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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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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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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9 17:18: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九章 玄武湖禁地

    南京原來有鎮守太監,嘉靖初年裁撤,此後南都太監就以守備太監為首,守備太監權責起先只限於軍事,其後推及地方行政,什麼事都可以管,權力很大,邢隆自萬曆三十五年任南京備太監兼提點孝皇諸陵至今已八載,在南京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且這個邢太監又喜歡管閒事,民間怨訴、糾紛他也要管,把應天知府的職能都搶過來了,因此得罪了不少南京官員,人送綽號「拗太監」——
    五年前鍾本華就任杭州織造署太監,曾到南京拜訪邢隆,彼此印象頗佳,此後每年鍾本華派人進京送禮時也會考慮邢隆一份,兩個人關係不錯,這次鍾太監卸職進京,就迂道來拜訪邢隆,打聽一些京中事,再與張原見一面——
    張原倒董,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邢隆自然聽過張原的名字,又聽鍾太監盛讚張原,也有興趣見見這個小三元,考慮到自家身份,在內守備府見張原似乎不大妥,就借請鍾太監游玄武湖的機會邀張原來相見——
    初九日辰時,張原乘轎來到玄武湖畔,有守衛軍士上來盤查,見了小高出示的腰牌後才放行,有明一代,玄武湖不對平民百姓開放,湖中島三神山有洪武年間建的黃冊庫,黃冊就是戶籍,永樂遷都後,這裡就作為留都的簿籍檔案館,所以玄武湖依然是禁地,閒人罕至——

    七月早秋,湖光瀲灩,張原立足的這邊湖畔遍植細柳,湖上風來,細柳如煙雲舒捲,明代以前,金陵玄武湖比杭州西湖大,朱元璋建都南京後,玄武湖成了京城東北面的護城河了,湖區大幅縮小,不如西湖煙波浩渺。
    悄立半晌,一艘五丈長的湖船從湖東駛來,秋陽明亮,張原凝目看時,就見船頭立著兩個戴束髮冠、穿蟒服的內官,左邊那個年輕一些的正是鍾太監,右邊那位蒼老的內官想必就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
    未等船靠岸,小高已經跪下相迎了,張原也叉手遙遙施禮道:「晚生張原,拜見兩位公公。」
    鍾太監笑道:「張公子,兩個月不見,你又讓咱家刮目相看——這位便是守備邢公公,邢公公最惜人才,今日是特意請你來相見。」
    張原又向邢太監深深施了一禮,說了幾句客套話,那湖船便已靠岸,張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上了船,與兩位太監揖讓寒暄一番,坐定,上茶,談話。
    五十多歲的邢太監卻已是滿臉皺紋,說話聲音很輕,要人凝神才能聽清,這邢太監含笑道:「張公子,咱家對你可是聞名已久了,關於華亭董氏之案,傳聞甚多,真假難辨,不知張公子可否對昨家說說當日之事?」

    邢隆在南京舉足輕重,讓邢隆瞭解華亭董氏案的真相對張原有好處,當然,怎麼述說倒董經過很有講究,不同的對象要有不同的切入點和重點,對於邢太監,張原就從董祖常強搶范氏婢女玉墨說起,說董其昌好房中術,戲鴻堂和抱珠閣蓄有貌美膚白的少女數十供其采戰,那日華亭民眾圍聚董府,有個淫僧名叫陳賓竹,就是傳授董其昌房中術的,趁亂拐帶了兩名董府美婢想逃跑,被民眾抓住,松江同知劉大人當場將那淫僧斃於杖下……
    太監因為不能行房事,對這些事往往興趣更濃厚,對董其昌佔有那麼多美女淫樂,作為一個太監,那肯定是羨慕嫉妒恨啊,這一下子就站到董其昌對立面去了,然後再聽張原說董祖源、董祖常強拆民宅、佔人良田、逼死生員等惡行,自然就更惱怒了,張原又編了一個因果報應的傳言,信仰佛教、篤信因果的因邢太監連聲道:「果然是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那董玄宰本來乘船已經逃脫,卻突然船漏,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鍾太監為張原引見邢隆,當然是好意,這時自然是隨聲附和。
    邢隆道:「董玄宰書畫有盛名,卻沒想到為人如此奸邪,竟還想焚宅誣陷他人,若非張公子機足智多謀,就被他惡計得逞了。」說罷,突然起身道:「那兩個秦淮名妓還沒到嗎?」
    便有侍者道:「回公公,已經派教坊司的人去傳了,武定橋離這邊有些路程,想必已經在路上了,小人再派人去催一催。」
    湖船一直泊在岸邊,原來是等兩個秦淮名妓啊,不知道請的是哪兩個?
    張原這麼想著,就聽那邢太監笑道:「今日請張公子遊湖飲酒,豈能無紅袖佐酒,張公子初來金陵,想必還不識六朝脂粉風流吧。」
    鍾太監笑道:「邢公公你這是教壞了人家少年郎,張公子還未成親呢。」
    邢隆尖聲大笑:「那商御史不會參咱家一本吧。」看來邢隆也知道張原的未婚妻是商周祚之妹。
    正這時,忽見一個幕僚模樣的中年人匆匆趕來,在岸上叫道:「邢公公,邢公公,在下有要事稟報。」
    邢隆一見這中年幕僚,眉頭就是一皺,隨即展顏對鍾太監和張原道:「兩位少待,咱家去去就來。」

    邢隆剛走到船頭,就見祠部教坊司的人也到了,後面是兩頂小轎,小轎邊跟著兩個健僕,那教坊司小吏叉手道:「邢公公,李雪衣、王微傳到。」
    邢隆從踏板走上湖岸,道:「讓她們先上船陪鍾公公和張公子。」便與那中年幕僚走到柳蔭下說話。
    從那兩頂小轎下來的,正是秦淮河房湘真館的李雪衣和幽蘭館的王微,兩個人各帶一個小婢,王微的小婢便是蕙湘,惠湘抱著一具琴先上船,忽聽船頭有人叫:「蕙湘——」
    小婢蕙湘抬頭看時,叫她的卻是張介子相公的書僮武陵,穆真真姐姐也在邊上,微微笑著向她示意。
    蕙湘瞪大眼睛驚喜道:「小武哥,真真姐,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武陵道:「隨我家少爺來的——」
    隨後上船的王微見到武陵和穆真真,不禁一愣,教坊司的小吏傳她和李雪衣來玄武湖陪酒,叮囑說是守備邢公公的貴客,要她二人小心侍候,祠部教坊司是專門管她們的,王微再如何高傲也不敢不來,方才下轎聽那邢太監說貴客是鍾公公和張公子,這時又看到武陵和穆真真,王微雙眸霎時盈盈濛濛,都是眼淚——

    那日王微見過了老師譚元春,傍晚時回到幽蘭館時聽薛童說三位張相公來過,她便讓姚叔去止馬營碼頭請張氏兄弟來,姚叔回來說三位張相公去焦狀元澹園赴宴了,王微便等著,認為以張氏兄弟的性情可能會夤夜來訪,不料門庭寂然,沒人來,以為次日會來,王微還婉辭了譚元春、茅元儀邀她同游棲霞山的邀請,專在館中等著張氏兄弟來訪,沒想到還是沒來,派人去止馬營碼頭,那熟悉的三櫓浪船都不見了,王微當然知道張氏兄弟是去國子監了,監生出監也很容易,怎麼就不來看她一下,她可是把張氏三兄弟當作朋友的,難道那日薛童說她去見譚元春使得張原他們不悅了,張原曾與她辯過鍾、譚的詩,張原是這麼小氣的人?
    此時,王微得知她要來陪酒的正是張原,那種委屈、憤懣無法遏制,張原這是故意羞辱她嗎,她曾請張原來幽蘭館,張原不來,這時卻借教坊司的人催她來,她原把張原當作矯矯奇男子,豈料是這等人!…
    娉婷娟好、肌膚如雪的秦淮花魁李雪衣跟在王微後面上了船,見王微站住不動,側頭看時,淚光盈盈,趕忙輕聲問:「修微,你怎麼了?」

    王微取絹帕從容拭淚,說道:「被湖邊小蟲撞到眼睛裡去了。」聽到穆真真叫她「王姐姐」,她睬也不睬,唇角勾起冷笑,與李雪衣走入船艙,上到湖船上面的一層,向鍾太監和張原拜倒施禮,然後侍立一邊,就當作不認識張原一般。
    王微今日不是布袍竹冠,而是靚妝盛服,雖然曲中裝束依然淡雅,但經過精心修飾,那種鮮華綺麗讓王微麗色照人,與李雪衣好似雙璧輝映,不要說張原,太監鍾本華都是眼睛一亮,目不轉睛。
    先前邢太監說要傳兩個秦淮名妓來侑酒,張原便猜不會有王微吧,沒想到真是王微,還有一個便是早在山陰他三兄張萼就要與他打賭的李雪衣,果然眉目如畫,容色出眾,只是這盛妝的王微讓他有些看不習慣,他習慣看王微布袍竹冠、簡潔優雅的模樣,這時見王微垂眉低睫,不與他相認,便以為王微有些羞赧、難堪,畢竟王微現在的身份是侑酒的名妓嘛,所以張原也沒和王微多說什麼,只說了一聲:「請坐。」
    鍾太監讚道:「金陵佳麗,果然名不虛傳,杭州青樓就沒有這等絕色。」

    鍾太監這口氣,好像他把杭州城的青樓都逛遍了一般,又笑對張原道:「張公子,咱家是有心無力了,你與這兩位曲中名妓好生親近親近,邢公公請她二人來豈不就是專陪你的,少年名士,名妓紅顏,佳話啊。」
    太監興致濃啊,張原岔開話題道:「鍾公公,你看邢公公是不是遇到煩心事了,在那急得團團轉呢。」
    鍾太監從湖船樓窗望出去,見湖岸柳蔭下的邢隆果真在原地打轉,那中年幕僚垂手立在一邊,臉色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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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梳攏

  女郎王微見這鍾太監言語輕佻、俗氣,與她往日交往的那些風雅名士完全不是一路人,可張原卻似與這閹人甚是熟絡,不禁讓王微心生鄙夷,雖然這萬曆朝還沒有閹黨一說,但張原一個年少書生,周旋於兩個太監之間,總難免趨炎附勢之譏,最可惱的是張原也裝著不認識她的樣子,只顧與那太監說話,並不搭理她和李雪衣,女郎王微不由得氣往上衝,起身施禮道:「兩位公公既有重要的事相商,小女子不敢打擾,懇請告退。」
  一個鍾太監,一個邢太監,是有兩位公公沒錯,可邢太監在岸上,王微面前只有一個鍾太監,王微卻說「兩位公公」,這是在罵張原了——
  鍾太監被人稱呼「公公」習慣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說道:「沒什麼事,你們先等著,彈彈琴、吹吹簫。」
  張原是何等細心的人,自是心下瞭然,他與王微同舟近二十日,對這女郎性子頗為瞭解,有俠氣,卻也有些任性——

  張原笑笑的看著麗色逼人的王微,心道:「若是換了個人,你即便是口誤也受要責罰——王修微,幹嘛這麼大火氣?」說道:「修微兄,難道不認識小生了?」
  這話一出,鍾太監和李雪衣都是大為驚詫,鍾太監見張原稱呼一個名妓為兄,愕然之後隨即恍然,這正是不拘俗禮的名士風流啊,鍾太監對江南文人名士的生活極其嚮往,在杭州,鍾太監的附庸風雅也是出了名的,驚奇笑問:「張公子認得她?」
  那李雪衣脫口道:「你便是張介子——公子。」總算把「公子」二字附上了,不然就是失禮。
  張原見這李雪衣俏臉暈紅,眉睫微顫,很是動人,真不愧是秦淮花魁,果然很美,與靚妝的王微站在一起,也不遜色,笑道:「雪衣姑娘也知道在下的名字嗎?」
  李雪衣道:「賤妾是聽修微說起張公子大名的,修微對張公子很是仰慕——」
  「雪衣姐。」王微臉一紅,阻止李雪衣說下去,又向張原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曾受張公子恩惠,非常感激。」神態有些生硬,不似同舟論詩、弈棋時那般優雅從容。

  張原向王微點了一下頭,對鍾太監道:「鍾公公,這女郎是松江陳眉公的女弟子,詩畫精妙,我這次從青浦來金陵,陳眉公讓她與我兄弟同行,所以相識,才女風範,讓人一見難忘。」
  「哈,原來如此。」鍾太監大笑:「有緣,有緣。」見王微猶作垂髫處子裝束,那李雪衣則已上髻,這表示李雪衣已被人梳攏過——
  鍾太監興致勃勃道:「才女才子,天作之合,王姑娘尚未梳攏,豈不正是留待張公子的,妙極,妙極,兩位豈無意乎?」
  王微臉色變了,張原忙道:「鍾公公,莫提這些,我來金陵是求學的。」
  鍾太監不以為然,像王微這樣的美色,哪個男子不想據為己有,見到這樣的絕色佳人,鍾太監對自己的閹殘不能人道就更惆悵了,徒呼奈何啊,而張原是他極欣賞的人,便起了促成之心——
  鍾太監知道張原家境平平,西張富庶,東張不過小康而已,像王微這樣的秦淮名妓,第一次梳攏少說也要兩、三百兩銀子,張原一個初進學的秀才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銀子,鍾太監哪裡知道張原現在已暴富,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咱家與張公子是摯交,願促成此美事,王姑娘是哪家妓館的,對那鴇母說,要多少銀子咱家代張公子出。」…
  鍾太監自然是好意,卻沒想到他一個太監出錢讓張原梳攏王微,可有多麼的匪夷所思。
  王微的臉已經煞白,身子微微顫抖,雙手緊握,尖尖的指甲刺進掌心,疼痛、憤恨、失望、悲苦……
  「鍾公公,邢公公請公公上岸,有事相商。」
  一個內守備府差官進來向鍾太監施禮,鍾太監方才也看到邢隆在柳蔭下急得團團轉,便對張原道:「張公子,咱家先出去一下,張公子與兩位女郎說說風月,哈哈。」
  鍾太監一出艙室,張原便向王微作揖解釋:「抱歉,抱歉,這位鍾公公是我在杭州結識的——」
  「小女子知道,這便是那位在西湖邊立生祠的鍾公公,據說這是張公子促成的,投李報桃,鍾公公今日便要出錢讓張公子梳攏我,鍾公公是織造署的,銀子有的是,邢公公是南京守備太監,權勢熏天,張公子有這兩位有錢有勢的公公撐腰,小女子哪敢說半個不字,不知張公子要何時梳攏我,是今夜還是明日?」
  女郎王微美眸含淚,快嘴如剪,嚓嚓嚓嚓,要將張原絞得粉碎——

  李雪衣驚得花容失色,不停地扯王微的袖子,低聲勸道:「修微,修微——」
  張原知道王微這下子誤會深了,鍾太監是好心辦壞事啊,解釋道:「修微,我們也不是初次相見,你應該瞭解我一些的,我雖是凡夫俗子,但不至於這麼惡俗可鄙吧,今日之事——」
  既然說了,那就說個痛快,沒什麼吞吞吐吐的,王微道:「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一篇『書畫難為心聲論』,張公子把董玄宰真面目向世人昭示,張公子大才,城府深沉,小女子何敢說瞭解張公子!」
  這是把張原和董其昌相提並論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等於是罵張原是奸邪了。
  張原也惱了,冷冷道:「你既這麼認為,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稍安勿躁,我沒有梳攏你的意思,也不會以勢壓你,你走吧,雪衣姑娘也請回。」
  王微銀牙咬得嘴唇見血,向張原略福一福,轉身便走,長裙翩然在門角閃過。
  那李雪衣有些驚慌,張原是邢太監的貴客,王微把張原得罪狠了,這可糟糕,教坊司的人若要為難她們一下她們都承受不起,見王微負氣而去,趕忙向張原斂衽致歉道:「張公子,修微年幼無禮,張公子莫要往心裡去,修微對張公子真的很仰慕,多次與我說起張公子——」

  張原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你們放心回去就是,不會責怪你們的,邢公公那裡也有事,不須你們侑酒了,去吧,張介子再不濟,也不會因這點事而向兩個弱女子撒威風。」
  張原跟著李雪衣下到船頭,卻見岸邊教坊司的人正盤問王微,便揚聲道:「兩位公公有事,不須她二人侍候,讓她們去吧。」
  王微被教坊司小吏盤問得進退不得,還得要張原說句話才能脫身,不禁更感屈辱,王微以前有養母馬湘蘭關照,因年幼也沒有正式接客,交往的都是文人雅士,可以說沒受什麼委屈,今日卻真切感到作為一名曲中舊院風塵女郎的悲哀,驀然想起張原曾與她談論過的自由,當時她說只想無拘無束,寄情山水、詩畫、絲竹,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現在想來,這多麼天真,還是張原看得透徹,張原說真正的自由是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而今日玄武湖一幕,就好像是張原特意安排讓她領教這個道理似的——…
  女郎王微坐上小轎,流淚而去。
  ……
  張原站在船頭,看著王微和李雪衣兩頂小轎冉冉而去,心知這個誤會難解了,他也不可能再特意登門去解釋,畢竟王微不是商澹然、不是王師妹,若是這兩位誤會了他,他定要想方設法解釋挽回的,而女郎王微,與他應是浮萍過客,同舟一段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即便有遺憾也是常事,多解釋也無趣——
  「張公子——張公子,請上岸說話。」
  湖岸柳蔭下的鍾太監朝船頭的張原招手,張原走上岸,向邢、鍾兩位太監拱手:「兩位公公有何吩咐?」
  這柳蔭下只有他們三個人,那個中年幕僚也已退到一邊,其他人更是不敢靠近。
  邢隆臉有深憂,一時躊躇無言。
  鍾太監道:「邢公公,這張公子足智多謀,為人又仗義,更難得的是,他不像其他士人那樣對我們內官貌似尊敬,其實鄙夷,咱家在杭州五年,就交得張公子一個知心朋友,莫看他年少,董玄宰如何,還不是一敗塗地,邢公公盡可以對他直言。」

