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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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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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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8:51: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千里外萬言書

  舊院石板路,寒月映照,宛若霜晨,想那人漸行漸遠,應是屐痕處處,然而月色如水,將那痕跡都洗淨了——
  十月十五,立冬已過,再有幾天就是小雪節氣了,夜風很冷,時不時有落葉翩飛飄落到腳下,這風露立中宵的女郎輕輕跺了跺凍得冷痛的腳,轉身回幽蘭館,進門時右手指尖輕劃木門,有木屑零落,心道:「馬媽媽三十年前遵照一位江西堪輿術士的指點,將館門改向,因而脫貧,俗語有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這風水已經變了嗎?」又想:「極少有客關注這門朝向的事,張介子真是心思極細的男子——」
  三十年前,馬湘蘭二十多歲,善畫蘭,能詩詞,才名揚於舊院,但因為容貌算不得很美,而且腳大,所以肯花錢的恩客寥寥,與一些窮書生詩畫酬唱,反而要倒貼茶酒錢,曲中名妓,以馬湘蘭為最貧,某日,一位姓舒的江西術士來幽蘭館,這術士曾在一次酒宴上見過馬湘蘭,欣賞馬湘蘭之才,憐其貧,登門說:「湘蘭,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貧窮嗎?」馬湘蘭羞慚道:「年長色衰,以致門前冷落。」術士說:「非也,你這幽蘭館大門朝向是退財,你照我指點,將門改向偏左,財當大進,年內當有靈驗。」馬湘蘭遵教改門,逾三月,有浙江金華府的虞公子,慕馬湘蘭的才名,相見歡好,前前後後在幽蘭館花費了銀錢數千兩,馬湘蘭以此致富——

  王微沒聽馬媽媽說過這件事,王微是聽薛素素薛婆婆說的,王微不怎麼相信,她只知道馬媽媽一生苦戀蘇州名士王稚登,卻最終不能在一起,王微認定是王稚登無情薄倖,薛婆婆也是這麼認為的——
  ……
  「那張介子若要出資梳攏我,我該答應他嗎?」
  馬湘蘭愛蘭花,臨終還叮囑王微要照看好蘭圃那三百盆各色品種的蘭花,這個冬夜,女郎王微走過蘭圃,嗅著寒蘭的香氣,此情此景,難免會想到被人梳攏這件事上,被夜風吹得冰如寒玉的臉頰霎時火熱起來,她想:「我會答應張介子嗎?」
  王微不敢確定,她對那些有意梳攏她的男子不自禁的反感,張介子若與其他那些覬覦她美色的男子一般以為憑銀錢就能征服她,那就不是她欣賞、愛慕的那個張介子,可若張介子對她完全沒有那個意思,她又悵然若失——
  王微心想:「或許是那回在玄武湖船上,那個太監說要出銀讓張介子梳攏我,當時我羞憤交加,說了些激烈言語,把張介子嚇壞了,從此不敢再提那事——」

  一念及此,王微無聲地笑了,隨即又黯然,心道:「張介子是世間第一等聰明人,豈會不明白我對他的心意,而且,大名鼎鼎的張介子可不是膽小的人,哪會被我嚇壞,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嗎?」又想:「介子相公對我還是極好的,真當我如朋友一般,上次的事若不是介子相公幫忙,我只有被迫離開金陵,這幽蘭館我都保不住,同樣一件事,那汪然明只想著納我為妾,介子相公卻沒有任何市恩求報的意思,依然彬彬有禮——」
  這個冬夜,這曲中女郎擁衾輾轉反側,一輪寒月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此後半月,王微每日學詩、作畫、照看蘭花,那些金陵名流公子請她游宴,一律托病不出,冬月初六的這一天傍晚,李雪衣和小妹李蔻兒過來與王微閒話,王微迎她二人到暖閣坐定,蕙湘捧上茶,李雪衣體弱怕冷,王微將手爐遞給她捧著,笑問:「姐姐今日怎麼得閒來看我?」…,
  李雪衣道:「棲霞山方山人一幫清客成立什麼詩社,送下東道邀我去,天這麼冷,我婉拒了。」

  王微道:「姐姐是上廳行首,自然應接不暇了。」
  李雪衣蹙眉不喜道:「修微可是譏諷我?」
  王微忙道:「沒有沒有,姐姐是知道我的,王微怎會譏刺姐姐。」
  李雪衣莞爾一笑,伸一根蔥管般的食指,在王微吹彈得破的粉頰輕輕點了一下,笑問:「花徑留待何人掃,蓬門深鎖待誰開?」
  王微嬌嗔道:「姐姐可惡,取笑人——」
  一邊的李蔻兒「格格」的笑,她聽得懂姐姐話裡的意思,曲中女孩兒,懂事早啊。
  李雪衣斜了小妹蔻兒一眼,正色問:「修微,那三位張相公近日可曾來過?」
  王微搖頭道:「未曾來,也許就是這幾日就要離開金陵回紹興了。」
  李雪衣察言觀色,問:「那修微是怎麼想的呢?」
  王微面色泛紅,道:「當然要為三位張相公送行了。」
  李雪衣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修微這樣閉門謝客,不都是為了介子相公嗎?」
  「姐姐莫要亂講。」
  王微趕忙否認:「我一向喜清淨,很少見客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李雪衣會心微笑,輕言細語道:「修微,你我情同手足,我可是有話直說的哦,介子相公端謹一些,不比燕客相公任性,你既喜歡介子相公,何妨讓介子相公知曉,你別瞞我,你對介子相公,很有托終身之意。」

  王微滿面羞紅,搖頭道:「姐姐有所不知,托付終身之事,現在我還真沒深想過,嫁人作妾難道還要匆匆忙忙捷足先登嗎,張介子未娶妻,不可能先納一個揚州瘦馬回家,而我,也沒想過做他的妾——喜歡只是喜歡,沒想太多。」最後一句,聲音渺然難辨。
  李雪衣點點頭,說道:「修微總是很有主意的,倒不須我饒舌,只是你這幽蘭館這樣如何能長久支撐下去,好些人是靠著修微吃飯呢。」
  王微卻不發愁,含笑道:「多謝姐姐關心,馬媽媽還有一些積蓄留存,昨日我讓姚叔和薛童將我分株繁植的兩盆寒蘭抱到府街去賣,賣得一兩五錢銀子,不說其他,單是靠這個蘭圃,也能維持幽蘭館十四口人的日常用度呢,無非節儉一些罷了,我亦不是奢侈之人,也沒人逼著我要多多掙錢——我可不是說李阿母,李阿母也不會逼姐姐。」李阿母就是李雪衣、李蔻兒的生身母親。
  李雪衣笑了笑,輕歎一聲,說道:「修微和馬媽媽一般的癡心呢。」
  王微否認道:「不,我不會像馬媽媽那樣,王稚登不值得馬媽媽那般相待,看馬媽媽去世後王稚登寫的悼詞詩就知道此人薄倖,詩亦不佳,情亦不真——」

  「什麼詩?」李雪衣問。
  王微念誦道:「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並頭——這詩不見悼亡之痛,只見風流自賞。」
  李雪衣「嗯」了一聲,吟誦魚玄機的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哪裡去尋那個肯珍惜我們的人呢?」
  這兩個美麗的曲中女郎在燈下默對,各陷入癡想,十三歲的李蔻兒不識愁滋味,自去逗那黑羽八哥說話——
  「微姑,微姑——」
  薛童跑進來道:「小武哥來了。」
  武陵進來向王微見禮,口冒白氣,說道:「微姑,我家少爺明日上午動身回鄉,讓我向你說一聲——雪衣姐姐也在這邊啊。」…,
  王微趕緊讓惠湘取些糕餅來給武陵吃,問了武陵一些話,打發武陵回去了。
  李雪衣道:「張相公他們雖未告知我還鄉之事,可我既已知道了,那明日也與修微一起去相送吧。」
  王微道:「好,那我明日來喚姐姐一起去,姐姐莫要睡懶覺。」
  李雪衣笑道:「知道了,明朝早早起,陪王修微送情郎。」
  嘻笑一陣,李雪衣和李蔻兒回湘真館去,王微與姚叔幾個男僕一道將百餘盆畏寒的蘭花搬進暖房,然後櫛發沐浴,於燈下作了一幅寫意畫「絕壁垂蘭」,三鼓後才歇息——

  ……
  張原聽到了三更鼓聲,他還沒歇息,在燈下給師兄徐光啟寫回信——
  今日晚邊他和大兄、三兄到澹園向焦老師告別,焦竑讓侍僮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給他,卻是徐光啟從天津衛寄來的,今日午後才寄到,焦竑笑道:「這信算趕得及時,張原你先看,看後讀給我聽。」
  焦竑擔心徐光啟勸張原入泰西天主教,所以要張原告知他徐光啟信的內容,徐光啟之所以會給張原寫信,正是焦竑一個多月前寫給徐光啟的信中提到了張原,說張原也推崇泰西人的學問,張氏鏡坊能制昏目鏡、近視鏡甚至千里鏡,所以徐光啟就寫了信來——
  張原當場拆開信封,裡面是一疊書,分別是是六卷本的《泰西水法》和六卷本的《幾何原本》,還有一封洋洋萬言的長信,徐光啟在信裡對素昧平生的張原熱情而耐心地闡述了他治事功用、重視科技的思想理念、回憶他求學之路以及與泰西人交往的經歷,對天文、地理、幾何、水利都有表述,徐光啟有強烈的濟世責任感,識見超卓,對科學作用的認識超過當時的泰西人,他希望師弟張原成為他的同道,推廣泰西之學,利益萬民,徐光啟在信裡倒沒有勸張原信天主教——

  張原得到徐光啟的信,極是振奮,徐光啟只是偶聞數千里外的張原仰慕泰西之學,就立即寫來熱情洋溢的信,這樣的努力實在讓張原敬佩,張原要找的同道也正是徐光啟這樣的開明志士,所以他連夜覆信,寫了近兩個時辰猶未停筆,張原在信裡表述了自己對科學、道德、財富、時政、外患的看法,相信這封信一定能引起徐光啟極大的共鳴和驚喜——
  穆真真端來熱水給少爺洗手,張原在寫長信,穆真真就在一邊陪著,張原不歇息,這墮民少女是不肯先睡的,看少爺寫信寫得眉飛色舞的樣子,穆真真心裡也是極快活,嗯,明天就能動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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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8:5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章 誰是懸崖采蘭人?

  曲中舊院的清晨是極安靜的,一夜的行酒糾觴、紅牙碧串、妙舞輕歌、繁華艷冶,此時都沉澱成秦淮河水面那一層脂粉膩,無聲無息流去——
  湘真館門前的敲門聲打破了這冷凝的靜,女郎王微立在門前梅樹下,看著薛童敲門,笑語道:「莫敲得太急,難道人家都是等在門後,一聽敲門就開的嗎。」
  半晌,一個駝背老僕來開門,滿面堆笑道:「微姑早,我家姑娘剛起床,還未梳洗呢。」
  王微道:「我進去看她梳妝。」
  往日,上廳行首李雪衣梳妝沒有半個多時辰是出不了門的,這回有王微幫著挽髮梳髻,稍微快了一些,辰時初,李雪衣盛妝靚服,娉娉婷婷,裊裊娜娜,與王微出了湘真館,李雪衣的小妹李蔻兒也跟著,在鈔庫街下船,順流至通濟橋上岸,姚叔早已雇好兩頂轎子在橋畔等著,王微和李雪衣上轎,一路到了雞鳴山下聽禪居,卻見門庭若市,為張氏兄弟送行的國子監生熙熙攘攘,數十張嘴在同時說話,天冷,一個個口冒白氣——

  李雪衣艷如牡丹,王微清麗如白梅,這兩個舊院名姬一下轎,聽禪居外就是一靜,數十團白氣消失,數十位監生都閉嘴注視這兩個美麗女郎——
  張萼迎了過來,喜道:「雪衣姑娘、王微姑娘,來得好早,還有蔻兒,請進請進。」
  眾監生這才哄鬧嘻笑起來,舊院李雪衣、王微的名聲他們都是聽過的,沒想到這二姬都會來給張氏兄弟送行,才子名姬,定情佳話嗎?
  王微一直很想來看看張原的住所,今日終於看到了,聽禪居,很有禪意啊,張原兄弟三人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以後也不可能再來這裡住,人去樓空,王微比張原、張萼更惆悵——
  南京國子監從冬月初五始休課,因為那些遠在嶺南、福建的監生要趕回家過年差不多就應該要上路了,不然年三十前趕不到家鄉,張原因為要繞道青浦,所以也盡早啟程——
  王微見這裡人多嘈雜,對李雪衣低聲說了幾句,二姝向張氏兄弟施禮道別,祝一路順風,就出門上轎——
  眾監生詫異,這告別也太平淡了吧,竟不來點執手相看語凝咽,是士之薄倖,還是青樓無情,都是逢場作戲嗎?

