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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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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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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射蟬

  響午時末,船到了薛澱湖,張原一行在湖東岸的朱家角鎮用餐,王微不肯下船,只讓姚叔去買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髮小僮食用,王微讓小婢從行李中搬出一個紅泥爐,引火燃炭,用一個瓦缽煮青浦粳米粥,王微親自掌勺,炒了一盤苦瓜和一盤青藕,兩樣小菜,一缽粳米粥,這女郎飲食很簡單,講究的是鮮潔乾淨。
  王微吃了兩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淨手,取一卷《隱秀軒詩》在篷窗下閱讀,《隱秀軒詩》就是竟陵鍾惺的詩集,王微讀了一首「亭皋木葉下」,輕誦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別,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暮。」越覺得清秀可喜,對張原先前對鍾惺的批評更不以為然了,很想再與張原辯論一番——
  午後時光悠長,浪船泊在漕河邊柳蔭下,水面風來,也不覺得暑熱,這船上除了兩個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
  王微讀一首詩,諦思片刻,看岸邊柳枝低垂,輕點水面,很是清靜,卻有兩隻蟬驟然鳴叫起來,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擱下手中詩卷,說道:「薛童,取彈弓來。」

  薛童便是那個眉間有痣的披髮小童,趕緊取了一把牛筋彈弓,還有一袋挑選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覷準柳樹鳴蟬,彈弓皮筋一響,那只正叫得起起勁的蟬叫聲戛然而止,柳葉簌簌,一隻黑蟬落到岸邊地上,折騰幾下,不動了。
  還有一隻蟬,許是被這女郎的彈弓之技嚇到了,噤若寒蟬,無聲無息。
  薛童讚道:「微姑打得好準。」
  王微將彈弓交給薛童,說道:「和癖婆婆相比,差得遠了。」
  正這時,聽得乃聲響,一條丈八小舟在浪船邊靠岸,見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說道:「在這裡用些茶飯再去青浦。」
  王微聽這聲音有些耳熟,抬眼看時,認得是蘇州范孝廉,幾年前到過南京舊院「幽蘭館」訪她假母馬湘蘭,那時她才十三歲,范孝廉是受蘇州王登之托給馬湘蘭送來其新作傳奇《彩袍記》,王登是馬湘蘭傾心的才子,不過那時已過年七旬,白髮蒼蒼了——
  王微最喜交遊,喚道:「范孝廉,小女子王微這廂有禮了。」

  岸邊的范文若轉過頭來,見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個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范文若覺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認得長洲許文若嗎?」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舊院幽蘭館,小女子聆聽過范孝廉的清言。」
  范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緣何在這裡?」
  王微道:「小女子訪雲間陳眉公,現搭船回金陵。」
  范文若「哦」的一聲,說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養母一生癡戀百谷先生,臨終猶誦百谷先生寫給她的詩。
  范文若忽然想起一事,問:「王微姑娘從佘山來,可知山陰張介子還在青浦否?」
  王微訝然道:「范孝廉與張介子相公是舊交嗎?」
  范文若道:「張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長洲聽聞他與董翰林——聽聞他在上海豫園大會松江諸生,特意趕來相會,就怕錯過了。」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這就是張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國子監求學,說了順道要去蘇州訪友,卻原來就是范孝廉嗎,真是巧極。」

  范文若大喜,忙問:「張介子現在何處?」
  王微道:「在鎮上酒樓用飯,范孝廉到船上等嗎?」
  范文若道:「我自去鎮上尋他。」帶了一僕一僮往鎮上去,在東市一家酒樓見到了張氏三兄弟,范文若去年在山陰見過張岱、張萼,此番再見自是甚歡——
  張原招呼范文若一起用酒飯,說道:「真是巧遇,竟在這裡遇到范兄。」…
  范文若笑道:「我是特意從長洲來青浦訪賢昆仲的,若不是在岸邊遇到王微姑娘,差點就錯過了。」
  張萼忙問:「范兄認得那王微姑?」
  范文若道:「三位與美人同舟,卻不知美人來歷嗎?」
  張原道:「陳眉公托我兄弟讓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范文若點點頭,說道:「王微是南京舊院幽蘭館馬湘蘭的養女,能詩善畫,自去年以來艷名大著,已與舊院名姬李雪衣齊名,據傳尚未梳攏,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為其梳攏遭拒,與其假母馬湘蘭一樣頗有俠氣。」
  張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確是才女,今之薛校書也。」

  范文若來見張原不是談王微的,話鋒一轉,說道:「介子賢弟,你這回名要傳到京師去了——」
  張原道:「慚愧,弟只是不忿董氏胡作非為,這才與松江諸生一道控告董氏,現在惡名遠揚,實非弟所願。」
  范文若笑道:「何至於此,既愚兄所見所聞,對於介子賢弟在華亭所為,譽多毀少,所以介子弟無須憂慮,世間本無求全之譽,名聲顯揚,謗亦隨之,這都是免不了的。」
  張萼道:「范兄說得是,董其昌半死不活了,怕他怎的,來來,喝酒。」
  范文若問此番倒董經過,張原除了沉船撈箱,其他事都一一說了,范文若歎道:「我在蘇州也聽聞董玄宰的兩個兒子為害一方,卻未想到竟敢逼死生員,還想焚屋來構陷諸生,這真是多行不義終自斃了。」
  觥籌交錯,酒食過半,范文若笑道:「去年我曾想邀介子賢弟入我拂水山房社,今日方知介子賢弟更有大志向,翰社初立,名聲已遠勝拂水山房社了。」
  張原直言道:「范兄,你我交情匪淺,我就直言了,我這次本就打算去蘇州拜訪范兄,為了就是翰社之事—」

  范文若含笑問:「是要讓拂水山房社並入翰社嗎?」
  張原笑道:「知我者,范兄也——若范兄不肯,在下也絕不敢多言,我們以後依舊是好友。」
  范若道:「我想問一句,可否既參加拂水山房社,又參加翰社?」
  張原道:「當然可以,翰社包容並蓄,不會有門戶之見,只要肯遵守翰社三大規條,就可以入社。」當即將翰社三規條說給范文若聽。
  范文若道:「拂水山房社是否並入翰社,這個我作不得主,需要社中同仁共議,但我可以先加入翰社。」
  張原笑道:「范兄已經是舉人功名,加入翰社真是屈尊了。」
  范文若笑道:「好險,我今年高壽三十有五,若是明年,就不能加入翰社了。」忽問:「不會明年就因超齡把我革除出翰社吧?」
  張原、張岱、張萼都是大笑,張原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范文若又問了一些豫園雅集的事,得知明年三月間將在山陰舉辦翰社社集,喜道:「那我是必來的,那將是一場盛會。」

  因為天氣炎熱,張原等人午後就沒有繼續趕路,要在朱家角鎮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啟程——
  黃昏時分,張原與范文若在漕河邊散步,張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在青浦問了幾個生員都無人知道,張原問:「范兄,我有一事向你打聽——」
  范文若道:「知無不言。」
  張原道:「原遼東總兵杜松罷職歸鄉,現在是否住在昆山?我有一健僕想從軍,我想托在杜總兵門下。」
  范文若道:「這個杜總兵我聽說過,他是昆山人,但遷徙去了延安衛,他是將門出身嘛,也就是軍戶,高級軍戶——」
  張原心頭一涼,延安衛,他這時候哪去得了延安衛,這麼說薩爾滸之戰,他無能為力了?
  卻聽范文若又道:「這杜總兵兄長就住在昆山貞豐裡,上個月去世了,杜總兵既已解職,沒有軍務在身,想必會回來祭奠其兄的吧——我之所以知道其兄長去世之事,是因為杜家有個子弟拜在吾友王煥如門下求學,因為是軍戶子弟,頗受同學冷淡,王煥如就是去年隨我來青浦的四人之一,介子賢弟還有印象否?」

  張原道:「記得,豐頰美髯、相貌堂堂的那位。」
  范文若道:「尊介既要從軍入伍,這金山衛就近得很,何必求一個解職的總兵!」
  張原道:「我這僕人是賤民出身,想去北邊殺敵立功,掙一個清白出身那杜總兵身經百戰,暫時解職,想必不久就能起復。」
  范文若點頭道:「蒙古韃子的確猖獗得很,屢屢犯邊,在大同那邊要立軍功是要容易一些——」有句話沒說,那就是「死得也快」。
  張原心道:「大明朝上上下下現在還只知蒙古部落是威脅,卻不知道努爾哈赤已在磨刀霍霍。」又想:「就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遇上杜松,若是遇不上難道我就聽天由命了?萬曆四十七年,那時我已經在京師了吧,豈能坐視那場改變大明朝國運的慘敗!」說道:「那明日便先繞道去昆山貞豐裡。」
  范文若笑道:「何須繞道,我從長洲來,就經過了貞豐裡,貞豐裡也是名勝之地,有國初大富豪沈萬三故居。」
  張原訝然,沈萬三故居不是在周莊嗎,難道周莊現在就叫貞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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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別樣溫柔

  張原向范文若詢問時下蘇州哪家書鋪規模最大、哪些書最暢銷?
  蘇州引領大江南北流行風尚,舉凡房中傢俱、案上清玩、服裝式樣、古董新茶、戲劇小說……只要是蘇州人以為雅、以為美的,四方之人就會跟風模仿,而蘇州人以為俗惡的,四方之人就紛紛鄙棄,有兩個新詞叫「蘇意」、「蘇樣」,指的就是蘇州人引領大明朝時尚,連蘇州人的生活態度、行為、習慣都會被四方模仿,所以說蘇州最暢銷的書應該就是整個大明朝兩京十三省最暢銷的書——
  范文若道:「蘇州府最大的書坊是綠天館,時下最暢銷的書是墨憨齋主人的《全像古今小說》,這書就是綠天館刊刻印行的,已經出到三十六卷,卷卷行銷上萬冊,時文集子因為受地域文風所限,很少能有行銷大江南北的,介子賢弟去年那冊時文集算是少有的暢銷時文書籍了。」
  張原點頭道:「這個墨憨齋主人我聽說過,就是馮夢龍,此人極有才華——」
  說這話時,張原見范文若等人神情古怪,便問:「在下有哪裡說得不對嗎?」

  范文若非常驚訝的樣子,問:「賢弟從哪裡知道墨憨齋主人就是馮夢龍?我等蘇州本地人都不知道啊,我只知馮夢龍寫過一部關於春秋的專著《麟經指月》,馮的本經就是《春秋》。」
  張原訝然,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馮夢龍編纂創作這些小說、山歌、笑話用了很多筆名,除了墨憨齋主人外,還有什麼顧曲散人、吳下詞奴、前周柱史等等,這固然是因為晚明人喜歡取別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應該是:晚明雖然小說、戲曲極度繁榮,但在官方正統看來,這些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對習舉業的士人來說,這簡直是旁門左道、不務正業,馮夢龍現在應該還是四十來歲吧,求功名心還很強烈,所以也不願意外人知道他寫這些——
  張原心道:「怪不得上次對楊石香說起翰社書局要請馮夢龍寫話本小說,楊石香沒什麼表示,卻原來馮夢龍作為通俗小說家的名聲還沒顯露,呃,這次被我道破了——」說道:「我也是聽人傳言,不敢確定。」問:「綠天館不是馮氏開辦的吧?」

  范文若道:「馮夢龍頗為潦倒,哪裡開得起偌大的綠天館,那綠天館是一個徽州書商開辦的,這徽商資財雄厚,善能經營,短短數年,綠天館已是蘇州府最大的書鋪。」
  張原心道:「翰社書局要成為江南最大的書局,這綠天館就繞不過去,這是競爭對手,要想辦法把馮夢龍爭取到翰社書局來,馮氏一輩子都沒中舉,不如讓他早收心專事通俗文學創作。」
  事沒做,先不說,張原道:「范兄對於參加翰社書局有顧慮也是人之常情,范兄可以暫時觀望,看翰社書局如何發展,翰社書局隨時歡迎范兄加入,明年、後年皆可。」
  張原如此通情達理,讓范文若有些慚愧,卻問:「賢弟問起綠天館是何意思,莫不是要與綠天館聯手?」這是范文若擔心的事,張原若與綠天館聯手經營,那他的拂水山房書坊對張原來說就可有可無了。
  張原微笑道:「我問綠天館,只是想找一個目標而已,翰社書局在蘇州的分局一定要超越綠天館——范兄想必是以為我會尋求與綠天館合作,在下經營翰社書局並非純為盈利,在下不是純粹的商賈,謀利之先有道義在,拂水山房書坊固然不如綠天館,但有我與范兄的友情在,在蘇州,在下只想與范兄合作,若范兄實在不願,我才會另覓他途。」…
  這話讓范文若頗為感動,張原是個有擔當的人,這樣的朋友必須籠絡住,說道:「這樣吧,賢弟在南京讀書,年底肯定是要回紹興的,這蘇州是必經之路,到時我與賢弟再議書局之事,如何?」
  張原道:「好,年前翰社書局也必崢嶸初現了。」
  又閒話了一番,酒闌席散,其他客人告退,各自還家,范文若留張氏三兄弟住在范宅,張岱在船上住慣了,不願睡他處的衾席,說道:「范兄不必費心,我等還回到船上住,船上寬敞涼快,范兄是知道的。」
  范文若笑道:「那豈不是怠慢。」
  張萼道:「我等還要去河邊游泳,船上更方便。」
  范文若只好作罷,親自送張氏兄弟到船上。
  在河裡浴罷,上船休息,張萼今日老實,沒戲弄綠梅,因為綠梅病了,這美婢也是嬌弱,昨夜落水受了驚嚇,今日人就有些不舒服,到晚邊有些發熱,人昏昏沉沉,張原讓穆真真取些藥給綠梅服用,這藥是魯雲谷為他準備的,旅途上頭痛腦熱、暈船腹瀉,各有對症——

