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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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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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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 09:11: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九章 李白杜甫都誇我

    堂上已然掌燈,燈光映在雨潤的梧桐、巨竹枝葉間,幽幽翠翠,疑非人境,張原是熟讀聊齋的,對這種情境很有體會,可是,立在堂前的這個美髯男子是個什麼情況?

    王微介紹道:「三位張相公,這位是徽州名士汪然明先生——」

    張岱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岱張宗子。」

    張萼、張原也分別自報名字,汪汝謙正作揖還禮,陡聽堂後有聲嘹亮道:「微姑你好找棋子——微姑你好找棋子——」

    王微大羞,她原本要讓薛童把那黑羽八哥送回幽蘭館,卻沒想到張原這麼快就來了,先前她還被李蔻兒取笑,這時再聽這八哥大聲學舌,等於是把她的內心隱秘向眾人宣告了,豈能不羞,強顏道:「那八哥又在聒噪——汶老請進、三位張相公請進。」

    張萼「哈」的一聲,這八哥鳥怎麼來的、怎麼學舌張萼都清楚,笑道:「這鳥竟會說這麼長的話了,微姑你好找棋子——」

    張萼聯想力不錯,即道:「不是找棋子吧,是不是微姑你好張介子?」看王微羞紅的面色,張萼就知自己猜對了,大笑道:「王修微,你與我兄弟三人同舟遠行,卻獨愛我弟張介子,著實讓我嫉妒。」

    王微臉紅到耳根,嗔道:「燕客相公莫要胡亂說話。」

    那汪汝謙上下打量著張原,拱手道:「這位便是讓華亭董翰林身敗名裂的張介子?」

    張原立即聽出這位徽州名士口氣不對勁,答道:「在下有何能耐讓董翰林身敗名裂,在下方才在澹園聽焦太史說了一句清言,很妙,焦師言道『讒夫毀士,如寸雲蔽日,不久自明』——若董翰林是清白賢士,即有譭謗,也應該自明瞭,浮雲豈能蔽日,汪先生以為然否?」

    汪汝謙心裡冷笑,點頭道:「張公子說得極是,浮雲豈能蔽日——」

    王微暗叫不妙,她知道汪汝謙與董玄宰頗有交情,這時見到倒董的張原,少不了會冷嘲熱諷,忙道:「汪先生,王微請介子相公來,是有事相求,幾位莫說其他,想想辦法,幫小女子渡過目前的難關吧——請裡面坐。」

    張原聽王微這麼說,心裡有些不快,原來這汪然明也是王微請來幫忙的,既然王微能請到這個徽州大名士幫她化解麻煩,何必又請他張原來,來看這個徽州大名士的臉色嗎,便道:「修微姑娘既有汪先生相助,那就無須在下效勞了,這就告辭——大兄、三兄我們走吧。」倒不是張原負氣,是的確覺得王微既然有人相助那他就不必摻和了,他可沒那麼多閒空。

    王微大急,眼淚都要下來了,脫口道:「你,你還對雪衣姐說自己不是小氣的人——」話出口,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張原更要誤會她了,心裡又氣又急,氣的是自己在張原面前怎麼就會變笨,而且心浮氣躁,總有情緒要宣洩似的——李雪衣忙道:「介子相公,修微暫避我處,整日提心吊膽,怕那些廢黜的宗室無賴來騷擾,介子相公定要幫幫她,這位汪先生也是午後才到的,此前並不知修微遭遇困厄——」這曲中花魁早已看出張萼對她頗為著迷,便央求張萼:「燕客相公——」嬌語滴滴,盈盈萬福。

    若是往常遇到這種事,張萼也早已忿忿然嚷著要走了,這時被這李雪衣美眸一睇、軟語一求,這紈褲身子就酥麻了半邊,根本沒注意汪汝謙的口氣讓張原不舒服,改勸起張原來:「介子,你一鬚眉男子怎好與王修微一弱女子計較,她遇到麻煩,自然要到處求人,這有何稀奇,難道就要專求你張介子一人你才快活——」

    張原無語了,這個三兄,胳膊肘往外拐啊,搖頭笑道:「雪衣姑娘太厲害了,一個眼神、片言隻語就讓我三兄拜倒在石榴裙下,連自家兄弟都出賣了。」

    張萼叫道:「胡說,我如何出賣你了,我這是成全你與王修微——」

    「倒董的張公子一到,修微姑娘任有什麼麻煩也都迎刃而解了,在下此來,只是看客而已,願拭目以待,看張公子如何智斗宵小。」

    汪汝謙見李雪衣懇求張原,王微也是眼淚汪汪的,把這張原當作大救星了,很是不忿,他本想借此事把王微納為小妾帶回新安,這絕對是轟動金陵的風流韻事,豈料這張原又插進來了,而且看王微流露的小兒女神態,對這個張原似乎頗有情意,想想張原毀辱他極尊敬的董翰林,汪汝謙更是惱怒,所以忍不住出言譏諷——王微、李雪衣聽這汪汝謙說話這般陰陽怪氣,都甚詫異,二女面面相覷。

    張萼這時終於從李雪衣身上抽回點神了,怒道:「汪大名士,怎麼說話這般冷嘲熱諷?」

    汪汝謙淡淡道:「豈敢。」

    張原道:「汪先生認為那些齊王后裔是宵小嗎,汪先生可敢對那些齊王后裔當面這麼說?」語氣平靜,詞鋒甚銳。

    汪汝謙道:「王微姑娘請來為她排憂解難的是張公子,不是在下。」

    這是置換論點的詭辯術,張原冷笑,卻問:「汪先生是否曾得董翰林賞識?」

    汪汝謙能詩善書,尤精行草,數年前曾得董其昌一言嘉獎,董其昌說汪汝謙的行書有六朝人風致,這讓汪汝謙聲名大噪,這個徽州巨商子弟從此能與江南名流結交,所以汪汝謙對董其昌頗為感激,而張原毀了董其昌的名聲,無形中也讓汪汝謙的名聲受損,是以積憤不平——聽張原這樣問,汪汝謙也不自謙,慨然道:「汪某的詩文曾得袁石公、鍾伯敬讚賞,書畫曾得董翰林誇獎,不敢說高超,但比某些只務時文之輩,應該要高明一些。」

    這已是露骨的挑釁,哪能退縮,張原雖不會作詩,但曾讀過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眼光和鑒賞力不是這汪汝謙能比的,必要時再拈幾首江左三大詩家吳偉業、龔鼎孳或者清末龔自珍的詩出來,怕不壓得這汪汝謙死死的,記在腦海裡的知識能用為何不用,後人詩作偶爾來個拿來主義又何妨——張原道:「汪先生既然這般自信,那在下今日就與你論詩,看看誰更高明一些?」說著,大步上到廳堂,那閔汶水已經先在座,閉目養神,對張原與汪汝謙的言辭交鋒不感興趣。

    廳上殘酒,燈燭明亮,張萼道:「修微姑娘,你欠我們兄弟三人一桌酒席,這桌殘酒就讓汪大名士獨佔吧,我等不願與他同座,得過董其昌讚賞的,渾身帶著臭氣——」又道:「我說汪大名士,你是不是花了幾千兩銀子請董其昌誇讚你一句吧?」

    汪汝謙怒道:「山陰張氏,也算是簪纓世家,後輩子弟就是這等德行嗎?」

    張原道:「何等德行不是汪先生能評判的,廢話少說,就請論詩。」

    李雪衣和王微見張氏兄弟與汪汝謙先爭執起來,心下好不煩惱,也不敢勸,都盼汪汝謙識趣退走,因為這汪汝謙只想藉機攜王微歸新安,這讓王微感到不快——汪汝謙自恃有才,雖然聽聞張原是紹興小三元,八股文想必是作得好的,但現在是論詩,張原這弱冠少年能懂什麼,便道:「是分韻賦詩,還是吟誦舊作,悉聽尊便。」

    張原道:「吟誦舊作、即席賦詩都不必了,我只與你論詩,你既蒙袁中郎讚賞,那我們就以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之詩為論題,看誰的見識高明一些,就請王修微作評判,如何?」

    王微心裡躍躍激動,她很願意聽張原對這些名家的評點,便問汪汝謙:「汪先生?」

    汪汝謙冷笑道:「論詩就論詩,修微姑娘莫要偏袒就好。」

    張原即道:「徽州名士汪先生就是這麼點氣量?王修微頗有詩名,又具英爽俠氣,你卻提醒她莫要偏袒,這豈不是以小人之心揣測他人!」

    汪汝謙漲紅了臉,說道:「廢話少說,就請論詩。」

    張岱冷笑道:「食人唾余,這樣的人一看就知道詩格卑下,袁石公已作古,說古人曾誇你,這叫死無對證。」

    張萼大笑:「對對對,李太白、杜子美都曾口頭誇我張燕客詩才了得,不信的話請汪名士去問他們。」

    張原說話還客氣一些,張岱、張萼,年少氣盛,抓住機會就大肆譏諷汪汝謙,汪汝謙惱羞成怒,憤然起身,怒道:「這到底是論詩,還是悍婦罵街,還是無賴歪纏?」

    正這時,忽聽前邊院門傳來「砰砰」的砸門聲,有人叫道:「我看到那賤婢躲在這湘真館,這賤婢偷盜了我太祖高皇帝傳下來的禮器,今日不交出來,就揪她去見官——砰砰砰——」在砸門。

    汪汝謙本來是打算憤然離開這湘真館的,這時聽到砸門聲、喝罵聲,便立定腳步,斜瞅著張原,冷笑道:「王微姑娘特意請來的大救星,現在該與門外兇徒鬥智鬥勇了吧,這可比論詩精彩,哈哈。」

    「汪先生,你怎好這般幸災樂禍!」

    王微頓時就惱了,她與汪汝謙在西湖相識,覺得汪汝謙風雅識趣,自是名士風範,豈料今日被張原兄弟三人一逼,就露出鄙瑣庸陋面目,這才是真正的人心險於山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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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嫁禍大名士

  徽州名士汪汝謙被曲中女郎王微當面指責,大怒,也不顧翩翩風度了,戟指怒斥王微:「我等名士風流,溫文爾雅,不似販夫走卒那般粗俗,不以下賤輕待你,你還真當自己是萬眾愛護的大才女了嗎,你以為自己拜陳繼儒、譚友夏學個詩畫就身份不同了,你別忘了,你依然只是一個出身樂籍的賤婢!」
  這汪汝謙忘了自己也是商籍子弟,屬四民之末,卻自以為高高在上,鄙視、斥罵一個幼失怙恃卻又不甘墮落的煙花女子——
  王微遭汪汝謙這般近乎辱罵的痛斥,倒沒有驚慌失措、自卑流淚,反倒沉靜下來,上次在玄武湖以為張原是故意羞辱她時,王微情緒激動,那是因為張原是她在意的人,而這個汪汝謙,只讓王微明白了一件事:這所謂名士,風雅外衣下面的醜陋!
  張萼跳起身來就要與汪汝謙對罵,張原止住道:「三兄不必和這等人一般見識,讓我來和他說——」轉身正視汪汝謙,問:「汪先生不覺得自己很齷齪嗎?你用身份高低貴賤來呵斥一個小女子,不覺得這是庸俗之見嗎?沒錯,人一生下來就有貧富貴賤,這不是我們自己能作主的,但這只是世俗的表面,富貴卻卑劣何如貧賤而有操守?汪先生自詡名士,豈不知百姓日用即是道,人人皆可為聖賢,販夫走卒、娼優奴隸就真比你這於幸災樂禍、內心猥瑣的大名士卑賤嗎?」

  女郎王微眼淚奪眶而出,淚眼朦朦,神魂搖搖,突然拜倒在地,向張原行了一個大禮,很快就又自己站起來了,卻是容光煥發,自這一刻起,看張原的眼神與以往不同——
  汪汝謙卻是冷笑道:「妙-極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讓一個曲中名妓倒身便拜,實在讓在下佩服,無比佩服。」嘲諷了兩句,話鋒一轉問:「既然張公子認為販夫走卒、娼優奴隸都很高貴,那又何必苦讀八股、汲汲仕進,還不是求功名富貴,求高人一等嗎,何必在這裡惺惺作態假撇清!」
  張原淡淡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說這句話時,有一種孤獨感突然湧上胸臆,前路漫漫、坎坷艱難而他必須一個人杖策孤往,在他身側,是追逐末世繁華、醉生夢死的人潮,像汪汝謙這樣對他冷嘲熱諷的人絕非少數,舉世皆醉我獨醒,有時真他娘的孤獨——
  前院拍門叫罵聲更加凌厲,汪汝謙嘲弄道:「有著鴻鵠之志的張公子,先把那些門外兇徒打發了吧張公子可以向他們宣示人人皆可為聖賢之道,或許他們就都翻然改悔、歡喜讚歎、納頭便拜了。」

  張原冷笑一聲:「你看著。」對李雪衣道:「糾集健僕,各執木棍聽我號令。」
  李雪衣知道張原與南京守備邢太監有交情,有張原出面,要打那就打吧,急命僕人去尋棍棒——
  穆真真跟在少爺身邊沒吭聲,馮虎、能柱幾個都叫嚷道:「給我們也找棍棒來,找粗長的。」
  薛童銳聲道:「介子相公,我可以用彈弓打他們嗎?」
  張原知道這個薛童年齡雖小,卻有些武藝,一把彈弓彈無虛發,便道:「儘管打只不要打瞎人眼睛就行。」
  薛童大喜,看了一眼微姑,微姑沒有反對。
  汪汝謙「嗤嗤」譏笑道:「原來是靠蠻力打鬥啊,我還以為張公子有什麼妙-計退敵呢。」
  張萼怒道:「汪然明,你這卑鄙之徒,在這裡吃喝玩樂不幫助人家卻總在一邊幸災樂禍、冷嘲熱諷,我警告你,你再敢囉唣,我先揍你。」
  剛分到棍棒的馮虎、能柱聽三少爺這麼一說,立即橫眉豎目瞪著汪汝謙,只要三少爺一聲令下,他們是指哪打哪。
  汪汝謙身邊只有兩僕人和一個童子,自然沒有張氏兄弟人多勢眾,便不再多嘴,只是冷笑,悻悻然走到堂下,喝命奴僕準備離開。

  張原道:「汪先生不要急,等下被兇徒誤傷可就不妙-了。」拱手問:「還沒請教汪先生郡望名號?」
  汪妝謙見張原似有修好之意,便還禮道:「在下新安汪汝謙,字然明,號西湖漁隱。」心裡有些得意,以為張原畢竟不敢得罪自己。
  張原便不再理睬汪汝謙,見湘真館的六名男僕已經到齊,加上他們這邊的能柱、馮虎四人,總共十人,哦,還有薛童,薛童已經搬了一把長梯子布在院牆上,準備用彈弓射那些砸門的傢伙——
  張原手一揮,說道:「跟我來,儘管打,我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尋花問柳,什麼人敢來打擾,都給我打。」
  張岱、張萼起先都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領著眾僕往前院去,大叫著:「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
  那汪汝謙又急又怒,連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介子太卑鄙了,方纔還在說聖賢之道,轉眼就陷害我,卑鄙無恥!無恥之尤!」
  武陵走在後面,回頭罵道:「你才卑鄙,膽小鬼,縮頭烏龜!」