  女孩兒李蔻兒悄悄踅回來,對張岱道:「張大相公,微姑和我姐姐在桃葉渡汶老茶肆等你們。」說罷,俏麗一笑,扭著小腰走了——
  張岱看著這女孩兒的背影,心道:「小小年紀就頗有風情,也是個尤物。」
  兩輛馬車、二十個挑夫,進進出出搬取器物,巳時初,該搬的都搬了,張氏三兄弟連同僕人及送行諸監生五、六十人離開聽禪居往通濟橋,那姓徐的屋主將房門鎖上,喧鬧的聽禪居頓時一片冷寂——
  經過澹園時,黃尊素、阮大鋮與張氏三兄弟一道進去向焦竑拜別,張原將自己寫給徐光啟的長信交給焦老師,請焦老師轉寄徐光啟,白髮蕭然的焦竑勉勵了張原幾句,送出大門,讓兒子焦潤生再送一程。
  到了通濟橋頭,一艘五明瓦白篷船已經等候多時,這是早兩日來福以二十六兩銀子雇好的,隨張氏三兄弟一道同船還鄉的除了上虞倪元璐外,還有餘姚的黃尊素,都是紹興府的人。
  阮大鋮執著張原、張岱的手道:「能結識賢昆仲,阮大鋮之幸,明年三月三,山陰社集再見。」…,
  阮大鋮知道張原主盟翰社,決意參加,張原自是熱情結納,現在的阮大鋮是東林黨魁高攀龍弟子,先祖是竹林七賢的阮咸,同鄉是鼎鼎大名的左光斗,根正苗紅,交遊廣泛,才名正佳,而血濺桃花扇的李香君還未出生,論起來阮大鋮實在是比較倒霉,天啟初年吏科給事中出缺,左光斗召老鄉阮大鋮入京補缺,但當時東林黨人自己也內訌,趙南星等人與左光斗不睦,不用阮大鋮,改任高攀龍另一位弟子魏大中為吏科給事中——
  當時魏忠賢聽說過阮大鋮的才名,本著與東林黨人對著干的原則,偏就任命阮大鋮為吏科給事中,阮大鋮一生從此毀了,背上了背叛師門和閹黨的惡名,任給事中還沒一個月,就承受不了師門和東林黨可怕的壓力,棄官逃回桐城老家,兩年後,魏忠賢大權獨攬,召阮大鋮入京任太常寺少卿,阮大鋮是高攀龍弟子,崔呈秀等閹黨不信任他,東林黨人更是唾棄他,阮大鋮兩面不討好,沒幾個月又棄官回鄉閒居,崇禎帝繼位,阮大鋮因名列魏閹逆案,被復社人物當作打擊對象,其實阮大鋮一直想重歸東林,對東林黨人都是刻意討好,奈何東林黨人非白即黑,不肯給他機會,終崇禎一朝阮大鋮沒做過官,南明政權時阮大鋮任兵部右侍郎,風光了幾天,隨即投降了滿清,死在仙霞嶺上——

  阮大鋮的人生悲劇是張原的前車之鑒,張原要遊走宦豎內官與東林黨人之間實在是險途,稍一不慎就會像阮大鋮那樣兩面不是人,當然,現在閹黨尚未形成,各黨之爭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實所謂閹黨,就是依附魏忠賢的浙、楚、齊黨,以浙黨為大,張原的族叔祖張汝霖就是浙黨,看來張原成為閹黨很有基礎——
  ……
  張氏三兄弟和黃尊素在船頭向岸上諸生長揖告別,五明瓦白篷船駛離通濟橋,逆秦淮河向上,天陰陰的,北風凜冽,河水沉沉寒碧,近日可能就有大雪——
  張岱吩咐船家到桃葉渡暫泊,笑對張萼、張原道:「李雪衣和王微在汶老茶肆為我們餞行。」
  張萼喜道:「我說呢,她們兩個不會與我們就那麼草草作別。」
  倪元璐笑道:「還待怎麼樣,難道臨別要恩愛一番,訂個百年之約嗎?」
  張萼故意問:「汝玉兄,那位一夜洗七次浴的美姬沒來送你嗎?」
  這事倪元璐已被張萼取笑過多回,說道:「休得取笑,哪有一夜七次浴,最多六次。」

  張萼笑道:「只聽說一夜七次郎,沒聽說一夜六次浴,汝玉兄因這事而名聞金陵舊院珠市,名姬美妓,望倪汝玉而色變。」
  眾人皆笑。
  船到桃葉渡,早見薛童和老姚幾人候在渡口,張原和大兄、三兄上岸,逕赴閔氏茶肆,王微和李雪衣在明窗雅室品茶,閔汶水親自烹煮,張岱一揖道:「汶老,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品到汶老的茶!」
  閔汶水鬚髮如雪,執壺為張岱斟上一盞熱茶,說道:「三位張公子前程遠大,日後路過金陵,能再來老朽茶肆一坐,老朽當大欣喜。」
  張氏三兄弟齊聲道:「一定,一定,一定來再訪汶老。」
  這裡雖不似先前在聽禪居人多嘈雜,但歸船就在渡口等著,張原三人也不能久待,啜了一盞茶,與王微、李雪衣說了一會話,便起身告辭,李雪衣有禮物送給三位張相公,送給張岱的是佳茶和洞簫,送給張萼的是名酒和折扇,送給張原的是端硯和湖筆,女郎贈遺,都無俗物——…,
  王微給張岱的禮物是一盆名品寒蘭,乃是她手植,張岱甚喜,給張萼的禮物是王微手抄《忘憂清樂集》二卷,這是圍棋譜,張萼也很高興,給張原的是一幅畫,捲著沒打開,不知畫的是什麼?

  張氏三兄弟也有禮物回贈,張原給王微、李雪衣的是每人西洋布、倭緞各三匹,俗就俗點,好在實用,張原給王微的還有應王微之請寫的「論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詩」的長文——
  王微扶著李雪衣到桃葉渡口送張原三人上船,李雪衣道:「三位張相公,明年是秋風桂子之年,三位相公必是高中的,那就要進京會試,請一定來金陵,妾身與修微為三位相公祝酒餞行。」
  張萼道:「我肯定是不中的,我大兄和介子弟志在必得,到時他二人與你二人兩兩相配,少我一個正好。」
  李雪衣掩面嬌笑,說道:「燕客相公大才,也能中的。」
  張萼道:「不管中沒中,到時也跟著一起進京看熱鬧,不能讓他二人獨樂樂。」
  王微只說了一句「三位相公珍重」,目視張原,美眸盈盈,別無他話。
  兄弟三人上船,五明瓦白篷船離岸溯駛,桃葉渡、桃葉亭、岸上並立雙姝,漸漸都遠了,蒼山寒水,天陰欲雪,就連整日快活的張萼也感到惆悵了,歎道:「這次在南京半年,真是一事無成啊!」

  張岱道:「燕客你說什麼?」
  張萼道:「今日看到李雪衣嬌艷無比的樣子,我是心頭火熱,我第一次見到李雪衣就大為心動了,卻一直沒機會一芳澤,在南京半年只中秋夜喝了一回花酒,真是太拘束了。」
  張岱、張原嘿然而笑。
  卻聽張萼又道:「那王微更是可惜,介子你要後悔死,裝什麼道學,鍾太監出資讓你梳攏王微,你就笑納便是,王微雖然罵你,那也是假罵,心裡定是暗喜,王微早已芳心許你,你卻辜負人家,以後這俏生生、水嫩嫩的名姬便宜了什麼茅止生、汪汝謙,你就是連中六元又有何意思!」
  一邊的黃尊素、倪元璐聽得大搖其頭,多少讀書人為求科舉及第白了少年頭,誰見過為一名妓放棄科舉的,張燕客這種沒有長性的人要他癡心對一個女子也絕無可能,說這話也只是一時興之所至,反正他不愛讀書——
  張原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望著船頭的流水,心道:「由著自己性子來,怎麼爽快怎麼來,這是只有涉世未深、做事一廂情願的人才會這麼想,人世充滿了種種規矩、拘束、矛盾和妥協,你要由著自己性子來只會處處碰壁,只會惹下諸多麻煩,就說這王微,她似是對我有情意,那我就應該一拍即合梳攏她嗎,不要說王微這種有個性的女郎不見得肯,就算願意,梳攏了她之後又怎麼相處呢,丟在一邊不管,還是帶回山陰做妾,嗯,帶回山陰那事情就多了,老父定要責罵我、澹然又會怎麼想呢,家宅都不寧我還救國,救個屁啊——」

  張岱將王微送他的那盆寒蘭擺在艙門口,欣賞不盡,道:「王修微,雅人深致,送的禮物也比李雪衣用心,對了介子,看看她送你的畫?」
  倪元璐聽說有畫,就湊過來看了,見畫的是絕壁斷崖,崖上寒蘭倒垂,疏疏幾筆,意態生動,忍不住讚一句:「好筆致!」
  張岱念誦畫上題詩:「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抬眼望著張原,笑道:「介子,王修微蘭心蕙質,這是借詩借畫向你表露心跡呢——」…,
  張萼不大明白,張岱解釋道:「王微把自己比作懸崖孤蘭,喻身世孤苦之意,蘭生野外,路人皆可望見,但因為置身懸崖,也不是誰都能褻玩採摘的,自喻身雖下賤,心氣高潔,王修微讓人肅然起敬啊——誰是懸崖采蘭人,捨介子其誰。」
  ……
  張原一行冬月初七午前離開金陵,由秦淮河入句容河,再由句容河轉大運河,於冬月十七日午時過了北塘,前面便是繁華富庶的無錫縣,這十來日船上頗不寂寞,張原與黃尊素讀書論文,尤為相得,互相砥礪,都覺有受益,黃尊素聰明異常,而且好學,他在看徐光啟寄給張原的六卷《幾何原本》,這與詩云子曰毫不相干的自然科學書籍,黃尊素竟也看得津津有味,每有疑難處,張原卻能給他解答疑難,這讓黃尊素極其驚佩,問:「賢弟以前讀過這書?」

  《幾何原本》原書十五卷,是利瑪竇從意大利帶來的,與徐光啟合作譯出了前六卷,後面九卷也許是利瑪竇自己也不精通,所以未能翻譯,這《幾何原本》前六卷屬於平面幾何範疇,基本是初中、高中學過的知識,對於張原來說當然沒有難度,微笑道:「我也是初讀。」嘿,不妨讓這個聰明絕頂的黃尊素震驚震驚——
  黃尊素果然震驚了,歎服道:「賢弟真是我見過的絕頂聰明人。」仔細研讀《幾何原本》,不懂就問張原,每有會心,手舞足蹈,這才是真正求知識的人,不是那種讀書只為科舉或者空談義理之輩,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老爹,才能有中國的伏爾泰——黃宗羲。
  張原在看《泰西水法》這部水利工程書,此書也是六卷,前四卷分別介紹了提取江河之水的龍尾車、提取井泉之水的玉衡車、恆升車等提水工具,以及收集儲存雨雪之水的水庫建造方法,還有如何尋找水源、確定打井位置的方法,第五卷以問答的形式對灌溉、排水難題予以論述,第六卷是圖譜,教人們怎麼製造這些水利工程和器具——

  晚明旱澇災害頻繁,這部《泰西水法》大有用武之地,從後來宋應星編著的《天工開物》來看,晚明的科技達到了很高水平,關鍵在於推廣啊——
  張原合上書冊,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忽聽舟子叫道:「落雪了。」側頭望向篷窗,起初並無所見,凝目再看時,小片小片的雪花如白蛾飛舞,飄飛一陣,又沒了蹤影,彷彿是在試探——
  臨到黃昏,雪逐漸下得大了,船抵無錫運河埠口時,岸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張萼道:「不知我那內弟祁虎子還在不在東林書院?」
  張原道:「應該在的,阮集之說東林書院要冬月底才休學。」
  倪元璐道:「我們一起去拜見景逸先生。」
  張岱道:「明日一早去吧,現在雨雪日暮,怕一時找不到。」
  張原道:「先問一下岸上腳夫,東林書院離此遠近,不遠的話現在就去,左右也無事,踏雪而行,也是一趣。」
  來福上岸去找人一問,回來道:「就在北岸,離此四、五里。」
  張岱、張萼、張原、黃尊素、倪元璐五人各帶一健僕,由一名當地腳夫帶路,冒雪步行四里,遠遠就看到兩根旗桿在北風中烈烈招展,走近些,看到左面旗上四字是「聲徹瓊林」,右旗是「香飄桂殿」,旗桿石後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石質很新,就是近年才修建的,石牌坊後就是東林書院儀門,一個守門人迎出來道:「幾位公子請留步,書院已閉門,講學之期是每月逢丁後三日,幾位公子到時再來聽講吧。」…,
  張原拱手道:「請問院中有哪些先生在?」
  守門人道:「景逸先生在,還有江西的南皋先生也在院中。」
  南皋先生便是鄒元標,也是東林首領之一,與顧憲成、趙南星合稱三君,萬曆五年的進士,因反對張居正奪情被貶官,從萬曆十八年至今一直未出仕,聚眾講學,劉宗周曾向鄒元標請教過《周禮》,青浦原縣令李邦華就是鄒元標弟子——
  張原五人遞上名帖,請守門人代為通報,守門人露為難之色,來福不等張原吩咐,就塞過去兩分銀子,守門人不收,張萼一看,嫌少?讓能柱取一兩銀子出來,那守門人「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張原幾人面面相覷,黃尊素笑道:「諸位到東林門前行賄,碰壁了吧。」
  張萼道:「一兩銀子還是少,若砸個百兩、千兩,不信他不去通報。」
  眾人大笑,倪元璐道:「也只有山陰大紈褲張燕客,才會想到給一個閽者行賄百千兩,哈哈。」
  仰頭望著暮色下那兩面大旗,張岱笑道:「吃這樣的閉門羹回去,我等顏面何存啊。」

  張萼是不信權威的,說道:「介子、真長兄,你二人的學問不會差於什麼東林三君,我們就說來與高、鄒辯論的,讓那人開門。」
  黃尊素忙道:「在下豈敢。」看了一眼張原,含笑道:「或許介子賢弟能與景逸先生一辯。」
  張原道:「豈敢曰辯,只想向高、鄒這兩位大賢請教。」
  高攀龍、鄒元標是張原迫切想瞭解的人物,他要親眼看看這兩個東林魁首,與之交談並深入瞭解他們,與自己從歷史上瞭解到的相印證,劉宗周說「天下事可以一人理乎?」;顧憲成說「外人所是,廟堂必以為非;廟堂所非,外人必以為是。」這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共識使得東林黨人自覺或不自覺地與皇帝對立起來,反對**獨裁要求民主是東林黨人重要的政治主張,縱使東林黨人各有私心、縱使東林黨人認不清內憂外患導致了惡果,但這種反獨裁主張總是進步的,絕不能說反獨裁招致亡國,後世史家對這二人、對東林黨的評價也大多是正面的,然而在翻案之風以及己巳之夏以後的某種奇怪思潮影響下,顧、高以下的東林黨人被惡意醜化了——

  黃尊素道:「我去叩門試試。」
  黃尊素持了五人名帖再去叩門,隔門與那守門人說了幾句話,將名帖遞入,轉回來對張原四人道:「已經去通報了。」
  張萼大為佩服,問黃尊素對那守門人說了一些什麼?黃尊素笑而不答,被張萼逼問得緊,乃笑道:「我誇那閽者拒賄高潔,不愧為東林書院守門人,可見人人皆可為聖賢誠非虛語,又說我等是祁彪佳同鄉,冒雪來求見景逸先生,煩請通報,景逸先生若不肯見,那我等就過兩日再來。」
  張萼光著眼問:「就這麼簡單?」
  黃尊素微笑道:「嗯,就這麼簡單。」
  張萼說話又不中聽了,說道:「有時阿諛奉承的確勝過銀子哪。」
  張岱趕忙道:「三弟又胡說,真長兄這是洞察人情,怎麼能說是阿諛奉承。」
  黃尊素不是第一天與張萼接觸,早知道這個紈褲的德性,黃尊素是聰明人,不會把張萼的話往心裡去,一笑而罷。
  主僕十人在東林書院儀門外等了大約一刻時,大門開了,走出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書生,小小年紀卻是方巾襴衫,已有秀才功名,正是山陰神童祁彪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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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二百九十一章 東林辯難

    他鄉遇故知,這少年老成的神童祁虎子也是喜形於色,向張原五人團團作揖,五人當中只有黃尊素他不認識,張岱介紹了,祁虎子道︰「小弟就等著你們來呢,正好一起還鄉,原以為你們還要過幾日才會到。」又說︰「景逸先生願意見你們,請隨我入內吧。」看了張原一眼,補充道︰「南皋先生和景逸先生都很想見識一下介子兄。」

    張萼笑道︰「介子現在是惡名在外啊,都想看看山陰張介子是不是三頭六臂、是不是手執金箍棒,哈哈。」這是把張原比作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了。

