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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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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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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5 22:47: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二度梅

  同裡湖畔的那個風雨之夜,張原與穆真真有了親密接觸,此後在船上的那些夜晚,二人比肩而眠,總少不了有些親暱舉動,只是礙於艙室中人多耳雜,不敢深嘗細品那情欲滋味,張原是十七歲血氣充盈的身體,墮民少女穆真真也如花枝般鮮艷茁壯,對少爺更是情苗深種——
  今天是到南京的第四天,今夜這個艙室只有少爺和她兩個人,可不知為什麼,穆真真非常驚慌,她不是很喜歡少爺嗎?這一路上她不是一直暗暗期盼著早日到達金陵嗎?為何今夜與少爺獨處時心會跳得這麼厲害,只想著縮起來、躲起來?是她怕少爺嗎?還是因為屏風那邊沒有了來福在打呼嚕?
  張原看著穆真真漲紅了的臉和閃爍畏縮的眼神,這種害羞和畏怯非常誘人,讓他忍不住就想蓬勃而上——
  「真真——」
  「嗯,少爺?」
  「我洗個手。」
  「噢。」
  每次練罷書法,手就算沒沾上墨痕,也總有些墨氣,木盆裡的水穆真真方才就備好的,心慌意亂忘了端給少爺洗手了,這時趕緊端上來,低著頭敢看少爺。

  木盆裡的水清涼,因握筆久了而略有些酸脹發熱的手浸在水裡很舒服,穆真真已取了布巾等著,一直垂眉睫,心「怦怦」亂跳,今夜氣氛和往日大不一樣啊。
  燈芯短了,燈焰變小,艙室裡有些昏暗,張原洗了手,十指下垂,指尖滴水,眼睛則是看著面前的穆真真,穆真真在看著他指尖滴水,夜很靜,可以清晰地聽到水滴滴落水盆那輕輕一響,水滴滴落,穆真真長長的睫毛就閃一下,穆真真的睫毛比一般漢人女子要長要密,這是因為她先祖是葛邏祿人的緣故嗎,葛邏祿人生活在蔥嶺以西,那邊寒冷、風沙大,睫毛密長有利於保護眼睛吧,而到穆真真這一輩都不知道過去多少代了,應該沒有多少葛邏祿血統了,但穆真真的異族容色還是比較明顯,長髮微黃,眼瞳染碧,膚白如雪——
  「少爺手都已經瀝干了,還垂在那一動不動,少爺在想什麼?」
  穆真真稍稍抬眼上望,正與張原目光相對,張原微笑著,突然伸手過來捧著她的臉頰,說道:「真真,你臉好燙。」

  以穆真真的敏捷,原本是閃得開的,但在少爺面前她變得笨拙了,感覺到少爺手掌微涼,而她的臉卻在一瞬間更加灼熱起來,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少爺,今夜沒有下雨?」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說沒有下雨,天熱,她的臉才發燙,還是說沒有下雨就不能有親暱的舉動?
  張原用拇指輕輕揉穆真真雙頰顴骨,低聲道:「沒下雨又何妨,有月光。」轉頭吹滅了油燈。
  六月十八夜的明月升起得晚,已經是午夜,月亮猶未至中天,三櫓浪船船頭向北,月光從船右篷窗照進來,點著燈時不覺得,這時吹熄了燈,月光就佔據了艙室,眼睛稍一適應,就能辨物,張原是近視眼,離得近看得更分明,見穆真真的臉部輪廓在光影明暗下愈發顯得有層次,隆起的胸脯、細的腰、交疊跪坐的臀部和大腿,一動不動好似靜美的雕塑,再仔細看,那暗夜玫瑰一般的唇輕輕顫動著,似有微弱的嬌呻從雙唇中漏出——
  張原正待湊嘴過去攫住那唇,卻聽這墮民少女含糊道:「少爺,水還沒倒呢。」…
  張原坐直身子,穆真真趕緊將水盆端出去傾倒在河中,「嘩」的一聲,過了一會,穆真真走回來,見少爺已經脫去襴衫,只著短衣褌褲盤腿坐在莞席上,穆真真緊張得不行,回身掩上艙門,遲疑了一下,躡足走近,跪坐下來道:「少爺,婢子服侍你歇息吧。」
  張原道:「真真,脫了褙子,我們說會話。」
  穆真真低低的應了一聲,脫了褙子和長裙,裡面是粗布小衣和僅遮到膝蓋的粗布褻裙,穆真真雙膝併攏倒向一側,問道:「少爺要說什麼?」
  張原移膝靠近一些,輕笑道:「真真要說什麼?」
  穆真真扯著小衣一角,低頭道:「婢子沒什麼要說的。」
  張原道:「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穆真真忍不住笑了一聲,抬睫看了一眼少爺,少爺眼眸亮亮的,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湊過來吻她,和以前二人的小親熱一樣,穆真真心雖然還是跳得很快,卻不怎麼慌亂了,心道:「爹爹臨別時吩咐我好好侍候少爺,以後少奶奶過門,我也要小心趨侍,少爺是個很好的人,我喜歡少爺——」

  穆真真伸手去搭在少爺肩膀上,宛轉相就,忽覺舌已入口,撩撥之間,神魂俱蕩,身子已被少爺扳著躺到莞席上,這墮民少女懵了,以前少爺親她只是淺嘗輒止,這回卻孜孜索取,撩撥不休,讓她應付不過來了,雙手扳著少爺肩膀,喉底氣息急促,少爺的手在解她的小衣絆扣,很麻利的樣子,隨即一隻大手覆蓋在她右乳上,少爺的手掌也很燙,先輕後重,兩邊都不放過,揉她,揉得她身子越來越熱,似乎整個人要象餳糖在烈日下融化掉一般——
  張原血脈賁張,年輕身體情欲的猛烈讓他手發抖,支起上身,看著身下的穆真真,這墮民少女嘴唇微張,喘著氣,左衽的小衣已經從左腋下掀開,酥胸全露,在明暗月色中,彷彿兩輪圓月在水底浮現,碩大、渾圓、皎潔、綻放……
  採石江邊撈夜月,應是如此的月才讓人沉醉不捨吧,張原愛不釋手,繼之以唇舌,直至身下少女軟作一團,而他已是堅如鐵鑄——
  張原輕喚道:「真真——」
  穆真真兩手扣在他汗津津的肩背上,聲音嬌顫,應道:「少爺。」眼睛看著少爺,嬌羞不勝。

  張原附耳說了一句什麼,穆真真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又輕輕「嗯」了一聲,張原便覆身上去,破瓜之際,穆真真扣在他肩頭的雙手突然加力,還好穆真真沒練過鷹爪功,不然張原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不過也很痛,像被鞭策著一般孜孜不捨,奮力衝刺,肉肉相摩間,覺得身子都要炸開一般的快活,年輕的身體第一次,很快就直奔巔峰去——
  ……
  月光悄然退出篷窗外,船底的秦淮河水依舊汩汩流淌,張原仰天八叉躺著,穆真真側身半伏在他懷裡,兩個人輕聲說話,這墮民少女感覺張原挪動了一下壓在她身底的手臂,便趕忙移開身子道:「婢子壓到少爺了。」
  張原側著身子又將穆真真摟過來,說道:「就這樣睡。」右手在少女結實滑嫩的腰臀上遊走,少女那怒峙雙峰在他胸前一擠一擠的,峰頂兩粒劃觸明顯,張原才退卻的情潮蓄勢復來。
  穆真真感覺到了,用大腿輕輕碰了碰,羞澀道:「少爺,你又想了?」…
  張原問:「行嗎?」

  穆真真想著起先的痛楚,稍一遲疑,隨即便含羞「嗯」了一聲,這墮民少女對少爺是百依百順。
  浪船很大,不至於因這麼點震動而搖漾,這回張原從容了一些,舞弄良久,穆真真亦覺快活,二人盡興,摟著說了一會話,張原睏倦,沉沉睡去,穆真真一時睡不著,睜眼看著少爺睡覺的樣子,輕輕湊近在少爺唇上親了一下,縮了縮脖子,無聲笑了笑,以前都是少爺親她,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少爺——
  既睡不著,穆真真就輕手輕腳起身洗了洗身子,穿上小衣褻裙,又藉著篷窗外月光將莞席抹淨,這時已經是後半夜,有些涼意了,便展開線毯把蜷著身子睡得甚香的少爺蓋好,這才躺在張原身邊睡下,心裡甜蜜安寧,很快也睡著了。
  ……
  天還沒大亮,這止馬營碼頭就開始喧鬧起來,穆真真睡得晚依然早起,張原也起床了,笑笑的問她:「真真還好吧?」
  穆真真臉兒紅紅,不知少爺指的是什麼,便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趕緊去洗漱收拾東西,今日要搬到雞鳴山那個租來的房子去,還有,今天是少爺生日,她要給少爺做長壽麵,事情可不少,這墮民少女雖然身子稍微有點不適,卻是滿心歡快,渾身都充滿活力——

  太陽照常升起,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張原站在船頭,看著東邊天際萬道霞光,《幽夢影》有云「樓上看山,城頭看雪,舟中看霞」,在這秦淮河船上看旭日朝霞,果真別有一番情景,張原覺得心情極好,簡直想仰天長嘯,情欲得到滿足,身心愉悅,會讓人積極進取、奮發向上,覺得這人生大有可為——
  張萼走出來問道:「介子,昨夜做了什麼好夢,這般眉飛色舞?」
  張原笑道:「當然是夢見金榜題名了。」
  張萼笑道:「介子太俗,整日就想著科舉當官,像我張燕客,貌似不學無術好似大俗,其實是大雅,介子是貌似大雅其實是大俗。」
  張原微笑道:「無俗不成雅,沒有我的大俗,如何襯得出三兄的大雅。」
  這日上午,張原兄弟三人搬入雞鳴山下屋舍,來福、能柱等人昨日已將房前屋後清理過,比昨日更覺雅潔,張岱、張原都很滿意,午後,浪船的船工來向三位少爺告別,這浪船是青浦陸氏的,船工也是陸家的奴僕,現在張原等人既已租房住下,這四位船工當然要告辭回青浦,張原賞了四個船工每人五兩銀子,又讓來福買了一些金陵特產,還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姐姐張若曦,另一封給楊石香,讓船工一併帶回青浦。

  而明天,張原三人將開始南京國子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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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重門

  南京國子監大門進去是集賢門,集賢門進去是太學門,牌樓三重,高大巍峨,描金繪彩,從牌樓下走過,讓人油然生出敬畏端肅之心,過了太學門,便是七間正堂,這就是彝倫堂,正中那一間專供皇帝臨幸時設御座用,堂上懸著敕諭五通,東邊一間為祭酒辦理公務之所,堂前為露台,露台南邊,中間為甬道,連接太學門,這是專皇帝駕臨時走的路,東西兩側是墀,諸生列班就在這裡——
  六月二十日辰時三刻,張岱、張萼、張原三人與其他新入學的監生一起立在彝倫堂外等候,前日在貢院參加入學考試的只有兩百名監生,今日入學卻有三百人,看來納粟的監生著實不少。
  正辰時,彝倫堂大門徐徐打開,二十名皂衣差役小跑著從兩側出來,分立大門兩邊,門外諸生原本接談笑語,這時都閉了嘴,整理衣冠,肅立無聲——
  兩個戴烏紗帽、穿團領衫的監官一前一後走出大門,前面的那位四十多歲,面白微鬚,兩頰如削,官服補子的圖案是白鷴,腰帶是銀級花,後面那位五十來歲,身量高胖,臉皮如紫醬,兩眼鼓突,像是有甲亢病的,官服補子是黃鸝,腰帶是烏角——