  汪汝謙拿張原他們毫無辦法,便對李雪衣冷笑道:「張氏兄弟這是幫忙嗎?嘿嘿,他們借我之名打人,想誣陷我是誣陷不到的,我回新安去了,張氏兄弟打了人也回國子監去了,那些齊王后裔肯甘休嗎,還不是要找你們的麻煩,你們大禍臨頭了!」
  李雪衣聽汪汝謙說得有道理,又有些擔心了,秀眉微蹙,對王微道:「修微,還是勸張相公不要打人了,好不好?」
  王微道:「姐姐放心,介子相公不是顧前不顧後的人,他既答應幫我,就會處置妥當,不會遇到麻煩就退縮,任由我們被人欺凌的。」
  汪汝謙鼻孔出氣:「修微姑娘真是張介子的紅顏知己啊,好極好極,拭目以待。」
  暮色沉沉,梅竹扶疏,薛童手執彈弓站在牆梯上,一手壓著竹枝,探頭看院門前十來個閒漢在打門,恨得牙癢癢早就想開弓發彈了,回頭看張相公一行過來了,那些健僕喊著「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在此」,一個個棍棒在手薛童便再也忍耐不得了,瞄準一個,一顆拇指頂大小的石丸「崩」的一聲彈出,正中門外一閒漢的側腦——

  那閒漢只覺腦袋劇痛,有短暫的暈眩,伸手一摸,粘乎乎的還有血腥味,又驚又怒,大叫起來:「誰打我?誰敢打爺爺——」
  「崩」的一聲牛皮筋響,又一粒石丸從牆頭射下,狠狠地擊中這閒漢妁左手背,痛得這閒漢甩手跳腳,哇哇大叫——
  便綃人怒叫道:「反了天了,娼妓人家敢打我們皇室後裔我——
  一語未畢,那院門猛然打開,幾個壯漢衝了出來手裡的木棍見人就打,一邊打還一邊喊:「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
  片刻工夫,門前叫囂的這十來個閒漢全部被打倒在地,能柱、馮虎幾個還在叫著「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
  張原幾個走了出來,張萼大聲道:「徽州名士汪汝謙在此,你們這些喇唬無賴敢來騷擾,真是不知死活,給我打,狠狠打。」
  能柱、馮虎幾個可不客氣手裡木棍「噼哩啪啦」,打得那些閒漢哀叫求饒。
  張原道:「問問這些潑皮的名字,等下送官法辦。」
  馮虎、能柱兩個便揮舞著棍子一個個去問,這些閒漢對自己的姓名很自豪感,皇室後裔啊,他們不怕見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個個自報姓名道:

  「朱安坤。」
  「朱老鑫。」
  「朱大鈞。」
  「朱由校。」
  「朱後照。」
  朱元璋的子孫取名,最後一個字都是帶有五行部首的,而且以五生相生為序,比如永樂帝朱棣,棣字是木字旁的,那麼他的兒子取名就要帶火字旁,有明一代,朱姓宗室繁衍數十萬,這取名字就成了一大難題,因為五行部首的字只有那麼多,取名又不能重複,不然就是犯諱,所以生造出大量以前沒有的五行部首字,而齊王既已被廢,其後代子孫就不歸宗人府管理,姓名也不錄入皇帝的家譜《天潢玉牒》,沒人幫他們生造五行字,這些齊王后裔取名就多有重複、犯諱——
  張原聽到「朱大鈞、朱由校、朱後照」的名字,特意再問了一遍確認了一下,說道:「原來是宗室後裔啊,失敬失敬,真是錯打了,不知者不罪對吧,各位請便吧。」揮揮手,一群人很快退回湘真館,依舊把大門關上——
  這十來個廢王后裔面面相覷,然後一齊暴怒起來,他們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身泥污,豈是一句「不知者不罪」就打發得了的,但這個徽州名士汪汝謙的手下著實凶狠,一時間他們不敢再去拍門騷擾,當即決定留下兩個人盯著,其他人各去召集人手,棍棒一定要帶著——

  八個閒漢揉手揉腳、忍著疼痛離開了舊院一條街,另兩個藏身暗處,盯著湘真館大門,沒過一盞茶時間,就見大門開了,有四個人跌跌撞撞走了出來,院內有人高聲送客道:「汪汝謙先生,好走,好走,今夜月色甚美,汪先生是徽州名士,何妨吟嘯且徐行——汪先生,明日再來啊。」
  兩個留守的閒漢一聽,心道:「打了我們就想走,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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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調虎離山

    汪汝謙後腳剛邁出門坎,那大門就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震下幾片樹葉,簌簌落在他頭巾上——

    天色陰黑一片,哪裡有什麼月色甚美,曲中舊院燈火倒是輝煌如晝,自武定橋始,至鈔庫街止,火龍蜿蜒,光耀天地,入夜的秦淮河也是最繁華的時候,從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游楫往來,通宵達旦,夢裡春紅,隔簾花語,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過此時的汪汝謙卻沒有半點尋歡作樂的心思,他主僕四人被趕出湘真館,首先要提防挨打,汪汝謙目光一掃,萬幸,那些齊王后裔都散了,當即撥腿便往武定橋方向跑去,他有船泊在那裡,這時得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張原那小子太陰毒了,竟把打人的事栽在他身上,昏夜之中,有口難辯,齊王后裔在金陵勢力不小,他以後只怕都不能來金陵了——

    且喜一路無事,主僕四人順利回到武定橋下的座船,汪汝謙鬆了一口氣,洗了一把臉,命侍僮烹茶,先定定神,再想應該怎麼報復張氏三兄弟,尤其是張原,還有王微那個賤婢,竟敢當面指責他,此仇不報非君子——

    座船離了武定橋,順流緩緩而下,行至貢院對面,見右岸的貢院燈火稀疏,龐大的建築群岑寂無聲,左岸的舊院卻是燈火輝煌,歌吹管弦盈盈沸沸,有不少無客的秦淮畫舫暫泊在岸邊,舫中美姬艷女團扇輕紈、綠鬢傾髻,在舫上或嗚嗚吹簫,或錚錚彈琴,招引客人——

    汪汝謙決定就在這秦淮河上找個畫舫美姬伴宿,為自己壓壓驚,便命船夫將船往左岸河房靠去,忽聽岸上有人叫道:「徽州大名士汪汝謙可在這船上?」

    汪汝謙第一感是「我名氣還真不小」,正待揚聲答應,猛然警覺,喝命船工家僕噤聲,他從篷窗朝左岸看,就見岸上高高低低站著一大群人,立知不妙,急命船工將船駛離左岸——

    岸上已是一片喝罵聲:

    「就是這條船!」

    「沒錯,我一路跟著這個姓汪的狗賊到這裡的,打他——」

    「打這汪狗賊!」

    「……」

    瓦片、石塊雨點般飛來,汪汝謙急命僕人關閉篷窗,卻已有幾塊瓦片飛入船艙,其中一塊正中他額角,頓時血濺五步,汪汝謙急忙臥倒,一面命僕人給他包紮,一面讓船工大喊:「打人的是山陰張原,與徽州汪汝謙無關——」

    此時一片紛囂雜亂,岸上那些憤怒的齊王后裔哪個還來聽船上人分辯,只管瓦石雪片般飛來砸船,還有的叫著:「找一條船,追上去,將那狗賊打個半死揪去見官。」

    這些廢王后裔在金陵市井橫行慣了的,今夜吃了這麼個大虧,現在糾集了數十人,定要痛打汪汝謙出氣,在岸上緊追不捨,有幾個潑皮閒漢就強行佔了一條畫舫,用棍棒威嚇船工追前面那條座船——

    汪汝謙駭然失色,嘶聲喊:「快撐船,快!快!」

    座船的三個船夫也知道情勢危急,拚命划船,一路往桃葉渡急駛,這秦淮河上遊船又多,三個船夫也算操船之技精湛,沒與其他船相撞,那廢王后裔操持的畫舫本就行駛不快,船工也不肯出死力,漸漸的追遠了,但岸上那些人猶自繞屋越障沿河追來,不揪住這徽州大名士不罷休,有幾個善跑的,一路狂奔先至通濟橋阻截——

    船過桃葉渡,岸上追趕的人已被甩遠,汪汝謙略略安心,這才感到額角錐心的痛,流了不少的血,現在雖已包紮好,但這莫名其妙的無妄之災實在太讓他惱火了,本想納個名妓為妾,於他名士的名聲大有好處,不料卻遭此困境,還挨了打,想到這是替張原挨打,汪汝謙是怒火熊熊,摸到一根玉如意,「啪」地敲斷,恨聲道:「張原小子,我與你勢不兩立!」咬牙切齒思謀怎麼報復——

    操舟的船工突然大叫起來:「汪相公,前面橋頭有船攔著!」

    汪汝謙急忙探頭出艙一看,十里秦淮到了通濟橋這邊繁華凋零、燈火已稀,暗夜中但見一條船橫在河中央,這顯然是廢王后裔安排攔阻他們的,汪汝謙慌了,叫道:「停船,停船,快上岸,找巡警鋪座。」

    座船停靠在右岸,汪汝謙爬上岸來,兩個健僕跟著往北便跑,這昏天黑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裡有警鋪,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迎面卻見一夥人攔在坊口,喝道:「姓汪的狗賊,還往哪裡逃!」

    汪汝謙唬得魂飛魄散、骨軟筋麻,差點癱倒在地,想轉身奔逃,卻已沒了力氣。

    六、七個手執棍棒的漢子圍上來,罵道:「狗賊,敢毆打我們皇室後裔,今日不打斷你們的狗腿顯不出我們朱氏子孫的威風——」

    汪汝謙氣喘吁吁道:「且慢,在下是有——功名在身的,汝等休得無禮,我有話說——」

    七個漢子稍一遲疑,打量了汪汝謙兩眼,其中一個冷笑道:「一個外鄉生員而已,這天下都是我朱家的天下,你一小小生員竟敢冒犯我等天潢貴冑,這是抄家滅族的罪,懂不懂?」

    另一個漢子揮舞著手中木棍道:「囉嗦什麼,先揍一頓再拖到應天府衙問罪!」

    汪汝謙忙道:「打你們的不是我,而是山陰張原兄弟三人。」

    一個漢子問:「你是不是姓汪?」

    汪汝謙心念電轉,答道:「不是,在下姓胡。」汪汝謙的母親姓胡,也是徽州大族。

    有漢子怒喝:「狗賊,連祖宗都不敢認了,徽州名士汪汝謙不是你還會有誰,不然你為何逃得飛快——打!」

    七個漢子一擁而上,棍棒交加,劈頭蓋臉狂揍汪汝謙主僕三人,汪汝謙抱頭大叫救命——

    腳步雜沓,有人朝這邊奔來,喊道:「哪裡來的兇徒,前面便是六部衙門所在地,誰敢行兇。」便有銅鑼響,這是巡警鋪座的人,應天府規定,每一百戶設鋪長五人,協助官府維持治安,一般街道巡夜都由鋪長輪流當值,遇盜賊不法之事則鳴鑼為號,各鋪一同響應緝拿——

    七個漢子收了手,大聲道:「我等是朱姓子孫、齊王后裔,都是本城良民,你們看好了,是這三個徽州人打我們在先。」

    一個鋪長領著十來個金陵民戶奔到近前,有民戶認得這幾個廢王后人,對鋪長說了幾句,鋪長也不想與這些朱氏無賴糾纏,只是倒在地上呻吟的三人當中有一個是生員,若鬧到官府去怕是有麻煩,可還沒等這鋪長開口,那倒地的生員已經爬起身來了,大聲道:「打人的是山陰秀才張原,不是我,我的確是徽州汪汝謙,但打人的不是我——」

    汪汝謙決心利用這個機會把事情說清楚,他不能代張原挨打,雖然這些廢王庶民打了他,讓他極為痛恨,但罪魁禍首是張原,這非常時候,不妨暫棄前嫌,與這些廢王庶民聯手共同對付張原——

    ……

    曲中舊院湘真館,汪汝謙主僕四人剛離開,張原帶了穆真真和薛童也出了湘真館大門,汪汝謙四人往南去武定橋,張原三人則是往北去鈔庫街,鈔庫街有一船戶一向是依托湘真館謀生的,薛童去叫了那船戶撐船出來,與張原主婢一起上了船,順流徑往通濟橋,在通濟橋上岸,趕到內守備衙門,把守大門的四個軍士有兩個是午後當值的,認得張原,趕緊叉手唱諾,張原請軍士入內通報,他要見邢公公,軍士道:「邢公公傍晚時去了榷稅司還沒回來,張公子要小人火速報知邢公公嗎?」這軍士知道邢公公對這個國子監生極是看重,午後出來時邢公公一直送到大門,這是很少有的事——

    張原道:「邢公公既不在,那我就不進去了,請問畢百戶或者柳掌班哪個在?」

    守門軍士道:「柳掌班在,小人即為張公子通報。」

    不移時,東廠掌班柳高崖快步出來,柳高崖這時當然不再是短衫奴僕打扮,而是圓帽皂靴、褐色官服,含笑拱手,既熱情又不顯諂媚,問:「張公子喚在下有何吩咐?」

    張原還禮道:「有一事請柳掌班幫個忙。」便將自己在湘真館遭遇廢王庶民騷擾之事說了。

    柳高崖道:「那班廢王后人在金陵市井橫行不法,在下也有耳聞,沒想到今日竟冒犯到張公子,張公子放心,在下這就隨你去。」即召集了十名東廠番子和十名錦衣衛力士,隨張原趕到舊院湘真館,這時還沒交二鼓,卻見門前冷落,哪有什麼閒漢騷擾!

    張原道:「在下方才使了一個調虎離山的小計,那些潑皮無賴追趕一個姓汪的生員去了,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重新聚回這裡鬧事,全仗柳掌班幫忙。」

    柳高崖道:「好說好說。」與那二十名番子、力士進到院中。

    張岱、張萼都來與柳高崖見禮,柳高崖知道張原有兩個族兄同在國子監讀書,自是客氣還禮。

    李雪衣和王微來請柳高崖入廳飲茶,柳高崖打量著這兩個麗色絕倫的曲中女郎,覺得眼熟,忽然醒悟,原來是上回在玄武湖見過的,那次他也在場,他看到了張原,張原沒看到他——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院外喧囂聲漸近,「砰砰砰」,又有人砸門了。

    柳高崖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三位張公子少坐,在下先去打發了那些人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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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無癖之人不可交

  聚在湘真館門前的齊王后裔有三十多人,先前被薛童、馮虎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的那十個傢伙也在其中,這伙廢王庶民、潑皮無賴這回準備充分了,個個手持棍棒,怒氣沖沖,不停地用棍子敲、用腳踢,要破門而入——徽州名士汪汝謙不顧渾身傷痛,由兩個健僕的攙扶著,立在一株梅樹下堅持旁觀,他要看張氏三兄弟倒霉,只要張原比他慘,那他心裡就安慰了,簡直覺得他這頓打也挨得值。  ..
  「砰砰砰——」
  為首幾個廢王庶民一邊砸門一邊怒叫:「開門,開門——」
  「再不開門就點把火燒死你們!」
  「……」
  大門猛地向裡打開,一個踢門正急的傢伙一腳踹空,跌了進去,被一人當胸踩在地上,掙扎不起來,門外那些廢王庶民只聽得「嘵嘵」聲響,這是拔刀出鞘聲,隨即就是刀光閃耀,有人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兇徒,敢在南都縱火行兇!」
  湘真館門前的那群廢王庶民全驚住了:
  飛魚服、繡春刀,這是錦衣衛啊!
  尖帽、褐服、白皮靴,這是東廠番子啊!

