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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珍.奧斯汀 -【傲慢與偏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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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0:54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柯林斯太太和瑪麗亞到村裏有事去了,伊麗莎白獨自坐在家裏寫信給吉英這時候,她突然嚇了一跳因為門鈴響了起來,準是有客人來了。她並沒有聽到馬車聲心想,可能是咖苔琳夫人來了於是她就疑慮不安地把那封寫好一半的信放在一旁,免得她問些鹵莽的話。就在這當兒,門開了,她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走進來的是達西先生,而且只有達西一個人。

  達西看見她單獨一人,也顯得很吃驚,連忙道歉說,他原以為太太小姐們全沒有出去,所以才冒昧闖進來。

  他們倆坐了下來,她向他問了幾句關於羅新斯的情形以後,雙方便好象都無話可說,大有陷於僵局的危險。因此,非得想點兒什麼說說不可;正當這緊張關頭,她想起了上次在哈福德郡跟他見面的情況,頓時便起了一陣好奇心,想要聽聽他對那次匆匆的離別究竟有些什麼意見,於是她便說道:

  “去年十一月你們離開尼日斐花園多麼突然呀,達西先生!彬格萊先生看見你們大家一下子都跟著他走,一定相當驚奇吧;我好象記得他比你們只早走一天。我想,當你離開

  倫敦的時候,他和他的姐妹們一定身體都很好吧?”

  “好極了,謝謝你。”

  她發覺對方沒有別的話再回答她了,隔了一會兒便又說道:

  “我想,彬攻萊先生大概不打算再回到尼日斐花園來了吧?”

  “我從來沒有聽到他這麼說過;不過,可能他不打算在那兒久住。他有很多朋友,象他這樣年齡的人,交際應酬當然一天比一天多。”

  “如果他不打算在尼日斐花園久住,那麼,為了街坊四鄰著想,他最好乾脆退租,讓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固定的鄰居,不過彬格萊先生租那幢房子,說不定只是為了他自己方便,並沒有顧念到鄰捨,我看他那幢房子無論是保留也好,退租也好,他的原則都是一樣。”

  達西先生說:“我料定他一旦買到了合適的房子,馬上會退租。”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她唯恐再談到他那位朋友身上去;既然沒有別的話可說,她便決定讓他動動腦筋,另外找個話題來談。

  他領會了她的用意,隔了一忽兒便說道:“柯林斯先生這所房子倒好象很舒適呢。我相信他初到漢斯福的時候,咖苔琳夫人一定在這上面費了好大一番心思吧。”

  “我也相信她費了一番心思,而且我敢說,她的好心並沒有白費,因為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懂得感恩報德的人了。”

  “柯林斯先生娶到了這樣一位太太真是福氣。”

  “是呀,的確是福氣;他的朋友們應當為他高興,難得有這樣一個頭腦清楚的女人肯嫁給他,嫁了他又能使他幸福,我這個女朋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過她跟柯林斯先生結婚,我可不認為是上策。她倒好象極其幸福,而且,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她這門婚姻當然攀得很好。”

  “她離開娘家和朋友都這麼近,這一定會使她很滿意的。”

  “你說很近嗎?快五十英裡呢。”

  “只要道路方便,五十英裡能算遠嗎?只消大半天就到得了我認為很近。”

  伊麗莎白嚷道:“我從來沒有認為道路的遠近,也成了這門婚姻的有利條件之一,我決不會說柯林斯太太住得離家很近。”

  “這說明你自己太留戀哈福德郡。我看你只要走出浪搏恩一步,就會嫌遠。”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禁一笑,伊麗莎白覺得自己明白他這一笑的深意:他一定以為她想起了吉英和尼日斐花園吧,於是她紅了臉回答道:

  “我並不是說,一個女人家就不許嫁得離娘家太近。遠近是相對的,還得看各種不同的情況來決定。只要你出得起盤纏,遠一些又何妨。這兒的情形卻不是這樣。柯林斯夫婦雖然收入還好,可也經不起經常旅行;即使把目前的距離縮短到一小半,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會以為離娘家近的。”

  達西先生把椅子移近她一些,說道:“你可不能有這麼重的鄉士觀念。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浪搏恩呀。”

  伊麗莎白有些神色詫異。達西也覺得心情有些兩樣,便把椅子拖後一點,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報紙看了一眼,用一種比較冷靜的聲音說:

  “你喜歡肯特嗎?”

  於是他們倆把這個村莊短短地談論了幾句,彼此都很冷靜,措辭也頗簡潔。一會兒工夫,夏綠蒂跟她妹妹散步回來了,談話就此終止。夏綠蒂姐妹倆看到他們促膝談心,都覺得詫異。達西先生把他方才誤闖進來遇見班納特小姐的原委說了一遍,然後稍許坐了幾分鐘就走了,跟誰也沒有多談。

  他走了以後,夏綠蒂說;“這是什麼意思?親愛的伊麗莎,他一定愛上你啦,否則他決不會這樣隨隨便便來看我們的。”

  伊麗莎白把他剛才那種說不出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夏綠蒂便覺得自己縱有這番好意,看上去又不像是這麼回事。她們東猜西猜,結果只有認為他這次是因為閒來無聊,所以才出來探親訪友,這種說法倒還算講得過去,因為到了這個季節,一切野外的活動都過時了,待在家裏雖然可以和咖苔琳夫人談談,看看書,還可以打打彈子,可是男人們總不能一直不出房門;既然牧師住宅相隔很近,順便散散步蕩到那兒去玩玩,也很愉快,況且那家人又很有趣昧,於是兩位表兄弟在這段作客時期,差不多每天都禁不住要上那兒去走一趟。他們總是上午去,遲早沒有一定,有時候分頭去,有時候同道去,間或姨母也跟他們一起去。女眷們看得非常明白,費茨威廉來訪,是因為他喜歡跟她們在一起……這當然使人家愈加喜歡他,伊麗莎白跟他在一起就覺得很滿意,他顯然也愛慕伊麗莎白,這兩重情況使伊麗莎白想起了她以前的心上人喬治•韋翰;雖說把這兩個人比較起來,她覺得費茨威廉的風度沒有韋翰那麼溫柔迷人,然而她相信他腦子裏的花樣更多。

  可是達西先生為什麼常到牧師家昊來,這仍然叫人不容易明白。他不可能是為了要熱鬧,因為他老是在那兒坐上十分鐘一句話也不說,說起話來也好象是迫不得已的樣子,而不是真有什麼話要說……好象是在禮貌上委曲求全,而不是出於內心的高興。他很少有真正興高采烈的時候。柯林斯太太簡直弄他不懂。費茨威廉有時候笑他呆頭呆腦,可見他平常並不是這樣,柯林斯太太當然弄不清其中的底蘊。她但願他這種變化是戀愛所造成的,而且戀愛的對象就是她朋友伊麗莎,於是她一本正經地動起腦筋來,要把這件事弄個明白。每當她們去羅新斯的時候,每當他來到漢斯福的時候,她總是注意著他,可是毫無效果。他的確常常望著她的朋友,可是他那種目光究竟深意何在,還值得商榷。他癡呆呆地望著她,的確很誠懇,可是柯林斯太太還是不敢斷定他的目光裏面究竟含有多少愛慕的情意,而且有時候那種目光簡直是完全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曾經有一兩次向伊麗莎白提示過,說他可能傾心於她,可是伊麗莎白老是一笑置之;柯林斯太太覺得不應該盡在這個問題上嘮叨不休,不要撩得人家動了心,到頭來卻只落得一個失望;照她的看法,只要伊麗莎白自己覺得已經把他抓在手裏,那麼,毫無問題,一切厭惡他的情緒自然都會消失的。她好心好意處處為伊麗莎白打算,有時候也打算把她嫁給費茨威廉,他真是個最有風趣的人,任何人也比不上他;他當然也愛慕她,他的社會地位又是再適當也沒有了;不過,達西先生在教會裏有很大的權力,而他那位表兄弟卻根本沒有,相形之下,表兄弟這些優點就無足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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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1:25
第三十三章-->

  伊麗莎白在花園裏散步的時候曾經好多次出乎意料地碰見達西先生。別人不來的地方他偏偏會來,這真是不幸她覺得好象是命運在故意跟她鬧彆扭。她第一次就對他說,她喜歡獨自一人到這地方來溜達當時的用意就是不讓以後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會有第二次,那才叫怪呢。然而畢竟有了第二次甚至還會有第三次,看上去他好象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否則就是有心要來賠罪;因為這幾次他既不是跟她敷衍幾句就啞口無言,也不是稍隔一會兒就走開,而是當真掉過頭來跟她一塊兒走走。他從來不多說話,她也懶得多講,懶得多聽;可是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他問她住在漢斯福快活不快活,問她為什麼喜歡孤單單一個人散步,又問起她是不是覺得柯林斯夫婦很幸福。談起羅新斯,她說她對於那家人家不大了解,他倒好象希望她以後每逢有機會再到肯特來,也會去那兒小住一陣,從他的出言吐語裏面聽得出他有這層意思。難道他在替費茨威廉上校轉念頭嗎?她想,如果他當真話裏有音,那他一定暗示那個人對她有些動心。她覺得有些痛苦,她在已經走到牧師住宅對過的圍墻門口,因此又覺得很高興。

  有一天,她正在一面散步,一面重新讀著吉英上一次的來信,把吉英心灰意冷時所寫的那幾段仔細咀嚼著,這時候又讓人嚇了一跳,可是抬頭一看,只見這次並不是達西,而是費茨威廉上校正在迎面走來。她立刻收起了那封信,勉強做出一副笑臉,說道:

  “沒想到你也會到這兒來。”費茨威廉回答道:“我每年都是這樣,臨走以前總得要到花園裏各處去兜一圈,最後上牧師家來拜望。你還要往前走嗎?”

  “不,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於是她果真轉過身來,兩人一同朝著牧師住宅走去。

  “你真的星期六就要離開肯特嗎?”她問。

  “是的,只要達西不再拖延。不過我得聽他調遣。他辦起事來只是憑他自己高興。”

  “即使不能順著他自己的意思去擺布,至少也要順著他自己意思去選擇一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個人,象達西先生這樣喜歡當權作主,為所欲為。”

  “他太任性了,”費茨威廉上校回答道。“可是我們全都如此。只不過他比一般人有條件,可以那麼做,因為他有錢,一般人窮。我是說的真心話。你知道,一個小兒子可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仰仗別人。”

  “在我看來,一個伯爵的小兒子,對這兩件事簡直就一點兒不懂。再說,我倒要問你一句正經話,你又懂得什麼叫做克制自己和仰仗別人呢?我有沒有哪一次因為沒有錢,想去什麼地方去不成,愛買一樣東西買不成?”

  “你問得好,或許我在這方面也是不知艱苦。可是遇到重大問題,我可能就會因為沒有錢而吃苦了。小兒子往往有了意中人而不能結婚。”

  “除非是愛上了有錢的女人,我認為這種情形他們倒往往會碰到。”

  “我們花錢花慣了,因此不得不依賴別人,象我這樣身份的人,結起婚來能夠不講錢,那可數不出幾個了。”

  “這些話都是對我說的嗎?”伊麗莎白想到這裡,不禁臉紅;可是她立刻恢復了常態,用一種很活潑的聲調說道:“請問一個伯爵的小兒子,通常值多少身價?我想,除非哥哥身體太壞,你討起價來總不能超過五萬鎊。”

  他也用同樣的口吻回答了她,這事便不再提。可是她又怕這樣沉默下去,他會以為她是聽了剛才那番話心裏難受,因此隔了一會兒,她便說道:

  “我想,你表兄把你帶來待在他身邊,主要就是為了要有個人聽他擺布。我不懂他為什麼還不結婚,結了婚不就是可以有個人一輩子聽他擺布了嗎?不過,目前他有個妹妹也許就行了;既然現在由他一個人照管她,那他就可以愛怎麼對待她就怎麼對待她了。”

  “不,”費茨威廉上校說,“這份好處還得讓我分享。我也是達西小姐的保護人。”

  “你真的是嗎?請問,你這位保護人當得怎麼樣?你們這位小姐相當難待候吧?象她那樣年紀的小姐,有時候真不大容易對付;假若她的脾氣也和達西一模一樣,她自然也會樣樣事都憑她自己高興。”

  她說這話的時候,只見他在情懇意切望著她。他馬上就問她說,為什麼她會想到達西小姐可能使他們感到棘手。她看他問這句話的神態,就愈發斷定自己果真猜得很接近事實。她立刻回答道:“你不必慌張。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有什麼壞處;而且我敢說,她是世界上最聽話的一位姑娘。我的女朋友們中有幾個人,譬如赫斯脫太太和彬格萊小姐,都喜歡得她了不得。我好象聽你說過,你也認識她們的。”

  “我和她們不大熟。她們的兄弟是個富有風趣的紳士派人物,是達西的好朋友。”

  “噢,是呀,”伊麗莎白冷冷地說:“達西先生待彬格萊先生特別好,也照顧得他十二萬分週到。”

  “照顧他!是的,我的確相信,凡是他拿不出辦法的事情,達西先生總會替他想出辦法。我們到這兒來,路上他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我聽了以後,便相信彬格萊先生確實多虧他幫了些忙。可是我得請他原諒,我沒有權利猜想他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彬格萊。那完全是瞎猜罷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達西先生當然不願意讓大家知道,免得傳到那位小姐家裏去,惹得人家不痛快。”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出去的。”

  “請你記住,我並沒有足夠的理由猜想他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彬格萊。他只不過告訴我,他最近使一位朋友沒有結成一門冒味的婚姻,免卻了多少麻煩,他覺得這件事值得自慰,可是他並沒有提到當事人的姓名和其中的細節;我所以會疑心到彬格萊身上,一則因為我相信象他那樣的青年,的確會招來這樣的麻煩,二則因為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

  “達西先生有沒有說他為了什麼理由要管人家閒事?”

  “我聽說那位小姐有些條件太不夠格。”

  “他用什麼手段把他們倆拆開的?”

  費茨威廉笑了笑說:“他並沒有說明他用的是什麼手段,他講給我聽的,我剛才全部都講給你聽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她心裏氣透了。費茨威廉望了她一下,問她為什麼這樣思慮重重。

  她說:“我在回想你剛才說給我聽的話,我覺得你那位表兄的做法不大好。憑什麼要他作主?”

  “你認為他的干涉完全是多管閒事嗎?”

  “我真不懂,達西先生有什麼權利斷定他朋友的戀愛合適不合適;憑著他一個人的意思,他怎麼就能指揮他的朋友要怎樣去獲得幸福。”她說到這裡,便平了一下氣,然後繼續說下去,“可是我們不明白其中的底細,那麼,我們要指責他,也就難免不公平。也許這一對男女中間根本就沒有什麼愛情。”

  “這種推斷倒不能說不合情理。”費茨威廉說。“我表兄本來是一團高興,給你這樣一說,他的功勞可要大大地打折扣啦。”

  他這句話本是說著打趣的,可是她倒覺得,這句話正好是達西先生的一幅逼真的寫照,她因此不便回答,便突然改變了話題,盡談些無關緊要的事,邊談邊走不覺來到了牧師住宅的門前。客人一走,她就回到自己房裏閉門獨坐,把剛才所聽來的一番話仔細思量。他剛剛所提到的那一對男女,一定跟她有關。世界上決不可能有第二人會這樣無條件服從達西先生。提到用盡手段拆散彬格萊先生和吉英的好事,一定少不了有他的份,她對於這一點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向認為完全是彬格萊小姐的主意和擺布。如果彬格萊先生本來並沒有給虛榮心衝昏頭腦,那麼,吉英目前所受的種種痛苦,以及將來還要受下去的痛苦,都得歸罪於他,歸罪於他的傲慢和任性。世界上一顆最親切、最慷慨的心,就這樣讓他一手把幸福的希望摧毀得一乾二淨;而且誰也不敢說,他造下的這個冤孽何年何月才能了結。

  “這位小姐有些條件太不夠格,”這是費茨威廉上校說的;這些太不夠格的條件也許就是指她有個姨爹在鄉下當律師,還有個舅舅在倫敦做生意。

  她想到這裡,不禁大聲嚷了起來:“至於吉英本身,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麼缺陷,她真是太可愛太善良了……她見解高,修養好,風度又動人,我父親也沒有什麼可指摘的,他雖然有些怪癖,可是他的能力是達西先生所不能藐視的,說到他的品德,達西先生也許永遠趕不上,”當然,當她想到她母親的時候,她的信心不免稍有動搖;可是她不相信那方面的弱點對達西先生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影響。最傷害他自尊心莫過於讓他的朋友跟門戶低微的人家結親,至於跟沒有見識的人家結親,他倒不會過分計較。她最後完全弄明白了;達西一方面是被這種最惡劣的傲慢心理支配著,另方面是為了想要把彬格萊先生配給他自己的妹妹。

  她越想越氣,越氣越哭,最後弄得頭痛起來了,晚上痛得更厲害,再加上她不願意看到達西先生,於是決定不陪她的表兄嫂上羅新斯去赴茶會。柯林斯太太看她確實有病,也就不便勉強她去,而且儘量不讓丈夫勉強她去;但是柯林斯先生禁不住有些慌張,生怕她不去會惹起咖苔琳夫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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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伊麗莎白等柯林斯夫婦走了以後便把她到肯特以來所收到吉英的信,全都拿出來一封封仔細閱讀好象是為了故意要跟達西做冤家做到底似的。信上並沒有寫什麼真正埋怨的話,既沒有提起過去的事情也沒有訴說目前的。她素性嫻靜,心腸仁愛慒慟慷慥,輐輒輕輎因此她的文筆從來不帶一些陰暗的色彩,總是歡欣鼓舞的心情躍然紙上可是現在,讀遍了她所有的信,甚至讀遍了她每一封信的字裏行間,也找不出這種歡欣的筆調。伊麗莎白只覺得信上每一句話都流露著不安的心情,因為她這一次是用心精讀的,而上一次她卻讀得很馬虎,所以沒有注意到這種地方。達西先生恬不知恥地誇口說,叫人家受罪是他的拿手好戲,這使她愈發深刻地體會到姐姐的痛苦。想到達西後天就要離開羅新斯,她總算可以稍覺安慰,而更大的安慰是,不到兩個星期,她又可以和吉英在一起了,而且可以用一切感情的力量去幫助她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一想起達西就要離開肯特,便不免記起了他的表兄弟也要跟著他一起走;可是費茨威廉已經表明他自己決沒有什麼意圖,因此,他雖然挺叫人喜歡,她卻不至於為了他而不快活。她正在轉著這種念頭,突然聽到門鈴響,她以為是費茨威廉來了,心頭不由得跳動起來,因為他有一天晚上就是來得很晚的,這回可能是特地來問候她。但是她立刻就知道猜錯了,出乎她的意料,走進屋來的是達西先生,於是她情緒上又是另一種感覺。他立刻匆匆忙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他是特地來聽她複元的好消息的。她客客氣氣地敷衍了他一下。他坐了幾分鐘,就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伊麗莎白心裏很奇怪,可是嘴上一言未發。沉默了幾分鐘以後,他帶著激動的神態走到她跟前說:

  “我實在沒有辦法死捱活撐下去了。這怎麼行。我的感情也壓制不住了。請允許我告訴你,我多麼敬慕你,多麼愛你。”

  伊麗莎白真是說不出的驚奇。她瞪著眼,紅著臉,滿腹狐疑,閉口不響。他看這情形,便認為她是在慫恿他講下去,於是立刻把目前和以往對她的種種好感全都和盤托出。他說得很動聽,除了傾訴愛情以外,又把其他種種感想也源源本本說出來了。他一方面千言萬語地表示深情密意,但是另一方面卻又說了許許多多傲慢無禮的話。他覺得她出身低微,覺得自己是遷就她,而且家庭方面的種種障礙,往往會使他的見解和他的心願不能相容並存……他這樣熱烈地傾訴,雖然顯得他這次舉動的慎重,卻未必能使他的求婚受到歡迎。

  儘管她對他的厭惡之心根深蒂固,她究竟不能對這樣一個男人的一番盛情,漠然無動於中;雖說她的意志不曾有過片刻的動搖,可是她開頭倒也體諒到他將會受到痛苦,因此頗感不安,然而他後來的那些話引起了她的怨恨,她那一片憐惜之心便完全化成了憤怒。不過,她還是竭力鎮定下來,以便等他把話說完,耐心地給他一個回答。未了,他跟她說,他對她的愛情是那麼強烈,儘管他一再努力克服,結果還是克服不了,他又向她表明自己的希望,說是希望她表接受他的求婚。她一下子就看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然自認為她毫無問題會給他滿意的回答。他雖然口裏說他自己又怕又急,可是表情上卻是一副萬無一失的樣子。這只有惹起她更加激怒;等他講完話以後,她就紅著臉說:

  “遇到這一類的事情,通常的方式是這樣的:人家對你一片好心好意,你即使不能給以同樣的報答,也得表示一番感激,我現在就得向你表示謝意。可惜我沒有這種感覺。我從來不稀罕你的抬舉,何況你抬舉我也是十分勉強。我從來不願意讓任何人感到痛苦,縱使惹得別人痛苦,也是根本出於無心,而且我希望很快就會事過境遷。你跟我說,以前你顧慮到種種方面,因此沒有能夠向我表明你對我的好感,那麼,現在經過我這番解釋之後,你一定很容易把這種好感克制下來。”

  達西先生本是斜倚在壁爐架上,一雙眼睛盯住了她看,聽到她這番話,好象又是氣憤又是驚奇。他氣得臉色鐵青,從五官的每一個部位都看得出他內心的煩惱。他竭力裝出鎮定的樣子,一直等到自以為已經裝象了,然後才開口說話。這片刻的沉默使伊麗莎白心裏非常難受。最後達西才勉強沉住了氣說道:

  “我很榮幸,意得到你這樣一個回答!也許我可以請教你一下,為什麼我竟會遭受到這樣沒有禮貌的拒絕?不過這也無關緊要。”

  “我也可以請問一聲,”她回答道,“為什麼你明明白白存心要觸犯我,侮辱我,嘴上卻偏偏要說什麼為了喜歡我,意違背了你自己的意志,違背了你自己的理性,甚至違背了你自己的性格?要是我果真沒有禮貌,那麼,這還不夠作為我沒有禮貌的理由嗎?可是我還有別的氣惱。你也知道我有的,就算我對你沒有反感,就算我對你毫無芥蒂,甚至就算我對你有好感吧,那麼請你想一想,一個毀了我最親愛的姐姐幸福,甚至永遠毀了她的幸福的人,怎麼會打動我的心去愛他呢?”