  ——《文官服色歌》有云:「一二仙鶴與錦雞,三四孔雀雲雁飛。五品白鷴唯一樣,六七鷺鷥鸂鶒宜。八品九品並雜職,鵪鶉練鵲與黃鸝。風憲衙門專執法,特加獬豸邁倫夷。」那位走在前面的監官官服補子是白鷴,那就是五品官,後面的那位黃鸝的是八品官,張原瞭解過國子監官制,南京國子監正官祭酒是正四品,五品官只有一個,那就是司業宋時勉,焦潤生提醒過他,這宋時勉是董其昌門生,或許會刁難他,要他留點神——
  兩位監官在大門前立定,那穿著白鷴官服的監官清咳一聲,在他身側的那個黃鸝官服者立即向他一躬身,然後轉向諸生,大聲道:「這位是南監司業宋大人,諸生見禮。」
  果真是南監司業宋時勉,張原與諸生一起向宋時勉鞠躬行禮,聽那宋時勉說道:「恁學生們聽著,既入國子監,那就比不得在自家中隨意,一切歪劣習氣都得改了,必得循規蹈矩,努力向學,高祖定下的監規定要嚴緊遵守,若有抗拒不服,誹謗師長,撒潑皮,違反學規的,輕則竹篦責打,重則杖決,乃至充軍、罰作賤吏——具體學規條文,待下由毛監丞對你們細細說。」

  原來這黃鸝官服的紫臉官員就是南監監丞,雖只是正八品官,但權力很大,掌管繩愆廳,繩愆廳算是國子監的審判機關兼執法機關,上至教官怠於師訓,下至監生違反規矩,他都要管,有權懲處,當然,主要是管監生——
  這毛監丞又朝宋時勉一躬身,面向諸生時,那張紫色的臉膛就板起來了,開口便問諸生:「你們在監門外可曾看到一根長竿?」
  大多數學生沒留心,張原是注意到了,國子監大門外有一根五丈高的長竿,說是旗竿嘛又沒有旗,光禿禿的——
  毛監丞在諸生交頭接耳之際,大聲道:「那根長竿曾懸著一個監生的腦袋,懸了一百二十六年。」
  在場諸生發出「絲」的倒吸冷氣的聲音,這正是毛監丞要的效果,又道:「洪武二十七年,國子監生趙麟寫沒頭帖子誹謗朝廷和學官,照監規是杖一百充軍,但高祖皇帝為警愚輔教,下旨將趙麟梟首示眾,就懸在那長竿上,直至正德帝南巡,這才撤去……」…
  人群中的張萼越聽越惱火,低聲對一邊的張原道:「介子,這瘟官說這些做什麼!」

  張原對這個毛監丞把明初朱元璋的酷刑搬到現在來說也很不滿,而且這毛監丞似乎意有所指,冷笑道:「嚇唬新生嘛。」
  張萼道:「這瘟官不過八品,敢嚇唬我們,在場這些監生,幾年過去中進士做官的肯定不少,回頭嚇死他。」
  張原「嘿」的一笑,心道:「好比後世學校,也有很多可惡的老師,但學生後來功成名就了很少有回頭找老師麻煩的,一笑置之而已。」
  這毛監丞見震懾住了諸生,這才細說監規,什麼不許歪戴帽,不許繫絲帶,不許穿戴常人巾服,不得到別堂往來議論,敢有毀辱師長及生事告訐者,將由繩愆廳痛責,這是禮儀方面的監規,生活管理方面各班學生凡有一應事務先要向本堂教官稟知,監生若要外出,必須要有「出恭入敬牌」,此牌每班一面,由值日生員掌管,無牌擅離本班,痛決,天黑前不歸,痛決,監生住校,號房由國子監統一安排,不許私自挪借他人住處,不許住在監外,夜分點名不在者,痛決,在監內號房不許酣歌夜飲,不許高聲喧鬧,不許談論是非,在課業方面若不能完成教官規定的課業,每月通考末一等的,痛決……

  諸生聽得暗暗心驚,這動不動就痛決的誰受得了,有那知道國子監故事的監生低聲對旁人道:「都是擺擺樣子的,哪有這麼嚴,我一堂兄,是老監生了,不就租房住在外面,還常到秦淮河房喝花酒,當然,與監丞、與本堂教官關係要好。」
  這時,聽得擊磬六響,毛監丞閉嘴了,彝倫堂祭酒衙門打開,南監祭酒顧起元與正義堂、崇志堂、廣業堂這三堂的博士、助教、學正、學錄一共十三人走到大門外,顧起元對兩墀諸生發表講話,要求諸生謙柔恭謹,存禮義之勇,去血氣之剛,持守聖賢四勿之訓,立志、務學、正儀、慎言,希望從南監肄業的監生都能成為賢人君子,為政臨民,庶乎有術——
  隨後便由正義、崇志、廣業三堂的三位博士宣讀考生姓名,正義堂的是方博士、崇志堂的是王博士、廣業堂的趙博士,被方博士念到名字的學生出列,這些都將入正義堂學習,張萼就在其中,所有未經入學考試的納粟監生一律編入正義堂十六個班,張原和大兄張岱因制藝優秀,被編入廣業堂,廣業堂有六個班,這次新生能直接進入廣業堂的只有三十二人——

  開學典禮就是這樣了,各堂學生分別跟隨各自的教官去各堂號房,廣業堂的號房與講堂在一起,中間是十一間講堂,兩側便是監生住宿的號房,一間號房住兩名學生,張原並沒有與大兄張岱分在同一號房,與一個四十來歲的生員分在一起,還來不及寒暄問姓名,趙博士便在廣業堂壬字講堂召集新生訓話,這三十二名新生將成立一個新班,就叫廣業堂壬字班,趙博士先介紹了壬字班的岳助教和劉學正,趙博士統管廣業堂十一個班,具體每個班則由助教負責、學正輔佐,趙博士又重申了幾條重要監規,就走了,隨即便有典薄帶了兩個執役來,分發給諸生每人兩套監生巾服,以後在監內都得穿這監生巾服,這巾服有大中小三個款式,張原是中等身量,選了中款的——…
  岳助教打量了一下這壬字班的三十二名學生,招手讓一個學生上前,這學生四十來歲,端正剛肅,就是與張原同號房的那位,岳助教問這學生姓名,答曰:「嘉善魏大中。」
  岳助教道:「看你年長老成,就由你暫任本班齋長。」齋長就是班長了。

  張原聽到「魏大中」這名字,不禁心中一動,魏大中,東林六君子之一,死在魏忠賢手裡,人稱「大明三百年忠烈剛強第一人」,後世史家對東林黨人褒貶不一,黃仁宇對東林黨人評價最低,認為東林黨幾十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阻止了萬曆帝立福王為嗣——
  但張原有自己的看法,東林黨人為限制君權而努力,反對以一己之私凌駕天下之公,不管東林黨人為哪個階層代言,這種思想總是進步的,雖然在晚明這種內憂外患的形勢下有不合時宜之處,但決不能因此就把明朝亡國的罪責推到東林黨人頭上,就好比後世四百年,某些論調認為西方自由思想、三權分立體制會亡黨亡國一樣,那都是既得利益者別有用心的黑白顛倒,東林黨固然有不少小人,但耿介正直之士更多,就張原所接觸到的:劉宗周、青浦縣令李邦華,還有現在還只是舉人的文震孟,都是學識、人品俱佳的人,這個魏大中,張原看過其絕命書影印件,書法極好,絕命書申明赴死之志,叮囑家人安貧、勤讀、積德、患難相守,魏忠賢迫害魏大中的罪名是受賄三千兩,魏大中死後還要追贓,變賣家產也沒有三千兩,其子魏學洢晝伏夜出、借錢還所謂的贓款,這樣的人,你要說他是奸邪,你得問問自己的良心——

  這樣,魏大中成了廣業堂壬字班的齋長。
  岳助教又道:「今日沒有課業,你們可回先前住處,把筆墨紙硯等相關用具搬到號房,婢僕不得隨侍,一切奢華用品不得搬入,臥具等自有國子監統一發放,洗衣灑掃諸雜務也有國子監的雜役代勞,汝等只專心向學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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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又見阮大鋮
  
  張原和大兄張岱出了國子監三重門,見張萼已經在外面等著,能柱、馮虎二人一直候在外面,張萼去那門前長竿踢了一腳,走回來對張岱、張原道:「那瘟官說是掛人頭的長竿就是這個吧,真是可惡,一入學就說這個,壞人興致。」
  張原笑道:「三兄也只適合在本鄉當個紈褲,出外不行,還好現在是萬曆四十二年,若是兩百年前,那絕對是要大吃苦頭的。」
  張岱也擔心張萼惹事,說道:「三弟,你乾脆現在就托病不要來了,你那性子如何受得了這監規拘束,惹出麻煩來還要讓大父操心。」
  張萼笑道:「豈有此理,我張燕客是畏難膽怯之人嗎,我偏迎難而上,大兄放心,那監丞、學官也都是人,看我用銀子砸倒他們。」
  張原道:「這又何必,三兄這銀子還不如花在秦淮河房上。」
  張萼道:「我就要看他們表面禮義廉恥,背後見錢眼開的嘴臉,還有,這南監納粟的監生上千,都是富家子弟,我得向他們推銷近視鏡,近視鏡四兩銀子一副太便宜了,六兩吧。」

  張岱無奈道:「那你先玩兩天,不行的話就托病出監,千萬不要與監官、學官對抗,不然的話挨杖責算你倒霉,難道你還能像山陰那樣糾集家奴打回去!」
  張萼白眼道:「大兄,我又不是傻子,我會那麼愚蠢不知輕重嗎?」。
  張岱打開折扇遮陽:「好了,不說你了,趕緊走吧,這日頭好毒。」
  兄弟三人和能柱、馮虎二僕回到雞鳴山下聽禪居,這聽禪居就是他們租來的房子,是張岱取的名,雞鳴山上不是有雞鳴寺嗎,梵音禪唱時聞,所以就叫聽禪居——
  「少爺,不用住在國子監裡是嗎。」
  穆真真見三位少爺一齊回來了,便以為只是日間去國子監讀書,散學了就各自回住處,這墮民少女滿心歡喜,趕緊捧上茶來。
  張萼道:「只是回來搬東西的,文房四寶、日用器物搬到監裡號房去,南監一入深如海啊,這一進去要到年底才能出來,等於是入獄半年,苦也。」
  「啊。」穆真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張萼,又看看張原。

  素芝和綠梅也吃驚道:「進去就不能出來啊,真的假的?」
  張原笑道:「沒這回事,不過的確要住到監裡去,隔三岔五出來一下應該是可以的。」
  中午的飯菜是穆真真烹製的,有鰣魚、鹹鴨、黃瓜、蓴菜、金陵豆腐、草菇湯,張原覺得很美味,誇讚了穆真真幾句,卻又吩咐來福去附近雇一個廚娘和一個洗衣婦,他們主僕一共十四人,的確需要專門的廚娘和洗衣婦。
  午後,張原三兄弟又去澹園向焦太史稟明今日入學情況,並告知租賃了聽禪居之事,焦潤生和宗翼善便跟到聽禪居來看,屋後青山,佛寺巍峨,屋前修竹老柳,院內花花草草,小樓三楹不新不舊,在外客居的確不錯。
  自端午後一日離開山陰,至今已一個半月,還沒有家書寫回去,今日入監,算是安定下來了,張原兄弟三人分別給家裡寫信,報平安、說近況,張原還給商周德和商澹然各寫了一封信,張萼見張原給商氏女郎寫信,便說:「我也給拙荊祁小姐寫封信,她不會羞死吧?」

  張岱笑道:「燕客你別胡來,祁氏門風謹嚴,你沒看到祁虎子少年老成的樣子嗎,你這寫信去,定被罵作是輕薄無行。」…
  張萼叫屈道:「憑什麼介子就可以寫,我就不行,豈有此理!」
  張岱問:「你見過祁小姐沒有,你寫什麼信?」
  張萼突然發起怒來,拍案道:「我寧願娶個妓|女,也不願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人成親!」
  張岱、張原面面相覷,焦潤生和宗翼善裝作沒聽見,在議論雞鳴寺的暮鼓晨鐘會不會吵到這裡——
  張萼越想越惱,發起性子來了,嚷著就要去把王微或者李雪衣娶回來——
  「三弟,休得胡鬧。」張岱喝道:「你要納妾可以,但悔婚另娶是絕無可能的事,即便三叔母再怎麼寵你,也不會由著你這般胡來的,大父還真會打斷你的腿,別發躁了,喝杯茶去。」
  張原勸解道:「三兄,我與商小姐是因為意外先相識了,這也沒什麼好羨慕的,三兄不是好賭嗎,你這婚姻就好比一場豪賭,成婚之日,雙方攤牌,相貌、性情顯現,這,豈不是也很有趣?」