  一時間,門前鴉雀無聲。
  一邊的汪汝謙也傻眼了,不明白怎麼回事,湘真館怎麼會衝出這麼多錦衣衛和番子?
  柳高崖走了出來,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清:「一個都不許走,把名字報上來。」
  十個錦衣衛力士和十個東廠番子迅速攔在兩頭,手中利刃映著舊院燈火明晃晃耀眼,一向欺軟怕硬的廢王庶民們頓時就慌了,為首那個傢伙連連作揖道:「大人,我等乃齊王宗室,這——」
  「住嘴!」柳高崖喝道:「宗人府有你們的牒譜嗎,兩百年前就已廢為庶民,還敢自稱皇族宗室!」
  兩百年來,被廢的齊王這一支後輩子孫越來越墮落,到後來連識字的都沒幾個了,連取名也不按輩份,現在這些人只知道他們是太祖高皇帝第七個兒子的後代,還有,取名要帶個五行部首,其餘一無所知,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卻又好吃懶做,除了仗著祖宗曾經闊過欺負良善、敲詐勒索再無別的本事,這時被柳高崖這麼疾言厲色喝問,一個個目瞪口呆、倉惶相顧,卑怯下賤相盡露,所以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柳高崖道:「一個個報上名來,從你開始。」朝那為首的漢子一點,那漢子叉手報名道:「小人朱由校。」

  柳高崖先前已聽張原提醒過,這些廢王庶民取名多有犯諱,一般老百姓怕是真不知道朱由校是誰,但柳高崖是東廠七品掌班,又得張原提醒過,豈會不知道朱由校就是當今皇長孫的名字,冷笑一聲,喝命錦衣衛把這個「朱由校」拿下——「朱由校」大叫:「小人犯了什麼王法!」
  柳高崖道:「等下到了應天府衙你就清楚了——拿下!」
  「朱由校」束手就縛,其餘那些廢王庶民戰戰兢兢,一個個上前報名,柳高崖將那些「朱後照」、「朱大鈞」、「朱宣鎮」幾個一一捆綁起來,其餘人盡皆驅散,這些廢王庶民氣勢洶洶而來,這時灰頭土臉而去。
  張萼眼神好,早已看到梅樹下的汪汝謙,見汪汝謙要走,趕緊上前攔住道:「汪大名士,怎麼就要走,不進去小飲兩杯嗎?」
  汪汝謙神色灰敗,先前支撐他的力量沒有了,只覺全身到處痛,站都站不穩了,由兩個健僕攙著,低著頭一聲不吭,一瘸一拐地往鈔庫街走,心裡沮喪到了極點——附近舊院人家的女郎、婢僕圍觀的很多,張萼對柳高崖道:「這就是徽州大名士汪汝謙,想趁人危難納王微姑為妾,見人遭難則幸災樂禍,這樣的斯文敗類,實在是無恥之尤。」…,
  張岱道:「今日之事,很快就會傳揚開的,看這個徽州大名士還有什麼臉皮再附庸風雅!」
  一旁圍觀的舊院女郎這時紛紛過來向李雪衣和王微探問,一時鶯鶯燕燕,脂香襲人,又向錦衣衛控訴這班廢王庶民平日敲詐勒索之事,請求予以嚴懲——柳高崖向張原拱手道:「張公子,在下這就要去應天府衙一趟,公子放心,這些傢伙借他們豹心虎膽也不敢再來騷擾了。」
  張原還禮道:「多謝柳大人,在下明日會來內守備府感謝邢公公、感謝柳掌班。」
  柳高崖心下歡喜,這位張公子很善解人意啊,他知道邢公公與張原頗為相投,若張原肯在邢公公面前為他美言幾句,應該勝過他勤勤懇懇幹三年——柳高崖領著一眾錦衣衛和番子押著那幾個廢王庶民去了應天府衙門,這時已經是亥時末,張原對張岱、張萼道:「大兄、三兄,夜已深,我們也該告辭了。」
  張岱點頭道:「嗯,是該回去了。」
  李雪衣眼望王微,王微粉面通紅,默不作聲。
  李雪衣也知今夜不是時候,便向張氏三兄弟萬福道:「三位張相公,今日是怠慢了,改日治一精緻筵席專請三位相公。」

  張萼瞧著李雪衣柔媚神態,色授魂與,忙不迭道:「一定來,一定來。」
  王微默默向張原兄弟三人福了一福,清麗的臉龐在光影幽明中美麗非凡,讓李雪衣都感到驚異,不知王微為何經此波折反而容光煥發?
  ……那位年僅半百就已鬚髮全白的茶道高手閔汶水一直在內堂枯坐,對門前發生的事充耳不聞,也許汶老是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幫不上什麼忙,與其乾著急不如靜坐養神,這時才曳著籐杖出來,與張原等人一起在鈔庫街小碼頭上船——王微和小婢蕙湘在岸上相送,夜風頗勁,將裙裳刮向一側,酥胸細腰迎風,凹凸有致,在夜色和燈光映襯下,在下到船上的張原等人仰頭看來,臨風飄舉的女郎王微仿若吳道子神仙畫卷裡的人物——船離岸遠了,王微依然立在秦淮河岸邊,張萼歎道:「介子結交太監原來是為了美人,真可謂深謀遠慮,這下子我和大兄都敗給你了,沒法和你爭王修微了,看王修微那眼神,含情脈脈,簡直想要撲到介子懷裡一般。」

  張原搖頭笑道:「三兄這眼力,戴著望遠鏡哪。」
  張岱想著方才湘真館之事,拍著船舷道:「方纔之事真是一波三折,真如關漢卿雜劇一般,尤其是那汪汝謙,面目數變,這個名士演得實在是精彩至極。」
  張原大笑。
  武陵笑道:「那汪名士被打得不輕,額頭都打破了。」
  張岱道:「最讓人捧腹的是這汪汝謙跟著這群喇唬來看熱鬧的樣子,他指望這群喇唬痛打我們,可是讓他失望了,那一幕沒上演,真是抱歉啊。」
  張原道:「我只想懲治那伙廢王庶民,汪汝謙是自己湊上來的,今夜本沒他的戲。」心裡想的卻是:「這只是一夥廢王庶民,都能這麼橫行霸道欺凌良善沒人敢管,朱元璋分封的子孫現在繁衍至幾十萬人了,連家人奴僕上百萬,這龐大的寄生階層佔有大量莊田,是晚明社會一大毒瘤——」
  張萼自然不知道張原考慮了這麼多,翻白眼道:「可惜現在曲終人散了,美人如花隔水端。」…,
  張岱道:「那你還想幹什麼?」

  張萼道:「當然是想和李雪衣顛鸞倒鳳了,大兄,不要假道學說你不想——介子,你呢?」
  閔汶水聽這張氏兄弟言語放蕩,少年人太荒唐了,籐杖「篤篤」戳著船板,叫道:「在桃葉渡停一下。」
  閔汶水在桃葉渡下船時,張岱道:「汶老,小生明日來訪汶老。」
  閔汶水含糊相應,上岸而去。
  張萼道:「這老頭是個怪人,好像自己多了不得似的。」
  張岱笑道:「我就喜歡他的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張原鼓掌道:「大兄清言絕妙,袁石公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余觀世上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之人,皆無癖之人耳——只不如大兄說得雋永。」
  張萼喜道:「這豈不是在讚我,我癖多疵多,大兄和介子都不如我。」
  張岱、張原相視而笑:這個張燕客,自我感覺真是好極。
  船泊在通濟橋畔,張原一行十人上岸步行回到雞鳴山下聽禪居,這時已經交了三鼓,綠梅、素芝還在等著,問知沒事了,都是大喜。

  那廚娘已睡下,喚之不醒,穆真真就下廚燒水給三位少爺沐浴——三棟呈品字狀小樓,張原居右邊小樓,上下二層,浴室在下面一層,張原舒服地泡在大浴桶裡,閉目仰頭,回想今日短短一天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從國子監到曲中舊院,各色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嘴臉各異,真如大兄張岱所說的好似在搬演一場雜劇……一雙手搭在他肩頭,輕輕搓揉,這手粗糙、有力,按摩揉捏之際,卻是溫柔款款——張原反手按住右肩這隻手,手背卻是滑膩細嫩,張原道:「真真,與我一起洗浴——」
  穆真真「吃吃」的笑,說道:「少爺,不行。」
  張原道:「一起洗省事,來吧。」
  穆真真不肯,笑道:「等下水全滿出來了,而且,這個太擠。」
  張原笑道:「就是擠才好玩。」
  穆真真搖頭不肯,張原見她實在不肯也就算了,不會強拗她,保有羞澀這是好品質啊,說道:「那下次讓來福去集市買個大浴桶來,如何?」
  穆真真不吭聲,過了一會,岔開話題問:「少爺,你練習射箭,手臂酸痛不酸痛?」

  張原道:「怎麼不痛,差不多有一個月時間右臂都有些腫脹,寫字都痛。」
  穆真真輕輕歎息一聲,在張原右肩和臂膀上揉捏,說道:「少爺,那監裡的官待少爺不善,少爺乾脆就出監好了,焦老爺不是更有學問嗎,狀元呢。」
  張原笑道:「沒事了,姓毛的瘟官已抓走,我若出監,過幾日父親來金陵我怎麼交待,豈不是要挨罵。」
  穆真真「噢」的一聲:「家老爺就快回來了啊,要準備些什麼嗎,少爺?」
  張原道:「不急,等父親到了再說。」
  沐浴畢,張原上樓歇息,那綿綿秋雨又下了起來,才是八月初的天氣,夜裡競有點森森寒意,小冰河氣候,天氣轉冷也早啊。
  穆真真跟上樓來,為張原整理床鋪,這是張原的臥房,雖然此前張原在這裡一夜都沒歇過,但穆真真每日依然收拾得乾乾淨淨——「少爺歇息吧,婢子還有事。」
  張原知道她要去洗漱,說道:「真真,洗漱了就趕緊上來,衣服明日洗,我等你。」…,
  穆真真幽藍的眸子含著羞澀,低頭應了一聲,趕緊下樓去了。

  張原上床躺著,聽樓外淅淅瀝瀝的冷雨,覺得今日真是累了,簡直不想再動彈,不僅僅是身體的疲倦,還有心累,這麼個國子監就要勾心鬥角、遇到個徽州名士就對他冷嘲熱諷,以後他步入官場,有匡扶濟世之志,不肯隨世浮沉,那麼遇到的困難、得罪的人物會越來越多——樓外風雨中有笙歌笑語隱隱傳來,那應該是大兄張岱在吹笙,張原心道:「大兄好興致,這麼晚了還在吹笙玩樂,三兄更是快活,興之所至,率性而為,自我感覺極佳,我為何就不能與他們一般放縱自己呢,三十年後國破家亡,大多數人不都照樣活下去了嗎?大兄可以、三兄可以,我卻不行,古希臘神話裡的先知和預言師都是承受著巨大心靈痛苦,先知和預言師知道他們的城和國將有滅頂之災卻不能明言、無力拯救,睜著悲愴哀憫的眼最後一起沉淪毀滅,我決不能這樣,三十年時間我能做很多事,慢慢撥轉,慢慢撥轉,命運最終將改變——」
  不禁記起初至金陵時聽船頭的王微說秦淮風景、典故韻事時他曾說過的話「——願我白髮垂垂時,再游秦淮,風景依舊。」

  張原心道:「嗯,這應該就是我的志向。」
  經過自我解壓,稍稍動搖的信念再次堅凝如石,張原心定下來,床頭小几上的燈焰小了一些,穆真真卻還不上樓,張原睡意襲來,在潺潺秋雨中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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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5 19:36: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三章 秋雨春聲

  十六歲的墮民少女穆真真端著一盆水上樓,腳步放得很輕,但在靜夜裡依然能清晰聽到腳下樓梯板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聲,上到二樓廊上一看,聽禪居三棟小樓這時只有少爺那間臥室還有燈光,少爺還在等著她呢——
  穆真真自覺雙頰紅得發燙,心「怦怦」亂跳,放慢了腳步,少爺方才讓她把衣服放到明日洗,可她還是洗掉晾好了,她不習慣把一堆衣服泡在盆裡過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害羞,想拖延一會,雖然與少爺已有肌膚之親,但那次是在船上,這回是四平八穩的臥室大床,想想都面紅耳赤、心跳得不行啊——
  門虛掩著,穆真真用腳尖推開門,把盛滿水的木盆放在粗面架上,沒聽到少爺的動靜,轉頭看時,原來少爺已經睡下,紅紵絲錦被,白綾臥單,紅緞帳用帳鉤勾起未放下,少爺睡得很香,繡枕歪到一邊——
  臥室靠樓廊這一邊有一張小榻,平時穆真真一個人就睡這小榻,可今夜這墮民少女為難了,站在床前看著少爺的睡相,少爺平時臉上總帶著溫和的笑意,這時睡著了卻抿著嘴,很嚴肅似的——

  穆真真回身拴上房門,吹熄了燈盞,在黑暗裡悄立片刻,輕輕脫了木屐,上了少爺的床,不好意思和少爺睡一頭,也沒動紵絲錦被,怕吵醒少爺,就那樣蜷著身子和衣睡在少爺腳邊,起先心亂髮燥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沉沉睡去——
  樓外的雨早已停了,不時有簷漏滴在階前水窪上,瑟的一聲,顯得這黑夜格外的靜。
  ……
  雖然夜裡睡得晚,但天色微明時,張原依然醒來了,兩腿一蹬,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右腳卻蹬到一具綿軟的胴體,隨即便聽到穆真真「啊」的一聲——
  張原坐起身一看,昏暗中穆真真也坐起來了,叫聲:「少爺——」就待下床,張原一把將她拽過來,按倒,隔衣捉住雙峰,輕笑道:「看你往哪裡逃。」
  穆真真睡夢中被少爺踹醒,身子還是酥軟的,被少爺這麼一壓,又捏住了兩處要害,渾身更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大腿被少爺胯下堅勃之物硌著,穆真真呼吸驟然急促,有些喘喘的,說道:「少爺,天亮了——」
  「還沒亮。」
  「已經有點亮了,少爺。」

  「又不是在國子監中,怕什麼,誰讓你昨晚遲遲不上來,害我苦等。」
  穆真真紅著臉不吭聲了,看著少爺迫近的臉,淡淡曦光下雙目如星,熱熱的鼻息噴到她臉上,穆真真害羞地閉上了眼睛,頭卻微微一仰,四唇相印,陰陽魚活潑潑游動糾纏,好半晌才分開,還喘喘的說了一句:「少爺還要去焦老爺那裡呢。」
  張原伸手在穆真真右腋下解絆扣,口裡說道:「不要囉嗦,晚點去又何妨。」
  絆扣比較緊,好一會才解開一粒,張原現在比較急色,不及解其他,就從這缺口伸進手去,雖然還隔著一層,不過手感已經好很多——
  穆真真咬著嘴唇,喘息急促,自己扭著手將右衽衣衫解開,然後任憑少爺動作,抱著少爺的腦袋低低嬌吟,感覺到下面的長裙被撩起、腿被分開,她昨夜浴後未穿底褲,所以裙下就是裸的了,還聽到少爺說了一句什麼小雨潤如酥,暈暈乎乎問:「少爺說什麼?」
  張原「嘿」的一聲:「沒什麼——真真,別說話,我,來了。」
  彷彿被槓桿撬起來一般,穆真真小衫敞開的上身向上拱起,雙峰怒峙,從喉底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身子向上拱到極限然後慢慢軟下去,同時伸手緊緊抱住少爺的腰背,口裡卻道:「少爺說得真好——」…,
  這話沒頭沒腦,張原奇怪了,百忙之中抽空問:「我說什麼了?」
  穆真真喘微微道:「就是少爺說汪名士的那些話,婢子聽了心裡好快活。」
  張原「哦」的一聲,心道:「女子心思真是怪,都這時候了卻想到別的事去,不夠認真啊,而對於男子,這關頭就是天塌下來也讓高個子先頂一會,我張原也不例外。」說道:「不許說話了,別走神。」
  穆真真果然不再說話,雖在極快活時也是緊咬牙關,只是嬌哼聲抑制不住——
  半夜秋雨,一室春聲。
  ……
  張原洗漱下樓已經是卯時末,三兄張萼在院中鬥蟋蟀,見張原出來,笑道:「介子,火氣很大吧,你看大兄也是,還擁著素芝未起床,憋得太久了,真是可憐——」
  張原不和張萼扯這些,問:「三兄今日做什麼?我等下要去澹園。」
  張萼道:「我回國子監去,那裡有幾個狐朋狗友,熱鬧好玩——對了,若李雪衣來請我們喝花酒,你一定要派人通知我,若撇了我自顧去享樂,那兄弟沒得做了。」
  張原笑道:「弟豈敢,三兄乾脆在聽禪居等著,說不定傍晚就要請我們去。」