  才是亥末時分,眉月就已西墜,屏風那邊來福的鼾聲很快就又響起,張原依舊與穆真真分席而臥,手伸過去握住穆真真的手,穆真真起先不動,過了一會,將他的手移到她臉頰邊,輕輕挨擦,不勝溫婉柔情——
  張原有這樣一種感覺,自昨夜二人小小親熱了之後,這墮民少女明顯對他溫柔了許多,以前服侍他當然也很恭順盡心,但那是婢子對主人的溫馴,現在呢,感覺不一樣了,分外貼心——
  來福鼾聲這麼響,宗翼善一時肯定也睡不著,張原不敢造次,移身過去湊到穆真真耳邊聲若蚊鳴道:「早日到南京就好了——先睡吧,睡吧。」
  本想說兩句「睡吧」就抽回手分開睡,可撫在穆真真臉頰上的手感到臉一熱,顯然穆真真知道「早日到南京就好」是怎麼回事,害羞了,這讓張原心中一蕩,昏夜暗室,人很容易管不住自己,張原也不是坐懷不亂的聖人,心浮浮躍躍,就想再小親熱一下再睡不遲,反正來福鼾聲響,一時也沒睡意,便湊唇在穆真真脖頸親了一下,穆真真肩膀一縮,將他下巴夾住,趕緊又鬆開,呼吸陡地就急促起來,若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少爺——」

  張原輕聲道:「抱一下。」感覺到這墮民少女便偎過來,身子貼著他,一隻手摟著他的腰,和昨夜一樣,嗯,感覺真好——
  夜很靜,遠處有隱隱市聲,蘇州繁華,有些坊市燈紅酒綠徹夜不息的,這裡靠近城東北角,安靜一些,靜心傾聽,可以聽到船底河水的細微流動聲,河對岸忽然有一聲宿鳥的刺鳴,像是受驚了,王微艙室裡的黑羽八哥隨即也鳴叫了一聲,還好沒有叫「饒命」,艙壁縫隙透進微光,隔艙的三兄張萼還在與綠梅說話,三兄也有體貼的時候,懷裡的穆真真呢,豐盈的果實捧在胸前,無私奉獻的樣子——
  張原的手沒敢亂動,免得控制不住、不可收拾,只使勁抱了穆真真一下,然後鬆開,倒身睡覺,原以為會衝動得睡不著,細聽船底流水,不消半刻時,睡過去了,畢竟昨夜睡眠少,的確睏倦了。
  ……
  次日,范文若與張原商議,仿上海豫園雅集,在蘇州也舉辦一次士子集會,張原道:「不知能不能在滄浪亭舉行?」…
  范文若道:「滄浪亭是名聲在外,近年已殘破不堪,園林無人打理,極易荒涼,不如去拙政園,拙政園主人徐氏與我有點交情,可以商借一日。」

  拙政園,東南三大園林之首,嘉靖年間的御史王獻臣所建,設計園林的是鼎鼎大名的文征明——
  張原道:「甚好,明日是六月初六,就明日舉行雅集如何?我在蘇州也不能多待,六月十八國子監有入學考試,我要在之前趕到南京。」
  范文若道:「來得及,來得及,從蘇州到南京不需十日,賢弟儘管放心。」便籌辦明日雅集去了。
  張岱喜遊玩,與張萼各攜美婢去游虎丘,綠梅昨夜服藥後,今早人就舒服多了,難得三公子這麼照顧她,自然感激痊癒,跟著去虎丘了,張萼邀王微一起去,王微卻道她要訪友,讓姚叔雇了一頂轎子,帶著蕙湘、薛童往城南去了——
  張原也沒去虎丘,他讓范文若的一個友人陪他去拜訪馮夢龍,這位姓陳的士人認得馮夢龍,帶著張原往三元坊馮夢龍宅第而來,吳下三馮,馮夢龍是老二,其兄馮夢桂是蘇州知名畫師,弟馮夢熊是南京國子監的貢生。
  馮夢龍宅第看上去是世家大宅,但已顯破舊,張原投上拜帖,應門僕人回話說主人不在,待主人回來後一定稟知主人——

  那陳姓士人悄聲道:「張公子,在下聽聞馮夢龍迷戀『流芳館』的一個歌妓,那歌妓名侯慧卿,侯慧卿吳歌是一絕,馮夢龍為這侯慧卿搜集編寫了很多吳歌,馮夢龍這時極有可能是去了流芳館,在下願陪張公子去尋訪,那流芳館離此不過一里地。」
  這位陳生員應該是喜歡流連青樓妓館的風流之輩,說到要去流芳館就很踴躍,張原心想左右無事,那就去「流芳館」看看吧,賞玩蘇州市井風情,聽聽正宗的吳歌俚曲,與才華橫溢卻又坎坷潦倒的馮夢龍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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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男女真情名教偽藥

  蘇州學士河畔,妓館歌樓鱗次櫛比,品竹彈絲,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紅袖邀歡,酒醉燈迷銷金窟,笙歌達旦徹夜歡,是長州縣第一風流去處——
  還只是辰時末,就已是赤日炎炎,泥土都要被烤焦了一般,一個身量中等、身形偏瘦的中年秀才在一家歌樓門首徘徊,手中折扇不停地搖,額頭依然流汗不止,這已是他近五天來第三次在流芳館吃閉門羹,每次來敲門,那應門丫環一看是他就說惠卿姑娘不在,逕自掩上門——
  這中年秀才是斯文人,爭執不得,只有納悶猜不透緣故,往日他來這流芳館,上自鴇母,下至丫環,對他都是很客氣的,這幾年他在流芳館也沒少使銀子,算起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與慧卿情投意合,準備為慧卿贖身,鴇母都說好了贖身銀八百兩,怎麼這幾次來就不讓他見慧卿了?
  這中年秀才徘徊了一會,又去敲門,敲了好久門才開了一條縫,那個丫環開口便說:「馮相公,不要等了,慧娘不在館中。」
  這中年秀才從袖底摸出一本小冊子遞給那丫環,說道:「煩你交給慧卿,這是我為她收集的吳歌『掛枝兒』六十首。」

  那丫環「噢」的一聲,接過小冊子,又關上門。
  中年秀才搖了搖頭,慢慢轉身,在學士河畔樹蔭下緩緩往南而行,心底有一個清越的女聲在唱:「香消玉減因誰害,廢寢忘食為著誰來?魂勞夢斷無聊賴,幾番不湊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樣去採?」
  正悶頭走路。忽聽有人叫道:「馮兄——」
  中年秀才抬頭看,強顏笑道:「原來是陳兄。」面前有四個人。除了這個姓陳的生員,還有一個少年書生,少年書生身後有一婢一僕,那婢女身量甚高,容色頗美,但模樣不似漢民女子,應是胡婢——
  這姓陳的生員拱手道:「馮兄,這位是山陰張公子,慕馮兄之名。方才去貴府訪馮兄不遇,未想在這裡遇上。」
  張原打量了馮夢龍兩眼,平平無奇一個中年儒生,此時眉頭緊鎖。似有深憂。便作揖道:「山陰張原張介子,今日得識墨憨齋主人,幸甚。」
  馮夢龍本來懨懨的象被炎陽曬蔫了一般。一聽張原這麼說,眼睛陡地瞪大,熟視張原,說道:「山陰張公子,從華亭來?」

  張原道:「是,剛從松江來。往金陵求學,途經蘇州。聞馮先生之名,特來拜會——那邊有間茶樓,馮先生與在下去飲茶小談如何」
  馮夢龍聽說過張原,因倒董名聲大震,張原一見面就道破他就是墨憨齋主人,他的這個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這個張原從何得知,有何意圖?
  馮夢龍道:「在下是東道主,自然是在下請客,張公子請,陳兄請。」
  五人步上那家茶樓,茶博士倒上茶,還有四碟小吃:玫瑰瓜子、蜜汁豆腐乾、棗泥麻餅、酒釀糕。
  喝了半盞茶,馮夢龍問:「張公子名聞遐邇,馮某久仰了,馮某無名之輩,何勞張公子來訪,愧甚。」
  張原微笑道:「馮先生八歲舉神童,十一歲為諸生,治《春秋》名家,博覽群書,過目成誦,怎能說是無名之輩,毋乃太謙乎。」
  馮夢龍心道:「你把我底細摸得一清二楚啊,我卻對你的來意一無所知。」他現在也沒心情勾心鬥角猜測,直言道:「張公子,你我素昧平生,張公子有何指教請直言。」…
  張原道:「在下有個書局,想請馮先生為我書局寫書,不過看馮先生臉有憂色,這事先不談,若馮先生不嫌在下冒昧,在下願為馮先生排憂解難。」
  馮夢龍心道:「原來是請我寫書啊,怪道把我的底細摸得這般清楚。」說道:「多謝張公子好意,在下沒什麼憂心事,至於寫書,在下也無空暇,抱歉。」
  張原道:「在下敬服先生,在於兩句話『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馮先生一部《古今小說》勝卻八股文無數。」
  這話非知己不能道,馮夢龍頓時對張原刮目相看,說道:「公子達人也,以後有暇,在下願寫一部書稿交由公子的書局出版,只是近期——」說到這裡,馮夢龍不由得長歎一聲。
  張原道:「有一見如故,有白首陌路,在下與馮先生是一見如故,馮先生有何難處,只要在下能幫忙的自當效微勞。」
  那陳生員也道:「馮兄,這張公子為人仗義,與東城范孝廉是摯交,馮兄莫不是因那侯慧卿之事煩惱?」
  馮夢龍迷戀流芳館侯慧卿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張原也知道,張原還知道馮夢龍最終失去了侯慧卿,自那以後再不涉足青樓,可見馮夢龍用情很深——

  馮夢龍看著張原,尷尬道:「慚愧,還真是為了這事,原本說好以八百兩銀子為慧卿贖身的,但幾次來訪侯慧卿,皆推托不見,不知何故?」
  張原心道:「要麼是老鴇嫌銀子少,要麼是另有他人插足,不外乎這兩種可能。」便把茶博士喚來,問流芳館侯慧卿之事?
  那茶博士道:「有個蕪湖商人,看上了侯姑娘,要出一千六百兩為侯姑娘贖身,正不知議定了沒有。」
  馮夢龍臉煞白,舉茶杯的手微顫。
  茶博士給幾人斟上茶,退出去了。
  陳生員冷笑道:「那等無情無義之人,馮兄何必戀戀不捨,讓她嫁商賈去。」
  馮夢龍道:「這絕非慧卿本意,定是被其假母所迫。」
  馮夢龍雖算是中產之家,但一千六百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倉促間也頗難籌措,而且就算籌到銀子,也很難爭得過蕪湖商人,到時那商人會把贖身銀提到二千兩甚至三千兩,馮夢龍肯定是爭不過的——
  張原心道:「馮夢龍寫小說機智百出,後來還編有《智囊》,怎麼事到臨頭一籌莫展,有人善實幹,有人善紙上談兵——」說道:「馮兄莫急,先打聽清楚,侯慧卿還在不在流芳館?若已被蕪湖商人娶走,那在下也愛莫能助,馮兄只有慨歎無緣了;若還在流芳館,馮兄放心,在下願助你與侯慧卿有情人成眷屬,贖身銀一分都不會多花,就是八百兩。」

  馮夢龍大喜,拱手道:「若能如此,在下終生感公子之德。」
  張原道:「豈敢居功,在下是敬馮先生之才學。」又把那茶博士叫過來,賞了一錢銀子,讓茶博士速速去打聽侯慧卿有沒有隨那蕪湖商人離開蘇州?若沒離開,就再查清楚蕪湖商人姓名,旅居何處?打聽得真切速來回話,再賞二錢銀子。
  茶博士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出去了,茶博士都是千里眼、順風耳,最能打聽事的——
  張原、馮夢龍、陳生員三人慢慢品茶吃點心,等那茶博士回話。
  大約過了兩刻時,那茶博士回來了,抹著汗,氣喘吁吁,顯得勞苦功高的樣子,稟道:「三位相公,小人都打聽清楚了,侯慧娘還在流芳館,三日後那蕪湖商人就要來接她同回蕪湖,商人姓祝,人稱祝朝奉,是米商,家財巨萬,現泊船菖門外桃花塢——相公還想知道些什麼?」…
  張原問馮夢龍:「馮兄還想打聽什麼?」
  馮夢龍沉吟了一下,問那茶博士:「那侯慧娘可是心甘情願要嫁那富商?」