  張原心裡暗暗叫苦,方才王微都借鍾太監生祠之事譏諷他,這應該不是王微一人有這種看法,不少自命清高的士人都會這麼想,雖說現在不是九千歲魏忠賢當政,太監名聲還沒有臭,可他與太監交往太密切肯定會影響到他的聲譽,然而生逢此世,想要在朝政上有一番作為,完全繞開太監是不可能的,像東林黨那樣與太監閹黨搞得水火不相容,最終是國破家亡的結局,矛盾肯定有,但要盡可能調和,現在的問題是,他想在東林與太監之間左右逢源,難啊,走鋼絲似的,這個平衡點太難把握了,不知這堂堂南京守備太監邢隆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這鍾太監又好管閒事,把他扯進來了,這就是站位啊,你要依靠哪一邊,就必須為哪一邊的利益說話,你不可能光得好處不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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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三管齊下

  滿臉皺紋的南京守備太監邢隆想想還是開口了,這事算不得什麼秘密,早晚會盡人皆知,而到那時,他想找人訴說都沒人聽他的了——
  邢隆拱拱手,說道:「不瞞張公子,咱家怕是惹下了殺身之禍——」說這話時,目不轉睛凝視張原,若張原有驚慌、畏縮之意,那他就不會再往下說,但張原卻是不動聲色,平靜道:「公公請說。」
  這年少監生果然不凡,單這鎮定的氣度就少有人能及,邢隆道:「咱家在南京多年,急公好義,頗有政聲,但也難免會得罪一些人,前幾年南京監察御史姜雅量上疏以『不當受地,與民爭利』彈劾咱家,幸得萬歲爺爺英明,反把那姜雅量罷了官,但由此,有些南都官吏就視咱家如寇仇,恨不得把咱家逐出南京才快心,咱家方才得知南京兵部侍郎樓性已上疏參咱家,這回的罪名是『掘聚寶山傷皇陵氣』,這罪名若坐實,咱家肯定是死路一條。」說到這裡,發聲長歎,一張臉更是皺如老橘皮。

  張原問:「事實如何呢?」
  邢隆遲疑了一下,說道:「其實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咱家還負責礦稅,部下為方便行走,在孝陵南二十里的案山開路,咱家一直不知道這事,那些軍戶又哪裡知道什麼皇陵風水忌諱,認為離孝陵幾十里的山間開條小道有何不可,這麼些年也一直相安無事,豈料這老賬會在今日被重新提出來,這是處心積慮要置咱家於死地啊!」
  張原雖不通堪輿風水,但古書看多了,一些常識還是有的,這案山就是墓穴與朝山之間的山,好比貴人辦公的書案,一般民眾的墓穴當然沒那麼講究,有塊地就行了,但孝陵是朱元璋與馬皇后的合葬墓,當年劉伯溫與徐達尋穴踏勘方圓數百里,終於在紫金山南找到這塊風水寶地,案山離墓穴二十里,可見格局之大,軍士在皇陵對面案山開闢小道方便行走,這事若無人提起,那就什麼事都沒有,若被人揪住,那就是破壞皇陵風水,要以大逆論處——
  張原問:「彈劾公公的奏疏已經到京城了嗎?」

  邢隆道:「樓性的奏疏尚未遞出,咱家在南京還有點耳目,但卻無力阻止,想必也只在本月,彈劾奏本就會送到內閣。」
  張原思忖片刻,問:「那邢公公準備如何應對?」
  邢隆見張原依然鎮定,不禁對張原生出了一點希望,聽聞張原智計過人,若張原肯為他參謀,說不定能有妙計化解此厄,便道:「只有分兩條路走,一是上疏自辯,萬歲爺爺素知老奴忠心,豈會幹出破壞皇陵之事,二是抓到當年在案山開道的軍士問罪,張公子可有更好的法子教教咱家?」
  張原道:「這事非常棘手,待晚生與鍾公公說幾句話,邢公公請稍等。」
  說罷,張原拉著鍾太監走開一些,這才皺眉道:「公公何苦把我牽扯進來,這皇陵動土是何等大事,我又能有什麼法子幫助邢公公!」
  鍾太監聽張原這麼說,也有些懊悔,覺得自己熱心過頭,這事不好插手啊,,口裡道:「咱家知你足智多謀,就是問問你能否幫幫老邢,你這次若能救到老邢,那可比救一個石柱土司來得有用,不說老邢自己就是守備太監,而且他與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交情不淺——張公子若無能為力,邢公公也不會怨你。」心道:「他自顧不暇,哪有閒空怪你。」…
  張原低聲道:「鍾公公,你我是莫逆之交,公公實話對我說,這邢公公為人如何,若是口碑壞了,誰也救不了他。」
  鍾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精神一振,道:「張公子你是知道咱家的,若邢隆是梁永、高寀這樣惡名素著的人,咱家躲之唯恐不及,哪還會管他的事,這邢隆為人其實不錯,他有綽號『拗太監』,乃是因為他好管閒事,不留情面,為皇上辦事更是忠心耿耿,南都有些官員忌他,想趕他走,張公子想必也知道地方官與外派內官很少有合得來的,地方官千方百計想把咱內官裁撤掉,好比嘉靖時裁撤了各地的鎮守太監那樣,若邢隆真有那麼擾民,何以南京近年從未發生過什麼民變?張公子從這那劾奏疏就可看出,那姓樓的兵部侍郎對邢隆別無把柄好抓,就把陳年舊事翻出來,張公子若有妙計,還請幫幫老邢。」
  梁永和高寀是萬曆年間兩個臭名昭著的太監,梁永在陝西把歷代帝王的墳墓都給挖了,手下的稅役幾乎是當街明搶百姓財物,高寀就更惡劣,吃小兒腦漿妄圖重新長出陽道的就是他——

  張原點點頭,老師王思任說起當年他哄騙邢隆的事大笑,沒提到邢隆有什麼劣跡惡行,至於說與地方官有衝突,這很正常,張原道:「那我再去與邢公公談談。」
  邢太監在柳蔭下一直心急如焚地看著張原和鍾太監,見二人走過來,忙迎上幾步道:「張公子,可有應對良策?」
  張原神色鄭重道:「晚生原不敢插手這等大事,此事非同小可——」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那邢太監臉色灰敗,黯然道:「張公子說得是,樓性這招太毒了,張公子你——」
  張原續道:「但晚生也知邢公公忠義,在南京多年,與軍民無擾,晚生雖不才,殫精竭慮也要為邢公公效微勞——」
  邢隆臉色頓霽,張原既這麼說,肯定是有什麼主意了,忙道:「張公子若能幫咱家脫此劫難,那對咱家就有再生之德,咱家讀書不多,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就知道恩怨分明四個字——張公子快說,有何良策,咱家心急啊。」
  張原徐徐道:「邢公公說的上書自辯,這是肯定要的,公公可直接奏聞皇帝,應比那彈劾公公的奏疏更快呈交御覽,這就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公公曾在宮中侍候,皇帝絕不會相信公公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對,對。」邢太監連聲道:「咱家對萬歲爺爺的忠心,天日可表。」
  張原話鋒一轉:「但公公的部下私自在案山開道,這總是事實,怎麼也瞞不過的,皇上就算不嚴厲追究,但公公免官閒居是肯定的。」
  邢隆頓時失魂落魄,他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還抱著幻想而已,卻聽張原又道:「公公上書自辯或許能保命,但公公這時嚴懲當年開山的那些軍士,這就坐實了自己的罪責,畢竟公公是南京內守備,又兼提點孝皇諸陵,皇陵受損,這罪過怎麼都推不到下面人承擔的,所以說公公一旦嚴懲那些軍士,就更給了彈劾者口實,那時皇帝想開恩都不可能了。」
  邢隆呼吸急促,背心冷汗直冒,張原分析得極有道理,可他若不嚴懲那些軍士又能怎麼做,總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吧?
  「請張公子教我。」
  邢隆向這個年少監生深深作揖。…
  張原趕緊道:「公公切莫多禮,讓旁人看到不好。」踱了兩步,開口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那彈劾者既在皇陵風水上做文章,公公就要在堪輿術上做回應,請有名望的堪輿師放話,說案山開小道於國家興旺有利,風水之說本就縹緲難有定論,具體怎麼說就看堪輿師的了,畢竟這不是動了皇陵的土,而是二十里外的案山,尚有轉圜的餘地,還有,公公要收買人心,做一些對南京百姓有益的事、南京百姓最迫切想解決的事,再有,公公要請宮中內官在皇帝面前美言,將公公的部下擅自開案山小道之事掩飾下來,畢竟這事都已過去十年了,而且三大征之後,國家也算太平——如此三管齊下,晚生不敢說定能保住公公的內守備之職,公公性命斷然無憂。」

  有些事情承認不如抵賴,坦白是不能從寬的,同一處風水,不同的堪輿地師常常會有迥然不同的看法,而且張原堅信,大明朝的國運絕不是由一座墳墓風水決定的——
  邢隆細細品味張原的話,覺得張原思慮周全,的確是目下最佳對策,臉露喜色,對鍾太監道:「鍾公公,若非你枉道來訪,咱家也無由結識張公子。」對張原道:「張公子,請上船再細談。」
  邢隆得了張原這番話,心下稍定,具體如何做還要向張原細細請教,比如那篇自辯的奏疏,就想請張原代筆——
  張原隨邢、鍾兩位太監再上湖船,鍾太監沒看到那兩個秦淮名妓,問知被張原送走了,笑了笑,邢隆便說:「今日遭逢此事,壞了興致,不能讓兩位盡歡,改日再把那兩個舊院女郎叫來相陪。」
  張原忙道:「不必不必,晚生在國子監就讀,監規森嚴,哪能攜妓飲宴,邢公公有事儘管吩咐,若叫了歌妓,那晚生就不敢來赴宴了。」
  邢隆也沒心思多說歌妓的事,讓侍從上茶點果瓜後,摒退左右,商議奏疏、堪輿師以及如何收買人心,張原聽邢太監懇請他代筆寫奏疏,略一沉吟,就答應了,一篇自辯的奏疏寫的好或者差,起到的結果是天差地別的,既然要幫邢太監,那就幫到底,但他要先看看邢太監往常給皇帝寫奏疏是什麼語氣,請邢太監挑幾件不太重要的奏疏給他揣摩揣摩,要代似的話自然要瞭解這些,邢隆急命那中年幕僚回內守備府去取——

  說到有名望的堪輿地師,邢隆道:「金陵有名望的精通玄女宅經術的就數國子監祭酒顧起元了。」
  張原愕然,顧校長竟然是風水術大師嗎,這個他真不知道。
  邢隆道:「顧祭酒曾與人論金陵風水,當時前輩堪輿家說的金陵山形散而不聚、江水流而不留,穿城而過的秦淮河又是西注,與帝都格局『砂關鎖』不相應,不宜作都城,顧祭酒認為這都是為永樂帝遷都作辯解,顧祭酒對金陵城的垣局風水與他人看法不同,認為金陵逆水結力,可以作帝都,但與北京相比,稍欠雄厚壯大,此論影響很大,若顧祭酒肯為咱家說話,那就有把握得多,而且顧祭酒就是金陵本地人——」
  邢隆皺著眉頭,知道要請顧起元為他宣揚案山開道有益國家社稷絕非一件容易的事,但再難他都要去爭取,這是搏命啊,顧起元提任何條件他都可以答應——
  又說起收買人心之事,邢隆沉思片刻,說道:「近年金陵對編商當值,給很多鋪戶帶來纍纍重創多有控訴,朝廷商稅其實不高,但地方逐級累加就驚人了,南京榷稅使郭祖生是我義子,他主管龍江上下關稅榷務,若咱家提出弛商減稅的建議,必獲民眾歡迎,只恐國課徵收不足,再遭言官彈劾——」…
  張原對晚明的商稅有點瞭解,晚明商稅看似不高,但收稅的關卡多,有皇帝的榷稅使、有戶部的榷務官、還有地方的關稅,一批貨物從杭州運抵南京,要過重重關卡,商稅迭加起來就驚人了,致使商賈不行,肆市蕭條,如果適當降低一些商稅,商賈就願意到南京來,舟楫往返,收到的稅應該不會比減稅前少,甚至可能更多,這與薄利多銷是一個道理,後世有些論者認為晚明不提高商稅致使農民負擔重才導致滅亡,這種論調那完全是事後諸葛亮,建州女真興起、遼東事壞之後,即便加征商稅也彌補不了那龐大的軍餉,明朝不管征不征商稅都要滅亡,而他既有前瞻的識見,當然明白最要緊的就是阻止努爾哈赤崛起,只要薩爾滸之戰不敗,明朝就不用徵收龐大的三餉,也就不會那麼快滅亡,先做到這一點,然後徐圖其他——
  邢隆聽了張原減稅不會耽誤國課的分析,深以為然,於是決定減稅十之二,將盡快向民眾宣示這一弛商政策,各地商家必歡欣鼓舞,邢隆收買人心的效果就得到了。

  半個時辰後,那中年幕僚取來了三份邢隆給萬曆帝的奏疏,都是十多年前向萬曆帝稟報稅務的,張原看了之後,又向邢隆瞭解了一些事,便模仿邢隆的筆法口氣,為邢隆代似了這篇奏疏,奏疏並不著重解釋孝陵案山開小道之事,而是在說了一些南京軍政事務後才提到這件事,寫明是十年前的事,委婉地為邢隆開脫,至於邢隆如何求宮中太監盧受等人美言,如何求顧起元論案山風水,那是邢隆的事,這個不必張原操心,邢隆五十多歲了,任南京守備太監多年,交際手腕都是有的——
  午時,湖船上開出盛筵,邢太監親自勸酒,雖然事情結果尚不得而知,但他對張原的感激出自肺腑,張原提了一個要求,請邢隆莫對其他人說起他這個國子監生參與了此事,邢隆連聲道:「咱家曉得,咱家曉得,咱家絕不會給張公子添麻煩的,而且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咱家不是糊塗人。」
  湖船在玄武湖上蕩了一圈,回到原處已是午後申時,張原向邢、鍾兩位太監告辭,說要趕回國子監,鍾太監沒能與張原私下長談,略感遺憾,他這次回京就準備依張原所說的請求去服侍皇長孫朱由校、準備過清苦日子了——

  臨別時鐘太監對張原道:「張公子,明年鄉試你定能高中,那麼年底便要趕赴京城,到時一定來見咱家,可不要把咱家忘到腦後。」
  這鍾太監最後一句話讓張原聽得很不適,太監說話和女子有點像啊,幽怨似的,這太讓人惡寒了,忙道:「這怎麼會,公公對我是有恩義的,以後到京中,在下還要向公公多多請教呢。」
  張原沒要邢隆派人相送,自與穆真真和武陵步行回聽禪居,三兄張萼想必與美婢綠梅開幾度了,這時心滿意足地坐在院中研究望遠鏡,張萼不願意讀書,對這些所謂的奇技淫巧很感興趣,在山陰鏡坊時經常與幾個鏡匠探討改進制鏡工藝,頗有創見,見張原主僕三人回來,張萼笑問:「介子,鍾太監請你去哪裡遊玩了?這太監與你倒是交情好,你也真是奇怪,什麼人都結交,罷職的武將也去巴結,還把穆真真的爹爹給送走了。」
  張原笑道:「三兄今日沒隨我去,要後悔死了,你可知我見到了誰?」
  張萼道:「不就是南京守備太監嗎,兩個太監陪你。」

  張原道:「我見到了李雪衣和王微。」當下見王微與他的誤會一一說了。
  張萼跌足大笑,說道:「哈哈,王修微罵張介子,罵得好,痛快,痛快。」
  張原見夕陽西下,道:「三兄,我們走吧,回國子監。」
  穆真真將兩套新縫製的小衣、底褲給少爺包好讓少爺帶去國子監,一直送少爺到三重門外,盈盈藍眸含情,張原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耳語幾句,這墮民少女頓時俏臉緋紅——
  一頂逍遙轎從國子監大門出來,幾個監差跟隨,張原與張萼退到一邊,那逍遙轎卻在二人身前停下,顧起元在轎中喚道:「張原,哪裡來?」
  張原趕緊叉手道:「學生今日持牌出監休息,現在回監。」
  顧起元點點頭,起轎離去。
  張原心道:「顧祭酒這是應邢太監之請去赴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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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第一等聰明人