  對於三兄張萼,張原只有這麼開導他了——
  張萼光著眼道:「若是相貌奇醜、性情潑悍、河東獅吼,那我豈不是慘。」
  張原笑道:「那就是你賭輸了,認賭服輸,沒什麼好說的。」
  張岱、焦潤生都笑了起來,張岱道:「不至於輸得這麼慘,你看祁虎子就生得很俊,而且那祁氏女郎是三叔母托人仔細看過的,都說是花容月貌,包管你成親之日,喜得合不攏嘴。」
  張萼喜怒無常的,被張岱、張原這麼一說,還真就轉怒為喜了,說道:「介子,我和大兄親迎之期都已定下,大兄是明年二月初二,我是二月十六,我二人都要認賭服輸了,你與商小姐幾時成親?」
  張原道:「兩位兄長都是十九歲成親,小弟怎敢爭先,總也要十九歲吧。」
  張萼道:「那商氏女郎長你一歲吧,你十九歲她都二十歲了。」
  張原笑道:「三兄真囉唣,這也是三兄需要操心的事嗎。」
  寫好信,依舊請焦潤生將這些信以驛遞發出,若有回信,也會寄到焦太史處。

  因為新入學的監生必須要在監內會饌堂用晚膳,晚膳時間是正酉時,所以張原兄弟三人酉時初刻便離了聽禪居回國子監,張原這邊,武陵背著書篋,穆真真捧著衣奩一直送到國子監大門,路上張原叮囑武陵多看些書、練練字,以後翰社書局的事也能幫得上忙,不要安於一個小廝、書僮的本分,至於穆真真,張原道:「真真讀書寫字外,武藝莫要荒疏了。」
  穆真真點頭道:「婢子知道了。」又道:「少爺在監裡好好照顧自己。」
  張原對這個監裡總是難以適應,監裡和獄裡差不多似的,笑道:「知道了。」
  國子監不許閒雜人等入內,張原和張岱只好自己肩扛腋夾,將書篋和衣奩搬到廣業堂號房去,張萼卻是悠閒,有一個監內雜役早早候在太學門前幫他扛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嘛,看來張岱、張原擔心是多餘的,只要肯使錢,張萼在監內絕對比張原他們愜意——
  對那忠烈第一的魏大中,張原當然是很有敬意的,卻不願與魏大中同一號房,對張岱道:「大兄,與你同號房的是誰?不如交換一下,我與大兄同號房。」

  張岱肩扛手提,從沒這麼累過,氣喘吁吁道:「桐城阮大鋮,字集之。」
  「阮大鋮!」…
  張原愕然,前年十月末的那一天,他去會稽拜訪商周德,回來時聽石頭兄弟說有個阮大鋮來訪,留下一句話「原來欠一命」,讓他摸不著頭腦,想來是石頭兄弟記錯話了,沒想到會在南京國子監遇到阮大鋮,竟與大兄同一號房,魏大中是東林黨,阮大鋮是閹黨,換號房的話,魏大中就與阮大鋮共居一室了——
  張原將書篋和衣奩搬到號房,見那魏大中已經換上監生巾服,正在書案上讀書,見張原進來,點了一下頭,自顧讀書。
  這號房擺設很簡單,兩張三尺寬的木床,兩張松木桌,兩把方椅,別無長物,張原將書篋放在西牆那張松木桌上,衣奩擱在床頭,向魏大中拱手道:「魏齋長,在下山陰張原,與我大兄張岱一齊入監求學,在下想與我大兄同居一室,請魏齋 長准許換室。」
  魏大中還了一禮,卻道:「監規不准私下挪借號房。」就說這麼一句,別無二話,依舊看書。

  張原就知道這個魏大中是個極難通融的人,不換就不換吧,懶得多說,坐在方椅上搖扇歇氣,卻聽一個爽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介子賢兄,久慕大名,今日終於得以識荊,桐城阮大鋮有禮了。」
  說到「桐城阮大鋮」五個字,人已入室,向張原深深一揖,然後站直身子,微微含笑,乃是一瀟灑美男子,年約二十六、七,雖是一般的監生巾服,但那寬袖皂絛穿在他身上卻別有一種飄逸蘊藉,這因《桃花扇》而遺臭後世的阮大鋮竟是這般英俊灑脫的模樣嗎,比那魏大中可順眼得多,而且爽朗熱情,簡直讓人一見如故——
  張原還禮道:「阮兄,久仰,久仰,前年阮兄在山陰,在下無緣得見,深以為撼,今日,無撼矣。」
  阮大鋮哈哈大笑,說道:「是在下無緣,在下是特意去山陰拜訪介子兄的,卻未能見到,惆悵至今。」
  張岱跟在後面進來了,說道:「方纔阮兄問我可識得山陰張介子,我說了,阮兄頓時跳起身就過來了。」
  阮大鋮笑道:「在下對張介子、張宗子賢昆仲是思慕已久啊。」說這些話時,一直在打量著張原——

  一旁讀書的魏大中放下書卷,站起身來搖頭道:「阮集之,你嗓門可不小。」
  張原暗暗詫異,聽魏大中這口氣,與阮大鋮不僅相識,而且交情還不淺。
  阮大鋮笑道:「魏師兄,小弟是見到神交已久的好友嘛,情動於中,發之於外——」見張原眼有詢問之色,便解釋道:「在下與魏兄同在東林書院景逸先生門下,魏師兄的學問、人品是我最佩服的。」
  景逸先生便是高攀龍,這阮大鋮與魏大中竟是同門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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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無故加之而不怒

  這次從蘇州來南京,途經無錫,張原曾想過要去東林書院拜訪高攀龍,但因為時間倉促,怕趕不上南京國子監的入學考試,只好匆匆而過,打算年底回鄉時再去拜訪,沒想到在這南京國子監會有高攀龍的兩個弟子與他同班,且不論魏大中、阮大鋮二人日後會怎麼樣,現在,二人都還是努力向學、銳意科舉的同門師兄弟——
  風度翩翩的阮大鋮極為熱情地與張原、張岱敘談,說起祁彪佳,阮大鋮道:「我與魏兄本月初離開無錫時,祁虎子剛到東林書院,我向他打聽介子兄之事,他說你們兄弟三人也來南京了,我自是極為期待與張氏賢昆仲見面,真正的久仰,絕非虛言。」
  阮大鋮熱,魏大中冷,二人性情迥異。
  說話間,聽得鼓房敲鼓聲,隨即有監內執役喊道:「開晚膳了,請諸生赴會饌堂用膳。」
  張原、張岱、阮大鋮、魏大中出了號房,往會饌堂而來,會饌堂極大,依講學六堂分六個大廳,廣業堂諸生在左起第三個大廳,可容上千人一起用餐,這是南監最興盛時擴建的,現在當然沒有這麼多監生——

  張原這些廣業堂壬字班的新生用餐前又被那滿臉紫氣的毛監丞訓了一頓,說用餐時要禮儀整肅,不得議論飲食美惡,不得喧嘩起坐,不得私自逼令膳夫打飯出外,除一日三餐外不得另向膳夫索要茶飯,敢有借伙食生事哄鬧者,繩愆廳將糾治嚴懲——
  負責壬字班的劉學正開始點名,那毛監丞卻不即離開,立在一邊看著,聽到報張原名字時,毛監丞鼓突的雙眼瞬間瞇了起來,打量著這個年少的書生——
  張原注意到了毛監丞的神態,心道:「這人對我似乎沒有善意,我是新生,與他沒有任何衝突,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這人已經得了司業宋時勉的授意,將會整治我,司業是國子監二把手,正五品官,當然不會親自出面,監丞掌管繩愆廳,正是現管。」雖知如此,卻也沒什麼好畏懼的,他既不甘與世浮沉,那麼以後肯定還會遇到更險惡的處境,只有銳意往前,絕無退縮的道理。
  諸生排隊,每人領到一個漆盤,漆盤中有四個碗,一飯、一肉、一蔬、一湯,伙食中能有肉食,那標準就不低了,雖然這種大鍋菜不怎麼好吃,不過張原並不是很講究,他適應性較強,張岱就大皺其眉了,張岱是美食家,在這方面比張萼還挑剔,這種大鍋飯、大鍋菜他是食難下嚥,他寧願喝一碗白粥也不願吃這些,勉強吃了幾口,完全沒有食慾,放下筷子看其他人的吃相——

  西張的美食名氣紹興府,張岱在那種環境長大的,吃不慣這種飯菜也很正常,張原低聲道:「大兄,不要輸給三兄啊。」
  張岱「嘿」的一笑,他知道介子說的是什麼意思,他上午還擔心燕客會在監裡惹禍而勸燕客出監呢,現在他自己若因為吃不慣國子監的飯菜而托病出監,那要被燕客笑死,大父那裡也沒法交待,正待回答一句「哪能輸給他」,猛聽得一聲大喝:「不許說話!」抬頭看時,就見那紫紅臉膛的毛監丞著他身邊的張原,兩隻蛙眼簡直要瞪出眼眶,監規只說會食時不許起坐喧嘩,這樣低聲說幾句話又算得什麼,有必要這麼凶神惡煞嗎!…
  張原恭恭敬敬道:「是。」慢慢夾菜吃飯,神色不動。
  廳上其他班的監生紛紛朝這邊看,說話的聲音比壬字班這邊響得多,毛監丞不能因張原吃飯說了一句話而懲治張原,也就口頭斥責一下立個威,若張原敢桀驁不馴,那他就找到借口了,毀辱師長,可立刻抓去繩愆廳杖責,但張原很是聽教,與一般老實畏縮的新生沒什麼兩樣,哪像是敢與董翰林對抗的人啊,宋司業不會認錯人吧?

  毛監丞又訓斥了張原幾句,這才離開。
  張岱一直強自忍耐,這時怒道:「這監丞是故意針對介子的,太過分了,只不過說了一句話——」
  張原微笑道:「大兄,吃飯,吃飯,莫要動氣,我們是來求學的。」
  張岱知道弟弟張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不會這麼善罷甘休的,只是當時這口惡氣不好忍,忿忿道:「這監丞是故意尋釁。」
  張原沒說話,很快吃完了飯,坐在那裡等了一下,張岱努力把那些飯菜吃掉了一半,兩兄弟並肩出了會饌堂。
  張岱道:「介子,你看這個毛監丞是不是受宋司業指使的?」
  張原「嗯」了一聲,道:「我沒想到他會這麼拙劣地直接就尋釁找茬。」
  張岱道:「該如何應對?」
  張原道:「先忍耐,然後在學業上嶄露頭角——」
  ……
  阮大鋮與魏大中走在後面,阮大鋮對魏大中低聲道:「魏兄,你看這個張介子如何?」
  魏大中說了一句話:「無故加之而不怒。」
  阮大鋮笑了起來,念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魏兄把張介子比作留侯張良嗎?」

  魏大中道:「監丞的確糾治過當,張介子並未違規。」
  阮大鋮道:「若我不知道他是那個把董玄宰搞得只剩半條命的張介子,見他方才忍耐不爭的樣子,我只會當他是懦弱。」
  魏大中不說話。
  ……
  張原回到號房,洗浴之後,天已經黑下來,張岱給他端來一杯松蘿茶,這是張岱自己用木炭小爐烹的,張岱嗜茶,每日離不得的,烹了茶,給了同室的阮大鋮一杯,再給張原端了一杯來,那魏大中冷冷的不怎麼搭理人,張岱年少傲氣,犯不著去刻意結交那魏大中——
  見張原在磨墨準備作八股,張岱道:「介子就開始用功了,我可慘,飢腸轆轆,這等飯菜如何果腹,待年底回去,家人定認不出我,瘦成一把骨頭了。」
  張原笑道:「大兄讓監內執役幫你去買些精潔的吃食回來就是了,哪裡瘦得了你。」
  正說著話,聽得有人在叫:「哪位是張宗子公子?」
  張岱奇道:「還有人找我,張宗子公子,好繞口。」便走出去,片刻後又回來了,笑嘻嘻的,手裡托著一個食盒,道:「介子,看看,這是什麼?」將食盒放在張原這張松木桌上,打開食盒蓋子,香氣撲鼻,一邊是蔥油餅,一邊是五色糕——