  張萼道:「那我午後再出來。」國子監對於他們這些納粟監生而言,好似自家菜園子,隨意出入。
  用了早飯,張原帶了穆真真和武陵步行去澹園,焦潤生一見張原便問昨夜舊院之事,張原略略的說了,焦潤生驚訝道:「汪然明這人我在杭州見過,自詡名士,風流放蕩,喜流連青樓妓院,詩畫有點小名氣,還寫了一部擬話本小說集子,叫《歡喜冤家》,頗涉淫詞,蘇州綠天館刊行的,綠天館是蘇州最大的書局,就是汪然明開辦的。」
  張原也是訝然,《歡喜冤家》這部小說集子他讀過,署名西湖漁隱主人,全寫男女之情,偷|情、騙|奸、私奔等等,描摹世相世情筆墨頗為老到,當然,和三言二拍沒法比,說道:「我在蘇州聽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說綠天館主人是一徽商,卻原來就是這汪然明。」心裡道:「那就正好,汪汝謙不是路人甲,還有戲,我的翰社書局就踩著他的綠天館崛起吧。」
  這日上午張原就在澹園協助焦老師整理《國朝獻征錄》,《國朝獻征錄》其實就是半部明史,上起洪武,下迄嘉靖,各宗室、戚畹、勳爵、內閣、六卿、才子、義人的傳記、行狀、方志,甚至神道碑、墓誌銘,各種材料搜羅齊備,焦竑中狀元後曾在翰林院待了好些年,就是編國史,所以人稱焦太史,這些資料都是那時搜集的,張原通過閱讀這些材料,對明代政治、經濟、以及各色人物可以有全面的瞭解,對張原來說,四書、《春秋》經義這些科舉課程對他來說已沒有再下苦功學習的必要,他現在應該逐漸轉向實用之學,要獲取大量的時政信息,幫助焦老師編史是目下最好的選擇——

  張原便向焦竑提出這一請求,焦竑喜道:「如此甚好,待顧祭酒回來,老夫向他說這事。」
  張原又道:「學生曾患有目疾,不能久視,還請老師安排兩個人為學生念誦這些史料。」
  焦竑道:「這個好辦,你安心在此編錄就是。」
  在澹園用了午飯,焦竑照例要小睡半個時辰,張原即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去南京內守備府拜會太監邢隆,邢隆一早得了柳高崖的稟報,見到張原就大笑道:「張公子英雄救美,佳話啊。」…,
  張原道:「全仗邢公公撐腰,公公手下的柳掌班辦事得力。」
  邢太監頗感愉快,一直欠著張原的情,受人之恩心裡其實不是很舒服的,說道:「這算得什麼,昨日張公子來去匆匆,雜家有一事忘了和你說,鍾公公離開金陵時留了五百兩銀子在雜家這裡,說是那日答應了為你出資梳攏那個舊院名妓——」
  鍾公公實在太夠意思、太熱心了,張原慚愧道:「晚生還在國子監讀書,沒想過那些尋花問柳的事,這次幫助那曲中女郎也是有緣故的,華亭陳眉公曾托晚生照顧那女郎。」

  邢太監卻不聽張原解釋,笑道:「張公子年少有才,風流一些正合適,那五百兩銀子雜家晚邊讓人送到你住處。」又道:「經此一事,那女郎不會要你這梳攏之資了吧,或許會便宜些?」
  張原汗顏,太監們好奇心就是重啊,道:「晚生怎好要鍾公公的銀子,傳出去讓人笑話。」
  邢太監道:「豈有此理,難道雜家好生吞鍾公公留給你的銀子,放心,這事不會有別人知道。」
  張原不再多說,便即告辭,出大門時見柳掌班候在外面,過來道:「張公子,那些廢王庶民不敢再出現在舊院了,幾個名字犯諱的被責打四十杖,勒令即日改名,以後不許再以五行部首取名——這些人雖已是庶民,以前也多有不法之事,但見官還從沒受過杖責,這回是重罰了。」
  張原作揖笑道:「全仗柳大人為民除害,在下方才在邢公公面前也贊柳大人辦事果敢。」
  柳高崖甚喜,連說:「張公子過獎。」
  張原回到澹園,繼續整理《國朝獻征錄》,傍晚時回聽禪居,卻見三兄張萼正在院子裡與兩個陌生漢子說話,這兩個漢子是民信局的,說有會稽商氏女郎寄給張原張公子的書信和衣物,有寄物清單,請張原一一點收後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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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思君如流水

  民信局是寧波府慈溪、奉化兩縣商人在永樂年間創辦的,起先只是同鄉之間捎帶家信、錢物,從中收取一定的費用,經過近兩百年的發展,依靠各地商舖、客棧、腳夫行作為據點,在江南城鎮形成了一定規模的郵遞網絡,長江以北的揚州、開封、臨清、濟寧、北京這些大城市也能寄信、寄物,雖然沒有官辦的驛遞那樣兩京十三省無所不達並且快捷,但對於不能享受驛遞特權的平民百姓來說,民信局給了他們極大的便利,這兩年張原和姐姐張若曦書信往還就是通過這民信局傳遞的——
  晚明驛遞管理混亂,不但官員享有驛遞的特權,官員親眷也利用驛遞的便利,寄個信物還是小事,勘合牌隨意借用,官員的親戚朋友支使驛站舟車民夫,這個費用巨大,論起來張原也享用了這種不該有的特權,多次通過族叔祖和焦太史寄信、兩次借用杭州織造署的勘合牌,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但這時看到商周德和商澹然通過民信局寄來的書信和衣物,張原不禁有些慚愧——

  會稽商氏是官宦之家,商周祚現在是正四品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去年商周德送嫂子傅氏和景蘭、景徽小姐妹入京卻沒有享受驛遞的便利,因為商周祚叮囑過不得占官府驛遞的便宜,商周祚以廉潔著稱,正因為其廉潔,所以為御史時敢言——
  一個樟木箱收迄,民信局那兩個漢子得了張原畫押的簽收條,告辭出門,到到院門邊其中一個漢子回身道:「張公子,小人是應天府街萬源號通商銀鋪的夥計,張公子若要寄信寄物就請來應天府街找萬源號通商銀鋪,快捷、便利、童叟無欺,若有遺失,一律賠償。」
  張原點頭道:「好,我記下了,應天府街,萬源號通商銀鋪。」
  張萼道:「介子,趕緊看信,讓我看看商氏女郎給你寫了什麼情話?」
  張原道:「這情話豈能給三兄看。」將信揣在懷裡,讓來福把樟木箱搬到樓上臥室,他隨後也上到臥室,拆開商澹然的信來看,澹然的簪花體書法清麗,字如其人,在信裡寫道:
  「——入暑則居白馬山茅舍,長松白石,修竹疏梅,引人入靜,竹亭眺望,東大池如碧絲絛縈繞,日日思君,如流水不捨,追憶舊遊,時時如夢,亭畔新植海棠一本,垂條下蔭,吟嘯幽然,不知明年能否與君共見海棠花開時……」

  張原覽信微笑,心馳千里,去年在白馬山避暑讀書時與澹然蹴鞠、賞月、吃瓜的一幕幕浮現——
  手中信突然脫手飛去,張原急回頭看,見是三兄張萼搶了信,大聲念道:「莫不因時觸事,切境抒情——」
  信被張原搶回去了,皺眉道:「三兄,莫要開玩笑。」
  張萼見張原不悅,也不敢再說要看信,指著樟木箱道:「看看商小姐千里迢迢給你送了什麼東西來,這總行吧?」
  張原開了箱,裡面是秋衣、冬衣各兩套、布鞋、皮靴各一雙、倭扇一柄、端硯一方,還有商澹然畫的兩幅畫,一幅是《白馬山之夏》,另一幅畫的是大善寺,佛前蒲團上跪著兩個女子,都是側面,一個頭髮花白,一個綠鬢如雲——
  「哈哈。」張萼笑道:「這年老的豈不是五伯母,這年少的就是商小姐吧?」
  張原細看這幅求佛圖,心裡非常感動,母親和澹然在他生日這天到大善寺求佛,不就是為他保平安嗎——…,
  張岱上樓來了,說道:「今日去桃葉渡訪閔汶水,從未時起等到現在,那老頭也不知去了哪裡,一直不見蹤影,明日再去——」

  張萼道:「至於嗎,你還三顧茅廬哪。」
  張岱笑道:「尋隱者不遇,這樣才有意思。」
  張岱、張萼一道欣賞商澹然的兩幅畫,好生羨慕張原還未成婚就被未婚妻這麼寵著,千里迢迢寄寒衣,張萼很不快活,說道:「祁虎子的姐姐,我那拙荊,屁也不見放一個。」
  張原忍著笑,問:「三兄一早不是國子監了嗎,何時出來的?」
  張萼更不快活了,說道:「申時就出來了,等著李雪衣、王微姑請我們喝酒,卻音信全無,真是可惱,莫非過河拆橋,另結新歡去了!」
  話音未落,樓下福兒在叫:「介子少爺,有人找你。」
  「哈哈,喝花酒去嘍。」
  張萼以為是李雪衣派來請他們兄弟三人去舊院飲宴的,興沖沖跑到樓下,卻是邢太監派來的人,將一隻沉重的箱子交給張原,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二話不說,就走了。
  張萼好不失望,翻白眼道:「介子你倒好,尊閫送箱子來,太監又送箱子來,真無趣。」轉身回自己的小樓,卻聽福兒又叫道:「介子少爺,又有人找。」

  張萼回頭看時,卻是國子監那個姓蔣的執役,身後還跟著一個家僕打扮的人,張萼問:「箱子呢,搬出來?」
  蔣執役莫名其妙,他身後那家丁模樣的人不認識張萼,有點慌張,叉手道:「小人要見山陰張公子。」
  張萼道:「只我便是山陰張公子。」
  蔣執役陪笑道:「燕客相公,這人是找介子相公的,從昆山貞豐裡來,說是介子相公學生的家人,尋到國子監,小人便帶他來了。」
  張原從西樓走出來,那家丁看到了,頓時臉現喜色,上前叉手道:「張公子,小人是貞豐裡杜府家人——」
  張原「啊」的一聲道:「記得,記得,我在杜府見過你,是杜定方派你來的嗎?」
  這杜氏家僕見張原認得他,更是喜形於色,恭恭敬敬道:「是,小人奉家少爺之命,送十篇八股文請張公子批改。」
  張原在周莊結識杜松時,收了杜松的侄子杜定方為弟子,說過讓杜定方有新作的八股文送到國子監讓他評點,這杜定方在亡父過了七七後就開始讀書、作文,認認真真作了十篇四書題八股文,派得力家人遠來金陵向老師張原求教——

  張原向那杜氏家僕詢問杜松是何日離開貞豐裡北歸的?這杜氏家僕答道:「叔老爺是六月十七啟程回延安衛的,那位穆敬巖穆大哥一道跟去了。」
  張原看了一眼身邊的穆真真,穆真真眼含淚花,張原對那杜氏家僕道:「這幾日我正好有空,你就在我這裡住著,待我批改評點之後你就帶回去。」
  這杜氏家僕大喜。
  夜裡,張原在臥室打開邢太監送來的那只箱子,卻是黃白之物各半,白銀五百兩、黃金五百兩,這五百兩黃金自然是邢太監送的——
  穆真真在邊上,張原道:「麻煩,明天還得去一趟內守備府,這金銀都收不得。」
  張原去年曾收過鍾太監送的一千兩銀子,大部分投給了陽和義倉,而現在他已是眾人矚目的人物,行事更要謹慎,尤其是錢財賄賂,最易受人詬病,當然,張原現在要拒絕邢太監厚禮還有一個原因在於他目前不缺錢,這個缺錢不是指滿足自身私慾缺錢,張原日常用度還是比較節儉的,不像大兄張岱、三兄張萼那樣講究鮮衣美食、揮霍奢侈,他的缺錢指的是結社、辦書局、開商號缺錢,這方面若是缺錢,張原是不會為所謂清名而拒絕這箱金銀的,這是個非常年代,你既想力挽狂瀾那就容不得你行君子之道做道德楷模,有時必須自污,不然你什麼事都改變不了——…,
  當然,在盡可能的情況下,還是保有清名為好,這五百兩黃金用於自身享樂是夠多了,用於匡扶濟世又遠遠不夠,只是這些金銀送還那邢太監也是可惜……
  初七日一早,張原乘轎來到內守備府見太監邢隆,那一箱金銀也送回來了,不出他所料,邢太監笑容有些訕訕的,顯然心下不悅,一張老臉全皺了——
  張原道:「邢公公,晚生交友最重一個義字,若公公認為晚生為公公效了一點微勞是為了求財,那晚生掉頭就走——」說著,作勢欲行。
  書生傲氣啊,邢太監趕緊止住道:「張公子莫急,請坐,請坐,坐下說話。」
  好比作八股,破題氣勢有了,然後張原向邢太監說他與鍾太監的交情、如何敬佩邢太監的忠義、他自己又是如何的潔身自好……
  說得邢太監連連點頭,肅然起敬,邢太監先前是佩服張原的才智,現在,更認為張原是少有的君子了——
  在張原的遊說下,邢太監決定再拿出白銀五千兩,與這五百兩黃金、五百兩白銀一起在南京毗盧寺畔建一施藥院,聘請醫士為貧苦患病的百姓免費治病——

  相對而言,若是言語投緣、引導得宜,太監比一般人更易解囊行善,太監沒有後代子孫,迷信因果報應,很多太監熱衷建廟修寺,邢太監就捐資修過雞鳴寺、棲霞寺——
  邢太監對張原是既感激又敬佩,他剛剛化解了一場危機,不用貶去鳳陽守菜園,但南京兵部一班人顯然是不肯就此善罷甘休的,他行事還得為小心才行,張原勸他建施藥院正是收買人心之舉,他也聽說過鍾太監在張原的建議下建了養濟院,在杭州名聲極好,生祠香火興旺——
  這樣,張原接觸過的三個太監有兩個成了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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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張原在南京守備太監邢隆處還得知一個消息,國子監監丞毛兩峰因為貪贓枉法已被解送至南京刑部受審,錦衣衛掌握了毛兩峰違法的鐵證,送邢部審理只是走司法程序,毛兩峰這八品官是肯定當不成了——
  邢太監皺著臉對張原道:「毛兩峰那等蠢人,自己立身不正,還想陷害張公子,他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張公子想要如何處置他,雜家還是可以說上話的?」
  張原道:「多謝公公,以直報怨,依律法處置即可。」
  張原告辭出內守備府,回澹園繼續編輯《國朝獻征錄》,黃昏時準備回聽禪居,剛出澹園就遇到薛童和湘真館的徐三,二人想必已在門前等了好一會了,薛童手裡托著個鳥籠,見到張原,薛童蹦跳上前,鞠躬道:「張相公,我家女郎和雪衣姐本來今天想宴請三位張相公,可雪衣姐昨日病了——」
  張原問:「雪衣姑娘病情如何?」
  徐三叉手道:「雪衣姑娘向來多病,每月總要病幾日。」
  張原聽徐三這麼說,便不再多問,打發徐三、薛童回去,薛童卻道:「介子相公,我方才在桃葉渡看到茗煙哥,茗煙哥說是宗子相公在等汶老——」

  張原笑道:「都這時候了,大兄還沒喝到汶老的茶嗎。」便與薛童一道前往桃葉渡。
  那只黑羽八哥聽到薛童叫了一聲「介子相公」,便一路嘹亮地叫著「微姑你好找棋子」,張原聽了搖著頭笑——
  閔汶水是徽州人,長年在桃葉渡賣茶葉和擺茶攤,金陵人稱「閔茶」,最近幾年閔汶水把這桃葉渡茶肆交給兒子閔子長打理,他自己不再輕易給客人烹茶了,這樣,他的名氣反而更大了,金陵士人都以能品到閔汶水親手烹的茶為雅事——
  到了桃葉渡閔氏茶肆,卻見張岱坐在茶肆裡,悠然清唱牡丹亭,張岱今日是鐵了心要等到閔汶水回來,不喝到閔汶水親手烹的茶不罷休。
  薛童悄聲對張原道:「介子相公,我家女郎一早還來這裡啜了茶,汶老這是故意躲宗子相公呢。」
  張原笑道:「無妨,我大兄會等到天黑,除非汶老夜不歸宿。」
  薛童與徐三逕自回舊院去了,張原在閔氏茶肆陪大兄張岱一起等,閔汶水那個兒子閔子長有點愁眉不展,這客人就是不肯走哇,爹爹又不肯見這人,這可如何是好?