  張原練習射箭,倒不是說想要成為神箭手,對張原來說,百步穿楊比滿腹經綸難得多,習武這是要有天賦的,比如穆真真,她就有習武的天賦,張原自認沒有那個天賦,也不可能把大量時間投在打熬氣力上,他每日早起練習射箭是為了強身健體、為了培養一種尚武氣質,在他倡導下,到射圃學習射箭的監生越來越多——
  七月中旬的某日,南監祭酒顧起元找張原談話之後,決定重開射箭課,每個班每隔三天就有一堂射箭課,採取自願形式,不肯練箭的監生就在講堂臨摹字帖,絕大多數監生對臨摹字帖已經煩了,不管喜不喜歡射箭,輪到射箭課都願意到射箭場上耍耍,射圃的雜草已剷除,兩個老軍的菜地也被夷平,還被支使得團團轉,張原過意不去,給了兩個老軍每人五兩銀子,又給兩個老軍出主意,讓他們到集市購來一些瓜果,轉手賣給射箭的監生,每日也能掙個幾十上百文。
  射箭課所用的弓箭是南京內守備衙門提供的,張原不知道邢太監求顧祭酒論孝陵案山風水的結果如何,一般來說顧祭酒是不肯淌這渾水的,畢竟這牽涉到邢隆與南京兵部的矛盾,但從內守備衙門送來弓箭、顧祭酒接受了來看,邢太監與顧祭酒極有可能已經達成默契,為得到顧起元的支持,邢太監下了多大的本錢不得而知——

  那南京兵部侍郎樓性彈劾邢隆的奏疏和邢隆自辯的奏疏有沒有遞出?邢隆的減稅之舉有沒有施行?案山開道的事在兩京風議如何?這些張原都不清楚,他只是給邢太監參謀,具體的都需要邢太監自己去拚命鑽營,張原在國子監的生活依然如故,每日早起到射圃學射,其餘時間就是讀書、作文、臨帖,宋司業和毛監丞暫時也沒來刁難他,唯一感覺有點變化的是那個姓蔣的雜役,對張原明顯恭敬了許多,以前為張原奔走是為了張原的賞錢,現在有一種敬畏的情緒在裡面,這自然是因為那日他看到南京守備太監請張原赴約的緣故。
  七月十八,廣業堂壬字班進行中旬考試,這次考試比較重要,文理條暢且能通一經者,准升修道、誠心二堂,這對張原這批新入監的學生相當關鍵,廣業堂是初級班,修道、誠心二堂是中級班,入學一月就能升上中級班,那是一種榮耀—¯—
  這次考試題目很簡單,《易》、《詩》、《禮》、《書》、《春秋》各一題,諸生根據各自的本經答題,張原的《春秋》題是「臧僖伯諫觀魚」,這道經題張原在上半年道試時考過,得到王提學的讚賞,五經中以《春秋》出題最易重複,就因為容易重複所以最難作文,因為同一題目不知被多少人作了幾百上千遍了,闈墨名篇比比皆是,平時小考也就罷了,抄襲引用他人的觀點無所謂,但遇到鄉試、會試,你的《春秋》經題與前人名篇大同小異,這算怎麼回事,這能錄取嗎?

  所以說雖然朱元璋把《春秋》尊為五經之首,狀元也往往從治《春秋》的進士中擢取,可絕大多數士子依然要選其他四經而不選《春秋》為本經,就因為《春秋》題難作,花樣都被前輩玩光了,鄉試、會試中以《春秋》為本經的考生錄取率低於其他四經的考生——
  為此,張原沒有偷懶把自己道試時那篇「臧僖伯諫觀魚」抄上去交卷了事,而是別出機杼再作一篇,午後交卷時南監祭酒顧起元又來閱卷,看了張原的這篇經題八股,對趙博士道:「張原可以升入誠心堂學習了。」…

  南監六堂,誠心堂排第二,再上面就是率性堂了,升上率性堂再通過一次考試就隨時可以結束國子監的學業,其實在顧起元看來,張原無論是經題八股還是四書小題八股都是出類拔萃的,率性堂的監生又有幾個能勝過張原的呢,但張原入國子監才一個月,若是直升率性堂的話過於驚世駭俗,而且也前無先例,國子監不能從初級班越級直升高級班,所以顧起元讓張原升入誠心堂學習——

  這次壬字班的監生課業優秀者不少,阮大鋮與魏大中和張原一樣,一道升上誠心堂,張岱等六人升上修道堂,這樣,張原與大兄張岱就不在同一個班了。
  張原、阮大鋮、魏大中被編入誠心堂玄字班,誠心堂只有四個班,以天地玄黃來區分,轉為監生不多,號房多有空缺,所以都是一人一間,比廣業堂那是舒適多了。
  張原升入誠心堂是七月十九日,這日照例不授課,張原安排好號房後想出監看看穆真真,再去澹園拜見焦老師,他托寰潤生用驛遞寄出的家書至今還未有回音,不免心裡有些著急山陰那邊暫時沒有回信也就罷了,但開封的父親張瑞陽的回信應該到了啊,難道父親在他的信送達之前就已經離開開封上路了?
  張原去向魏大中詢問玄字班齋長是誰,他想領「出恭入敬牌」出監?
  魏大中道:「此人姓黃,名尊素,字真長,貴郡余姚縣人,已經是舉人功名,張賢弟不認得嗎?」
  「黃尊素!」
  張原頗為驚訝,這又是一個晚明著名人物,與魏大中同列東林六君子,是東林黨的智囊,魏忠賢對黃尊素很忌憚,因為黃尊素往往能料到閹黨下一步的陰謀,魏大中死後的第二年,黃尊素也被魏忠賢下詔獄處死,或許後世知道黃尊素的人不是很多,但黃尊素的兒子黃宗羲可以說稍微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會知道,中國最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學問如天,深邃如海,這一對父子都是中國古往今來第一等聰明人——

  「急麼,張賢弟認得黃真長?」魏大中問。
  張原道:「聽過其賢名,未曾識荊,煩魏兄引見。
  黃宗羲曾在東林書院聽講,所以魏大中與黃尊素頗有交往,當即與張原找到黃尊素的號房,黃尊素正在伏案書寫,見魏大中進來,趕忙擱下筆,起身作揖。
  這黃尊素三十來歲,眉目疏朗,臉狹長,尖下巴,雙眼分外有神,看人似能窺心,尤其是對於初次相見的人,更有一種被其看透的感覺,張原初見王思任老師也曾有這種感覺,而黃尊素尤甚——
  「山陰張公子,在下真是久仰大名。」黃尊素展顏拱手,說了句平平無奇的客套話。
  張原忽然很想與這個智慧過人的黃尊素開個玩笑,看看其反應,想想還是算了,不要弄巧成拙讓這個聰明人疑忌自己,略一寒暄,道明來意,黃尊素道:「不巧,出入牌已被人領走了,張公子明日出監吧,那牌子我給你留著。」
  張原只好作罷,回到號房,看書作文,又將自己入國子監所遇到的人琢磨了一遍,阮大鋮、魏大中、黃尊素都將是天啟朝的風雲人物,下科極有可能要中進士,自已得努力學習,爭取與他們同榜出身——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大兄張岱不再與他同班,號房裡是獨自一人,夜裡青燈墨卷,難免有些孤獨感,這夜張原早早就洗浴睡覺了,次日天色微明起床,用牙粉刷了牙,見鄰舍的阮大鋮還未起身,便獨自往射圃而來,大兄張岱、三兄張萼每日一早也會來射圃的,兄弟三人學堂不同,不能隨便穿堂互訪,但早晚來射圃卻是監規所不禁,所以兄弟三人每日都能相聚——…
  已經過了七月半,早晚天氣涼爽,張原因為來得早,偌大的射圃別無人跡,八個箭靶毫無生氣地豎在矮草叢中,草葉上還有晶瑩的露珠,張原走過時,幾隻鳥雀驚飛而起。
  兩個老軍,一個姓周,一個姓龔,姓周的老軍已經去集市購買瓜果了,那龔姓老軍正拿了笤帚準備清掃射場,見張原走來,趕忙叉手施禮道:「張公子早。」趕緊去庫房取了張原常用的那把小梢弓來,還有十支硬木箭。
  張原謝過老軍,先繞著射圃跑了半圈,這半圈大約有兩里路,跑得一身汗出,身子和精神都很舒爽,回到箭靶前,拾起掛在靶邊的弓箭,準備練習射箭,經過半個月練習,他現在離箭靶二十丈開弓,十箭大約能有六、七箭射中箭靶,當然,想射中紅心的話全靠運氣——

  小梢弓拉滿弦要很大的力氣,張原射出第四箭,就覺得手臂有些酸脹了,額頭汗水淌過眉毛,滲到眼睛裡,頓覺眼睛澀痛,正待用袖子擦汗,忽見一方白色的布巾遞到面前,那托著布巾的手掌非常熟悉,掌心有些粗糙,露在青黑色袖口外的手腕圓潤潔白——
  張原抬眼一看,驚喜地叫道:「啊,真真,你怎麼來了!」
  墮民少女穆真真穿著小袖交領衫和長裙,腰肢束得緊緊的,這時滿臉笑容,非常快活,她就想給少爺一個驚喜呢,她在一邊看少爺射箭已經有一會了,這時上前用布巾給張原拭汗,一邊說道:「婢子也是剛到,小武也來了,有開封老爺的回信,焦相公昨日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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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女花榮

  「少爺——」
  站在射圃邊上的武陵這時笑嘻嘻跑過來,向張原唱諾,即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雙手遞給張原:「少爺,家老爺回信了。」
  張原接信一看,信封上有醒目的開封府急遞鋪彌封戳印,上面的墨字正是父親張瑞陽筆跡,瘦硬挺秀的顏體——
  看到父親的筆跡,張原頓時就放心了,父親尚未啟程,還在開封周王府,當即拆信展看,一邊問:「真真、小武,你們怎麼進來的?」
  穆真真喜孜孜道:「昨日傍晚焦相公送信來,婢子就想著怎麼把信盡快送給少爺看,今日一大早和小武兩個繞著國子監走,遇到那買果子回來的老軍,一打聽,老軍正是射圃的,婢子知道少爺一早要到射圃學射,就央老軍讓我們進來,果真就見到少爺了。」
  那姓周的老軍立在一邊,見張原朝他看過來,趕緊躬身施禮:「張公子不怪小人擅自帶人進來吧?」這老軍是收了武陵二錢銀子才帶他二人進來的,射圃那一側是菜圃,菜圃外就是珍珠橋集市,菜圃這邊門禁不嚴,出入都比較隨意。

  張原向那老軍說了一聲:「有勞你了。」仔細看信,父親在信裡說周王三月送福王去洛陽就藩,六月初才回到開封,父親已辭去王府掾史長一職,但有些相關事務要與繼任者交代,一時也不能離開,七月下旬應該可以動身南歸,預計八月中秋前趕到南京父子相會,又叮囑張原在國子監潛心求學,莫管閒事,倒董之事他在開封周王府都有耳聞,不過倒也無人知道張原就是他張瑞陽的兒子,他也不聲張——
  張原微笑著看完信,將信折好,收在信封裡說道:「我父親大約就是這幾天從開封啟程,中秋前應該會到南京,現在秋涼,行路正好。」
  武陵喜道:「家老爺上一次回來是三年前這次回來看到少爺長這麼高了,又是秀才了,可知有多快活!」
  與武陵相比,穆真真心思稍微複雜一些,對那個一直沒見過的家老爺有些畏懼、有些忐忑不安,她現在和少爺有了肌膚之親,她是少爺的人了不知家老爺對這事怎麼看,會不會責怪少爺年少荒唐?不過少爺應該不會向老爺稟報這事吧——

  「哈哈,介子,你倒來得早——咦,真真、小武,你們怎麼進來的!」
  張萼和兩個正義堂監生興沖沖來了,這兩個監生也是富家子弟,一個姓姚一個姓虞,同為納粟生,與張萼臭味相投結為好友。
  張原聽到後面還有腳步聲和說話聲,是大兄張岱和阮大鋮,便對張萼道:「大兄來了。」
  張岱和阮大鋮聯袂而至,張岱也是驚奇地問武陵和穆真真怎麼會在這裡,聽了張原的解釋,張岱道:「五伯父就要來南京了嗎,那可太好了,待在那周王府有何意思,介子現在長大出息了,五伯父可以回山陰安度晚年了。」
  張萼卻道:「真真和小武還是機靈知道走後門,大兄的茗煙和我那福兒只知撅屁股侍候,別的什麼本事也沒有——」
  「三弟!」張岱翻了個白眼,這個張燕客,真是什麼話都說……
  張萼嘿嘿的笑,又道:「穆真真就更厲害了她的小盤龍棍的萬夫不當之勇——真真你的棍子呢?」
  穆真真趕忙道:「沒帶,三公子,婢子今日沒帶。」其實她是帶著的,就縛在右腿邊,可這裡這麼多人,她哪裡好意思撩裙子抽棍子。…
  張原道:「別閒扯了,趕緊練箭,我已射了四箭,三兄你看,四支箭都在靶子上。」說著,讓眾人站開一些,他要把剩下的六箭射去。
  弓弦錚錚,張原這六箭有五箭插在靶子上,有一箭還正中紅心,十箭中了九箭,比昨天有長進,這些天他與三兄張萼射箭賭勝,每次一兩銀子的賭彩,互有勝負。
  張萼也去取了弓箭來,立在二十丈外,十箭射去,有八箭中靶,張萼輸了。
  阮大鋮道:「看我的。」接過張萼的麻背弓,接連十箭,箭箭上靶,贏得喝彩聲一片,阮大鋮身材修偉,面目俊美,與張原他們一道學習射箭,現在這群監生數阮大鋮箭術第一。
  幾個監生鬧哄哄射箭時,穆真真就退到一邊,安安靜靜地看,心裡很歡喜,現在知道從菜圃可以進來,以後要見少爺就容易得多了。
  張原走過來與她說話,問:「真真這麼早還沒習武吧?」
  穆真真趕忙道:「少爺——」使勁搖頭。
  張原知道她的意思,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舞棍,便道:「真真也射幾箭玩玩怎麼樣?」

  穆真真搖頭不肯。
  張萼聽到了,走過來說道:「穆真真你好傻,介子讓你學射,你正該踴躍答應,這樣你以後不就可以天天一早來這裡陪你家少爺射箭了,省得在聽禪居朝也想暮也想,想你那親親的介子少爺,哈哈哈哈。」
  穆真真臉紅得要滴血,心裡覺得三公子說得有理,低著頭不吭聲。
  張原道:「真真,你爹爹現在或許已經到了延安衛了,每日操練弓馬如魚得水,來,你也射幾箭看看。」
  穆真真在少爺的鼓勵下,含羞執起小梢弓,拈一支硬木箭,左手如托泰右手如抱嬰兒,含胸拔背,射箭姿勢甚是周正,但聽得「格格」輕響,小梢弓拉了個滿弦——
  張岱、張原幾個都是暗暗讚歎,這少女果然力氣大,他們幾個起先根本拉不到滿弦,就是練了快一個月了,也依然拉不到穆真真這般飽滿——
  利箭破空嘯響,隨即就是「奪」的一聲,一箭正中紅心。
  「好箭法!」
  有人在後面鼓掌大叫,張原等人回頭看時,卻是琉球王子尚豐和他的兩個侍臣——蔡啟祥、林兆慶。

  張萼瞪眼道:「真真,原來你會射箭!」
  穆真真搖頭,卻又道:「婢子只幼時跟著爹爹上山用小弓射過山兔、野雉,這樣的大弓,沒用過。」
  琉球王子尚豐大步趕來·要看是哪個箭術高手在此,卻見是一個年少美麗的胡婢,說是用兒童玩耍的弓射野兔、野雞練的箭法,不禁愕然。
  張萼大讚道:「真真是女花榮啊·了不得,了不得,再射,再射。」
  張萼除《金瓶梅》外,最喜《水滸傳》,對水滸一百單八條好漢是如數家珍,這時便給穆真真取了一個綽號「女花榮」。
  穆真真被這麼多男子圍著稱讚·又羞又慌,看著張原,叫道:「少爺——」
  張原笑著鼓勵她:「真真射得好,再射幾箭。」
  穆真真見少爺支持她,就安心了,接連再射三箭,兩箭中紅心,一箭稍偏。
  眾監生讚歎不已·張原心道:「也許騎射的本領早已隨葛邏祿祖先的血裔融入穆敬巖、穆真真父女的魂識,這就是天賦。」
  鼓房撾鼓三通,這是晨讀鼓·警醒監生要起床讀書了。…
  射圃的監生要回號房了,張原對穆真真和武陵道:「你們趕緊回去吧,小武去澹園稟知焦相公,就說信交到我手裡了。」
  穆真真和武陵向射圃小門走去,穆真真腳步有些粘滯,走了幾步回頭,見少爺正看著她,說了一句:「真真你若願意一早來此練射箭就儘管來。」
  這墮民少女頓時一臉喜色,很脆地答應了一聲,腳步輕盈而去。
  張萼將穆真真的神態看在眼裡·對張原道:「介子,穆真真很依戀你啊,你本事可真不小,男女通吃,就連太監也喜歡你。
  張原翻了個大白眼:「三兄這是什麼話!」
  張岱在一邊對張萼道:「你不把綠梅拖到湖裡嗆水,綠梅也很依戀你。」
  張萼連連搖頭:「不然·綠梅沒穆真真這麼癡,大兄你也不要說我,你沒把素芝拖到水裡吧,素芝對你有穆真真對介子這麼癡心嗎?」
  張岱笑道:「你倒會辯,說得也有點道理,穆真真和綠梅、素芝她們不一樣,穆真真等於是介子救出來的,有恩情在裡面。」