  張原笑道:「三兄讓人送來的?」
  張岱道:「不是他還能有誰。」見食盒邊上還有折疊的一方小箋,打開一看,是張萼的筆跡,寫著幾行大白話:「大兄、介子,監裡的飯菜不好吃吧,大兄定然食不下嚥,哈哈,蔥油餅、五色糕,俱是金陵名點,兩位趕緊大快朵頤吧。」…
  張原、張岱皆笑。
  張原道:「我們真是小看了張燕客,銀子無敵,三兄在哪裡都是如魚得水啊。」
  張岱拈起一塊蔥油餅放在嘴裡大嚼,含含糊糊道:「納粟監生,沒人管的。」
  張原起身招呼道:「魏齋長,一起來吃兩塊糕餅吧?」
  魏大中也在燈下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道:「多謝,不吃。」努力回想監規,好像沒有不准在號房裡吃東西的規定,這讓嚴謹刻板的魏大中有些無奈,這張氏兄弟的茶香、糕餅香陣陣襲來,他雖心志堅定,也難免受干擾,口中津液不由自主就多了——
  張岱去把阮大鋮叫來一起吃,阮大鋮欣欣然就來了,阮大鋮嗓門大,談笑風生,魏大中不悅了,說道:「三位,我們來南監是求學的,不是來滿足口腹之慾的,你們這已經算是有違監規、燕安怠惰了。」

  魏大中太死板,整日和這種人在一起很難受的,張原道:「口腹之慾和勤學苦讀並非水火不相容,怎麼能說我們就是怠惰了?」
  魏大中道:「口腹之慾當然會影響涵德養性,以致學業荒廢。」
  張岱惱道:「不見得,我們學業不會比你差——介子,你和這位魏齋長辯難一番,看誰學業荒廢了。」
  阮大鋮手搖折扇,吃著五色糕,含笑看著魏大中與張氏兄弟,他不插話,保持中立。
  魏大中道:「沒什麼好辯難的,你們錯了就是錯了,不能因為我口拙辯不過你就以為你們是對的,理不是辯出來的,而是亙古長存的。」
  張原心道:「很好,東林黨人典型的論調出來了,極度的自以為是,不過能誓死堅持也是可敬的。」示意大兄莫要與這魏大中理論,他出了號房,叫來一個監內雜役,先賞了五分銀子,然後問話,那雜役就熱情慇勤無比,張原問他還有沒有空的號房,他想搬去一個人住宿?
  那執役道:「號房是有,只是這得劉學正准許才行。」

  張原點點頭,打發那雜役走了,那雜役臨走時還躬身道:「張公子,有事儘管吩咐小人,小人一定又快又好地給張公子效勞。」
  阮大鋮過來道:「介子兄,我與你換號房,你們兄弟住一起當然最好。」
  張原道:「只怕魏齋長不肯。」
  阮大鋮道:「我和他比較熟絡,我去和他說。」
  張原、張岱一起拱手道:「那就有勞阮兄了。」
  也不知阮大鋮怎麼和魏大中說的,魏大中同意了,想必魏大中也考慮到張氏兄弟吃吃喝喝的會影響到他學業,所以還是換號房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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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祭酒面試

  六月二十一日正辰時,新入監的三百監生在各自學堂博士、助教的帶領下列隊來到文廟大成殿祭拜孔子,祭孔儀式由祭酒顧起元主持,張原看到三兄張萼雜在正義堂諸生中一本正經地跪拜、起立,不禁會心微笑——
  祭孔畢,諸生回到各自講堂,國子監教學正式開始,張原與大兄張岱所在的廣業堂壬字班共三十二名學生,有桌有椅,但教官上課時學生必須站著恭聽,只有需要動筆時才允許坐下,據說早年學生向教官請教疑難時還得跪著——
  「下月十八,將有一次考試。」
  廣業堂的趙博士開口道:「凡文理條暢,且能通一經者,准升修道、誠心二堂,你們要好生準備,力爭早日昇堂。」
  欽定監規規定,監生通四書而未通經者,居正義、崇志、廣業三堂學習,但這批新入廣業堂的學生應該都專治了一經,都是衝著明年鄉試去的,鄉試是要考五經的,不通經怎麼行,所以顧祭酒大膽革新,允許學業優秀的監生快速升上中級班——修道、誠心二堂。

  趙博士又道:「每月三旬,上旬試四書題一道;中旬試論一道以及詔、誥、策、表、內科一道;下旬試經、史、策一道,判語二條,每試,文理俱優者有獎賞,文理紕繆者受罰,至於每日功課,要背誦《四書》、《御制大誥》、《大明律》等各一百字,臨帖二百字以上,以二王、智永、歐、虞、顏、柳諸帖為法,凡完不成課業者,痛打十板。」
  張原站在下面聽著,心道:「這廣業堂真沒什麼好學的,這些課業對我來說是沒有任何壓力,嗯,我且用這段時間把《御制大誥》、《大明律》、《歷代名臣奏議》全部熟記,再就是臨帖練字。」
  此後數日,張原聽教官講經史、策問,勤練書法,一日一篇制藝從不間斷,張岱原本比較懶散,在監內沒別的去處,花鳥蟲魚都沒得玩,見張原勤讀他也就跟著用功,那阮大鋮見張氏兄弟讀書刻苦,肅然起敬,阮大鋮與張岱很說得來,阮大鋮酷愛戲曲,張岱對南曲也很有造詣,學習之暇,談戲論曲,不亦樂乎,張萼雖不能與他們在一起,但每日都會由監內執役傳遞書信,張萼每天都讓人送精美食物來,他對大兄宗子很瞭解,佳茶、小菜都是從曲中市肆購來的——

  張萼在信裡說他入監五日,就已經領了兩次「出恭入敬牌」回聽禪居,因為天黑時就要趕回來,便抓緊時間與綠梅白日宣淫,哈哈——
  張岱、張原看到張萼如此直言無忌,都是忍不住笑,張萼在信裡還說素芝問宗子少爺怎麼不能出來,看來是思春了,那個穆真真倒是沒問,不過那眼神更是思春,所以請大兄和介子速速出監安慰——
  魏大中家貧,對那些靠納粟入監的監生很鄙視,這日傍晚從會饌堂用餐歸來,聽張原、張岱說起張萼那邊的學生監規鬆弛,便道:「太學乃育才之地,而今只要有錢,目不識丁,就能廁身衣冠之列,謂之俊秀,國子監士風敗壞,皆因此輩,國初南監鼎盛,何故,就因為沒有納監之例,如今監生為何不喜坐監,也是因為例監生太多太濫之故。」
  張原默然,魏大中說得當然有道理,這和後世那些名牌大學一樣,只要有錢就能進去,論起來這明朝科舉入仕還比後世公平些,納粟監生即便能做官,也是低品小官,而且很被那些甲科正途出身的看不起,一旦犯錯,會被一擼到底,沒有異地任職的可能………
  張原心裡冷笑:社會發展四百年,比晚明又能強多少?
  阮大鋮見張氏兄弟尷尬,說道:「朝廷開例監捐納,也是因國庫空虛,或遇災害,或因邊警,乃是權宜之計。」
  魏大中冷冷道:「國庫空虛?捐納之銀有多少能入國庫,皆被層層盤剝了,便如那礦稅,自萬曆二十四年始,中使四出,無地不開,不論有礦無礦,但與富人廬墓相連處,輒雲有礦,即命發掘,必飽得賄賂乃止,以至民怨沸騰,到了萬曆三十三年方才詔罷礦使,但榷稅使卻至今不罷,窮鄉僻壤,米鹽雞豕,皆令輸稅,大商賈不得不行賄,小商販則往往被搜索攘奪,這些稅銀都能歸皇宮內庫嗎?否,福建稅使高寀在閩一十六年,搜刮得數十萬金,歸內庫者十無其一,絕大部分被稅使、地方官吏、逼稅惡棍瓜分了,但凡獻內庫一萬兩,其敲剝地方百姓就不會少於十萬兩……」
  魏大中平時冷冰冰的只顧讀書作文,並不怎麼說話,今日有感而發,竟是大為激憤,滔滔不絕——
  阮大鋮知道這魏大中的脾氣,忙道:「魏兄,這是在國子監,不是東林書院,議論朝政是違反監規的,你可是壬字班齋長。」

  魏大中這才閉口不言,回號房去了。
  阮大鋮對張原、張岱道:「我師景逸先生好議論朝政,說學問必須躬行實踐方有益,學問若不能作百姓日用便不是學問,魏孔時(魏大中表字孔時)受吾師影響極深,兩位莫要怪他。」
  張原道:「魏齋長狷介剛毅,可為諍友,我怎麼會怪他。」
  張岱本來頗為不悅,聽張原這麼說,也就一笑而罷。
  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廣業堂旬試,每月下旬試經、史、策各一道和判語二條,張原選的是春秋題和左傳題,策論是關於官府賑災的,判語是兩個民事糾紛案例,要考生代為寫判語,這都是為以後做官臨民做準備的,考試考了一天,午後未時末張原交卷時,赫然見祭酒顧起元坐在堂上,趙博士和岳助教、劉學正侍立一邊,張原將考卷恭恭敬敬呈上,劉學正接過,轉呈顧祭酒——
  顧祭酒今日特意來察看廣業堂壬字班新生的旬試,看看其中有何優秀監生,當日入學考試一篇四書題八股看不出什麼,今日試經、史、策論、判語,能全面考量一個監生的學問、見識,前面幾個交卷的他都看了,沒有能讓他精神一振的,他認得張原,在貢院入學考試的那篇「樊遲問知」寫得雍容大氣,李尚書讚賞有加,且看其經、史、策、判如何?

  顧起元接過張原的考卷,道:「張生,待我看完你的考卷後你再走。」對先前幾個交卷的考生他並沒有這麼說,對於張原他是打算看了考卷後教導教導張原——
  張原躬身道:「是。」侍立一邊。
  顧起元先看了張原春秋題「楚人滅弦,弦子奔黃」,張原對春秋三傳用功極勤,這篇春秋題八股作得議論精當、簡潔高渾,顧起元知道焦竑是治春秋的名家,張原既是焦竑弟子,名師高徒,張原在春秋上的造詣應該不會低,但張原畢竟只有十七歲,既便有些造詣想必也有限,不可能與焦竑相比,然而當他看了張原這篇春秋題八股後,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是大為讚歎:奇才!
  再看史論,題目是指定的——「越王勾踐論」,張原這篇人物史論翻新出奇,沒有把勾踐的臥薪嘗膽當重點來議論,卻論勾踐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刻薄寡恩,雄辯滔滔,極有蘇軾《范增論》、《留侯論》的氣勢,顧起元終於耐不住了,讚了一聲:「妙!」…
  趙博士與岳助教對視一眼,都是暗暗高興,顧祭酒看了四個監生的考卷了,這是第一次出口讚揚。
  策論是關於官府賑災,顧起元對張原的策論不抱太高期望,策論有極強的針對性,是向朝廷獻計獻策,這若無實際閱歷和實幹經驗,是寫不出好策論的,但張原這篇賑災策再次給了顧起元驚喜,張原闡述了從正德至嘉靖、萬曆百年來的官府賑災備荒的各種制度,對近年官府賑災不力進行了深入分析,提出了自己的對策,那就是官府救災與民間賑災相結合,其具體措施條理分明,可實施性極強……
  顧起元抬眼看著張原,這年少監生謙恭侍立,不驕不躁,看不出任何得意神色,問:「張生,你這策論如何寫出來的?」
  那經史題張原作得天花亂墜顧起元都信,但這種策論不是博覽群書就能寫得出來的,要為官多年並且有賑災經驗才能寫得如此入微透徹並且見解獨到,所以顧起元才會這麼問——
  張原答道:「去年紹興大旱,學生的族叔祖成立了陽和義倉救濟災民,學生幫忙管理義倉,順便讀了一些關於賑災的書籍,也一直在思考賑災備荒之策,今日就寫出來了。」