  這個茶博士不得而知,但茶博士知道馮夢龍迷戀侯慧卿,察言觀色,答道:「據說侯慧娘終日以淚洗面,無奈假母威逼,不得不從——」
  馮夢龍是性情中人,一聽這話,頓時熱淚長流,向張原拱手道:「請張公子助我,馮夢龍不勝感激。」
  張原道:「這個還得請我三兄張燕客出馬,一擲千金的紈褲乃是他本行。」吩咐了武陵幾句,武陵匆匆回范文若府第去了。
  臨近午時,張岱、張萼都來了,與馮夢龍稍一寒暄,張萼便問張原:「介子,你說有爭風吃醋的好戲讓我演,怎麼演?」
  張原便將馮夢龍與侯慧卿之事說了,張萼哈哈大笑,說道:「君子成人之美,馮先生,你是我弟介子的朋友,這事我幫定你了,絕不能讓那徽商把侯慧卿娶走,徽商最可惡,錢多,卻吝嗇無比,只有兩樣肯花錢,一是爭訟打官司,二是嫖娼討妾,一擲萬金也肯,可惡!」
  晚明商人群體,山西商人節儉,徽州商人則既吝嗇又奢侈,這在晚明小說和筆記中多有記載,蕪湖雖不屬徽州,但因離徽州近,也被統稱為徽商——

  張原便與張萼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了一番,張萼大笑:「介子詭計百出,那徽商必然上當,現在就去。」
  馮夢龍道:「已是午時,在下作東,請幾位用了酒飯再去吧。」
  張萼急於演戲施妙計,急不可耐了,說道:「不用了,妓家也有酒食,大兄、介子,我們一起去,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嘛,哈哈。」
  陳生員留下陪馮夢龍,張岱、張原、張萼三兄弟,還有穆真真、武陵、能柱、馮虎、福兒、茗煙一共九人去流芳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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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周瑜打黃蓋

  盛夏烈日照耀,漆著桐油的流芳館大門亮閃閃的,有夾竹桃從院牆裡探出花枝來,起先是小武去敲門,沒人應,換上能柱,「砰砰砰」砸門一般,便有人在門裡問:「是誰人?」
  能柱道:「我,能柱,三位少爺都來了。」
  能柱說話沒頭沒腦,張萼用扇子輕輕一頂,將牛高馬大的能柱頂到一邊,上前道:「小生山陰張萼,慕侯慧卿歌喉,特來相見。」說這話時,向張岱、張原擠眉弄眼,語氣卻是一本正經,手裡折扇輕搖,很是風流自賞。
  門裡的丫環道:「張相公見諒,我家姑娘身體不適,這幾日不見客。」
  張萼道:「侯姑娘既是身體欠佳,不見客也無妨,我等今日來算認個路,喝杯茶,賞你們幾個錢,下次再來就輕車熟路了嘛,開門。」
  門裡的丫環遲疑著——
  張萼道:「有讓客人在門外暴曬的道理嗎,這日頭多毒,快開門。」
  門開了,張萼昂然而入,那丫環見擁進一群人,迭聲叫:「婆婆,婆婆——」
  便有一個四十多歲鴇母走了出來,盛妝艷服,極是光鮮,眼波在張萼等人身上一轉,滿臉堆笑,問客人從哪裡來?

  張萼自是竭力擺闊,他這不是演戲,乃是本色,這鴇母送往迎來、閱人多矣,對這種富家紈褲再熟悉不過了,這都是撒漫使錢的主啊,豈能怠慢,迎進廳裡坐著,一張八仙桌,擺著八盤鮮果。問知客人尚未用飯,便命丫環將蘇州三白酒捧出。其餘蟹殼黃、拖爐餅、千層酥等蘇州小吃流水價端上來,滿滿擺了一桌——
  張萼即命福兒取五兩銀子打賞,鴇母大喜,更是竭力奉承,張萼道:「小生慕侯慧卿色藝雙絕,特來一見,若果然名不虛傳,小生願出重金為她贖身。」
  這鴇母一聽,心道:「慧娘紅鸞星動啊。七日前馮相公出八百兩贖身銀,四日前祝朝奉出一千六百兩,今日又有這個紹興秀才要為慧娘贖身,只是——」陪笑道:「三位相公。小女慧娘這兩日有些小恙。不便見客,真是對不住。」
  張萼道:「休瞞我,我方才來時聽人說有個徽商要為侯慧卿贖身。是不是?」
  鴇母一聽,有些尷尬,這事瞞不過去,若過兩日這幾個秀才又來,總不能一直瞞下去,說道:「不瞞張相公。這事不假,那祝朝奉已下了聘銀。因祝朝奉有些事未了,所以沒娶去,慧娘算是暫寄此處,實在不好再讓她見客了。」

  張原問:「寫了婚書沒有?」所謂婚書,就是賣身契轉讓證明。
  鴇母道:「已寫下婚書,待後日收足銀子就連人帶婚書交與祝朝奉。」
  張原心道:「還好,婚書未交與那徽商就還有挽回餘地。」說道:「我等只求見侯慧卿一面,其他事自會與那祝朝奉去商議。」
  鴇母還在遲疑,張萼作色道:「莫要推托,只是見一面,費不了你什麼事,我等雖是讀書人,火氣卻也不小。」
  鴇母只好吩咐丫環去請慧娘出來,丫環進去片刻,出來回話說慧娘不肯見客,鴇母親自去請,半晌,才與丫環左右扶持著一個小娘出來,張原抬眼看時,見一個年約雙十的女郎,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瓜子臉,下巴尖尖,容色只算得中上,又且脂粉不施,臉有愁容,看上去並不起眼,蘇州青樓美過侯慧卿的女子應該有不少,但人各有姻緣,馮夢龍就是迷戀這個侯慧卿——…
  侯慧卿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轉身便要進去,張原道:「侯姑娘請稍待,在下有話說。」

  那侯慧卿也不就座,就那樣微微側身立在門邊,楚楚可憐的樣子。
  張原道:「在下聽聞有個馮生員與侯姑娘情投意合,有意為姑娘贖身,姑娘為何捨馮生員而嫁一徽商,是嫌馮生員清貧,慕徽商豪富嗎?」
  那侯慧卿一聽這話,頓時淚落如雨,抽抽噎噎——
  鴇母便瞪起眼睛道:「你們是為馮秀才而來的?」
  張萼道:「我是看不慣商賈仗著錢多糟蹋人,你這老鴇只圖銀錢,這女兒不是你親生的吧?」
  鴇母漲紅了臉,惱道:「三位秀才好不曉事,好比一件物事,難道出價高的不賣反倒要賣給那出賤價的?」
  張原喝道:「胡說,這侯姑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張萼道:「介子,別與她說那些,鴇兒只認錢,既認錢,那我就與你論錢,你把那徽商叫來,我們與他當面談,哈哈,若論風流倜儻,我敢說那徽商不如我——那姓祝的徽商多大年紀?」
  鴇母冷著臉不答,丫環們不敢答。
  張萼便問侯慧卿,侯慧卿哭道:「妾身亦不知,只看他鬚髮都斑白了。」

  鴇母便喝命丫環扶慧娘進去,張萼道:「且慢。」對那鴇母道:「那徽商出了多少贖身銀,我也照出,這侯慧卿我要定了。」
  鴇母道:「怎好出爾反爾。」
  張萼道:「別和我說這些,趕緊把那徽商找來,不然我現在就把侯慧娘帶走,就算請她去山陰盤桓數月,你能奈我何?」
  鴇母急道:「你們山陰秀才欺負到我蘇州人頭上嗎!」
  張萼道:「你可以去門外這麼喊,報官也可以。」
  鴇母沒法,只好派人趕去菖門外桃花塢找那祝朝奉,穆真真遵張原之命悄悄與侯慧卿說了幾句話,那侯慧卿眼睛頓時一亮,咬了咬嘴唇,向張原幾人福了一福,反身進去了。
  張原幾人慢慢飲酒,大約等了一個時辰,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就衝進來七八個狠僕,立在廊下。瞪著張原幾個,隨後一頂籐轎抬了進來。一個鬚髮斑白、身體微胖的富家翁下了轎,叫聲:「王六媽——」
  那鴇母迎上去,嘀嘀咕咕說了一陣,這富家翁便是祝朝奉,打量了張原幾人兩眼,冷笑一聲,說道:「祝某傍晚還要去拜會陳府尊,沒空在這裡囉唣,現在就把慧娘帶走。」那七、八個狠僕便齊聲答應一聲。顯得盛氣凌人。

  張萼大怒,站起身道:「你憑什麼帶走侯慧卿,把契約拿來我看看。」
  張岱則冷笑道:「開口就是陳府尊,好嚇人啊。」
  祝朝奉道:「我已付了四百兩定銀——」一揮手。便有僕人將一隻小銀箱搬過來。打開銀箱,裡面是二十兩一錠的紋銀滿滿一箱——
  祝朝奉道:「王六媽,這裡是一千二百兩銀。連同前日的定金四百兩,贖身銀已交清,你把婚書畫押後交給我。」
  張萼道:「王六媽,我也下了定銀,既然這姓祝的商賈為慧娘出贖身銀一千六百兩,那我就出一千八百兩。」
  祝朝奉看著鴇母。問:「王六媽,你這是何意。一女嫁二郎嗎?」
  沒等這鴇母答話,張萼道:「王六媽先不要管我與這徽商的事,贖身銀漲了對你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對祝朝奉道:「收起你的銀子,走人吧,莫要拿什麼陳府尊嚇唬人,我現在就可以和你去見孫府尊,當堂議價買妾。」…
  祝朝奉很是惱怒,說道:「那好,我出二千兩銀子。」
  張萼眼皮都不眨,說道:「我出二千五百兩。」

  祝朝奉瞪著張萼,說道:「我出三千兩。」
  張萼道:「三千五百兩。」
  祝朝奉又打量了張萼等人兩眼,冷笑道:「銀子是嘴裡說出來的嗎,你要出三千五百兩就把銀子擺出來看看。」
  張萼道:「讓你知難而退是我與你之間的事,看銀子是我與王六媽之間的事,你趕緊見你的陳府尊去吧,待你走後,我就讓人回船取銀子,然後帶慧娘上路。」
  祝朝奉冷笑道:「我出四千兩,現銀在此,你有本事就再往上加,我今日也不走,就看你亮銀。」
  張萼笑了起來,問:「你真出四千兩銀子為慧娘贖身?」
  祝朝奉隱隱有上當的感覺,這時只有硬撐,道:「四千兩銀子算得什麼,怎麼,你不往上加了?」
  張萼問:「為何不在三千五百兩時把侯慧娘讓給我,看我拿不拿得出這麼多銀子?」
  祝朝奉愕然。
  張萼哈哈大笑,向鴇母道:「王六媽,你憑空多得了二千四百兩銀子,該如何謝我?」
  祝朝奉大怒,喝道:「王六媽,你找了兩個無賴秀才戲耍我,這是訛詐、欺騙,我要告官。」徽商是很健訟的,討妾、爭訟不怕花銀子,就要爭個贏,但徽商又是極精明的,這明擺著抬價訛他的,他豈能做那冤大頭,當然不肯出這四千兩——

  張原不動聲色道:「見官又何妨,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怎能說是欺騙,你祝朝奉不願出四千兩,出門向左,走人便是,難道我等還能強要出你四千兩。」
  祝朝奉怒道:「那我不出這四千兩了,讓給你們,你們拿三千五百兩出來。」
  張原笑道:「你這商人怎麼如此糊塗,豈不知只有競爭才會抬價,你既退出了,我這邊自然不用出三千五百兩,而且這是你出爾反爾在先,你要給侯慧娘贖身就得出四千兩,你告到官府都沒用。」說著,擺了擺手中折扇:「此扇乃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所制,值得三兩銀子,現在我把它賣給你,索銀三百兩,你要嗎,你不要,你就要狀告我嗎?」
  張岱、張萼大笑。
  祝朝奉覺得自己是有理說不清了,辯不過秀才無妨,他只找這老鴇理論,指著鴇母道:「王六媽,前日我與你議好的,現在一千六百兩銀子在此,我只管你要人,你今日不交人出來,我就把你的房子給砸了,你信是不信?」
  這鴇母先前見雙方互相加價,心下大喜,一個慧娘當三個賣了,所以在一邊只不作聲,但後來覺得不對勁,這三個秀才似是要把祝朝奉趕走,祝朝奉一走,三個秀才空口無憑,如何肯出那麼多銀子,所以這時見祝朝奉問她,忙不迭地道:「慧娘當然還是祝朝奉的——」貪財,不死心,又說了句:「不過一千六百兩銀子是不是有些少了,我也不要朝奉四千兩,就三千兩如何?」

  這時,猛聽得有女子尖叫道:「不好了,慧娘尋短見了,慧娘上吊了——」
  那鴇母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往裡面跑。
  張原大驚道:「慧娘為何尋短見!」
  經武陵通風報信,馮夢龍與陳生員適時趕到,驟聞侯慧卿尋短見,馮夢龍信以為真,心膽俱裂,悲叫一聲:「慧娘——」拔腳往內裡就跑,那陳生員也是驚慌失措,張原先前並沒有與他們說到這事,這時的表現自然真切。…
  張萼揪住一個倒酒的丫環,問:「慧娘為何要尋短見?」
  丫環也嚇得傻了,結結巴巴道:「慧娘要嫁馮秀才,不願嫁這祝朝奉,祝朝奉出的銀子多,六媽就逼慧娘,慧娘哭——」
  張萼問:「哪個是馮秀才?」
  丫環道:「就是剛才跑進去的那個——」
  張萼走過去一腳將那箱銀子踢翻,指著祝朝奉罵道:「你這老厭物,仗著有幾個臭錢,硬拆散人家有情人,現在鬧出人命了,你別走,見官去,你不是要見陳知府嗎,現在就去。」一面讓小丫環進去看侯慧娘救過來沒有?