  張原道:「兩位兄長扯這些做什麼,趕緊走吧,明日再見。」
  兄弟三人在射圃外分手,回各自的學堂。
  從七月二十日始,張原開始了誠心堂的課業學習,與廣業堂相比,誠心堂的課業反而不重,每日只上午由經學博士授一個時辰的課,其餘時間都是自學,這正是張原喜歡的,藏書樓就在誠心堂附近,整個下午張原都在藏書樓看書,現在在的問題是,張原找不到為他讀書的人,這讓他的學習效率大減,自己看書的話沒四遍記不住,而聽書,一遍就能大致記住,兩遍就能熟背如流——
  南京國子監藏書樓有三座,一座是專供學官用的,另兩座供監生學習,誠心堂邊上這座藏書樓上下三層,周圍樹木掩映,頗為清幽,張原上到第二層,見黃尊素倚窗讀書,黃尊素看書喜歡念誦出聲音,張原聽力奇佳,聽出黃尊素讀的是《歷代名臣奏議》——
  這部書是國子監生和參加會試必讀的書籍,全書分六十四門,涉及君德、聖學、孝親、敬天、郊廟、法祖、儲嗣、宗室、經國、用人、選舉、考課,水利、賦役、御邊等等,輯錄了晏子、管仲、李斯、陳平、賈誼、諸葛亮、魏徵、柳宗元、富弼、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王禹、辛棄疾等名臣奏疏八千餘篇,全書三百五十卷,雖說一卷只萬把字,但這三、四百萬字的典籍要通讀一遍至少都要幾個月時間吧,所以說一般國子監生要五年才能畢業,所以說科舉時代考進士之難,至少要精讀上千萬字的書籍,還要特別穎悟的才行—

  對於山陰的張原來說,黃尊素略帶余姚口音官話很好懂,黃尊讀的是第六十九卷,關於經國、用人的奏議,這正是張原未讀過的,張原便坐在一邊,瞑目靜聽黃尊素讀書——
  午後秋陽依然炎熱,黃尊素將一卷書讀完,口乾舌燥,端起掛在腰間的竹筒喝了一口水,他早已看到張原坐在一邊聽他讀書·這時走過去拱手道:「介子兄——」
  張原睜開眼睛,起身還禮道:「真長兄,辛苦辛苦。」
  黃尊素笑道:「久聞山陰張三元有過耳不忘之能,今日真領教了·在下方才讀的這一卷介子兄都記下了?」
  張原笑道:「十之七八…
  黃尊素道:「可否讓在下考考你?」
  張原道:「請真長兄指教。」
  黃尊素便從書架另取了一冊書下來,向張原一揚:「《周官辨非》。」翻到中間,讀了兩頁約五百字,然後目灼灼凝視張原。
  張原先默想了一會,然後徐徐念誦,只略錯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字。
  黃尊素歎道:「過耳成誦,真有這樣的奇才啊。」

  張原道:「在下曾患目疾·不能久視,就養成了聽書的習慣。」
  黃葬素道:「介子兄要聽在下讀書,在下願效微勞,在下看書有讀出聲的習慣,兩便,哈哈。」
  張原笑道:「以後我就跟定真長兄了。」
  此後數日,張原一早去射圃健身、射箭,穆真真每次都比他早到·這墮民少女晨曦微露就起床趕過來了,幫著兩個老軍清掃射圃,那兩個老軍知她是張原的侍婢·人又乖巧,也不再向她索要銀錢了,張公子對他二人可是恩惠不少呢。
  黃尊素每次看書之前,就會主動過來問張原這書有沒有讀過,沒有讀過的話就邀張原去他號房聽他讀書,讀畢一篇、一卷,二人往往會交流一下感想,都覺得對方敏悟精深,相互佩服,讀書就要找到這樣的同學·互相砥礪、啟發,學業進步甚快,在誠心堂玄字班,張原與黃尊素的課業是最優秀的——
  轉眼就是八月初,這日張原醒來時聽到密集的雨聲,噼哩啪啦敲著屋瓦·而號房裡還是黑洞洞的不見天光,張原現在已經養成了卯時初刻自動醒來的習慣,所以現在雖然不見天光,既已醒來,也知差不多就是那個時辰了,賴了一會床,起身點燈,用昨夜備好的水洗漱畢,開門看時,雨幕中微現天光,雲層壓得低,這瓢潑大雨看來還有得下一陣,今日射圃是去不了啦,張原吃了幾塊糕餅,便在燈下臨帖,十三行洛神賦臨摹下來,天終於亮了,雨也小了一些,想起穆真真,不知這癡女子這大雨天會不會也來射圃?

  張原換上白皮靴,撐著油布傘,往射圃而來,一路上都沒見什麼人,走到射圃門邊,就見那姓周的老軍戴斗笠披蓑衣走了出來,見到張原,喜道:「張公子來了,小人正想去找你,穆姑娘送信來了,等了好一會,怕張公子因為下雨不來,就請小人去告知。」
  張原跟著老軍來到射圃北端的庫房,穆真真立在簷下,青色的裙子自膝以下全濕了,顏色也變成了明顯兩截,濕處是青黑色,一雙天足穿的是草鞋,滿是泥漿,臉上卻是喜孜孜的,福了一福道:「少爺,有四封信!」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呈給張原,她擔心淋濕了信件,用油紙包得很嚴實——
  張原接過油紙包,油紙包還有少女的體溫和體香,張原沒急著拆信,微笑著幫穆真真把一縷濕發掠到耳後,說道:「裙子濕了怎麼辦?」
  穆真真臉兒紅紅,幽藍的眸子亮晶晶,抿著唇,不說話,只看著少爺,那模樣婉孌可人。
  那老軍已經悄然退去,庫房屋簷下只有張原和穆真真主婢二人,雨還在下著,這是飄風雨,雨沫不斷往簷下飛濺,張原拉著穆真真往裡走了幾步,曲指在穆真真白裡透紅的臉頰輕彈了一下,說道:「先看信

  剛拆開油紙包,忽聽穆真真道:「少爺,有人來了。」張原側頭看時,腳步聲驟然雜沓,大約有十幾個人在雨中朝這邊奔來,凝目看時,都是國子監的差役和軍士,一直奔到庫房前,有人喊道:「監丞大人,張原果然在這裡。」…
  張原心微微一沉,不動聲色將油紙包重新包好,塞進懷裡,在胸前按了按,信放貼實了,這才開口問:「你們要幹什麼?」
  那硌差役和軍士紛紛道:「監丞大人來了,監丞大人來了。」
  大清早,八品監丞毛兩峰官服齊整,胸前補子繡的黃鸝被雨打濕了,變成了黑褐色,有個身材長大的繩愆廳監差為他打傘,一個八品官,威風不小——
  「張原。」
  毛監丞撩袍走上台階,離張原五步站定,點著頭道:「你在監中,竟與妓女私相往來,現在鐵證如山,看誰還能包庇你!」
  張原大怒,喝道:「你胡說什麼!」
  毛監丞冷笑道:「本官不會誣陷你,妓女也不是指你這個婢女,但你每日在此與婢女私會,也是嚴重違規,今日數罪並罰,不削你學籍也難彰顯大明律的威嚴——來人,把張原和這婢女一起拿下,押送繩愆廳審訊。」

  毛監丞是處心積慮要毀張原的前程,他自知上次已經得罪了張原,擔心張原以後科舉連捷會報復他,所以一直在找張原的過失,若能削去張原在國子監的學籍,按律法,張原將停考三科,也就是九年之內不能參加鄉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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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打破狗頭

  四個繩愆廳差役從毛監丞身後走出,手裡還有綁人的繩索向張原、穆真真二人逼過來。
  張原道:「且慢,我乃誠心堂監生,這衣巾是朝廷所賜,毛監丞要治我違規之過也需要說明我違反了哪條監規,若誣陷我,我自有說理處,畢竟這國子監不是你毛監丞就能一手遮天的。」
  正德以後,國子監那些嚴苛的監規早已是形同虛設,繩愆廳執法也只針對初級學堂的監生,而像誠心堂、率性堂這些即將畢業的監生,誰肯做那惡人去得罪,所以這四個差役聽張原自稱是誠心堂的,都一齊停下腳步,扭頭等毛監丞示下——
  紫醬臉膛的南監監丞毛兩峰今日格外有底氣,譏笑道:「張原,你是指望顧祭酒會為你撐腰是吧,告訴你,顧祭酒昨日出監公幹去了,五日後才能回來。」
  張原本來想讓穆真真先逃出去,他可以和毛兩峰去對質,有顧祭酒在,他不會吃虧,而穆真真一個婢女若被押到繩愆廳又是下跪又是審訊的太難受,但現在聽說顧祭酒不在監中,他改變主意了,他不能跟這毛兩峰去受審,不能吃這眼前虧,冷笑道:「原來如此,顧祭酒不在,你就敢枉法濫刑,膽子倒是不小。」

  毛兩峰怒喝道:「張原,你觸犯多條監規,還敢囂張跋扈、藐視師長,今日不痛懲你,如何管理其他監生。」扭頭問:「枷鐐取到了沒有?」
  有人回道:「已經去取了。」
  張原一聽大怒,他犯了什麼天條了,竟至於要動用枷鐐,即便最後能無罪釋放,被枷僚上身總是奇恥大辱,這姓毛的是要與他魚死網破啊,當即側頭問緊跟在他身邊的穆真真:「小盤龍棍帶著沒有?」
  穆真真應道:「帶著。」彎腰伸手從**的裙底一探,束帶繃裂,小盤龍棍已經在手·一長一短、兩頭包鐵,打磨得锃亮。
  毛監丞一看,趕緊退後兩步,不敢離張原二人太近·在簷外淋著雨,驚怒道:「張原,你敢抗拒本官!」
  張原輕蔑道:「有何不敢,你既敢枉法濫刑,我就敢打破你狗頭。」
  毛兩峰左右一看,人多勢眾,張原那個婢女·雖有兩截短棍在手,又有何懼,連連點頭道:「好極,好極,當面毀辱師長,就是去充軍的罪都有了,你說我濫刑枉法,我告訴你·若無確鑿證據我也不會如此興師動眾——」

  張原還真猜不透自己能有什麼把柄落到這傢伙手裡,與穆真真在射圃相見,這算不得什麼違規·又不是帶到號房去,但現在不是說理的時候,話語權在毛兩峰那裡,問道:「有何證據,擺出來也好讓我戰戰兢兢、認罪伏法啊?」
  毛監丞不怒反笑:「嘿嘿,你小子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啊,嘴硬得緊,那我就告訴你,你在國子監讀書,竟出入秦淮妓家·本官已有人證,看你如何抵賴!」
  張原眉頭微皺,那日從貢院考試出來,他與大兄、三兄倒是去秦淮舊院走了一趟,連幽蘭館、湘真館的門都沒進,毛兩峰應該不是指那次·因為那時還未入監,還有一次就是鍾、邢兩位太監請他游玄武湖了,當時王微、李雪衣都來了一下,可若毛監丞要以玄武湖的事來誣他,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毛兩峰不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吧?
  而且就時下而言,監生挾妓飲宴是常有的事,論起來是有違監規,但也算不得什麼嚴重的事,只有一個解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毛兩峰和宋時勉為了迫害他已經是急不可耐了,要趁顧祭酒不在監中之時革除他學籍——…
  那毛監丞見張原皺眉思索的樣子,冷笑道:「想起來了吧,兩個龜奴,一大一小,小的逃了,大的已經抓獲,已經承認是湘真館的——
  「大人,枷鐐取到!」
  一個監差挾著木枷和鐵鐐冒雨大步趕來。
  毛監丞看了枷鐐一眼,右手一指張原,喝道:「把這個毀辱師長、有傷風化的監生敗類給我枷起來!」又道:「這賤婢也捆起來先笞二十下冉問話,敢在國子監行兇,當場打死也是活該。」
  張原知道庫房門邊有一根齊眉棍,那是姓周老軍夜裡驅趕黃鼠狼用的,當即閃身進去拿出棍來,一扯穆真真的手:「真真,走,誰敢攔就儘管打。」
  主婢二人跳下台階,兩個監差上來阻攔,這兩個監差赤手空拳,在前的張原不待穆真真動手,手中齊眉「霍」地劈出,打在左邊那個監差的左肩脖頸處,與此同時,穆真真的小盤龍棍帶著風聲揮出,將另一個監差打倒在地——
  毛監丞見張原真敢抗拒繩愆廳的監差,又驚又怒,怒叫道:「抓住他,抓住他。」

  十幾個監差和國子監軍士亂糟糟去追,他們只帶了捆人的繩索和枷鐐,何曾想到抓一個監生還要動刀槍,這時見張原主婢有木棍在手,下手也極狠,那兩個倒地的監差在大聲呻喚,其他人也就不敢追得太緊,看著那主婢二人冒雨飛奔出了射圃,待他們追出射圃,見菜圃這邊也不見張原蹤影,問守門的老軍,說已經出了菜圃,跑到外面去了——
  外面就是珍珠橋集市,一群監差和軍士不敢再追,他們只管監內的事,無權去監外抓人。
  一身官服濕透的毛監丞跑過來了,大罵眾監差無用,沒能當場抓住張原讓毛兩峰很不痛快,卻又想:「這小子辱罵師長、毆打監差,這兩項罪名他總逃不脫了,革除其國子監學籍更是名正言順,即便顧起元回來也無話可說。」
  毛監丞走到菜圃門邊,朝珍珠橋集市看了看,細雨斜織,珍珠橋兩岸行人稀少,張原主婢二人自是逃得沒影了。
  毛監丞領著一班監差回到繩愆廳,換上便服,正待去見宋司業,忽見一個門役跑來稟報說又有人在監外要求見張原,毛監丞道:「帶到這裡來。」

  昨日傍晚那兩個龜奴也是在監外要托人傳話見張原·被毛監丞的手下抓住,那個小龜奴還有些武藝,打翻一個監差逃跑了,只抓到一個·一問之下才知是湘真館的,毛監丞便連夜與宋司業商議,決定借此事誣說張原留宿娼寮、夜不歸監,就正好顧祭酒不在監中,一切都由宋司業作主,可以雷厲風行將張原的學籍革除——¯—當時毛監丞又獻計說待明日一早張原與其婢女在射圃射箭時再行抓捕,這樣張原就多一項罪責·宋司業點頭道:「不錯,那張原心高氣傲,定會拒捕口出不遜之言,一併記在集愆冊,看祭酒大人回來如何包庇他。」
  今日一早大雨滂沱,毛監督還擔心張原不去射圃了,又或者那婢女不來了,但天遂人願·一切按預想的進行,張原與那婢女在射圃,張原果真口出狂言·還打傷了兩個監差,這下子罪過坐實,怎麼狡辯都沒用了,只是張原與那婢女逃脫出乎毛監丞意料,不過也無傷大局,反正張原革除學籍是肯定的,只是逃了一頓打…···…
  「大人,人已帶到——進去,跪倒,這是監丞毛大人。」
  雨還在下·天色蒙昧,毛監丞見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走上堂來,這漢子在墀前摘下斗笠,年約三十來歲,身穿交領短衣,面目普通·神色頗為精警,朝左右一看,上前叉手施禮,正待開口說話,有監差喝道:「跪下說話!」這漢子稍一遲疑,還是跪下了,說道:「監丞大人,小人有事要見監生張原,請大人行個方便。」
  毛監丞慢條斯理問:「你是何人?見張原何事?」
  這漢子道:「小人是張相公朋友之僕,家主遣小人來向張相公遞個話,別無他事。」
  毛監丞又問:「你家主人是誰?」
  這漢子不答,卻從腰裡摸出一小錠銀子,不動聲色地放在膝邊,這才開口道:「家主人姓邢,是個商人,想張監生寫篇祝壽文——請大人行個方便。
  這漢子見官不懼,神情鎮定,雖是跪著,卻有一種不卑的氣度,這讓毛監丞看他很不順眼,瞥了漢子膝邊的小銀錠一眼,喝道:「當堂行賄,該當何罪!說,你主人是誰?」