    張岱皺眉道︰「三弟,等下見了高、鄒兩位先生切忌這般口無遮攔。」

    張萼不滿道︰「大兄,我不是三歲孩童,這私下的玩笑話我豈會亂說。」

    張岱笑道︰「那就好。」

    祁虎子道︰「幾位仁兄請隨我來,景逸先生和南皋先生在依庸堂。」

    寒冬季節,晝短夜長,就這麼一會時間,天就黑下來了,書院守門人將一盞燈籠遞給祁彪佳,祁彪佳提著燈籠在前引路,來福等五個健僕在儀門旁的耳房等候,張原五人跟著祁彪佳進到東林書院--

    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廣場,沉沉暮色下,地上的那層薄雪頗顯亮色,但一片茫茫的白中有一塊巨大的黑色半月,這是泮池,長約二十丈,寬二丈,呈半月狀,因為地表被白雪覆蓋,這泮池的水就顯得墨汁一般深沉--

    張原心道︰「看來十年前顧憲成等人重修東林書院下了不少本錢,一進門就是這麼一個大廣場,有一種莊嚴大氣,還有泮池,和地方儒學一般。」

    半月形的泮池上有一座小石橋,張原一行從橋上過,白雪皚皚,履跡串串,過了泮池前行數十步就是東林精舍,有負責迎客的知賓等候著,手裡也提著一盞燈籠,與祁彪佳一道將張原五人迎至精舍後的依庸堂--

    依庸堂是東林書院的最重要的建築,高大寬廣,類似地方儒學的正堂,是聚眾講學之所,堂前一聯︰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

    兩側盈柱還有一聯︰

    「坐閒談論人,可賢可聖;日用尋常事,即性即天。」

    張原正想顧憲成那副名聯怎麼不見,邁步進到內堂就看到了,高懸著的兩盞大燈籠光映著那二十二個大字︰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顧憲成去世已兩年,正是這位東林黨的精神領袖首倡講學和議政,顧炎武提出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是承襲了顧憲成在野議政的思想,萬曆年間各種思潮極其活躍,士人對朝政也敢言,風氣開放,天啟年間魏忠賢毀天下書院,鉗制言路,嚴禁士人聚眾講學,滿清入關後對讀書人更是嚴厲,不但不能聚眾講學,凡士人立盟結社一概禁絕,敢妄議朝政者斬,此後近四百年,大抵如此--

    ……

    高攀龍五十出頭,紅臉膛,高鼻樑,目光銳利;鄒元標六十開外,高額 亮,目光相對溫和,東林這兩大魁首看著張原五人進來執末學後進禮,聽到張原自報姓名,高攀龍與鄒元標交換了一個眼色--

    入座,上茶,黃尊素年長,率先說了在國子監與魏大中、阮大鋮為同學,表達了仰慕東林之意,張岱四人也表達了同樣的仰慕--

    高攀龍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五位南監才俊,仰慕東林什麼?」

    黃尊素見張原不作聲,他就答話道︰「晚生五人仰慕東林諸君子的學問、氣節。」

    高攀龍道︰「那我來問你,讀書為的是什麼?」

    黃尊素道︰「讀書明理,行立身、修行、忠君、愛國之大道。」

    倪元璐、張岱也是這麼回答的,很堂皇,而張萼的回答是︰「目不識字,比盲人還鬱悶--」

    一句話把嚴肅的高攀龍都逗笑了,高攀龍道︰「不是說識字,是讀書。」

    張萼的意思是不識字就不能看《水滸傳》、《金瓶梅》了,豈不鬱悶,聽高攀龍再強調讀書,知道高攀龍指的是讀四書五經,便道︰「那當然是為了做官。」

    高攀龍哂笑,對鄒元標道︰「爾瞻兄,張肅之的這個孫子倒是肯說實話。」目光炯炯,凝視張原,要聽張原有何高見?

    張原道︰「晚生讀書也是為了做官--」

    張萼回答說做官,高攀龍只是一笑,但張原也這麼回答,高攀龍卻臉露鄙夷之色,心想這個聲名雀起的張原不過是個俗物--

    但聽張原又道︰「不做官,如何利益萬民。」

    鄒元標一直觀察張原的言行神態,這時開口道︰「好大的口氣,你有何能耐利益萬民?」

    張原道︰「可否先讓晚生向兩位先生請教一些問題?」

    鄒元標和高攀龍對視一眼,一頭道︰「但問無妨。」

    張原問︰「二十多年國本之爭,奏疏如雨,貶謫、廷杖,紛紛擾擾,耗費君臣精力無數,晚生願聽兩位先生對此持何意見?」

    高攀龍聽張原開口就問這件大事,精神一振,答道︰「天下事非一家私事,立儲君乃是天下事,豈能任由皇帝廢長立幼。」

    張原問︰「為此爭得朝政荒廢亦不惜乎?」

    高攀龍一聽這話,勃然作色,厲聲道︰「若國本都不爭,還爭什麼!」

    張原不動聲色,穩穩道︰「晚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晚生還有一問,兩位先生以為我大明國可有近憂?」

    高攀龍道︰「國本未固,此乃大憂。」

    張原道︰「福王已就國洛陽,國本之爭已定。」

    鄒元標目視張原,說道︰「張生對國之近憂似有高見,願聞其詳。」

    張原道︰「在內是土地兼併,吏治敗壞,天災、黨爭不斷,在外是建州女真迅速壯大,必成遼東大患。」

    高攀龍對建州女真將成遼東大患不以為意,說道︰「蒙古韃子才是邊患,那建州女真能有幾個人,算得什麼大患,但土地兼併和天災倒的確是大患,至於說黨爭,那是必然要爭的,黨者,類也,欲天下之無黨,必無君子、小人之類,君國者,不患黨,要在明辨其黨。」

    張原不與高攀龍爭君子之黨小人之黨,道︰「建州努爾哈赤,不出三年將建國稱汗,從此與大明為敵,遼東無寧日矣。」

    高攀龍問︰「何敢如此確定?」

    張原道︰「海西女真有扈倫四部,現有三部已被建州女真吞併,撫順以北,儘是努爾哈赤的領地,契丹人曾云『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努爾哈赤一統女真諸部,要他不立國稱帝豈可得乎?」

    鄒元標奇道︰「張生,你如何對女真諸部這般瞭解?」

    張原微笑道︰「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只要有心,總能瞭解得到。」

    高攀龍道︰「但要我大明政通人和,何懼區區女真,我以為國之患在內不在外。」

    薩爾滸之戰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藐視努爾哈赤,都認為只要大軍一出,後金軍隊必土崩瓦解,可一戰而勝,現在從高攀龍的態度就可窺端倪,其實高攀龍說得也不錯,若大明朝政通人和,區區後金的確不成大患,奈何黨爭**不斷,哪裡談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張原現在也沒法讓高攀龍信他,他只是先提個醒,留個伏筆--

    張原道︰「那先不說外患,只論近憂,土地兼併,兩位先生認為當如何解決?」

    鄒元標對弱冠書生張原從容不迫侃侃談這些頗感驚異,說道︰「且先聽張生高論。」

    高攀龍道︰「皇帝賜福王田四萬頃,群臣力爭,乃減其半,諸王宗室占田極其驚人,單以河南一省而論,大約王府宗室佔地十之六、七,軍屯十之二,民間僅十之一、二,土地大量兼併,田租隨意加征,請張生試議王府佔地該如何解決?」

    這些問題張原都是考慮過的,只是沒有合適的表達機會,現在有東林二魁發問,他也就不客氣,說道︰「宗室占田若無改革良策,只恐大明土地不足供諸藩祿米--」

    這一句又是八股文的破題,提綱挈領,先聲奪人,張原現在把八股文技法是活學活用了,就連對張原頗有成見的高攀龍都讚了一聲︰「此言極是。」

    張原提出嚴格限制宗藩占田,由國家授以固定田額,給以世守,讓諸王宗室自己經營,國家不支歲祿,由宗人養宗人,改變諸藩完全寄生的生活方式--

    鄒元標點頭道︰「張生說得極好,但要施行則極難,諸王必群起反對,皇帝也不會下此決心。」

    張原道︰「當然極難,不然如何能稱得上國之憂患,不但宗室占田嚴重,官紳占田也是極多,其實晚生以為,土地兼併不可怕,再怎麼兼併,這土地還是要人耕種的,並不是說土地一兼併,農民沒了土地就得流離失所,關鍵是賦稅流失以及地主任意提高田租並把賦稅轉嫁到雇農頭上,一遇災害,雇農無力承擔賦稅,就成了流民,這才是需要改革的重點--」

    鄒元標和高攀龍對視一眼,均覺這弱冠書生直指要害,見解深刻,當下二人輪番向張原提問,簡直把張原當作施政的內閣首輔了,張原很聰明,他的回答有很大保留,他不能現在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改革方案全部說出來,因為這將影響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暫時不能施行的事不能先宣揚出來,不然阻力會大得嚇人,對張原的仕途會極其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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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驚才絕豔

    天完全黑下來了,有細小的雪花在燈籠光中飄飛,氣溫已降至冰點以下,依庸堂上只有高攀龍、鄒元標座前有一個火盆,其他人個個冷得手僵腳痛——

    張萼深悔自己來這,這時若在船上,擁被高臥,和侍婢綠梅調笑,或者讀幾頁新買的《株林野史》,興致上來了就大夢高唐,可有多爽利,豈不強似在這受冷聽說教,可笑介子還與高、鄒二人說得這麼起勁——

    張萼也不管禮儀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聽得高攀龍聲音響亮得好像在吵架:「——天下之事有益於國而損於民者,權國為重,則宜從國;有益於民而損於國者,權民為重,則宜從民,至無損於國而有益於民,則智者不再計而決、仁者不宿諾而行矣。」

    張原道:「先生把國與民對立起來似乎欠妥。」

    敢當面說高攀龍的言論欠妥,在東林學院似是破天荒第一回,高攀龍倒沒有勃然大怒,只是冷笑:「君子為政,不過因民之好惡,朝政國本,須是天下人,不論賢、智、愚、不肖都通得方可行。」

    張原道:「天下人皆通得那是不可能的,那只能是什麼事都陷於爭吵,什麼事都行不通。」

    高攀龍厲聲道:「如此說皇帝乾綱獨斷才合汝意?」

    張原毫不動氣,依舊溫言款款:「景逸先生,晚生曾聽啟東先生說過『天下才任天下事』,深以為然——」

    張原和高攀龍玩太極,他反對高攀龍的某些觀點,卻又不直接說出自己的觀點,大多數觀點他還是附和高攀龍的,高攀龍受他激發,口若懸河,議論宏深,這東林領袖絕非只會空談學問、只知限制君權的腐儒,高攀龍在宗教、經濟及各種社會問題認識深刻,嘉靖信道、萬曆佞佛,當時社會思潮三教合一的主張十分盛行,萬曆帝還把自己多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這種思潮顯然是不利於社會發展的,顧憲成、高攀龍竭力反對佛、道二教,但對天主教卻頗肯包容,張原從高攀龍和鄒元標的交談中得知東林黨人普遍對天主教觀感不錯,高攀龍曾與利瑪竇有過交往,利瑪竇是崇儒反佛的,提倡驅佛補儒,這當然是東林黨人所歡迎的——

    顧憲成和高攀龍的父輩都是靠經營土地和貿易起家的,算是中、小地主階層,東林黨人有相當一部分人屬於這個階層,有的還是出身大商賈,清貧如劉宗周、魏大中的也頗不少,與顧憲成一樣,高攀龍提倡貨殖,經濟意識極強,高攀龍的確反對徵收商稅,認為徵收商稅就是奪民之財,但他也同樣反對加派田租賦稅,在他看來限制稅收就是限制皇權,他認為田賦加派之害在於田畝的核對,主張減少地少之民的負擔並鼓勵開墾荒地,在建立義倉救荒方面他與張原談得頗投機——

    且不論其他東林黨人,但就這個高攀龍,張原通過這次長談,認為高攀龍的確是一位以天下自任的正直之士,志在世道,崇尚實學,對民眾疾苦抱有深切同情,五年前三吳水災嚴重,高攀龍給漕運總督李三才寫信可謂是聲淚俱下,並由此成立了同善會,日聚銀米拯饑民,全活無數,當然,高攀龍也很有些剛愎自用,不善容納他人意見,但誰又是聖人呢,高攀龍對時局又哪有張原這種過來人看得透徹,短見難免——

    黃尊素閱歷深,時不時也插話發表意見,依庸堂這次談話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張原、黃尊素年輕,不覺得疲倦,六十多歲的鄒元標和五十多歲的高攀龍也是神采奕奕,高攀龍本是紅臉膛,被火盆烤得更是滿面通紅,聽到敲三更鼓,堂上暫時一靜,靜聽更鼓,這時卻聽到有人打鼾,循聲看時,見張萼歪靠在椅背上,袖著手,睡著了——

    鄒元標哈哈一笑,起身道:「今日得見諸才俊,議論風生,真是快事,夜已深,五位就在書院歇息如何?」

    張岱也是聽得想打瞌睡,哪肯在這睡,趕忙起身道:「晚生五人有船泊在運河埠口,離此不遠,就不麻煩書院執役鋪床疊被了。」

    鄒元標、高攀龍便不再挽留,送張原五人出依庸堂,張萼被叫醒,迷迷登登跟著就走,張原這才發現鄒元標走路一瘸一拐,需扶杖而行——

    高攀龍這一番長談猶覺意猶未盡,對張原、黃尊素道:「請兩位明日再來晤談。」倪元璐、張岱和張萼,他直接無視了。

    黃尊素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道:「甚好,晚生明日再來聆聽兩位先生的教誨。」

    鄒元標撚須道:「豈敢說教誨,兩位後生可畏,今夜生老夫和景逸兄都是頗受啟迪。」

    鄒元標與高攀龍立在東林精舍階墀上,看著兩盞昏黃的燈籠在雪地上移動,張原一行走過泮池小橋,往大門而去,雪夜風寒,神氣一清,高攀龍開口道:「南皋兄,你看這個張原是何等樣人?」

    鄒元標道:「驚才絕豔,不世奇才。」

    鄒元標對張原的這八字評語已經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高攀龍卻絲毫沒覺得過分,沉默片刻,說道:「去年劉宗周來訪,說起這個張原穎悟非常,是讀書種子,今日一見,乃知此子不甘心作一讀書種子,更有治世能臣之志,十七歲少年有這等識見,讓人驚嘆,可惜涇陽先生已逝,不能參與今夜長談。」

    看著張原一行消失在大門口,鄒元標道:「張原日後或將是張太岳一類的人物——」

    高攀龍雙眉一聳,驚訝道:「張居正權侵六部、獨斷專行,南皋兄這條腿就是當年彈劾張居正奪情而受廷杖打壞了的,張原既似張居正,南皋兄為何還這般高看他?」

    鄒元標道:「我當年彈劾張太岳是公憤而非私怨,這三十年來居鄉,眼見國朝之衰,痛如切膚,沉浮半生,方知張太岳當年施政的艱辛,為人臣者,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也,可惜我當時年輕氣盛想不到這些,更可惜張太岳推行的萬曆新政未能繼承下去。」