  達西先生聽了她這些話,臉色大變;不過這種感情的激動,只有一會兒就過去了,他聽著她繼續說下去,一些不想打岔。

  “我有足夠的理由對你懷著惡感。你對待那件事完全無情無義,不論你是出於什麼動機,都叫人無可原諒。說起他們倆的分離,即使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也是你主使的,這你可不敢否認,也不能否認。你使得男方被大家指責為朝三暮四,使女方被大家嘲笑為奢望空想,你叫他們倆受盡了苦痛。”

  她說到這裡,只見他完全沒有一點兒悔恨的意思,真使她氣得非同小可。他甚至還假裝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氣在微笑。

  “你能否認你這樣做過嗎?”她又問了一遍。

  他故作鎮靜地回答道:“我不想否認。我的確用心了一切辦法,拆散了我朋友和你姐姐的一段姻緣;我也不否認,我對自己那一次的成績覺得很得意。我對他總算比對我自己多盡了一份力。”

  伊麗莎白聽了他這篇文雅的調整詞令,表面上並不願意顯出很注意的樣子。這番話的用意她當然明白,可是再也平息不了她的氣憤。

  “不過,我還不止在這一件事情上面厭惡你,”她繼續說道,“我很早就厭惡你,對你有了成見。幾個月以前聽了韋翰先生說的那些話,我就明白了你的品格。這件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看你再怎樣來替你自己辯護,把這件事也異想天開地說是為了維護朋友?你又將怎麼樣來顛倒是非,欺世盜名?”

  達西先生聽到這裡,臉色變得更厲害了,說話的聲音也不象剛才那麼鎮定,他說:“你對於那位先生的事的確十分關心。”

  “凡是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的人,誰能不關心他?”

  “他的不幸遭遇!”達西輕蔑地重說了一遍。“是的,他的確太不幸啦。”

  “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伊麗莎白使勁叫道。“你害得他這樣窮……當然並不是太窮。凡是指定由他享有的利益,你明明知道,卻不肯給他。他正當年輕力壯,應該獨立自主,你卻剝奪了他這種權利。這些事都是你做的,可是人家一提到他的不幸,你還要鄙視和嘲笑。”

  “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達西一面大聲叫嚷,一面向屋子那頭走去。“你原來把我看成這樣的一個人!謝謝你解釋得這樣週到。這樣看來,我真是罪孽孽深重!不過,”他止住了步,轉過身來對她說:“只怪我老老實實地把我以前一誤再誤、遲疑不決的原因說了出來,所以傷害了你自尊心,否則你也許就不會計較我得罪你的這些地方了。要是我耍一點兒手段,把我內心矛盾掩藏起來,一昧恭維你,叫你相信我無論在理智方面、思想方面、以及種種方面,都是對你懷著無條件的、純潔的愛,那麼,你也許就不會有這些苛刻的責罵了。可惜無論是什麼樣的裝假,我都痛恨。我剛才所說出的這些顧慮,我也並不以為可恥。這些顧慮是自然的,正確的。難道你指望我會為你那些微賤的親戚而歡欣鼓舞嗎?難道你以為,我要是攀上了這麼些社會地位遠不如我的親戚,倒反而會自己慶倖嗎?”

  伊麗莎白愈來愈忿怒,然而她還是儘量平心靜氣地說出了下面這段話:

  “達西先生,倘若你有禮貌一些,我拒絕了你以後,也許會覺得過意不去,除此以外,倘若你以為這樣向我表白一下,會在我身上起別的作用,那你可想錯了。”

  他聽到這番話,吃了一驚,可是沒有說什麼,於是她又接著說下去:

  “你用盡一切辦法,也不能打動我的心,叫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又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他帶著痛苦和詫異的神氣望著她。她繼續說下去:

  “從開頭認識你的時候起,幾乎可以說,從認識你的那一剎那起,你的舉止行動,就使我覺得你十足狂妄自大、自私自利、看不起別人,我對你不滿的原因就在這裡,以後又有了許許多多事情,使我對你深惡痛絕;我還沒有認識你一個月,就覺得象你這樣一個人,哪怕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願意嫁給你。”

  “你說得夠了,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我只有對我自己那些顧慮感到羞恥。請原諒我耽擱了你這麼多時間,請允許我極其誠懇地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匆匆走出房間。隔了一忽兒,伊麗莎白就聽到他打開大門走了。她心裏紛亂無比。她不知道如何撐住自己,她非常軟弱無力,便坐在那兒哭了半個鐘頭。她回想到剛才的一幕,越想越覺得奇怪。達西先生竟會向她求婚,他竟會愛上她好幾個月了!竟會那樣地愛她,要和她結婚,不管她有多少缺點,何況她自己的姐姐正是由於這些缺點而受到他的阻撓,不能跟他朋友結婚,何況這些缺點對他至少具有同樣的影響……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人能在不知不覺中博得別人這樣熱烈的愛慕,也足夠自慰了。可是他的傲慢,他那可惡的傲慢,他居然恬不知恥地招認他自己是怎樣破壞了吉英的好事,他招認的時候雖然並不能自圓其說,可是叫人難以原諒的是他那種自以為是的神氣,還有他提到韋翰先生時那種無動於中的態度,他一點兒也不打算否認對待韋翰的殘酷……一想到這些事,縱使她一時之間也曾因為體諒到他一番戀情而觸動了憐憫的心腸,這時候連絲毫的憐憫也完全給抵消了。

  她這樣回腸百轉地左思右想,直到後來聽得咖苔琳夫人的馬車聲,她才感覺到自己這副模樣兒見不得夏綠蒂,便匆匆回到自己房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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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2:44
第三十五章-->

  伊麗莎白昨夜一直深思默想到合上眼睛為止,今天一大早醒來,心頭又湧起了這些深思默想。她仍然對那樁事感到詫異,無法想到別的事情上去;她根本無心做事,於是決定一吃過早飯就出去好好地透透空氣,散散步。她正想往那條心愛的走道上走走去,忽然想到達西先生有時候也上那兒來,於是便住了步。她沒有進花園,卻走上那條小路,以便和那條有柵門的大路隔得遠些。她仍舊沿著花園的圍柵走,不久便走過了一道園門。

  她沿著這一段小路來回走了兩三遍,禁不住被那清晨的美景吸引得在園門前停住了,朝園裏望望。她到肯特五個星期以來,鄉村裏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早青的樹一天比一天綠了。她正要繼續走下去,忽然看到花園旁的小林子裏有一個男人正朝這兒走來;她怕是達西先生,便立刻往回走。但是那人已經走得很近,可以看得見她了;只見那人急急忙忙往前跑,一面還叫著她的名字。她本來已經掉過頭來走開,一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雖然明知是達西先生,也只得走回到園門邊來。達西這時候也已經來到園門口,拿出一封信遞給她,她不由自主地收下了。他帶著一臉傲慢而從容的神氣說道:“我已經在林子裏踱了好一會兒,希望碰到你,請你賞個臉,看看這封信,好不好?”於是他微微鞠了一躬,重新踅進草木叢中,立刻就不見了。

  伊麗莎白拆開那封信;這是為了好奇,並不是希望從中獲得什麼愉快。使她更驚奇的是,信封裏裝著兩張信紙,以細緻的筆跡寫得密密麻麻。信封上也寫滿了字。她一面沿著小路走,一面開始讀信。信是早上八點鐘在羅新斯寫的,內容如下:

  小姐:接到這封信時,請你不必害怕。既然昨天晚上向你訴情和求婚,結果只有使你極其厭惡,我自然不會又在這封信裏舊事重提。我曾經衷心地希望我們雙方會幸福,可是我不想在這封信裏再提到這些,免得使你痛苦,使我自己受委屈。我所以要寫這封信,寫了又要勞你的神去讀,這無非是拗不過自己的性格,否則便可以雙方省事,免得我寫你讀。因此你得原諒我那麼冒昧地褻瀆你的清神,我知道你決不會願意勞神的,可是我要求你心平氣和一些。

  你昨夜曾把兩件性質不同、輕重不等的罪名加在我頭上。你第一件指責我折散了彬格萊先生和令姐的好事,完全不顧他們倆之間如何情深意切,你第二件指責我不顧體面,喪盡人道,蔑視別人的權益,毀壞了韋翰先生那指日可期的富貴,又破來了他美好的前途。我竟無情無義,拋棄了自己小時候的朋友,一致公認的先父生前的寵幸,一個無依無靠的青年,從小起就指望我們施恩……這方面的確是我的一種遺憾;至於那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不過只有幾星期的交情,就算我拆散了他們,也不能同這件罪過相提並論。現在請允許我把我自己的行為和動機一一剖白一下,希望你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後,將來可以不再象昨天晚上那樣對我嚴詞苛責。在解釋這些必要的事情時,如果我迫不得已,要述述我自己的情緒,因而使你情緒不快,我只得向你表示歉意。既是出於迫不得已,那麼再道歉未免就嫌可笑了。我到哈福德郡不久,就和別人一樣,看出了彬格萊先生在當地所有的少女中偏偏看中了令姐。但是一直等到在尼日斐花園開跳舞會的那個晚上,我才顧慮到他當真對令姐有了愛戀之意。說到他的戀愛方面,我以前也看得很多。在那次跳舞會上,當我很榮幸地跟你跳舞時,我才聽到威廉•盧卡斯偶然說起彬格萊先生對令姐的殷勤已經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以為他們就要談到嫁娶問題。聽他說起來,好象事情已經千穩萬妥,只是遲早問題罷了。從那時起,我就密切注意著我朋友的行為,於是我看出了他對班納特小姐的鍾情,果然和他往常的戀愛情形大不相同。我也注意著令姐。她的神色和風度依舊象平常那樣落落大方,和藹可親,並沒有鍾情於任何人的跡象。根據我那一晚上仔細觀察的情形看來,我確實認為她雖然樂意接受他的殷勤,可是她並沒有用深情密意來報答他。要是這件事你沒有弄錯,那麼錯處一定在我;你對於令姐既有透辟的了解,那麼當然可能是我錯了。倘若事實果真如此,倘若果真是我弄錯了,造成令姐的痛苦,那當然難怪你氣憤。可是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令姐當初的風度極其灑脫,即使觀察力最敏銳的人,也難免以為她儘管性情柔和,可是她的心不容易打動。我當初確實希望她無動於中,可是我敢說,我雖然主觀上有我的希望,有我的顧慮,可是我的觀察和我的推斷並不會受到主觀上的影響。我認為,令姐決不會因為我希望她無動於中,她就當真無動於中;我的看法大公無私,我的願望也合情合理。我昨天晚上說,遇到這樣門戶不相稱的婚姻,輪到我自己身上的時候,我必須用極大的感情上的力量圓心壓制,至於說到他們倆這一門婚姻,我所以要反對,還不光光是為了這些理由,因為關於門戶高低的問題,我朋友並不象我那麼重視。我所以反對這門婚姻,還有別的一些叫人嫌忌的原因……─這些原因雖然到現在還存在,而且在兩樁事裏面同樣存在著,可是我早就盡力把它忘了,因為好在眼不見為凈。這裡必須把這些原因說一說,即使簡單地說一說也好。你母親娘家親族雖然叫人不太滿意,可是比起你們自己家裏人那種完全沒有體統的情形來,便簡直顯得無足輕重。你三個妹妹都是始終一貫地做出許多沒有體統的事情來,有時候甚至連你父親也難免。請原諒我這樣直言無諱,其實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受。你的骨肉至親有了這些缺點,當然會使你感到難受,我這樣一說,當然會叫你更不高興,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舉止優雅,人家非得沒有責難到你們倆頭上,而且對你們褒獎備至,還賞識你們倆的見識和個性,這對於你究竟還不失為一種安慰吧。我還想跟你說一說;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種情形,不禁越發確定了我對各個人的看法,越發加深了我的偏見,覺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尼日斐花園到倫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記得,他本來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來。

  我得在這裡把我當初參與這件事的經過說明一下。原來他的姐妹們當時跟我一樣,深為這件事感到不安。我們立刻發覺了彼此有同感,都覺得應該趕快到倫敦去把她們這位兄弟隔離起來,於是決定立刻動身。我們就這樣走了。到了那裏,便由我負責向我朋友指出,他如果攀上了這門親事,必定有多少多少壞處。我苦口婆心,再三勸說。我這一番規勸雖然動搖了他的心願,使他遲疑不決,可是,我當時要不是那麼十拿九穩地說,你姐姐對他並沒有什麼傾心,那麼這番規勸也許不會發生這樣大的效力,這門婚姻到頭來也許終於阻擋不了。在我沒有進行這番勸說以前,他總以為令姐即使沒有以同樣的鍾情報答他,至少也是在竟誠期待著他。但是彬格萊先生天性謙和,遇到任何事情,只要我一齣主意,他總是相信我勝過相信他自己。我輕而易舉地說服了他,使他相信這事情是他自己一時糊塗。他既然有了這個信念,我們便進一步說服他不要回到哈福德郡去,這當然不費吹灰之力。我這樣做,自己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只有一件事做得不能叫自己安心,那就是說,令姐來到城裏的時候,我竟不擇手段,把這個消息瞞住了他。這件事不但我知道,彬格萊小姐也知道,然而她哥哥一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裏。要是讓他們倆見了面,可能也不會有壞的後果,可是我當時認為他並沒有完全死心,見到她未必能免於危險。我這樣隱瞞,這樣欺蒙,也許失掉了我自己的身份。然而事情已經做了,而且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關於這件事,我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也無用再道歉,如果我傷了令姐的心,也是出於無意;你自然會以為我當初這樣做,理由不夠充足,可是我到現在還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現在再談另一件更重的罪名:毀損了韋翰先生的前途。關於這件事,我唯一的駁斥辦法,只有把他和我家的關係全部說給你聽,請你評判一下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他特別指責我的是哪一點;但是我要在這裡陳述的事實真相,可以找出不少信譽卓著的人出來做見證。韋翰先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的兒子。他父親在彭伯裏管了好幾年產業,極其盡職,這自然使得先父願意幫他的忙;因此先父對他這個教子喬治•韋翰恩寵有加。先父供給他上學,後來還供給他進康橋大學……這是對他最重要的一項幫助,因為他自己的父親被他母親吃光用窮,無力供給他受高等教育。先父不僅因為這位年輕人風采翩翩而喜歡和他來往,而且非常器重他,希望他從事教會職業,並且一心要替他安插一個位置。至於說到我自己所以對他印象轉壞,那已經是好多好多年的事了。他為人放蕩不羈,惡習重重,他雖然十分小心地把這些惡習遮掩起來,不讓他最好的朋友覺察,可是究竟逃不過一個和他年齡相仿佛的青年人的眼睛,他一個不提防就給我瞧見了漏洞,機會多的是……當然老達西先生決不會有這種機會。這裡我不免又要引起你的痛苦了,痛苦到什麼地步,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論韋翰先生已經引起了你何等樣的感情,我卻要懷疑到這些…

第三十六章-->

  當達西先生遞給伊麗莎白那封信的時候嗹伊麗莎白如果並沒有想到那封信裏是重新提出求婚,那她就根本沒想到信裏會寫些什麼。既然一看見這樣的內容銑鋮銕銍,認誙誑誓你可想而知,她當時想要讀完這封信的心情是怎樣迫切嘛她的感情上又給引起了多大的矛盾。她讀信時的那種心情,簡直無法形容。開頭讀到他居然還自以為能夠獲得人家的原諒她就不免吃驚;再讀下去,又覺得他處處都是自圓其說而處處都流露出一種欲蓋彌彰的羞慚心情。她一讀到他所寫的關於當日發生在尼日斐花園的那段事情,就對他的一言一語都存著極大的偏見。她迫不及待地讀下去,因此簡直來不及細細咀嚼;她每讀一句就急於要讀下一句因此往往忽略了眼前一句的意思。他所謂她的姐姐對彬格萊本來沒有什麼情意,這叫她立刻斷定他在撒謊;他說那門親事確確實實存在著那麼些糟糕透頂的缺陷,這使她簡直氣得不想把那封信再讀下去。他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不覺得過意不去,這當然使她無從滿意。他的語氣真是盛氣淩人,絲毫沒有悔悟的意思。

  讀下去讀到他關於韋翰先生那一段事情的剖白,她才多少比剛才神態清明一些,其中許多事情和韋翰親口自述的身世十分相同,假如這些都是真話,那就會把她以前對韋翰的好感一筆勾銷,這真是使她更加痛苦,更加心亂。她感到十分驚訝和疑慮,甚至還有幾分恐怖。她恨不得把這件事全都當作他捏造出來的,她一次次嚷道:“一定是他在撒謊!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荒謬絕倫的謊話!”……她把全信讀完以後,幾乎連最後的一兩頁也記不起說些什麼了,連忙把它收拾起來,而且口口聲聲抗議說,決不把它當作一回真事,也決不再去讀那封信。

  她就這樣心煩意亂地往前走,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哪想起才好。可是不到半分鐘工夫,她又按捺不住,從信封裏抽出信來聚精會神地忍痛讀著寫述韋翰的那幾段,逼著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話的意思。其中講到韋翰跟彭伯裏的關係的那一段,簡直和韋翰自己所說的毫無出入;再說到老達西先生生前對他的好處,信上的話也和韋翰自己所說的話完全符合,雖說她並不知道老達西先生究竟對他好到什麼地步。到這裡為止,雙方所述的情況都可以互相印證,但是當她讀到遺囑問題的時候,兩個人的話就大不相同了。韋翰說到牧師俸祿的那些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一想起他那些話,就不免感覺到,他們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說的是假話,於是她一時之間,倒高興起來了,以為自己這種想法不會有錯。接著她又極其仔細地一讀再讀,讀到韋翰藉口放棄牧師俸祿從而獲得了三千磅一筆款項等等情節的時候,她又不由得猶豫起來。她放下那封信,把每一個情節不偏不倚地推敲了一下,把信中每一句話都仔仔細細考慮了一下,看看是否真有其事,可是這樣做也毫無用處。雙方都是各執一辭。她只得再往下讀。可是愈讀愈糊塗;她本以為這件事任憑達西先生怎樣花言巧語,顛倒是非,也絲毫不能減輕他自己的卑鄙無恥,哪想得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只要把事情改變一下說法,達西先生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