  這漢子就知這監丞是故意刁難了,便將那銀子拾起收回腰囊,站起身道:「這銀子是我掉在地上的,現在拾起來,何曾向誰行賄。」
  毛監丞覺得自己被戲弄了,大怒,喝道:「你言行可疑,來此定有不可告人的隱秘,先拘押起來,待抓到張原,就真相大白了——跪下
  這漢子不跪,卻是神色凝重,問:「張相公犯了何事?」
  毛監丞叫道:「張原屢犯監規,今日還辱罵師長、毆打監差,將被革除學籍。」
  這漢子神色頓時輕鬆下來,說道:「原來如此,這麼說張相公已不在監內了?」
  毛監丞見這漢子態度輕慢,沒有起先的恭敬,竟然挺立不跪了,便喝命左右將這漢子拿下笞責。
  兩個監差正待上前揪人,這漢子一直忍氣吞聲,這時終於忍無可忍,怒喝一聲:「反了天了。」右腳連踢,將那兩個監差踢倒在地,然後幾步上前,當胸揪住毛監丞的胸口,將毛監丞從椅子上起,另一隻手在自己腰間一摸,摸出一塊長方形腰牌,遞到毛監丞眼前,喝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八品小吏,敢受我跪拜,不知死活的狗東西!」

  繩愆廳上差役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監丞大人都讓人給挾持了,一時驚惶失措,卻又不敢上前,只是喝罵威脅——
  那漢子將腰牌在毛監丞眼前晃了晃,喝道:「看清楚了沒有?」
  毛監丞顫聲道:「看清楚了,下官——」
  那漢子不待他說完,劈臉就給了監丞大人一耳光,再一把將他搡坐在椅子上,問:「那位張相公往哪裡去了?」
  廳上監差面面相覷,不知這漢子什麼來頭,監丞大人竟然自稱下官,挨了打還不敢吭聲,一人答道:「張相公從菜圃那邊出監去了。」
  這漢子冷哼一聲,戴上斗笠,回頭盯了癱坐著的毛監丞一眼,轉身大步而去。
  幾個差役這才上前攙扶毛監丞,毛監丞官帽都被打飛了,半邊臉紅腫,神情癡傻,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整理衣冠,唉聲歎氣去見宋司業,一路上跌跌撞撞,魂不守舍,似乎被那漢子一巴掌打得丟了魂一般——
  司業的宅第鄰著國子監菜圃,毛監丞求見時,五品司業大人宋時勉剛剛用罷早飯,料想毛兩峰已經抓到了張原,現在來向他稟報,不料一見之下,見毛兩峰左頰腫起,神色惶惶,也顧不得禮節,湊近來說道:「宋大人,禍事了,下官只認為那漢子是個奴僕,豈料竟然是東廠的七品掌班,還逼他向我下跪,宋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宋財勉莫名其妙-,厭惡地瞪了毛監丞一眼:「站遠點說話。」
  毛監丞退開兩步,請司業大人摒退左右他才好說話。
  宋時勉皺眉讓廳上婢僕退下,然後聽毛監丞說了今早之事,聽到繩愆廳那一幕,宋時勉也愣住了——
  張原拉著穆真真奔出南監菜圃,跑到珍珠橋畔,回頭看毛監丞並未追來,雨又下個不停,見橋拱下可避雨藏身,便走到橋拱下,將手中的齊眉棍丟進水裡,說道:「真真,今日多虧你來,不然我一個人怕是逃不脫,那紫臉瘟官早就想抓我了。」
  穆真真本來心中不安,認為是自己每日來射圃射箭連累少爺犯規,聽少爺這麼說,方安心了一些,問:「少爺,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張原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道:「這瘟官與董其昌有些淵源,想陷害我,就不知道瘟官說的湘真館龜奴是什麼意思,瘟官抓到了什麼人證,我要去問問李雪衣——」
  穆真真道:「少爺是不是先去焦相公那裡說說這事?」
  張原點頭道:「是要請焦老師為我作主的,只是我們這樣子不大好去。」

  兩個人的衣裳都幾乎濕透,張原也就罷了,穆真真就像那日倒董的大雨,大胸小腰顯山露水、影影綽綽,不過這時穆真真也顧不得害羞了,只為少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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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家書抵萬金

  八月初五,秋雨連綿,珍珠橋下冷風貫通,張原和穆真真二人被雨淋濕了衣裳,這時被風一吹,都覺得渾身瑟瑟作寒——
  張原摸了摸胸口,還好,油紙包還在,見穆真真雙臂抱胸護著的樣子,笑道:「真真,你趕緊跑回聽禪居換衣服吧,我自去澹園焦老師家。」
  穆真真搖頭,說道:「澹園離這裡可有四、五里路呢。」這是擔心少爺遇到毛監丞那夥人,這個時候她當然要跟著少爺了。
  張原便到橋畔集市雇了一輛馬車,與穆真真乘車去澹園,車輪轆轆,碾過雨中的街道,濺起少許泥漿,這南京城曾是大明的國都,豎井、涵洞連接成的地下暗河四通八達,排水系統完善,雖遇暴雨,街面不見積水——
  穆真真抱膝坐在馬車一角,望著車窗外冷雨,心裡發愁:「少爺被趕出國子監了,這可如何是好?家老爺不日就要到這裡,可不要責罵少爺啊。」
  張原伸手過來按在穆真真膝蓋上,說道:「真真不要擔心,不管是毛兩峰,還是宋司業,都罷不了我的學籍,我沒犯什麼過錯,罪何至此!」

  穆真真遲疑了一下,說道:「少爺,你罵了那個官,還打人了。」
  張原「嘿」的一聲:「我倒想劈面給那瘟官一棍,想想還是算了,怕不好說理,至於說我罵了他,我即便沒罵,那瘟官也會誣我罵了,瘟官是存心要陷害我。」握了握這墮民少女的手:「不要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穆真真點頭,心想少爺會有辦法的,少爺交遊很廣,倒姚、倒董,少爺都能游刃有餘,應不至於栽在這國子監,又想那個姓毛的監丞實在可惡,竟要用枷鐐來害少爺,少爺當然要反抗——
  小盤龍棍豎在車廂邊,這時已瀝干水,張原道:「真真把這棍子收好,總不好提著棍子上焦老師門。」
  穆真真臉紅起來,忸怩道:「沒有束帶了。」
  張原「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穆真真自己也覺得不妥,想了想,解下衣帶,她穿的這窄袖褙子一般都不束腰,而她喜歡把腰肢束得緊緊的,這時便解下腰帶——
  張原不知道穆真真是怎麼把這雙截棍藏在身上的,這時當然要仔細看看。

  穆真真含羞瞥了少爺一眼,低下頭,將長裙下擺撩起,一直撩到腰間,青裙下還有藕色褌褲,褲褌自膝蓋以下全濕了,粘在腿上,薄如蟬翼——
  穆真真麻利地用腰帶將小盤龍棍縛在右邊大腿外側,然後趕緊將裙子遮下,不敢抬眼看少爺,臉紅早已至耳根,雖與少爺有了肌膚之親,但穆真真還是很害羞,沒有那種反正她的身子少爺全看過了,那就隨便看吧的念頭——
  張原問:「真真這樣走動會不會硌到?」
  穆真真搖頭道:「不會。」
  說話間,馬車到了澹園大門前,張原和穆真真下車去叩門,焦潤生見張原主婢這般狼狽不堪,驚問出了何事?
  張原激憤道:「潤生兄,那毛監丞受宋司業指使陷害我,要削我學籍,竟然動用木枷鐵鐐,我跑出來了,請老師給我作主。」
  焦潤生曾提醒過張原要留神那個宋司業,其父焦竑也曾托南監祭酒顧起元照看張原一些,未想張原還是遭到董其昌門生宋時勉的打擊報復,宋時勉這是欺人太甚!…
  焦潤生讓僕婦帶穆真真去換衣服,他領著張原徑赴藏書樓見父親焦竑,也是要讓父親看看,國子監宋司業公報私仇把張原虐待成什麼樣了——
  焦竑正與宗翼善在樓上編書目,見到張原一身**的拜倒在足下,不待張原開口,焦潤生先就忿忿道:「父親,宋時勉要削張介子學籍,還要動用枷鐐,介子就跑出來了。」
  白鬚飄飄的焦竑很沉得住氣,摘下架在鼻樑上的昏眼鏡,說道:「起來,起來,人沒傷到吧,人沒受傷到就好,先下去沐浴換衣,莫要感了風寒。」
  張原沐浴後換上焦潤生的巾服,出來時見木釵布裙的穆真真等在外面,便將那個有四封信的油紙包遞給穆真真收好,他自去見焦太史。
  張原先說上回毛監丞誣他偷盜射圃弓箭和調換號房的事,焦竑擺手道:「這事我已知道,上回顧祭酒與我說過,你只說今日是怎麼回事?」
  張原便將清晨與毛監丞在射圃的衝突一一向焦太史稟明,打了兩個監差的事也說了。
  焦竑白眉掀動,問:「那秦淮妓家是怎麼回事?」

  張原便將陳眉公托他兄弟三人順船攜王微同來金陵的事說了,又補充道:「那毛監丞說抓到了一個湘真館的龜奴,可王微卻又不是湘真館的,弟子真不明白他們要如何栽陷弟子,弟子自六月二十一日入國子監,只出監過一次,那日正遇杭州鍾太監回京路過這裡,邀弟子去玄武湖相見,弟子謹遵監規,傍晚便按時回到了監中。」
  焦竑點點頭,張原與鍾太監有交情他是知道的,他還應張原之請為鍾太監寫了《寶石山鍾氏養濟院記》,鍾太監離開杭州,留下一座養濟院,也算有惠於民——
  焦潤生道:「即便是大賢,整日被人盯著挑刺,總也有這樣的不是那樣的不是,介子只是十七歲少年,素有才名,這宋、毛二人身為國子監學官,毫無惜才之心,只想著栽贓誣陷——爹爹可要為介子作主啊。」
  焦竑起身道:「老夫這就去見顧太初,什麼人證、物證,都讓宋時勉擺出來。」
  張原道:「老師,弟子聽毛監丞說,顧祭酒出外公幹,要五日後才回來,宋司業、毛監丞就是抓住這個機會要處置弟子。」

  焦竑這下子真動怒了,白鬚拂拂,道:「原來如此,那老夫也不去國子監了,逕去禮部見李尚書。」
  明代官場最重師生之誼,比鄉黨、同年,甚至姻親的關係都要密切,作為老師那是竭力提攜門生,而門生以後若顯貴,對老師及老師後人也肯照顧,這雖也是利益所致,但其中自有情義在——
  張原是焦竑最看重的學生,那宗翼善雖說才學不在張原之下,但礙於出身,無法參加科舉,前幾日顧起元來澹園與焦竑品學論道,顧起元在張原面前不肯多誇獎,怕張原生驕,在焦竑這裡則是不吝讚美,說張原好學深思、課業超拔,短短一個月就已升入誠心堂,焦竑聽了自是愉悅,這時見宋時勉、毛兩峰趁顧祭酒不在國子監,就想尋釁開除張原的學籍,自是惱怒,一個監生若被開除了學籍,等於是毀了前程,人之一生又有幾個九年?
  這時大約是辰時末,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焦竑即命備轎,帶了兩個隨從去南京禮部拜訪禮部尚書李維楨,叮囑張原就待在澹園等候消息——…
  焦竑走後,焦潤生安慰張原道:「介子勿憂,絕革除不了你的學籍。」
  張原道:「多謝潤生兄。」
  宗翼善心裡想:「介子說要為我改換身份讓我參加科考,我看還是算了,就先隨焦老師做些學問,以後給介子當幕僚,我若參加科舉,一旦被人察覺,介子也難逃罪責,科舉之途、官場之路,哪裡都是勾心鬥角,董氏的門生故舊更是會盯著介子,我不能讓介子因我而授人以柄——」
  張原把穆真真叫上樓來,讓她回聽禪居和小武他們說一聲,讓來福、小武來澹園侍候,還要想辦法告知大兄和三兄,免得他二人受毛監丞遷怒——
  焦潤生道:「我曾是監生,國子監我很熟,我去對宗子和燕客說,燕客在正義堂,宗子呢?哦,修道堂。」
  焦潤生和穆真真走後,張原拆開穆真真留下的那個油紙包,裡面的四封信還沒來得及看,先看信封,一封是母親呂氏的,信封上的字卻不是母親筆跡,應是請人代筆,其餘三封分別是族叔祖張汝霖寫給他和大兄、三兄的信,都是通過驛遞寄到的——

  張原心道:「澹然為什麼沒有信來,我給她的信是和母親、族叔祖的信一齊寄出的?」
  張原先拆看母親的信,三張竹紙,上面的墨字間架方正,用筆有些隸意,還有些生澀,顯然是不常動筆的,這正是母親呂氏親筆,張原心頭一熱,三張竹紙寫得滿滿的,母親至少寫了一個時辰吧,都是些瑣碎言語,家裡的婢僕個個寫到,說伊亭十九歲了,早該許配人家,卻沒有合適的,伊亭心氣可不低,又說十二歲的兔亭,對白騾雪精是照顧得無微不至,還有大石頭、小石頭兄弟兩個都長高了一截,又說後園的兩株桂樹今年花開得早,而且分外香——
  在呂氏看來,兒子張原似乎離開家很久了,所以很多事都要和兒子說,鑒湖田莊、陽和義倉、會稽商氏、山陰晴雨……
  讀著母親的信,張原心裡格外安寧,彷彿一切紛爭都與他無關,只餘山陰城的小橋流水,母親又說六月十九觀音誕那日,商小姐事先派人來與母親約好在大善寺相見,因為那天也是張原的生日,母親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商小姐的事,喜愛之情溢於紙墨之外——

  族叔祖張汝霖則在信裡痛責張原,說張原倒董是逞意氣求一時痛快,後患無窮,提醒張原提防國子監司業宋時勉,道明宋時勉與董其昌的關係……
  張原對族叔祖的指責並不在意,這是長輩的套話,後生晚輩在外面惹了事,即便沒吃虧,做長輩的總歸是要罵的,而族叔祖的關心卻是實實在在,族叔祖提醒他要與顧祭酒、李尚書搞好關係,必要時顯露才華、脫穎而出是很有必要的——
  宗翼善心細,料想張原還沒吃早飯,便讓僕人給張原煮了一大碗餛飩來,張原吃了餛飩,穆真真和武陵、來褔三個人就到了,張原讓武陵和來福去秦淮河畔湘真館探問,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貢院考試那日武陵曾隨張原幾個去過舊院一趟,知道湘真館的位置,當即就和來福兩個打著傘去了,張原把母親的信給穆真真看,母親在信裡也提到了穆真真——
  穆真真自去年三月隨張原去青浦,張原在船上教她識字,後來一直未間斷,現在的穆真真,識字已超過武陵,連《史記》都能大致看下來,但是看信,還是生平第一次,穆真真感到非常喜悅,這就是識字的好處,不再是睜眼瞎了,以後她還要給爹爹穆敬巖寫信——…
  焦氏僕人來報,有人要見介子相公,並無名帖,自稱主人姓邢。
  「姓邢。」
  張原眉頭微皺,除了南京守備太監邢隆之外他不認識別的姓邢的人,便與宗翼善一起到前面廳堂,就見一個短衫漢子立在廳外廊上,竹笠拎在手裡,笠沿在滴水——
  張原不認識這個漢子,但這漢子似乎見過張原一般,沒把宗翼善當作張原,逕向張原叉手唱諾:「張公子,小人奉家主之命,請張公子去請教一些事情。」
  張原打量著這漢子,問:「貴主人姓邢嗎,與在下在何處相識?」
  漢子道:「七月初九,玄武湖。」說這話時抬眼與張原目光一碰,低下頭去。
  張原點頭道:「我知道了,只是在下現在有事在身,一時不便前去,不知明、後日再去,可否?」
  那漢子道:「張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張原「嗯」了一聲,走到廳堂左側的茶寮,在門外站定,那漢子跟上來,躬身道:「張公子莫非是為了國子監之事煩惱?」
  張原眉毛一挑,心道:「這才是早晨發生的事,邢太監這消息也太靈通了吧,到處都是其耳目?」

  這漢子壓低聲音道:「諒一小小監丞能有何作為,張公子是家主敬重的人,在南京,沒人能欺到公子頭上,公子放心,國子監之事小人自會代公子處置妥當,現在,還請公子先去見我家主人,如何?」
  張原聽這漢子這麼說,想必那皇陵案山開道之事已被邢隆搞定,心裡自是高興,說道:「焦老師已為在下之事去了禮部,叮囑在下在此候命,在下能否午後再去拜訪貴主人?」
  那漢子道:「那好,小人未時初刻再來恭候張公子大駕。」說罷,向張原施了一禮,退後數步,戴上竹笠,大步而去。
  宗翼善過來問:「介子,又有何事?」
  張原笑道:「沒什麼事,那漢子是南京守備邢太監的人——這事,翼善兄暫不要對焦老師說起。」
  宗翼善雙眉一揚,驚訝道:「近日減商稅之事竟是介子之謀?」
  宗翼善心思機敏,聽到張原與邢太監相識,立即聯想到近日城中風傳的邢太監一力促成龍江上下關稅消減十分之二的舉措——
  張原「哦」的一聲道:「弛商關稅已經施行了嗎,不知金陵民眾意見如何?」