  夕陽西下,秦淮河水波光躍金,六朝金粉流淌,羅綺芬芳瀰漫,秦淮之夜即將拉開大幕——
  張原和大兄張岱立在閔氏茶肆前看秦淮落日,忽見一條小艑舟從上游漂下,在渡口停泊,一個道髻布袍、束腰輕盈的女郎跳上岸,張原雖瞧不清這女郎面目,但看那步態身姿,就知道來的是王微,想必薛童回去說了他和大兄張岱在此,王微便來了——
  「宗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向張原二人行禮,美眸流盼,麗色醉人,對張岱道:「王微曾答應到了金陵要為宗子相公向汶老引見,只是一直不得機緣——兩位相公稍等。」說罷,纖腰一扭,轉身便行,薛童蹦蹦跳跳跟在後面。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就見女郎王微和一個鬚髮如雪的布衣老者轉過桃葉渡亭向茶肆走來,張原輕笑道:「大兄,到哪裡都得有熟人啊,沒個熟人,連茶都喝不上。」
  張岱笑著迎上去作揖道:「汶老,小生等了汶老兩天了。」…,
  閔汶水一看是張岱,略一拱手,便道:「老朽的籐杖忘了拿了。」轉身就走。

  王微趕緊道:「讓薛童去取。」
  薛童答應一聲,飛跑著去了,這下子閔汶水沒理由再推托了,只好進到茶肆,喃喃自語道:「這人好生歪纏,還是烹一壺打發了他們去吧。」便去鄰室烹茶,張岱跟過去看,見閔汶水烹茶非常麻利,如行雲流水,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真如庖丁解牛一般具有了一種美感——
  張原沒有跟去看閔汶水烹茶,因為王微與他說話,暮色已下,茶肆已經沒有其他客人,王微與張原立在窗前,窗外的柚子樹柚果纍纍,鼻端能嗅到隱隱清香,王微嘴角噙著笑,低聲問:「介子相公,你們前日與汶老同舟回來說了些什麼,為何汶老會說你們輕薄浮蕩不願接待你們?」
  那夜歸舟張萼說話比較猥褻,張原笑道:「也沒說什麼,無非幾句玩笑話而已。」
  王微美眸斜睨張原:「你們——是不是拿小女子取笑了?」
  張原忙道:「沒有。」
  否認的這麼快?王微「嗤」的一笑,不再多問,站在張原身邊看著暮色在窗外逐次洇染,模糊了遠山,暗淡了波光,那柚子樹金黃的柚果被晚風抹上一層灰暗色,王微輕聲吟誦道:「秋風帶早寒,吹君鄰家樹。葉葉望遠吹,在君階下遇。本與葉相別,飄焉牆瓦赴。颯沓散秋回,非為霜所誤。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燈外菊,同心照遲暮——介子相公以為這首詩如何?」

  張原道:「寫秋景、賦餞別,清秀簡雋,算得好詩——這是譚友夏的詩?」
  王微嫣然道:「正是介子相公看不上眼的譚友夏的詩。」
  張原道:「哪敢看不上,我只是好高騖遠,把竟陵鍾、譚放在上下三千年來論而已。」
  王微道:「那就請介子相公試論竟陵鍾、譚的詩在後世會有何等地位。」
  張原道:「算得一個流派,也當名垂後世,只是鍾伯敬的詩每欲為簡遠,卻成促窘,譚友夏追求簡俊深厚,奈何才情詞氣,在公安三袁之下,所以未免露酸寒貧薄相,而且過於求險澀,以致字句謎啞、篇章零碎。」
  這是錢鍾書在《談藝錄》裡對鍾惺、譚元春的評價,張原曾讀過周振甫點評的《談藝錄》,兩世為人,記憶猶深——
  王微默然,細思鍾、譚的詩,的確是有這樣的弊病,卻道:「介子相公雖然說得有理,只是太嚴苛了一些,李、杜、歐、蘇,三千年又有幾個呢。」
  張原笑道:「說得也對,我是有欠厚道嗎?」心道:「這可怪不得我,《談藝錄》是錢先生早年的論著,那時錢先生才氣飛揚、辨析凌厲、鋒芒畢露,與後期的《管錐編》的斂鋒渾厚、博大淵深頗有不同——嗯,《談藝錄》是錢先生抗戰時在上海孤島所作、《管錐編》是文革時所作,都是最憂患的時候,這想必又要被某些人鄙視了,不拿起刀槍、不自盡控訴,卻寫那些,有用嗎?就像我明知三十年後要國破家亡,這個黃昏卻與秦淮名妓王修微在此論詩,鄰室的茶道名家閔汶水正優雅烹茶,氣氛閒適,風月無邊,在某些人看來我應該是不知死活、罪大惡極了吧,我應該無時無刻念叨著救國嗎?」

  ……
  閔汶水很快捧出茶來,為張岱、張原、王微各斟了一杯,王微品茗不語,張原舌尖味蕾不發達,只要茶不太劣,對他來說就都一樣——…,
  天色已暗,閔子長端來一盞琉璃燈,張岱於燈下視茶色,色淡如水,而香氣逼人,張岱叫絕,問閔汶水:「汶老,此茶何產?」
  閔汶水漫應道:「閬苑茶。」
  王微低眉微笑,張原顧而樂之,嗯,看好戲——
  張岱有些訝然,又仔細品啜,笑道:「汶老戲弄小生,這茶是閬苑茶的製法,味道卻不是。」
  閔汶水白眉一挑,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即匿笑著問:「那張相公說這茶產於何處?」
  張岱又品了一口,說道:「很像是羅岕茶。」
  閔汶水咂嘴道:「奇,奇。」
  張岱又問:「這水是哪裡的水?」
  閔汶水道:「惠泉。」
  張岱笑道:「汶老又騙我,惠泉遠在無錫,運送數百里豈能如此鮮活。」
  閔汶水對張岱肅然起敬,說道:「實不相瞞,取惠泉水,必先淘井,半夜候新泉至,旋汲之,以磊磊山石鋪甕底,運水的船借風而行,不以人力,以順自然之性,從無錫至金陵,往往需二十餘日,泉甘如新汲。」

  張岱大讚:「汶老有心,汶老有心。」
  說到江南名泉和佳茗,閔汶水道:「張公子家鄉越中亦有好茶好泉,龍井、日鑄、顧渚皆是名品,前年我曾至山陰,取斑竹庵後山禊泉烹松蘿茶,絕妙。」
  張岱聽閔汶水說起家鄉的禊泉,痛心疾首道:「汶老有所不知,禊泉已死。」
  閔汶水驚問何故?卻原來是山陰、會稽兩縣的士紳常命奴僕去禊泉取水,那些奴僕就到斑竹庵騷擾,向僧人索要酒食,不給就飽以老拳,僧人苦之,無計解脫,就怪罪禊泉,將腐爛的竹木沉到泉水裡,又決水溝的水與泉眼匯合,以致於泉水無法飲用,沒人來取水了,僧人得了清淨,紹興第一名泉就這麼毀了——
  閔汶水大為嗟歎,他現在對張岱已是芥蒂全消,請張岱入雅室,張原、王微隨入,王微對張原細語道:「宗子相公好品鑒,汶老前倨後恭。」
  張原笑,進到雅室,但見窗明几淨,茶案上羅列荊溪壺、成宣窯瓷甌十餘種,皆精絕,閔汶水很快又烹了一壺茶來,專門斟給張岱,說道:「張公子試啜此。」

  張岱先看茶色,再品茶味,說道:「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也,方纔那一壺是秋茶。」
  閔汶水大笑:「老朽年五十,閱人多矣,精賞鑒者,無人比得了張公子。」遂成忘年之交。
  張岱、張原就在閔汶水這裡用晚飯,王微辭去,閔汶水也不留她,王微帶著薛童出門,回頭對張原道:「介子相公送我上船可好?」
  張原稍一遲疑,張岱就在他身後推了一把,笑道:「趕緊去。」
  張原笑著出門,王微放慢腳步,讓張原走在前面,她跟著,沿秦淮河慢慢的走,一彎鉤月早早升起,夜色下的秦淮河畫船簫鼓,來來去去,船上掛羊角燈如聯珠,兩岸水樓、河房朱欄綺疏,竹簾紗幔,夜風中茉莉花香味濃郁——
  兩個人也沒說什麼話,只是在桃葉渡臨上船時,王微輕笑道:「三位張相公各有奇才,宗子相公的茶道品鑒無人能及,介子相公詩賦識見讓人佩服,能結識三位相公,是王微之幸。」
  張原含笑道:「過獎,修微姑娘不要鄙薄我就好。」
  王微臉一紅,道:「介子相公還惱小女子當日玄武湖失禮無狀嗎,要王微如何賠禮道歉才肯釋懷呢?」

  張原道:「我結交內官,總會被某些人唾棄。」
  王微遲疑了一下,說道:「君子愛口,孔雀愛羽,介子相公既有鴻鵠之志,是應該愛惜羽毛才好。」…,
  張原問:「你還是認為我不應該與太監交往太密切對嗎?」
  王微猶豫片刻,還是點頭道:「是,交結內官或有近利,遠損清名。」
  王微肯直言還是有勇氣的,因為她這次正是張原通過邢太監才化解了這次危難,若張原以此事反唇相譏她很難抵擋、會很受傷,她之所以把自己的柔軟脆弱之處暴露給張原,是信任張原,她要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不以自己曾受益而改變立場——
  張原當然明白王微的善意,這也是他不想讓焦老師知道他和邢太監交往的原因,他現在還年少,尚未步入官場,尚未進入士林聲譽圈,結交內官致清名受損的後果還不顯現,但他是一定要步入仕途的,東林與內官的矛盾也遲早會爆發,他想左右逢源走鋼絲搞平衡會越來越艱難——
  想到這裡,張原喟然長歎:「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我者——呃,還沒有。」

  王微默然,夜色裡雙眸璨璨如星,半晌方道:「介子相公也才十七歲,這一刻為什麼讓人覺得這麼滄桑呢?真的很想多瞭解介子相公一些——」
  這女郎心思還是很敏感,張原卻不想多說那些事,亂言道:「也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吧,好了,修微姑娘請上船,我可是飢腸轆轆了要去品嚐汶老的美食了。」
  王微嫣然一笑,道:「介子相公若不棄,不妨同去幽蘭館用晚餐,小女子頗善廚藝,當不至於不堪入口。」
  張原笑道:「改日吧,不然送別送別把自己送得沒了蹤影,讓大兄笑話我。」
  王微知道張原這是婉拒,心裡有點悵惘,她很不瞭解這個張介子,她又很想瞭解,心裡也是納罕,問自己道:「王冠,你何時有了這樣的好奇心?」
  ……
  這兩天,張原抽空為杜定方批改八股文,十篇八股文批改完後,還給杜定方寫了一封長信,根據杜定方目前的作文水準論制藝之道,指導杜定方要精讀哪些書、該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又說自己冬月底、臘月初將途經貞豐裡回山陰,到時再評點杜定方的新作——

  張原寫好信,與十篇評點好的小題八股文一起交給那杜氏家僕,打發他回貞豐裡,這日是八月初九,傍晚時,國子監的蔣執役又帶了兩個人來,福兒一見這兩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阿爹,阿爹怎麼來了,還有錢叔——」
  來人是西張家僕張老實和錢老本,兩個人各挑著一擔籮筐,見到福兒,趕緊放下擔子,喜道:「終於找到了——福兒,三少爺呢?」
  福兒歡天喜地,朝東樓大叫:「三少爺,我爹爹來了,家裡來人了。」
  張萼正與張岱在下棋,聽到叫嚷,趕緊跑到樓廊上向下一看,說了聲:「總算到了。」很快下樓來,張原、張岱等人都聚過來。
  張老實抹著汗,與錢老本一起向三位少爺見了禮,張萼忙不迭地問:「帶了多少昏眼鏡、近視鏡、焚香鏡來?」
  福兒端了兩杯水來給他阿爹和錢叔喝,張岱笑道:「先喝口水再回話不遲。」
  張萼性子急,就自己去翻那四隻籮筐,卻見籮筐裡又有木箱,箱子上了鎖——
  張老實將杯中水一口喝乾,將茶杯遞給福兒,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給張萼:「三少爺,這是信,鑰匙封在信裡。」

  信以火漆封口,張萼拆開信,拉出一封信和一把鑰匙,張萼將信遞給大兄張岱,他急著去開鎖,打開一隻,裡面以棉絮填充空隙,堆疊著一般大小的木盒大約一百隻,木盒是紅木材質,都頗精緻,打一隻,正是一副眼鏡,張萼戴上轉頭看了看,說道:「這是昏眼鏡。」摘下來細看,點頭道:「制鏡工藝有長進。」…,
  張岱展開信一看,說道:「這是三叔張炳芳寫的信——」便將信念了一遍,信裡主要是說鏡坊的事,說這次一共讓張老實、錢老本帶來昏眼鏡一百五十副、近視鏡一百二十副、焚香鏡一百隻、千里鏡三隻……
  張萼一聽還有「千里鏡」,大喜,忙問:「千里鏡在哪只箱子?」
  張老實指著其中一隻箱子道:「應該是這隻。」
  張萼開鎖一看,果然有三隻銅管望遠鏡,三兄弟各取出一隻,旋轉拉開,張原退到院牆邊,用望遠鏡朝後山的雞鳴寺觀看,一邊慢慢調整,口裡道:「不錯,比上次那具望遠鏡有長進——」
  張萼也退到張原這邊朝雞鳴寺看,說道:「還是比不上從濠鏡澳門泰西人那裡買的望遠鏡。」

  張原卻是很高興,說道:「四月底製成的那只望遠鏡模糊,這副已經清晰了很多,這才半年時間不到,進步很大,我回去要賞那三個鏡匠。」
  張萼聽張原這麼說,也高興起來,道:「很好,我明天就把這批眼鏡送去國子監賣,肯定是供不應求啊。」
  張原道:「三兄,在國子監做買賣不好,雖說毛監丞已入刑部受審,但我們還是要言行謹慎一些。」
  張岱點頭道:「介子說得是。」
  張萼道:「那也簡單,讓那些監生自己到我們聽禪居來買。」
  一直候在邊上的蔣執役這時開口道:「好教三位張公子得知,祭酒顧老爺今日午後回到國子監了。」
  張原道:「那我得去拜見顧祭酒。」賞了那蔣執役一錢銀子。
  用過晚飯,張原正準備入監拜見顧祭酒,卻聽應門的福兒叫道:「介子少爺,焦老爺、焦相公來了。」
  張原趕緊迎出去,卻見與焦竑、焦潤生父子一道來聽禪居的還有國子監祭酒顧起元,張岱、張萼聞聲也趕忙出來見禮,入小廳坐定,顧起元道:「張原,乙酉日之事我已瞭解過,你沒什麼過錯,你明日回國子監照常聽課,平時課業可以不作,下午就去澹園助焦太史編書,夜裡還是要回國子監號房,不得逸樂懈怠。」