  顧起元釋然道:「原來如此,我道你小小年紀如何寫得出這等策論來,很好,很好。」
  再看張原作的判語,案例這樣的:富民李某殺人,用二十兩白銀買通王某,以王某之子王小某頂兇,事情敗露,問如何判決?
  張原的判詞寫道:「若有錢可以買代,則富家子弟,將何所顧忌?皇皇國法,是專為貧民,而非為富豪設矣。有是情乎,有是理乎?千金之子,不死於世,此本亂世末流之行為,而非盛世聖朝之所應有,夫使二十金可買一命,則家有百萬可以屠盡全縣。誤殺者,可免抵;故殺者,不可免也,依律當判李某斬立決,王氏父子,愚昧無知,罰作苦役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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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射圃

  因為有祭酒大人在,那岳助教就一直用嚴厲的眼神巡視諸生,廣業堂壬字班講堂悄然無聲——
  顧起元看罷張原的經、史、策、判四題,閉目沉思片刻,將考卷交給趙博士,看著恭立一邊的張原,淡淡說了一句:「戒驕戒躁,勤學不輟。」
  張原躬身道:「是。」
  顧起元示意張原可以走了,待張原退出講堂,方對趙博士和岳助教二人道:「如此策論、判詞,可以即赴吏部選官了。」
  朱元璋欽定監規,監生在國子監至少要學三年半以上才允許肄業選官,張原才入監八天,顧起元就說張原可以去吏部選官了,這是何等的讚譽!
  當然,張原來國子監不是為選官的,在大明朝,不經甲科出身,官做不大、做不長,而且被人輕視——
  趙博士阿諛道:「老大人主持南監,氣像一新,諸生皆努力肯學,張原更是諸生楷模。」
  阮大鋮見顧祭酒看了張原的考卷,趕緊也上來交卷,希望能得到祭酒大人的一語嘉獎,魏大中也交卷了,他二人的制藝也是出類拔萃的,只可惜顧祭酒先看了張原的制藝,好比張岱嘗了西張的美食,再嘗其他食物,只堪充飢而已,所以阮、魏二人的制藝給顧起元的印象是,阮文字失之輕浮花哨,魏義理失於拘執不能圓融,但顧起元點點頭,還是誇獎勉勵了二人兩句,對張原他反而沒怎麼當面誇獎。

  ……
  按例,旬試次日,課業優秀者能得到一天休息,張原、張岱、魏大中、阮大鋮等八人是壬字班此次旬試的優等生,六月二十九這日便不用去學堂,但要出監的話依舊還得要「出恭入敬牌」,這牌只有一塊,由齋長魏大中掌管,這日張岱向魏大中領了「出恭入敬牌」出監享用美食去了——
  上午,張原在號房中臨王獻之的小楷「碧玉十三行洛神賦」,阮大鋮進來道:「介子兄,今日休息,你臨貼乃是違規,小心毛監丞糾治你,哈哈,別寫了,我們遊覽一下這國子監,入監多日,只在講堂、號房、會饌堂三處來來去去。」
  張原笑道:「阮兄稍待,我還有三行,寫畢就去。」
  阮大鋮便立在張原身後看張原臨帖,心道:「張介子書法平平,不如我和魏大中。」
  張原將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臨摹完畢,將毛筆浸在筆洗裡,便隨阮大鋮出了號房,叫來一個國子監執役,讓執役帶路,這樣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執役自會告知。
  執役領著二人走過西講堂,指點那三間廊房道:「那是藥房,監生們有病可去那裡醫治。」一邊走一邊介紹,這裡是鼓房,那裡是倉庫、醬醋房、菜圃,菜圃邊上是射圃——

  「射圃?」
  張原道:「射圃是作何用的?」
  執役還未答話,阮大鋮道:「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國初監生是要學射箭的,永樂遷都後,南監的射藝就基本荒廢了。」
  執役道:「阮監生說得極是,我大明的監生很少有學射箭的,去射圃學射的大都是四夷監生,滇、蜀土官子弟,交趾、琉球派來的學生,那些蠻夷不講斯文,喜好射箭。」
  張原搖了搖頭,孔子提倡君子六藝,培養的是全面發展的人才,到了後世,只要會讀書寫字就行,尤其是八股取士,造就的不是聖賢君子,而是趨名逐利之徒,把學問與名利緊密聯繫起來,不管德行、實幹,只要八股作得好,就有黃金屋、顏如玉、千鍾粟………
  當然,科舉取士比貴族世襲、比九品中正制那是絕大的進步,這讓明代階層等級變得模糊流動,農家、商賈、軍戶子弟都可以憑借科舉躋身士族階層,低等級階層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所以整個社會都有一種積極向上的驅動力,用八股文來訓練、選拔人才相對來說也是最公平的,但一味崇文貶武讓整個士族階層變得孱弱缺少血性,國子監連學生射箭課都荒廢了,培養出來的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張原道:「領我去射圃看看。」問阮大鋮:「阮兄一起去嗎?」
  阮大鋮笑道:「怎麼,介子兄要學射箭?」
  張原道:「整日讀書,手僵背痛,正該學學騎射強身健體。」
  阮大鋮饒有興致地看著張原,這個城府極深的少年小三元想法總是與眾不同,除了張原,阮大鋮沒見過哪個秀才一大早起床會練拳、跳躍,練得滿頭大汗,道:「那好,一起去。」
  執役領著張原、阮大鋮從菜圃穿過,到了射圃,這射圃呈長文形,長三百步,寬兩百四十步,一步五尺,也就是東西廣一百五十丈,南北一百二十丈,是很大一片位置了,但這時,六月末的炎陽下,這片寬廣的射圃靠南邊與菜圃相鄰處種上了一畦一畦蔬瓜,而其他地方則是荒草沒膝,北端的幾個箭靶孤零零豎在草叢中,格外荒涼——
  執役得過張原不少賞錢,慇勤道:「張公子,那邊射圃庫房有兩個老軍守著,這些菜都是老軍種的,張公子要學射箭就去問問老軍,庫房裡或許有弓箭。」

  張原、阮大鋮跟著那執役來到射圃北端的庫房,正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軍挑著一擔糞從小門進來準備澆菜,臭氣遠遠的就哨探著,阮大鋮趕緊掩鼻躲過,張原則和那執役上前問話,那老軍將糞桶擱在牆邊,扯了一些雜草鋪在桶面上,這樣糞臭可掩蓋一些——
  聽執役說了來意,這老軍打量了張原,老軍在國子監三十多年,閱人多矣,監生來來去去,常有圖新鮮好玩的監生會來這裡向他索要弓箭試射,但沒兩天就不玩了,老軍拒絕道:「庫房早已沒有弓箭了,兩位監生老爺回去讀書吧。」
  執役看看張原,見張原不肯走,便又對那老軍道:「老周,莫要瞞我們,前幾日我還見到琉球那幾個夷人在這邊射箭。」
  老軍道:「那是他們自帶的弓箭。」
  張原說道:「老人家,我是真心想學學射箭,你若有弓箭,就借我一用。」說著摸出一小塊碎銀出來,約有六、七錢,給那老軍。
  銀子真是好東西啊,那老軍黑皺的老臉頓時有了笑意,說道:「不瞞公子,這庫房裡的確還有些弓箭,但都沒什麼用了,弦鬆了,得從新上弦才行。」

  那執役見張原一賞就是半兩多銀子,極是眼熱,對張原道:「這南京城裡有制弓上弦的匠人,小人願代張公子去修弓上弦。」
  那老軍道:「既這麼說,那就來挑一把弓去。」
  老軍開了庫房,到處都是灰塵和蛛網,北面板壁上懸著十餘具弓,張原看不出弓好壞,便對那老軍道:「請老人家代我選兩把弓,回頭我再給你二兩銀子,以後我們要來射圃學射,少不了要打擾你。」
  老軍見這少年監生言語謙和,不像其他監生那樣盛氣凌人指使這指使那,連聲道:「多謝公子,多謝公子。」便在壁上摘了兩張弓下來,擦了擦弓臂的灰塵,又握住弓臂兩端拗了拗,說道:「一張是小梢弓,一張麻背弓,弓臂都完好無損,換弦就可以,公子要箭的話,這裡有,隨時來找小人便是。」又取出一本簿冊,請張原簽名畫押,畢竟這弓是國子監之物,出借的話也要個憑證——…
  張原拉過簿冊一看,上面簽了不少人的名字,看來以前也有監生向老軍借弓箭,仔細一看,這些簽名就太奇怪了,有簽「養由基」的,有簽「后羿」的,有簽「李廣」的,擺明了欺負老軍不識字,胡亂簽名應付——

  老軍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枝禿筆,沒有墨水,就把筆尖在嘴裡濡濕了遞給張原,張原笑著簽了自己的名字,謝了那老軍,與執役一人拿了一把弓出了庫房,阮大鋮從樹蔭下走了過來,笑道:「還真有弓啊。」
  張原道:「弦沒用了,得換弦。」走到箭靶前,張弓虛引,口裡道:「奪、奪、奪,箭箭中紅心。」說罷,哈哈大笑,與阮大鋮還有那執役出了射圃,往廣業堂號房而來,走過西講堂,迎面見黃鸝官服、紫醬臉膛的毛監丞領著兩個官差走了過來,張原與阮大鋮便避讓道旁,不料那毛監丞大喝道:「張原,本官正要找你,這就隨本官去繩愆廳受審。」
  張原躬身問:「不知監丞大人有什麼話要問學生?」
  毛監丞冷笑道:「到了繩愆廳再問你話,現在,給我閉嘴。」喝命左右差役,押張原去繩愆廳。
  張原將手中弓交給阮大鋮,低聲道:「請阮兄速去找趙博士。」
  阮大鋮接過弓,點了一下頭,快步離開,卻聽毛監丞喝道:「且慢,這弓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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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寧吃眼前虧

    監丞雖只是八品官,但卻是國子監第三號人物,地位僅次於祭酒和司業,有權參領監事,凡教官怠於師訓、諸生有違監規,都歸繩愆廳執行處罰,主管繩愆廳的就是監丞,洪武年間,監丞權力極度膨脹,朱元璋授權監丞鎮壓那些特立獨行敢於抗爭的監生,不允許監生有任何不同意見,監官可隨意解釋監規,動輒以毀辱師長、告訐生事嚴懲監生,監生被杖決、關小黑屋挨餓是常有的事——
    但自永樂以後,監丞權力受限,不能隨意處置監生,監生逐漸活躍,孝宗皇帝即位時,要在萬歲山建棕棚以備登臨眺望,北京國子監有個名叫虎臣的監生上疏勸阻,把國子監祭酒嚇得半死,生怕監生惹禍連累到他,就把虎臣綁在彝倫堂前的樹上等候皇帝降罪,不料弘治皇帝傳旨慰諭說虎臣勸諫得對,棕棚已停建,弄得祭酒大為羞愧——
    張原入監後勤學苦讀是有目共睹的,毛監丞想整治他也要有充足的理由和證據才行。
    張原被毛監丞和兩名監差押到繩愆廳,毛監丞坐在堂上,大喝一聲:「張原,你可知罪?」

    張原道:「請毛監丞出示集愆冊,讓學生知道罪在哪裡?」
    各堂生員,若有違犯監規,監丞會登記在冊,初犯則口頭警告,再犯就要決竹篦五下,三犯決十下……這些張原都瞭解得很清楚——
    毛監丞喝道:「跪下回話!」
    張原不動聲色道:「監規沒有規定監生必須跪監丞。」
    毛監丞大怒,上次在會饌堂他呵斥張原,張原唯唯諾諾,他便以為張原軟弱可欺,因為宋司業叮囑過,要他找機會懲治一下張原,所以上次生事不成,這次又來了,不料張原突然強硬起來,要看集愆冊,還昂然不跪,這種反差,毛監丞豈能不怒,紫脹著臉皮吼道:「你屢犯監規,本官要嚴懲你,你敢不跪,那就是毀辱師長,本官可枷你示眾。」
    張原這次沒打算示弱了,若要向這種小人下跪,他寧吃眼前虧,說道:「毛監丞說學生屢犯監規,卻不知學生犯了哪些監規,請毛監丞明示?」
    毛監丞道:「前日你在會饌堂進餐時大聲喧嘩,本官已警告過你,念在初犯,不予嚴責,豈料你變本加厲,竟私自與人交換號房,這是再犯,定要竹笞的,今日又讓本官撞上你偷盜射圃弓箭,這是發遣充軍的罪,明白嗎?」