  宗翼善道:「自然是歡迎的,不但商人歡欣鼓舞,一般民眾也樂見其成,因為商稅重,轉賣也必貴,而減商稅,四方商人願意來赴,貨物流通加快,物價也將下降,表面看起來減稅僅惠及商賈,其時四民皆得其利。」
  張原喜道:「翼善兄見識不凡,我心甚慰。」
  宗翼善微笑道:「介子做的事我全力支持,介子兄也是知道我的,宗翼善從來不是多嘴的人。」
  張原笑道:「就是怕老師責怪嘛,在杭州結交太監,到南京也結交太監,嘿嘿。」
  宗翼善道:「老師學問通達,不會太在意這些俗見,介子刻苦砥學,行事甚正,老師常常誇獎。」
  巳時末,焦潤生回來了,張萼也跟來了,張萼那邊監規鬆弛,請假甚易,張萼一聽焦潤生說張原被毛監丞陷害已經出監到了澹園,便跟著焦潤生來了,張岱一時出不來,便在監中找到阮大鋮和魏大中、黃尊素等人,去找毛監丞討說法——
  張萼怒氣沖沖道:「介子,怎麼回事,那毛監丞又敢誣陷你?」…
  張原就又將早間之事再說了一遍,張萼大搖其頭,說道:「哎呀介子,有穆真真在,你應該把那瘟官打趴下才好,他都這般明目張膽誣陷你,你還顧忌什麼。」
  焦潤生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若打傷了監官,家父在李院長那裡說不好說話,那監官更會揪住這事不放。」
  張萼不以為然,說道:「若依我的性子,先打了再說,八品小吏整日趾高氣揚,就沒今日之事我也想揍他了。」又道:「待年底再說,回鄉之前,我必狠揍那瘟官一頓,看他又能奈我何。」
  宗翼善心道:「有焦老師出面,宋時勉革不了介子學籍,有邢太監撐腰,那毛監丞等不到張燕客打他,已經要求饒了。」
  眾人說話間,一頂逍遙轎抬進來,停在廳前,轎夫抽去轎槓,鬚髮皆白的焦竑走下轎來,也許是坐轎腿坐麻了,下轎時微一踉蹌,張原趕緊去攙扶——
  焦竑擺手道:「不妨事,老夫現在行路尚不須扶杖。」入廳堂坐定,眼望張原,說道:「李尚書午後將去國子監查問此事,你在澹園用罷午飯就去監門外候著吧,讓潤生陪你去,你不用擔心。」

  焦竑雖未給張原確切答覆,但瞧焦太史這篤定神態,方才拜訪李尚書為張原說情肯定是比較順利的,只是張原午後要去見邢太監的,答應了爽約不好,便道:「多謝老師為弟子出面,弟子還要回聽禪居一趟,就不在這裡用飯了,午後弟子就去集賢門外等候。」
  這時雨已經停了,張原與穆真真還有三兄張萼出了澹園,想起族叔祖給大兄、三兄的家書,便從懷裡摸出那兩封信給張萼,又道:「三兄,你先回聽禪居,我還要去一趟內守備府。」
  張萼一聽,點頭道:「對,多找些人對付那宋、毛兩個瘟官,你去吧。」
  張原到街口想僱馬車一時雇不到,就雇了頂轎子,穆真真跟在轎邊,逕往內守備府而來,南京六部和守備諸衙門都在老皇城西南面,離澹園不過三、四里,行至通濟門,穆真真忽然叫了一聲:「小武——」
  張原掀開轎帷一看,武陵和來福正從秦淮河船上下來,張原便讓轎夫停轎,武陵、來福已經跑過來了,張原下轎問:「你們兩個打聽到什麼沒有?」

  武陵道:「少爺,我和來福到湘真館見到了李雪衣姑娘,李雪衣姑娘說有一夥皇族宗室子弟要梳攏王微姑娘,王微姑娘不肯,那伙宗室子弟就揚言要砸了幽蘭館,要讓王微姑娘入獄受刑,李雪衣姑娘又說這伙宗室子弟形同無賴,隨意搶奪商舖財物,召院中姑娘侍寢也從不給錢,霸道無比,昨日傍晚,李雪衣姑娘讓湘真館的一個僕人還有薛童去國子監找少爺你,看少爺能不能幫幫王微姑娘,可不知為何,那僕人卻被國子監的人抓了進去,薛童逃了回來,至今也不見那僕人放還。」
  張原這才明白毛監丞說的湘真館一大一小兩個龜奴是怎麼回事,就這麼點事毛兩峰就想栽陷他,只是南京城不應該有皇族宗室呀,北京、南京二都是不允許宗室居住的,福王朱常洵受萬曆帝寵愛,也不得不就藩洛陽,若說是路過的宗室,這也不對,若無皇命,各藩王不能擅自離開各自的封地,而聽小武轉述李雪衣的說法,這伙朱姓宗室是長居南京城的,而且形同無賴喇唬,這就奇怪了!

  想必是武陵沒有問清楚,張原道:「小武、來福,你們兩個再去舊院,請李雪衣或者王修微就在這河邊等我,我去了內守備府回來再和她們說話。」
  武陵、來福僱船去了,張原與穆真真步行來到內守備府前的牌坊時正聽到午時的鼓聲——
  南京內守備府大堂前有三重門,儀門、二門和大門,張原立在大門外,他沒有名帖,也沒帶銀子,守門軍士睬也不睬他,若不是見他是方巾襴衫,都要趕他走——
  張原心道:「這可麻煩,請我時不來,現在自己來,連門都進不去。」
  正躊躇時,忽見兩騎自南而來,左邊一個穿飛魚服、佩繡春刀的應是錦衣衛百戶,右邊那位卻是個交領短衣的漢子,竟敢與錦衣衛百戶並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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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遠方和天上

  雨雖然已經停了,陰雲卻未散去,天色猶不明朗,張原目力不佳,只大致覺得那騎馬的短衫漢子有些眼熟,正待凝目細看,那騎著高頭大馬的短衣漢子已經瞧見張原和穆真真主婢二人,翻身下馬,大步過來拱手道:「張公子怎麼就到了,在下正要去迎接張公子。」扭頭對那錦衣衛百戶道:「畢兄,這位便是邢公公要見的張公子。」
  那姓畢的錦衣衛百戶趕忙下馬來見禮,道:「張公子既到門前,怎麼不進去,邢公公早就盼著張公子到來了——對了,是這幾個軍士不給張公子通報是吧。」怒氣沖沖就要過去懲罰那四個守門軍士,這自然是為了要給張原面子。
  那四個軍士見畢百戶、柳掌班對這少年書生畢恭畢敬,早已驚得目瞪口呆,這時見畢百戶盛氣而來,趕忙跪下請罪——
  張原忙道:「畢大人,莫要責罰他們,不知者不罪嘛,在下也沒帶名帖來,怪不了他們。」
  張原方才受了這幾個軍士的冷遇,心裡肯定是不痛快的,但絕不至於就要假畢百戶之威來向這幾個軍士洩憤,這完全沒有必要,徒然讓人懷恨在心,一個人嚮往著遠方和天上,若被腳下一顆小石子硌了一下就要停下狂踩,那真是讓人無語——

  那畢百戶見張原如此說,讚道:「張公子氣量恢宏,讓人敬佩。」又對那四個守門軍士喝道:「還不謝過張公子。」
  四個守門軍士見張原還為他們說情,趕緊連聲道謝。
  張原向那柳掌班拱拱手,說道:「在下未時要回國子監與毛監丞對質,禮部李尚書要過問此事,所以在下就先趕來見邢公公。」
  那短衫奴僕打扮的柳掌班便請畢百戶在儀門門廳相陪張原,他先入內通報,不移時便快步而出,道:「張公子,邢公公親自迎出來了。」
  張原站起身,就見蟒服玉帶的南京守備太監邢隆在一群侍從簇擁下出了儀門,張原趨前數步施禮道:「晚生拜見邢公公。」
  邢太監笑紋滿面,上前挽著張原的手道:「張公子,雜家特為你準備了午宴,小柳卻回話說你暫不能來,雜家正打算舉杯獨酌,卻是了無意興啊,且喜張公子到了,請,請。」
  張原又說了自己未時就要去國子監的事,邢太監先前已得了柳掌班的稟報,扯著嘴角冷笑道:「一個八品監丞就敢那般作威作福嗎,仗著宋時勉給他撐腰嗎——張公子放心,雜家已有計較,包管讓張公子出一口心頭惡氣。」

  張原道:「多謝公公關心,這事不敢勞煩公公出面。」
  邢太監沒再多說國子監之事,挽著張原的手,將張原迎入廨捨寢樓,寢樓一側就是餐室,裝飾得富麗堂皇,左首那間小餐室內果然有一桌酒席,甜食尤多,因為邢太監喜歡甜食,還慇勤地問張原喜甜食否?
  張原道:「晚生幼時曾得眼疾,有名醫叮囑不能多食甜。」
  邢太監聽張原這麼說,就要命人將酒席撤去另上一席,張原怕耽擱時間,忙道:「不必另換了,就入席吧,晚生也實在是餓了。」
  邢太監尖聲大笑,請張原入座,看了一眼緊跟張原寸步不離的穆真真,吩咐一個婢nv領穆真真下去用餐,穆真真眼望張原,張原道:「你下去吧,我與邢公公有些話要談。」…
  穆真真下去後,小餐室內的其他侍者也陸續退下,只餘張原和老太監邢隆,還有一桌酒菜,餐具是金台盤、雙螭虎人杯這些金玉器皿,按說只有公侯和一、二品官員餐具的酒注、酒盞才能用金,邢太監只是四品,是無權使用金器的,但晚明這些規矩早已崩壞,就連商人有錢了也穿金戴玉,這個已經沒人管了——

  邢太監先向張原介紹菜餚,都是宮廷菜,酒也是宮廷酒金莖露,張原推辭說等下就要去國子監,不敢飲酒,卻不過邢太監盛情,舉杯道:「晚生一直在國子監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但今日看公公印堂發亮、喜上眉梢,想必公公近日諸事順利,晚生敬公公一杯。」
  邢太監收起笑容,神色鄭重,舉杯一飲而盡,避席向張原施禮:「這次若非得公子指點,雜家怕是已經貶去鳳陽守菜園了。」
  張原趕忙起身道:「公公切莫多禮,晚生只是給公公參謀了一下而已,何敢居功。」
  賓主重新入座,邢太監向張原說了這一個月來與南京兵部侍郎樓性如何明爭暗鬥,加急驛遞往來兩京之間,一日之間有數道消息,邢太監主要上了兩道奏疏,第一道就是張原代擬的,然後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看皇帝是何等意思,萬曆帝正愁悶福王出京,鄭貴妃日夜囉唣,對這十年前的皇陵案山開道之事並不在意——
  ——這事若再無人提起,那邢隆也就不會有麻煩,但南京兵部侍郎樓性的彈劾奏疏隨即便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先將樓性的奏疏壓下,在盧受的授意下,邢隆又上了第二道奏疏,這道奏疏乾脆借玄女風水術之名,說什麼在孝陵案山一線遍植白玉蘭,這樣就是玉帶縈繞、玉幾橫琴的格局,可使國祚綿長、君主增壽云云,並說這是金陵風水名家的建議,向萬曆帝請示是否可行?

  ——彼時地方官吏、鄉村野老都常有向皇帝進獻祥瑞之舉,什麼禾生雙穗、地湧甘泉,都是祥瑞,所以說邢太監建議孝陵案山栽種一線白玉蘭也不稀奇,萬曆帝看了邢太監的奏疏,批示不得妄動皇陵風水格局,次日,盧太監把南京兵部侍郎樓性的奏疏念給萬曆帝聽,樓性在奏疏中控告邢太監掘聚寶山傷皇陵氣,說得極其嚴重,把邢太監說成大逆不道、罪大惡極……邢隆以前就服侍過萬曆帝,萬曆帝對邢隆還是比較瞭解的,相信邢隆的忠誠,得邢隆奏疏在先,再看到樓性這種奏疏就很反感,批示說樓性危言聳聽、橫誣內臣,下旨將樓性革職,許冠帶閒住——
  這詔令尚未下到南京,盧受先期急報邢隆,邢隆懸了近一個月的心終於放下了,想想當初若沒有張原的建議,而是依他自己那樣上疏請罪,那罪責就坐實了,即便皇帝開恩不會治他大逆不道之罪,發鳳陽充淨軍種菜是逃不了的,所以很感張原之德,今日請張原來就是告訴張原這件事,又道:「張公子之德,雜家銘感五內,雜家想對張公子表達一下謝意,卻不知張公子喜歡些什麼,但凡雜家有的,公子儘管開口。」

  張原道:「公公太客氣了,晚生有何功勞敢受公公賞賜,公公行弛商惠民之策,南京士庶皆歡欣鼓舞,晚生亦是欣然,公公莫要再提感謝二字,能為公公效微勞,乃是晚生的榮幸。」
  張原毫不居功,態度謙誠,這讓邢太監很是歡喜,歎道:「今日方知鍾公公誇讚你的那些話是沒有半句虛言啊,年少多才又有德,太少有了。」舉杯道:「雜家敬張公子一杯,就這一杯。」…
  一個少年監生,一個老年太監,敘談半晌,頗為投機,張原看看時辰不早,起身道:「公公,晚生要趕回國子監去,李尚書要來監中視察。」
  邢隆也沒多挽留,送張原出儀門,說道:「今日倉促,改日再請張公子。」
  穆真真早已在寢樓院中等著,跟著張原出到儀門,張原想起方才武陵說的事,便問邢隆:「晚生要向公公請教一件事,這南京城中難道還有皇族宗室居住嗎?」
  邢隆笑道:「福王都就藩了,兩都如何肯容留皇族宗室!」
  張原點點頭,向邢太監拱手道別,邢太監要派馬車相送,張原婉拒,說在通濟橋還要等個人。

  主婢二人出了內守備府,那幾個守門軍士見張原出來,趕緊叉手唱,張原含笑點了一下頭,與穆真真快步離去。
  這時大約是午時末,天色陰陰的,穆真真遠遠的就看到通濟橋上站著的來福和武陵,趕緊對少爺說,主婢二人加快腳步,那邊武陵和來福也跑著過來了,到近前武陵喘氣道:「少爺,李雪衣——姑娘在橋下,船上。」
  張原道:「好,我知道了,小武你趕緊去雇輛馬車在橋畔候著,我等下要趕回國子監。」
  張原走到橋邊一看,一艘小艑船泊在橋墩邊,船頭站著的披髮童子正是薛童,薛童叫聲:「介子相公——」
  話音剛落,李雪衣便從小艙中探出頭來,這舊院名妓淡妝素雅,容色照人,先向張原福了一福,柔聲細語道:「張公子,請上船說話可好?」這個李雪衣說話極是溫柔,總是帶著商量的語氣,讓人不忍拒絕——
  張原道:「雪衣姑娘,在下馬上就要趕回國子監,實在耽擱不得,不如姑娘隨我乘車同行,在話在車上說,到了國子監姑娘再隨車回來,如何?」這裡去國子監沒有水路。

  李雪衣眸子在張原臉上一轉,點頭道:「好。」
  薛童先跳上岸,伸手扶李雪衣下船,這李雪衣弓鞋窄小,行步之間如風擺柳,倒的確是很裊娜,只是這雙足應是半殘廢了——
  張原心道:「來金陵的船上,偶爾看到王修微雙足似乎也不大,卻是行步如飛,應是和王師妹一般,裹的是揚州小腳,拇趾未拗折,所以不影響行動。」
  船上又下來一個小婢,跟在李雪衣身邊,那薛童問:「雪衣姐姐,我要跟去嗎?」
  李雪衣睫毛一閃,瞟了張原一眼,說道:「一起跟去吧,或許張相公有話要問你。」
  來福辦事麻利,很快雇了一輛馬車來,張原請李雪衣和那小婢先上車,又讓穆真真也坐上去,穆真真道:「少爺,婢子跟著車走就是了。」
  張原道:「上車陪李雪衣姑娘說說話。」
  穆真真便上車去,張原隨後盤腿坐在車門邊,馬車轆轆行駛在金陵城的街道上,來福、武陵和薛童跟著馬車快步而行,張原對李雪衣道:「雪衣姑娘請講,那皇族宗室是怎麼回事?」

  李雪衣眸光很亮,跪坐著,雙手扶膝,先試探著問:「張公子不會生修微的氣吧?」
  張原笑道:「在雪衣姑娘看來,張介子是這麼小氣的嗎。」
  李雪衣笑意嫣然,款款道:「小女子正是這般對修微說的,修微卻是不肯向張公子求助,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生怕張原聽到這話不高興,趕緊開始說那皇族宗室之事,卻原來是朱元璋第七子的後人,朱元璋封第七子朱榑為齊恭王,建文帝時被廢,靖難之役後又恢復了王位,永樂四年又因謀反被廢除,禁錮於南京,子孫全為庶人,有庶糧,無名封——…
  ——兩百年來,這廢齊王的子孫繁衍著實不少,這夥人別無謀生之術,全是游手好閒的廢物,成群結隊,橫行南京,商舖、妓館、寺廟都深受其害,這些已成庶民的齊王后裔,取的名字還依著皇族輩份、照著五行部首的字來取名,諸如「煙鎖池塘柳」之類的,以此來顯示自己是皇族血裔,這些廢王后人手裡沒錢花的時候,就在人家商舖前設一几案說是北面謝恩,三拜九叩,鬧個不休,搞得人家沒法做生意,可又不敢趕他們走,他們這可是謝皇恩呢,告到官府,官府也不能奈何他們,又不是什麼大罪,而且這些廢王庶民頗為狡猾,他們不敢惹官僚和大商賈,只欺負和尚、妓女、小商小販,他們得知王修微尚未梳攏,而且馬湘蘭已死,欺王微年幼,就想霸佔幽蘭館,讓王微成為他們的搖錢樹——