    高攀龍極為詫異,這鄒元標現在對張居正的態度與當年彈劾張居正時簡直是判若兩人,完全反過來了,這讓一向反對張居正專權的高攀龍心下不快,淡淡道:「夜深寒重,南皋兄早些歇息吧,弟亦倦了。」

    ……

    次日,張岱、張萼、倪元璐去惠山汲泉烹茶,張原和黃尊素則在東林書院與高攀龍、鄒元標以及東林學子座談,昨夜只談政事,今日兼談學問,東林學院的精神就是既求學問亦論政事,所謂「道統之傳在實踐不在空言」,很有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意思了——

    這一日,黃尊素和張原都是聲名大振,論學問,黃尊素猶在張原之上,張原勝在見識,二人聯袂與東林諸子論學談政,氣氛熱烈,高攀龍和鄒元標通過這日的談論,對張原的瞭解又加深了一些,很有惜才之念,張原對東林兩大黨魁高攀龍、鄒元標也有了新的認識,對自己日後要走的路自是看得更清楚了——

    張原本想在書院多待兩天,但因為要迂道青浦,不能多耽,冬月十九一早,五明瓦白篷船離了無錫運河埠口,前往蘇州,祁彪佳帶著兩個僕人搭船同行——

    張岱學閔汶水之法,買了兩個大甕,甕底鋪鵝卵石,裝了兩大甕惠泉水,不過借風而行是不可能了,耽擱不起,張岱這些日子與閔汶水為忘年交,烹茶技藝大進,倪元璐亦精品鑑,品張岱的茶,讚不絕口——

    二十日午前船到蘇州府長洲縣,張萼不想跟著張原應酬,留在船上,張原和張岱先去拜訪馮夢龍,馮夢龍大喜,說正盼著張原兄弟來呢,在馮府用了午飯,便一道去訪范文若,范文若稍一寒暄,便道:「介子賢弟,我范氏拂水山房書坊決意加入翰社書局。」

    下這個決心對范文若來說可不容易,他是考慮再三,又聽聞了張原在國子監的經歷,終於下定決心,要將他的拂水山房書坊改名翰社書局蘇州分局——

    范文若是翰社在蘇州的社首,張原料定范文若不會錯過這個合作機會,拂水山房書坊除了改個名之外沒有別的變動,一切資產依舊歸范氏所有,分社也不參加總局的股份,只是每年收益的七分之一要上交總局,看起來好像張原白佔范文若便宜似的,但以後凡翰社書局要刊刻的書稿,都會給蘇州分局一份,兩地同時刊刻,蘇州分局就負責南直隸的書籍行銷,以翰社作後盾,蘇州分社的收益肯定會比以前有大幅增長——

    范文若當即與張原訂立了契約,各自畫押收存,從今日起拂水山房社就成了翰社局局蘇州分局,以後必須要打敗的競爭對手就是汪汝謙的綠天坊,原綠天坊刊刻的馮夢龍《繡像本古今小說》由翰社書局蘇州分社以十捲本《喻世明言》改版印行,焦竑的《焦氏筆乘》和馮夢龍的新作《警世通言》也由蘇州分社與青浦的翰社書局同期刊印發行——

    當日傍晚,范文若在府中宴請張氏三兄弟,黃尊素、倪元璐、祁彪佳都來了,還有翰社蘇州分社的兩個社副——文震孟和馮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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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8:54: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流水千里

  張岱在蘇州購得一套精美茶具,石鼎、竹筅帚、茶洗、銅火斗、泥爐、瓷缸等共十六種,這些茶具都有很雅的別名,石鼎不叫石鼎,叫商象,竹筅帚不叫竹筅帚,叫歸潔,茶瓶、茶壺都是宜興產的,色如羊肝,細膩如美人肌膚,乃是宜興制壺名家時大彬所制,一個茶壺價至白銀五兩,整套茶具費銀三十餘兩——
  舟中無事,張岱每日午後親自烹茶,惠泉水、新安岕茶,天冷茶香,張原、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諸人很是受用,張岱、張萼又好美食,每至一地,必蒐羅當地美食大快朵頤,各色名點如山楂糕、松子糖、橄欖脯、地栗團、方柿等等也是常備不絕——
  黃尊素笑道:「與賢昆仲同舟,叨擾實多,先賢涑水先生司馬公有言『由儉入奢易,則奢入儉難』,在下歸家之後,那粗茶淡飯,如何還能下嚥,沒有十天半月適應不過來啊。 首發更新」
  眾人皆笑。
  張原執一隻宣德青花茶盞,憑窗品茗,看河岸風景,船已行至白蜆江,很快就要到貞豐里,貞豐里的杜定方是要見一見的,這時聽到黃尊素「入儉入奢」的玩笑話,心道:「黃尊素說得有理,我在東張衣食儉樸,食有肉或有魚就足夠,哪有大兄這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沒嘗過名茶美酒也就罷了,嘗過之後再對比那些粗茶劣酒,還真是沒有口味啊,這好比美色一樣,都是有癮的——」

  又想起前日蘇州與范文若、文震孟、馮夢龍的長談,范文若說蘇州生員有近百人要參加翰社,俱已登記在冊,待明年三月三山陰社集再確定正式社員,當時他說若有生活貧困的生員要參加明年的山陰社集,可酌情貼補往返路費,這筆銀子由翰社出,所謂翰社出銀其實就是他張原出錢,嗯,也可以說是董翰林贊助——
  午後,五明瓦白篷船轉過河灣,進入急水港,前面便是貞豐里碼頭,穆真真走到船頭朝碼頭方向張望,半年前,就是在這碼頭上她與爹爹分別,也不知爹爹在延安衛怎麼樣了,少爺說的話應驗了嗎,杜松將軍能官復原職嗎,爹爹會跟著杜將軍上沙場嗎,她真是很想念爹爹——
  手臂被人輕輕一碰,穆真真扭頭看,見是少爺,少爺道:「真真,你回艙去給你爹爹寫封信,等下我見到杜定方,讓他連同杜家的家書一併寄去延安衛。」
  穆真真大喜,脆聲答應,回艙寫信去了,心裡愛極了少爺,她想什麼事少爺都清楚呢——
  自與張原有了肌膚之親,這墮民少女對張原的服侍愈發體貼,也牢記爹爹穆敬岩臨別時叮囑她的「朝夕勤謹,不得懶惰,小心趨侍,不得忤逆」,沒有因為張原善待她就恃寵而驕——

  船到貞豐里小鎮外碼頭,小鎮水巷窄,容不得這五明瓦大船,只有泊在鎮外,船剛泊好,來福先跳上岸,就見碼頭一家茶肆裡跑出一人,直奔至岸邊,大叫道:「來福哥,張公子到了嗎?」
  來福一看,正是杜定方的僕人,前兩個月到過金陵的那位,便道:「我家少爺就在船上。」
  這杜氏僕人大喜,伸著脖子看,見張原走出船頭,趕緊叉手唱喏:「張公子,小人奉家少爺之命,從本月二十日起便在這裡候著,生怕錯過。」
  張原微笑道:「我既答應你家少爺路過貞豐里要來見他,豈會食言。」…。
  這杜氏家僕請茶肆一個相熟的人先跑去杜府報信,他陪著張原等人隨後而行,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不肯前去,杜定方先接到張原兄弟三人,得知張老師還有三個友人在船上,便急急趕到碼頭邊敦請,倪元璐三人卻不過杜定方的熱情,只好一起到了杜府——
  杜定方對張原的熱情出於真心,盼張原到來可謂望眼欲穿,上次他接到張原的回信,看到張原仔細評點他的十篇制藝,還有長信指點他該精讀哪些書、該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張原的耐心細緻讓杜定方很是感動,慶幸自己遇到品學兼優的明師,而且最近幾次在貞豐里社學考試,杜定方的八股文得到社學老師的讚賞,認為進步不小,杜定方現在是童生,目標是通過兩年後的崑山道試取得生員功名,前兩次道試他名落孫山,現在有張原指教,信心大增——

  張原在杜府歇了一夜,為杜定方評點八股文,當面指教,杜定甚覺受益,只可惜張老師急著趕路,次日午後就要啟程,杜定方苦留不住,只好備了一份厚禮,送張老師上船——
  白篷船離了貞豐里,經急水港往薛淀湖,傍晚時船到湖上,彤云密佈的天空紛紛揚揚又下起雪來,自本月初七離了金陵,二十天時間一路遭逢好幾場雪,數這場雪最大,雪花迷空飛舞,一落到湖面就消失不見——
  張岱道:「雪落到水裡,太可惜了。」
  倪元璐點頭道:「結冰就好了,這麼個大湖,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可以入畫。」
  這兩位純以美感來感受生活,張原笑道:「這要是結了冰,我們怎麼靠岸,豈不是要凍餒而死。」
  船過薛淀湖,天就已經全黑下來,張原本來打算順大黃浦直下青浦,連夜趕到姐姐家,但現在大雪昏蒙,冬季大黃浦水流又頗湍急,雪夜行船恐有危險,便在朱家角鎮暫泊,待天明再行船,張岱、張萼他們冒雪上岸到鎮上酒家用晚餐,張原沒有去,也許這幾天在船頭吹多了冷風,頭有些痛,留在船上食粥,穆真真為了準備了幾樣精潔小菜,穆真真原不會烹製這樣的小菜,是上回與王微同船去金陵的路上向王微學的,有些慚愧道:「婢子心鈍手拙,沒有微姑烹調得入味。」

  張原道:「很不錯了,真真知我口味。」
  穆真真聽少爺這麼說,心中歡喜,看著少爺把碗裡的粥喝完,問:「少爺要不要服些頭痛的藥?」
  張原晃了晃腦袋,喝了兩小碗熱粥,這時覺得頭痛減輕了一些,道:「不用,小病扛扛就過去了,提高免疫力——真真,為我揉一下額頭。」
  穆真真不明白什麼是「免疫力」,也沒多問,少爺學問大得很,她不可能事事都問,自己多揣摩就是了,便跪坐到少爺身後,為盤腿坐著的少爺揉額頭和兩邊太陽穴——
  穆真真的手粗糙,撫摩起來別樣舒服,張原愜意地長出一口氣,塌著腰,將腦袋靠在穆真真胸前,感覺那胸往後縮了縮,隨即又挺起來,顫巍巍托著他後腦勺,這墮民少女的肉體近幾個月來又似乎豐圓了一些,彷彿成熟的果實——
  按摩了小半盞茶時間,張原坐直身子道:「舒服多了,謝謝真真。」
  穆真真羞澀一笑,便去收拾碗筷,張原照例自擬一題作一篇八股文,一邊作文一邊練字,穆真真磨墨,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少爺,我爹爹不識字,怎麼給婢子回信啊?」…。
  張原執一管羊毫在燈下看筆尖,笑道:「行伍中自有書吏為軍士代寫家書,這個不須你操心,杜定方答應近日就會把你的信連同他杜氏的家書一併寄出去,你爹爹若有回信他也會盡快送到我手上。」
  這白篷船上少了張萼幾人,就顯得非常安靜,漫天雪花前仆後繼、無聲無息、非常可惜地落進水裡,且喜船頭卻已積起薄薄一層,船篷頂時不時有「咯吱吱」輕響,那是篷頂積雪壓迫的聲音——
  忽然聽到鄰艙有女子乾嘔的聲音,似乎還在飲泣,穆真真見少爺停筆傾聽,便道:「那是綠梅,似是——似是——」
  張原問:「有喜了?」
  穆真真臉紅紅點頭,又補充道:「三公子在蘇州叫了醫生來給綠梅姐診治,醫生說是有喜,三公子很不快活,還罵綠梅姐——」說到後來,臉色又漸漸發白。
  張原嘆了口氣,說道:「等下我勸勸三兄,這哪能怨綠梅,而且有喜——這個也是好事。」又看著燈下臉色發白的穆真真,笑問:「你擔心什麼?」
  穆真真趕忙搖頭:「沒有,婢子沒擔心什麼。」臉又紅起來。

  張原心道:「我這身體才十七歲,按週歲算才十六,真真還小我一歲,雖然看似身體已完全長成,但生兒育女還嫌早,古人早婚早育,嬰兒夭折的多——」
  岸上傳來笑語聲,張岱他們hl了,船工趕緊清掃船頭的積雪,免得張岱一行上船時打滑出意外。
  ……
  青浦一夜大雪,早起時院中已積了數寸厚的一層,張若曦穿著紫貂寒裘,立在階墀上看雪,對身邊的夫君陸韜道:「小原他們應該已經從金陵動身了,只不知到了哪裡了,這麼大的雪,不會阻了他們的行程吧?」
  陸韜道:「水路行舟,不起大風大浪就無妨。」
  廂房裡傳來履純、履潔的吵嚷聲,張若曦便走過去,兩個保姆和兩個婢女在手忙腳亂給履純、履潔穿衣戴帽,兩個小孩子又蹦又跳、手腳亂動,不肯好好穿衣,還是張若曦進來叱喝一聲才安靜下來,很快就衣帽齊整了,小兄弟二人跑到院中玩雪去。
  天寒,老年人起得晚,陸韜用了早餐才帶了兩個兒子去向父親陸兆珅問安,張若曦帶了兩個婢子到前院理事,這宅子裡的事現在都是若曦管著,「盛美商號」的事也是若曦掌管,每日事繁,好在若曦也能幹,打理得井井有條,若曦還在學習做龍門賬和四腳賬,她要管理「盛美商號」,自己若不懂龍門賬和四腳賬,就易被下面的人矇蔽,「盛美商號」的標誌是外圓內方的一個篆體「美」字,現已在青浦、華亭、上海、崑山開了六個商舖,用張原那個賄賂縫衣工的法子,果然大為湊效,盛美號商舖迅速在各地打開銷路、站穩腳跟,張若曦計劃明年要把商舖開到蘇州、嘉興和杭州,同時棉、綢織機要大幅增加,需要大量技藝嫻熟的織工,這只有一面自己培養,一面高薪聘請——

  辰時初,忽聽大門口有僕人叫道:「介子少爺到了,介子少爺到了——」
  張若曦大喜,放下手中的簿冊,快步迎出去,就見門廳上一大群人,有好些陌生面孔,便站住腳,吩咐僕人趕緊去請陸韜來——
  這邊張原兄弟三人已經望見張若曦,趕緊過來見禮,張若曦極是歡喜,打量著弟弟張原,說道:「小原似長高了一些——宗子、燕客,路上辛苦,請入廳坐,那幾位是誰人?待你姐夫來了再招呼吧。」…。
  陸韜很快就出來了,張原向他引見黃尊素、倪元璐、祁彪佳三人,一起到正廳坐定,四隻火盆炭火燃得旺旺,張原略說了幾句,就進內院和姐姐張若曦說話,問知父親張瑞陽是九月初六到的青浦,在青浦待了三天,履純、履潔都不認得外祖父,張若曦又說宗翼善及其父母已跟隨父親張瑞陽一道去山陰,宗翼善還是願意在山陰安家——
  張若曦欣慰道:「父親身體還康健,心情也極歡愉,誇你呢。」
  張原笑道:「父親當面可不肯誇我——」