    毛監丞欺張原年幼,以為自己這般聲色俱厲地羅列張原罪行,張原必嚇得下跪求饒,但聽張原說道:「那日進餐學生有沒有大聲喧嘩自有人證,至於說學生私自與人交換號房那更是無端的指責,學生與魏齋長換房,是向管理壬字班的劉學正稟報過,劉學正同意了的——」
    毛監丞喝道:「劉學正有何權利同意換房,監規規定,監生不許私自挪借他人住處——當日宣讀監規時,你沒聽明白嗎!」
    張原不與毛監丞爭執,他只把事情說明白,道:「毛監丞說學生偷盜,難道不知大明律有誣陷一罪嗎,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之二十二明明白白寫道『凡誣告人偷盜罪者加所誣罪二等論處』,毛監丞說學生偷盜,毛監丞自己就要準備好承受偷盜罪加二等的的處罰。」
    毛監丞大怒,冷笑連連,說道:「好一張鋼齒鐵口,果然不是善類!哼哼,我知你善糾結諸生聚眾鬧事,現在你倒是糾結諸生來鬧啊,今日我就要杖責你,你待怎樣?——左右,給我按倒,痛決十下。」…
    張原舉手道:「且慢。」對毛監丞道:「學生與毛監丞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毛監丞何以如何為難學生?」

    毛監丞語塞,卻又道:「違反監規就該嚴懲,你莫要扯什麼私怨,我與你有何私怨,本官乃是秉公執法!」
    「秉公執法。」張原笑了笑,說道:「那指使毛監丞來為難學生的人能給毛監丞什麼好處?毛監丞給人當馬前卒不考慮利弊嗎,那人肯定給不了毛監丞多少好處,卻讓毛監丞成了學生的死敵,除非毛監丞現在能整死學生,若只是杖責的話,學生會有報復手段的,毛監丞要討好上司為難學生,也該多瞭解一些學生的情況,難道毛監丞以為杖責學生為上司出了氣,學生就這樣忍受了?又或者毛監丞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整死學生,但這也要問問這堂上監差肯不肯做幫兇,學生的兩個兄長都在監內,學生的老師焦太史就住在附近的澹園,這些毛監丞都應該考慮周全才是。」
    張原不疾不徐地說著,毛監丞聽來卻是驚心動魄,他的確沒考慮那麼多,只是利用手中權力懲治一個監生而已,這算得什麼,他又不是第一次懲治監生,但此時面對張原冷冷的目光和貌似平淡實則狠厲的口氣,毛監丞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道:「這小子非但不是善類,還是個狠貨,聽他話裡的意思,對宋司業與我密謀之事似乎一清二楚,他說老師是焦太史,不知是真還是假,焦太史與顧祭酒可是很有交情的——」

    毛監丞色厲內荏道:「胡說八道,本官是因你違反監規才懲罰你,這又要什麼人指使,你這是毀辱師長,罪加一等——」想喝令監差行刑,喉嚨卻有些堵,底氣不足,但若這樣放張原走,那他這臉也就全丟光了,一時臉色變幻,猶豫不決——
    這時,繩愆廳外有人道:「毛監丞,學生廣業堂壬字班齋長魏大中前來回話。」
    ……
    張原被毛監丞帶走後,那手裡拿著麻背弓的執役從西講堂屋角鑽出來了,方纔他看到毛監丞過來就悄悄躲了,這執役有些驚慌地問阮大鋮:「阮公子,張公子犯了什麼事?」
    那日在會饌堂,毛監丞小題大做地呵斥張原,阮大鋮就覺得毛監丞是有意刁難張原,這些天他與張原朝夕相處,很敬佩張原的勤學苦讀和制藝才華,這時見毛監丞把張原帶去繩愆廳審問,心道:「張原沒出過國子監,讀書用功,又能犯什麼監規,只有換號房這件事了。」對那執役道:「沒犯什麼事,是這毛監丞有意刁難,你也看到了,憑白就說張介子偷盜弓箭,真是豈有此理,我這就找趙博士、岳助教去。」

    在號房前,阮大鋮遇到魏大中,便匆匆說了張原被毛監丞帶走的事,又匆匆忙忙去找趙博士和岳助教去了——
    魏大中心道:「若是因為換號房的事,那我必須去為張原分說。」便來到繩愆廳參見毛監丞。
    那毛監丞皺眉問:「魏大中,你來作甚?」
    魏大中躬身道:「學生與張原同班,想必毛監丞有話要問學生,便來候命。」
    毛監丞「哦」的一聲:「你便是與張原換號的監生,好大膽子,不知道這是違反監規的嗎?」
    魏大中道:「學生也知違規,次日一早便向劉學正稟明,劉學正同意換號房——」
    「哈哈。」毛監丞揀到寶一樣叫起來:「原來是違規在先,是次日才向劉學正稟明的,張原,你還敢狡辯嗎?」…
    張原看了一眼魏大中,心道:「魏齋長你跑來幹什麼!」道:「任憑毛監丞處置。」
    毛監丞看不得張原那從容自在的樣子,怒道:「人證在此,你還敢這麼囂張嗎!」
    張原道:「這就奇了,學生說了但憑毛監丞處置,這怎麼又囂張了?」
    毛監丞不知怒從何來:「你真以為本官不敢懲治你嗎,本官責打過的監生成百上千,若被威脅兩句就不敢管的話,那本官就不會在這裡做監丞了!」

    魏大中納悶,不明白這毛監丞說這些話做什麼,道:「若毛監丞要責罰的話,學生甘願與張原同受。」
    這魏大中是個極肯擔當的人。
    毛監丞一拍桌案,喝道:「兩個人各笞十下,行刑。」
    張原道:「魏大中是初犯,口頭警告便可,緣何要與我同受杖責?」
    毛監丞怒喝:「本官懲處違規監生,要你多嘴!笞十,痛決!」
    四名監差舉著三尺長、巴掌寬的竹篦上前,就要按倒張原和魏大中行刑,張原心裡叫道:「這竹篦打人可是很痛的!阮大鋮,你這個閹黨,我讓你找趙博士、岳助教來,你倒好,叫來個魏大中——」
    「住手!」
    廣業堂的趙博士抹著汗趕到,後面跟著的是阮大鋮。
    毛監丞冷笑道:「趙博士,在下在繩愆廳執法,你為何橫加干預!」
    趙博士喘息稍定,見除了張原之外,還有魏大中,拱手問:「請問毛監丞,張原、魏大中犯了何事,要受竹笞?」監丞正八品,博士從八品。
    毛監丞道:「他二人私下調換號房,違反監規,趙博士身為師長,是不是怠於師訓啊。」

    趙博士忍氣問:「還犯了什麼監規?」
    毛監丞不敢說張原偷盜了,說道:「張原言語囂張,不敬師長,難道不該嚴懲?」
    趙博士道:「我是張原的主講教官,應該比毛監丞更瞭解他,張原好學上進,課業昨日還得顧祭酒盛讚,為人也是謙柔恭謹,哪裡會不敬師長,若只是調換號房之事,決不至於竹笞,毛監丞莫要濫用監刑!」
    毛監丞怒道:「你是一意要包庇他了?」
    趙博士道:「是我包庇還是你濫刑,我與你去向顧祭酒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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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司業與祭酒

    毛監丞與趙博士正在爭執,忽聽監差道:「司業大人到。」
    毛監丞大喜,長出了一口氣,宋司業來得正好,他正不知該如何處置張原,這下子就交給宋司業了,趕緊出繩愆廳,將司業宋時勉迎進堂上坐定,一面低聲稟報事情經過——
    面白微鬚、兩頰如削的南監司業宋時勉看著趙博士,冷冷道:「顧祭酒說過要嚴明規約,重振南監,毛監丞對新入學監生要求嚴格一些有何不可,你身為廣業堂主管學官,自當協助監丞嚴督監生遵守監規,為何竟包庇違規監生?」
    對毛監丞,趙博士還能抗爭幾句,但宋司業這麼說,趙博士哪裡還敢爭辯,垂首道:「司業大人教訓得是,是下官疏於管教,但請司業大人念在這兩個監生讀書刻苦、學業優秀,且又是初犯,可否暫免體罰,若敢再犯,再嚴懲不貸?」
    宋時勉淡淡道:「國子監為國育才,首重德行,若只重學業,應付科考,以求富貴為志,不講孝弟廉讓,不知立身、修行、忠君、愛國之大道,這樣的監生一旦為官,求其不貪、不欺、盡忠、竭節,莫非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宋時勉這番話的確說得深刻,憂國憂民、正氣凜然,對國子監教學、對八股取士的弊端也是一針見血,但他說這番高論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懲治張原為其董老師洩私憤而已,有些人,話說得慷慨激昂、堂皇漂亮,也的確在情在理,但實際做的又是些什麼呢,高談闊論只為掩飾其私慾,文過飾非正是此輩——
    趙博士見宋司業把張原換個號房與忠君愛國、奸佞之臣聯繫起來了,這頂帽子太沉重了,趙博士承擔不起,不敢再辯,無言退到一邊。
    毛監丞見趙博士灰溜溜退下,心裡冷笑,喝命監差執笞行刑,宋時勉卻道:「且慢。」問張原、魏大中:「你二人有何話說?」
    魏大中正待說話,原先立在墀下的阮大鋮突然上前叉手道:「司業大人,是學生與張原換的號房,學生願與張原同受責罰。」
    阮大鋮能有此擔當,這讓張原有點意外。
    宋時勉扯動嘴角笑了笑,看了毛監丞一眼,又看了張原一眼——
    毛監丞心領神會,宋司業這是讓他吩咐行刑監差狠揍張原,雖說只是竹笞十下,卻也能打得張原皮開肉綻,半月下不了床——

    腳步聲雜沓,又有人來到繩愆廳,卻是南監祭酒顧起元冒著烈日趕來了,後面是廣業堂壬字班的岳助教、劉學正,還有其他幾個學官,先前阮大鋮去見趙博士,趙博士得知張原被毛監丞帶去繩愆廳,心知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能讓毛監丞改變主意,便讓岳助教去稟知顧祭酒,顧祭酒昨日對張原的誇獎讓趙博士印象深刻,想必顧祭酒會愛惜張原——
    司業宋時勉見祭酒大人到了,他如何能在堂上高高坐著,趕緊下堂來請顧祭酒上坐。
    顧起元掃視繩愆廳,問:「出了何事?」
    毛監丞上前將張原在會饌堂大聲喧嘩又且私換號房之事說了,顧起元身後的劉學正稟道:「祭酒大人,下官知道張原與阮大鋮換號房之事,與阮大鋮同號房的是張原的族兄張岱,張氏兄弟二人一向在一起學習,便於互相督促,下官便同意他們換房了。」
    毛監丞道:「張原是換號房在先,事後才告知劉學正,妄圖躲避懲罰。」
    顧起元雖有意重振南監學風,但絕沒有要把南監恢復到國初那嚴苛如監獄的地步,監生換號房是很常有的事,現在坐監的監生不多,一人一間也儘夠,毛監丞抓住這點事就要竹笞張原顯然是小題大做,問:「毛監丞,張原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違反監規之處?」…
    毛監丞遲疑了一下,說道:「張原不服管教,頂撞監官,態度囂張,極其惡劣。」
    張原叉手道:「顧祭酒,且容學生自辯,學生與阮監生方才去射圃,因慕先賢通六藝,就想課業之暇到射圃學習射箭,強身健體方能報效國家,學生向射圃老軍借弓時,老軍說弓弦廢弛,須得換弦方能用,學生簽字畫押後,老軍借了兩張弓給學生,讓學生自己托人去城中匠鋪上弦,豈料在西講堂邊遇到毛監丞,毛監丞也不查問,便誣學生偷盜,說數罪並罰,要竹笞學生,學生雖受冤屈,也不敢對毛監丞不敬,說任憑毛監丞處置,毛監丞不知何故又說學生囂張,這些阮監生、魏監生都可作證。」
    毛監丞那張紫醬臉漲成紫黑色,張原先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不能在顧祭酒面前說出來,所以又急又怒,道:「這兩人都是你的同學,如何作得證人!」
    魏大中亢聲道:「毛監丞此言差矣,學生雖與張原是同學,但他若有過錯,學生也絕不會為他掩飾,毛監丞是監官、是師長,始終在場的,又何須學生作證。」