  這祝朝奉前日與王六媽商議為侯慧卿贖身時,就知道有個姓馮的秀才要為侯慧卿贖身,馮秀才出銀八百兩,祝朝奉志在必得,當即翻番出一千六百兩,鴇母愛錢,當然就逼侯慧卿嫁祝朝奉了——
  祝朝奉只是冷笑,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嚇唬的,料想這是王六媽與這幾個秀才合謀要訛他的錢,哪有不遲不早就現在尋自盡的,說道:「那就見官說清楚,我怕得誰來。」
  陳生員怒道:「你這奸商,在我蘇州府逼死人命還敢如此囂張,我去喊人來。」轉身出外。
  那小丫環飛奔出來回話,唬得臉煞白,說道:「慧娘沒氣了,躺在那一動不動——」
  這祝朝奉見這小丫環神情不似假裝,這下子也慌了,說道:「這關我何事,現在就去見官說清楚。」一面說一面坐上籐轎——
  張萼喝道:「別讓這兇犯跑了!」
  能柱、馮虎也不怕對方人多,就與祝朝奉帶來的八個狠僕廝打,祝朝奉坐上籐轎,在八個狠僕保護下往菖門方向急奔而逃,有個狠僕抱起地上那半箱銀子就跑,能柱在門前追上,一腳踢倒,那狠僕爬起身揀了兩錠銀子飛快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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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eichang95 於 2012-7-3 00:34 編輯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四壁荷花三面柳

  六月初六拙政園雅集,馮夢龍與其兄馮夢桂都來參加了,馮夢龍是春風得意,侯慧卿昨天夜裡就已到了他宅中,那流芳館的鴇母王六媽嚇得不輕,她聽說侯慧卿懸樑自盡時急急趕去,見侯慧卿摔到地上,樑上垂著斷帛,侯慧卿頸間一道紅痕,起先都沒鼻息了,是馮夢龍趕到,又是接唇渡氣、又是搓胸搖臂,才救回一條命,隨後請來的醫生對侯慧卿進行診治,醫生說懸樑時勒壞了頸骨,怕是以後要癱瘓了,馮夢龍不離不棄,依舊願為侯慧卿贖身,接回宅中調養,那王六媽畢竟是婦道人家,慌得沒主意了,見馮夢龍還肯出八百兩贖身銀,當即寫了婚書,簽字畫押交給馮夢龍,收拾了一些侯慧卿日常用具,當夜將侯慧卿送到馮夢龍宅中——
  在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張萼見到馮夢龍,低聲笑問:「子猶兄,昨夜樂否?」
  馮夢龍嘿然道:「多謝賢昆仲妙計相助,銘感五內。」
  昨日馮夢龍起先還真以為侯慧卿懸樑傷到了頸骨,沒想到將侯慧卿抬回宅中,侯慧卿就自己下轎了,拜倒在地,感馮郎恩義,流下歡喜的眼淚,往日她與馮夢龍一起譜山歌、唱吳曲,為湯顯祖《牡丹亭》題記裡寫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感動,而今日,馮夢龍在誤以為她真的傷了頸椎的情況下依然要把她接回來調養,魚玄機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侯慧卿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夜裡對馮夢龍的溫柔那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宗翼善對張原道:「介子兄,那徽商平白折了一千六百兩銀子,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張原道:「有四百兩是在王六媽那裡,王六媽若貪財不怕惹麻煩,那就留下銀子,若害怕,那就送還,這是王六媽的事,我們犯不著多管,至於另外那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與其還給那徽商,不如用來行善,那算是我們拾到的錢財,捐給長洲養濟院,那徽商抓不到我們任何把柄,而且現在流芳館之事已傳揚開,徽商仗著錢多拆散有情人,差點逼死人命,蘇州市井百姓對這種人是切齒痛恨,我料那祝朝奉只有吃這啞巴虧,哪還敢在蘇州拋頭露面——」
  張岱道:「倒是便宜了長洲養濟院的官吏,少不了要貪墨剋扣。」
  洪武五年,朱元璋詔令全國各郡縣設立養濟院,收養孤貧殘疾無依者,蘇州府有兩處養濟院,一處在吳縣,另一處便在長洲鼓樓西北,昨日傍晚,張原兄弟三人由范文若陪同,將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捐贈給了長洲養濟院,管理養濟院的小吏又驚又喜,小吏不認得這三個年少秀才,但陪同這三人來的范文若范孝廉他是認得的,是本縣頭面人物,進士都去當官了,在地方上自然以舉人為大,范文若叮囑這小吏購置賑濟米和布分發給貧苦民眾,要賬目清楚,年底他會陪同這三位捐贈者前來覆核,小吏自是唯唯稱是——

  張原微笑道:「貪污剋扣是少不了的,這筆捐贈銀只要有一半落到貧苦民眾頭上那就不錯,這裡是蘇州,不是我紹興陽和義倉。」
  因為準備倉促,參加今日拙政園雅集的只有六十多人,其中嘉定縣、昆山縣的三十三名生員和童生十日前參加過上海的豫園集會,因為知道張原將取道蘇州去南京,這三十三人便早幾日趕到蘇州府城等著,范文若傳出六月初六在拙政園舉行雅集,這些生員和童生就都來了,上回在豫園聽張原論八股,回味數日,受益匪淺,但張原這日卻沒有升座開講,只周旋諸生間,交際酬酢—…
  來參加雅集的大多是慕張原小三元名聲的生員和童生,有舉人功名的除了范文若之外僅有一人,姓文名震孟,字文起,是吳門大畫家文征明的曾孫,范文若向張原引薦這文震孟時,張原喜道:「文孝廉,久仰,久仰——」
  文震孟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目光射人,頗為傲氣,不喜客套語,見張原出言就俗,便語含揶揄道:「張公子久仰文某什麼?」

  張原含笑道:「文孝廉家學淵源,酷愛《楚辭》、專治《春秋》,書法宗東晉二王、畫技追元末四家,為人更是剛正高潔,在下仰慕文孝廉久矣。」
  文震孟頗為詫異,他今日來拙政園只是一時興起,想看看這個倒董的張介子是何等人物,范文若事先也不知道他要來,原以為張原的久仰只是隨口敷衍的客套話,不料張原還真知道他,他在長洲雖然有點名氣,但連續六次會試落第,少年才子名聲也漸漸的泯然眾人了,這時聽張原盛讚他,乃苦笑自嘲道:「張公子對在下瞭如指掌啊,只是還有一事沒說,在下七次赴京會試,七次落第,這事也算出名,蘇州兒歌唱道『文文起,七落第,赴京趕考急,歸來袖遮面。,唱的就是在下。
  張原心道:「落第七次了嗎,那還要再考三次。」
  張原熟悉晚明史,這個文震孟是天啟、崇禎年間有名的剛直耿介之士,性情和劉宗周先生有點相似,也是東林黨中的著名人物,天啟年間彈劾魏忠賢,被廷杖革職,崇禎時起復,任宮廷講筵日講官時,崇禎有一次聽講時翹著二郎腿,這文震嗵就閉口不講了,盯著崇禎帝的腳,這讓崇禎帝很尷尬,用袖子遮住膝蓋,然後慢慢放下腿,讓張原對文震孟印象深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文震孟是天啟二年壬戌科狀元,天啟二年即公元一六二二年,而現在是一六一四年,文震孟還要再經歷兩次落第的折磨——

  張原道:「文孝廉大才,暫時困於科場,早晚有名揚天下之時。」
  范文若便道:「今日雅集,不能沒有論文辯難,文兄與張公子都是治《春秋》的,今日幸會,就在這荷風四面亭上暢言《春秋》如何?」
  文震孟對張原頗有好感,再剛直的人也願意聽人美言啊,道:「正要向張公子請教。」
  張原對馮夢龍道:「子猶兄也治《春秋》一起來辯論吧。」
  荷風四面亭單簷六角,四面通透,亭在水中央,坐於亭上見池中蓮葉亭亭,蓮花盛開,岸邊柳枝婆娑,有抱柱聯:「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張原與文震孟、馮夢龍坐在亭中莞席上,近百名諸生圍亭聽講《春秋》,《春秋》在明朝時地位很高朱元璋把《春秋》作為群經之首,認為孔子作《春秋》,明三綱,敘九法,為百王規範,修身立政備在其中,而在殿試取狀元時,往往偏向本經是《春秋》的進士焦竑、文震孟的本經都是《春秋》,雖然如此,但《春秋》繁難諸生還是願意治其他四經,畢竟狀元三年只有一個,不敢妄想——

  馮夢龍著有《麟經指月》,文震孟是弱冠舉人,二人對有關《春秋》的典籍可謂無書不讀,而張原穎悟過人,師從黃汝亨、焦竑這兩位大儒,又有自己獨特的創見,三人辯難由淺入深,從春秋義理到三傳文采妙語不斷,聽者屏息¯——…
  馮、文二人的學問不在張原之下,論博覽群書,張原比不過他二人,但張原勝在條理清晰,他對《春秋》學上起秦漢下至元明的發展脈絡娓娓道來《春秋》既是經又是史,至魏晉南北朝則經史分家,唐代劉知幾標舉《左傳》是史文典範,而劉勰的《文心雕龍》則宗經,宋末以來,經史再次合流,這就是《春秋》學的文學化,至晚明更明顯,連八股文都文學化、小品化了,《春秋》豈能獨免……
  不但馮夢龍、文震孟大受啟發,在荷風四面亭聽講的諸生都有茅塞頓開之感,張原的講《春秋》學從發源濫觴至發展分流,脈絡清晰、條理分明,給人以登高眺遠、一目瞭然之感,而馮夢龍、文震孟讀書雖多,但缺少張原這樣系統的領悟,這是張原的優勢,其中包含後世先進的學習理論——

  夕陽西下,人影散亂,拙政園雅集雖然只有短短一日,卻給蘇州士子印象極深,與會諸生都要求加入翰社,張原因為在蘇州不能多耽擱,就請范文若、文震孟和馮夢龍負責翰社蘇州府分社的籌建事宜,范文若為翰社蘇州分社社首,文震孟和馮夢龍為社副,翰社三規條的首條略作修改,不作年齡限定,因為文震孟和馮夢龍都超過了三十五歲,規條現在可以靈活一些,畢竟只是暫行,正式規條將在明年三月在山陰舉行翰社第一次社集時商議決定——
  蘇州三日,張原自感收穫不小,翰社在蘇州打開了局面,他與馮夢龍、文震孟結為了好友,馮、文二人年齡都比張原大了一倍有餘,但都只敢與張原平輩論交,張原待人接物的穩重、學識修養的淵深,沒有人敢因他年少而輕視他——
  六月初七日午後,張原一行離開蘇州,先要乘船經大運河至丹陽,因為大運河在常州折而向北往鎮江,張原等人將在丹陽乘船進入向西的句容河,南京工部丁尚書幾年前督民夫拓寬挖深了句容河道,句容河與秦淮河連通,水路交通便捷。

  那馮夢龍一直隨船送張原兄弟三人到常州,船上兩日,馮夢龍與張原暢談話本、山歌、戲曲,極是投機,馮夢龍答應在年底前寫出十卷擬話本小說交由翰社書局刊印,每卷一萬字左右,預計寫四十卷,定名《警世通言》,已完成的《古今小說》四十卷雖已由綠天館書局刊刻印行,但明朝沒有什麼版權法的,綠天館可以印,別的書局也可以印,張原將把《古今小說》改名《喻世明言》重刻刊行——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有了,《醒世恆言》還會遠嗎,明朝最著名的擬話本小說「三言」將提前問世,馮夢龍一時無構思無素材又有何妨,張原會寫信提醒他,張原熟讀「三言」,雖不能背誦,但故事梗概是知道的,什麼「賣油郎獨佔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馮夢龍只須根據這大綱演繹就行,適當灌水無妨——
  若問何謂灌水?描寫人物容貌或者巫山雲雨就來大段大段詩詞那便是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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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佳麗地

  六月初十辰時初刻,常州運河埠口,張原與馮夢龍依依惜別,馮夢龍另僱舟回長洲,張原諸人繼續前行,乘船先至丹陽,再轉句容河,六月十五日午後,船到南京城外東水關,過了東水關便是十里秦淮——
  浪船順流而下,兩岸屋舍漸密,女郎王微儼然美女導遊,頭戴寬沿竹笠,不畏午後炎陽,立在船頭指點兩岸風景,說道:「——金陵古稱佳麗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宗室王孫,烏衣子弟,艷冶之事甚多,三位相公求學之暇,當好好領略這六朝古都,千年韻事……」
  張原站在這女郎身邊,依其指點,與四百年後的記憶相印證,彷彿舊夢依稀,痕跡難尋,又想:「三十年後,這一片歡場將化為茂草,妙舞輕歌,不可得聞,名花瑤草,不可得見,樓館劫灰,美人塵土,實在讓人沉痛,為了讓這些美好存留,我將全力以赴——」
  女郎王微善能察言觀色,見張原聽她介紹這秦淮風景、才士佳人、風流韻事,聽得很認真,眼裡卻流露悲憫之意,不禁甚覺奇怪,問:「介子相公,為何現佛子相?」