  達西竟毫不遲疑地把驕奢淫逸的罪名加在韋翰先生身上,這使她極其驚駭……何況她又提不出反證,於是就越發驚駭。在韋翰先生參加某某郡的民兵團之前,伊麗莎白根本沒有聽到過他這個人。至於他所以要參加民兵團,也只是因為偶然在鎮上遇見了以前一個泛泛之交的朋友,勸他加入的。講到他以前的為人處世,除了他自己所說的以外,她完全一無所知。至於他的真正的人品,她即使可以打聽得到,也並沒有想要去追根究底。他的儀態音容,叫人一眼看去就覺得他身上具備了一切美德。她竭力要想起一兩件足以說明他品行優良的事實,想起他一些為人誠實仁愛的特性,使達西先生所指責的誹謗可以不攻自破,至少也可以使他的優點遮蓋得住他偶然的過失。她所謂他的偶然過失,都是針對達西先生所指責的連年來的懶惰和惡習而說的,可惜她就想不出他這樣的一些好處來。她眨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風采翩翩,辭令優雅,但是,除了鄰裡的讚賞之外,除了他用交際手腕在夥伴之間贏得的敬慕之外,她可想不起他有什麼更具體的優點。她思考了好一會兒以後,又繼續讀信。可是天哪!接下去就讀到他對達西小姐的企圖,這只要想一想昨天上午她跟費茨威廉上校的談話,不就是可以證實了嗎?信上最後要她把每一個細節都問問費茨威廉上校本人,問問他是否真有其事。以前她就曾經聽費茨威廉上校親自說起過,他對他表兄達西的一切事情都極其熟悉,同時她也沒有理由去懷疑費茨威廉的人格。她一度幾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問他,但是問起這件事不免又要有多少彆扭,想到這裡,她便把這個主意暫時擱了下來。後來她又想到,如果達西拿不準他表弟的話會和他自己完全一致,那他決不會冒冒失失提出這樣一個建議,於是她就乾脆打消了這個主意。

  那個下午她跟韋翰先生在腓力普先生家裏第一次見面所談的話,現在都能一五一十地記得清清楚楚。他許許多多話到現在還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她的記憶裏。於是她突然想到他跟一個陌生人講這些話是多麼冒昧,她奇怪自己以前為什麼這樣疏忽。她發覺他那樣自稱自讚,是多麼有失體統,而且他又是多麼言行不符。她記起了他曾經誇稱他自己並不是怕看到達西先生,又說達西先生要走就走,他可決不肯離開此地;然而,下一個星期在尼日斐花園開的舞會,他畢竟沒有敢去。她也還記得在尼日斐花園那人家沒有搬走以前,他從來沒跟另外一個人談起過他自己的身世,可是那家人家一搬走以後,這件事就到處議論紛紛了。雖然他曾經向她說過,為了尊重達西的先父,他老是不願意揭露那位少爺的過錯,可是他畢竟還是肆無忌憚,毫不猶疑地在破壞達西先生的人格。

  凡是有關他的事情,怎麼這樣前後懸殊!他向金小姐獻殷勤一事,現在看來,也完全是從金錢著眼,這實在可惡;金小姐的錢並不多,可是這並不能說明他慾望不高,卻只能證實他一見到錢就起貪心。他對待她自己的動機也不見得好;不是他誤會她很有錢,就是為了要搏得她的歡心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只怪她自己不小心,竟讓他看出了她對他有好感。她越想越覺得他一無可取,她禁不住又想起當初吉英向彬格萊先生問起這事時,彬格萊先生說,達西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毫無過失,於是她更覺得達西有理了。儘管達西的態度傲慢可厭,可是從他們認識以來(特別是最近他們時常見面,她對他的行為作風更加熟悉)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有什麼品行不端或是蠻不講理的地方,沒有看見過他有任何違反教義或是傷風敗俗的惡習;他的親友們都很尊敬他,器重他,連韋翰也承認他不愧為一個好哥哥,她還常常聽到達西愛撫備至地說起他自己的妹妹,這說明他還是具有親切的情感。假使達西的所作所為當真象韋翰說的那樣壞,那麼,他種種胡作非為自難掩盡天下人的耳目;以一個為非作歹到這樣地步的人,竟會跟彬格萊先生那樣一個好人交成朋友,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她越想越慚愧得無地自容。不論想到達西也好,想到韋翰也好,她總是覺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對人存了偏見,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聲叫道:“我做得多麼卑鄙!我一向自負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為有本領!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種寬大的胸襟!為了滿足我自己的虛榮心,我待人老是不著邊際地猜忌多端,而且還要做得使我自己無懈可擊。這是我多麼可恥的地方!可是,這種恥辱又是多麼活該!即使我真的愛上了人家,也不會盲目到這樣該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並不是在戀愛方面,而是有虛榮心方面。開頭剛剛認識他們兩位的時候,一個喜歡我,我很高興,一個怠慢我,我就生氣,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見和無知,遇到與他們有關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現在才算不了自知之明。”

  她從自己身上想到吉英身上,又從吉英身上想到彬格萊身上,她的思想聯成了一條直線,使她立刻想起了達西先生對這件事的解釋非常不夠;於是她又把他的信讀了一遍。第二遍讀起來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信任他,在另一件事上又怎能不信任呢?他說他完全沒想到她姐姐對彬格萊先生有意思,於是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夏綠蒂一貫的看法。她也不能否認他把吉英形容得很恰當。她覺得吉英雖然愛心熾烈,可是表面上卻不露形跡,她平常那種安然自得的神氣,實在叫人看不出她的多愁善感。

  當她讀到他提起她家裏人的那一段時,其中措辭固然傷人感情,然而那一番責難卻也入情入理,於是她越發覺得慚愧。那真是一針見血的指責,使她否認不得;他特別指出,尼日斐花園建交舞會上的種種情形,是第一次造成他反對這門婚姻的原因……老實說,那種情形固然使他難以忘懷,自己也同樣難以忘懷。

  至於他對她自己和對她姐姐的恭維,她也不是無動於中。她聽了很舒服,可是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安慰,因為她家裏人不爭氣,招來他的訾議,並不能從恭維中得到補償。她認為吉英的失望完全是自己的至親骨肉一手造成的,她又想到,她們兩姐妹的優點也一定會因為至親骨肉的行為失檢而受到損害,想到這裡,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沮喪。

  她沿著小路走了兩個鐘頭,前前後後地左思右想,又把好多事情重新考慮了一番,判斷一下是否確有其事。這一次突然的變更,實在事關緊要,她得儘量面對事實。她現在覺得疲倦了,又想到出來已久,應該回去了;她希望走進屋子的時候臉色能象平常一樣愉快,又決計把那些心思抑制一下,免得跟人家談起話來態度不自然。

  回到屋子裏,人家立刻告訴她說,在她出外的當兒,羅新斯的兩位先生都來看過她了,達西先生是來辭行的,只待了幾分鐘就走了,費茨威廉上校卻跟她們在一起坐了足足一個鐘頭,盼望著她回來,幾乎想要跑出去找到她才肯罷休。伊麗莎白雖然表面上裝出很惋惜的樣子,內心裏卻因為沒有見到這位訪客而感到萬分高興。她心目中再也沒有費茨威廉了,她想到的只有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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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3:14
第三十七章

  那兩位先生第二天早上就離開了羅新斯;柯林斯先生在門房附近等著給他們送行送行以後,他帶了一個好消息回家來說是這兩位貴客雖然剛剛在羅新斯滿懷離愁,身體卻很健康精神也很飽滿。然後他又趕到羅新斯去安慰珈苔琳夫人母女;回家去的時候,他又得意非凡地把咖苔琳夫人的口信帶回來……說夫人覺得非常沉悶極希望他們全家去同他一塊吃飯。

  伊麗莎白看到咖苔琳夫人,就不禁想起:要是自己願意跟達西要好現在已經成了夫人的沒有過門的侄媳婦了;而且她想到夫人那時將會怎樣氣憤,就不禁好笑。她不斷地想出這樣一些話來跟自己打趣:“她將會說些什麼話呢?她將會有些什麼舉動呢?”

  他們一開頭就談到羅新斯佳賓星散的問題。咖苔琳夫人說:“告訴你,我真十分難受。我相信,誰也不會象我一樣,為親友的離別而傷心得這麼厲害。我特別喜歡這兩個年輕人,我知道他們也非常喜歡我。他們臨去的時候真捨不得走。他們一向都是那樣。那位可愛的上校到最後才算打起了精神;達西看上去最難過,我看他比去年還要難受,他對羅新斯的感情真是一年比一年來得深。”

  說到這裡,柯林斯先生插進了一句恭維話,又舉了個例子,母女倆聽了,都粲然一笑。

  吃過中飯以後,咖苔琳夫人看到班納特小姐好象不大高興的樣子;她想,班小姐一定是不願意馬上就回家去,於是說道:

  “你要是不願意回去的話,就得寫封信給你媽媽,請求她讓你在這兒多待些時候。我相信柯林斯太太一定非常樂意跟你在一起的。”

  伊麗莎白回答道:“多謝你好心的挽留,可惜我不能領受盛情。我下星期六一定要進城去。”

  “哎喲,這麼說來,你在這兒只能住六個星期啦。我本來指望你待上兩個月的。你沒有來以前,我就這樣跟柯林斯太太說過。你用不著這麼急於要走。班納特太太一定會讓你再待兩個星期的。”

  “可是我爸爸不會讓我的。他上星期就寫信來催我回去。”

  “噢,只要你媽媽讓你,爸爸自然會讓你的。做爸爸的決不會象媽媽一樣,把女兒當做寶貝看待。我六月初要去倫敦待一個星期;要是你能再住滿一個月,我就可以把你們兩個人當中順便帶一個人去,濤生既不反對駕四輪馬車,那自然可以寬寬敞敞地帶上你們一個;要是天氣涼快,我當然不妨把你們倆個都帶去,好在你們個兒都不大。”

  “你真是太好心啦,太太;可惜我們要依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咖苔琳夫人不便強留,便說道:“柯林斯太太,你得打發一個傭人送她們。我說話一向心直口快,我不放心讓兩位年輕的小姐趕遠路。這太不象話了,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你千萬得派一個人送送她們。對於年輕的小姐們,我們總得照著她們的身份好好是照顧她們,待候她們。我的姨侄女兒喬治安娜去年夏天上拉姆斯蓋特去的時候,我非得要她有兩個男傭人伴送不可。要知道,她身為彭伯裏的達西先生和安妮夫人的千金小姐,不那樣便難免有失體統。我對於這一類的事特別留意。你得打發約翰送送這兩位小姐才好,柯林斯太太。幸虧我發覺了這件事,及時指出,否則讓她們孤零零地自個兒走,把你的面子也丟光了。”

  “我舅舅會打發人來接我們的。”

  “噢,你的舅舅!他真有男傭人嗎?我聽了很高興,總算有人替你想到這些事。你們打算在哪兒換馬呢?當然是在白朗萊啦。你們只要在驛站上提一提我的名字,就會有人來招待你們。”

  提到她們的旅程,咖苔琳夫人還有許多話要問,而且她並不完全都是自問自答,因此你必須留心去聽,伊麗莎白倒覺得這是她的運氣,否則,她這麼心事重重,一定會忘了自己作客身份呢。有心事應該等到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再去想。每逢沒有第二個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翻來複去地想個痛快;她沒有哪一天不獨個兒散步,一邊走一邊老是回想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達西那封信,她簡直快要背得出了。她把每一句話都反覆研究過,她對於這個寫信人的感情,一忽兒熱了起來,一忽兒又冷了下去。記起他那種筆調口吻,她到現在還是說不盡的氣憤;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前怎樣錯怪了他,錯罵了他,她的氣憤便轉到自己身上來了。他那沮喪的情緒反而引起了她的同情。他的愛戀引起了她的感激,他的性格引起了她的尊敬;可是她無法對他發生好感,她拒絕他以後,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後悔,她根本不想再看到他。她經常為自己以往的行為感到苦惱和悔恨,家庭裏面種種不幸的缺陷更叫她苦悶萬分。這些缺陷是無法補救的。她父親對這些缺陷只是一笑置之,懶得去約束他那幾個小女兒的狂妄輕率的作風;至於她母親,她本身既是作風失檢,當然完全不會感覺到這方面的危害。伊麗莎白常常和吉英合力同心,約束咖苔琳和麗迪雅的冒失,可是,母親既然那麼縱容她們,她們還會有什麼長進的機會?咖苔琳意志薄弱,容易氣惱,她完全聽憑麗迪雅指揮,一聽到吉英和伊麗莎白的規勸就要生氣;麗迪雅卻固執任性,粗心大意,她聽也不要聽她們的話。這兩個妹妹既無知,又懶惰,又愛虛榮,只要麥裏屯來了一個軍官,她們就去跟他勾搭。麥裏屯跟浪搏恩本來相隔不遠,她們一天到晚往那兒跑。

  她還有一樁大心事,那就是替吉英擔憂;達西先生的解釋固然使她對彬格萊先生恢復了以往的好感,同時也就越發感覺到吉英受到的損失太大。彬格萊對吉英一往情深,他的行為不應該受到任何指責,萬一要指責的話,最多也只能怪他過分信任朋友。吉英有了這樣理想的一個機會,既可以得到種種好處,又可望獲得終身幸福,只可惜家裏人愚蠢失檢,把這個機會斷送了,叫人想起來怎不痛心!

  每逢回想起這些事情,難免不連想到韋翰品格的變質,於是,以她那樣一個向來心情愉快難得消沉沮喪的人,心裏也受到莫大的刺激,連強顏為笑也幾乎辦不到了,這是可想而知的。

  她臨走前的一個星期裏面,羅新斯的宴會還是和她們剛來時一樣頻繁。最後一個晚上也是在那兒度過的,老夫人又仔仔細細問起她們旅程的細節,指示她們怎麼樣收拾行李,又再三再四說到長衣服應當怎麼樣安放。瑪麗亞聽了這番話之後,一回去就把早上整理好的箱子完全翻了開來,重新收拾一過。

  她們告別的時候,咖苔琳夫人屈尊降貴地祝她們一路平安,又邀請她們明年再到漢斯福來。德•包爾小姐甚至還向她們行了個屈膝禮,伸出手來跟她們兩個人一一握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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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4:25
第三十八章

  星期六吃過早飯時,伊麗莎白和柯林斯先生在飯廳裏相遇,原來他們比別人早來了幾分鐘。柯林斯先生連忙利用這個機會向她鄭重話別,他認為這是決不可少的禮貌。

  他說:“伊麗莎白小姐,這次蒙你光臨敝捨,我不知道內人有沒有向你表示感激;不過我相信她不會不向你表示一番謝意就讓你走的。老實告訴你,你這次來,我們非常領情。我們自知捨下寒傖,無人樂意光臨。我們生活清苦,居處跼踀,侍僕寥寥無幾,再加我們見識淺薄,象你這樣一位年輕小姐,一定會覺得漢斯福這地方極其枯燥乏味,不過我們對於你這次賞臉,實在感激萬分,並且竭盡綿薄,使你不至於過得興味索然,希望你能鑒諒。”

  伊麗莎白連聲道謝,說是這次作客,非常快活,這六個星期來真是過得高興極了,跟夏綠蒂待在一起真有樂趣,加上主人家對待她又那麼殷勤懇切,實在叫她感激。柯林斯先生一聽此話,大為滿意,立刻顯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慎重其事地回答道:

  “聽到你並沒有過得不稱心,我真得意到極點。我們總算盡了心意,而且感到最幸運的是,能夠介紹你跟上流人來往。寒捨雖然毫不足道,但幸虧高攀了羅新斯府上,使你住在我們這種苦地方,還可以經常跟他們來往來往,可以免得單調,這一點倒使我可以聊以自慰,覺得你這次到漢斯福來不能算完全失望。咖苔琳夫人府上對我們真是特別優待,特別愛護,這種機會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你也可以看出我們是處於何等的地位。你看我們簡直無時無刻不在他們那邊作客。老實說,我這所牧師住宅雖然異常簡陋,諸多不便,可是,誰要是住到裏邊來,就可以和我們共用羅新斯的盛情厚誼,這可有能說是沒有福份吧。”

  他滿腔的高興實在非言語所能形容;伊麗莎白想出了幾句簡簡單單、真心真意的客氣話來奉承他,他聽了以後,簡直快活得在屋子裏打轉。

  “親愛的表妹,你實在大可以到哈福德郡去給我們傳播傳播好消息。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到。咖苔琳夫人對內人真是殷勤備到,你是每天都親眼看到的。總而言之,我相信你的朋友並沒有失算……不過這一點不說也好。請你聽我說,親愛的伊麗莎白小姐,我從心底裏誠懇地祝你將來的婚姻也能同樣的幸福。我親愛的夏綠蒂和我真是同心合意,無論遇到哪一件事莫不是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們這一對夫婦真是天造地設。”

  伊麗莎白本來可以放心大膽地說,他們夫婦這樣相處,的確是很大的幸福,而且她還可以用同樣誠懇的語氣接下去說,她完全認為他們家裏過得很舒適,她亦叨了一份光。不過話才說到一半,被說到的那位太太走了進來,打斷了她的話。她倒並不覺得遺憾。夏綠蒂好不可憐!叫她跟這樣的男人朝夕相處,實在是一種痛苦。可是這畢竟是她自己睜大了眼睛挑選的。她眼看著客人們就要走了,不免覺得難過,可是她好象並不要求別人憐憫。操作家務,飼養家禽,教區裏的形形色色,以及許許多多附帶的事,都還沒有使她感到完全乏味。

  馬車終於來了,箱子給繫上車頂,包裹放進車廂,一切都端整好了,只準備出發。大家戀戀不捨地告別以後,便由柯林斯先生送伊麗莎白上車。他們從花園那兒走去,他一路托她回去代他向她全家請安,而且沒有忘了感謝他去年冬天在浪搏恩受到的款待,還請他代為問候嘉丁納夫婦,其實他並不認識他們。然後他扶她上車,瑪麗亞跟著走上去,正當車門快要關上的時候,他突然慌慌張張地提醒她們說,她們還忘了給羅新斯的太太小姐們留言告別呢。

  “不過,”他又說,“你們當然想要向她們傳話請安,還要感謝她們這許多日子來的殷勤款待。”

  伊麗莎白沒有表示反對,車門這才關上,馬車就開走了。

  沉默了幾分鐘以後,瑪麗亞叫道:“天呀!我們好象到這兒來才不過一兩天,可是事情倒發生了不少啊!”

  她們一路上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受什麼驚,離開漢斯福不到四個鐘頭,就到了嘉丁納先生家裏。她們要在那兒耽擱幾天。

  伊麗莎白看到吉英氣色很好,只可惜沒有機會仔細觀察一下她的心情是不是好,因為多蒙她舅母一片好心,早就給她們安排好了各色各樣的節目。好在吉英就要跟她一塊兒回去,到了浪搏恩,多的是閒暇的時間,那時候再仔細觀察觀察吧。

  不過,她實在等不及到了浪搏恩以後,再把達西先生求婚的事情告訴吉英,她好容易才算耐住了性子。她知道她自己有本領說得吉英大驚失色,而且一說以後,還可以大大地滿足她自己那種不能從理智上加以克服的虛榮心。她真恨不得把它說出來,只是拿不定主意應該怎樣跟吉英說到適可而止,又怕一談到這個問題,就免不了多多少少要牽扯到彬格萊身上去,也許會叫她姐姐格外傷心。

第三十九章

  五月已經到了第二個星期,三位年輕小姐一塊兒從天恩寺街出發,到哈德福郡的某某鎮去,班納特先生事先就跟她們約定了一個小客店,打發了馬車在那兒接她們,剛一到那兒,她們就看到吉蒂和麗迪雅從樓上的餐室裏望著她們,這表明車夫已經準時到了。這兩位姑娘已經在那兒待了一個多鐘頭,高高興興地光顧過對面的一家帽子店,看了看站崗的哨兵,又調製了一些胡瓜色拉。

  她們歡迎了兩位姐姐之後,便一面得意洋洋地擺出一些菜來(都是小客店裏常備的一些冷盆),一面嚷道:“這多麼好?你們想也沒有想到吧?”