  張若曦道:「那是當然,怕你驕傲嘛。」見穆真真進來請安,便拉著穆真真問話——
  張原自出去與姐夫敘談,楊石香、洪道泰等人得到消息,也趕來相見,當日陸府大開筵席,宴請張原六人及楊石香等翰社同仁,陸養芳也出來見客了,比半年前從松江獄中出來白胖了一些,見到張原,陸養芳猶面有愧色,張原隻字不提舊事,他上次就從陸大有口裡得知,現在的陸養芳在家中是個閒人,陸府錢谷之事不再讓他經手,陸養芳經上回挫折,也無顏再與兄嫂爭權——
  午後,倪元璐去東佘山拜見陳眉公,張原兄弟三人就不去了,陳眉公是董其昌好友,相見難免尷尬,只請倪元璐帶了他三人拜帖去——
  張原、張岱隨楊石香、洪道泰去看翰社書局,踏雪而行,路上楊石香道:「數日前金琅之到了我這裡,說起董氏父子的事,董其昌臥病半年,延醫治療,近來能扶杖走路了,董祖源、董祖常先是系在松江府牢中,後由蘇、常、鎮三府會審,上月判詞下,只把董祖常生員功名革去,著拘在家中管教,董祖源只是降二等,董祖源佔去的華亭縣城長生橋畔的民宅歸還各民戶,每戶賠償三十到五十兩銀子不等,其餘被侵佔的田宅也多有歸還,期間學道王以寧嚴督松江府學和上海、青浦、華亭三縣學,要求嚴厲管轄諸生,若有不服判決、聚眾鬧事者,一律革除功名,此事也就這樣平息了。」

  張岱怒道:「懲治不了董其昌也就罷了,董祖源、董祖常也判得這麼輕,這大明朝官場是黑透了!」
  張原道:「松江諸生未受此案牽連就好,以董玄宰的名望,要重判他兩個兒子很難,經此一事,華亭董氏的氣焰應該不能復熾了。」
  洪道泰道:「董氏父子在華亭再作威作福是不可能了,據說可能遷往京師,這要待董玄宰病好之後。」
  楊石香遲疑了一下,說道:「介子賢弟,董玄宰去了京師,恐怕日後對你不利。」
  張原道:「董玄宰曾任東宮講官,我師焦太史也曾是東宮講官,而且——」有些話不能說了,住口不言。
  楊石香想想也是,焦太史的名聲不在董翰林之下,張原是焦太史的得意門生,焦太史必全力維護張原,董其昌因為這次華亭之事名聲大壞,想報復張原絕非易事——
  翰社書局前身是楊石香的書鋪,坐落在楊家後園的青龍河畔,半年前還只是個小書鋪,大瓦房十間、寫工一人、刻工十二人、印刷工六人、雜工兩人,翰社書局成立後,九千兩股銀注入,書鋪急劇擴張,短短半年時間,新建瓦房十間,高薪招募優秀刻工二十人、印刷工五人、雜工三人、以年薪六十兩銀子聘請了一位精擅各體書法的老童生作寫工,書局現在的規模已不在范文若的拂水山房書坊之下,書局頭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紅,全部作為各股東的追加股本,用於擴張書局,照張原的設想,翰社書局應該擁有優秀刻工百人以上,一天能夠刻顏、柳、歐、趙字體的字版一萬字以上或者宋體字版兩萬字以上,有這樣的製版能力,一卷書也就三天就能完成製版,若趕時間的話,七天時間新書就能刻印上市——…。
  青龍河兩岸,皚皚白雪覆蓋,映著雪的白,河水就成黑沉沉的了,翰社書局的二十間大瓦房屋頂覆著半尺厚的雪,有雜工攀著木梯在給屋頂清雪,擔心這雪落個不停壓垮了屋頂,書局的二十名能刻顏、柳、歐、趙字體的刻工正為焦竑的《焦氏筆乘》製版,這部書約八萬字,將以上、下兩卷形式刻印刊行,這是翰社書局第一次刻印當世著名人物的文集,製版、紙張、裝禎務求精美,要求一炮打響,十二名刻宋體字的刻工正為馮夢龍的《警世通言》製版,這些都要在年前趕出來,楊石香答應書局的每位刻工年前會有一份三兩六錢銀子的額外紅包,所以這些刻工工作熱情高漲——
  張原巡視一遍,頗為滿意,與楊石香、洪道泰說了一些書局今後發展之事,說蘇州拂水山房書坊已成翰社書局蘇州分局,但蘇州分局的書籍行銷只限南直隸諸府縣,而翰社書局總局則不限,只要有能力盡可竭力擴展——
  傍晚時,楊石香派人把張萼、黃尊素、祁彪佳一併請來用晚宴,次日上午還在水仙廟舉行了一個小型文會,都是青浦翰社的成員參加,有二十餘人,與會者都是秀才功名,談論的最多的當然是明年的鄉試,只是青浦諸生鄉試地點在南京,而張原、黃尊素幾位是在杭州,不過明年三月三的山陰翰社社集可以好好聚一聚,諸生對明年山陰大會四方之友的社集極是期待——

  在青浦待了三天,臘月初二,張原一行辭了陸韜、楊石香諸人啟程回紹興,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到大黃浦埠口相送,去年張若曦是在山陰娘家過的年,今年就不好再回娘家過年了,而且盛美商號初創,事情極繁,她也走不開,不過明年三月三之她會攜二子和夫君陸韜趕來山陰,她是歸寧省親,陸韜是參加翰社社集——
  臨別時張若曦對弟弟張原訴苦說夫君陸韜要為明年鄉試作準備,盛美商號她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張若曦道:「小原,趕緊和商小姐完婚,讓商小姐與我一起管理盛美商號——商小姐不會看不起姐姐做這些吧?」
  張原正色道:「怎麼會,澹然她就姓商。」
  張若曦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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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湖心亭看雪

  五明瓦白篷船於臘月初二離開青浦,輾轉多條水道,於初十傍晚順利抵達杭州,自船過嘉興後雪就幾乎沒停過,在杭州運河埠口停泊時,岸上積雪足有一尺深,雖然天寒地凍,但在埠口討生活的腳伕、轎伕還是三三兩兩在雪地跺著腳等待主顧,鳥獸蹤跡已絕,人卻不得歇——

  看到有大船靠岸,便有一夥腳伕、轎伕擁到岸邊詢問要不要勞力?

  張原對張岱道:「大兄,南屏山居然草堂應該已經休學了吧,黃寓庸先生是杭州本地人,應該還在草堂,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拜訪,明日我們還得趕路回山陰,耽擱不得。」

  張岱點頭,問張萼:「三弟,一起去嗎?」

  張萼道:「我懶得去,你二人是他得意們生,我不是,這大雪天,冷得要命,上回在東林書院,差點凍出毛病來,再不跟你們去瞎混了。」

  這些日子張萼為綠梅有孕而煩惱呢,他自己還頑劣得很,實在不想當爹,他責怪綠梅的理由是:大兄的素芝、介子的真真,都未有孕,偏綠梅就懷上了,豈不是綠梅的錯——

  張岱搖頭笑道:「好嘛,我們都是瞎混,只你張燕客是干正經事——介子,我二人自去。」

  黃尊素、倪元璐、祁彪佳三人對黃寓庸先生是只聞其名未識其人,也不好冒昧跟著前去拜訪,所以只有張岱、張原帶著來福、能柱、武陵去——

  穆真真在艙室裡急急忙忙換上那雙灰黑sè氈靴,又將小盤龍棍縛在右腿外側,追出船頭,喚道:「少爺,婢子要跟去。」

  張萼笑道:「女武士可以跟去。」

  張原笑了笑,吩咐來福再雇一頂轎子,穆真真忙道:「少爺,婢子不坐轎。」

  張原道:「來福他們都乘轎,也算照顧一下轎伕們的生意。」

  穆真真撩起裙子,一躍上岸,說道:「少爺,婢子不能乘轎,一乘轎就,就頭暈,婢子步行慣了的。」

  張原明白這墮民少女的心思,便道:「也罷,你把褲腿束好,莫濕了腳。」

  十個轎伕、五頂轎,抬著張岱、張原五人向南屏山而去,穆真真跟在張原的轎邊輕快地走著,雖然下了幾天的雪,但道路積雪已被人踐踏得瓷實,只小心別打滑摔跤就是了。

  來福、能柱、武陵三人從未坐過轎,這時很是新鮮,可看到穆真真步行,他們三人就侷促不安了,奴婢乘轎是僭越非禮的,有穆真真對照著,來福三人在轎上就如坐針氈了——

  來福道:「我不乘轎了,我也走路,停轎。」

  兩個轎伕生怕丟了生意,走得飛快,口裡道:「馬上就到,馬上就到了。」從運河埠口到南屏山有十多里路,怎麼可能馬上就到——

  穆真真心細,知道來福是因為她而不好意思乘轎,忙道:「來福哥,我的確是頭暈不敢乘轎,你儘管坐著——」

  穆真真看著那些轎伕的腳下都是穿著氈靴,外面再繫著草履,以前她爹爹聽差抬轎,雪天都是光腳板穿草鞋,她可以乘馬車,就是不能乘轎,看到轎伕她總會想起爹爹,她若乘轎就好比是她爹爹在抬她,她怎忍心——

  「嗯,爹爹現在從軍,應該能吃飽穿暖了吧,爹爹年前能收到我的信嗎?」

  穆真真這樣想著,扶著轎槓走得飛快,手背忽然一暖,少爺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

  一行人走到湧金們外,天已經黑下來,但雪霽天清,半圓的明月早早掛在中天,與雪光相映,四下朗朗,辨路分明——

  張岱望著不遠處的杭州織造署,說道:「鐘太監還真是個不錯的內官,比較熱心,現在繼任的是哪個?」

  張原道:「據說名叫鄭之惠,不知口碑如何。」

  張岱道:「不管他,介子你該不會又要去結識這鄭太監吧?」

  張原笑道:「沒那閒心,這也要機緣,鐘太監是正好到了山陰看在龍山燈會,不然也不會刻意去結識。」

  張岱道:「介子還記得前年龍山賞雪嗎,今年的雪似乎比前年還大。」

  張原忽然想起宗子大兄那篇著名的《湖心亭看雪》,興致忽起,說道:「大兄,我們拜見了寓庸先生回來就上湖心亭看雪、飲酒,如何?」

  張岱正是求奇求新好遊玩的性子,喜道:「好極,我正有此意。」
  
  經過雷峰塔邊的凝香酒樓,上回張岱在南園與包涵所論戲曲,張原和張萼就在這凝香酒樓飲酒等張岱,後來一起僱舟橫渡西湖,在月下斷橋遇到女郎王微搭船——

  張原吩咐來福和能柱留在這凝香酒樓,雇一小舟等著,舟上要備好爐火、酒食,張岱叮囑道:「酒食定要精潔,再準備兩雙大木屐,可以穿在靴外的。」

  來福和能柱留下,付了四名轎伕的工錢,張原讓穆真真也留下,穆真真道:「婢子還是跟著少爺吧。」

  張原問:「你氈靴濕了沒有?」

  穆真真道:「不會,婢子靴幫和褲管都用竹片圍著呢。」說著,伸一腿讓張原看,卻見小腿至足踝有粗竹管圍著,這是把粗大的竹節一剖為二,然後合在腿上綁緊,雪天行路可防寒防濕,這是她爹爹穆敬岩教她的——

  便有轎伕喜道:「這個法子好,小人回去也照辦。」

  一行人踏雪到了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學堂月初就休學了,可容上百人的學廳黑沉沉寂然無聲,只有幾間草廬有燈光,黃寓庸先生及家眷在此,還有黃先生的得意弟子羅玄父——

  見張岱、張原踏雪前來拜訪,黃寓庸先生很高興,羅玄父笑道:「介子雖不在杭州,但杭州時時傳說介子之名。」

  這話張原聽著耳熟,忙道:「慚愧,慚愧。」

  黃寓庸道:「宗生九月間到過這裡,你之事我也知曉,董玄宰是自作自受。」便命僕婦治酒食,要款待張岱、張原——

  張岱因為想著雪夜遊西湖,便道:「寓庸先生不用吩咐下人治酒食,我二人在船上用過晚飯才過來的,不敢再喝酒,等下還要趕回船上。」

  黃寓庸道:「雪深路滑,就在這裡過夜何妨。」

  張原道:「學生歸家心切,明日一早便要起程的。」

  黃寓庸也就不強留,問了張氏兄弟在國子監的求學情況,隨口考問了幾句,又問了翰社的事,張原向寓庸先生解釋說翰社只是一個八股文社,以交流制藝心得、共倡忠君愛國為宗旨,黃寓庸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張岱、張原在居然草堂待了半個時辰,喝了兩杯熱茶,便起身告辭,趕到雷峰塔附近的凝香酒樓時,已敲過二鼓,來福、能柱二人等候多時了,一葉小舟已泊在西湖南岸等著,此時的西湖本已沒有舟船攬客,是來福請凝香酒樓的夥計特意找來的船家——

  張原四人上了小舟,來福、能柱提著兩個大食盒也隨後上了船,艙中一個紅泥爐,炭火初燃,穆真真撥火溫酒,張岱急不可耐地舀了一瓢酒喝,笑道:「等下對燕客說,讓他後悔莫及。」

  圍爐笑語時,那舟子早已搖起櫓,小舟悠悠劃向湖心——

  亥時初,湖中人鳥聲俱絕,萬籟俱寂,霧淞瀰漫,月夜的天空是白的,遠山戴雪,樹結冰花,與云、與水,上下一白,此時若從雷峰塔上俯瞰,當會看到這白茫茫的西湖上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小舟一芥,還有舟中人數粒——

  小舟到了湖心島,張岱、張原在皮靴外綁上木屐,率先上了岸,穆真真、來福四人提盒挈壺,小心翼翼向湖心亭行去——

  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張岱忽然扯了一下張原的袖子,做個小解的手勢,張原「嘿」的一笑,他二人方才在寓庸先生那裡喝了兩杯熱茶,在舟中又飲了溫酒,早已小腹沉甸甸了,便一起走到路邊一株老梅樹下,飛灑沃下,將一大塊白雪給糟蹋了——

  張原心道:「嗯,這就是《湖心亭看雪》那篇絕妙小品文背後的故事,這大煞風景了嗎?」

  卻聽已經走到湖心亭畔的武陵叫道:「少爺,這亭上有人!」

  張岱大奇,對張原道:「還有比我兄弟二人更知趣的雅人?」

  張原和大兄張岱來到亭上,見有二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爐溫酒正沸,其中一人長身而起,笑道:「好興致的人亦復不少,請坐,請坐,共飲數杯。」

  來福、能柱也已鋪開氈毯,架起火爐、擺上酒壺、食盒——

  張原見這兩人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招呼他和大兄共飲的那人相貌清雅,言談豪氣,聽得另一人稱呼此人為「小修兄」,心中一動,恭敬道:「容晚生冒昧問一句,先生可是姓袁?」

  這人訝然道:「閣下是誰,何處認得袁某?」

  張原長揖道:「晚生山陰張原,見過袁先生。」

  張岱也驚喜道:「原來是袁石公之弟,晚生張岱,大父張諱肅之。」

  這相貌清雅、言談豪氣的中年人便是袁中道,字小修,其兄袁宗道和袁宏道俱已仙逝,公安三袁僅袁小修碩果僅存。

  袁小修笑道:「原來是肅翁的賢孫,不俗,可喜。」打量著張原,意味深長道:「你便是張介子,我是久仰了。」

  另一人也笑道:「在下竟陵譚元春,字友夏,也是久仰山陰張介子大名,今夜一見,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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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8:55: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五章 煨竽美味

    湖心亭擁爐看雪的這兩個中年男子竟是公安、竟陵的兩大名士袁小修和譚友夏,這二人向張原說著久仰,語氣卻頗有揶揄之意——

    張原心道:「王微曾向譚元春學詩,前幾個月譚元春到過金陵,或許王微向譚元春說起過我看輕竟陵詩派的事,俗話說『別人的老婆好,自己的文章妙』,話雖粗俗但包含世情俗理,譚元春以詩鳴世,我借《談藝錄》裡的評語說他的詩酸寒貧薄、險澀零碎,譚元春當然不愛聽,而且譚元春又是汪汝謙的朋友,汪汝謙在湘真館吃了大虧,少不了要向譚元春說我和王微的壞話,袁小修對我的印象自然也會受譚元春影響——」

    張原的態度是,這些名士,他可以相敬,但不會刻意去巴結,若對方對他抱有惡感,那他是不會看在對方是歷史名人份上就退避三舍的,該反擊時決不手軟,當下淡淡道:「兩位大名士對在下一介後生小子說久仰,在下慚愧。」

    譚元春道:「後生可畏,在下的詩文在張公子眼裡不值一哂,豈不是後生可畏。」這譚元春發洩怨氣有點急不可耐啊,被人批評了一下詩文真就這麼如同深仇大恨了?