  張原朗聲一笑,回到人間,說道:「聽你娓娓說這些,不覺沉迷,願我白髮垂垂時,再游秦淮,風景依舊。」
  王微唇邊勾笑,眼波流轉:「到那時,介子相公想必已封侯拜相、嬌妻美妾、子孫滿堂,而小女子卻是不知流落到了哪裡,或許已是荒墳一丘,介子相公偶然憶起當年初至金陵之日,可會——存留一絲念想?」說這話時,起先是言笑晏晏,說到後來,突然就傷起心來,竟至淚下——
  這下子張原倒不知怎麼安慰了,想了想,依舊無言。
  女郎王微卻又破啼為笑,說道:「介子相公沒有虛言敷衍我,不說話,這很好,有回味。」
  張原聽到身後的竊笑聲,回頭看時,見三兄張萼立在艙門陰影裡衝他擠眉弄眼,還招手叫他過去,穆真真也站在一邊,白齒輕咬嘴唇,看著他,臉現羞色——
  張原不知三兄擠眉弄眼做什麼,便走下船頭,正要開口詢問,張萼衝他擺擺手,卻朝依舊立在船頭的王微指了指,示意張原轉頭看,臉上神情極是促狹猥瑣。

  張原被弄得團團轉,看了一眼王微沒發現任何異常,實在不明白三兄搗什麼鬼?
  張萼附耳道:「方纔有片樹蔭遮住了,待斜陽照過來就好了,快看,快看!」
  張原抬眼再看時,浪船往西流駛,午後斜陽正照過來,女郎王微在陽光照映下甚是美麗,且慢,還有,原來如此——
  張原算是明白三兄張萼這副詭秘兮兮的樣子要他看王微是什麼意思了,盛夏酷暑,女郎王微一襲布袍輕透,他立在艙門暗處可以看到王微布袍下腰臀和雙腿的朦朧輪廓,若不是內裡還有小襯裙那就看得更清楚了,這樣看人家女郎雖然有些猥瑣,但說實話,真的很誘人,影影綽綽的腰臀曲線完全可以譜成跌宕流暢的樂曲——
  女郎王微見張氏兄弟交頭接耳、目光閃爍的樣子,她這聰明人稍一觀察就明白怎麼回事了,頓時俏臉飛霞,皺了皺鼻子,走下幾步到篷簷下,說道:「兩位相公,非禮莫視。」心裡卻是暗笑:「這個張介子,平時看似老成穩重,這時卻也顯少年好色本性,與張燕客也差不多。」…
  張萼笑嘻嘻道:「不知王微姑之美者,無目者也——我又不是瞎子,你站在那裡,我看到了若裝道學轉頭不看,心裡天人交戰肯定難受,所以乾脆盡情地看,這還得怨你自己,是你誘惑我們兄弟。」
  王微道:「燕客相公倒是振振有詞,這是美色禍水論嗎?」
  張岱端著個茶盞過來了,問道:「說些什麼,什麼美色禍水?」
  張萼笑道:「大兄錯過了好風景,可惜可惜。」
  張岱不明所以,還以為真的錯過了岸邊的好風景,趕緊從篷窗探頭向船後看,迭聲問:「在哪裡,在哪裡?」
  張萼笑得打跌。
  王微岔開話題道:「前面便是武定橋,小女子就在那裡上岸,這一路來多謝三位相公照看,小女子感激不盡。」說著,盈盈向三人福了福。
  張原、張岱、張萼都作揖還禮,張岱道:「眉公托付的,豈敢怠慢,修微姑娘聰慧多才,這一路來,我等也是受惠不少,如沐春風一般。」
  張岱這是實話,有王微同行,這長途水路頗不寂寞,王微對自己與張氏兄弟三人關係分寸把握得很妙,不即不離,造成一種很奇怪的似友情又非友情的關係,張氏兄弟覺得與她相處很是愉快,小有曖昧,卻不至於猥褻——

  張萼大咧咧道:「修微姑娘,既至金陵,不請我兄弟三人喝酒嗎?」
  王微笑吟吟道:「三位相公肯賞臉,小女子求之不得,那就請在武定橋一起上岸吧。」
  張原、張岱都覺得不妥,今日已是六月十五,十七日要到禮部報到,十八日就是國子監入學考試,這一到南京先跑去曲中舊院喝花酒,若被國子監的教官知曉,少不了會有麻煩,張岱道:「待我等在國子監安定下來,再來訪修微姑娘,我還要請修微姑娘領我去拜訪閔老子呢。」
  張原想起一事,說道:「據說國子監監規極嚴,不許監生外出,不知是不是這樣?」
  張原曾向王嬰姿的兄長王炳麟打聽過南京國子監的事,王炳麟說國子監每班四十人,給一面「出恭入敬牌」,由各班值日生員掌管,凡要出入國子監,必須有這「出恭入敬牌」,也就是每天每班四十人只允許一個人外出,而且必須在天黑前趕回,不得在監外過夜——
  王微笑道:「國子監監規嚴不嚴非小女子所知,但每當夜涼人定,風清月朗,從武定橋至長板橋,那簪花約鬢,攜美同行,此吹洞簫,彼度妙曲的大抵是國子監中人。」

  張萼哈哈大笑:「這樣我等就放心了,不然的話等於坐監入獄,那就無趣了。」
  張原也笑,心道:「當日王炳麟與我說這些時,王嬰姿也在邊上,所以王炳麟要把國子監說得嚴格一些,好顯得他在國子監很用功。」
  船到武定橋,女郎王微率先上岸,小婢蕙湘抱著個竹奩、薛童提著鳥籠、姚叔挑著一擔行李先後上岸,都在岸上向張原三人行禮,多謝一路關照——
  王微道:「三位相公再往西北行五、六里,在止馬營碼頭泊船上岸便是,那裡距離六部衙門不遠。」
  張原拱手道:「多謝提醒。」
  王微嫣然一笑,扶了扶頭上的寬沿竹笠,轉身長板橋畔的「幽蘭館」而去,浪船也離了武定橋繼續順流往西,張萼看著王微窈窕的背影,歎道:「這麼個妙人,與我兄弟三人同船半個月,竟然絲毫不染,是這女郎高潔,還是我兄弟三人無能?」…
  張岱、張原皆笑。
  張萼又道:「不知這女郎對我兄弟三人哪個偏愛些?」自問自答道:「想必不分軒輊,我兄弟三人都是一般的俊撥不群,女郎挑花了眼,不知愛哪個才好——」

  張岱道:「依我看這女郎偏愛介子一些。」
  張萼也表示認同,卻道:「若介子慇勤一些,這女郎或許就投懷送抱了,介子卻有些假道學——」
  張原忙道:「兩位兄長,我們是來讀書的,其他事也可以做,但不要喧賓奪主嘛。」
  說說笑笑,早到了止馬營碼頭,兄弟三人在夕陽下上了岸,也沒打算找客店住宿,反正船上也住慣了,待在國子監安定下來再說,看租賃房子暫住,宗翼善曾在南京待了幾個月,他說從止馬營往東北行兩、三里就是南京六部衙門,再過去就是紫禁城,自永樂帝遷都北京後,這南京紫禁城裡就沒有皇帝,只有幾個留守的太監,兩百年來只有正德皇帝到過南京——
  張原一行在碼頭附近的酒家吃了一餐起麵餅和餛飩,沒敢飲酒,因為等下就要去拜見焦太史,宗翼善說焦太史的澹園與六部衙門離得很近,距此不過兩里路。
  南京起麵餅和餛飩都很有名,乃是金陵飲食「八絕」之二,所謂餛飩湯可注研(形容其清)、濕面可穿結帶(形容其筋韌),口味不錯,張原等人飽餐一頓,結賬出門時,見一輪圓月正從紫金山那邊升起來,清輝朗朗,這是十五的圓月啊。

  張岱、張萼、張原、宗翼善,還有武陵、能柱諸僕也跟去,穆真真不用說,緊跟少爺的,張原讓來福去買一些時鮮果品送給焦太史,眾人來到澹園,投進拜貼,很快就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道:「介子,你們才到啊,我等你們多日了。」
  張原一聽,這是焦潤生的聲音,上月焦潤生還在杭州,沒想到也回南京了,喜道:「潤生兄早到了嗎,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焦潤生快步而出,眼光掃過眾人,作揖施禮,見到宗翼善,大喜,上前執手道:「宗兄終於得脫牢籠了嗎,自你歸華亭後,家父多次提起你,甚是惦念,常常嗟歎。」
  宗翼善甚感溫暖,這與他在華亭董府的遭遇相比真是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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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波心蕩

  澹園佔地不過四、五畝,屋舍、亭池、花木佈局精當,進門是照壁,其後是廳堂,兩側有茶寮、琴室,一座兩層三楹的藏書樓最為醒目,藏書樓後是起居的內院,內院右側有座佛堂,青燈蒲團,黃卷滿帙,焦竑崇佛,主張三教合流,對佛教經典多有研讀——
  年已七十有五的焦竑每日手不釋卷、筆耕不輟,這時正在藏書樓整理他近幾年在金陵、新安講學的筆記《焦弱侯問答》,見到張原和宗翼善,焦竑甚是歡喜,卻道:「張原,你這次在華亭的事鬧得也忒大了,南京六部都傳得沸沸揚揚,好些官吏循本追源,知道你是我的學生,就問到老夫這裡來了。 」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鬧事,只是適逢其會,董氏魚肉鄉里,民憤極大,終有堤潰爆發之日。」當即將當日之事頗有詳略地向焦老師稟明——
  焦竑默然半晌,方問宗翼善父母安否,得知已安置在青浦張原的姐夫家中,焦竑頗為寬慰,說道:「翼善,你父母既已安置好,那你就先在我這裡幫我整理書目,然後徐圖出路。」又對張原三兄弟說道:「汝兄弟三人既入國子監就讀,那就要立志勤學,勿荒廢時光,新任南京國子監祭酒顧太初先生,乃是萬曆二十六年會試第一、殿試探花,為人端靜淵穆,學問弘博精深,鑒於近年國子監學業廢弛,顧祭酒要嚴明規約,督諸生工課,重現永樂年間南監人才濟濟的盛況——太初先生是我好友,自會看顧你們,你們只須潛心求學就是,不得依著少年心性惹是生非。」

  張原三人唯唯稱是,至二鼓時告辭回碼頭,宗翼善就留在澹園,他的行李已經由來福、馮虎去船上取來,焦潤生送張原兄弟三人出門時,相邀明日中午來澹園赴宴。
  六月十六日上午,張原兄弟三人請了一個腳夫當嚮導,去看國子監在哪個位置,一行人由止馬營碼頭向東北方向而行,途中經過了澹園,因為中午要來這裡赴宴,所以這時便沒進去,腳夫領著眾人又行了三、四里到了成賢街,南京國子監就是成賢街北、雞鳴寺以南,西北方是欽天台,再過去便是碧波千頃的玄武湖,南京國子監規制宏大,延袤數里,有監生宿舍(號房)近三千間,永樂二十年,南監鼎盛,有監生九千餘人,規制之備,人文之盛,前所未有,而現在,南監衰敗,遠不如當年盛況——
  張原讓來福和武陵在成賢街附近找一處幽靜的院落,不論租金昂貴,只要離國子監不要超過兩里路、清淨整潔的,那就租賃下來,雖然聽說監生必須住在男子監內號房,但張岱、張萼、張原都有婢有僕,這些婢僕是肯定不能一起住進號房去的,必須在附近租賃房子居住——

  中午,張原兄弟三人趕到澹園,與焦老師父子共進午餐,午後品茗論文,張原是焦竑的弟子,焦竑自然要詢問他這大半年來的學業,張原便將近來所讀的書和領悟向老師稟報,焦竑頗為讚賞,說道:「多聞、多見乃是長學問、養心性的竅門,這個多聞多見並非道聽途說,而是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這便是聖人之學,口說不濟事,須要實踐——」
  張原、張岱聽焦竑講了小半個時辰,覺得收益甚多,焦竑的學問務實、平易,絕非王學末流空談心性者可比,張原道:「國子監的教官哪裡有老師講得這般透徹,學生不去國子監了,就在澹園隨侍老師,耳濡目染,也勝似在國子監吧。」…

  焦竑道:「莫要小看天下做學問的人,南監祭酒顧太初治學嚴謹,我也時常向他請教。」
  張原道:「顧祭酒學問雖好,但不會像老師您這樣耐心教我等啊。」
  正四品祭酒是國子監正印官,相當於中央大學校長,一般不會親自授課——
  焦竑笑道:「老夫年老體衰,來日無多,著書猶恐不及,沒有太多時間教導你們,國子監博士、助教、學正當中也多有飽學之士,三人行必有我師,只要肯學,無處不是學問。」