  麗迪雅又說:“我們存心做東道,可是要你們借錢給我們,我們自己的錢都在那邊舖子裏花光了。”說到這裡,她便把買來的那些東西拿給她們看。“瞧,我買了這頂帽子。我並不覺得太漂亮;可是我想,買一頂也好。一到家我就要把它拆開來重新做過,你們看我會不會把它收拾得好一些。”

  姐姐們都說她這頂帽子很難看,她卻毫不在乎地說:“噢,那家舖子裏還有兩三頂,比這一頂還要難看得多;待我去買點兒顏色漂亮的緞子來,把它重新裝飾一下,那就過得去了。再說,某某郡的民兵團,兩星期之內就要開走了,他們一離開麥裏屯之後,夏季隨便你穿戴些什麼都無所謂。”

  “他們就要開走了,真的嗎?”伊麗莎白極其滿意地嚷道。

  “他們就要駐紮到白利屯去;我真希望爸爸帶我們大家到那兒去消暑!這真是個妙透了的打算,或許還用不著花錢。媽媽也一定非要去不可!你想,否則我們這一個夏天多苦悶呀!”

  “話說得是,”伊麗莎白想道;“這真是個好打算,馬上就會叫我們忙死了。老天爺啊!光是麥裏屯一個可憐的民兵團和每個月開幾次跳舞會,就弄得我們神魂顛倒了,怎麼當得起白利屯和那整營的官兵!”

  大家坐定以後,麗迪雅說:“現在我有點兒消息要報告你們,你們猜猜看是什麼消息?這是個好透了的消息,頭等重要的消息,說的是關於我們大家都喜歡的某一個人。”

  吉英和伊麗莎白麵面相覷,便打發那個堂倌走開。於是麗迪雅笑笑說:

  “嘿,你們真是太規矩小心。你們以為一定不能讓堂倌聽到,好象他存心要聽似的!我相信他平常聽到的許多話,比我要說的這番話更是不堪入耳。不過他是個醜八怪!他走開了,我倒也高興。我生平沒有見到過他那樣長的下巴。唔,現在我來講新聞啦……─這是關於可愛的韋翰的新聞;堂倌不配聽,是不是?韋翰再不會有跟瑪麗•金結婚的危險了……真是個了不起的消息呀!那位姑娘上利物浦她叔叔那兒去了……一去不回來了。韋翰安全了。”

  “應該說瑪麗•金安全了!”伊麗莎白接著說,“她總算逃過了一段冒失的姻緣。”

  “要是她喜歡他而又走開,那真是個大傻瓜呢。”

  “我但願他們雙方的感情都不十分深,”吉英說。

  “我相信他這方面的感情不會深的。”

  “我可以擔保,他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心上。誰看得上這麼一個滿臉雀班的討厭的小東西?”

  伊麗莎白心想,她自己固然決不會有這樣粗鹵的談吐,可是這種粗鹵的見解,正和她以前執迷不悟的那種成見一般無二,她想到這裡,很是驚愕。

  吃過了飯,姐姐們回了帳,便吩咐著手準備馬車;經過了好一番安排,幾位小姐,連帶自己的箱子、針線袋、包裹、以及吉蒂和麗迪雅所買的那些不受歡迎的東西,總算都放上了馬車。

  “我們這樣擠在一起,多夠勁!”麗迪雅叫道。“我買了頂帽子,真是高興,就算特地添置了一隻帽盒,也很有趣!好吧,且讓我們再偎緊來舒服舒服,有說有笑地回到家裏去。首先,請你們講一講,你們離家以後遇到了些什麼事情。你們見到過一些中意的男人嗎?跟人家有過勾搭沒有?我真希望你們哪一位帶了個丈夫回來呢。我說,吉英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老處女了。她快二十三歲啦!天哪!我要是不能在二十三歲以前結婚,那多麼丟臉啊!腓力普姨媽要你們趕快找丈夫,你們可沒有想到吧。她說,麗萃要是嫁給柯林斯先生就好了,我可不覺得那會有多大的趣味。天哪!我真巴不得比你們哪一個都先結婚!我就可以領著你們上各式各樣的跳舞會去。我的老天爺!那天在弗斯脫上校家裏,我們那個玩笑真開得大啊!吉蒂和我那天都準備在那兒玩個整天(弗斯脫太太跟我是多麼要好的朋友!)她於是請哈林頓家的兩位都來參加。可是海麗病了,因此萍不得不獨個趕來;這一來,你們猜我們怎麼辦?我們把錢柏倫穿上了女人衣服,讓人家當他是個女人。你們且想想看,多有趣啊!除了上校、弗斯脫太太、吉蒂和我、以及姨媽等人以外,誰也不知道,說到姨媽,那是因為我們向她借件長衣服,她才知道的。你們想像不到他扮得多麼象啊!丹尼、韋翰、普拉特和另外兩三個人走進來的時候,他們根本認不出是他。天哪!我笑得好厲害,弗斯脫太太也笑得好厲害。我簡直要笑死了。這才叫那些男人們起了疑心,他們不久就識穿了。”

  麗迪雅就這樣說說舞會上的故事,講講笑話,另外還有吉蒂從旁給她添油加醬,使得大家一路上很開心。伊麗莎白儘量不去聽它,但是總免不了聽到一聲聲提起韋翰的名字。家裏人極其親切地接待她們。班納特太太看到吉英姿色未減,十分快活;吃飯的時候,班納特先生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跟伊麗莎白說:

  “你回來了,我真高興,麗萃。”

  他們飯廳裏人很多,盧卡斯府上差不多全家人都來接瑪麗亞,順便聽聽新聞,還問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盧卡斯太太隔著桌子向瑪麗亞問起她大女兒日子過得好不好,雞鴨養得多不多;班納特太太格外忙,因為吉英坐在她下手,她便不斷向她打聽一些時下的風尚,然後再去傳給盧卡斯家幾位年輕小姐去聽;麗迪雅的嗓子比誰都高,她正在把當天早上的樂趣一件件說給愛聽的人聽。

  “噢,曼麗,”她說,“你要是跟我們一塊兒去了多有趣!我們一路去的時候,吉蒂和我放下車簾,看上去好象是空車,要是吉蒂沒有暈車,就會這樣一直到目的地。我們在喬治客店實在做得夠漂亮,我們用世界上最美的冷盤款待她們三位;假使你也去了,我們也會款待你的。我們臨走的時候,又是那麼有趣!我以為這樣一輛車子無論如何也裝不下我們。我真要笑死啦。回家來一路上又是那麼開心作樂!我們有說有笑,聲音大得十英裡路外都能聽見!”

  曼麗聽到這些話,便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的好妹妹,並不是我故意要殺你們的風景,老實說,你們這些樂趣當然會投合一般女子的愛好可動不了我的心,我覺得讀讀書要有趣得多。”

  可是麗迪雅把她這番話當做耳邊風。誰說的話她都不愛聽,別說曼麗,她根本就不理她。

  到了下午,麗迪雅硬要姐姐們陪她上麥裏屯去,看看那邊的朋友們近況如何,可是伊麗莎白堅決反對,為的是不讓別人說閒話,說班納特家的幾位小姐在家裏待不上半天,就要去追逐軍官們,她所以反對,還有一個理由。她怕再看到韋翰。她已經下定決心,能夠和他避而不見就儘量避而不見。那個民兵團馬上就要調走了,她真是感覺到說不出的安慰。不出四個星期,他們就要走了,她希望他們一走以後,從此平安無事,使她不會再為韋翰受到折磨。

  她到家沒有幾個小時,就發覺父母在反覆討論上白利屯去玩的計劃,也就是麗迪雅在客店裏給她們提到過的那個計劃。伊麗莎白看出她父親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不過他的回答卻是模稜兩可,因此她母親雖然慣常碰釘子,可是這一次並沒有死心,還希望最後能如她的願。

第四十章

  伊麗莎白非把那樁事告訴吉英不可了再也忍耐不住了。於是她決定把牽涉到姐姐的地方,都一概不提第二天上午就把達西先生跟她求婚的那一幕,揀主要情節說了出來她料定吉英聽了以後,一定會感到詫異。

  班納特小姐對伊麗莎白手足情深覺得她妹妹被任何人愛上了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開頭雖然驚訝過後便覺得不足為奇了。她替達西先生惋惜,覺得他不應該用那種很不得體的方式來傾訴衷情;但她更難過的是,她妹妹拒絕會給他造成怎樣的難堪。

  她說:“他那種十拿九穩會成功的態度實在要不得,他至少千萬不應該讓你看出這種態度,可是你倒想一想,這一來他會失望到什麼地步啊。”

  伊麗莎白回答道:“我的確萬分替他難過;可是,他既然還有那麼些顧慮,他對我的好感可能不久就會完全消失。你總不會怪我拒絕了他吧?”

  “怪你!噢,不會的。”

  “可是我幫韋翰說話幫得那麼厲害,你會怪我嗎?”

  “不怪你;我看不出你那樣說有什麼錯。”

  “等我把下一天的事告訴了你,你就一定看得出有錯了。”

  於是她就說起那封信,把有關喬治•韋翰的部分,都一點一滴講了出來。可憐的吉英聽得多麼驚奇!她即使走遍天下,也不會相信人間竟會有這許多罪惡,而現在這許多罪惡竟集中在這樣一個人身上。雖說達西的剖白使她感到滿意。可是既然發現了其中有這樣一個隱情,她也就不覺得安慰了。她誠心誠意地想說明這件事可能與事實有出入,竭力想去洗清這一個冤屈,又不願叫另一個受到委屈。

  伊麗莎白說:“這怎麼行,你絕對沒有辦法兩全其美。兩個裏面你只能揀一個。他們兩個人一共只有那麼多優點,勉強才夠得上一個好人的標準,近來這些優點又在兩個人之間移來動去,移動得非常厲害。對我來講,我比較偏向於達西先生,覺得這些優點都是他的,你可以隨你自己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吉英臉上才勉強露出笑容。

  她說:“我生平最吃驚的事莫過於此,韋翰原來這樣壞!這幾乎叫人不能。相信達西先生真可憐!親愛的麗萃,你且想想,他會多麼痛苦。他遭受到這樣的一次失望!而且他又知道了你看不起他!還不得不把他自己妹妹的這種私事都講出來!這的確叫他太痛苦了,我想你也會有同感吧。”

  “沒有的事;看到你對他這樣惋惜和同情,我反而心安理得了。我知道你會竭力幫他講話,因此我反而越來越不把它當一回事。你的感情豪爽造成了我的感情吝嗇;要是你再為他嘆惜,我就會輕鬆愉快得要飛起來了。”

  “可憐的韋翰!他的面貌那麼善良,他的風度那麼文雅。”

  “那兩位年輕人在教養方面,一定都有非常欠缺的地方。一個的好處全藏在裏面,一個的好處全露在外邊。”

  “你以為達西先生只是儀錶方面有欠缺,我可從來不這麼想。”

  “可是我倒以為你這樣對他深惡痛絕,固然說不上什麼理由,卻是非常聰明。這樣的厭惡,足以激勵人的天才,啟發人的智慧。例如,你不斷地罵人,當然說不出一句好話;你要是常常取笑人,倒很可能偶然想到一句妙語。”

  “麗萃,你第一次讀那封信的時候,我相信你對待這件事的看法一定和現在不同。”

  “當然不同,我當時十分難受。我非常難受……可以說是很不快活。我心裏有許多感觸,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也沒有個吉英來安慰安慰我,說我並不象我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懦弱,虛榮和荒誕!噢,我真少不了你啊!”

  “你在達西先生面前說到韋翰的時候,語氣那麼強硬,這真是多麼不幸啊!現在看起來,那些話實在顯得不怎麼得體。”

  “的確如此,我確實不應該說得那麼刻毒,可是我既然事先存了偏見,自然難免如此。有件事我要請教你。你說我應該不應該把韋翰的品格說出去,讓朋友們都知道?”

  班納特小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當然用不著叫他太難堪。你的意見如何?”

  “我也覺得不必如此。達西先生並沒有允許我把他所說的話公開外界聲張。他反而吩咐我說,凡是牽涉到他妹妹的事,都要儘量保守秘密;說到韋翰其他方面的品行,我即使要對大家說老實話,又有誰會相信?一般人對達西先生都存著那麼深的成見,你要叫別人對他有好感,麥裏屯有一半人死也不願意。我真沒有辦法。好在韋翰馬上就要走了,他的真面目究竟怎樣,與任何人都無關。總會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譏笑人們為什麼那麼蠢,沒有早些知道。目前我可絕口不提。”

  “你的話對極了。要揭露他的錯誤,可能就會斷送了他的一生。也許他現在已經後悔,痛下決心,重新做人。我們千萬不要弄得他走投無路。”

  這番談話以後,伊麗莎白的騷憂的心境平靜了些。兩星期來,這兩件秘密心思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如今總算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她相信以後要是再談起這兩件事來,不論其中哪一件,吉英都會願意聽。可是這裡面還有些蹊蹺,為了謹慎起見,她可不敢說出來。她不敢談到達西先生那封信的另外一半,也不敢向姐姐說明:他那位朋友對姐姐是多麼竭誠器重。這件事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她覺得除非把各方面的情況裏裏外外都弄明白了,這最後的一點秘密還不應該揭露。她想:“這樣看來,如果那件不大可能的事一旦居然成了事實,我便可以把這件秘密說出來,不過到那時候,彬格萊先生自己也許會說得更動聽。要說出這番穩情,非等到事過境遷,才輪不到我呢!”

  現在既然到了家,她就有閒暇的時間來觀察姐姐的真正心情。吉英心裏並不快活。她對彬格萊仍未能忘情。她先前甚至沒有幻想到自己會對他鍾情,因此她的柔情密意竟象初戀那麼熱烈,而且由於她的年齡和品性的關係,她比初戀的人們還要來得堅貞不移。她癡情地盼望著他能記住她,她把他看得比天下任何男人都高出一等,幸虧她很識時務,看出了他朋友們的心思,這才沒有多愁多恨,否則一定會毀了她的健康,憂亂了她心境的安寧。

  有一天,班納特太太這麼說:“喂,麗萃,這一下你對於吉英這件傷心事怎麼看法呢?我可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那天就跟我妹妹說過,我知道吉英在倫敦連他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唔,他是個不值得鍾情的青年,我看她這一輩子休想嫁給他了。也沒有聽人談起他夏天會回到尼日斐花園來,凡是可能知道些消息的人,我都一一問過了。”

  “我看他無論如何不會再住到尼日斐花園來。”

  “哎喲,聽他的便吧。誰也沒有要他來;我只覺得他太對不起我的女兒,要是我做吉英,我才受不了這口氣。好吧,我也總算有個安慰:我相信吉英一定會傷心得把命也送掉,到那時候,他就會後悔當初不該那麼狠心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因為這種想入非非的指望,並不能使她得到安慰。

  沒有多大工夫,她母親又接下去說:“這麼說來,麗萃,柯林斯夫婦日子過得很舒服啊,可不是嗎?好極好極,但願他們天長地久。他們每天的飯菜怎麼樣?夏綠蒂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管家婆。她只要有她媽媽一半那麼精明,就夠省儉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決不會有什麼浪費。”

  “當然,絲毫也不浪費。”

  “他們一定是管家管得好極了。不錯,不錯。他們小心謹慎,不讓他們的支出超過收入,他們是永遠不愁沒有錢的。好吧,願上帝保祐他們吧!據我猜想,他們一定會常常談到你父親去世以後,來接收浪搏恩。要是這一天到了,我看他們真會把它看作他們自己的財產呢。”

  “這件事,他們當然不便當著我的面提。”

  “當然不便,要是提了,那才叫怪呢。可是我相信,他們自己一定會常常談到的。唔,要是他們拿了這筆非法的財產能夠心安理得,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倘若叫我來接受這筆法庭硬派給他的財產,我才會害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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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5:01
第四十一章

  她們回得家來,眨下眼睛就過了一個星期,現在已經開始過第二個星期。過了這個星期,駐紮在麥裏屯的那個民兵團就要開拔了,附近的年輕小姐們立刻一個個垂頭喪氣起來。幾乎處處都是心灰意冷的氣象。只有班納特家的兩位大小姐照常飲食起居,照常各幹各的事。可是吉蒂和麗迪雅已經傷心到極點,便不由得常常責備兩位姐姐冷淡無情。她們真不明白,家裏怎麼竟會有這樣沒有心肝的人!

  她們老是無限悲痛地嚷道:“老天爺呀!我們這一下還成個什麼樣子呢?你還好意思笑得出來,麗萃?”她們那位慈祥的母親也跟了她們一塊兒傷心;她記起二十五年以前,自己也是為著差不多同樣的事情,忍受了多少苦痛。

  她說:“我一點兒沒記錯,當初米勒上校那一團人調走的時候,我整整哭了兩天。我簡直似碎了。”

  “我相信我的心是一定要碎的,”麗迪雅說。

  “要是我們能上白利屯去,那多麼好!”班納特太太說。

  “對啊……─如果能上白利屯去多麼好!可是爸爸偏偏要作對。”

  “洗一洗海水浴就會使我一輩子身體健康。”

  “腓力普姨母也說,海水浴一定會對我的身體大有好處。”吉蒂接著說。

  浪搏恩這家人家的兩位小姐,就是這樣沒完沒結地長吁短嘆。伊麗莎白想把她們笑話一番,可是羞恥心打消了她一切的情趣。她重新又想到達西先生的確沒有冤枉她們,他指出她們的那些缺陷確是事實,她深深感覺到,實在難怪他要干涉他朋友和吉英的好事。

  但是麗迪雅的憂鬱不多一會就煙消雲散,因為弗斯脫團長的太太請她陪她一塊兒到白利屯去。這位貴友是位很年輕的夫人,新近才結婚的。她跟麗迪雅都是好興致,好精神,因此意氣相投:雖然才只三個月的友誼,卻已經做了兩個月的知已。

  麗迪雅這時候是怎樣歡天喜地,她對於弗斯脫太太是怎樣敬慕,班納特太太又是怎樣高興,吉蒂又是怎樣難受,這些自然不在話下。在屋子裏跳來蹦去,叫大家都來祝賀她,大笑大叫,比往常鬧得越發厲害;倒運的吉蒂卻只能繼續在小客廳裏怨天尤命,怪三怪四。

  “我不明白弗斯脫太太為什麼不叫我和麗迪雅一同去,”她說,“即使我不是她特別要好的朋友,又何妨也邀我一同去。照說我比她大兩歲,面子也得大些呢。”

  伊麗莎白把道理講給她聽,吉英也勸她不必生氣,她都不理睬。再說伊麗莎白,她對於這次邀請,完全不象她母親和麗迪雅那樣興高采烈,她只覺得麗迪雅縱然還沒有糊塗到那種地步,這一去可算完全給毀了。於是她只得暗地裏叫她父親不許麗迪雅去,也顧不得事後讓麗迪雅知道了,會把她恨到什麼地步。她把麗迪雅日常行為舉止失檢的地方,都告訴了父親,說明和弗斯脫太太這樣一個女人做朋友毫無益處,跟這樣的一個朋友到白利屯去,也許會變得更荒唐,因為那邊的誘惑力一定比這裡大。父親用心聽她把話講完,然後說道:

  “麗迪雅非到公共場所之類的地方去出一齣醜,是決不肯罷休的。她這次要去出醜,既不必花家裏的錢,又用不著家裏麻煩,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呢。”

  伊麗莎白說:“麗迪雅那樣輕浮冒失,一定會引起外人注目,會使我們姐妹吃她的大虧……事實上已經吃了很大的虧……你要是想到了這一點,那你對這樁事的看法就會兩樣了。”

  “已經使你們吃了大虧!”班納特先生重復了一遍。“這話怎麼說:她把你們的愛人嚇跑了不成?可憐的小麗萃呀,甭擔心。那些經不起一點兒小風浪的挑三剔四的小夥子。因為看見了麗迪雅的放蕩行為,而不敢向你們問津?”