  顧起元顯然已與焦竑商議過,張原道:「是,學生明日一早便入監聽課。」
  顧起元又道:「你那個善射的婢女以後莫再去射圃練箭了,恐遭人非議。」
  張原躬身道:「是。」又懇求道:「顧祭酒,家父近日將從開封經南京回山陰,學生想等迎送家父之後再入監過夜,也讓學生有時間盡些孝心,請顧祭酒准許。」
  顧起元點頭允了,又叮囑了張原幾句,便待起身回去,張原道:「顧祭酒請稍等。」去取了一副昏眼鏡呈上,說是剛從山陰鏡坊送到的——
  焦竑一見這昏眼鏡,便笑道:「好物事,太初試試,你也是老眼昏花,正用得上。」
  一邊的張萼暗笑,心道:「介子這可謂是伏筆,送顧祭酒一副昏眼鏡,以後就算有人說我們賣眼鏡給監生,顧祭酒也只會一笑置之,這本來就是讓監生們眼清目明嘛,又不是賣《金瓶梅》給他們——」
  顧起元試了昏眼鏡,果然不錯,甚是愉快,對張原道:「這眼鏡蘇杭那邊有得賣,售價不菲,一副眼鏡要數兩銀子,我怎好受你如此厚禮,明日我讓人送銀子過來。」

  張原有些尷尬,眼望焦竑,叉手道:「老師為張原說個情吧,這是學生家裡鏡坊製作的眼鏡,算是土儀,怎敢收顧祭酒的銀子。」
  焦竑拂鬚笑道:「太初兄,你這是為難張原了,這眼鏡可比蘇杭那些鏡坊製作的昏眼鏡清亮,獨此一家啊,那就算老朽贈給太初兄的,如何?」…,
  顧起元固然清廉,但學問通達、熟知易數,不是古板的人,就笑納了,先告辭回國子監,焦竑父子留下再與張原兄弟說話,張原取出一副望遠鏡呈給焦竑,這夜裡不能望遠,張原就解釋給焦老師聽,焦竑驚訝道:「這是千里鏡,我曾聽徐子先說過,泰西人能造這等神奇目鏡,你竟然也會!」
  焦潤生對張原解釋說徐子先便是徐光啟,萬曆二十五年順天府鄉試焦竑任主考官,從落選的考卷中擢取徐光啟為鄉試第一名,焦竑曾因這事被貶官,徐光啟甚感座師焦竑之德,常有書信來問候——
  張原道:「這千里鏡就是根據泰西人的望遠鏡仿製的,泰西人的天文物理數術之學,的確在我大明學子之上,理應效仿學習之。」

  焦竑看著兒子焦潤生笑道:「你看張原怎麼與徐子先說話一個口氣,對泰西人的學問推崇備至,奉利瑪竇為泰西大儒,徐子先還向我遊說要我加入泰西天主教,這就有點荒唐了,被我拒絕,我大明入世有儒、出世有釋玄,出儒入佛,游於三教,何須天主拯救——張原,你以後見到徐子先,莫被他說動加入天主教,現在朝臣對泰西人在大明傳教已經頗有不滿,反對的文章比比皆是,早晚必出大亂,你年少氣盛好惹事,以後莫要牽扯進去。」
  張原道:「學生當然不會加入天主教,但學生以為當此之世,引入天主教對世風不無裨益,尤其是江南,奢靡之風太盛。」
  焦竑「嗯」了一聲道:「徐子先也對我說過天主教重節儉,但天主教教義在大是大非之處甚謬,徐子先有實幹之才,入教是誤入歧途了,可惜。」
  張原當然不認為徐光啟是誤入歧途,問:「不知徐師兄現在任何官職?」
  焦竑道:「還在翰林院任閒職,近日居天津衛種菜,研究農田水利,徐子先是有匡扶濟世之志的,人才難得,不是那些只會寫八股的空談之輩,可惜朝廷不用他。」

  在聽禪居飲了一盞茶,焦竑起身回澹園,叮囑張原每日下午來澹園編錄《國朝獻征錄》,這些日子有張原相助,這部預計洋洋百卷的巨著進展甚快。
  ……
  從八月初十開始,張原又入國子監學習,上午聽博士講經義和詔、誥、表、策論、判詞的寫作,下午去澹園助焦老師編書,隨著中秋臨近,張原漸漸有些著急起來:父親張瑞陽怎麼還沒到南京?
  張岱也入監讀書去了,張萼依舊隨意出入國子監,短短數日,售價四兩銀子一副的昏眼鏡、六兩銀子一副的近視鏡已賣出去一大半,張萼樂極——
  八月十四日傍晚,張原從澹園回聽禪居,一路慢慢的走,眉頭微皺,擔心父親平安,卻又無從問訊——
  穆真真不會說好聽話安慰少爺,只好陪著少爺一起發愁。
  回到聽禪居,卻見院中站著十來個面生僕傭,張原正在問這些人從哪裡來,小廳中張萼陪著四個人出來了,張萼喜叫道:「介子,你看都誰來了,高朋滿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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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童年的承諾

  「哈哈,介子賢弟——」
  「張介子,兩年不見,大名如雷貫耳啊。」
  「介子兄,小弟有禮。」
  「介子賢弟,愚兄在此。」
  階上四人都是笑容滿面,一面作揖,一面迎下來,這四人分別是青浦楊石香、上虞倪元璐、蘇州馮夢龍、華亭夏允彝——
  張原大喜,歡顏道:「你們四位怎麼會一起到來,這是刮東南西北風了嗎?」
  眾人大笑。
  鮮衣靚服、貌如女子的倪元璐道:「我在松江向陳眉公請教畫技,知道宗子在國子監,就迂道來訪,在青浦遇到楊兄和夏兄,在蘇州遇到馮兄,都說是來訪張介子的,乃引為同道,欣然同行。」
  倪元璐是張岱的好友,張原和倪元璐只前年在山陰岕園看搬演《牡丹亭》時見過一次,沒什麼交情,對倪元璐的印象是此人有潔癖,還有,倪元璐的書法和繪畫堪稱後起之秀,近年聲譽漸起——
  楊石香道:「介子賢弟,上回你在青浦評點的那冊時文集子七月初七刊刻上市,七日內賣出去一千三百冊,松江三縣紙貴。」

  倪元璐道道:「那集子我看了,介子的評點精到,我亦大為受益,介子之才實讓我刮目相看。」
  馮夢龍道:「介子賢弟,那《警世通言》愚兄已寫了五卷。」
  張原喜道:「馮兄快筆,弟當先睹為快。」
  這時陸大有從樓後走了出來,陸大有奉陸韜、張若曦之命跟隨楊石香一道來金陵見張原,稟報「盛美號」布行籌備進展情況——
  正寒暄說話,張岱得張萼派人報知,從國子監裡領了「出恭入敬牌」出來了,見高朋滿座,自是欣喜。
  倪元璐是專訪張岱而來,楊石香、夏允彝、馮夢龍是為翰社和翰社書局的事而來,四人連同僕人一共十五人,聽禪居的廚娘自然烹製不出這麼多人的飯菜,張萼道:「舊院行首李雪衣方才派人來請我兄弟三人去赴宴,諸位就一起去吧,我讓能柱先送十兩銀子過去,讓湘真館的人準備酒食——」
  倪元璐插話道:「一定要潔淨。」
  張萼道:「何須吩咐,那些舊院名妓飲食極精潔,也似有潔癖的。」
  楊石香嘿然道:「妓女有潔癖,那可真奇了。」

  張萼道:「妓女為何不能有潔癖,看得上眼的客人就接,看不上的就拒絕,有何不可!」
  張岱皺眉道:「三弟別扯這些,諸位仁兄,我怕是不能相陪,掌燈前要回國子監的,這時都已經日落西山了。」
  張萼笑道:「這有何難,派個人去向國子監博士請假,就說你陡感風寒,正延醫用藥——」
  這時,澹園的一個男僕氣喘吁吁跑過來向張原稟報:「張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在澹園,正與我家老爺說話,我家老爺要留他用飯。」
  張原喜極,父親終於到了,擔心了好幾天,這一刻如釋重負,父親之所以先找到澹園想必是因為他的信都是以焦老師的名義通過驛遞寄出的——
  張原向楊石香等人拱手道:「幾位仁兄,抱歉,我要立刻趕去見家父。」
  張岱道:「五伯父回來了,我們自然也要去拜見,我也不用裝病請假。」便去寫一個帖子讓僕人送去國子監向修道堂博士告假——
  張萼直言快語:「這下子糟糕,張介子戴上緊箍咒了,得老老實實,舊院去不了啦,王微姑要望眼欲穿。」…,
  因為張原之父是在焦竑處,楊石香四人不便冒昧前去拜見,張原讓來福去成賢街狀元酒樓開幾桌精席請楊石香等人晚宴,他和大兄張岱、三兄張萼趕往澹園,穆真真未跟去,她要收拾房間、床鋪讓家老爺及隨從暫住——
  從雞鳴山下聽禪居到澹園有六里路,張原幾人步履匆匆,張萼問:「介子,五伯父上次回來是哪一年?」
  張原道:「三年前了,那年我父親回來過五十大壽嘛。」
  張萼道:「五伯父常年在外,難得歸家,說實話,我忘了五伯父長什麼模樣了,介子你記得?」
  張原笑道:「廢話,哪能不記得!」心裡道:「我還真不大記得,父親的印象模糊得很,我是兩世靈魂的融合,今世這個張原的情感我完全繼承,母親呂氏的慈愛深徹肺腑,猶憶前年夏天的目疾,母親心急如焚,為他四處求醫問藥,夜裡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咒》,母愛感人至深——」
  但對父親張瑞陽,張原繼承下來的情感卻頗淡漠,張瑞陽三十四歲時經族叔張汝霖舉薦去開封周王府做小吏,三十六歲回鄉住了一個多月,次年張原出生,此後張瑞陽都是每隔兩、三年才回來一趟,每次不過待上個把月,童年的張原每次都還沒等和父親混熟,就又父子分離了——

  張原與大兄、三兄趕到澹園,暮色已沉沉而下,澹園已掌燈,焦潤生、宗翼善迎出來,焦潤生道:「介子,令尊在茶寮與我父敘談。」
  張原跟著焦潤生進到茶寮,就見白髮蒼顏的焦竑正陪一個五十多歲的清瘦老者飲茶敘話,張原停下腳步,醞釀情緒——
  那清瘦老者已然站起身來,中等身材,額頭寬,下巴尖,頭戴華陽巾,身穿青布直裰,兩眼有神,張原一進來就盯著張原,叫了一聲:「小原——」
  這就是他的父親張瑞陽,雖然張原與三年前相比變化很大,又與張岱、張萼一起進來的,張瑞陽也沒把兒子認錯,張原緊走幾步,拜倒在父親膝下:「父親,孩兒給父親磕頭——」
  張岱、張萼也趕緊給五伯父見禮,自報名字,免得五伯父不認得他們。
  張瑞陽滿面笑容,道:「張岱、張萼啊,好,好,都長大成人了,五伯父都快認不出你們了。」一面將兒子張原攙起來,上下打量兒子的監生巾服,笑得更歡了,他方才與焦竑敘談,焦竑對張原讚賞有加,這讓張瑞陽非常高興,焦太史是海內文宗,德高望重,張原能得焦太史收為弟子,並得到這般誇獎,張瑞陽的欣喜可想而知——

  陸大有也跟到澹園來了,向張瑞陽磕頭,張瑞陽認得陸大有,忙問女兒張若曦一家四口的近況——
  張萼不想留在澹園用餐,便道:「五伯父,小侄和大兄已在國子監外成賢街一家酒樓備下酒宴,為五伯父接風洗塵——焦老先生請一起去吧。」
  焦竑本來是要留張瑞陽用晚飯的,但想到人家父子親人團聚定有很多話要說,便道:「玉泉先生,那老夫就不留你了,你們親人相見好生暢談吧。」
  張瑞陽號玉泉,張瑞陽在焦竑面前也頗拘束,他不過是一個八品小吏,連秀才都不是,在名滿天下的狀元焦竑面前哪裡有對坐飲茶的資格,只因為他是張原之父,焦竑是張原的老師,焦竑這才分賓抗禮禮遇他,要知道,就是張汝霖在焦竑面前也得自稱「侍教生」——…,
  張瑞陽恭恭敬敬道:「那晚生先告辭,明日再攜小犬來贄見老先生。」
  焦潤生代父送客,張原跟在父親身後出了茶寮,忽見一老蒼頭搶步過來見禮,仰著滿是黑斑的蒼老的臉,喜不自勝道:「少爺,老奴符成,少爺還認得老奴不?」

  三年前張瑞陽回山陰過五十壽誕,那次符成因為染病沒有跟回來,算起來已經有六年沒回過山陰了——
  張原略一回想,喜道:「是符叔,我怎麼會不記得,我六歲那年元宵燈會,符叔馱著我去看世美堂燈呢。」
  符成頓時老臉笑開了花,連聲道:「少爺記性真好,少爺出息了,才十七歲就已是秀才相公了,老爺再不用離家出外謀事,終於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符成自幼在東張為僕,比張瑞陽還年長幾歲,隨張瑞陽在開封一待就是二十年,年老思鄉,這次張瑞陽決定辭了周王府的事回紹興,符成也是歡欣鼓舞——
  又有兩個人過來向張原見禮,一個是符成的兒子符大功,二十七、八歲,另一個張原沒見過,是個年約二十歲的健僕,叉手道:「小人來旺見過少爺。」
  張瑞陽道:「來旺是北地人,是我在周王府的長隨,此番我辭官回山陰,來旺定要追隨。」
  來旺道:「掾史長仁義,小人多蒙照顧,自願為張家奴僕。」
  張萼笑道:「這來旺名字和來福好似兄弟,這下子好了,來福又來旺,介子平步青雲誰也攔不住啊。」

  張瑞陽正待問來褔是誰?武陵跑過來道:「少爺,轎子雇好了。」向張瑞陽磕頭。
  符大功捏了捏武陵的細胳膊,笑道:「小武,你和三年前比沒怎麼長大啊,你看少爺,都那麼高了。」
  張瑞陽乘轎,張原扶著轎,一邊走一邊回答父親的問話。
  張瑞陽三年沒看到兒子,兒子個頭比他還高了,兒子第一次參加科考,竟然縣試、府試、道試三案首,真如做夢一般,他們東張風水大發了——
  張瑞陽問了家裡的情況、張原訂婚和張若曦的情況,張原一一作答,張瑞陽極是欣慰,歎道:「為父今年五十有三,勞碌大半生,如今終於可以安心歇歇了。」
  張原聽了父親的感慨,不禁感動,父親這麼多年在外謀生活也真是辛苦,父母雙親雖說成婚三十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卻並不多,說道:「母親也一直盼著這一天呢,以後你二老可以在一起頤養天年。」
  張瑞陽「嗯」了一聲,把手覆在兒子扶轎槓的手背上,拍了拍,反覆道:「為父真是快活,真是快活。」目視東邊天際初升的明月,語氣放緩,悠悠道:「猶憶我兒六歲時,那年為父從開封回來在家待了四十日,中秋節後離開山陰北上,你跟著若曦還有你母親送為父到八字橋,你梳著沖天鬏,牽著我的袍角不讓我下船,我說待你考上秀才爹爹就不用再出外謀差使了,你就說你昨日就去考,考上秀才讓爹爹待在家裡享福——那時你連昨日、明日都分不清,哈哈。」