  馬車不斷前行,張原靜靜聽李雪衣說完,問:「王修微現在哪裡?」
  李雪衣看著張原的臉色,答道:「在妾身的湘真館暫避,幽蘭館現在有姚叔和另外幾個男僕閉門守著,那些人揚言修微不露面就要誣賴修微偷盜了他們祭祖的禮器,張公子你想,修微若是見官,不管怎樣都要受辱,這些人極是難纏,張公子,如果可以的話,請一定幫幫修微。」說著,淚光盈盈,不知是不是聯想到她自己的傷心事?
  張原安慰道:「別著急,我會想辦法的。」又問:「雪衣姑娘昨日派來找我卻被抓到國子監去的那人叫什麼名字?」
  李雪衣道:「姓徐,妾身叫他徐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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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微姑你好找棋子

  未時二刻,馬車行駛至國子監外成賢街,停在街頭兩株桂花樹下,今晨雨大,細碎、金黃的桂花在麻石地上鋪了薄薄一層,桂花香雜著秋雨氣,隱約浮動——
  張原和穆真真先跳下車,李雪衣伸著一雙凌波小腳掙扎著也要下車來,張原道:「雪衣姑娘不要下來,隨車回去吧,那徐三沒犯什麼事,應該很快就能回去,放心好了,我這邊若是順利,明天或者後天就去舊院相訪。」
  李雪衣低頭看著張原的白皮靴踩在一串桂花上,覺得有些可惜似的,目光上移,看著張原的臉,小心翼翼問:「張公子在國子監遇到煩心事了?」
  張原笑了笑:「我這邊的事不要緊,我能處理好,請轉告王修微,讓她莫要發愁,她可是有雪衣姑娘這樣肯幫忙的好朋友。」
  李雪衣掠發微笑:「妾身是沒什麼用的,能幫修微的只有張公子,張公子與修微不是也——很有交情嗎。」
  張原笑著擺擺手:「那我回國子監了——薛童,隨雪衣姑娘回去。」
  李雪衣坐在馬車裡,看著張原主僕四人走過成賢街,這才命車伕駕車原路回通濟橋,那小舟還在橋畔等著,三人上船溯流經桃葉渡回到曲中舊院,在鈔庫街上岸,雨又細細地下起來,舟中有傘,李雪衣打著淺桃紅色的油紙傘,扶著小婢的肩膀,裊裊娜娜地走,那薛童已經撒腿先跑去湘真館拍門。

  梅竹掩映的院門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美麗女孩兒探頭問:「薛童,我姐姐呢?」這女孩兒是李雪衣的胞妹李蔻兒。
  「來了。」薛童往後一指,便躥進門去,見王微立在院中幾竿巨竹畔向他招手,便趕緊過去,嘀嘀咕咕說話——
  李雪衣進門來,見薛童正一五一十向王微說事。便笑道:「修微,你真是誤會張公子了,張公子很是關心你,對你何曾有半點不滿。玄武湖之事張公子絕非故意羞辱你,這個我敢打保票,張公子也不知道你我二人要去吧。」心裡道:「修微,你真是心高命薄,我們可不是什麼大家閨秀,能和人家生這閒氣,受委屈是少不了的。對張公子這樣有才有勢的人更要曲意奉承才是,你看,那廢王庶子欺上門來,還得向張公子求助,生在舊院,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又想:「修微往日灑脫爽朗,對張公子卻滿腹怨尤,真是奇怪了。莫非因愛生怨?」
  「多謝雪衣姐為我奔走。」
  王微穿著高跟木屐走了過來,蔥白色的衣裙印著雨點,更覺淡雅。不施脂粉,眉目如畫,接過李雪衣手裡的油紙傘,挽著李雪衣的手,喁喁細語,李雪衣的妹子李蔻兒用絹帕遮雨,碎步跟在後面,聽姐姐和王微說話,三女在修竹、梧桐下走過,經過曲曲折折的房室。進到一座長軒,軒中帷帳尊彝,楚楚有致——

  李雪衣與王微說了一會話,有些睏倦,自去內房休息,王微在軒中坐了一會。起身在西窗前小案上的魚耳銅爐裡焚一塊龍涎香餅,看著香氣裊裊直上,恍惚似現張原面目,王微輕哼一聲,嘬唇吹氣,頓時香煙凌亂、消散——
  十三歲的少女李蔻兒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站在香爐邊,隔著淡淡青煙望著王微笑,似乎她獲知了什麼隱秘似的——
  王微回過神來,問:「小蔻,做什麼,不去練習掌中舞了?」…
  李蔻兒道:「微姑,我現在才聽明白那黑羽八哥整日叫的是什麼了,原來不是『找棋子』,嘻嘻——」
  王微昨日搬住湘真館,帶了薛童和蕙湘過來,薛童把那只黑羽八哥也拎來了,那黑羽八哥現在不叫「饒命」了,改叫「微姑你好找棋子」,八哥學語畢竟含糊,李蔻兒起先也以為八哥叫的是「微姑你好找棋子」,想來是王微下棋時丟了圍棋子,讓薛童他們找,這八哥就叫「找棋子」了,蕙湘卻悄悄對李蔻兒說八哥不是叫「找棋子」,李蔻兒便問不是找棋子那是什麼?蕙湘卻又不肯說只是笑,不過現在李蔻兒總算是明白了——

  王微臉一紅,道:「你小女孩兒知道些什麼,趕緊學習吹簫去。」
  「好,好,我去。」
  李蔻兒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走到門前,突然回頭大叫一聲:「王微姑好想張介子。」說罷,趕緊加快腳步逃走,一路格格的笑。
  王徽幾步搶到門邊,衝著李蔻兒背影道:「你這伶仃小腳能逃得了我的掌心,再胡說我擰你的嘴!」
  陡聽不遠處一個嘹亮的聲音叫道:「微姑你好找棋子——微姑你好找棋子——」
  正是那只黑羽八哥,這黑羽八哥得到李蔻兒的提示,八哥學舌,立即叫了起來,接連叫了好幾聲——
  李蔻兒一手扶著梧桐樹,一手叉腰,笑得直不起身來。
  王微轉身回去,這李蔻兒不搭理最好,越搭理她就越來勁。
  那黑羽八哥叫了幾聲「微姑你好找棋子」之後也寂然了,午後的湘真館很安靜,王微看著窗外的梧桐細雨,白齒輕咬紅唇,心想:「那只死鳥何時聽到我念叨張介子了,我只教它說微姑你好,這死鳥擅自加上張介子三個字,現在改都改不過來了!」

  「微姑,徽州汪先生來訪,就是西湖遇到的那位汪先生。」
  薛童跑了進來,聲音響得嚇了王微一跳,道:「是汪然明先生嗎,快請。」
  徽州名士汪汝謙,字然明,家財萬貫,任俠豪氣,揮金如土,常年居西湖,號西湖漁隱,王微年初在西湖與其相識,汪汝謙曾暗示要梳攏王微,被王微巧妙-婉拒,汪也不惱,也不再歪纏,自是名士風範——
  汪汝謙帶著兩個僕人、一個童子進到湘真館,王微迎出長軒,在前廳相見,略一寒暄,汪汝謙即問:「我聞譚友夏、茅止生在金陵。特趕來相見,他二人已離開了嗎?」
  王微道:「譚師、茅生在金陵盤桓十餘日,得袁小修書信,已於上月十六日離開金陵往黃州游赤壁去了。」
  「憾甚。憾甚,瞻彼在前,忽焉在後。」
  汪汝謙年約三旬,白面長身,蓄著美髯,頗有倜儻瀟灑之致,入廳坐定。小婢送上茗果,汪汝謙問:「修微姑娘為何居於此間?我方才到了幽蘭館,卻道你在這邊。」
  王微遲疑了一下,便將齊王后裔逼迫她之事說了,汪汝謙慨然道:「修微姑娘勿憂,這事由我來為你排解,絕不讓你受委屈。」

  王微當然有些感動,低聲道:「多謝汪先生。只是那些人很難纏,汪先生是外方人,只怕——」
  汪汝謙撚鬚皺眉。沉吟道:「這倒也說得是,那些人仗著是皇族後裔,官府不敢嚴懲,我即便能花些銀錢暫弭此事,焉知以後他們不會再來騷擾!」
  王微默然,聽著窗外竹葉雨滴瑟瑟,蹙眉含憂。…
  汪汝謙目視王微姣美容顏,緩緩道:「修微姑娘,你聰慧過人,不同凡俗。但畢竟是一女子,這幽蘭館你一個人不好支撐的,凡事預則立,修微姑娘何不早謀退步?」
  王微心思靈敏,豈會不知汪汝謙言外之意,汪汝謙這是想納她為妾。攜她歸徽州,按說這汪汝謙是富商兼名士,年才三旬,為人也知趣,絕大多數曲中妓女若能覓到這樣的歸宿那是求之不得,但王微暫時還沒有尋覓歸宿的想法,她不想現在就成為籠中之鳥,現在單飛雖有風雨侵凌,卻也還有一些自由,即便要嫁作他人婦,王微還是想覓到一個情投意合、懂得珍惜她、能讓她服氣的男子,汪汝謙顯然不是她夢想的這個人,而且汪汝謙在這個時候隱晦地提出來,讓她有些不舒服,汪汝謙似有趁人之危之嫌——

  正這時,李雪衣出來了,與汪汝謙見禮,便命置酒宴,這時已經是申時末,天色陰晦,忽聽軒外李蔻兒脆聲道:「微姑,微姑——雪衣姐姐,徐三叔回來了。」
  王微、李雪衣對視一眼,都是臉有欣喜之色。
  張原與李雪衣別後,和穆真真、武陵、來福三人走過成賢街,卻見馮虎從街道拐角處跑了出來,張原問他在這裡做什麼?馮虎說三少爺吩咐他在這裡等著,若看到有官員到來就去聽禪居急報,焦相公也在聽聽禪居那邊——
  不知那李尚書何時來,在國子監門前傻等太無聊,張原與穆真真幾個先回聽禪居,讓馮虎到成賢街路口那邊等著,一看到有車轎隨從煊赫而來的就火速回報,聽禪居離國子監這邊只有一里路,趕得及——、
  張原回到聽禪居,焦潤生好奇地問張原去見邢太監有何事?
  張原心道:「三兄這個大嘴巴真是什麼事都藏不住。」說道:「這邢太監與鍾太監有點交情,上月鍾太監路過時邀我去相見,邢太監也在座,就認識了。」

  「三少爺,介子少爺,來了,來了。」
  馮虎大步流星,跑了過來,遠遠的就大喊著。
  張原、張萼、焦潤生便即起身,快步趕往國子監,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的轎子剛到三重門前,李維楨將焦潤生、張原喚到轎前,問了幾句話,那司業宋時勉、監丞毛兩峰,還有幾個博士已經迎出集賢門外—
  宋時勉、毛兩峰見張原站在李尚書轎前,心裡驚疑不定,宋、毛二人一直在為那莫名其妙出現的東廠七品掌班而心神不定,尤其是毛兩峰,他官小位卑,被那東廠掌班打了一耳光,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這時見李尚書到來,清晨逃出監外的張原這時卻立在轎前,料想李尚書是為張原之事而來,毛監丞惴惴不安,不停地看宋司業臉色,宋司業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上前向李尚書見禮,心裡對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毛監丞極是惱怒,當時若抓住了張原,審訊施刑,張原認了罪,他們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被動——
  李維楨直言道:「本院今日是為張原之事而來,去彝倫堂吧。」

  一行人過三重門,往彝倫堂行去,張原看到宋時勉與毛兩峰耳語了兩句,毛兩峰連連點頭。張原心道:「毛兩峰這瘟官被宋時勉當槍使了,這宋時勉就以為他自己能置身事外嗎!」
  李維楨徑入國子監祭酒衙門,坐在顧起元常坐的位子上,開口道:「顧祭酒外出。就由本院代他過問張原違反監規之事,宋司業,你可有異議?」…
  南京國子監歸南京禮部統管,南京禮部尚書是從二品,所以即便是顧祭酒在這裡,也要以李尚書為尊,五品官宋司業哪敢有什麼異議。心裡更是惕然,李尚書這麼問他,語氣明顯有些譏諷啊——
  張原、張萼、焦潤生站在堂下,李維楨帶來的一班差役分立兩廡,廣堂悄然無聲,靜聽,不遠處傳來誦書聲,那是經學博士在授課——
  李維楨看著那個紫醬臉的毛兩峰。說道:「毛監丞,你來說張原違反了哪些監規?」
  「撲通」一聲,毛兩峰跪下了。悲聲道:「李院長,監生張原不服管教,辱罵學官,毆打監差,李院長請看——」

  隨著這一聲「請看」,兩個繩愆廳監差一歪一扭地上來了,跪在毛監丞身後,鄧頭道:「李院長,監生張原執棍毆打小人。」說著,一個扯開衣領露出紅腫的肩胛,另一個撩起皂衫,腰脅一道紫痕—
  張原打了兩個監差的事,李維楨聽焦竑說過,喝道:「本院尚未問到你們,你們就脫衫露體成何體統!」
  兩個監差是得了毛監丞吩咐要來哭訴的,現在聽李院長口氣這麼嚴厲,頓時噤若寒蟬,伸著脖子看著毛監丞—
  李維楨道:「毛監丞,把事情從頭說來,不要斷章取義。」
  毛兩峰既已跪著,李尚書沒叫他起來,也只好繼續跪著,為了顯得張原屢犯監規,就先從張原私自調換號房、會饌堂大聲喧嘩說起,正說著,卻聽李尚書喝道:「這些事顧祭酒不是已經處置過了嗎,並不算張原違規,莫非你對顧祭酒的決定不服?」
  毛兩峰頓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了。
  一旁的宋時勉很是不忿,這李維楨是明顯要偏袒張原了,毛兩峰是動輒得咎,但李維楨是二品上官,他五品司業又能奈何!

  李維楨放緩口氣,說道:「只說今晨之事,張原如何違規,你如何要動用枷鎖拿他?」
  毛兩峰期期艾艾,只好說張原每日都到射圃與婢女私會,讓其他監生人心浮動,不安課業,又與曲中妓女往來,敗壞學風,影響極是惡劣。。。。。。
  李維楨道:「張原的婢女來射圃之事本院已知曉,是焦太史有書信要傳遞給張原——」
  這偏袒得也太明顯了吧,宋時勉終於忍不住了,插話道:「李院長,張原的那個婢女這些日子是天天來射圃,並非為焦太史傳遞書信,請李院長明察。」
  李維楨道:「那婢女來射圃做什麼?」
  宋時勉示意毛兩峰回答,毛兩峰幾次被李尚書呵斥,不敢再瞎說,答道:「那婢女每日一早來射圃與張原等監生一起射箭——」
  李維楨問:「除了射箭之外還有什麼?」
  毛兩峰狡猾道:「是否有其他不可告人之事,卑職卻是不清楚,但張原縱容婢女來射圃,在監內影響極壞。」
  李維楨問:「時常早起與張原一起練箭的有哪些監生?」

  毛監丞便報了阮大鋮、姚監生、虞監生幾人,還有琉球王子尚豐三人的名字,李維楨道:「等下喚這些人來問話,看看是否影響極壞——現在先說張原與曲妓往來敗壞學風的事,有何人證物證?」
  毛監丞便叫人把湘真館的徐三押上來,徐三從張原身邊走過時,張原輕聲道:「徐三,實話實說,不要害怕。」
  徐三扭頭看張原,已被監差推搡上堂,那徐三便大叫冤枉,說了昨日傍晚來國子監找張原,卻被莫名其妙抓了進去的事,李維楨問他何事來找張原,徐三如實答了,李維楨便問張原:「張原,那曲中女郎有難為何要向你求助?」…
  張原道:「學生在松**浦時,陳眉公托學生兄弟三人帶這女郎一起來南京,是以相識,其遭逢厄難,想找學生幫忙也是情理之中,毛監丞卻把這徐三抓起來。難道每個來國子監找人的都要被抓到繩愆廳審問、關押的嗎,又或者只是針對學生一人?」
  李維楨看了看毛兩峰,毛兩峰強辯道:「張原屢犯監規,自然要嚴加管制。」