    張原不動聲色道:「譚先生的詩在下也曾拜讀,豈敢說不值一哂,只不過放在上下三千年裡算不得大家而已。」

    這其實是大實話,譚元春怎麼能和李杜歐蘇那些大家比,但在恃才自負的譚元春聽來,就很不舒服,笑得很勉強,說道:「張公子既這般精於賞鑑,想必也能詩,不知能否讓在下拜讀幾首?」

    袁小修笑吟吟打量張原,他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這個張介子的才學——

    張原卻真沒心思和這個譚元春論什麼詩文,與大兄雪夜遊西湖,要的是一種清冷孤絕的意境,未想遇到同樣有此雅興的袁、譚二人,二雅相逢遂成俗,爭強好勝實在是煞風景的事,但既然譚元春一定要爭,他沒有理由退避,滿腹詩書難道都是白讀的,兩世為人的優勢何在,當即側頭看了大兄張岱一眼,心道:「大兄,咱們兄弟同氣連枝、同仇敵愾,弟今日就要仗大兄撐腰了。」說道:「譚先生既要指教在下,那在下求之不得,不如就今夜湖心亭看雪寫一遊記,譚先生一篇,在下一篇,如何?」

    張原一邊說著,一邊坐到氈毯上,從穆真真手裡接過一杯蘇州白酒,杯口熱氣裊裊,酒香襲人,一口喝乾,但覺一道熱流直下胃腸,百骸開竅,渾身舒泰——

    譚元春見張原言語雖然彬彬有禮,但那神氣明顯意含挑釁,冷笑道:「好,口占如何?」

    張原道:「悉聽尊便,譚先生先請。」

    譚元春向袁小修笑著搖搖頭,自斟自飲,緊張思索,三杯後開口徐徐道:「萬曆四十二年,予客居杭城,得以三游西湖,初自湧金門右行斷橋下,時方五月,半湖荷葉,於隙中露湖影。七夕再來,又見湖畔柳窮為竹,竹窮皆蘆,蘆青青達於園林。臘月初十,大雪初霽,小修召予遊湖看雪,乃欣然而往——」

    譚元春徐徐唸誦,約四、五百字,這篇遊記也算得清新可喜,袁小修不禁讚道:「友夏賢弟捷才了得。」眼望張原,心道:「且看張原寫出什麼來?」

    張原唸誦道:「甲寅年臘月,余冒雪自金陵還,泊舟杭城,是日黃昏,與大兄訪寓庸先生於南屏山下,更定始歸,四望皎然,乃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往湖心亭看雪……」

    袁小修聽到「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之句,不禁瞠目訝然,寫景眼界如此高闊,即他二兄中郎文中亦未少見這等境界,拊掌讚道:「冰雪晶瑩,空靈剔透,此文絕妙!」

    張岱眉飛色舞,介子唸誦的這篇文,字字句句契入心田,都是他想寫的,但一時又寫不出來,被介子娓娓道出,彷彿蔽塞的泉眼疏通,汩汩流淌,頗為暢快——

    此時的張岱年方十八,的確是寫不出那追憶繁華、歡喜悲涼的《陶庵夢憶》,張原果斷代筆——

    譚元春神態訕訕,他那篇「三游西湖記」略顯繁瑣,與這篇空靈清妙的「湖心亭看雪」沒法比,一時間甚是沮喪,他六月間到金陵,聽王微說起張原,王微倒沒明說張原看輕竟陵詩派,是後來汪汝謙向他挑撥,汪汝謙不但痛恨張原,也惱王微,譚元春自然是信相熟朋友的話,還寫信去責備王微不該與張原交往,今夜在湖上偶遇,譚元春有意展現才學挫折張原,不料反被挫折,又且是在袁小修面前,實在是汗顏——

    張原和大兄張岱對視一眼,二人一齊起身作揖,張原道:「湖上風寒,不耐久坐,袁先生、譚先生,這就別過。」兄弟二人轉身出了湖心亭,穆真真、來福、武陵、能柱趕緊收拾器物跟在後面,一起下船去。

    張岱、張原先前沒發現,現在才看到湖心島一側泊著一條船,船頭刻著兩個大字——「帆鳧」。

    張岱道:「這是袁小修的座船,袁小修好游山水,在荊州買木船,取名帆鳧,船上載乾糧、書畫、遍歷長江諸地,的確是個雅人,今夜本可以好好談談,卻被這譚元春攪了,且喜介子妙文壓住了他,不然就太掃興了。」

    小舟破開湖上冷寂,直駛白公堤,在斷橋靠岸,一行人上了岸,張原看著月下積雪的斷橋,說道:「那日就是在這裡,王修微讓薛童來問想要搭船去西泠橋,這一轉眼就是半年過去了,時光匆匆,真讓人徒喚奈何。」

    張岱笑道:「介子想那女郎了?」

    張原笑了笑:「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總會想的。」

    張岱高聲吟道:「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昔日王徽之居山陰,雪夜飲酒,吟《招隱詩》,思念戴逵,便夜乘小船往剡溪訪戴,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徽之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晉人高致,讓人羨慕,介子,你若想那王修微,何妨也雪夜趕去秦淮河——」

    張原沒等張岱話說完就大笑起來,說道:「日夜兼程,十天後應該能到金陵,在幽蘭館門前轉一圈,造門不入而返是嗎?」

    張岱也笑,說道:「也不用全模仿王徽之,可以造門而入。」

    張原道:「晉人的風雅,往往缺乏耐性和堅忍,固然飄飄欲仙有出塵之慨,但難免輕浮之譏,真正的生活並不能完全藝術化啊。」

    張岱笑道:「介子說得也是,若戴逵不是在剡溪,不能一夜就到,而是要舟車勞頓十天半月,那王徽之肯定是沒耐性訪戴不見戴的。」

    從斷橋這裡到運河埠口有四、五里路,張原一行六人籍著月光和雪色,踏雪而行,一路上沒看到別的行人,回到五明瓦白篷船已經是三更天后,其他人都已沉入夢鄉,只黃尊素還未入睡,圍爐看《大乘起信論》,這是他向焦太史借來的佛教典籍,黃尊素看書極博——

    張原嗅到一股焦香味,抽了抽鼻翼,笑道:「真長兄,雪夜煨竽讀黃卷,好興致。」

    黃尊素大笑,用鐵箸從爐灰中撥出幾個煨熟的芋頭來,說道:「兩位嘗嘗這美味。」

    山野牧童小兒才煨芋頭吃,張岱覺得不潔,搖頭不肯吃。

    張原伸手拈起一個雞蛋大小的芋頭,芋頭滾燙,在張原雙手間跳轉,張原笑道:「正好暖手。」

    過了好一會,這芋頭才不會燙手,焦脆的表皮輕輕一捏就破裂開來,粉白的竽肉香噴噴,一口下去,咬掉半截,滿口糯糯的軟膩——

    張岱見張原吃得不亦樂乎,也試著剝吃了一個,大讚,說大雪天吃煨芋頭,實乃人間至味。

    張岱誇起來這芋頭來也狠,黃尊素笑道:「宗子今日方知食物的本味嗎。」

    穆真真燒了熱水,讓張岱、張原燙腳,方才走雪路,靴子濕了——

    夜裡張原忍不住要與穆真真歡好,看著身下承歡的墮民少女,張原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剝皮的白芋頭,熱香四溢,軟膩可口——

    ……

    次日上午,除了張萼外,張原、張岱、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五人都去拜見浙江提學王編,明年杭州鄉試,本省提學官也是考官之一,所以和王提學搞好關係很重要,王提學見到張原五人也很高興,勉勵有加——

    這日午後,白篷船離開杭州,於臘月十三午後到了會稽,會稽城也是冰天雪地,張原和祁彪佳在東大池碼頭上岸,二人都是會稽商氏女婿,從商府門前路過,當然要去拜訪,張岱、張萼陪著黃尊素和倪元璐自回山陰。

    祁彪佳見張原的僕人來福挑著一擔禮盒,武陵手裡還捧著一個禮盒,便道:「介子兄,小弟都沒備得禮物,這可如何是好?」

    張原便道:「那這些禮物就算你我二人送上的。」

    祁彪佳卻不肯佔張原的便宜,命僕人趕緊去採辦八色禮品,他也不跟著張原一起進商府,只在門牆外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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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親迎之期
                    
  商氏後園,紅梅白梅難辨,都是一樹冰雪,冷砭肌骨的寒風裡沁著梅的清香,午後,商澹然與小婢云錦在後園雪地上蹴鞠,商澹然沒有穿厚實的寒裘,只穿云紋絲布單襖,下面是青花綢緞襕裙,戴著金絲髻,不施脂粉,清麗窈窕,兩手輕提裙裾,雙足拐、躡、搭、蹬,皮球忽起忽落,彷彿有線系在她腳上一般操縱自如,忽然腳下一滑,便順勢坐在雪地上,笑意不減,不待小婢云錦來扶,她自己就起來了,不纏足可有多好——

  小婢云錦正為商澹然拂拭裙襖上沾著的雪末,僕婦周媽從後園門外走了進來,叫道:「大小姐,大小姐,又有一條五明瓦白篷船過去了,沒停。」

  自進入臘月,商澹然就在數歸舟呢,聞言莞爾一笑,說道:「周媽別在那裡候著了,天冷。」

  商氏的僕婦婢女卻是知道澹然大小姐的心思,個個慇勤打探消息,時時向大小姐匯報——

  商澹然往花廳行去,小婢云錦抱著球跟在她身後嘀咕道:「今日都十三了,張公子怎麼還不回來。」見澹然小姐後臀還沾有雪末,便伸手撫去,小姐卻回頭瞪了她一眼——

  商澹然立在花廳長窗下,窗外有一架紫藤,現在當然是枝葉凋殘,只能網絡風雪,商澹然心有些亂,近來她聽到了一些關於張原的傳言,說張原在金陵嫖妓喝花酒,還有,山陰還有傳言,說王思任幼女王嬰姿愛慕張原,非張原不嫁,與王嬰姿這事相比,金陵喝花酒之事真算不得什麼了——

  商澹然前幾年三月三上巳節在鑑湖畔曾經見過王思任的兩個女兒,她與王氏姐妹還說了幾句話,那時王嬰姿還小,活潑靈動,坦率可喜,此後她們一直未有交集,只聽說王思任曾誇他這個女兒八股文取秀才如探囊取物,商澹然是這次才聽說山陰縣令侯之翰曾為張原做媒,要為張原和王嬰姿作合,而當時張原剛好來這邊向她提親示好,相差只是半天——

  商澹然心想:「若張郎那日來會稽卻被侯縣令半路叫去,王思任與他有師生之誼,王嬰姿又聰慧多才,張郎應該是會答應這門親事的,學生娶老師之女正是佳話,可是,那我又算什麼?」

  這樣一想,商澹然不禁有些心煩意亂,又想:「那時我與張郎只見過兩次面,一次在觴濤園湖心島,一次在山陰儒學大門外,那時我對張原傾心了嗎,應該只是心裡歡喜想見到他吧,而後來張郎來白馬山讀書消夏,耳鬢廝磨,相親相愛,才是刻骨銘心,之死靡它,王嬰姿即便對張郎有好感,也應沒有我的深情,我與張郎訂親都已快兩年了,上回叔父去山陰拜訪張郎之父即我未來的翁舅,已議定親迎之期,就在明年四月十二,張郎應該還不知道這事吧——」

  「大小姐——大小姐——」

  一個婢女急匆匆趕來花廳,歡喜道:「大小姐,張公子回來了,二老爺正與張公子在說話。」

  商澹然「啊」的一聲,從沉思中驚醒,從窗前轉過身來,霎時間容光煥發,心想:「張郎來了,應該就是方才那條白篷船——」急忙去書房,呵開凍硯,提筆書寫——

  ……

  商周德聽張原說祁彪佳為等僕人備辦禮盒而站在門牆外,大笑,趕緊去把十三歲的祁彪佳請進來,一番寒暄,祁彪佳因為年幼,只口頭與商景蘭有婚姻之約,並未真正訂親,祁彪佳準備明年鄉試後不管中與不中,都要進京,他父親祁承爜現任正五品兵部郎中,祁彪佳進京省父,再與商景蘭正式訂親——

  往常,張原來會稽商府,商周德都會同意張原與小妹澹然見上一面,今日卻遲不開這個口,張原便腆顏自己開口,商周德笑道:「介子,我與令尊十月間已議定你與澹然的婚期,就是明年四月十二戊子日,良辰佳時啊,紹興人規矩,親迎之期定下後,男女之間就暫不能相見了,否則不吉。」

  祁彪佳趕忙向張原道喜,張原愕然,他那個老爹倒是大包大攬,一回來就把他的婚期給定下了,母親呂氏想必也是急著把澹然娶進門,現在父親回來了,有作主能出面的人了,於是就把親迎之期定下了——