  張原道:「老師教訓得是。」
  其實張原有極強的自學能力,只要有書就行,之所以來南京國子監,求學只是一個方面,另外是為了交友、為了瞭解南都官場和市井,找到社會朝政弊端、思索解決之道——
  焦竑習慣午後小憩片刻,今日因為張原、宗翼善這兩個弟子在,興致高,就多講了一會,這時便去休息,讓兒子焦潤生陪客,焦潤生向張原詢問翰社之事,表示他也要參加,張原自然是大為歡迎——
  焦潤生道:「介子賢弟,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南京國子監司業宋時勉是董其昌門生,恐怕會刁難你,當然,顧祭酒與家父頗有交情,前些日顧祭酒來澹園與家父論金石學,家父說及你們兄弟將至國子監求學,顧祭酒說他最喜少年才俊,顧祭酒會予以關照的,你自己平日稍微留心一點便是了。」
  國子監司業是正五品,協助祭酒管理監內一切事務,等於是實權的副校長,董其昌是棵大樹,盤根錯節,張原倒董牽連起不少麻煩,但張原沒覺得自己倒董是冒失輕率之舉,他不是道德模範,更不是好好先生,他以後還會得罪更多的人,不然的話混吃等死誰不會呢,說道:「多謝焦兄提醒,我會留心的。」

  張萼冷笑道:「一個五品學官能把我們怎麼樣!」
  焦潤生道:「燕客兄莫小看監內學官,對外人是沒什麼權勢,但對監生,那是居高臨下,現在還好些,少有體罰,而在正德以前,學官動輒責打監生,把監生打死、打殘了的都有。」
  張岱點頭道:「焦兄說得是,我聽父輩談掌故,洪武時祭酒宋訥以嚴苛著稱,監生不堪虐待,有的上吊而死,有的被活活餓死——」
  「啊!」張萼瞪起眼睛道:「大兄,你這是嚇唬我吧,這是國子監嗎,這簡直是刑部大獄啊,我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來此難道是找死?」
  焦潤生失笑,說道:「那是正德以前才有的事,那時學官威權重,監生畏學官如虎,近年倒過來了,監生趾高氣揚,學官不敢管束,不過顧祭酒上任據說要嚴加整頓了。」
  張原道:「嚴厲一些也好,只不要動不動就要打要殺,那誰敢入學。」
  焦潤生道:「正是,洪武、永樂年間,朝野百廢待興,急須大量文官,國子監監生肄業後可赴吏部選官,而且多得美官,所以監規雖嚴,還是有諸生踴躍入監,近百年來,尤其是嘉靖後,進士獨重,不是進士出身的官至四品知府就到頂了,絕無可能再往上升,而且在官場上易受排擠和遭冷眼,進士出身的即便遭罷黜也多有起復之日,而舉貢出身的,一旦罷官就再不會有人提起,直接從吏部除名,所以有志氣的士子皆不願通過監生來做官,怕受人輕視,寧願苦熬生員或舉人,只盼一朝中了進士揚眉吐氣——當然,賢昆仲是為明年鄉試來求學備考的,並非為通過監生來做官,那又大不一樣了。」…
  ……
  張原兄弟三人在澹園用了晚餐,拜別焦太史回止馬營碼頭歇息,次日上午去南京禮部報名,張岱、張原都是算是歲貢,要進行入學考試,然後根據考試成績編班教學,南京國子監設六堂,分別是正義、崇志、廣業、修道、誠心、率性,其中正義、崇志、廣業三堂算是初級班,修道、誠心二堂是中級班,率性堂是高級班,升上率性堂,隨時就可以肄業選官——
  張萼這監生是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買的,反而不用入學考試,直接編入正義堂學習,想必南京禮部和國子監官員都清楚,對這些例監來說,考也是白考,難道考不好還退還他們銀子不讓其入國子監?
  當日傍晚,張原兄弟三人在碼頭附近酒樓用罷晚餐,慢慢踱回秦淮河畔,坐在船頭納涼,見六月十七的圓月皎潔如明鏡,波心蕩,靜月無聲,張岱惆悵道:「如此好月,挺屍臥耶?」
  張萼當即提議:「去武定橋訪王微姑如何,順便探訪李雪衣,對比一下王微姑與李雪衣誰是曲中第一名妓?」

  張原笑道:「三兄明日不用考試,今夜可以去喝花酒,甚好。」
  張萼道:「介子,莫要掃興,莫要假道學,一起去。」
  張原道:「三兄讓我莫掃興可以,卻不要動輒說我假道學——」
  張萼道:「好好好,不說你,一起去吧,說不定明日入監後就不容易出來了,幽蘭館那女郎可是天天盼我們去,望眼欲穿呢,我們於心何忍。」說著哈哈大笑——
  陡聽船邊一個嬌脆如黃鶯一般的聲音說道:「燕客相公背後編排人閒話,真讓小女子不齒。」
  張萼急扭頭看時,但見一葉小舟不知何時泊到了浪船邊,女郎王微立在舟頭,仰頭看著他兄弟三人,臉有揶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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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琉球王子

  船浮水上,水流緩緩,船頭置一條烏木小案,案上三隻青瓷杯,茶水剛注滿,杯中月輕輕搖曳,莞席上坐著的張岱、張萼、張原三人一起站起身時,船頭微沉,杯中月先搖亂——
  那月下舟頭的女郎雙手捧著一個圓竹籃,籃裡的一顆顆的果子在月光下泛著瑩瑩光澤,圓圓小小,顏色淡淡,宛若一斛珍珠,女郎聲音嬌脆無比:「這一籃蠟皮鶯桃給三位相公品嚐——」
  女郎身邊的披髮童子把另一個籃子也遞上來,說道:「這是桃門棗,我家女郎給三位相公嘗鮮。」
  張萼接過那籃蠟皮鶯桃,張原接過桃門棗,張萼笑道:「慚愧,說曹操曹操就到,修微姑娘真是狐仙一般的,神不知鬼不覺就出現了。」
  女郎王微笑吟吟道:「小女子思慕三位相公,真真是望眼欲穿,幽怨不已,見三位相公不來,便腆顏送果子來示好,三位相公明白小女子心意了吧?」
  這下子張萼無話可說了,張原和大兄張岱對視一眼,心道:「被這女郎當面調戲了。」

  張岱道:「修微姑娘,請到這邊船上來,品茗、賞月、論詩,如何?」
  三櫓浪船比那小舟高大得多,這女郎仰著臉,髮髻簡潔,額頭寬廣,修眉聯娟,唇紅齒白,含笑道:「不敢打擾,三位相公明日就要考試了,小女子送些金陵時鮮果子來聊表心意,這就回去,恭祝三位相公學業有成。」
  小舟盪開雙槳,雖是逆流,行駛卻是不慢,很快消失在明月下的秦淮河上,卻有幽嗚的洞簫聲逐水而來,月色溶溶,水流沉沉,洞簫聲亦漸杳不可聞——
  就連急性子的張萼也等到聽不見這洞簫聲才發問:「這洞簫是王微吹奏的嗎?」
  沒人回答,不敢確定。
  張岱悠然神往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張原笑道:「這女郎又來撩撥我們——」
  張萼道:「介子心癢癢了?」
  張原「嘿」的一笑,拈起一顆臘皮鶯桃,這種鶯桃果皮淡黃,入口極甜,讚道:「好甜。」讓穆真真、小武他們都來嘗嘗,又問來福、小武租房之事尋訪得如何了?

  來福道:「雞鳴寺附近有一處院落乾淨寬敞,院裡還有竹子花木,前前後後大約有兩畝大小,但那家主人不肯租半年,說要租就租一年,租金一年要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小人明日再多走訪走訪,總有價廉物美的房子。」
  二十兩銀子就可保五口之家一年衣食無憂了,租房子一年竟要三十兩,在來福看來當然是太貴了。
  張原對張萼道:「明日三兄去雞鳴寺那邊看房子,真是好居所就不爭那幾兩銀子,租半年付他十八兩,總肯租的,立契約時要找附近保長或甲長作保,免得惹不必要的麻煩。」
  張萼明天不用考試,後天直接入學就是。
  ……
  六月十八日一大早,食罷金陵餛飩,張原和大兄張岱還有武陵、茗煙幾個僕人趕往南京貢院,新來的國子監生入學考試在貢院舉行,由南京禮部尚書和國子監祭酒共同主持——
  張萼則讓來福領著去雞鳴寺附近看房舍,果然幽靜雅潔,前院栽花,後院藝竹,中間是三棟呈品字型排列的小樓,張萼比較滿意,正好他們三兄弟每人一棟,當即便與他屋主人談立契之事,屋主人姓徐,見是位監生來租房,看樣子是富家子弟,租半年肯出十八兩,那還有什麼話說,道:「那半年租金可要一次交迄。」…
  張萼道:「誰耐煩與你月月論房租,半年交迄也無妨,但你得找個裡甲作保,不然的話誰知道這房子是不是你的,若你拿了我銀子跑了那我豈不是冤。」
  姓徐的屋主連說「豈有此理」,卻又道:「立契要保人沒錯,但保人沒點錢物好處誰肯作保,五錢銀子的禮物總是要的,這五錢銀子須得你出。」
  張萼懶得和這屋主囉嗦,答應出這五錢銀子,這徐姓屋主便帶著他去找當地保長作保立契去,立好契約,交迄租金,三方各自畫押,各持一份,這雞鳴山下的小院便是張氏兄弟暫居之所了,張萼命能柱等僕人糞除灑掃,他自趕去貢院那邊看張岱和張原考出來了沒有?
  ……
  南京貢院在洪武年間是鄉試、會試的場所,永樂遷都北京後,這裡就只作南直隸鄉試之用,規模建制比一般行省的貢院要宏大,辰時初刻,張原和大兄張岱從南京貢院龍門進入,見左右各有一坊,分別是「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因為官員們還沒到,這些待考的監生就立在明遠樓下兩側,等候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和南京國子監祭酒顧起元的到來,新來的監生排列兩行,有歲貢、選貢、舉監、蔭監,約兩百多人,這南京國子監雖不如以前興盛,但常年在監就讀的監生還保持在三千人左右,遠不是府學、縣學能比的——

  明遠樓上下三層,有六丈高,是為了考官居高臨下監視各號舍考生的,四面當然是無遮無攔,雖是上午,但六月的烈日曬著也很難受,等了大約兩刻時,才見一群官吏在官差護衛下進到貢院,那李尚書看模樣差不多七十歲了,微胖,臉上帶著笑意,顧祭酒年約五旬,身量中等,雙目有些凹陷,表情要嚴肅一些——
  從明遠樓下穿過,前面便是「至公堂」,李尚書與顧祭酒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上堂坐定,新入學的監生立在堂下,這李尚書也不囉嗦,先讓書吏收驗各人的入學執照,便道:「今日是入學考試,只作四書義一題,只要制藝、書法不至於太劣就不會罷黜你們,但制藝佳者可進入崇志堂、廣業堂受教,次一等的就只有從正義堂讀起——」
  這時,忽見一個貢院差官上堂稟道:「院長大人,琉球王子尚豐要求參加今日考試,請大人示下。」
  明晚官場稱謂,尚書稱院長,這李院長對顧起元道:「這琉球王子不是年初就到了嗎,就讀多日了,為何現在要求來考試?」

  顧起元道:「尚豐是琉球王次子,算得好學上進,初入學時未讓他考試,想必也想如其他貢生一般堂堂正正通過入學考試入監吧。」
  李維楨點頭道:「蠻夷之人有這等志氣也算難得,讓他進來吧。」
  堂上官員說話,堂下張原聽得一清二楚,暗暗詫異,心道:「琉球王子也來南監求學嗎,我記得晚明時琉球已被日本某個島藩控制了,現在應該還沒有吧,不然的話琉球王子也不會到這南京來求學。」又想:「琉球即便現在沒被日本島藩控制,只怕也就在此後幾年了,琉球是大明屬國,奉大明正朔,琉球遭入侵,大明卻無力相救,可歎。」
  片刻後,貢院官差領著三個人進來了,漆巾襴衫,玉色絹布,寬袖皂緣,腰繫皂絛,正是國子監生統一的服飾,三人面貌也與漢人毫無二致,居中一人年約二十四、五歲,身高五尺有奇,皮膚白皙,額角高、鼻樑高,神情頗有堅毅之色,這人應該就是琉球王次子尚豐,從左右二人刻意與他保持半步距離就可看出其地位尊貴——…
  李尚書把尚豐三人喚上堂嘉勉了幾句,便讓官差領眾考生入號舍開始考試,限在正午時前交卷,不得拖延。
  這南京貢院的號舍與張原參加縣試、府試的考棚大不一樣,這號舍是單人單間的,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千字文來排序,張原的號舍是「暑」字號,號舍裡有筆墨紙張,紙張抬頭印著南京貢院的字樣和「暑」字印記,這國子監入學考試當然沒有鄉試時那麼嚴格,閘門也不下,先前進龍門時也未搜身——
  張原正在磨墨,聽到差官報考題了,是四書題「樊遲問知」,出自《論語‧雍也》,是關於知和仁的論述,這種題目對張原來說沒有任何難度,當即慢慢磨墨,待一硯墨磨濃,一篇四百字的四書題八股文腹稿已經打好,不忙寫出來,先熟悉一下號舍,他把這次國子監入學考試當作是預演,明年八月他將在杭州貢院參加鄉試,貢院號舍規制都是差不多的,這號舍高約六尺,寬三尺、深四尺,若是胖子,這種號舍只怕都擠不進來,號舍裡沒有桌椅,只有兩塊木板,疊磚為托,上面鋪一塊就當是桌案,下面鋪一塊就是凳子,非常簡單,為的是防考試舞弊——