  張原的眼睛濕潤了,母親在他通過道試那天夜裡也對他說過這件童年趣事,這似乎是每個受父母寵愛的孩子都會有的承諾,承諾長大了對父母如何如何,兩世的張原都曾對父母說過這樣的承諾,這一世父母雙全,豈能不珍惜!
  張岱道:「五伯父,介子的學業得到了會稽王季重先生、杭州黃庸寓先生,還有焦太史的指點,都是名師大儒,明年杭州鄉試,五伯父等著好消息就是了。」…,
  張瑞陽心中快活,口裡道:「還要戒驕戒躁,努力勤學才是。」便考問了張原幾句四書義理,張原中規中矩地回答——
  後邊的張萼偷笑,心道:「五伯父還不知道他這兒子現在是何等人物,還當介子未啟蒙啊,拿這麼低淺的四書題考介子,豈不讓焦太史、顧祭酒他們笑掉大牙。」悄聲問符成:「符叔,五伯父長年在外,就沒納個妾?」
  符成「嘿」的一聲,說道:「這可不是老奴敢多嘴的——」
  張萼一聽,心道:「有戲。」道:「符叔,和我說說,我送你一件羊裘。」

  符成搖頭道:「家老爺為人端謹,與家裡的奶奶甚是恩愛——」
  張萼打斷道:「再怎麼恩愛,又沒在一起,五伯父客居在外沒個女人侍候怎麼行。」
  符成道:「原先不是有一個嗎,就是***陪嫁丫頭英姑,家老爺四十歲那年再赴開封時,奶奶就讓家老爺把英姑帶去照顧起居,那年英姑已經二十三歲了,唉,英姑命薄,等不到還鄉這一日,五年前就客死開封了。」
  張萼「哦」的一聲,說道:「那介子可比五伯父風流得多——」
  符成老成,笑笑,沒多問,他兒子符大功奈不住好奇,問:「三少爺,介子少爺怎麼風流了?」
  張萼笑道:「年少春衫薄,滿樓紅袖招啊。」
  說話間,到了成賢街,八月十四的月亮升起來在國子監之上,街市燈火與月色相映,張萼上前對張瑞陽道:「五伯父,酒席已備下,就在那邊狀元酒樓,還有一些生員朋友在,都等著為五伯父接風洗塵呢。」
  張瑞陽便在子侄的簇擁下來到狀元酒樓,二樓開了三桌,四人一桌,僕人們另開了一八仙桌,馮夢龍、楊石香、夏允彝、倪元璐都來向張瑞陽見禮,來福更是敏捷,第一時間跪在張瑞陽面前磕頭,口稱:「小人來福拜見老爺。」

  張瑞陽見兒子結交的都是生員,心下甚慰,與諸生寒暄後,笑對身邊的來旺道:「來旺,你無親無故,就認這來福作哥哥好了。」張瑞陽已經向兒子張原問過來福的來歷。
  來旺就上前拜見來福,稱呼來福為哥哥,把來福搞得莫名其妙,還是武陵笑嘻嘻向來福解釋,來福自然也歡喜,二人就已兄弟相稱。
  酒樓夥計按吩咐再為張瑞陽單獨設一席,張瑞陽節儉慣了的,叫張原、張岱、張萼與他同席,狀元紅酒、芙蓉鯽魚、金陵扇貝、金陵鹽水鴨、菊花青魚、丁香排骨等南京名菜剛端上來,夥計先給張瑞陽斟了一杯酒,張瑞陽正待舉懷,忽見一個披髮小童飛一般跑上樓來,逕直奔到張原面前,滿頭大汗,氣忿忿地瞪著張原,大聲質問:「介子相公為何辜負我家女郎!」
  這童子聲音尖銳,很具穿透力,一時間馮夢龍等人都是面面相覷,張萼卻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捂著嘴偷笑,要看介子挨五伯父的訓,張萼先前讓能柱給李雪衣送了十兩銀子去,請李雪衣準備酒食,他們三兄弟要借湘真館宴請朋友,曲中舊院本就是交際場所,文人雅集、宴請朋友往往都借舊院妓館操辦——

  張原趕忙起身道:「薛童,與我到外邊說話。」
  薛童孩子心性,方才跑東跑西到處找張原,這時見到張原他們已經在這狀元樓喝上了,卻讓雪衣姐和微姑在那邊空等,薛童當然生氣,所以一來就大聲嚷嚷——…,
  張瑞陽不明白兒子惹了什麼麻煩,問:「張原,何事,什麼女郎?」
  張岱趕忙拉著薛童到外邊說話,這邊張原見父親問話,不免有些尷尬,說道:「是華亭陳眉公的女弟子,兒子曾幫過她的忙,今日要請兒子和諸友一起赴宴——」
  張瑞陽在外謀事多年,熟知世情世故,聽兒子這麼說,就知那女郎並非良家,兒子這是要與一幫朋友去喝花酒,不免有些暗惱,兒子才十七歲,尚未成親就與妓家往來,這像什麼樣子,兒子學業是大有長進,但少年戒之在色,等下必得好好訓斥,這時當然要給兒子留顏面,暫不追究——
  張岱把薛童拖到外間,瞪眼道:「你可給介子惹麻煩了,你看到坐在介子面前那個老者沒有,那是介子的父親,從開封回來,剛到金陵,這下子介子要挨父親責罵了。」

  薛童怨氣全消,張大了嘴,結巴道:「我,我不知道——」
  張岱笑道:「罷了,也不甚要緊,你回去告訴雪衣姑娘和王微這個原因就是了。」
  薛童趕回幽蘭館,李雪衣也在王微這邊,聽了薛童的回話,李雪衣掩唇笑道:「這可不好了,介子相公的爹爹到了,介子相公要挨罵了。」
  王微白了薛童一眼,嗔道:「你怎麼這麼莽撞!」
  薛童好生慚愧。
  李雪衣輕歎一聲道:「可惜,明日便是中秋,李侍郎的公子邀我游河賞月,本來我是婉拒了的,這樣,還是要去了,修微,不和我一起去嗎?」
  王微搖頭,送走了李雪衣,回來見庭中月色如水,抬頭看天上那輪將圓的明月,徘徊低誦張九齡的詩句:「清迥江城月,流光萬里同。所思如夢裡,相望在庭中。皎潔青苔露,蕭條黃葉風。含情不得語,頻使桂華空。」
  一片羽毛狀的苦情樹葉飄飄落下,王微眼疾手快,如拈棋子一般拈在指間,回到書室,找到《曲江集》,翻到「秋夕望月」這一頁,將樹葉夾在書中,合上,於燈下癡癡出神——

  ……
  狀元樓宴罷,張原陪父親回聽禪居,楊石香等人就在狀元樓附近的客棧住下,他們還有事要與張原商議,要在金陵待上幾天,陸大有當然是要住到聽禪居去的。
  武陵先跑著回聽禪居報信,穆真真緊張地問:「小武,家老爺他——」
  武陵知道穆真真的意思,說道:「老爺和少爺一樣和氣良善,見到少爺也極欣慰,不過——」便將薛童冒冒失失的事說了。
  穆真真擔心道:「老爺會不會責怪少爺?」
  武陵道:「這可難說。」
  穆真真問:「那少爺是不是有點害怕?」穆真真想起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是很怕父親回來責罵的——
  武陵道:「少爺笑嘻嘻的,很快活的樣子。」
  ……
  張原是笑嘻嘻的,還有什麼比父親平安到來更讓他高興的,至於父親可能會因王微之事責罵他,他並不在意,這不是因為他臉皮厚無所謂,而是他是成熟的心智,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他能為自己負責,還有,能被父親責備,很多時候是一種幸福——

  回到澹園,穆真真向張瑞陽磕頭,張瑞陽已聽兒子張原說過穆敬巖、穆真真父女的情況,雖然對兒子送穆敬巖去從軍有些不解,但也沒說什麼,這時見到這身材高挑的墮民少女,頗驚訝這少女的白膚藍眸,溫言嘉勉了幾句,便隨兒子上樓看妻子呂氏寫給兒子的信,又看了商澹然寄來的兩幅畫,張瑞陽笑得合不攏嘴,直到上床歇息也沒找到教訓兒子的時機,這個兒子給了他太多驚喜了——…,
  次日,八月十五,張原本來是要告假在外陪父親的,但張瑞陽一定要兒子照常去國子監聽講,張原入監才得知今日不授課,卻是發放中秋節錢,除了納粟監生,每個監生都有帛八匹,這是賜給監生父母的,還有寶鈔一百錠,寶鈔一百錠按票面價值是相當於錢一百貫,似乎是一筆巨款,但永樂以後這大明寶鈔就不值錢了,正德年間,一百錠寶鈔當不得一貫用,嘉靖以後,寶鈔更是形同廢紙,朝廷也不再印發新鈔,市面上也不見流通,也只有國子監還有餘存的寶鈔,發給監生充好看,好在帛八匹是實實在在的——

  領了鈔帛,今日就放假了,很多監生一出三重門就把那一疊寶鈔扔了,捧在手裡嫌重、當手紙嫌硬,張原卻是把那疊寶鈔帶回了聽禪居,張原看這些東西都帶著看文物的眼光,而且,再度發行紙鈔也是他以後要考慮的事——
  張瑞陽正在樓下小廳向武陵問話,陸大有侍立一邊,張瑞陽自然是問張原這兩年的所作所為,武陵頗乖巧,專挑好聽的說,陸大有有時在旁邊插幾句話,都是誇讚張原的,聽得張瑞陽是心花怒放,這時見兒子領了帛鈔回來,更是快活,八匹帛雖然值不了多少錢,但這是朝廷所賜,身為監生父母亦有榮光——
  巳時,焦氏僕人奉焦竑之命來請張瑞陽、張原父子赴宴,張瑞陽很覺榮幸,他在周王府雖說是掾史長,手下也管著好幾個掾史,但大多數時候還是低身下氣的時候多,交往的也都是一些低品小吏,這次辭職歸鄉,一身輕鬆,到了金陵就得到焦狀元的禮遇,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張瑞陽表面裝得寵辱不驚淡定的樣子,其實心裡快活得緊,命來福準備了一份贄禮帶去澹園——

  在澹園用罷午宴,張原陪著父親回到聽禪居,卻見兩個大禮箱擺在廳中,穆真真說是四個官差抬來送給老爺的,沒留下名帖,張瑞陽奇道:「誰會送禮給我!」
  打開看時,竟是金福壽八仙牡丹二十八枝,還有六匹西洋布、六匹倭緞,以及雲素綢等一些南京土儀——
  那金福壽八仙牡丹若是純金的至少值銀五百兩,即便是鍍金的單憑這工藝也值幾十兩銀子,還有這西洋布,薄如蟬翼,潔比雪艷,都是外番貢品,集市上一般是買不到的,張瑞陽問兒子:「這是誰送來的?」
  張原料想是太監邢隆送來的,不可能有別人,但既然邢隆不留名帖,他也就答道:「兒亦不知,沒見名帖。」
  一旁的來旺奉承道:「想必是南都的官吏慕掾史長大名,所以送禮來表示敬意。」
  張瑞陽笑了起來,他若不是知本分識大體也不能在周王府混跡這麼多年,豈會膨脹自大到認為南都官員會來巴結他一個辭職的王府小吏,對張原道:「這禮來歷不明,我不能收,你好生查訪到底是誰送的,是不是送錯了,原封不動還給人家。」

  張原應道:「是」。
  這時,張萼進來道:「五伯父,今日是中秋節,五伯父要如何慶祝?」
  張瑞陽笑道:「只恨身無雙翼,不然即飛回山陰去。」又對張萼道:「你們兄弟自去陪朋友歡慶賞月吧,不要因我老頭子掃了你們的興,我讓張原陪我去雞鳴寺隨喜,佛寺賞月,也有情趣。」
  張萼向張原做個怪臉,心道:「介子,不是為兄不仗義,愛莫能助啊,你只好聽和尚們唸經嘍,為兄游秦淮、賞月、喝花酒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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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潔癖之累

    從雞鳴山下仰頭望,東麓山阜上的巍峨佛寺在一輪圓月的鑰照下更顯靜謐莊嚴,俗世的團圓佳節與這方外佛寺無干,香火寂寂,冷冷清清,最高處那直刺夜空的藥師佛塔彷彿遺世獨立。

    月華如水,石階如洗,張原陪著父親張瑞陽拾級而上,陸大有、武陵、來、來旺,還有符成、符大功父子跟在後面,穆真真因為身體不適留在聽禪居,素芝、綠梅二婢在生悶氣,張岱、張萼游秦淮賞月沒帶她二人去——

    張瑞陽、張原父子沿著上山石階來到山門外,佛寺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前兩年由太監邢隆出銀三千兩重修了山門、大雄寶殿和彌勒殿,現在看上去金碧輝煌——

    張瑞陽道:「這雞鳴寺據說是千年古寺了。」

    張原道:「是西晉年間的,有一千多年了。」

    張瑞陽點點頭,轉身向南,好像能看到家鄉山陰似的,說道:「你母親信佛,以前我每次離開山陰,她都要去大善寺佛前許願,求佛祖保佑我能平安回來,然後我每次回來她都要我陪她去還願,這些年來來回回十來趟,還願也十來次了。」

    張原笑道:「母親的佛很靈驗,兒子前年眼疾,幾乎失明,也是母親求觀世音菩薩才好的,當然,是菩薩假魯雲谷之手把我治好的。

    張瑞陽開懷大笑,說道:「牽掛了丈夫再牽掛兒子,現在你外出求學,你母親孤淒哩。」

    張原微笑道:「不是很快就有父親回去陪伴了。」

    張瑞陽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啊,我明日就動身回去。」

    張原道:「父親不去青浦看看履純、履潔嗎,正好陸大有在這裡,明天就讓他陪你老一起去。」

    張瑞陽「嗯」了一聲,問:「你姐姐信裡和你說的那盛美號布行是怎麼回事?還有,翰社、翰社書局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知道這些事瞞不了父親,這時山門外也沒其他人便原原本本將自己以華亭董氏沉船裡得到了大量金銀來合股組建「盛美號」布行和翰社書局之事說了——

    張瑞陽目瞪口呆,他大半輩子謹小慎微,只求家境小康、親人平安,可現在這個兒子卻是如此膽大妄為與董翰林成仇、結社、辦書局、開商行,小小年紀到底想幹什麼!

    張瑞陽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教訓這個兒子,董其昌的金銀肯定是不能還回去的,看若曦的信裡說「盛美號」布行籌建進展順利,桑林、蠶房擴展,織工加倍;那個楊石香說翰社書局旗開得勝,刊印的時文集子銷售得極好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前五卷將付梓,這些事張瑞陽都沒理由反對,可是,兒子年才弱冠,還在求學,能幹得了這麼多事嗎?

    張原料知父親會責備他,他只是聽著,唯唯諾諾好似垂首受教的樣子,心裡其實篤定得很,不會因為父親的責備而改變自己的做法嗯,這就是俗稱耳邊風吧——

    一個灰袍僧人探頭朝張原他們看了看,想必是奇怪這夥人怎麼站在山門外說個不休?