  “你完全弄錯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因為吃了虧才來埋怨。我也說不出我究竟是在埋怨哪一種害處,只覺得害處很多。麗迪雅這種放蕩不羈、無法無天的性格,確實對我們體面攸關,一定會影響到我們的社會地位。我說話爽直,千萬要請你原諒。好爸爸,你得想辦法管教管教她這種撒野的脾氣,叫她明白,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到處追逐,否則她馬上就要無可救藥了。一旦她的性格定型以後,就難得改過來。她才不過十六歲,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浪蕩女子,弄得她自己和家庭都惹人笑話,而且她還輕佻浪蕩到極端下賤無恥的地步。她只不過年紀還輕,略有幾分姿色,此外就一無可取。她愚昧無知,頭腦糊塗,只知道搏得別人愛慕,結果到處叫人看不起。吉蒂也有這種危險。麗迪雅要她東就東,西就西。她既無知,又愛虛榮,生性又懶惰,完全是沒有一點家教的樣子!哎喲,我的好爸爸呀,她們隨便走到什麼地方,只要有人認識她們,她們就會受人指責,受人輕視,還時常連累到她們的姐姐們也丟臉,難道你還以為不會這樣嗎?”

  班納特先生看到她鑽進了牛角尖,便慈祥地握住她扔手說:

  “好孩子,放心好了。你和吉英兩個人,隨便走到什麼有熟人的地方,人家都會尊敬你們,器重你們;你們決不會因為有了兩個……甚至三個傻妹妹,就失掉了體面。這次要是不讓麗迪雅到白利屯去,我們在浪搏恩就休想安靜。還是讓她去吧。弗斯脫上校是個有見識的人,不會讓她闖出什麼禍事來的;幸虧她又太窮,誰也不會看中她。白利屯跟這兒的情形兩樣,她即使去做一個普通的浪蕩女子,也不夠資格。軍官們會找到更中意的對象。因此,我們但願她到了那兒以後,可以得到些教訓,知道她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無論如何,她再壞也壞不到哪去,我們總不能把她一輩子關在家裏。”

  伊麗莎白聽到父親這樣回答,雖然並沒有因此改變主張,卻也只得表示滿意,悶悶不樂地走開了。以她那樣性格的人,也不會盡想著這些事自尋煩惱。她相信她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至於要她為那些無法避免的害處去憂悶,或者是過分焦慮,那她可辦不到。

  倘若麗迪雅和她母親知道她這次跟父親談話的內容,她們一定要氣死了,即使她們兩張利嘴同時夾攻,滔滔不絕地大罵一陣,也還消不了她們的氣。在麗迪雅的想像中,只要到白利屯去一次,人間天上的幸福都會獲得。她幻想著在那華麗的浴場附近,一條條街道上都擠滿了軍官。她幻想著幾十個甚至幾百個素昧生平的軍官,都對她獻殷勤。她幻想著堂皇富麗的營帳,帳幕整潔美觀,裏面擠滿了血氣方剛的青年小夥子,都穿著燦爛奪目的大紅軍服。她還幻想到一幅最美滿的情景,幻想到自己坐在一個帳篷裏面,同時跟好多個軍官在柔情密意地賣弄風情。

  倘若她知道了她姐姐竟要妨害她,不讓她去享受到這些美妙的遠景和美妙的現實,那叫她怎麼受得了?只有她母親才能體諒她這種心境,而且幾乎和她有同感。她相信丈夫決不打算到白利屯去,她感到很痛苦,因此,麗迪雅能夠去一次,對她這種痛苦實在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她們母女倆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因此,到麗迪雅離家的那一天為止,她們一直都是歡天喜地,沒有受到半點兒磨難。

  現在輪到伊麗莎白和韋翰先生最後一次會面了。她自從回家以後,已經見過他不少次,因此不安的情緒早就消失了;她曾經為了從前對他有過情意而感到不安,這種情緒現在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以前曾以風度文雅而搏得過她的歡心,現在她看出了這裡面的虛偽做作,陳腔濫調,覺得十分厭惡。他目前對待她的態度,又造成了她不愉快的一個新的根源;他不久就流露出要跟她重溫舊好的意思,殊不知經過了那一番冷暖之後,卻只會使她生氣。她發覺要跟她談情說愛的這個人,竟是一個遊手好閒的輕薄公子,因此就不免對他心灰意冷;而他居然還自以為只要能夠重溫舊好,便終究能夠滿足她的虛榮,獲得她的歡心,不管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向她獻過殷勤,其中又是為了什麼原因,都不會對事情本身發生任何影響。她看到他那種神氣,雖然表面上忍住了氣不作聲,可是心裏卻正在對他罵不絕口。

  民團離開麥裏屯的前一天,他跟別的一些軍官們都到浪搏恩來吃飯;他問起伊麗莎白在漢斯福那一段日子是怎麼度過的,伊麗莎白為了不願意和他好聲好氣地分手,便趁機提起費茨威廉上校和達西先生都在羅新斯消磨了三個星期,而且還問他認不認識費茨威廉。他頓時氣急敗壞,大驚失色,可是稍許鎮定了一下以後,他便笑嘻嘻地回答她說,以前常常見到他的。他說費茨威廉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人,又問她喜歡不喜歡他。她熱情地回答他說,很喜歡他。他立刻又帶著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說道:“你剛剛說他在羅新斯待了多久?”

  “差不多有三個星期。”

  “你常常和他見面嗎?”

  “常常見面,差不多每天見面。”

  “他的風度和他表兄大不相同。”

  “的確大不相同;可是我想,達西先生跟人家處熟了也就好了。”

  只見韋翰頓時顯出吃驚的神氣,大聲嚷道:“那可怪啦,對不起,我是否可以請問你一下……”說到這裡,他又控制住了自己,把說話的聲調變得愉快些,然而接下去說:“他跟人家說話時,語氣是否好了些?他待人接物是否比以前有禮貌些?因為我實在不敢指望他──”他的聲調低下去了,變得更嚴肅了,“指望他從本質上變好過。”

  “沒那回事!”伊麗莎白說。“我相信他的本質還是和過去一樣。”

  韋翰聽到她這一番話,不知道應該表示高興,還是應該表示不相信。韋翰見她說話時臉上有種形容不出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和焦急。她又接下去說:

  “我所謂達西先生跟人處熟了也就好了,並不是說他的思想和態度會變好,而是說,你同他處得愈熟,你就愈了解他的個性。”

  韋翰一聽此話,不禁心慌起來,頓時便紅了臉,神情也十分不安。他沉默了好幾分鐘以後,才收斂住了那股窘相,轉過身來對著她,用極其溫和的聲調說:

  “你很了解我心裏對達西先生是怎樣一種感覺,因此你也很容易明白:我聽到他居然也懂得在表面上裝得象個樣子了,這叫我多麼高興。那種驕傲即使對他自己沒有什麼益處,對別人也許倒有好處,因為他既有這種驕傲,就不會有那種惡劣行為,使我吃了那麼大的虧了。我只怕他雖然收斂了一些(你大概就是說他比較收斂了一些吧)事實上只不過為了要在他姨母面前做幌子,讓他姨母看得起他,說他的好話。我很明白,每逢他和他姨母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免不了戰戰兢兢,這多半是為了想和德•包爾小姐結婚,這敢說,這是他唸唸不忘的一件大事。”

  伊麗莎白聽到這些話,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只稍微點了一下頭,並沒有做聲。她看出他又想在她面前把那個老問題拿出來發一通牢騷,她可沒有興致去慫恿他。這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他表面上還是裝得象平常一樣高興,可沒有打算再逢迎伊麗莎白;最後他們客客氣氣地分了手,也許雙方都希望永遠不再見面了。

  他們分手以後,麗迪雅便跟弗斯脫太太回到麥裏屯去,他們打算明天一早從那兒動身。麗迪雅和家裏分別的時候,與其說是有什麼離愁別恨,還不如說是熱鬧了一場。只有吉蒂流了眼淚,可是她這一場哭泣卻是為了煩惱和嫉妒。班納特太太口口聲聲祝她女兒幸福,又千叮萬囑地叫她不要錯過了及時行樂的機會……─這種囑咐,女兒當然會去遵命辦理;她得意非凡地對家裏人大聲叫著再會,於是姐妹們低聲細氣地祝她一路平安的話,她聽也沒有聽見。

第四十二章

  倘若叫伊麗莎白根據她自己家庭的情形,來說一說什麼叫做婚姻的幸福,什麼叫做家庭的樂趣,那她一定說不出好話來。她父親當年就因為貪戀青春美貌,為的是青春美貌往往會給人帶來很大的情趣,因此娶了這樣一個智力貧乏而又小心眼兒的女人,結婚不久,他對太太的深摯的情意便完結了。夫婦之間的互敬互愛和推心置腹,都永遠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對於家庭幸福的理想也完全給推翻了。換了別的人,凡是因為自己的冒失而招來了不幸,往往會用荒唐或是不正當的佚樂來安慰自己,可是班納特先生卻不喜歡這一套。他喜愛鄉村景色,喜愛讀書自娛,這就是他最大的樂趣。說到他的太太,除了她的無知和愚蠢倒可以供他開心作樂之外,他對她就再沒有別的恩情了。一般男人照理總不希望在妻子身上找這一種樂趣,可是大智大慧的人既然沒有本領去找別的玩藝兒,當然只好聽天由命。

  不過伊麗莎白並不是看不出父親的缺德。她老是一看到就覺得痛苦;可是她尊重他的才能,又感謝他對讀書的寵愛,因此,本來忽略不了的地方,她也儘量把它忽略過去,而且縱使父親大不該叫孩子們看不起媽媽,以致使他們老夫婦一天比一天不能夠互敬互愛地相處,她也儘量不去想它。但是,說到不美滿的婚姻給兒女們帶來的不利,她從前決沒有象現在體驗得這樣深刻,父親的才能使用不得當因而造成種種害處,這一點她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看得透徹。要是父親的才能運用得適當,即使不能夠擴展母親的見識,至少也可以保存女兒們的體面。

  韋翰走了固然使伊麗莎白感到快慰,然而,這個民兵團開拔以後,並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叫她滿意。外面的宴會不象以前那樣多那樣有趣了,在家裏又是成天只聽到母親和妹妹口口聲聲埋怨生活沉悶,使家裏籠罩上了一層陰影;至於吉蒂雖說那些鬧得她心猿意馬的人已經走了,她不久就會恢復常態;可是還有那另外一個妹妹,秉性本就不好,加上現在又處身在那兵營和浴場的雙重危險的環境裏,自然會更加大膽放蕩,闖出更大的禍事來,因此從大體上說來,她發覺到(其實以前有一度她早就發覺到)她眼巴巴望著到來的一件事,等到真正到來了,總不象她預期的那麼滿意。因此她不得不把真正幸福的開端期諸來日,找些別的東西來寄託她的希望和心願,在期待的心情中自我陶醉一番,暫時安慰自己一下,準備再遭受到失望。她現在心裏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不久就可以到湖區去旅行,因為既然母親和吉蒂心裏不快活,吵得家裏雞犬不寧,當然一想起出門便使她獲得了最大的安慰;如果吉英也能參加這次旅行,那就十全十美了。

  她心裏想:“總還算幸運,我還可以存些指望。假使處處都安排得很完滿,我反面要感到失望了。姐姐不能夠一同去,我自會時時刻刻都感到遺憾,不過也反而可以使我存著一分希望,因此我所期待的愉快也可能會實現。十全十美的計劃總不會成功;只有稍許帶著幾分苦惱,才可以大體上防止得了失望。”

  麗迪雅臨走的時候,答應常常給母親和吉蒂寫信來,詳詳細細地告訴她們一路上的情形,可是她走了以後,家裏老是等了好久才接到她一封信,而每封信又往往只是寥寥數行。她給她母親寫的那些信,無非說說她們剛剛從圖書館回來,有許多軍官們陪著她們一起去,她們在那裏看到許多漂亮的裝飾品,使她眼紅極了,或者說是她買了一件新的長衣服,一把陽傘,她本來可以把這些東西詳詳細細描寫一番,可是弗斯脫太太在叫她了,她們馬上就要到兵營去,等等。至於她寫給吉蒂的信,雖然要長得多,可是也很空洞,因為有許多重要的話不便寫出來。

  她走了兩三個星期以後,浪搏恩又重新恢復了愉快歡樂的氣象。一切都欣欣向榮。上城裏過冬的那些人家都搬回來了,人們都穿起了夏天的新裝,到處是夏天的約會。班納特太太又象往常一樣動不動就發牢騷。到了六月中旬吉蒂完全恢復了常態,到麥裏屯去可以不掉眼淚了,伊麗莎白看到真高興,她希望到了耶誕節,吉蒂會變得相當有理智,不至於每天三番五次地提到軍官們,除非作戰部不管人家死活,又來一次惡作劇,重新調一團人駐紮到麥裏屯來。

  他們北上旅行的日期已經迫近,只剩下兩個星期了,不料這時候嘉丁納太太卻寄來了一封信,使行期耽擱下來,旅行範圍也得縮小。信上說,因為嘉丁納先生有事,行期必須延遲兩個星期,到七月裏才能動身,又因為他只能出外旅行一個月便得回到倫敦,日期很短促,不能照原來的計劃作長途旅行,飽餐山川景色,至少不能照原來所安排的那樣悠閒自在地去遊覽,湖區必須放棄,旅程必須縮短,只能到德比郡為止。其實德比郡就足夠供他們遊覽,足夠他們消磨短短三星期的旅行日程,而且嘉丁納太太非常嚮往那個地方。她以前曾在那兒住過兒年,現在能夠舊地重遊,盤桓數日,便不禁對於馬特洛克、恰滋華斯、鴿谷、秀阜的風景名勝,心醉神往。

  這封信使伊麗莎白非常失望。她本來一心想去觀賞湖區風光,到現在還覺得時間很充裕。不過,她既沒有權利可以反對,她的心境又很灑脫,不多一會,便又覺得好受了。一提到德比郡,就免不了勾起多少聯想。她看到這個地名,就不禁想到彭伯裏和彭伯裏的主人。她說:“我一定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他的故鄉,趁他不知不覺的時候,攫取幾塊透明的晶石。”

  行期一延再延。舅父母還得過四個星期才能來。可是四個星期畢竟過去了,嘉丁納夫婦終於帶著他們的四個孩子來到浪搏恩。四個孩子中間有兩個女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八歲,另外兩個男孩子年紀還小。孩子們都將留在這兒,由他們的表姐吉英照管,因為他們都喜歡吉英,加上吉英舉止穩重,性情柔和,無論是教孩子們讀書,跟他們遊戲,以及照顧他們,都非常適合。

  嘉丁納夫婦只在浪搏恩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伊麗莎白去探新求異,尋歡作樂。這幾個旅伴確實非常適當,所謂適當,就是說大家身體健壯,性子柔和,路上遇到不方便的地方可以忍受得了,這實在叫人稱心如意。他們一個個都生氣勃勃,這自然可以促進愉快,而且他們感情豐富,人又聰明,萬一在外地碰到了什麼掃興的事情,互相之間仍然可以過得很快活。

  本書不打算詳細描寫德比郡怕風光,至於他們的旅程所必須經過的一些名勝地區,例如牛津、布楞恩、沃裏克、凱尼爾沃思、伯明翰等,大家都知道得夠多了,也不打算寫。現在只講一講德比郡的一小部分。且說有個小鎮名叫藍白屯,嘉丁納夫婦從前曾在那兒住過,她最近聽說還有些熟人依舊住在那邊,於是看完了鄉間的一切名勝古跡之後,便繞道到那兒去看看。伊麗莎白聽見舅母說,離開藍白屯不到五英裡路就是彭伯裏,雖然不是路過必經之處,可是也不過彎了一兩英裡路。前一個晚上討論旅程的時候,嘉丁納太太說是想到那邊再去看看。嘉丁納先生表示願意,於是他們便來徵求伊麗莎白同意。

  舅母對她說:“親愛的,那個地方你是久聞大名的,願意去看看嗎?你的許多朋友都跟那地方有關係。韋翰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那兒度過的,你知道。”

  伊麗莎白給說得窘極了。她覺得不必到彭伯裏去,便只得說不想去。她但說高樓大廈、錦繡幃,已經見識得夠多了,實在無意再去瀏覽

  嘉丁納太太罵她蠢,她說:“要是光光只有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子,我也不會把它擺在心上;可是那兒的放置庭園景色實在可愛,那兒的樹木是全國最美麗的樹林。”

  伊麗莎白不做聲了,可是她心裏依舊不敢贊同。她立刻想到,如果到那兒去欣賞風景,很可能碰到達西先生,那多糟糕!她想到這裡就羞紅了臉,自以為還不如把事情跟舅母開誠佈公地說個明白,免得要擔這麼大的風險。可是這也不妥當;也最後決定先去暗地打聽一下達西先生家裏有沒有人,如果有人,那麼,她再來用最後一著還不為遲。

  晚上臨睡的時候,她便向待女打聽彭伯裏地方好不好,主人姓甚名誰,又心驚膽戰地問起主人家是否要回來消暑。她這最後一問,竟得到了她所求之不得的回答:他們不回來。她現在用不到再怕什麼了,可是又逐漸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想親眼去看看那幢房子;第二天早上舊話重提,舅母又來徵求她的同意,她便帶著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氣馬上回答說,她對於這個計劃沒有什麼不贊成,於是他們就決計上彭伯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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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5:33
第四十三章

  他們坐著車子一直向前去。彭伯裏的樹林一齣現在眼前伊麗莎白就有些心慌;等到走進了莊園,她更加心神不定。

  花園很大只見裏邊高阜低窪,氣象萬千。他們揀一個最低的地方走進了園在一座深邃遼闊的美麗的樹林裏坐著車子走了好久。

  伊麗莎白滿懷感觸,無心說話可是看到了每一處、每一角的美景,她都嘆賞不已。他們沿著上坡路慢慢兒走了半英裡光景膂膈膊膇,榩榤榨槏最後來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山坡上,這也就是樹林子盡頭的地方,彭伯裏大廈馬上映入眼簾。房子在山谷那邊,有一條相當陡斜的路曲曲折折地通到谷中。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頭建築物,屹立在高垅上,屋子後面枕著一連片樹林茂密的高高的小山岡;屋前一泓頗有天然情趣的溪流正在漲潮,沒有一絲一毫人工的痕跡。兩岸的點綴既不呆板,也不做作。伊麗莎白高興極了。她從來不曾看到過一個比這裡更富於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沒有見過任何地方的自然之美能象這兒一樣的不受到庸俗的沾損。大家都熱烈地讚賞不已,伊麗莎白頓時不禁覺得:在彭伯裏當個主婦也還不錯吧。他們下了山坡,過了橋,一直駛到大廈門前,欣賞那附近一帶的景物,伊麗莎白這時候不免又起了一陣疑懼,生怕闖見主人。她擔心旅館裏的侍女弄錯了。他們請求進去參觀,立刻被讓進客廳;大家都在等著管家奶奶,這時候伊麗莎白方才想起身在何處。

  管家奶奶來了,是一個態度端莊的老婦人,遠不如她們想像中那麼有豐姿,可是禮貌的週到倒出乎她的想像。他們跟著她走進了餐室。那是一間寬敞舒適的大屋子,佈置得很精緻。伊麗莎白稍許看了一下,便走到窗口欣賞風景。他們望著剛才下來的那座小山,只見叢林密布,從遠處望去益發顯得陡峭,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處處都收拾得很美觀。她縱目四望,只見一彎河道,林木夾岸,山谷蜿蜒曲折,真看得她心曠神怡。他們再走到別的房間裏去看,每換一個房間,景致總會兩樣,可是不管你走到哪個窗口,都自有秀色可餐。一個個房間都高大美觀,傢具陳設也和主人的身份頗為相稱,既不俗氣,又不過分侈麗,比起羅新斯來,可以說是豪華不足,風雅有餘,伊麗莎白看了,很佩服主人的情趣。她心裏想:“我差一點就做了這兒的主婦呢!這些房間也許早就讓我走熟了!我非但不必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來參觀,而且還可以當作自己的住宅來受用,把舅父母當做貴客歡迎。可是不行,”她忽然想了起來,“這是萬萬辦不到的事:那時候我就見不到舅父母了,他決不會允許我邀他們來。”

  她幸虧想起了這一點,才沒有後悔當初的事。

  她真想問問這位管家奶奶,主人是否真不在家,可是她沒有勇氣,只得作罷。不過她舅父終於代她問出了這一句話,使她大為慌張,連忙別轉頭去,只聽見雷諾奶奶回答道,他的確不在家。接著又說,“可是明天會回家,還要帶來許多朋友。”伊麗莎白聽了真高興,幸虧他們沒有遲一天到這兒來。

  她的舅母叫她去看一張畫像。她走近前去,看見那是韋翰的肖像,和另外幾張小型畫像夾在一起,掛在壁爐架的上方。舅母笑嘻嘻地問她覺得好不好。管家奶奶走過來說,畫像上這位年輕人是老主人的帳房的兒子,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栽培起來。她又說道:

  “他現在到軍隊裏去了,我怕他已經變得很浪蕩了。”

  嘉丁納太太笑吟吟地對她外甥女兒望了一眼,可是伊麗莎白實在笑不出來。

  雷諾奶奶指著另一張畫像說,“這就是我的小主人,畫得象極了。跟那一張是同時畫的,大約有八年了。”

  嘉丁納太太望著那張畫像說:“我常常聽人家說,你的主人堂堂一表人材,他這張臉蛋的確漂亮。……可是,麗萃,你倒說說看,畫得象不象。”

  雷諾奶奶聽到伊麗莎白跟她主人相熟,便好象益發敬重她。

  “這位小姐原來跟達西先生相熟?”