  號舍矮小閉塞,這暑熱天氣,在裡面非常悶熱,還好鄉試是八月,若是在這六月酷暑考三天的話,那絕對要中暑,這地方蚊蟲也多,張原只坐了這麼一會,小腿上就被咬了幾個紅疱了——
  此處非久留之地啊,張原提筆用小楷端端正正將「樊遲問知」這篇八股文寫在貢院考卷上,檢查無誤,就掀開木板,拿著考卷走出號舍,號舍成排,中間是一條窄窄小巷,把守的官差讓張原到「至公堂」上交卷,張原走過「霜」字號舍時,見大兄張岱也執捲走了出來,便輕笑道:「大兄好愜意,在霜字號房,弟卻在暑字號,酷熱難當。」
  兄弟二人低聲說笑,向「至公堂」行去,卻見那琉球王子尚豐也考出來了,一邊走還一邊展看自己的卷子,面露微笑,顯然這篇八股文作得頗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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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從貢院到舊院

  琉球比大明朝一個縣也大不了多少,琉球王子也就相當於縣令的兒子,而且現在還是寄人籬下,所以這琉球王子尚豐很是謙恭,見到張原兄弟二人走過來,便立在一邊,拱手見禮,張原、張岱自然要還禮,那貢院官差催促道:「快走快走,莫要影響他人作文。」
  三人來到「至公堂」上,呈上考卷,堂上坐著的是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李維楨認得琉球王子尚豐,當即先取尚豐的制藝看,不過三百多字,須臾看完,點頭道:「尚生文理、書法俱有可觀之處,可知平日下了工夫,難得。」
  得到李尚書的誇獎,琉球王子尚豐大喜,躬身道:「多謝院長大人嘉勉,學生一定勉務進修,無間晝夜。」
  李維楨問尚豐現在哪個堂求學,尚豐回答是「正義堂」,李維楨道:「等下老夫對顧祭酒說,尚生可升崇志堂——好了,你退下吧。」
  琉球王子尚豐更是歡喜,謝過李院長,正待退下,忽聽堂上的李院長驚詫道:「你便是張原?」
  尚豐抬眼看時,見那李院長看著他身邊的兩個少年書生,其中一個少年書生邁前半步,躬身道:「學生山陰張原張介子,拜見李院長。」

  「山陰張原!」
  這些日子南監諸生提到的最多的人名就是這個張原張介子,尚豐作為藩國王子,最愛打聽大明朝時事,舉凡閣臣更迭、軍政動向、各地大事、各種傳聞,甚至大明朝民眾最近流行什麼衣冠、器物的式樣,他都想瞭解。張原近來風頭之勁,可謂一時無兩,尚豐自然聽過張原的名字和事跡,並且極有興趣,沒想到這就遇上了,卻是這麼一個溫文爾雅的年少書生,看不出有一呼百應猛烈倒董的豪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這時南監祭酒顧起元出來了,李維楨道:「顧祭酒。左首這個便是張原——」
  顧起元朝張原一瞥,不動聲色道:「李院長看了他考卷沒有?」
  李維楨笑道:「還未及看。」當即展卷一覽,一筆小楷圓潤靈秀,雖算不得極好。但中規中矩,無可指摘,「嗯」了一聲,念破題道:「推知仁之事與心,而各得其所專及者焉——」側頭問顧起元:「顧祭酒乃制藝名家,張原這破題如何?」
  顧起元道:「還算新穎——李院長稍歇,待下官來念。」

  南京禮部尚書雖沒什麼實權,但品級與北京的禮部尚書是一樣的。乃是正二品高官,南監祭酒顧起元是正四品,當然要自稱下官——
  顧起元接過考卷,念道:「蓋鬼神亦義之存,獲亦難之驗而所務所先不存焉,此為知仁之事與心欲。且夫世有至人。其量固無乎不舉也,估其生平功力之所積,由必不雜乎其途——」
  念到這裡,顧起元稍一停頓,李維楨便頜首讚道:「此文開篇氣象便有可觀,此子名不虛傳。」
  顧起元微微一笑。繼續念:「……習之於君臣父子之節,使不遷於異物,經可守而權可達也;游之於詩、書、禮、樂之途,使不惑於異言。德可成而藝亦可觀也……若此者,一語之以務義,一語之以先難,非明理則盡不足以言知,非去私則盡不以言仁也,知仁豈易言哉。」
  顧起元念完了,李維楨看著顧起元,等顧起元評點,李維楨雖年長於顧起元,官位也高,但顧起元是戊戌科會試第一、殿試探花,入了翰林院的,李維楨是戊辰科二甲第二十五名,晚明官場對這個很有講究,舉人、監生出身的即便做到四品知府,在進士出身的七品知縣面前也不敢托大,進士出身,根正苗紅,舉監出身,好似庶出,小娘養的,同樣,三甲進士地位要低於二甲,二甲要低於一甲,只是沒有舉監與進士差別那麼明顯而已,所以李維楨要先看顧起元如何評點——…
  顧起元得焦竑囑托要照顧張原,這時不好誇獎張原,客氣道:「還是李院長評點吧。」
  李維楨也就不再禮讓,說道:「此文緊扣知與仁,反覆條暢,兼蘇軾之豪放與曾鞏之質樸,議論獨闢流俗,有起衰式靡之志——顧祭酒以為如何?」
  顧起元笑道:「李院長誇獎太甚,此子年才十七,何敢比蘇軾、曾鞏。」對張原道:「還不謝過李院長誇獎。」
  張原趕緊謝過李維楨,心裡清楚顧起元對自己的關愛之意。
  顧起元又看了張岱的制藝,點點頭,表揚了兩句,揮手讓他們退下。
  李維楨道:「焦太史這個弟子果然不凡,為文正義大氣,難得!」
  顧起元道:「少年成名,弊大於利,此子鋒芒太盛,因華亭董翰林之事,在南都毀譽參半,既來國子監讀書,我當好好引導於他。」
  李維楨道:「顧祭酒主持南監,當有新氣象,後年會試,南監應不會如往年那般頹靡了。」
  嘉靖以後,南京國子監會試中式的逐年減少,近些年來更是寥若晨星,遠不如順天府國子監——

  顧起元道:「這些日子下官勘察了南監周邊山川地理,得知五十年前在國子監明德堂後有一高阜,後被都御史陳公鳳梧剷平建了一座尊經閣,此閣在乾位,金氣盛,致使儒學文廟大門和太學門二木俱受金克,這是南監衰微的原因。」
  晚明士大夫好談易理、命相、堪輿,顧起元就精通玄女宅經術,李維楨絲毫沒覺得顧起元所言荒謬,道:「那就拆毀尊經閣如何?」
  顧起元笑道:「既建,再拆,恐致禍患,南監文廟坐乾向巽,廟後明德堂,堂後尊經閣,二門受乾金之克,當在南監坎位起一高閣,就叫『青雲閣』。要高過尊經閣,以洩乾之金氣,再於離位造一座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發文明之秀,太學門內的屏牆要拆去,如此,三年內南監必有一甲及第者。」
  三年內一甲及第,也就是說後年春闈南監會有監生中狀元、榜眼或者探花——
  ……
  張原哪裡會知道李尚書和顧祭酒在大談國子監風水。對於命相風水術,張原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人定勝天是狂妄,聽天由命是無聊。兩者都走極端,他只管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孟子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至於他的努力有什麼結果,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好比文震孟,參加了十次會試,前九次名落孫山。第十次就成大魁狀元了,難道文震孟在第十次會試時突然聖賢附體文章大進了?當然不是,這便是氣運——

  從烈日下走進明遠樓過道,一片蔭涼,那琉球王子尚豐快步追了上來,拱手道:「兩位兄台。琉球尚豐有禮。」
  張岱、張原還禮道:「山陰張岱山陰張原見過王子殿下。」
  尚豐忙道:「兩位張兄萬勿這般稱呼,在下是國破屈辱之人,蒙上國恩准在金陵求學,願作上國之民,不敢以藩國王子自居。」
  尚豐言詞極其謙恭,比一般監生還要謙柔一些。
  張原聽尚豐說「國破屈辱」。頗感驚訝,心想:「難道琉球已經被日本侵佔了?」初次見面,不好細問,便道:「那好。我等就以兄弟相稱,已是午時,尚兄可肯賞臉,一起去小飲兩杯?」
  尚豐大喜,他雖是琉球王子,但不是世子,客居金陵,無依無靠,從六部官員到監生士子,對他都是不冷不熱,很少有人主動與他交往,這個張原才華橫溢、大名鼎鼎,卻對他如此客氣,這讓尚豐喜出望外,忙道:「自當在下請客,在下雖是外藩,但年初就到了金陵,兩位張兄初至,正該由在下請客。」…
  寒暄間,尚豐的兩個侍臣也交卷出了號捨,小跑著追上來向尚豐見禮,尚豐向張氏兄弟引見他這兩位侍臣,一個叫蔡啟祥、一個叫林兆慶,都是二十多歲,頗有精悍之色,蔡啟祥向張原、張岱道:「在下祖籍福建莆田,先祖乃是蘇黃米蔡的蔡學士。」
  林兆慶道:「在下祖籍福建泉州,先祖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先生。」
  後人好攀扯前代同姓名人作祖宗,這不稀奇,尚豐道:「洪武帝曾應敝國先王之請,以閩地三十六姓入琉球,大明於我琉球乃是父母之邦。」
  張原便邀蔡、林二人一起去飲酒,五人出了貢院龍門,卻見張萼帶著福兒和馮虎在外面已經等候多時了,張萼開口便道:「房子已經租下,勉強住得,一應器物我已讓來福、能柱他們去買新的,雞鳴山下房子正在灑掃除草,明日便可入住。」
  尚豐三人又趕緊向張萼見禮,張萼也喜歡交朋友,只要不惹著他,他是很仗義的,聽說尚豐是琉球王子,笑道:「今日結交一個王子,有趣有趣——尚兄,以後請我兄弟幾個去貴國遊玩遊玩,如何?」

  尚豐道:「只要賢昆仲肯賞臉,在下是求之不得。」
  貢院龍門不遠處,便是小秦淮河,這是秦淮河支流,在武定橋分岔,過太平橋重新匯入主流,這一河段流經金陵最繁華之地,所謂貢院與舊院隔河相對,指的就是這一河段——
  立在秦淮河岸邊的樹蔭下,張萼用折扇遙指對岸朱欄綺院、露台水樓,說道:「我們去幽蘭館訪王微如何,那女郎說了要請我們喝酒的,尚兄三位,一起去吧,向船工打聽一下就知道幽蘭館在哪裡。」
  張岱、張萼都是興致勃勃,尚豐三人則是面面相覷,尚豐在金陵已經半年,自然知道幽蘭館是什麼去處,以他現在這種尷尬身份,實不宜涉足煙花之地。
  張原有意結交這個琉球王子,說道:「大兄、三兄,你二人去尋王修微,我陪尚兄三位就在這邊酒樓飲酒敘談。」
  尚豐頓時臉現喜色。
  張萼道:「罷了,幽蘭館還是晚邊再去,這時一道陪尚兄喝幾杯。」
  幾個人沿秦淮河往北行了半里,上了一家名叫喜登科的酒樓,上好的湖州細酒、金陵鰣魚、鹹鴨、板鴨。以及金陵名點小吃「七妙」、「八絕」,滿滿擺了一桌,蔡啟祥和林兆慶不敢與王子尚豐同席,被尚豐瞪了一眼,就乖乖列席了。

  酒過三巡,尚豐與張氏兄弟就熟絡起來,話語也多了,張原這才瞭解到萬曆三十七年日本鹿兒島大名島津氏派家臣樺山久高率兵三千入侵琉球,將尚豐之父尚寧王等一百餘人擄至鹿兒島。關押了近四年,逼迫尚寧王割讓琉球北方五島,還要每年向鹿兒島進貢,琉球自洪武五年奉大明朝正朔以來。每兩年遣使向明王朝進貢一次,歷代琉球王都要請求大明皇帝冊封,明王朝賞賜給琉球的財物遠遠多於琉球進貢之物,朱元璋讓閩地三十六姓移民琉球不是要侵佔琉球,而是應琉球王之請,派遣過去的都是能工巧匠,幫助琉球人發展農業、手工業,中國歷代君主對外藩都是格外寬宏大量。為彰顯泱泱大國氣派都是索取少而賞賜極多,要的就是一個宗主國的名份,但鹿兒島的島津氏要琉球人進貢可不只是要個名份,島津氏每年要從琉球征上千民夫去鹿兒島服役,還要琉球王進貢海魚、熊掌、藥材、礦產……反正是只要琉球島出產什麼,島津氏就索要什麼。極其貪婪——…
  ——尚寧王忍辱負重,四年前曾派陳情通事遠赴北京向萬曆皇帝求救,但閣臣葉向高與兵部諸臣商議了一下,覺得琉球遠在海外,鞭長莫及,就算派水師助琉球王趕跑了那些倭寇。但大明水師不可能久居琉球,一旦回國,那些倭寇就會捲土重來,倭寇離琉球近。防不勝防的,萬曆二十年的援朝逐倭之戰讓大明朝大傷元氣,琉球對大明朝而言,當然遠不如朝鮮重要,所以葉向高對琉球使臣只有好言相慰遣返其回國——
  琉球自洪武十六年以來就常派遣官生到南京國子監求學,南京國子監有專門供琉球學生住宿的光哲堂,尚寧王次子尚豐對島津氏在琉球的橫徵暴斂極其痛恨,所以去年向尚寧王請求來大明朝南都讀書、交友,這些或許對以後的琉球會有幫助,尚豐是不甘心受倭人奴役的,然而在金陵,通過於大明監生的交往,尚豐發現絕大多數監生對琉球毫無興趣,只說起倭寇時會跟著罵幾聲,僅此而已,張原是尚豐到金陵遇到的第一個對琉球有濃厚興趣的人,而且張原的見識讓尚豐非常驚異,張原對琉球地理位置、與日本和大明的關係非常熟悉,雖然張原只是一個監生,無權無勢,對琉球是愛莫能助,但能遇到這麼一個瞭解並同情琉球的大明諸生,已經讓尚豐頗感安慰——