    毛監丞氣急敗壞,宋司業臉色陰沉,顧起元都看在眼裡,驀然想起焦太史曾托他多教導張原,看來焦太史話裡有話,宋時勉是董其昌門生,這事莫非是宋時勉唆使毛監丞尋釁懲治張原?
    毛監丞是監官,顧起元要給他顏面,不好在監生面前駁他,便道:「這事交由我處置吧。」命張原、魏大中、阮大鋮隨他去彝倫堂,趙博士、岳助教幾個一起跟去。
    張原走到階前又踅回來,向一名監差討要那張小梢弓,那監差看著毛監丞,毛監丞恨恨道:「給他。」
    張原拿了小梢弓,揚長而去。
    宋時勉踱到階前,臉色很難看,腮幫子全癟下去了,一言不發。
    毛監丞低聲道:「張原說他是焦太史的弟子,看來不假,不然顧祭酒不會這般袒護他。」心中惴惴不安。
    這些事,宋時勉當然是一清二楚,指使毛監丞是想教訓教訓張原,為董老師出一口惡氣而已,他自己不想出面,不料張原才到國子監沒幾日,就得到祭酒顧起元的賞識,而這個毛監丞也愚蠢,過於急著懲治張原——
    宋時勉冷冷道:「不要著急,找人盯著,他又非聖賢,總有差漏處。」心道:「俗語有云雞蛋裡面挑骨頭,只要耐心,不信找不到張原的過錯。」

    毛監丞應道:「是」。心知自己已是騎虎難下。
    ……
    顧起元將張原等人帶到彝倫堂祭酒衙門,問明事情經過,心下瞭然,那毛監丞果然是受宋時勉指使故意刁難張原,對張原三人道:「這事我都知道了,你們照常讀書便是,下去吧。」
    張原道:「祭酒大人,學生以後想每日一早到射圃練習射箭,請大人准許。」
    顧起元道:「射是君子六藝之一,你既肯學,我豈有不允,只是莫要耽誤了課業。」
    待張原三人離開了彝倫堂,顧起元對趙博士、岳助教、劉學正道:「張原人才難得,你們也要好生愛護,以後若有什麼事立即報知我,毛監丞濫用監刑,我會警告他的。」
    ……
    張原與魏大中、阮大鋮出了彝倫堂,向魏、阮二人拱手道謝,魏大中道:「何必道謝,若你真有過錯,我是不會為你掩飾的。」
    張原含笑道:「是是,魏齋長耿介剛直,乃我畏友、諍友。」
    魏大中先回號房去了,張原與阮大鋮緩步而行,阮大鋮感覺張原與自己親密了許多,心中也是歡喜,他方才挺身而出甘與張原同受竹笞,乃是看到顧祭酒帶著人從鼓房那邊轉過來了,阮大鋮知道顧祭酒賞識張原,而且張原也占理,顧祭酒絕不會讓張原受竹笞的,張原不會挨罰,他當然更不會有事,何不慷慨仗義一回?…
    阮大鋮就愛耍小聰明投機取巧,張原是何等人,而且知道阮大鋮人生歷程和結局,對阮大鋮這點小聰明自是心知肚明,但人至察則無徒,有所包容方是為人處世之道,誰沒有這樣或那樣的性格缺陷呢,現在的阮大鋮對他還是很友好的,此番也幫了他大忙,人要知道感激,而不只是挑剔——
    阮大鋮為張原抱不平道:「介子兄,毛監丞這般刁難你,顧祭酒也瞭然,卻沒有懲罰毛監丞的意思,這豈不是縱容其濫用監刑,只怕他以後還會刁難你。」
    張原道:「顧祭酒不會當我們學生的面多說什麼,那毛監丞——」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續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傍晚時,張岱回來,聽說了毛監丞又來刁難張原,竟想笞打張原,大怒,說道:「介子,我們想個辦法狠狠整治那瘟官,瘟官欺人太甚!」
    張原道:「不急,慢慢來,先要知彼知己,我們要多瞭解瞭解司業和監丞那兩位大人。」
    這事暫時就這樣過去了,兩日後,那執役將安好了弓弦的麻背弓、小梢弓給張原送來,張原除了工錢外另賞了這執役一兩銀子,執役姓蔣,蔣執役甚喜,這次毛監丞刁難張原不成,蔣執役知道這個張監生很得顧祭酒賞識,而且平日出手也豪闊,蔣執役自是加倍奉承,每日早晚來問候,看張原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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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張原出監

  「嗖」的一聲,一支硬木箭向箭靶射出,這支箭大約飛出十來丈,就掉落在雜草叢中,離箭靶還有三、四丈距離——
  弓臂在手,張原還能感覺到弓弦「嗡嗡」的顫響,卻聽身後「嗤」的一笑,回頭看時,尚豐、蔡啟祥、林兆慶三人都是嘴巴緊閉,不知是誰在譏笑他?
  阮大鋮卻是讚道:「介子兄臂力頗佳,第一次射箭就能射這麼遠!」
  張原搖頭笑道:「慚愧,弓也拉不滿弦,連靶都沒摸著邊。」
  張萼上前道:「看我的。」從張原手裡接過小梢弓,彎弓搭箭,也是一箭射出,還沒張原射得遠。
  張萼走近些,離靶十丈,又是一箭射出,還是沒碰到箭靶,張岱也擎著麻背弓來射,那姓周的老軍正挑糞灌園,見這幾個不會射箭的監生亂射,生怕不慎射到他,挑著糞桶疾行,桶裡糞汁搖晃,濺了一地,臭氣熏天——
  張萼掩鼻道:「你這老軍好不曉事,我們在這裡射箭,你挑糞灌園,這不是存心噁心我們嗎!」

  老軍陪笑道:「幾位相公,小人就靠這幾畦菜園餬口,不澆園沒法過日子啊。」
  張萼道:「這些菜我全買下了,你給我鏟掉去,多少銀子,我給。」紈褲豪爽勁十足啊。
  這姓周的老軍卻道:「這位相公,這菜可是種一茬又一茬的——」
  張原道:「老人家,以後我們每日早間都要來射箭,可這糞臭實在受不了,這樣吧,我們每月給你一兩銀子,你就挑水澆菜好了,雖然收成會差點,但也不會太差,如何?」
  這姓周的老軍大喜,連聲道謝。
  張萼道:「我可警告你,不許偷偷澆糞,不然我嗅到臭味,銀子一分不給。」
  那老軍連稱「不敢不敢」,趕忙挑著糞桶退出射圃。
  阮大鋮、張岱哈哈大笑。
  張原向尚豐三人道:「尚兄,你們三人射,我等觀摩。」
  琉球王子尚豐和蔡、林兩個侍讀常來這裡練習射箭,他們都是自帶的弓箭,今日一早來射圃時,卻發現張原三兄已經先在這裡,相見甚喜——
  尚豐略一謙讓,便退後幾步,距離箭靶大約二十丈,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箭正中靶心。

  張原大聲喝彩,即向尚豐請教箭術,尚豐見張原是真心想學,自是不吝賜教,先說射箭姿勢,身子要站直,不要縮頸,不要彎腰,不要挺胸,不要前仰後合,這是基本要領,至於手臂力量,那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長年累月的訓練——
  張原按照尚豐所說的姿勢射了幾箭,果然易於發力和瞄準,張岱、張萼、阮大鋮也紛紛嘗試,覺得有些進步,都是歡喜,張萼道:「介子,我要與你賭勝,每日一賭,每人射十箭,射中箭靶多者為勝。」
  初學,不敢說箭中紅心,只求射在那大塊的箭靶上就行——
  賭這個不錯,張原道:「好,綵頭為白銀一兩。」
  阮大鋮笑道:「小聲點,莫讓監丞大人聽到,不然就把我們以聚眾賭博論處了。」
  這練習射箭與其他遊戲一樣,有人領頭,有相互比拚競爭,興趣自然就上來了,張岱本不喜歡這種力氣活,被張原、張萼帶動,也興致勃勃,從七月初二起,每日一早就來射圃學習射箭,不但張岱、阮大鋮來參加射箭,廣業堂壬字班的好幾個年輕監生也加入進來,還有張萼帶來的幾個正義堂納粟監生,射圃庫房十來張弓經過修理之後全部派上用場了——…

  那毛監丞一直盯著張原,見張原每日很招搖地在射圃玩射箭,他私下探知這是顧祭酒准許的,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只有緩圖之。
  七月初八,旬試如期進行,上旬的考試很簡單,只是四書題一道,張原自然又是優秀,七月初九這日可得休息一天。
  初九日一早,向魏大中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了三重門,在大門外與張萼會合,昨日在射圃說好的,兄弟二人一起申請出監,只是張岱與張原同班,一個班只有一塊「出恭入敬牌」,張岱、張原無法同時外出——
  朝陽初升,進入七月後早晚涼爽了許多,張原入監半個多月,這是第一次領牌外出,心情也很輕鬆清爽,與三兄張萼說說笑笑到了聽禪居外,見福兒和茗煙這兩個小廝正在門前攤錢賭勝,張萼示意二人莫要聲張,與張原進了小院,小樓三楹,中間是張岱居所,東邊歸張萼,西邊歸張原,又分上下二層,下層住男僕,上層是張原三兄弟的臥室、書房,素芝、綠梅和穆真真這三個貼身侍婢自然也住在上層——

  東樓的綠梅倚在樓欄上俯看院中的花草,正看到兩位少爺走進來,歡喜道:「三少爺回來了,介子少爺回來了——」
  一下子就湧出好多人,能柱、馮虎,張岱的兩個健僕,還有來福和武陵,武陵道:「三少爺都出來好幾回了,少爺你怎麼今日才出來?」一面大叫:「真真姐,真真姐,少爺回來了——」
  腳步輕捷如鹿,微風颯然,穆真真已經從後園跑了出來,立在張原面前,臉蛋紅撲撲,額頭有汗珠,手裡抓著小盤龍棍,裙角還掖在腰間,颯爽、矯捷,臉上的歡喜似要洋溢出來,叫了聲:「少爺——」
  張原含笑道:「真真練武啊,沒偷懶嗎。」
  穆真真這才想到把裙角放下,向兩位少爺萬福施禮。
  張萼大笑道:「介子你看,穆真真眼波春水都要滴下來了,她想死你了。」
  穆真真頓時羞臊得抬不起頭,扭身跑回西樓去了。
  張萼推了張原一把:「介子,上啊,你也憋壞了吧。」
  唉,這個三兄太粗俗了,怎麼就不能含蓄一些呢,張原笑著上西樓,見穆真真的房門閉著,便叫了一聲:「真真——」

  穆真真在裡面應了一聲:「少爺,稍等。」聲音含著羞澀。
  張原料想穆真真是在裡面洗浴抹身子,練武練得一身汗了嘛,他真沒有三兄張萼那般放得開,不可能剛從國子監回來就急不可耐地要與穆真真行房,縱然飢渴,也沒到這種地步,樓下還有一群人看著呢。
  張原進到書房,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書案上有兩疊鉛山竹紙,一疊是白紙,另一疊寫滿了字,都是穆真真臨的漢隸。
  張原剛要在書案邊坐下,卻聽樓下有人說話——
  「張公子就是住的這裡,張公子是一早出的監——張公子——」
  這是國子監那個姓蔣的執役的聲音,張原心道:「這蔣執役帶誰找到這裡來了?」起身走到樓廊上往下看,就見那蔣執役立在院門邊,一個身穿青紅兩色曳撒的瘦弱少年正跨進門來,張原眼神不大好,瞧不清這清瘦少年面目,就聽到武陵道:「啊,是小高公公——少爺,杭州織造署的小高公公來了。」
  張原便在樓上應道:「小高公公,請上樓來坐。」