  伊麗莎白臉紅了,只得說:“不太熟。”

  “你覺得他是位很漂亮的少爺嗎,小姐?”

  “是的,很漂亮。”

  “我敢說,我沒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樓上畫室裏還有一張他的畫像,比這張大,畫得也比這張好。老主人生前最喜愛這間屋子,這些畫像的擺法,也還是照從前的老樣子。他很喜歡這些小型畫像。”

  伊麗莎白這才明白為什麼韋翰先生的像也放在一起。

  雷諾奶奶接著又指給他們看達西小姐的一張畫像,那還是她八歲的時候畫的。

  “達西小姐也跟她哥哥一樣漂亮嗎?”嘉丁納先生問道。

  “噢,那還用說……從來沒有過這樣漂亮的小姐,又那麼多才多藝!她成天彈琴唱歌。隔壁的房間裏就是剛剛替她買來的一架鋼琴,那是我主人給她的禮物,她明天會跟他一塊兒回來。”

  那位管家奶奶看見嘉丁納先生為人那麼隨和,便跟他有問有答。雷諾奶奶非常樂意談到她主人兄妹倆,這或者是由於為他們感到驕傲,或者是由於和他們交情深厚。

  “你主人每年在彭伯裏待的日子多嗎?”

  “並沒有我所盼望的那麼多,先生,他每年大概可以在這兒待上半年;達西小姐總是在這兒歇夏。”

  伊麗莎白心想:“除非到拉姆斯蓋特去就不來了。”

  “要是你主人結了婚,你見到他的時候就會多些。”

  “是的,先生;不過我不知道這件事幾時才能如願。我也不知道哪家小姐配得上他。”

  嘉丁納夫婦都笑了。伊麗莎白不由得說,“你會這樣想,真使他太有面子了。”

  管家奶奶說:“我說的全是真話,認識他的人都是這樣說,”伊麗莎白覺得這話實在講得有些過分。只聽得那管家奶奶又說道:“我一輩子沒聽過他一句重話,從他四歲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伊麗莎白聽得更是驚奇。

  這句褒獎的話說得最出人意料,也叫她最難想像。她早就斷定達西是個脾氣不好的人,今日乍聽此話,不禁引起了她深切的注意。她很想再多聽一些。幸喜她舅舅又開口說道:

  “當得起這樣恭維的人,實在沒有幾個。你真是運氣好,碰上了這樣一個好主人。”

  “你真說得是,先生,我自己也知道運氣好。我就是走遍天下,再也不會碰到一個更好的主人。我常說,小時候脾氣好,長大了脾氣也會好;他從小就是個脾氣最乖、肚量最大的孩子。”

  伊麗莎白禁不住瞪起眼來看她。她心裏想:“達西當真是這樣一個人嗎?”

  “他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嘉丁納太太說。

  “太太,你說得是,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獨生子完全象他一樣……也象他那樣體貼窮苦人。”

  伊麗莎白一直聽下去,先是奇怪,繼而懷疑,最後又極想再多聽一些,可是雷諾奶奶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引起她的興趣。她談到畫像,談到房間大小,談到傢具的價格,可是她都不愛聽。嘉丁納先生覺得,這個管家奶奶所以要過甚其辭地誇獎她自己的主人,無非是出於家人的偏見,這倒也使他聽得很有趣,於是馬上又談到這個話題上來了。她一面起勁地談到他的許多優點,一面領著他們走上大樓梯。

  “他是個開明的莊主,又是個最好的主人;”她說,“他不象目前一般撒野的青年,一心只為自己打算。沒有一個佃戶或傭人不稱讚他。有些人說他傲慢;可是我從來沒看到過他有哪一點傲慢的地方。據我猜想,他只是不象一般青年人那樣愛說話罷了。”

  “他被你說得多麼可愛!”伊麗莎白想道。

  她舅母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說:“只聽到說他的好話,可是他對待我們那位可憐的朋友卻是那種樣子,好象與事實不大符合。”

  “我們可能是受到蒙蔽了。”

  “這不大可能;我們的根據太可靠了。”

  他們走到樓上那個寬敞的穿堂,就給領進一間漂亮的起坐間,這起坐間新近才佈置起來,比樓下的許多房間還要精緻和清新,據說那是剛剛收拾起來專供達西小姐享用的,因為去年她在彭伯裏看中了這間屋子。

  “他千真萬確是一個好哥哥,”伊麗莎白一面說,一面走到一個窗戶跟前。

  雷諾奶奶估計達西小姐一走進這間屋子,將會怎樣高興。她說:“他一向就是這樣,凡是能使他妹妹高興的事情,他馬上辦到。他從來沒有一樁事不依她。”

  剩下來只有畫室和兩三間主要的寢室要指給他們看了。

  畫室裏陳列著許多優美的油畫,可惜伊麗莎白對藝術方面完全是外行,但覺這些畫好象在樓下都已經看到過,於是她寧可掉過頭去看看達西小姐所畫的幾張粉筆畫,因為這些畫的題材一般都比較耐人尋味,而且比較容易看得懂。

  畫室裏都是家族的畫像,陌生人看了不會感到興趣。伊麗莎白走來走去,專門去找那個面熟的人的畫像;她終於看到了有張畫像非常象達西先生,只見他臉上的笑容正象他從前看起來的時候那種笑容。她在這幅畫像跟前站了幾分鐘,欣賞得出了神,臨出畫室之前,又走回去看了一下。雷諾奶奶告訴他們說,這張畫像還是他父親在世的時候畫的。

  伊麗莎白不禁對畫裏那個人立刻起了一陣親切之感,即使從前她跟他見面最多的時候,她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我們不應當小看了雷諾奶奶對她主人的這種稱讚。什麼樣的稱讚會比一個聰明的下人的稱讚更來得寶貴呢?她認為他無論是作為一個兄長,一個莊主,一個家主,都一手操縱著多少人的幸福;他能夠給人家多少快樂,又能夠給人家多少痛苦;他可以行多少善,又可以作多少惡。那個管家奶奶所提出的每一件事情,都足心說明他品格的優良。她站在他的畫像面前只覺得他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看,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對她的鍾情,於是一陣從來沒有過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一記起他鍾情的殷切,便不再去計較他求愛的唐突了。

  凡是可以公開參觀的地方,他們都走遍了,然後走下樓來,告別了管家奶奶,管家奶奶便吩咐一個園丁在大廳門口迎接他們。

  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河邊,伊麗莎白這時候又掉過頭來看了一直,舅父母也都停住了腳步,哪知道她舅舅正想估量一下這房子的建築年代,忽然看到屋主人從一條通往馬廄的大路上走了過來。

  他們只相隔二十碼路光景,他這樣突然出現,叫人家簡直來不及躲避。頃刻之間,四隻眼睛碰在一起,兩個人臉上都漲得血紅。只見主人吃驚非凡,竟楞在那兒一動不動,但是他立刻定了一定心,走到他們面前來,跟伊麗莎白說話,語氣之間即使不能算是十分鎮靜,至少十分有禮貌。

  伊麗莎白早就不由自主地走開了,可是見他既然已經走上前來,她便不得不停住腳步,又窘又羞地接受他的問候。再說舅父母,他們即使一見了他還認不出是他,或是明明看出他和剛才那幅畫像有相似的地方,卻還看不出他就是達西先生,至少看看那個園丁眼見主人歸來而驚奇萬狀的神氣,也應該立刻明白了。舅父母看到他在跟他們的外甥女兒談話,便稍稍站得遠一點。他客客氣氣地問候她家裏人的平安,她卻詫異慌張得不敢抬起眼睛來朝他臉上看一眼,簡直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他幾句什麼話。他的態度跟他們倆上一次分手的時候完全兩樣,這使她感到驚奇,因此他每說一句話都使她越發覺得窘;她腦子裏左思右想,覺得闖到這兒來被人家發現,真是有失體統,這短短的幾分鐘竟成了她生平最難挨的一段光陰。他也不見得比她從容,說話的聲調也不象往常那麼鎮定。他問她是幾時從浪搏恩出發,在德比郡待了多久,諸如此類的話問了又問,而且問得很是慌張,這足以說明他是怎樣的心神錯亂。

  最後他好象已經無話可說,默默無言地站了幾分鐘,突然又定了一下心,告辭而去。

  舅父母這才走到她跟前,說他的儀錶叫他們很是仰慕,伊麗莎白滿懷心事,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是默默無言地跟著他們走。她真是說不出的羞愧和懊惱。她這次上這兒來,真是天下最不幸、最失算的事。他會覺得多麼奇怪!以他這樣傲慢的一個人,又會怎樣瞧不起這件事!她這次好象是重新自己送到府來。天哪,她為什麼要來?或者說,他怎麼偏偏就出人意料地早一天趕回家來?他們只要早走十分鐘,就會走得遠遠的叫他看不見了;他顯然是剛巧來到,剛巧跳下馬背或是走出馬車。想起了方才見面時那種彆扭的情形,她臉上不禁紅了又紅。他的態度完全和從前兩樣了……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居然還會走上前來跟她說話,光是這一點,就叫人夠驚奇的了;何況他出言吐語,以及問候她家裏人的平安,又是那麼彬彬有禮!這次邂逅而遇,他的態度竟這般謙恭,談吐竟這般柔和,她真是從來也沒有見過。上次他在羅新斯花園裏交給她那封信的時候,他那種措詞跟今天成了怎樣的對比!她不知道如何想法才好,也不知道怎樣去解釋這種情景。

  他們現在已經走到河邊一條美麗的小徑上,地面逐漸低下去,眼前的風光便越發顯得壯麗,樹林的景色也越發顯得幽雅,他們慢慢地向前走,舅父母沿途一再招呼伊麗莎白欣賞如此這般的景色,伊麗莎白雖然也隨口答應,把眼睛朝著他們指定的方向張望一下,可是她好久都辨別不出一景一物,簡直無心去看。她一心只想著彭伯裏大廈的一個角落裏,不管是哪一個角落,只要是達西先生現在待在那兒的地方。她真起知道他這時候在想些什麼,他心目中怎樣看待她,他是否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依舊對她有好感。他也許只是自以為心頭一無牽掛,所以對她特別客氣,可是聽他說話的聲調,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又不像是一無牽掛的樣子。她不知道他見了她是痛苦多於快樂,還是快樂多於痛苦,可是看他那副樣子,決不像是心神鎮定。

  後來舅父母怪她怎麼心不在焉,這才提醒了她,覺得應該裝得象個樣子。

  他們走進樹林,踏上山坡,跟這一灣溪流暫時告別。從樹林的空隙間望出去,可以看到山谷中各處的景色。對面一座座小山,有些小山上都長滿了整片的樹林,蜿蜒曲折的溪流又不時映入眼簾。嘉丁納先生想在整個園林裏兜個圈子,可是又怕走不動。園丁帶著得意的笑容告訴他們說,兜一圈有十英裡路呢。這事情只得作罷,他們便沿著平常的途徑東兜西轉,過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在懸崖上的小林子裏下了坡,又來到河邊,這是河道最狹的一部分。他們從一座簡陋的小橋上過了河,只見這座小橋和周圍的景色很是調和。這地方比他們所到過的地方要樸素些。山谷到了這兒也變成了一條小夾道,只能容納這一灣溪流和一條小徑,小徑上灌木夾道,參差不齊。伊麗莎白滿想循著曲徑去探幽尋勝;可是一過了橋,眼見得離開住宅已經那麼遠,不長於走路的嘉丁納太太已經走不動了,一心只想快一些上馬車。外甥女只得依從她,大家便在河對岸抄著近路向住宅那邊走。他們走得很慢,因為嘉丁納先生很喜歡釣魚,平常卻很少能夠過癮,這會兒看見河面上常常有鱒魚出現,便又跟園丁談魚談上了勁,因此時常站著不動。他們就這樣慢慢溜達,不料又吃了一驚,尤其是伊麗莎白,她幾乎詫異得跟剛才完全沒有兩樣。原來他們又看見達西先生向他們這邊走來,而且快要來到跟前了。這一帶的小路不象對岸那樣隱蔽,因此他們隔得很遠便可以看見他。不過伊麗莎白不管怎麼詫異,至少比剛剛那次見面有準備得多,因此她便下定決心;如果他當真要來跟他們碰頭,她便索性放得鎮定些跟他攀談一番。她開頭倒以為他也許會轉到別的一條小道上去。她所以會有這種想法,只因為道兒拐彎的時候,他的身影被遮住了,他們看不見他。可是剛一拐彎,他馬上便出現在他們面前。她偷偷一看,只見他正象剛才一樣,沒有一點兒失禮的地方,於是她也仿傚著他那彬彬有禮的樣子,開始讚賞這地方的美麗風光,可是她剛剛開口說了幾聲“動人”、“嫵媚”,心裏又起了一個不愉快的念頭。她想,她這樣讚美彭伯裏,不是會叫人家曲解嗎?想到這裡,她不禁又紅了臉,一聲不響。

  嘉丁納太太站在稍微後面一點;正當伊麗莎白默不作聲的時候,達西卻要求她賞個臉,把她這兩位親友給他介紹一下。他這樣的禮貌週到,真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想當初他向她求婚的時候,他竟那樣傲慢,看不起她的某些親友,而他現在所要求介紹的卻正是這些親友,相形之下,她簡直忍不住要笑出來。她想:“要是他知道了這兩位是什麼樣的人,他不知會怎樣吃驚呢!他現在大概把他們錯看作上流人了。”

  不過她還是立刻替他介紹了;她一面跟他說明這兩位是她的至親,一面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受得了。她想他也許會撒腿就跑,避開這些丟臉的朋友。他弄明白了他們的親戚關係以後,顯然很吃驚。不過他總算沒給嚇壞,非但不走開,後面陪了他們一塊兒走回去,又跟嘉丁納先生攀談起來。伊麗莎白自然又是高興,又是得意。她可以讓他知道,她也有幾個不丟臉的親戚,這真叫她快慰。她十分留心地聽著他跟嘉丁納先生談話,幸喜他舅父的舉止談吐,處處都足以叫人看出他頗有見識,趣味高尚,風度優雅。他們不久就談到釣魚,她聽見達西先生非常客氣地跟他說,他既然住在鄰近,只要不走,隨時都可以來釣魚,同時又答應借釣具給他,又指給他看,這條河裏通常哪些地方魚最多。嘉丁納太太跟伊麗莎白挽著手走,對她做了個眼色,表示十分驚奇。伊麗莎白沒有說什麼,可是心裏卻得意極了,因為這番殷勤當然都是為了討好她一個人。不過她還是極端詫異;她一遍遍地問自己:“他的為人怎麼變得這麼快?這是由於什麼原因?他不見得是為了我,看在我的面上,才把態度放得這樣溫和吧?不見得因為我在漢斯福罵了他一頓,就會使他這樣面目一新吧?我看他不見得還會愛我。”

  他們就這樣兩個女的在前,兩個男的在後,走了好一會兒。後來為了要仔細欣賞一些稀奇的水草,便各各分開,走到河邊,等到恢復原來位置的時候,前後次序就改變了。原來嘉丁納太太因為一上午走累了,覺得伊麗莎白的臂膀支援不住她的重量,還是挽著自己丈夫走舒服些。於是達西先生便代替了她的位置,和她外甥女兒並排走。兩人先是沉默了一陣,後來還是小姐先開口說話。她想跟他說明一下,這一次他們是事先打聽他不在家然後再到這兒來遊覽的,因為她一開始就談起他這次回來非常出人意料。她接下去說:“因為你的管家奶奶告訴我們,你一定要到明天才回來;我們離開巴克威爾以前,就打聽到你不會一下子回到鄉下來。”他承認這一切都是事實,又說,因為要找帳房有事,所以比那批同來的人早來了幾個鐘頭。接著又說:“他們明天一大早就會和我見面,他們中間也有你認識的人,彬格萊先生和他的姐妹們都來了。”

  伊麗莎白只稍微點了一下頭。她立刻回想到他們倆上一次提到彬格萊時的情形;從他的臉色看來,他心裏這時候也在想著上一回的情形。

  歇了片刻,他又接下去說:“這些人裏面,有個人特別想要認識你,那就是捨妹。我想趁你在藍白屯的時候,介紹她跟你認識認識,不知道你是否肯賞臉,是否認為我太冒昧?”

  這個要求真使她受寵若驚;她不知道應該答應才好。她立刻感覺到,達西小姐所以要認識她,無非是出於他哥哥的慫恿;只要想到這一點,就足夠叫她滿意了。她看到他雖然對她不滿,可是並沒有因此就真的對她懷著惡感,心裏覺得很快慰。

  他們倆默不作聲地往前走,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伊麗莎白感到不安;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可是她覺得又得意,又高興。他想要把妹妹介紹和她認識,這真是她了不起的面子。他們立刻就走到嘉丁納夫婦前頭去了;當他們走到馬車跟前的時候,嘉丁納夫婦還離開他們好一段路呢。

  他請她到屋子裏去坐坐,她說並不累,兩個人便一塊兒站在草地上。在這種時候,雙方應當有多少話可以談,不作聲可真不像樣。她想要說話,可是什麼話都想不起來。最後她想起了自己正在旅行,兩個人便大談其馬特洛克和鴿谷的景物。然而時間過得真慢,她舅母也走得真慢,這場知心的密談還沒結束,她卻早已心也慌了,話也完了。嘉丁納夫婦趕上來的時候,達西先生再三請大家一塊兒進屋子裏去休息一下,可是客人們謝絕了,大家極有禮貌地告辭分手。達西先生扶著兩位女客上了車。直到馬車開駛,伊麗莎白還目送他慢慢兒走進屋去。

  舅父母現在開始評長論短了;夫婦倆都說他的人品比他們所料想的不知要好多少。舅父說:“他的舉止十分優雅,禮貌也極其週到,而且絲毫不搭架子。”

  舅母說:“他的確有點兒高高在上的樣子,不過只是風度上稍微有這麼一點兒罷了,並不叫人討厭。現在我真覺得那位管家奶奶的話說得一點不錯:雖然有些人說他傲慢,我可完全看不出來。”

  “他竟那樣款待我們,真是萬萬料想不到。這不僅是客氣而是真正的殷勤;其實他用不到這樣殷勤,他跟伊麗莎白的交情是很浮淺的。”

  舅母說:“麗萃,他當然比不上韋翰那麼漂亮,或者可以說,他不象韋翰那樣談笑風生,因為他的容貌十分端莊。可是你怎麼會跟我們說他十分討厭呢?”