  李維楨冷笑一聲即命監差將這徐三釋放,徐三叩頭而去,堂上一時寂然無聲,毛監丞臉色紫中透黑,宋司業臉色白中泛灰——
  忽有門役來報,南京錦衣衛百戶畢自豪求見李院長,李維楨一愣錦衣衛的人來做什麼?便命傳見。
  片刻後,錦衣衛百戶畢自豪領著八名戴鳳翅盔的錦衣衛力士大踏步進來,八名錦衣衛力士立在堂下,畢百戶一人上堂,走過張原身邊時,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嘴角勾起一個笑,趨前數步向李尚書行了一個衛所屈右膝軍禮,朗聲道:「卑職錦衣衛百戶畢自豪奉指揮僉事張大人之命,請國子監監丞毛兩峰去衛所回話。」
  那毛兩峰聽畢百戶這麼一說胖大的身軀嚇得發抖,連聲道:「李院長,卑職一向勤勉,並無過犯,請李院長幫卑職說句話。」
  那畢百戶淡淡道:「在下只說奉命請毛監丞去向張指揮回話,毛監丞就如此心虛驚懼,不知何故?」
  現任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是張可大,以副總兵兼南京錦衣衛掌堂,從二品,與南京禮部尚書平級對於錦衣衛,李維楨也頗忌憚,但過問一下也是顏面的必要,問:「畢百戶,張掌堂傳喚毛監丞何事?」

  畢百戶叉手道:「卑職不知,張指揮只說請毛監丞去問話若毛監丞有罪,自會下法司審問,錦衣衛豈敢專擅。」
  畢百戶既這麼說,李維楨就沒有理由阻攔了,錦衣衛掌堂傳喚一個八品官吏去回話有何不可,而且李維楨根本就沒有回護毛監丞的意思,說道:「毛監丞,既然張掌堂有話問你,你就隨畢百戶去吧。」
  如果沒有早間那東廠掌班出現,毛監丞還不至於聽到錦衣衛傳喚就嚇得這樣魂不附體,現在他心裡很清楚,這一定與那個東廠掌班有關、與張原有關,若是知道會惹到錦衣衛和東廠,給毛監丞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幫著宋司業整治張原啊,現在怎麼辦?
  毛兩峰跪在地上一直沒起來,這時仰著頭膝行團團轉,尋找救星,眼望宋司業,那宋司業卻別過臉去,毛兩峰又恐懼又悲憤,叫道:「宋司業,宋大人,救救卑職,救救卑職啊。」
  宋時勉也完全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原以為只是踩一顆石子,不料一座山壓了下來,南京禮部、南京錦衣衛,這完全不是他能抗衡的,他現在只想撇清此事,見一臉紫黑的毛監丞膝行過來,趕緊退後幾步,說道:「毛監丞,好生跟著畢百戶去回話,早去早回。」

  毛兩峰也不是傻子,之所以被宋時勉當槍使還不是因為趨炎附勢,妄圖宋時勉提拔他或者得些其他好處,現在聽宋時勉這麼說,就知宋時勉沒有任何指望,宋時勉不會救他,他去錦衣衛不死也要脫層皮,就大叫起來:「宋大人,這事不能由卑職一人承擔啊,想要藉故將張原革除學籍的是宋大人你啊,卑職都是遵照宋大人的吩咐行事的,你現在對卑職不管不問,實在讓卑職寒心——」…
  宋時勉急得臉都綠了,怒叫道:「毛兩峰,你誣蔑上官,該當何罪!」
  毛兩峰這時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怎肯獨自孤零零去錦衣衛,總想找個伴好壯點膽氣,叫道:「宋大人,你是董玄宰的門生,要為師報仇,卑職可與張原無怨無仇,若非宋大人指使,卑職何苦做這惡人!」
  宋時勉額頭見汗,轉身向李維楨拱手道:「李尚書,這毛兩峰已經失心瘋了,是否傳監醫診治?」
  這是宋時勉最後挽救毛兩峰的法子,毛兩峰卻沒會意,見宋時勉不管他,他又爬到張原足下,連連拱拜:「張監生、張公子,是毛兩峰狗眼不識貴人,冒犯了張公子,請張公子千萬為卑職說一句話啊。」

  不到一天時間,早晨怒叫著要革除他學籍的毛監丞,現在卻跪地向他求饒,張原並沒覺得有多痛快,只是覺得厭惡,退後一步,在他身邊的張萼卻彎腰低聲對那毛兩峰道:「毛瘟官,快滾,不然一腳踢死你!」
  毛兩峰愕然。
  張原忍著笑,說道:「毛監丞何必這般模樣,在下不過是一介監生,哪裡談得上冒犯,錦衣衛張大人請毛監丞去問話,或是好事也未可知——畢大人,你說是不是?」
  畢自豪哈哈一笑,說道:「錦衣衛私查舞弊、察錄妖異,奸佞之人聽到錦衣衛才會膽戰心驚,若是忠義之士,我錦衣衛上下一致相敬,何驚懼之有?——毛監丞,隨我去吧。」
  兩個健壯長大的錦衣衛力士上前架起毛兩峰,畢自豪向李維楨施了一禮,轉身下堂,毛兩峰掙扎哀叫著被帶走。
  毛兩峰被錦衣衛的人帶走,李維楨並不認為與張原有關,只認為是碰巧,毛監丞在錦衣衛一個百戶面前這般醜態百出,讓身為禮部尚書的李維楨很惱火,冷冷看著宋時勉:「宋大人,這張原的事還要怎麼處置?」

  宋時勉冷汗涔涔,躬身道:「全憑李院長吩咐。」
  李維楨輕哼了一聲,不好當面呵責宋時勉,畢竟是五品官,要留些顏面,事後如何糾劾宋時勉失職那是後話,道:「這事在監內不要再提,待顧祭酒回來再議,張原照常在監內上學,不得再行刁難。」
  「刁難」一詞都用上了,這等於是給宋時勉一記耳光,宋時勉臉火辣辣的,忍氣吞聲道:「是。」
  張原道:「李院長、宋司業,學生今日心神不寧,想請幾日假,在外休息一下。」
  李維楨點頭道:「也好,待顧祭酒回來你再入監吧。」
  李維楨起身下堂,把張原叫過來,一邊出三重門,一邊勉勵張原,讓張原莫要因為此事分心而影響了學業,張原當然表示要刻苦學習,報答李院長的愛護。
  李維楨又對焦潤生道:「老夫年邁,今日就不去澹園拜訪了,請轉告令尊,張原之事已了,請令尊寬心。」
  焦潤生代父謝過李院長,在大門外恭送李院長上轎而去,對張原道:「介子,這就隨我去澹園吧,家父還掛念著此事。」

  張原道:「是。」對張萼道:「三兄與我一道去嗎?」
  張萼道:「那是當然。」覷空拉著張原道:「介子,那王微有難,你是不是急著去搭救啊?」
  張原笑道:「三兄睿智,無所不知。」
  焦潤生笑道:「名妓失路與名士落魄無異,當然應該出手相助。」
  穆真真、武陵、來福、馮虎等人一直候在國子監外,見那李尚書上轎走了,這才跑過來問訊,他們方才看到抓走了毛監丞,極是興奮。
  正說話間,張岱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來了,張岱還不知道方才彝倫堂上的一幕,出來是想看看張原在哪裡,問明已有焦太史、李尚書出面,張原的麻煩已解,自是大喜,於是兄弟三人隨焦潤生一起去澹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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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桃葉渡

  在澹園,張原向焦老師稟報了彝倫堂上的經過,說到監丞毛兩峰與宋司業一個攀扯一個撇清那種醜態百出的模樣,焦竑撚鬚哂之,說了一句:「讒夫毀士,如寸雲蔽日,不久自明。」又道:「跳樑小丑,自不量力,說來也真是湊巧,那毛監丞不知犯了別的什麼事,竟被錦衣衛的人當堂拿去,宋司業這回是顏面掃地了。」
  焦潤生望著張原微笑,沒說什麼,他心裡清楚,那錦衣衛百戶適時出現肯定與張原有關——
  焦竑對張氏兄弟道:「你們或許不清楚,這宋司業謀國子監祭酒之位非止一日了,顧太初入主國子監,宋司業甚是悵恨。」
  張萼道:「就憑他,哪裡配。」
  焦潤生笑道:「燕客說得是,國子監祭酒非學問宏博、道德高標者不能擔任,宋司業,單從這次指使毛監丞陷害介子之事來看,非但不智,而且無德,哪裡能主持國子監教育諸生,他那是癡心妄想!」
  焦竑擺手道:「好了,莫要背後議人短長。」看看窗外天色,大約是酉初時間,對張原兄弟三人道:「你們兄弟三個就在這裡用晚飯吧。」

  張萼急著去幽蘭館,忙道:「焦太史,介子他今日受驚嚇過度,晚輩想去附近酒家置一桌酒席為他壓驚。」
  焦竑笑道:「何至於此,張原這麼膽小嗎。」
  張原笑,不說話。
  焦潤生向父親道:「張宗子兄弟三人自入國子監,就沒有在一起歡聚過,爹爹讓他們隨意些吧,少年人嘛。」
  焦竑點頭道:「也罷,你們去吧,少年人莫要貪杯——張原,你這幾日既不去國子監,日間就來這裡幫老夫整理《國朝獻征錄》。」
  張原應道:「是。」
  張氏三兄弟在澹園外與焦潤生道別,與穆真真、武陵、來福、馮虎、能柱、茗煙、福兒一共十人徑往通濟橋而來,天暮欲雨,一時沒雇到船,乾脆步行前往鈔庫街,也就兩里多路,兄弟三人邊走邊說國子監之事,張萼道:「毛監丞已經是屁滾尿流了,那瘟官少不了會犯些不法之事,錦衣衛的人會追查出來的,其實若真要查,咱們大明朝的官吏真正清白的應該並不多,——」
  張岱喝道:「三弟,莫胡言亂語。」

  張萼撇撇嘴,說道:「抓個毛瘟官還不解氣,罪魁禍首是那宋時勉,宋瘟官更不能放過,介子你得想想辦法。」
  張原道:「司業大人是在任的五品官,弟一介監生哪敢捋其虎鬚。」
  張萼笑道:「介子你莫裝無所謂,你早已是懷恨在心,想必——」
  張原知道這個三兄說話不中聽,忙岔開話題道:「三兄,族叔祖寫給宗子大兄的信呢,給大兄吧。」
  張萼道:「信在聽禪居沒帶來,大兄的信我拆看了,裡面有兩封信,一封是大父的,一封是大伯父的,沒什麼正事,都是些教訓我們的話。」
  張岱直翻白眼:「三弟,你怎可亂拆我的信!」
  張萼道:「這有什麼,君子坦蕩蕩嘛,你要看的話,大父還有我母親寫給我的信你也儘管看。」
  張岱無奈,看著身後諸僕,吩咐道:「以後有我的信來,必得親自交到我手上。」
  諸僕齊聲答應。
  穆真真抿著嘴,眼睛瞇瞇的瞅自家少爺,少爺衝她笑了笑。
  張萼也不在意,說道:「我上月寫信回去,讓家裡人從鏡坊裡送兩百副近視鏡、一百副昏目鏡來金陵,不知何時能送到,國子監裡很多監生向我預購。」…,
  張原笑道:「三兄善能推銷,好極!我們年底回鄉,那鏡坊也應擴大規模。」
  張萼喜道:「對,那鏡坊也該有個名,就叫翰社鏡坊如何?」
  張原道:「那也行,反正都是做的讀書人的生意,既有翰社書局,有翰社鏡坊也不稀奇。」心想:「離開青浦也快三個月了,姐姐、姐夫的『盛美號』布行和楊石香組建的翰社書局也不知怎麼樣了?上回我和宗翼善編選的時文集子也應該要面市了吧?馮夢龍的《喻世明言》寫了幾卷了?」
  說說笑笑,行至桃葉渡口,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桃葉渡乃是金陵名勝,相傳是東晉王獻之常在這裡迎頭其小妾桃葉,後來就叫桃葉渡,張原不大明白那桃葉為什麼要在秦淮河上來來往往,莫非美人桃葉原先是秦淮歌妓?
  渡船尚在對岸,張原就讓來福高聲喚「船來」,他們先去渡口那座亭子避雨,這亭就叫「桃葉渡亭」,亭有楹聯云:「細柳夾岸生,桃花渡口紅。」——
  張岱道:「周墨農向我極贊桃葉渡閔汶水茶,王修微也是盛讚閔汶水,我到金陵近三月,每日吃些國子監粗劣飯菜,糟蹋了我這舌頭,不行,我要告病在外好好享受幾日,明日就來訪閔汶水。」

  張萼笑道:「大兄,原先你還擔心我在監裡耐不住,現在看看,誰耐不住啊?」
  張岱哂道:「你三天兩頭出來,誰管你。」
  武陵叫道:「少爺,渡船來了。」
  一條兩丈多長的小渡船悠悠過河來,泊在桃葉渡口,幾個乘客下船,渡口這邊有一個鬚髮如雪的灰衣老者策杖上船,張原一行十人也都上了船,這船簡陋,也沒得坐,只有站著,好在不須半盞茶時間便到了對岸,河岸細雨濕滑,那鬚髮如雪的布衣老者上岸時,張岱正好在他身邊,好心攙了一把,豈料這老者推開張岱的手,說道:「不須援手,鄙人年才五十,身體尚健。」說著,曳杖快步往南。
  張萼瞪眼道:「這老頭真不識好歹,你說你身體尚健為何拄個杖啊,還頭髮鬍鬚全白,我還以為你八十高壽了,裝什麼鶴髮童顏啊,真是豈有此理。」
  張岱、張原皆笑。
  張原道:「少年白也是有的。」
  武陵道:「這老頭好像是往舊院去的。」
  張萼道:「難怪不服老了,原來是往舊院去的。」

  張岱、張原大笑,諸僕也是笑聲不絕,一齊跟著那白髮老頭過鈔庫街往舊院曲中行去。
  那白髮老頭見張原一夥人跟著他,口音也不似金陵人,不知什麼來路,不免有些慌張,提著籐杖,足不點地般走得飛快,張萼等人又是一陣笑。
  來到梅竹掩映的湘真館,院門緊閉,武陵前去叩門,一時無人答應,武陵便大聲叫門,卻見那白髮老頭走了回來,立在一株梧桐下看著他們。
  門開了一邊,薛童探頭一看,喜道:「原來是三位張相公,快請,快請。」
  那白髮老頭籐杖「篤篤」敲地,開聲道:「薛童,你家微姑為何搬到這邊來了?」
  薛童抬眼一看,忙道:「是汶老,汶老也請進來吧。」
  正邁步進門的張原與大兄張岱對視一眼,心道:「原來這白髮老頭便是閔汶水,對面不相識,鬧了個笑話。」
  卻聽那白髮閔汶水道:「我就不進去了,只是這幾日沒見到你家微姑來渡口啜茶,故來探問,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轉身便要回去。…,
  薛童跑過去拽著閔汶水的籐杖:「汶老,我家微姑這幾日在湘真館這邊避難,沒去你老那裡啜茶,方纔還在念叨著呢,汶老快隨我進去——這三位是張相公,是來幫助我家女郎的。」拽著閔汶水的籐杖,把閔汶水拖進院中。
  張岱拱手道:「汶老,在下山陰張岱張宗子,曾聽友人周墨農盛讚汶老茶道,今日得見汶老風采,不勝欣喜。」
  閔汶水茶藝精湛,常有人登門要品茶,名士風雅的也就罷了,大多數卻是根本不懂茶道附庸風雅的俗客,閔汶水水不勝其煩,所以養成不愛搭理人的習慣,聽張岱這麼說,淡淡道:「這位公子誤信傳言了,鄙人一介村夫野老,只會烹些苦茶解渴去火,何曾懂得什麼茶道。」
  這時,王微和李雪衣、李蔻兒姐妹聞聲迎了出來,王微再次見到張原,想著自己上次在玄武湖那樣使性子很是難為情,還沒開口臉就漲紅了,說了聲:「三位張相公,王微有禮。」福了一福,走過去攙著閔汶水道:「汶老來了,幾日未飲汶老茶,只覺心頭煩惡。」說話時,美眸微睨張原——

  李雪衣言笑晏晏,向張原兄弟三人見禮,邀入內堂,那閔汶水被王微攙著,倒是很受用,也不說自己身體尚健不用攙扶了,張岱心裡暗笑,擔心三弟張萼出言譏諷閔汶水,卻見張萼一聲不吭,只盯著李雪衣兩眼發直,當初見到王微,張萼也沒這麼失態,論美麗清雅,王微猶勝李雪衣,不過李雪衣更柔媚風情一些——
  那李蔻兒悄悄問薛童哪位是張介子,薛童便指給她看,李蔻兒略感失望,說道:「還沒有上回來的那位茅公子英俊倜儻啊,你家微姑為什麼專想著這個張介子?」
  「沒有的事。」薛童為自家女郎辯解道:「那傻鳥亂叫喚的,我起先捉到那傻鳥時,傻鳥只會叫饒命。」
  李蔻兒嘴角一勾,不屑道:「你懂什麼呀,就知道玩彈弓,你家微姑的心思我懂,她喜歡這個張介子,我還以為你家微姑心高氣傲,喜歡的這個張介子會有多麼了不得呢——」說著,輕輕歎了口氣,顯然是認為這個張介子不過如此,她的好奇心有些受挫。
  張原自不知被李蔻兒在背後議論評點,他與大兄張岱、三兄張萼跟著李雪衣、王微走到湘真館內堂,就見一個美髯男子立在堂前,捷足先登似的望著他兄弟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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