  這清瘦少年便是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什麼名字不知道,小高仰頭看到張原,趕忙叉手施禮:「張公子,鍾公公到了金陵了,在守備太監邢公公處,請張公子去相見。」…
  五月時張原在杭州見到鍾太監,鍾太監就說接替他總領杭州織造署的太監鄭之惠已經從京中啟程,他大約六月底會完成交接離開杭州,今日是七月初九,鍾太監就已經到了南京,行程頗快——
  穆真真換了一身青色衣裙出來,張原便讓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見鍾太監,三兄張萼不耐煩與太監交往,而且鍾太監也沒請他,留在聽禪居與綠梅、福兒嬉戲。
  門外有帷轎候著,小高請張原上轎,張原本欲步行,想想還是坐上轎,瞥眼看到立在一邊的蔣執役,招手叫過來叮囑道:「在監裡莫要多嘴。」又讓來福賞他一錢銀子。
  蔣執役連聲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絕不敢多嘴。」
  看著張原乘轎而去,蔣執役這才直起腰來,心道:「這張公子到底什麼來路,連守備太監邢公公都要請他呀,張公子與守備太監有交情,那還怕什麼毛監丞!」

  南京守備太監是司禮監的外差,權力之大可想而知,有守備太監在場,南京六部尚書都得靠邊站,宴席時都是守備太監首座——
  張原坐在帷轎上,穆真真和武陵一左一右扶著轎沿,小高與武陵走在一邊,張原問小高:「鍾公公是哪一天離開杭州的,一路順利否?」
  小高恭恭敬敬道:「鍾公公是上月二十三日離的杭州,昨日到的南京,鍾公公想在進京前再見張公子一面,又且與南京守備邢公公有舊,就特意繞路來了。」
  張原又問:「那邢公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小高公公和我說說,免得我犯忌諱。」
  小高道:「邢公公諱隆,原是為萬歲爺爺收礦稅的,因收稅有功,後來雖然撤了礦監,萬歲爺爺就讓邢公公留在南京當守備太監,都已經快十年了,邢公公信佛,喜歡造廟——小人只知道這些。」
  「邢隆?」張原記起老師王思任曾和他說起過這個邢隆,王老師十多年前在當塗做知縣,邢隆那時奉旨來當塗開礦收稅,被王老師以當塗橫山是高皇帝鼎湖龍首,把邢隆騙走,當塗百姓至今感王老師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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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張原出監

  「嗖」的一聲,一支硬木箭向箭靶射出,這支箭大約飛出十來丈,就掉落在雜草叢中,離箭靶還有三、四丈距離——
  弓臂在手,張原還能感覺到弓弦「嗡嗡」的顫響,卻聽身後「嗤」的一笑,回頭看時,尚豐、蔡啟祥、林兆慶三人都是嘴巴緊閉,不知是誰在譏笑他?
  阮大鋮卻是讚道:「介子兄臂力頗佳,第一次射箭就能射這麼遠!」
  張原搖頭笑道:「慚愧,弓也拉不滿弦,連靶都沒摸著邊。」
  張萼上前道:「看我的。」從張原手裡接過小梢弓,彎弓搭箭,也是一箭射出,還沒張原射得遠。
  張萼走近些,離靶十丈,又是一箭射出,還是沒碰到箭靶,張岱也擎著麻背弓來射,那姓周的老軍正挑糞灌園,見這幾個不會射箭的監生亂射,生怕不慎射到他,挑著糞桶疾行,桶裡糞汁搖晃,濺了一地,臭氣熏天——
  張萼掩鼻道:「你這老軍好不曉事,我們在這裡射箭,你挑糞灌園,這不是存心噁心我們嗎!」

  老軍陪笑道:「幾位相公,小人就靠這幾畦菜園餬口,不澆園沒法過日子啊。」
  張萼道:「這些菜我全買下了,你給我鏟掉去,多少銀子,我給。」紈褲豪爽勁十足啊。
  這姓周的老軍卻道:「這位相公,這菜可是種一茬又一茬的——」
  張原道:「老人家,以後我們每日早間都要來射箭,可這糞臭實在受不了,這樣吧,我們每月給你一兩銀子,你就挑水澆菜好了,雖然收成會差點,但也不會太差,如何?」
  這姓周的老軍大喜,連聲道謝。
  張萼道:「我可警告你,不許偷偷澆糞,不然我嗅到臭味,銀子一分不給。」
  那老軍連稱「不敢不敢」,趕忙挑著糞桶退出射圃。
  阮大鋮、張岱哈哈大笑。
  張原向尚豐三人道:「尚兄,你們三人射,我等觀摩。」
  琉球王子尚豐和蔡、林兩個侍讀常來這裡練習射箭,他們都是自帶的弓箭,今日一早來射圃時,卻發現張原三兄已經先在這裡,相見甚喜——
  尚豐略一謙讓,便退後幾步,距離箭靶大約二十丈,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箭正中靶心。

  張原大聲喝彩,即向尚豐請教箭術,尚豐見張原是真心想學,自是不吝賜教,先說射箭姿勢,身子要站直,不要縮頸,不要彎腰,不要挺胸,不要前仰後合,這是基本要領,至於手臂力量,那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長年累月的訓練——
  張原按照尚豐所說的姿勢射了幾箭,果然易於發力和瞄準,張岱、張萼、阮大鋮也紛紛嘗試,覺得有些進步,都是歡喜,張萼道:「介子,我要與你賭勝,每日一賭,每人射十箭,射中箭靶多者為勝。」
  初學,不敢說箭中紅心,只求射在那大塊的箭靶上就行——
  賭這個不錯,張原道:「好,綵頭為白銀一兩。」
  阮大鋮笑道:「小聲點,莫讓監丞大人聽到,不然就把我們以聚眾賭博論處了。」
  這練習射箭與其他遊戲一樣,有人領頭,有相互比拚競爭,興趣自然就上來了,張岱本不喜歡這種力氣活,被張原、張萼帶動,也興致勃勃,從七月初二起,每日一早就來射圃學習射箭,不但張岱、阮大鋮來參加射箭,廣業堂壬字班的好幾個年輕監生也加入進來,還有張萼帶來的幾個正義堂納粟監生,射圃庫房十來張弓經過修理之後全部派上用場了——…

  那毛監丞一直盯著張原,見張原每日很招搖地在射圃玩射箭,他私下探知這是顧祭酒准許的,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可奈何,只有緩圖之。
  七月初八,旬試如期進行,上旬的考試很簡單,只是四書題一道,張原自然又是優秀,七月初九這日可得休息一天。
  初九日一早,向魏大中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了三重門,在大門外與張萼會合,昨日在射圃說好的,兄弟二人一起申請出監,只是張岱與張原同班,一個班只有一塊「出恭入敬牌」,張岱、張原無法同時外出——
  朝陽初升,進入七月後早晚涼爽了許多,張原入監半個多月,這是第一次領牌外出,心情也很輕鬆清爽,與三兄張萼說說笑笑到了聽禪居外,見福兒和茗煙這兩個小廝正在門前攤錢賭勝,張萼示意二人莫要聲張,與張原進了小院,小樓三楹,中間是張岱居所,東邊歸張萼,西邊歸張原,又分上下二層,下層住男僕,上層是張原三兄弟的臥室、書房,素芝、綠梅和穆真真這三個貼身侍婢自然也住在上層——

  東樓的綠梅倚在樓欄上俯看院中的花草,正看到兩位少爺走進來,歡喜道:「三少爺回來了,介子少爺回來了——」
  一下子就湧出好多人,能柱、馮虎,張岱的兩個健僕,還有來福和武陵,武陵道:「三少爺都出來好幾回了,少爺你怎麼今日才出來?」一面大叫:「真真姐,真真姐,少爺回來了——」
  腳步輕捷如鹿,微風颯然,穆真真已經從後園跑了出來,立在張原面前,臉蛋紅撲撲,額頭有汗珠,手裡抓著小盤龍棍,裙角還掖在腰間,颯爽、矯捷,臉上的歡喜似要洋溢出來,叫了聲:「少爺——」
  張原含笑道:「真真練武啊,沒偷懶嗎。」
  穆真真這才想到把裙角放下,向兩位少爺萬福施禮。
  張萼大笑道:「介子你看,穆真真眼波春水都要滴下來了,她想死你了。」
  穆真真頓時羞臊得抬不起頭,扭身跑回西樓去了。
  張萼推了張原一把:「介子,上啊,你也憋壞了吧。」
  唉,這個三兄太粗俗了,怎麼就不能含蓄一些呢,張原笑著上西樓,見穆真真的房門閉著,便叫了一聲:「真真——」

  穆真真在裡面應了一聲:「少爺,稍等。」聲音含著羞澀。
  張原料想穆真真是在裡面洗浴抹身子,練武練得一身汗了嘛,他真沒有三兄張萼那般放得開,不可能剛從國子監回來就急不可耐地要與穆真真行房,縱然飢渴,也沒到這種地步,樓下還有一群人看著呢。
  張原進到書房,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書案上有兩疊鉛山竹紙,一疊是白紙,另一疊寫滿了字,都是穆真真臨的漢隸。
  張原剛要在書案邊坐下,卻聽樓下有人說話——
  「張公子就是住的這裡,張公子是一早出的監——張公子——」
  這是國子監那個姓蔣的執役的聲音,張原心道:「這蔣執役帶誰找到這裡來了?」起身走到樓廊上往下看,就見那蔣執役立在院門邊,一個身穿青紅兩色曳撒的瘦弱少年正跨進門來,張原眼神不大好,瞧不清這清瘦少年面目,就聽到武陵道:「啊,是小高公公——少爺,杭州織造署的小高公公來了。」
  張原便在樓上應道:「小高公公,請上樓來坐。」

  這清瘦少年便是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什麼名字不知道,小高仰頭看到張原,趕忙叉手施禮:「張公子,鍾公公到了金陵了,在守備太監邢公公處,請張公子去相見。」…
  五月時張原在杭州見到鍾太監,鍾太監就說接替他總領杭州織造署的太監鄭之惠已經從京中啟程,他大約六月底會完成交接離開杭州,今日是七月初九,鍾太監就已經到了南京,行程頗快——
  穆真真換了一身青色衣裙出來,張原便讓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見鍾太監,三兄張萼不耐煩與太監交往,而且鍾太監也沒請他,留在聽禪居與綠梅、福兒嬉戲。
  門外有帷轎候著,小高請張原上轎,張原本欲步行,想想還是坐上轎,瞥眼看到立在一邊的蔣執役,招手叫過來叮囑道:「在監裡莫要多嘴。」又讓來福賞他一錢銀子。
  蔣執役連聲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絕不敢多嘴。」
  看著張原乘轎而去,蔣執役這才直起腰來,心道:「這張公子到底什麼來路,連守備太監邢公公都要請他呀,張公子與守備太監有交情,那還怕什麼毛監丞!」

  南京守備太監是司禮監的外差,權力之大可想而知,有守備太監在場,南京六部尚書都得靠邊站,宴席時都是守備太監首座——
  張原坐在帷轎上,穆真真和武陵一左一右扶著轎沿,小高與武陵走在一邊,張原問小高:「鍾公公是哪一天離開杭州的,一路順利否?」
  小高恭恭敬敬道:「鍾公公是上月二十三日離的杭州,昨日到的南京,鍾公公想在進京前再見張公子一面,又且與南京守備邢公公有舊,就特意繞路來了。」
  張原又問:「那邢公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小高公公和我說說,免得我犯忌諱。」
  小高道:「邢公公諱隆,原是為萬歲爺爺收礦稅的,因收稅有功,後來雖然撤了礦監,萬歲爺爺就讓邢公公留在南京當守備太監,都已經快十年了,邢公公信佛,喜歡造廟——小人只知道這些。」
  「邢隆?」張原記起老師王思任曾和他說起過這個邢隆,王老師十多年前在當塗做知縣,邢隆那時奉旨來當塗開礦收稅,被王老師以當塗橫山是高皇帝鼎湖龍首,把邢隆騙走,當塗百姓至今感王老師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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