  伊麗莎白竭力為自己辨解,她說她那次在肯特郡見他時,就比以前對他有好感,又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象今天上午那麼和藹可親。

  舅父說:“不過,他那麼殷勤客氣,也許靠不大住,這些貴人大都如此;他請我常常去釣魚,我也不能信他的話,也許有一天他會改變了主意,不許我進他的莊園。”

  伊麗莎白覺得他們完全誤解了他的性格,可是並沒說出口來。

  嘉丁納太太接著說:“從我們看到他的一些情形來說,我真想像不出,他竟會那樣狠心地對待可憐的韋翰。這人看上去心地不壞。他說起話來,嘴上的表情倒很討人喜歡。至於他臉上的表情,的確有些尊嚴,不過人家也不會因此就說他心腸不好。只是帶我們去參觀的那個管家奶奶,倒真把他的性格說得天花亂墜。有幾次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不過,我看他一定是位很慷慨的主人;在一個傭人的眼睛裏看來,一切的德性就在於這一點上面。”

  伊麗莎白聽到這裡,覺得應該替達西說幾句公道話,辨明他並沒有虧待韋翰;她便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說給舅父母聽。她說,據達西在肯特郡的有些親友,他們曾告訴她,他的行為和人家所傳說的情形大有出入,他的為人決不象哈福德郡的人們所想像的那麼荒謬,韋翰的為人也決不象哈福德郡的人們所想像的那麼厚道。為了證實這一點,她又把他們兩人之間銀錢往來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雖然沒有指明這話是誰講出來的,可是她斷定這些話很可靠。

  這番話使嘉丁納太太聽得既感驚奇,又極擔心,只是大家現在已經走到從前她喜愛的那個地方,於是她一切的心思都雲散煙消,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回憶裏面。她把這周圍一切有趣的處所一一指給她丈夫看,根本無心想到別的事上面去。雖然一上午的步行已經使她感到疲倦,可是一吃過飯,她又動身去探訪故友舊交。這一晚過得真有意思,正所謂:連年怨闊別,一朝喜重逢。

  至於伊麗莎白,白天裏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對她實在太有趣了,她實在沒有心思去結交任何新朋友;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想,達西先生今天為什麼那樣禮貌週全,尤其使她詫異的是,他為什麼要把他妹妹介紹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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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6:14
第四十四章

  伊麗莎白料定達西先生的妹妹一到彭伯裏,達西先生隔天就會帶著她來拜訪她,因此決定那天整個上午都不離開旅館,至多在附近走走。可是她完全猜錯了,原來她舅父母到達藍白屯的當天上午,那批客人就到了彭伯裏。他們到了藍白屯的,便跟著幾個新朋友到各處去溜達了一轉,剛剛回到旅館去換衣服,以便到一家朋友那裏去吃飯,忽然聽到一陣馬車聲,他們便走到窗口,只見一男一女,坐著一輛雙輪馬車,從大街上往這邊來。伊麗莎白立刻就認出了馬車夫的號衣,心裏有了數,於是告訴舅父母說,她就要有貴客光臨。舅父母聽了都非常驚訝。他們看見她說起話來那麼窘,再把眼前的事實和昨天種種情景前前後後想一想,便對這件事有了一種新的看法。他們以前雖然完全蒙在鼓裏,沒有看出達西先生愛上了他們的外甥女兒,可是他們現在覺得一定是這麼回事,否則他這百般殷勤就無法解釋了。他們腦子裏不斷地轉著這些新的念頭,伊麗莎白本人也不禁越來越心慌意亂。她奇怪自己怎麼會這樣坐立不安。她前思後想,很是焦急,怕的是達西先生為了愛她緣故,會在他妹妹面前把她捧得太過分;她愈是想要討人喜歡,便愈是懷疑自己沒有討人喜歡的本領。

  她為了怕讓舅父母看見,便打從窗前退縮回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竭力裝出心神鎮定的樣子,只見舅父母神色詫異,這可更糟了。

  達西兄妹終於走進了旅館,大家鄭重其事地介紹了一番,伊麗莎白看到達西小姐也和自己同樣顯得不好意思,不禁頗感驚奇。自從她來到藍白屯以來,總是聽說達西小姐為人非常傲慢,可是這會兒她只觀察了她幾分鐘工夫,就斷定她不過是過分羞怯畏縮。達西小姐只是唯唯喏喏,此外你休想再逼得出她一句話來。

  達西小姐身材很高,身段比伊麗莎白粗壯,她雖然才十六歲,可是已經發育完全,一舉一動都象大人,端莊大方。她抵不上她哥哥漂亮,可是她的臉蛋兒長得聰明有趣,儀錶又謙和文雅。伊麗莎白本以為她看起人來也象達西一樣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現在見她並不如此,倒放下了心。

  他們見面不久,達西先生就告訴伊麗莎白說,彬格萊也要來拜訪她;她正要說一聲不勝榮幸,可是話未出口,就聽見彬格萊先生上樓梯的急促的腳步聲,一剎那工夫,他就進來了。伊麗莎白本來已經對他心平氣和,縱使余怒未消,只要看他這次來訪,情懇意切,喜慶重逢,這般情景便使得她有氣也變成無氣了。他親親切切地問候她全家安好,雖然只說了幾句尋常話,可是他的容貌談吐,卻完全和從前一樣安詳愉快。

  嘉丁納夫婦也和她有同感,認為他是個耐人尋味的人物。他們早就想見見他。眼前這些人確實引起了他們極大的興趣。他們因為懷疑達西先生跟他們外甥女兒的關係,便禁不住偷偷仔細觀察雙方的情形,觀察的結果,他們立刻確定兩個人中間至少有一個已經嘗到了戀愛的滋味。小姐的心思一時還不能斷定,可是先生方面顯然是情意綿綿。

  伊麗莎白忙於應付。她既要明白在場賓客中每個人對她觀感如何,又要確定她自己對人家的觀感如何,還要搏得大家的好感。她最怕不能博得大家的好感,可是效果偏偏非常好,因為她要討好的那些人,未來之前都已對她懷著好感。彬格萊存心要和她交好,喬治安娜極想和她要好,達西非要討她的好不可。

  看到了彬格萊,她一切的念頭自然都轉到自己姐姐身上去了,她多麼想要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她一樣,會想到她姐姐!她有時覺得他比從前說話說得少了。不過有一兩次,當他看著她的時候,她又覺得他竭力想在她身上看出一點和姐姐相似的地方。這也許是她自己的憑空假想,不過有一件事她可看得很真切:人家都說達西小姐是吉英的情敵,其實彬格萊先生對達西小姐並沒有什麼情意。他們兩人之間看不出有什麼特別鍾情的地方。無論什麼地方,都不能證明彬格萊小姐的願望一定會實現。伊麗莎白立刻就覺得自己這種想法頗近情理。賓客們臨走以前,又發生了兩三件小事,伊麗莎白因為愛姐心切,便認為為兩三件小事足以說明彬格萊先生對吉英依然舊情難忘,而且他還想多攀談一會兒,以便談到吉英身上去,只可惜他膽量甚小,未敢如此。他只有趁著別人在一起談話時,才用一種萬分遺憾的語氣跟她說:“我和她好久不曾相見,真是福薄緣淺。”她還沒有來得及回他的話,他又說道:“有八個多月不見面了。我們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分別的,那一次我們大家都在尼日斐花園跳舞。”

  伊麗莎白見他對往事記得這麼清楚,很是高興;後來他又趁著別人不在意的時候,向她問起她姐妹們現在是不是全在浪搏恩。這前前後後的一些話,本身並沒有什麼深意,可是說話人的神情態度,卻大可玩味。

  她雖然不能常常向達西先生顧盼,可是她只消隨時瞥他一眼,就看見他臉上總是那麼親切,她聽他談吐之間既沒有絲毫的高傲習氣,也沒有半點蔑視她親戚的意味,於是她心裏不由得想道:昨天親眼看到他作風大有改進,那即使是一時的改變,至少也保持到了今天。幾個月以前他認為和這些人打交道有失身份,如今他卻這樣樂於結交他們,而且要搏得他們的好感;她看到他不僅對她自己禮貌週全,甚至對那些他曾經聲言看不入眼的親戚們。禮貌也頗週全。上次他在漢斯福牧師家裏向她求婚的那一幕,還歷歷如在目前,如今對比起來,真是前後判若兩人。這種種情形,實在使她激動得太厲害,使她幾乎禁不住把心裏的驚奇流露到臉上來。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一心要討好別人,無論在尼日斐花園和他那些好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或是在羅新斯跟他那些高貴的親戚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曾象現在這樣虛懷若谷,有說有笑,何況他這樣的熱情並不能增進他自己的體面,何況他現在殷勤招待的這些人,即使跟他攀上了交情,也只會落得尼日花園和羅新斯的太太小姐們嘲笑指摘。

  這些客人在他們這兒待了半個多鐘頭;臨走的時候,達西叫他妹妹跟他一起向嘉丁納夫婦和班納特小姐表示,希望他們在離開這兒以前,上彭伯裏去吃頓便飯。達西小姐雖然對於邀請客人還不大習慣,顯得有些畏畏縮縮,可是她卻立刻照做了。於是嘉丁納太太望著外甥女兒,看她是不是願意去,因為這次請客主要是為了她,不料伊麗莎白轉過頭去不響。嘉丁納太太認為這樣假癡假呆是一時的羞怯,而不是不喜歡這次邀請;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他本來就是個愛交際的人,這會兒更顯得完全願意去的樣子,於是她就大膽答應了日期訂在後天。

  彬格萊表示十分高興,因為他又可以多一次看到伊麗莎白的機會,他還有許多話要和她談,還要向她打聽哈福德郡某些朋友的情況。伊麗莎白認為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想從她嘴裏探聽她姐姐的消息,因此心裏很快活。凡此種種,雖然她當時倒並不怎麼特別歡欣,可是客人們走了以後,她一想起剛才那半個鐘頭的情景,就不禁得意非凡。她怕舅父母追三問四,很想走開,所以她一聽完他們把彬格萊讚揚了一番以後,便趕快去換衣服。可是她沒有理由害怕嘉丁納夫婦的好奇心,因為他們並不想強迫她講出心裏的話。她跟達西先生的交情,顯然不是他們以前所猜想的那種泛泛之交,他顯然愛上了她,舅父母發現了許多蛛絲馬跡,可又實在不便過問。

  他們現在一心只想到達西先生的好處。他們和他認識到現在為止,從他身上找不出半點兒錯處。他那樣的客氣,使他們不得不感動。要是他們光憑著自己的感想和那個管家奶奶的報道來稱道他的不人,而不參考任何其他資料,那麼,哈福德郡那些認識他的人,簡直辨別不出這是講的達西先生。大家現在都願意去相信那個管家奶奶的話,因為她在主人四歲的那年就來到他,當然深知主人的為人,加上她本身的舉止也令人起敬,那就決不應該貿貿然把她的話置若罔聞,何況根據藍白屯的朋友們跟他們講的情形來看,也覺得這位管家奶奶的話沒有什麼不可靠的地方。達西除了傲慢之外,人家指摘不出他有任何錯處。說到傲慢,他也許果真有些傲慢,縱使他並不傲慢,那麼,那個小鎮上的居民們見他全家終年足跡不至,自然也要說他傲慢。不過大家都公認他是個很大方的人,濟苦救貧,慷慨解囊。再說韋翰,他們立刻就發覺他在這個地方並不十分受人器重;雖然大家不大明瞭他和他恩人的獨生子之間的主要關係,可是大家都知道他離開德比郡時曾經欠下了多少債務,後來都是達西先生替他償還的。

  伊麗莎白這個晚上一心一意只想到彭伯裏,比昨天晚上還要想得厲害。這雖然是一個漫漫的長夜,可是她還是覺得不夠長,因為彭伯裏大廈裏那個人弄得她心裏千頭萬緒,她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個鐘頭睡不著覺,左思右想,還弄不明白對他究竟是愛是憎。她當然不會恨他。決不會的;恨早就消了。如果說她當真一度討厭過他,她也早就為當初這種心情感到慚愧。她既然認為他具有許多高尚的品質,自然就尊敬起他來,儘管她開頭還不大願意承認,事實上早就因為尊敬他而不覺得他有絲毫討厭的地方了。她現在又聽到大家都說他的好話,昨天她又親眼看到了種種情形,看出他原來是個性格很柔順的人,於是尊敬之外又添了幾分親切,但是問題的關鍵還不在於她對他尊敬和器重,而在於她還存著一片好心好意,這一點可不能忽略。她對他頗有幾分感激之心。她所以感激他,不僅因為他曾經愛過她,而且因為當初她雖然那麼意氣用事,斬釘截鐵地拒絕過他,錯怪過他,如今他卻決不計較,反而依舊愛她。她本以為他會恨她入骨,決不會再理睬她,可是這一次邂逅而遇,他卻好象急不待緩地要跟她重修舊好。提到他們倆人本身方面的事情,他雖然舊情難忘,可是語氣神態之間,卻沒有粗鄙怪癖的表現,只是竭力想要獲得她親友們的好感,而且真心誠意地要介紹她和他的妹妹認識。這麼傲慢的一個男人會一下子變得這樣謙虛,這不僅叫人驚奇,也叫人感激,這不能不歸根於愛情,濃烈的愛情。她雖然不能千真萬確地把這種愛情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可是她決不覺得討厭,而且還深深地給打動了心,覺得應該讓這種愛情滋長下去。她既然尊敬他,器重他,感激他,便免不了極其關心到他幸福;她相信自己依舊有本領叫他再來求婚,問題只在於她是否應該放心大膽地施展出這副本領,以便達到雙方的幸福。

  晚上她和舅母商談,覺得達西小姐那麼客氣,回到彭伯裏已經是吃早飯的時候,卻還當天就趕來看她們,她們即使不能象她那樣禮貌週全,至少也應該稍有禮貌,去回拜她一次。最後她們認為,最好是明天一大早就上彭伯裏去拜候她,她們決定就這麼辦。伊麗莎白很是高興,不過她只要問問自己為什麼這樣高興,卻又答不上來了。

  吃過早飯以後,嘉丁納先生馬上就出去了,因為上一天他又重新跟人家談到了釣魚的事,約定今天中午到彭伯裏去和幾位紳士碰頭。

第四十五章

  伊麗莎白現在認為彬格萊小姐所以一向厭惡她,原因不外乎和她吃醋。她既然有了這種想法團便不禁覺得這次到彭伯裏去,彬格萊小姐一定不會歡迎她;儘管如此她倒想看看這一次舊雨重逢,那位小姐是否會多少顧全一些大體。

  到了彭伯裏的大廈家人們就帶著她們走過穿堂,進入客廳只見客廳北面景色非常動人,窗戶外邊是一片空地,屋後樹林茂密,崗巒聳疊,草地上種滿了美麗的橡樹和西班牙栗樹,真是好一派爽心悅目的夏日風光。

  達西小姐在這間屋子裏接待她們,跟她一同來接她們的還有赫斯脫太太、彬格萊小姐,以及那位在倫敦跟達西小姐住在一起的太太。喬治安娜對她們禮貌非常週全,只是態度頗不自然,這固然是因為她有幾分羞怯,生怕有失禮的地方,可是在那些自以為身份比她低的人看來,便容易誤會她為人傲慢矜持,幸虧嘉丁納太太和她外甥女決不會錯怪她反而還同情她。

  赫斯脫太太和彬格萊小姐只對她們行了個屈膝禮。她們坐定以後,賓主之間許久不曾交談,實在彆扭。後來還是安涅斯雷太太第一個開口說話。這位太太是個和藹可親的大家閨秀,你只要瞧她竭力想出話來攀談,便可以知道她確實比另外兩位有教養得多。全靠她同嘉丁納太太先攀談起來,再加上伊麗莎白不時地插幾句嘴助助興,談話才算沒有冷場。達西小姐好象想說話而又缺乏勇氣,只是趁著人家聽不見的時候支吾一兩聲,也總算難得。

  伊麗莎白立刻發覺彬格萊小姐在仔細地看著她,注意她的一言一語,特別注意她跟達西小姐攀談。如果伊麗莎白跟達西小姐座位隔得很近,攀談起來很方便,她決不會因為畏忌彬格萊小姐而就不和達西小姐攀談,可是既然毋須多談,再加她自己也正心思重重,所以也並不覺得遺憾。她時時刻刻都盼望著男客們一同進來,可是她雖然盼望,卻又害怕,她究竟是盼望得迫切,還是害怕得厲害,她自己也幾乎說不上來。伊麗莎白就這樣坐了一刻鐘之久,沒有聽到彬格萊小姐發表一言半語,後來忽然之間嚇了一跳,原來是彬格萊小姐冷冰冰地問候她家裏人的安好。她也同樣冷冷談談簡簡單單地敷衍了她幾句,對方便也就不再開口。

  她們來了不久,傭人們便送來了冷肉、點心、以及各種應時鮮果。本來達西小姐一直忘了叫人端來,幸虧安涅斯雷太太頻頻向她做著眼色,裝著微笑,方才提醒了她做主人的責任。這一下大家都有事情可做了。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健談,可是每個人都會吃;大家一看見那大堆大堆美麗的葡萄、油桃和桃子,一下子就聚攏來圍著桌子坐下。吃東西的時候,達西先生走了進來,伊麗莎白便趁此辨別一下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希望他在場,還是害怕他在場。辨別的結果,雖然自以為盼望的心情多於害怕的心情,可是他進來了不到一分鐘,她卻又認為他還是不進來的好。

  且說達西原先同自己家裏兩三個人陪著嘉丁納先生在河邊釣魚,後來一聽到嘉丁納太太和她外甥女當天上午就要來拜望喬治安娜,便立刻離開了他們,回到家裏來。伊麗莎白見他走進來,便臨機應變,下定決心,促使自己千萬要表現得從容不迫,落落大方。她下定這個決心,確實很必要,只可惜事實上不大容易做到,因為她看到全場的人都在懷疑他們倆;達西一走進來,幾乎沒有一隻眼睛不在注意著他的舉止。雖然人人都有好奇心,可是誰也不象彬格萊小姐那麼露骨,她在她對他們兩人中間隨便哪一個談起話來,還是滿面笑容,這是因為她還沒有嫉妒到不擇手段的地步,也沒有對達西先生完全死心。達西小姐看見哥哥來了,便儘量多說話;伊麗莎白看出達西極其盼望她跟他妹妹處熟起來,他還儘量促進她們雙方多多攀談。彬格萊小姐把這些情形看不眼裏,很是氣憤,也就顧不得唐突,顧不得禮貌,一有機會便冷言冷語地說:

  “請問你,伊麗莎白小姐,麥裏屯的民兵團不是開走了嗎?府上一定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吧。”

  她只是不敢當著達西的面明目張膽地提起韋翰的名字,可是伊麗莎白立刻懂得她指的就是那個人,因此不禁想起過去跟他的一些來往,一時感到難過。這是一種惡意的攻擊,伊麗莎白非要狠狠地還擊她一下不可,於是她立刻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聲調回答了她那句話。她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地對達西望了一眼,只見達西漲紅了臉,懇切地望著她,達西的妹妹更是萬分慌張,低頭無語。彬格萊小姐如果早知道這種不三不四的話會使得她自己的意中人這樣苦痛,她自然就決不會說出中了。她只是存心要打亂伊麗莎白的心思,她以為伊麗莎白過去曾傾心於那個男人,便故意說了出來,便她出出醜,讓達西看不起她,甚至還可以讓達西想起她幾個妹妹曾經為了那個民兵團鬧出多少荒唐的笑話。至於達西小姐想要私奔的事情,她一點也不知情,因為達西先生對這件事一向儘量保守秘密,除了伊麗莎白小姐以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她對彬格萊的親友們隱瞞得特別小心,因為他認為以後要和他們攀親,這也是伊麗莎白意料中的事。他的確早就有了這個打算;也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便對彬格萊的幸福更加關心,可並不是因此而千方百計地拆散彬格萊和班納特小姐的好事。