  張原想想這樣也好,明年四月成親正合適,明年八月鄉試,若得中,立即就要啟程進京,進京後他肯定沒有現在這麼悠閒,雖說有少年舉子高中後才告假衣錦還鄉風風光光完婚,但他顯然不能這樣,從北京回山陰完婚,然後再入京候選,差不多就大半年了,這還是考慮一切順利,能鄉試、會試連捷,若某個環節出了意外,那他還得更要多方謀籌,少了一個進士的身份,說話的份量就大打折扣了,時不我待啊,努爾哈赤可不會推遲其建國之期、七大恨咄咄逼人啊——

  張原道:「那請二兄允我隔簾與澹然說幾句話可好?」

  商周德這回卻謹守規矩,婉言相勸,不肯讓張原與澹然相見,隔簾說話那等於是掩耳盜鈴,商周德笑道:「介子莫急,今日已是臘月十三,年一過,轉眼就是四月了,到時我小妹就你張氏的人了,莫急莫急。」

  商周德這麼說,張原只有作罷,商周德要留他和祁彪佳二人用晚飯,二人皆婉辭,商周德知道二人急著回家,也未深留,飲了一杯茶,送二人出門,卻見小婢云錦小跑著追出來,將一個信封遞給張原道:「姑爺,這是小姐寫給你的信。」云錦以前稱呼張原為張公子,現在改口叫姑爺了——

  張原大喜,接過信笑道:「云錦,好好看看我,等下向你家小姐描述我。」說著,顯出精神抖擻的樣子。

  小婢云錦嘻嘻的笑,果然上上下下打量張原,忽然看到張原身邊的武陵,武陵正對著她笑,云錦詫異道:「咦,小武,你怎麼變矮了!」

  武陵對云錦很有情意,一直盼望著回來見云錦,正滿面堆笑,卻聽到云錦這麼一句話,頓時愁眉苦臉起來,咕噥道:「再怎麼也不可能變矮啊。」

  云錦十四歲,武陵十六歲,去年夏天在白馬山,云錦明顯比武陵矮一些,現在云錦竟比武陵高了,看著出落得身形苗條的云錦,武陵快要哭了——

  云錦看看張原,又看看武陵,說道:「是姑爺長高了,小武沒長,所以顯得小武變矮了。」

  自前年暑天張原眼疾初癒之後,兩年多時間了,武陵沒長高多少——

  見武陵極是沮喪,張原安慰道:「有的人長在前,有的長在後,云錦你看著,哪一天小武會突然躥高一截,嚇你一跳。」

  云錦「噢」的一聲,笑了起來。

  武陵也快活起來,少爺說的話不會有錯——

  商周德讓人操舟送張原、祁彪佳主僕六人回山陰,張原在船上看商澹然的信,字跡略顯潦草,顯然是倉促寫就,字裡行間流露對張原平安歸來的歡喜,但與很多信一樣,往往是信末最後幾句話才是最重要的,商澹然對張原說了這幾個月山陰關於王嬰姿的傳言,希望張原能有良策處理好,莫傷害到嬰姿小姐——

  張原收起信,眉峰微蹙,立在船頭望著白雪皚皚的東大池兩岸,一個小碼頭緩緩退向船後,從這個碼頭上岸,百餘步就到了王思任老師府前,王老師今年四月入京選官,不知得授何職?

  又想:「澹然很聰明,她說要我處理好傳言之事,莫要讓嬰姿師妹受到傷害,這話何嘗不是在說她自己——嗯,明天就來王老師府上拜訪,於情於理都是應該來的,我不應避嫌畏難,與三十年後的浩劫相比,這世間其他事真算不得什麼了,別人沒有這個危機意識,我卻是知道的,這並不是說我在這種大背景下應該看淡情感衝突,而是更要珍惜,要勇於面對自己的真實情感……」

  小船曲曲折折,從東大池轉山陰河道,在八士橋畔停泊,張原剛走上船頭,就聽岸上有人歡喜道:「介子賢弟——」

  「少爺——少爺——」

  「小武哥——」

  張原抬頭看時,卻是宗翼善和大石頭、小石頭兄弟,當即一躍上岸,執著宗翼善的手,問:「宗兄,令尊、令堂在山陰還住得慣否?」一邊摸了摸石頭兄弟的腦袋——

  宗翼善微笑道:「很好。」

  祁彪佳帶了兩個僕人在橋頭與張原拱手而別,張原與宗翼善回到東張,見自家門庭自上回了中秀才後被打破重建後,氣派了不少,有仕宦人家的氣象了,黃尊素在張原家的正廳上與張原父親張瑞陽坐著說話,倪元璐跟著張岱、張萼去西張了,見張原回來,石雙、翠花夫婦都來見禮,雖然積雪壓簷,家裡的年節喜慶氣氛卻是濃郁,老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闔宅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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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知子莫若父

  穿著長襖和棉鞋的免亭從內院碎步無聲走了出來,小丫頭大半年沒看到張原了,似乎有了一些生分的羞澀,福了一福道:「少爺安好。」又招呼了一聲:「小武哥——」
  兔亭今年十二歲,身子長開了一些,神態還是依舊,一雙略向外分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一副好奇的樣子,機靈警覺,有兔態,只不知怎麼把髮型給改了,現在是垂髫披髮,不是以前那樣梳著兩隻兔耳朵一般的丫髻,沒有兔耳髻的兔亭就有些不大像兔亭了——
  張原笑道:「兔亭好,你的兩條豎辮子呢?」
  兔亭抬手往自己腦袋上摸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轉,說道:「伊亭姐姐不幫我梳頭,我自己梳的丫髻軟軟塌塌豎不起來,就乾脆披著了。」說這話時眼睛看著張原身邊的宗翼善——
  張原道:「如今家裡人口多,伊亭姐也忙,免亭要學會自己梳頭——」
  免亭點頭,又道:「少爺,太太在等著少爺呢。」
  張原跟著免亭進內院見母親,武陵很自然就跟上,來福追上來道:「少爺,來福現在是張家人,也要給家奶奶磕頭拜見,要不家奶奶都不知道小人是誰。」  

  張原「嗯」了一聲,領著武陵、來福進到內院,長方形的天井邊上有兩大盆欹曲的蠟梅,黃色的花蕾綴著白雪,花香馥郁,張原隔著天井見母親呂氏坐在南樓樓梯邊上的小茶廳裡,正與兩邊侍立的穆真真和伊亭在說話——
  兔亭一溜小跑繞過天井西側到小茶廳前,脆聲道:「太太,少爺回來了。」
  張原一撩袍裾,大步越過天井,進到茶廳跪在母親呂氏膝前,仰頭道:「母親,兒子回來了。」仔細看母親容色,雖然兩鬢霜華,但氣色頗好。
  已經站起身來的張母呂氏摸了摸張原的臉,又拉過張原的手捏了捏,說道:「這天寒地凍的虧你趕路——伊亭,把手爐捧給小原。」說話時眼睛沒離開過兒子,滿含慈愛地上下打量,看兒子身量長高了,也壯實了,做母親的打心眼裡歡喜——
  伊亭這時上前向張原見禮,遞過來一個銅手爐,笑嘻嘻道:「太太現在可以獎賞真真了,真真把少爺侍候得這麼好。」
  穆真真滿面通紅,羞得抬不起頭來。
  張母呂氏笑呵呵道:「當然要獎賞,先賞真真一套銀飾和四季衣裙,其他的等小原與澹然小姐完婚後再說,我張家總不會虧待了你。」張母呂氏這樣說等於是挑明了穆真真與張原的關係了。  

  武陵進來向張母呂氏磕頭,還沒開口說話,天井那端傳來「砰砰」的磕頭聲,來福磕頭很響,一邊磕頭一邊大聲道:「小人來福叩見奶奶。」
  張母呂氏便問張原:「這來福是來旺的什麼人?」
  來旺是張瑞陽從周王府帶回來的長隨,上回在南京來福與來旺認作了兄弟,張原便介紹了來福的來歷,張母呂氏笑道:「還真有這麼巧。」便命伊亭賞來福六分銀子,武陵也有賞。
  張原取出姐姐張若曦寫給母親的信,張母呂氏戴上昏目鏡看信,喜道:「若曦和陸韜明年三月要來山陰嗎,那就正好,你父親前些日寫信向若曦告知你的親迎之期,要若曦明年三月底前趕到,現在提前一些來更好。」
  張母呂氏絮絮叨叨與兒子說話,鉅細不遺,什麼都要問,說了大半個時辰,眼見天色暗下來,突然醒悟道:「小原,你還有朋友在前廳是吧,娘老糊塗了,囉嗦了這麼久,你快去陪友人吧。」…,
  張原出到前廳,見父親張瑞陽還在與黃尊素交談,宗翼善陪坐一邊,經過午後這一番長談,張瑞陽對黃尊素的學識很讚賞,對張原道:「張原,這位黃生員博學多聞,你與他為友,為父很欣慰,你要多多向黃生員請教,還有翼善,其學問也值得你時時請教,你萬萬不能驕傲。」  

  張原躬身道:「是。」
  黃尊素、宗翼善趕忙起身連稱「不敢」,都說知子莫若父,可張瑞陽對兒子的學問見識其實不甚瞭然,黃尊素卻是清楚張原的學識,自認張原的識見是在他之上,這是高攀龍、鄒元標都驚嘆的——
  這時,張岱過來請張瑞陽、張原父子,還有黃尊素去西張北院赴宴,說是大父張汝霖請客——
  宗翼善便有些尷尬,張原、黃尊素都去了西張,他只有告辭了,宗翼善及其父母雙親隨張瑞陽到山陰後,張瑞陽照張原所說的為他們一家三口在府學街附近找了一處住房,以禮相待,沒把宗家當僕人看待,但宗翼善總是糾結矛盾,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脆弱而敏感——
  張原道:「大兄,族叔祖不知翼善兄也在此間吧?」
  張岱立時醒悟,忙道:「宗兄,請一起去,家大父很欣賞你的才學。」
  宗翼善還待推辭,張岱不由分說,挽著他的手就往外走——
  一行人從投醪河上的石拱橋上經過,暮色下,見兩岸冰封,只中間兩丈寬的河道還在流水,張瑞陽嘆道:「這天氣真是極冷,我以前沒見過投醪河有這麼大的冰凍,這再冷幾日,整條河都要結冰了,與江北也相差無幾了。」  

  張原估摸著現在的溫度大約是零下六、七度左右的樣子,夜裡恐怕會達到零下十度,這樣的低溫那些沒有防寒措施的果樹會被凍死,聽父親說起江北,便向父親瞭解江北河南的情況,張瑞陽說河南、山東近幾年是災害頻繁,去年山東大飢,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青州就有飢民聚眾劫掠,不過很快被剿滅了——
  張原心道:「這自然災害會越來越嚴重,天要亡大明啊,十年後陝西的災民就會如蝗蟲一般開始四處出擊,同時後金加緊侵略遼東,按理說建州女真所處之地更是寒冷,這小冰河氣候對他們的影響也極嚴重,女真人為何就沒被天災壓垮?嗯,女真人以侵略來對抗天災,受災了就來大明邊境劫掠,遼東百姓被殺被搶,大明兩京十三省也被龐大的加派遼餉搞得民不聊生——」
  這些事張原現在也只能想想,小小的憂慮一下,太憂憤也沒轍,事情還得一步步來,擺在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明年八月的鄉試,還有之前的翰社山陰社集——
  眾人踐冰踏雪來到西張北院,張汝霖見到張原,很是高興,散席後把張原單獨叫到書房,詢問倒董之事以及後來宋司業有意加害的經過,張原基本上如實說了,張汝霖嘿然道:「你還真是有內官相助啊,你為邢太監出謀劃策的事顧祭酒也不知道吧。」板著臉責備了張原幾句,無非是說張原還只是一介秀才,不該這般張揚,要一心讀書、專注科舉,但在心裡,年過六旬的張汝霖對這個族孫行事的老辣卻是暗暗稱奇。  

  ……
  陽和義倉的兩個社副魯云鵬和柳秀才聽說張原回來,當日傍晚就來東張拜訪,張原赴族叔祖的晚宴回到宅中,魯云鵬和柳秀才已經等候多時了,向義倉社正張原匯報這一年來陽和義倉賑濟災民以及經營米行之事,陽和義倉甲、乙二倉都已建成,能容儲糧一萬三千餘石,照張原的計劃,義倉不能單單只起到一個慈善糧倉的作用,義倉要有自己的生財之道,這樣才更有能力做善事,所以陽和米行也於八月間開張上市,義倉有米行支持,遇到災年米價騰漲時就能起到抵制米價的作用——…,
  柳秀才和魯云鵬向張原匯報之時,張瑞陽坐在一邊聽,不時插幾句話,很有見地,張瑞陽在周王府任掾史長多年,見多識廣,錢谷刑名,都有瞭解,張原早就想過待父親回山陰後就讓父親來做這個陽和義倉的社正,這時便提了出來,張瑞陽欣然答允,他雖年過五旬,但身體尚健,一直在周王府忙碌慣了的,現在回家鄉一下子閒下來也有點無所事事心裡空落,由他來管理陽和義倉,最是合適——  

  張原喜道:「那兒子明日便去向族叔祖說明此事,侯縣尊那裡也要稟明。」
  張瑞陽笑道:「侯縣尊經考察評為稱職,於八月間進京朝覲,或有陞遷,繼任的縣令姓劉。」
  張原嘆惋道:「侯縣尊對兒子有恩,這次離山陰,兒子卻不能為他送行,憾甚。」
  張瑞陽道:「報恩不嫌晚,有心就好。」
  送走了魯云鵬和柳秀才,張原陪黃尊素到投醪河畔那棟木樓歇息,張原把宗翼善也留下,三人準備擁爐長談,走到後院,見小丫頭兔亭在給白騾雪精喂夜草,張原就讓武陵帶黃尊素、宗翼善先去木樓,他去廄舍看雪精,兔亭說雪精平日都是自己出外覓食,天黑歸家,而且雪精也不是一早就去覓食的,會等到午時,見沒有差事驅策,才會出後園覓食,這小丫頭不無得意地說雪精最聽她的話——
  穆真真提著一盞燈籠從穿堂走了出來,喚道:「少爺,太太要問你話。」
  張原「嘿」的一笑,母親問了他一下午的話,還沒問完啊,卻聽穆真真又道:「是關於宗公子的事。」  

  張原心里納悶:「母親要問宗翼善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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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人生百年天涯海角

  伊亭立在天井邊那兩盆素心蠟梅的幽暗處,看著少爺和穆真真上南樓,樓梯板「格吱吱」響,少爺還在低聲和穆真真說著什麼——

  天井邊很冷,素心蠟梅的清香沁人心脾,伊亭搓了搓手,往後園走去,前幾日大雪,後園積雪差不多有兩尺厚,石雙、來旺和符成、符大功父子清掃了大半天才將那條碎石小路清理出來,現在從穿堂到後園木樓,路兩邊是夯實的雪坎——