    張原便道:「父親,我們進佛寺隨喜吧。」

    來福奉命佈施了一兩銀子香火錢,那灰袍僧人臉上有了一些喜色,雞鳴寺自來中秋夜少有香客,都聚到秦淮河上去了,站在雞鳴山頂,能看到十里秦淮燈火如晝,這個時候十丈紅塵的感覺真是很強烈啊。

    灰袍僧領著張瑞陽和張原上大雄寶殿禮佛香火幽明中,卻見有個布袍女郎虔誠地跪在佛前蒲團上紋絲不動,雖只是背影,張原也知這女郎就是王微,那窈窕體態不會認錯的,心中驚喜道:「王修微怎麼到這裡來了幾時來的?」左右一看,沒看到其他人。…,

    大殿空空蕩蕩,女郎王微雙手合什,好似塑像,一個僧人正給佛前長明燈注入香油——

    張瑞陽一扯兒子衣袖:「我們先去別處隨喜。」

    那灰袍僧道:「兩位檀越,小寺的憑虛閣值得登臨,小僧引兩位檀越去。」

    張瑞陽道:「好,有勞師父。」見兒子一邊走還扭頭看那蒲團上的女子,張瑞陽心中暗笑,誰都是從少年過來的,兒子好色慕少艾可以理解,這女郎背影著實動人,不過該教訓還得要教訓,低聲道:「非禮勿視。」

    張原唯唯。

    父子二人拜了彌勒殿,再上憑虛閣,這閣建得險峻,好似一隻鷹附在巖壁上,張瑞陽只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就趕緊拉著兒子下樓了,這地方太險。

    又到韋陀殿拜了韋陀,張瑞陽心想大雄寶殿那女郎應該離開了吧,就和張原轉回大雄寶殿,果然已經不見那女郎的身影。

    張瑞陽與張原父子二人在佛前拜了幾拜,知客僧來請二人去客堂用茶,張原向父親說他要去方便 下,快步出了佛寺,溶溶月色下,女郎王微正立在山門旁邊和武陵說話,薛童也在邊上。

    「啊,介子相公,巧遇。」

    王微萬福,笑意嫣然,很歡喜的樣子,頰邊卻有淚痕,王微今夜其實是特意來雞鳴寺的,沒想過要遇到張原,只想在這個月圓之夜離張原近些,這時能見到張原,當然喜出望外。

    張原作揖道:「方纔我見你在拜佛,草衣道人也拜佛嗎。

    王微含笑道:「入佛寺不拜佛何為¯——」問:「方纔在殿外說話的就是令尊嗎,老先生昨日沒有責怪你?」說著,看了邊上的薛童一眼。

    薛童赧然。

    張原道:「方纔在這山門外,就被訓了一頓,不過和薛童無關。」

    王微想著張原垂手挨訓的樣子有點忍不住笑,說道:「我傍晚乘舟至通濟橋時,見宗子相公、燕客相公一夥人說說笑笑往桃葉渡而去,我沒出聲招呼——」

    張原「嘿」的一笑:「大兄他們肯定會去找你和雪衣姑娘。」

    王微道:「那可不巧,雪衣姐也不在湘真館。」

    張原道:「不管他們,大兄他們自有尋樂之處——」看著女郎微腫的眼皮,問:「你——哭什麼?」

    王微伸一根蔥白的手指在自己眼瞼下方輕輕一抹,輕聲道:「介子相公不是眼睛不好使嗎,怎麼這般明察秋毫了?王微方才在佛前跪拜時忽然想剿亡父的靈柩還寄在江北某地的佛寺中,那時我年幼,不記得地名,無從查找,所以心裡很難過——」

    說到這裡,這女郎抬眼向張原笑了笑,美眸盈盈的,說道:「真是抱歉,不該說這些掃興的事,介子相公不要在意。」

    張原道:「這有什麼,我們是——朋友。」陪著王微在月下踱了幾步,說道:「好了,我要回寺裡客堂,家父在那裡喝茶,修微姑娘回去吧,走好。」說罷,便回寺中客堂,待父親飲了一盞茶一同出寺,山門前已不見王微和薛童的蹤影,武陵覷空道:「少爺,王微姑請少爺有空去看她,王微姑說隨時恭候。」

    張原隨父親回到聽禪居時,已交二鼓,張岱、張萼當然是沒回來,張瑞陽又藉機教訓兒子莫要向那兩位族兄學樣,張原當然是受教的。

    因為父親張瑞陽明日就要離開南京,張原便給姐姐、姐夫寫回信,寫好信,交給陸大有收好——

    秦淮燈景,水火激射,宴歌絃管,騰騰如沸,兩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讓人耳目不得自主,這真是欲界仙都、銷魂樂國——…,

    張岱、張萼、夏允彝、楊石香、馮夢龍、倪元璐六人在一條四丈長的畫舫上飲酒賞月,有六名秦淮河房的美姬相伴勸酒,這六名美姬執團扇,緩鬢傾髻,軟媚著人,張萼樂極,卻道:「可憐介子弟不得此樂,被五伯父管著,現在應是無聊入睡了。」

    張岱道:「有王微與介子千里共嬋娟呢。」

    眾人飲酒作樂,謔浪笑談,那六名美姬或吹|簫、或撥阮、或曼聲歌唱,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裡,不知今夕何夕。

    午夜,畫舫游到桃葉渡,夏允彝和馮夢龍辭去,倪元璐也要走,被張萼拖住,與張岱、楊石香一起回秦淮河房留宿,倪元璐頻頻顧盼一個眉目娟好的美妓,張岱看出來了,便讓那美妓為倪元璐薦枕—

    倪元璐是有潔癖的,雖說眼不見為淨,但總覺得這美妓不乾淨,讓這美妓去洗白白再來,這美妓道:「倪相公,妾身傍晚時就浴過了。」

    倪元璐道:「不行,一定得去洗。」

    美妓只好再去備水用香料皂子將全身洗得香噴噴的,倪元璐卻又嫌這香氣刺鼻,又讓美妓再洗,洗過之後脫光光摸來摸去,還是覺得這裡不乾淨那裡不乾淨,又讓再洗,洗來洗去,天亮了,那美妓被折騰病了,倪元璐只好再加付一份醫藥費——
   
    張岱幾人知道這事,狂笑不止。

    辰時末,張岱四人回到聽禪居,馮夢龍、夏允彝已先在,宗翼善也收拾了行裝要隨張瑞陽去青浦,宗翼善已向焦稟明,他要把父母送到山陰安置,這次就陪張原之父同行。

    一行人送張瑞陽和宗翼善到聚寶門水關,來福雇好的船已經等在那裡,張瑞瑞陽臨上船又叮囑了兒子幾句,又問兒子大約幾時回鄉?張原說冬月中旬會從金陵啟程,也要往青浦走一趟。


    這一章自感寫得不大理想,改來改去,不暢,希望明天會好起來,小道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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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9-11 08:5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

  選一場秋雨一場寒,中秋節前後晴朗了多日,到八月下旬接連下了幾場冷雨,單衣已不能御寒,要穿夾衫了。
  馮夢龍、楊石香和夏允彝在金陵待了半個多月,於九月初五辭別張氏三兄弟,在瑟瑟秋風中登舟還鄉,沒覺得離別的淒清,但覺振奮和鼓舞,這些天與張原晤談,楊石香三人對翰社和翰社書局的前景更為看好,翰社書局十兩銀子一股共一千股合計萬兩本銀已然募齊,張原擴張書局的規劃也是有條不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目標和可操作性——
  翰社書局年底前要把馮夢龍在綠天館刊行的四十卷《古今小說》合成十冊改名《喻世明言》刊行,從今年十一月開始,每月刊印兩冊,《警世通言》前五篇以兩篇合成一卷刊行,要聘請優秀寫工、刻工,插圖版畫力求精美,雕版用木、用紙要精良,起先一、兩年不求盈利,保本即可,眼光要放長遠一些,先要把翰社書局精品書籍的品牌樹立起來,書局要借翰社的影響力打開銷路,翰社也借書局書籍的流行擴大自己的影響力,這是相得益彰、相輔相成的——

  一旦條件成熟,張原就可利用翰社、利用翰社書局來宣揚自己的治國理念、道德理念和哲學理念,逐步形成一定的輿論氣候,當然·這一切必須要在忠君、保國、利民的大旗下進行,先讓自己佔據道德制高點,這是讓反對者閉嘴的利器——
  楊石香這次帶回去的還有焦竑的一部書稿,定名《焦氏筆乘》,約八萬字,張原這些天在澹園讀過這部稿子,這是焦竑以畢生學力在經學、史學、文章詞賦和醫學多方面的體悟和識見,涉獵廣博,筆力宏健,可說是見解卓異字字珠璣——
  焦竑著述宏富,張原獨選這一部由翰社書局出版是極有眼光的,首先,筆記體是晚明最流行的文體廣大士人喜聞樂見,其次這部《焦氏筆乘》不像焦竑其他著作那般深奧難懂,而且焦竑在這部筆記裡展現的開明的思想、鮮明的主體意識、反對因循守舊、不屑時俗拘束的言論都是張原欣賞的,刊行這部書正是為宣揚翰社的思想宗旨打基倪元璐沒有隨楊石香三人回去,他要等到冬月中旬與張氏兄弟一起回紹興,這些日子就住在聽禪居,有倪元璐在這裡張岱在國子監裡就待不住了,乾脆請假出監,每日陪倪元璐遊山玩水,看倪元璐作畫,反而是張萼在國子監裡待得長久,當然,張萼也沒在國子監裡學到什麼,唯一的成就是把那一百五十副昏目鏡、一百二十副近視鏡、一百隻焚香鏡全部售出得銀一千六百餘兩,與張原一分為二,各得八百兩——

  張原提議二人各取出五百兩湊足一千兩作為擴大鏡坊的本銀待年底回鄉,鏡坊將取名為翰社鏡坊,按張原的計劃,要實行制鏡流水線作業法,每個鏡匠負責制鏡的一個環節,這樣既能提高工作效率和眼鏡質量,而且也不用擔心個別鏡匠跳槽帶走整套的制鏡技術——
  對張原的提議張萼是欣然同意,他母親王氏上次寫信來都誇他節省,以前他在家哪個月不揮霍掉幾百兩銀子呢,這回去南京讀書竟然沒向家裡要過錢,大有長進啊。
  張原謹遵父囑,專心讀書,每日上午在國子監聽博士講經,下午到澹園助焦竑編書,顧祭酒應焦竑之請又派了兩個監生來做張原的助手主要是讀那些史料給張原聽,這兩個監生是黃尊素和阮大鋮——…,
  九月十九,南京刑部判決書下,國子監監丞毛兩峰因為貪贓枉法不但官沒得做,還要杖四十、徙一年,毛兩峰案牽涉國子監司業宋時勉,十月十三,宋時勉因為受南京監察御史彈劾只好辭職,一個小小監生扳倒了五品司業,這在南都官場傳得沸沸揚揚——

  十月十五傍晚,張原為宋時勉罷官事去向南京守備太監邢隆致謝,這是禮節,錦衣衛抓毛兩峰去審訊正是出於邢隆的授意,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太監最是恩怨分明,張原說起上回邢太監送給他父親張瑞陽的兩個禮箱,他父親不敢收,囑他找到送禮人婉言送還,邢隆大笑道:「令尊老先生真是太小心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雜家慚愧得很,想多送一些又怕張公子不肯收,那些小物事張公子必得收下。
  張原道:「公公這回是大破費了,施藥院已開建,花錢如流水。」
  邢隆道:「俗云破財消災嘛,施藥院這銀子是要出的,行善積德也是雜家的本意。」
  在內守備府用了晚宴,張原告辭出來,與穆真真、武陵三人行到通濟橋,見月色甚美,想著有些日子沒見到王微了,再過半個多月他就要啟程回山陰,總要去等候道個別——王微,張原毫無感覺是不可能的,王微之美,連瞎子都知道太監都悔恨,張原也是正常人,當然很願意看到這個美麗多才的女郎,看她巧笑嫣然、聽她嬌音悅耳,不動心、沒興趣怎麼可能呢,但張原志存高遠,那種男子天生的佔有慾被理智克制著,還有,每次看到王微,張原總會想到嬰姿師妹,嬰姿師妹是他心裡的隱痛,他有堅定的救國之志,卻缺乏給嬰姿師妹幸福的勇氣,人,有時就是這麼矛盾——

  來到幽蘭館門前,幽蘭館的門沒開在正對街面處,卻有些偏,看著有些奇怪,武陵前去叩門,一邊喊:「薛童—薛童——」
  門很快開了,薛童歡天喜地道:「小武哥,介子相公來了,真真姐——」說罷撒腿便往裡跑,叫道:「微姑,微姑,介子相公來了。」
  王微正食粳米粥,三樣小菜,簡單精緻,這女郎自奉微薄,除了對品茶要求高,其餘日用都很節儉,但幽蘭館男女老少也有十多口人,每日開銷也不小,王微閉門謝客,坐吃山空—
  簷下懸著的黑羽八哥聽到薛童叫,也趕緊叫喚起來:「微姑你好找介子微姑你好找介子——」
  這些日子黑羽八哥也有長進,把「介子」兩字說清楚了,不再是「微姑你好找棋子」了,而是「微姑你好找介子」,好似王微整日望眼欲穿、尋尋覓覓找介子——
  王微放下竹筷,小婢蕙湘端水來,王微漱了口,用絹帕拭了拭嘴唇,邁步出房,簷下那黑羽八哥還在起勁地叫著,王微嬌喝一聲:「閉嘴。」
  那鳥立時噤聲,王微不禁「嗤」的一笑。

  王微快步輕盈來到堂前,卻見張原立在階墀下,望著院牆邊那數十竿修竹,王微福了一福道:「介子相公,偷得浮生一刻閒嗎,哪得至此。」
  張原微笑著打量這女郎,布袍竹釵,麗色天成,不事脂粉,極其耐看,說道:「路過,就來探望。」
  王微延張原入廳坐定,小婢上茶,張原道:「時光荏苒,我五月初離開山陰來此,轉眼就是半年了,我與兩位族兄商議,下月上旬就要啟程回鄉。」…,
  王微心裡微微一跌,含笑問:「在國子監百餘日,介子相公學業長進否?」
  張原道:「讀了很多書,交了幾個朋友,在澹園為焦太史編書最受益,不虛此行。」
  王微沉吟了一下,問:「那介子相公明年還來求學否?」
  張原道:「交通不便,明年沒時間來了,要留在家鄉專心準備八月的鄉試。」從山陰到南京,一來一回,花在路上的時間都要兩個月,對見識過動車、飛機的張原來說實在是有點苦悶了,不過張原懂得風景是在路上,若是朝發夕至,錯過的也很多——

  王微顯然對張原說「交通不便」頗為不解,從山陰到南京,無論陸路、水路都極順暢,哪有什麼交通不便,卻也明白張原明年是不會來了,說道:「這麼說介子相公是來和小女子道別的了?」
  張原道:「雖然還要過些天才走,但怕到時酬酢事繁,無暇來向你告別,就先告訴你一聲,免得萬一倉促失禮。」
  王微垂眼看著自己的白皙纖美的手,說道:「多謝,介子相公真把小女子當朋友呢,禮數周到——」
  張原道:「不是嗎?」
  王微抬眼含笑,曼聲應道:「是—」,又道:「相聚難得,王微想向介子相公討教一局圍棋,可好?」
  張原自無不允的道理,便與王微紋枰對坐,王微笑問:「介子相公還是下蒙目棋嗎?」
  張原道:「不了,讓修微姑娘佔些便宜也好。」
  王微輕輕皺了皺鼻子,暗道:「我怎麼佔你便宜了,你若下棋分心能怨我嗎。」心裡卻是有些歡喜、有些得意。
  夜色沉沉,燈焰明明,這局棋下了很久,張原小勝,閒言數語,起身拱手道:「我要回去了,將交三鼓了。」

  王微送張原三人出門,道:「介子相公何日離金陵請告訴王微一聲,總要為三位張相公送別。」
  張原答應了到時派人來告知王微,回頭見幽蘭館大門偏僻,便隨口問了一句:「這門為何不對著街面開?」
  王微聽張原問起這大門朝向,驀然想起一事,臉竟紅了起來,彷彿抹了一層淡淡胭脂,月色下猶可見桃花色,支吾道:「是我母讓人這麼建的門——」
  張原「哦」了一聲,一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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