  達西看到伊麗莎白不動聲色,方才安下心來。彬格萊小姐苦惱失望之餘,不敢再提到韋翰,於是喬治安娜也很快恢復了正常的神態,只不過一時之間還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她害怕看到她哥哥的眼睛,事實上她哥哥倒沒有留意她也牽涉在這件事情裏面。彬格萊小姐這次本來已經安排好神機妙算,要使得達西回心轉意,不再眷戀伊麗莎白,結果反而使他對伊麗莎白更加唸唸難忘,更加有情意。

  這一問一答以後,客人們沒有隔多久就告辭了。當達西先生送她們上馬車的時候,彬格萊小姐便趁機在他妹妹面前大發牢騷,把伊麗莎白的人品、舉止和服裝都一一編派到了。喬治安娜可並沒有接嘴,因為她哥哥既然那麼推崇伊麗莎白,她當然便也對她有了好感。哥哥的看法決不會錯;他把伊麗莎白捧得叫喬治安娜只覺得她又親切又可愛。達西回到客廳裏來的時候,彬格萊小姐又把剛才跟他妹妹說的話,重新又說了一遍給他聽。

  她大聲說道:“達西先生,今天上午伊麗莎•班納特小姐的臉色多難看!從去年冬天以來,她真變得太厲害了,我一輩子也沒看見過哪個人象她這樣。她的皮膚變得又黑又粗糙,露薏莎和我簡直不認識她了。”

  這種話儘管不投合達西的心意,他卻還是冷冷地敷衍了她一下,說是他看不出她有什麼變化,只不過皮膚黑了一點,這是夏天旅行的結果,不足為奇。

  彬格萊小姐回答道:“老實說,我覺得根本看不出她有什麼美。她的臉太瘦,皮膚沒有光澤,眉目也不清秀。她的鼻子也不過普普通通;講到她的眼睛,人家有時候都把它說得多麼美,我可看不出有什麼大不了。她那雙眼睛有些尖刻相,又有些惡毒相,我才不喜歡呢;而且拿她的整個風度來說,完全是自命不凡,其實卻不登大雅之堂,真叫人受不了。”

  彬格萊小姐既然早已拿定主意達西愛上了伊麗莎白,又要用這種辦法來搏得他的喜歡,實在不太高明;不過人們在一時氣憤之下,往往難免有失算的時候。她看到達西終於給弄得多少有些神色煩惱,便自以為如意算盤打成功了。達西卻咬緊牙關,一聲不響;她為了非要他說幾句話不可,便又往下說: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哈福德郡認識她的時候,聽人家說她是個有名的美人兒,我們都覺得十分奇怪;我特別記得有一個晚上,她們在尼日斐花園吃過晚飯以後,你說:‘她也算得上一個美人!那麼她媽媽也算得上一個天才了!’可是你以後就對她印象她起來了,你也有一個時期覺得她很好看。”

  達西真是忍無可忍了,只得回答道:“話是說得不錯,可是,那是我剛認識她的時候的事情;最近好幾個月以來,我已經把她看做我認識的女朋友當中最漂亮的一個。”

  他這樣說過以後,便走開了,只剩下彬格萊小姐一個人。她逼著他說出了這幾句話,本以為可以借此得意一番,結果只落得自討沒趣。

  嘉丁納太太和伊麗莎白回到寓所以後,便把這次作客所遇到的種種事情詳細談論了一番,只可惜大家都感到興趣的那件事卻偏偏沒有談到;凡是她們所看到的人,她們都拿來一個個評頭論足,又一一談到各人的神情舉止,只可惜她們特別留意的那個人卻沒有談到。她們談到了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的住宅、他請客人們吃的水果……樣樣都談到了,只是沒有談到他本人,其實外甥女真希望舅母大人談談對那個人印象如何,舅母大人也極其希望外甥女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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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9 09:56:44
第四十六章

  伊麗莎白到藍白屯的時候因為沒有立即接到吉英的來信,感到非常失望;第二天早上又感到同樣的失望。可是到了第三天歊她就再也不用焦慮了,再也不埋怨她的姐姐了爾因為她這一天收到了姐姐兩封信,其中一封註明曾經送錯了地方。伊麗莎白並不覺得詫異厬因為吉英確實把地址寫得很潦草。

  那兩封信送來的時候,他們剛剛要出去溜達;舅父母管自己走了萒蓑蒜菞,酹酸酵酳讓她一個人去靜靜地讀信。誤投過的那封信當然要先讀,那還是五天前寫的。信上先講了一些小規模的宴會和約會之類的事,又報道了一些鄉下的新聞;後一半卻報道了重要消息,而且註明是下一天寫的,顯見得寫信人提筆時心緒很亂。後半封內容如下:

  親愛的麗萃,寫了上半封信之後,發生了一件極其出人意料、極其嚴重的事;可是我又怕嚇壞了你。請放心吧,家裏人都好,我這裡要說的是關於可憐的麗迪雅的事。昨天晚上十二點鐘,我們正要睡覺和時候,突然接到弗斯脫上校一封快信,告訴我們說,麗迪雅跟他部下的一個軍官到蘇格蘭去了;老實說,就是跟韋翰私奔了!你想像我們當時多麼驚奇。不過吉蒂卻以為這件事並非完全出人意料。我真難受。這兩個男女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配成了一對!可是我還是願意從最好的方面去著想,希望別人都是誤解了他的人品。我固然認為他為人輕率冒昧,不過他這次的舉動未必就是存心不良(讓我們但願如此吧)。至少他選中這個對象不是為了有利可圖,因為他一定知道父親沒有一個錢給她。可憐的母親傷心得要命。父親總算還支援得住。謝天謝地,好在我們從來沒有讓他們老人家知道外界對他的議論。我們自己也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據大家猜想,他們大概是星期六晚上十二點鐘走的,但是一直到昨天早上八點鐘,才發現這兩個失了蹤。於是弗斯脫上校連忙寫信告訴我們。親愛的麗萃,他們所經過的地方離開我們一定不滿十英裡。弗斯脫上校說,他一定立刻就到我們這裡來。麗迪雅留了一封短信給弗斯脫太太,把他們兩人的意圖告訴了她。我不得不停筆了,因為我不能離開母親太久。我怕你一定覺得莫明其妙吧,我自己也簡直不知道在寫些什麼。

  伊麗莎白讀完了這封信以後,幾乎說不出自己是怎樣的感覺,想也沒有想一下,便連忙抓起另一封信,迫不及待一拆開就看。這封信比第一封信遲寫一天。

  親愛的妹妹,你現在大概收到了我那封匆促草成的信了吧。我希望這封信會把問題說得明白些;不過,時間雖然並不是急促,我的頭腦卻糊裏糊塗,因此並不是擔保這封信一定會寫得有條有理。我的親麗萃,我簡直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但是我總得把壞消息報道給你,而且事不宜遲。儘管韋翰先生和我們可憐的麗迪雅的婚姻是多麼荒唐,可是我們卻巴不得聽到他們已經結婚的消息,因為我們非常擔心他們並沒有到蘇格蘭去。弗斯脫上校前天寄出那封快信以後,稍隔數小時即由白利屯出發到我們這兒來,已於昨日抵達此間。雖然麗迪雅給弗太太的那封短信裏說,他們倆要到格利那草場去,可是根據丹呢透露出來的口風,他相信韋決不打算到那兒去,也根本不打算跟麗迪雅結婚。弗上校一聽此話,大為駭異,便連忙從白出發,希望能追到他們。他一路追蹤覓跡,追到克拉普汗,這倒還不費什麼事,可是再往前追便不容易,因為他們兩人到達此地後,便把從艾普桑雇來的馬車打發走了,重新雇了出租馬車。以後的先蹤去跡便頗難打聽,只聽見有人說,看見他們繼續往倫敦那方面去。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想法。弗上校在倫敦竭力仔細打聽了一番以後,便來到哈福德郡,在沿路的關卡上以及巴納特和帽場兩地所有的旅館裏,統統探尋了一遍,可是不得要領而返。大家都說沒有看見這樣的人走過。他無限關切地來到了浪搏恩,把他的種種疑慮全都誠心誠意地告訴了我們。我實在替他和弗太太難過;誰也不能怪他們夫婦倆。親愛的麗萃,我們真是痛苦到極點。父親和母親都以為,這事情的下場勢必糟透壞極,可是我卻不忍心把他看作那麼壞。也許為了種種關係,他們覺得在城裏私下結婚,比較合適,故未按照原來計劃進行;縱使他欺侮麗迪雅年幼無知,沒有顯親貴戚,因而對她存心不良,難道麗迪雅自己也會不顧一切嗎?這件事絕對不可能!不過,聽到弗上校不大相信他們倆會結婚,我又不免傷心。我把我的心願說給他聽,他只是頻頻搖頭,又說韋恐怕是個靠不住的人。可憐的媽真要病倒了,整天不出房門。要是她能勉強克制一下,事情也許要好些,可惜她無法辦到。講到父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這樣難受。可憐的吉蒂也很氣憤,她怪她自己沒有把他們倆的親密關係預先告訴家裏;但是他們倆既然信任她能夠保守秘密,我也不便怪她沒有早講。最親愛的麗萃,我真替你高興,這些痛苦的場面對你說來,真是眼不見為凈。不過,開頭一場驚險既已過去,我很希望你回來,你不會覺得我這是不合情理吧?如果你不方便,自然我也不會太自私,非要逼你回來不可。再見吧!剛剛才告訴過你,我不願意逼你回來,現在我又要拿起筆來逼你了,因為照目前情況看來,我不得不誠懇地請求你們盡可能快些回來。舅父母和我相知頗深,決不會見怪,我因此才大膽提出要求,而且我還有別的事要求舅父幫忙。父親馬上就要跟弗斯脫上校到倫敦去想辦法找她。他的具體打算我無從知道,可是看他那麼痛苦萬狀,就知道他辦起事來決不會十分穩妥,而弗斯脫上校明天晚上就得回白利屯。情況如此緊急,萬萬非請舅父前來協助指示不可。我相信他一定會體諒我此刻的心情,我相信他一定肯來幫忙。

  伊麗莎白讀完信以後,不禁失聲叫道:“舅父上哪兒去啦?”她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急急去找尋舅父。時間太寶貴,一分鐘也不能錯過。她剛走到門口,恰逢傭人把門打開,達西先生走了進來。他看見她臉色蒼白,神情倉皇,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還沒有定下心來說一句話,她卻因為一心只想到麗迪雅的處境,卻連忙叫起來了:“對不起,不能奉陪。我有緊要的事要去找嘉丁納先生,一分鐘也不能耽擱。”

  他抑制不住一時的感情衝動,便也顧不得禮貌。大聲嚷道:“老天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讓自己定了一下心,然後接下去說:“我不願意耽擱你一分鐘;不過還是讓我去替你找嘉丁納先生夫婦吧,或是讓傭人去也好。你身體不好;你不能去。”

  伊麗莎白猶豫不定,但是她已經雙膝發抖,也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去找他們。她只得叫傭人來,打發他去把主人和主婦立刻找回來。她說話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叫人家聽不清楚。

  傭人走出去以後,她便坐下來,達西見她身體已經支援不住,臉色非常難看,簡直不放心離開她,便用了一種溫柔體貼的聲調跟她說:“讓我把你的女傭人叫來吧。你能不能吃點東西,叫你自己好過一些?要我給你弄一杯酒嗎?你好象有病呢。”

  她竭力保持鎮靜,回答他道:“不要,謝謝你。我沒有什麼。我很好;只是剛剛從浪搏恩傳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使我很難受。”

  她說到這裡,不禁哭了起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達西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含含糊糊說了些慰問的話,默默無言地望著她,心裏很是同情。後來她便向他吐露實情:“我剛剛收到吉英一封信,告訴我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反正這也瞞不住任何人。告訴你,我那最小的妹妹丟了她所有的親友……私奔了……落入了韋翰先生的圈套。他們倆是從白利屯逃走的。你深知他的為人,下文也就不必提了。她沒錢沒勢,沒有任何地方足以使他要……麗迪雅一生完了。”

  達西給嚇呆了。伊麗莎白又用一種更激動的聲調接下去說:“我本來是可以阻止這一件事的!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我只要把那件事的一部分……我所聽到的一部分,早講給家裏人聽就好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品格,就不會出這一場亂子了,但現在事已太遲。”

  達西叫道:“我真痛心,又痛心又驚嚇。但是這消息靠得住嗎,完全靠得住嗎?”

  “當然靠得住!他們是星期日晚上從白利屯出奔的,人家追他們一直追到倫敦,可是無法再追下去。他們一定沒有去蘇格蘭。”

  “那麼,有沒有想什麼辦法去找她呢?”

  “我父親到倫敦去了,吉英寫信來,要舅父立刻回去幫忙,我希望我們在半個鐘頭之內就能動身。可是事情毫無辦法,我認為一定毫無辦法。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對付得了?又想得出什麼辦法去找他們?我實在不敢存一線的希望。想來想去真可怕。”

  達西搖搖頭,表示默認。

  “我當初本已看穿了他的人品,只怪我一時缺乏果斷,沒有大著膽子去辦事。我只怕做得太過火,這真是千不該萬不該!”

  達西沒有回答。他好象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煞費苦心地在深思默想。他雙眉緊蹙,滿臉憂愁。伊麗莎白立刻看到了他這副面容,而且隨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對他的魔力一步步在消退了;家庭這樣不爭氣,招來了這樣的奇恥大辱,自然處處都會惹得人家一天比一天看不起。她絲毫不覺得詫異,也不怪別人。她即使姑且認為他願意委曲求全,也未必就會感到安慰,未必就會減輕痛苦。這反而足發使她愈加有自知之明。現在千恩萬愛都已落空,她倒第一次感覺到真心真意地愛他。

  她雖然難免想到自己,卻並不是完全只想到自己。只要一想到麗迪雅給大家帶來的恥辱和痛苦,她立刻就打消了一切的個人顧慮。她用一條手絹掩住了臉,便一切都不聞不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她朋友的聲音,這才神志清醒過來。只聽得達西說話的聲調裏滿含著同情,也帶著一些拘束;“我恐怕你早就希望我走開了吧,我實在沒有理由待在這兒,不過我無限地同情你,雖然這種同情無濟於事。天哪,我但願能夠說幾句什麼話,或是盡我一份力量,來安慰安慰你這樣深切的痛苦!可是我不願意說些空洞的漂亮話,讓你受罪,這樣做倒好象是我故意要討你的好。我恐怕這樁不幸的事,會使得你們今天不能到彭伯裏去看我妹妹了。”

  “哦!是呀,請你替我們向達西小姐道個歉吧。就說我們有緊要的事,非立刻回家不可。請你把這一樁不幸的事盡可能多隱瞞一些時候。不過我也知道隱瞞不了多久。”

  他立刻答應替她保守秘密,又重新說他非常同情她的苦痛,希望這一件事會得到比較圓滿的結局,不至於象現在所想像的這樣糟糕,又請她代為問候她家裏人,然後鄭重地望了她一眼便告辭了。

  他一走出房門,伊麗莎白就不禁想到;這一次居然能和他在德比郡見面,而且好幾次見面都蒙他竭誠相待,這簡直是出人意料。她又回想了一下他們整個一段交情,真是矛盾百齣,千變萬化,她以前曾經巴不得斷絕這一段交情,如今卻又希望能繼續下去,想到這種顛三倒四的地方,不由得嘆了口氣。

  如果說,大凡一個人愛上一個人,都是因為先有了感激之心,器重之意,那麼,伊麗莎白這次感情的變化當然既合情理,又叫人無可非議。反而言之,世人有所謂一見傾心的場面,也有雙方未曾交談三言兩語就相互傾心的場面,如果說,由感激和器重產生的愛情,比起一見傾心的愛情來,就顯得不近人情事理,那我們當然就不能夠再袒護伊麗莎白,不過還有一點可以替她交待清楚一下;當初韋翰使他動心的時候,她也許多少就採用了另一種比較乏味的戀愛方式。這且不提,卻說她看見達西走了,真是十分惆悵;麗迪雅這次的醜行,一開頭就造成了這樣不良的後果,再想起這件糟糕的事,她心裏更加痛苦。自從她讀了吉英的第二封信以後,她再也不指望韋翰會存心和麗迪雅結婚了。她想,只有吉英會存這種希望,此外誰都不會。關於這件事的發展趨勢,她絲毫不覺得奇怪。當她只讀到第一封信的時候,她的確覺得太奇怪,太驚訝……韋翰怎麼會跟這樣一個無利可圖的姑娘結婚?麗迪雅又怎麼會愛上他?實在叫人不可理解。可是現在看來,真是再自然也沒有了。象這一類的茍合,麗迪雅的風流嫵媚可能也就足夠了。

  她雖然並不以為麗迪雅會存心跟人傢俬奔頁不打算結婚,可是麗迪雅無論在品德方面或見識方面,的確都很欠缺,當然經不起人家勾引,這也是她意料中事。

  民兵團駐紮在哈福德郡的時候,她完全沒有看出麗迪雅對韋翰有什麼傾心的地方,可是她深深認識到麗迪雅只要隨便哪個人勾引一下就會上鉤。她今天喜歡這個軍官,明天又喜歡那個軍官,只要你對她獻殷勤,她就看得中你。她平常的情感極不專一,可是從來沒有缺少過談情說愛的對象。這只怪一向沒有家教,對她任意縱容,結果使這樣的一個姑娘落得這般下場。天哪!她現在實在體會得太深刻啦!

  她非回家不可了……要親自去聽聽清楚,看看明白,要趕快去給吉英分擔一份憂勞。家裏給弄得那麼糟,父親不在家,母親撐不起身,又隨時要人侍候,千斤重擔都壓在吉英一個人身上。關於麗迪雅的事,她雖然認為已經無法可想,可是她又認為舅父的幫助是極其重要的,她等他回來真等得萬分焦急。且說嘉丁納夫婦聽了僕人的話還以為是外甥女得了急病,便連忙慌慌張張趕回來。伊麗莎白見到他們,馬上說明並非得了急病,他們方才放心,她又連忙講清楚找他們回來的原因,把那兩封信讀出來,又氣急敗壞地念著第二封信後面補寫的那一段話。雖然舅父母平常並不喜愛麗迪雅,可是他們卻不得不感到深切的憂慮,因為這件事不單是牽涉到麗迪雅,而是對於大家都體面攸關。嘉丁納先生開頭大為駭異,連聲慨嘆,然後便一口答應竭盡一切力量幫忙到底。伊麗莎白雖然並沒有覺得事出意外,可還是感激涕零。於是三個人協力同心,一剎那工夫就樣樣收拾妥貼,只等上路。他們要走得越快越好。“可是怎樣向彭伯裏交待呢?”嘉丁納太太大聲地說:“約翰跟我們說,當你在找我們的時候,達西先生正在這兒,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已經告訴過他,我們不能赴約了。這件事算是交待清楚了。”

  “這件事算是交待清楚了,”舅母一面重說了一遍,一面跑回房間去準備。“難道他們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到這步田地,她可以把事實真相都說給他聽了嗎?哎唷,我真想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惜她這個願望落空了,最多不過在這匆匆忙忙、慌慌亂亂的一個鐘頭裏面,寬慰了一下她自己的心。縱使伊麗莎白能夠偷閒摸空跟她談談,在這種狼狽不堪的情況下,哪還會有閒情逸致來談這種事,何況她也和她舅母一樣,有多少事情要料理;別的且不說,藍白屯所有的朋友們就得由她寫信去通知,執行捏造一些藉口,說明他們為什麼要突然離去。她在一小時以後,樣樣事情都已經料理妥貼,嘉丁納先生也和旅館裏算清了賬,只等動身。伊麗莎白苦悶了整整一個上午,想不到在極短的時間裏,居然坐上馬車,向浪搏恩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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