  臘月十三的月光如冰屑灑落,讓人渾身作冷,伊亭走到後園門邊那兩株桂樹下停住腳,仰看那棟三楹兩層的木樓,樓上靠左邊兩間房透出燈光,左首那一間應該是宗翼善在住,三個月前宗翼善一家三口隨張瑞陽來到山陰,起先一個多月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就借住在這後園木樓,伊亭見宗翼善父母年老,就常常來幫著做一些事,宗氏二老很喜歡伊亭,伊亭呢,喜歡他們的兒子,這個宗翼善去年就在這後園小樓住過幾天,也是伊亭幫著鋪床疊被、端茶送水,那時伊亭就覺得這個宗公子有些特別,對她這個婢女彬彬有禮,非常客氣,那時伊亭沒敢多想,後來伊亭才從少爺張原那裡得知宗翼善的遭遇,伊亭頓時芳心大動,大有憐惜愛慕之意,天遂人願,這宗翼善竟住到東張這裡來了——

  伊亭倒不是因為得知宗翼善是奴僕之子後就自認配得上宗翼善,伊亭雖是一個婢女,心氣向來不低,行事有點小潑辣,這也許是張母呂氏慈和把她慣出來的,伊亭不覺得自己比誰低賤,但這種自尊感覺只能放在心裡,貴賤等級的鴻溝並不會因為她自尊、她無視就不存在,依舊沉重壓迫著她,讓她謹守本分,現在知道了宗翼善的身份,就等於去了一重障礙,她對宗翼善的情意沒有任何改變,只是這樣她就可以大膽追求,就敢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了,至於宗翼善是不是喜歡她,那另當別論,反正她喜歡宗翼善,宗翼善一家搬走後,她做事都提不起勁來——

  張母呂氏早已瞧出這個大丫頭的心思,伊亭十九歲了,過了年就是二十,再不嫁人就是老丫頭了,張母呂氏就等著張原回來和張原商量——

  ……

  南樓二樓大臥室,張瑞陽和呂氏並排坐在圈椅上,張原坐在二老身前的矮杌上,穆真真侍立一邊,張原聽母親說了這件事,笑道:「伊亭姐動心了嗎,這是好事啊,我可以探探宗翼善的口氣。」

  張母呂氏道:「伊亭是千肯萬肯的,只怕那宗翼善不肯,都說這個宗翼善才學很高是嗎?」

  張瑞陽與宗翼善一路從金陵來山陰,舟行無事,每日與宗翼善長談,對宗翼善的才學大為佩服,這時說道:「宗翼善若能參加科舉,鄉試、會試我不敢說,這生員是必中的,他的書法更是了得,不然如何能為董翰林代筆。」問張原:「聽說你要為宗翼善改換身份讓他能參加科舉?」

  張原道:「兒子是有此意,焦太史也是支持的。」

  張瑞陽點點頭,說道:「奴僕之子參加科舉並且高中的現在不稀罕,有焦狀元幫他,不難。」

  張母呂氏道:「那我家伊亭豈不是有點配不上他?」

  張原對二老道:「兒子有個想法,就不知二老允否?」見父母都注意在聽,便續道:「我敬重宗翼善的學問人品,與他朋友論交,若他也對伊亭有意,不如請二老認伊亭做義女,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張母呂氏喜道:「這個主意不錯,伊亭一向與我貼心,認作義女正合我意。」眼望張瑞陽,聽夫君示下——

  張瑞陽笑呵呵道:「我就料知小原會出這個主意,也的確是兩全其美,無非是出一份妝奩而已,現在家裡寬——」張瑞陽住口不語了,擺手讓張原這就去找宗翼善說去。

  張原和穆真真下樓往後園行去,在穿堂口遇到伊亭,張原笑道:「伊亭姐,不用心焦,請靜候佳音,我這就當月老去。」

  伊亭頓時滿面通紅,趕緊回到內院,正看到兔亭下樓來找她,便跟著上樓去,張母呂氏對她明言,要把她當女兒一般嫁出去,伊亭喜極而泣,拜倒在地——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樓梯響,張原回來了,一進門就向伊亭拱手道:「恭喜伊亭姐,好事偕矣。」

  張瑞陽和呂氏都是喜笑顏開,呂氏看著伊亭道:「我家伊亭心眼好,人齊整,又能幹,宗翼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對張瑞陽道:「明日把宗家二老請來商定婚期,在小原完婚後就讓伊亭嫁出去。」轉念又道:「這幾年都是伊亭幫我料理家事,伊亭嫁出去,我就要多操心了。」

  張瑞陽道:「伊亭嫁出去,商氏女郎不也娶進門了嗎。」

  張母呂氏道:「澹然以後要跟著小原外出的。」

  張瑞陽對老妻笑道:「你還愁那麼點錢谷田租沒人打理,我是做什麼的,那麼大的周王府我都管理得有條不紊——」

  張瑞陽倒不是吹噓,掾史長就是管理王府日常事務,事情極繁,沒點實幹之才是不行的。

  張原與父母討論宗翼善和伊亭婚事時,伊亭立在一邊紅著臉一聲不吭,少有的文靜——

  ……

  十四日上午,張瑞陽,張原和張岱、張萼送倪元璐和黃尊素上船,倪元璐家在上虞,黃尊素在餘姚,二人都是歸心似箭,在船頭與張氏兄弟慇勤道別時,黃尊素道:「宗子賢弟婚期是二月初六、燕客賢弟二月十六、介子賢弟是四月十二,期間還有翰社集會,看來我明年要在山陰待三個月。」

  倪元璐笑道:「宗子,賢昆仲是爭先恐後完婚啊,都準備完婚後進京趕考嗎?」

  張岱道:「過了年我都十九歲了,早點完婚也好讓堂上老人安心。」

  張萼翻白眼道:「我再不完婚都要當爹了。」

  綠梅已有四個多月身孕,明年四、五月間就要分娩,張萼不大快活,他母親王氏卻是很高興,綠梅地位立漲,已不用執役侍候,專門養胎了——

  送走了倪、黃兩位,張岱、張萼回西張,張原帶著武陵和來福乘小烏篷船去會稽王思任老師府上拜訪,到了東大池小碼頭,來福挑著一擔禮盒跟在少爺和小武后面上了岸,這日天氣晴好,街道的積雪被掃在兩邊,還灑上粗沙防滑,主僕三人來到王思任府上,那老門子穿著厚襖,戴著胡帽,見到張原,起先是驚喜道:「啊,張公子回來了!」隨即臉色一暗,有些尷尬的樣子,說道:「張公子請稍待,小人即去通報。」

  老門子進去通報時,張原站在王府門前眺望杏花寺那邊的杏樹林,杏樹綴著冰雪,眼力欠佳的張原遠遠望去,好似一樹樹的梨花在盛開,岑參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是這種景象吧,不由得記起四月間他中了院試案首後來這裡謝師的情景,那時王老師已經入京,他拜見了王師母后辭出,嬰姿師妹追出門牆,與他在門牆陰影裡聽杏花飄落的聲音,不過半年多,怎麼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是他與嬰姿師妹越走越遠了嗎?

  「介子弟——」

  王思任的長子王炳麟快步而出,向張原拱手,延請張原入廳坐定,神色也是有些尷尬,聽張原說了一會國子監趣事,神色才輕鬆起來,笑道:「南監學官現在這麼嚴厲嗎,我那時在南監卻是不怎麼受拘束——」

  張原問:「老師在京中如何了,可補了官?」

  王炳麟道:「家父十月間有書信來,將任袁州府推官,也就這幾日就會回會稽,明年赴袁州之任。」

  推官掌管一府刑名,是正七品,與知縣同級,袁州府屬江西——

  張原喜道:「那好極了,老師一回來,請派人告知弟一聲。」

  王炳麟點頭道:「好,家父對你是極為賞識啊,上回書信裡也提到了你。」

  張原道:「老師恩情,銘感五內。」

  王炳麟卻嘆了口氣,眉頭皺起,一時無言。

  張原直言道:「王師兄為何嘆氣,請對弟明言。」

  王炳麟看著張原,遲疑了片刻,開口道:「實不相瞞,是關於小妹嬰姿的事,錢塘貢生丁某是我同學友人,知我有幼妹未嫁,數月前從錢塘來此求婚,家慈對這丁生的人品家世頗為滿意,無奈嬰姿——」

  說到這裡,王炳麟搖了搖頭,飛快地加了一句:「我知賢弟的人品,我就直言,嬰姿因你之故不肯與他人論婚嫁啊。」

  張原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想和嬰姿師妹談談,不知可否?」

  王思任的兒子不是刻板的人,王炳麟點頭道:「也好,解鈴還須繫鈴人,嬰姿的心結還得你來解,你好好勸勸她,你明年四月就要成婚了是吧。」說罷,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賢弟且到書房等候,我去稟知家慈。」

  張原與王嬰姿見面,當然不好在大廳上分庭抗禮——

  王思任府上前院書房是張原最熟悉的地方,書房裡擺設也與以前一樣,書房裡未設火盆,很冷,張原等了一會,踱到書房北窗下,卻見窗外那一叢細竹邊堆著一個大雪人,那雪人黑炭為目、紅蘿蔔為嘴,沒有鼻子,就那樣眼睛烏黑、嘴唇鮮紅地端坐在細竹下,正對著書房北窗——

  忽聽身後有人細語道:「這雪人是個學官,監管書房裡的讀書人。」

  張原轉身,就見披著寒裘的王嬰姿立在書房門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他,嬰姿師妹在笑,門外還有一個捧著暖手銅爐的小丫頭——

  「嬰姿師妹一向安好。」張原作揖道。

  清秀瘦削的王嬰姿向張原福了一福,笑道:「介子師兄總要說些客套話是嗎。」說著,向門外的小丫頭招招手,那小丫頭便走了進來,怯生生將暖手銅爐遞給張原,張原接了,卻轉手遞給王嬰姿,說道:「師妹捧著暖手吧,我不冷。」

  王嬰姿讓那小丫頭出去,書房裡就剩她和張原二人,那隻暗黃色的扁圓銅爐擱在書桌上,在寒冷的房間裡努力散發著熱氣——

  張原和王嬰姿隔著書桌坐下,王嬰姿的大眼睛把張原看個不停,說道:「介子師兄要和我說什麼?」

  張原沉吟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言辭面對王嬰姿時忽然覺得不妥,一時有些躊躇——

  王嬰姿將兩隻手掌貼在銅爐壁上,凝眸望著張原,輕聲道:「介子師兄,我讓你為難了嗎?」

  張原眉毛一揚:「為什麼這麼說?」

  王嬰姿道問:「師兄是不是聽到有些傳言從而心中不快?」又道:「我知道師兄就要與商小姐成婚。」

  張原明白王嬰姿的意思,不禁心中感動,說道:「沒有不快,只是有些擔心師妹——」措詞又有些難了。

  王嬰姿看著張原,雙手慢慢收回,那隻銅爐也被移到桌邊,王嬰姿那雙大眼睛裡慢慢蓄滿了眼淚,頭稍微一低,眼眶盛不住,淚水便滴在銅爐上,從鏤空處滴入炭火中,發出「嗤」的一聲響,房中冰冷的空氣霎時間有了一種淚水的暖意——

  王嬰姿聲音卻還平靜,說道:「介子師兄,身為女子真是無奈,我有滿腹詩書,卻只能閒作八股,我欲遊歷天下,卻只能株守閨中,我不想嫁人,卻處處受逼迫——唉,怎麼說呢,我的確是喜歡介子師兄,與介子師兄交往極是愉悅,讓我僅僅是放在心裡悄悄想著都會不自禁的快活,介子師兄,這世上還會有一個男子如你這樣的嗎?」

  王嬰姿這麼問著張原,沒等張原開口,卻又自答道:「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認識,我爹爹不會再收這麼一個上門學八股的學生,那學生也不會隨我到避園竹林挖筍,也不會請我代作八股文,所以,人生百年,天涯海角,我只認識介子師兄一個人——」

  說到這裡,王嬰姿用手背拭了拭眼淚,有些難為情道:「不知道哪裡來的這麼多眼淚,都快把暖手爐澆滅了,我又不傷心,真的,介子師兄,我並不傷心,認識介子師兄是很快活的事,好比黑暗的房間開了一扇窗戶,有一種神奇的亮光照進來了,這種光既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以前我沒見識過——」眼望張原,伸手從袖底摸出一方絹帕遞給張原,說道:「師兄擦一下眼睛吧——」

  王嬰姿輕輕撫摩那個暖手銅爐,看著張原道:「就像我不敢存那女狀元的痴想一樣,我也沒想過要嫁給介子師兄,師兄已有商小姐,我的家世也不容我為妾侍,不過我還是喜歡介子師兄,好比我雖不能參加科舉卻喜閒作八股文一樣,這又妨礙到誰了,我不想嫁人和介子師兄也無關,是因為我不喜歡那個人,師兄莫要內疚,這是我自己的事,誰也不怪的,難道女子就非得找個人嫁嗎,我讀書、學詩、作畫、有時想想介子師兄,不也過得很好?」

  張原原先想說的話這時一句都說不出來了,他沒有想到嬰姿師妹有如此深情,匡扶亂世、禦敵救國,他都有信心一步步去做,但面對笑裡含淚的嬰姿師妹,他卻覺得自己很無力,無法做得最好,情之一字最是難解,這不是打破什麼條條框框就能解決的——

  王嬰姿這時才說道:「我阿兄說介子師兄有話對我說,介子師兄是要說什麼?」

  張原伸長手臂,在王嬰姿覆在銅爐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說道:「師妹冰雪聰明,我遠遠不及。」

  王嬰姿粲然一笑,說道:「期待師兄明年的鄉試呢,師兄中式,我就能中式,對嗎?」

  張原也笑道:「師妹說得是。」

  王嬰姿又道:「我爹爹過幾日就要回來了,只怕也要逼我嫁那丁生,師兄可要幫我美言。」

  張原「呃」的一聲,說道:「美言,這個似乎太奇怪。」

  王嬰姿「格格」笑起來,說道:「逗師兄玩的呢,怎麼敢麻煩師兄做這麼危險的事——」

  嬰姿師妹總有讓人心情愉悅的本領,她沒有怨婦相——

  王炳麟在書院門外的庭中踱步,聽得書房裡喁喁細語說個不休,他手腳凍得冰冷,終於受不住了,進到書房問:「介子弟,你勸導得如何了?」

  王嬰姿答道:「不好。」

  王炳麟無語了,這時已經是午時,王炳麟請張原赴宴,席間問張原其妹嬰姿心裡到底怎麼想的?張原很不好回答,只好道:「嬰姿師妹絕頂聰明,她很清楚她是在做什麼。」

  從王老師府中出來,張原沒有乘船原路返回,而是經越王橋步行回山陰,站在越王橋頭遙望白雪皚皚的白馬山,心道:「澹然若知曉嬰姿師妹這樣的想法,不知會作何想?」

  張原回到東張宅第,小石頭迎上來一臉緊張地說:「少爺,有個紅毛綠眼的長人要見少爺,坐在廳上等呢,那模樣好嚇人!」

  張原心道:「紅毛綠眼的長人,這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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