  而對於張原來說,幫助琉球抗擊倭寇並不在他的奮鬥目標中,他最確定的目標就是讓大明王朝國祚長遠一些,絕不能讓滿清入主中原,但交好一個琉球王子肯定是有益無害的,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只要不是敵人,那就盡量爭取過來做朋友——
  張岱、張萼二人聽張原與尚豐說話,聽得昏昏欲睡,不明白介子怎麼這麼好興致,與這海外藩國王子說得這般投機!
  堪堪忍了一個時辰,張萼起身道:「好了,酒足飯飽,尚兄,我們國子監再見,以後都是同學,見面的機會多得是,改日再談,改日再談。」
  尚豐也是極知趣的人,知道張原的這兩個族兄急著去訪名妓,便起身道:「今日得見賢昆仲三人,在下三生有幸,我們改日再會。」命蔡啟祥去結賬,卻道張萼的小廝福兒已經付了賬,尚豐連道「慚愧」,只有改日再回請張氏兄弟。
  尚豐三人自回國子監光哲堂,這時是午後未時末,炎陽雖已西斜,但淫威不減,暑氣逼人,張原一行五人上了一條小船,往對岸的舊院而去。

  舊院就是明初設立的教坊司富樂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曲中妓家與其他地方的青樓妓院大不一樣,曲中妓家往往是鴇母養著兩、三個女兒,有的是親生,有的是養女,一戶妓家只有這麼三、兩個妓女,而不是一大群排在樓廊上鶯鶯燕燕等嫖客挑的,舊院曲中相當於一個交流的場所,文士的詩文之會喜歡來這裡,商人談生意也喜歡來這裡,有名妓周旋,氣氛就大不一樣,能讓賓主盡歡,嬉怡忘倦,卻不及於亂,絕非後世那種直奔皮肉生意去的——
  張原兄弟三人上了岸,據船工指點,往朱雀橋這邊行來,只見河房雕欄畫棟、綺窗絲障,珠簾半卷,妙曲時聞,奇葩艷草,媚人欲醉,張萼讚道:「真是人間第一繁華地啊,不來舊院一遊,枉自為人。」
  過了一座石板橋,沿院牆數十步,忽然嗅到建蘭的香氣,張原道:「這便是幽蘭館了。」
  福兒去叩門,敲了半天,一個披髮童子來應門,正是薛童,笑道:「三位相公來得不巧,我家女郎不在館中,不過還是請進來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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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船無人私語時

  秦淮碧水,斜陽煙柳,茉莉、建蘭香氣隨風隱約,叩門良久童子卻道女郎不在,張萼大為掃興,問薛童:「你家女郎去哪裡了?」
  薛童道:「竟陵譚先生到了金陵,我家女郎去白鷺洲碼頭拜見譚先生去了。 」
  張萼惱道:「哪個譚先生?」
  薛童道:「是我家女郎的老師,寫詩的。」
  張岱道:「應該就是譚元春了。」
  從青浦來金陵的船上,王微與張岱、張原論詩時極為推崇竟陵鍾惺和譚元春,張原說鍾、譚的詩不過爾爾,王微很不服氣——
  張原道:「罷了,我們回船去吧。」轉身便走。
  張岱、張原跟上,小廝福兒還站在院牆邊與薛童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張萼氣忿忿道:「這女郎假惺惺,水性楊花無憑準。」張萼生氣,那自是因為他對王微是很在意的,興沖沖來訪,卻被告知去見另一才子名士去了,張萼當然不快活。
  張原笑道:「三兄還真當作王修微望眼欲穿盼我們來啊,結識我們之先,她已經交結名士半江南了,譚元春曾教她寫詩,也是她老師,去拜見老師也是應該的。」

  張萼翻白眼道:「這女郎老師倒是多,又是陳繼儒又是譚元春。」
  張岱道:「譚元春如何比得陳眉公,差得遠了。」
  ……
  「逼汗草、茉莉花,十文錢一束,十文錢一束——」
  兩個趿著木屐、穿著無袖單衣的十四、五歲少年各挽一個草籃,高聲唱賣而來,沿河妓家便有嬌婢捲簾,攤錢爭買,賣花少年是慣常來的,一時紛紜笑謔,香澤盈盈——
  張原三人跟著那兩個賣花少年緩緩而行看熱鬧,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從一棟梅竹掩映的屋宇裡走了出來,這女孩兒前發覆額,眉目如畫,膚色白皙可愛,右掌心墊著一方絲帕,絲帕上有兩疊銅錢,脆生生道:「裙屐小哥,逼汗草、茉莉花我家各買一束。」
  「小蔻,我給你留著呢,這兩束最好,含苞未放,放在枕頭邊,夜間就開了,分外香。」
  一個少年慇勤地將兩束花交到這女孩手中,女孩左手接過花束,先嗅了嗅,嫣然一笑,右手一傾,那兩疊錢叮叮脆響落入少年的草藍中,說聲:「多謝兩位裙屐小哥。」腰肢一扭,蓮步輕盈,隱入梅樹竹蔭中——

  兩個少年草籃裡還有些花草未賣完,卻不立即離開去別處叫賣,站在梅竹院牆下發呆,聽牆內那女孩脆生生的笑聲——
  張萼笑嘻嘻上前道:「這女孩才十一、二歲,你二人就想入非非了,簡直是禽獸。」說到「禽獸」二字,臉一板。
  兩個賣花少年頓時漲紅了臉,又驚又怕,拔腿就跑。
  張萼大笑,跟過來的薛童也笑。
  張原笑道:「三兄嚇唬小孩子。」
  張萼道:「也不算小了,我十五歲就已嘗情慾滋味,嘿嘿。」轉過話題道:「方纔這女孩兒著實嬌俏軟媚,再有兩年定然又是一個勾魂攝魄的女妖精,不知是誰家女孩?」便問薛童?
  薛童道:「那是湘真館李蔻兒,李雪衣姑娘的妹子。」
  張萼喜道:「這便是李雪衣的居所啊,妙極,李雪衣有妹如此,可以想像李雪衣的嬌容——大兄、介子,既然王微不在,我們便到這湘真館看一看如何?」…
  薛童撇嘴道:「雪衣姑娘與我家女郎一起外出了,不信你們敲門試試。」說罷,轉身回幽蘭館去了,這童子走得極快,轉眼就沒影了。

  梅竹掩映下的院門已經關閉,曲中舊院要到華燈初上時,宴歌絃管、聲光凌亂,方顯繁華,而此時是炎熱的午後,賣花少年一過,又顯冷冷清清。
  張原道:「回去吧,莫再去討閉門羹吃,李雪衣是曲中名妓,不事先約好,哪能就見得到。」
  三人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經過曲中市肆時,見器物精潔異常,香囊、雲舄、名酒、佳茶、餳糖、小菜、簫管、琴瑟,皆是上品,張原三人買了兩壺細酒、一盒湖州岕茶、一罐餳糖和幾樣金陵小菜,讓馮虎用個籃子拎著,回到止馬營碼頭浪船上,留在船上除了四名船工外,還有張岱的小廝茗煙和穆真真、素芝和綠梅這三個婢女,來福、能柱、武陵幾個都去了雞鳴山下那處房子,船上有些器物已經搬到那邊房子去了,穆真真問張原:「少爺,這八隻箱子何時搬過去?」穆真真知道這八隻箱子的重要。
  張原問張萼:「三兄,我們今夜能到新租賃的房子睡覺嗎?」
  張萼道:「今日怕不行吧,來福、能柱還在那邊收拾呢,明日去吧。」

  張原便對穆真真道:「這箱子明日一起搬過去。」
  傍晚時,焦潤生和宗翼善來請張原三人去澹園晚宴,張原帶了一副昏眼鏡送給焦老師,上次來時忘了帶來,焦竑試了眼鏡,大悅,讀書寫字不用仰著脖子了,席間焦竑問了張原、張岱在貢院考試的情況,聽二人分別背誦了那篇「樊遲問知」的制藝,誇獎了兩句,又叮囑張氏三兄弟在國子監要勤勉求學,勿犯監規——
  張原到焦潤生書房給父親張瑞陽寫了一封信,先向父親稟明自己近況,再問父親是否已辭去周王府掾史長一職,何時離開開封,他可以渡江去迎接——
  張原將信封好,請焦潤生用官府驛遞將信送到開封周王府,焦潤生答應明天就將信傳遞出去。
  二鼓時分,焦潤生、宗翼善送張原三兄弟出了澹園,焦潤生道:「後日便是三位張兄正式入國子監之期,以後怕是沒那麼方便出來了,家父說顧祭酒要嚴明監規,整頓南監。」
  張萼愁眉苦臉道:「倒霉,遇上這麼個瘟官,我這人最不耐拘束,來金陵本就是為了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而來,不是來坐監的,若管得我狠了,我早晚大鬧一場。」

  張岱、張原面面相覷。
  焦潤生知道這個張燕客是何等人,笑道:「國子監對於納粟的例監生一向寬容,燕客兄若不愛坐監,盡可托病居外,掛個名即可。」
  張萼喜道:「原來可以通融,甚好,甚好。」看了一眼大兄張岱,嬉皮笑臉道:「我先坐幾天監看看,若忍受不了,我就陡生大病,要出外求醫了,只求大兄不要向大父提起。」
  張岱白眼道:「這瞞不了的,大父與南京六部官員多有書信往來。」
  張萼道:「那我不管,總不能悶死在監中。」
  張萼是野馬,要張萼循規蹈矩太難了,與其讓他與南監學官起衝突,還不如托病出監逍遙自在,反正也不能指望張萼在國子監能學到什麼聖賢之道——
  張原道:「三兄先入監新鮮幾日再說,實在不行還是出監的好。」…
  張岱搖頭道:「還未入學,先想到退學,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張萼只把大兄這話當作誇獎,哈哈一笑。
  兄弟三人別了焦潤生、宗翼善,回到浪船上,卻聽穆真真說王微姑派了人來請三位少爺去幽蘭館,她已回說三位少爺去焦狀元處赴宴未回——

  這時已經是亥末時分,當然沒有夤夜去幽蘭館的道理,兄弟三人各自沐浴歇息,張原回到艙室,見穆真真在燈下磨墨,抬頭含笑道:「少爺,練字嗎?」
  張原每晚臨睡前要寫兩百字小楷,正好沐浴後待頭髮晾乾,這已成習慣,穆真真知道少爺這習慣,所以便把墨磨好,少爺沒寫完的墨她就用來寫華山碑大字,她要把字練好,以後還要給爹爹寫信呢——
  張原「嗯」了一聲,盤腿坐在小案邊,提筆臨摹王思任老師書寫的《洛神賦》,穆真真跪在他身後用布巾輕輕給他拭乾頭髮,待頭髮差不多干了就鬆鬆的挽個髻,因為張原不喜歡披頭散髮睡覺——
  張原全神貫注臨摹王老師的小楷,寫到入神處,渾然忘我,筆尖在松江譚箋中雖只有微小的點劃移動,卻有墨字潺潺流麗、凌空飛舞、縱情揮灑的感覺,這種感覺很美妙,沒練過書法的難以體會。
  漏下三鼓,張原將後半篇《洛神賦》臨摹畢,硯裡的墨也用光了,轉頭對穆真真笑道:「你沒墨寫了,今天不要寫了,夜深——」

  說到這裡,張原突然閉了嘴,表情有些奇怪——
  秦淮河的宴歌絃管在這午夜也已曲倦燈殘、星星自散,只有隱隱市聲傳到耳邊,船上很靜,張岱、張萼早已睡下,四個船工早起也早睡,這時也已進入夢鄉,這船上還沒入睡的應該就中張原和穆真真兩個人了,往常,來福的鼾聲早已在屏風那邊撕來扯去了,而今夜,屏風那邊悄然無聲,武陵和來福都在雞鳴山下收拾屋舍未歸,這艙室只有張原和穆真真兩個人——
  穆真真顯然比張原更早意識到這一處境,這時見少爺這麼奇怪地看著她,臉瞬時就紅了,有些口吃道:「少爺,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少爺的生日呢,婢子已買了麵餅來,明日早起為少爺做長壽麵。」
  若不是穆真真提起,張原自己都忘了明日六月十九就是他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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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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