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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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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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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秘密與挽留
               
  商澹然辛苦分娩之日,遠在四千里外的張原正在京城朝陽門外與落第歸鄉的友人依依惜別,帆影遠去後,留下來的十位翰社進士就在附近酒樓飲酒聚談,他們這十人相聚的日子也不會長,因為下月初一,張原和文震孟就要進入翰林院從事史書纂修、誥敕起草以及經筵侍講諸事務;倪元璐和張岱這兩位庶吉士也在翰林院,不過庶吉士還不能算是翰林,庶吉士在翰林院的主要任務是學習,由翰林院、詹事府中學問淵博、官高資深者負責教導他們,學習期限一般為三年,然後進行考核,優者升為翰林院編修、檢討,次者出為給事中、御史,謂之散館,就是說學成畢業了,庶吉士仕途陞遷要比一般進士順利,而且有成為大學士入閣輔政的希望,時人目之為「儲相」,一般外放的進士最多也就四品知府到頂——

  而洪承疇、黃尊素、阮大鋮、許觀吉、孫際可、夏啟昌六人在授官外放之前,先要分配至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門學習律令、熟悉政務,以及歷練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這叫進士觀政,就是實習,為期三個月,所以張原、文震孟、張岱、倪元璐四人今後兩年還能聚在一起,而洪承疇六人三個月後就要各任一方,只能通過書信聯繫了——

  午後申時初,張原回到東四牌樓內兄商周祚的四合院,一進垂花儀門,就見景徽站在西廂房台階上,雙手別在背後,笑容可掬,脆聲道:「小姑父,猜猜又有什麼喜事?」小景徽因為叫「張公子哥哥」被母親傅氏訓斥過幾次,現在終於改口了。

  張原聽到「喜事」二字心就「怦」的一跳,隨即又明白這不可能,雖然預計澹然是這幾日分娩。但要等到喜信傳來,至少要一個半月之後,說道:「是不是你小姑姑寫信來了?」

  「猜中了。」

  景徽雙足一蹦,就從三尺高的台階上跳下來。背在身後的手一揚,有一疊信,是澹然寫給兄嫂、景蘭、景微和張原的信,還有張原之父張瑞陽寫給張原的一封信——

  景徽喜孜孜道:「小姑姑真好,專門給我寫了一封信,沒和姐姐的信放在一起。」說著把信封亮給張原看,上面寫著「商景徽收」呢。

  張原笑。從景徽手裡抽出父親張瑞陽和澹然給他的信,卻聽景徽問:「小姑父是先看小姑姑的信呢,還是先看張老先生的信?」

  張原含笑問:「這先後有區別嗎?」

  「當然有。」景徽笑眯眯道:「先看張老先生的信是孝,先看我小姑姑的信是愛,張公子哥哥——」,說漏嘴了,趕忙改口道:「小姑父該怎麼選擇呢?」

  張原笑道:「小徽這麼一說,嚇得我信都不敢拆了。小徽教我,該如何選擇,才能夠又孝順又有愛呢?」

  景徽眨著晶亮的眸子道:「我有一兩全其美之策。我幫你看小姑姑的信,唸給你聽,你呢,自顧拆張老先生的信看。」

  張原大笑,曲指在景徽嬰兒肥的臉頰輕輕一彈,問道:「你就是想看你小姑姑寫給我的信對吧?」

  景徽趕緊點頭,笑眯了眼。

  張原道:「不行,我說過了,不得看他人私信,各人有各人的秘密。知道嗎。」

  景徽「噢」的一聲,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忽閃忽閃著,粉嫩的小臉微微泛紅,小姑娘有些害羞了,因為「秘密」兩個字讓她想起六歲時在會稽白馬山亭子裡對張原說的話,她那時說要和小姑姑一樣嫁給張公子哥哥呢。這是她心底的秘密,張公子哥哥答應了她不對任何人說的,張公子哥哥果然很守信用哦——

  張原顯然沒注意到小姑娘的羞澀,他立在院中白玉蘭下先拆澹然的信看,信是正月十六寄出的,他去年臘月二十六從京中寄出的信那時還在冰雪路上,這路途遙遠,通信實在是太不方便了,他現在迫切想知道澹然生寶寶的情況,但著急也沒有用,只有等待。

  澹然在信裡向張原描述了胎兒在她肚裡踢蹬,說肚子大得好似塞了一個大西瓜在裡面,還說她胖了許多,信寫得很長,滿是將為人母的期待和對夫君的思念——

  父親張瑞陽保持著在周王府做掾史長多年的嚴謹,在信裡鉅細不遺說家裡的事、陽和義倉的事、翰社書局的事、盛美商號的事,又說山陰附近有多位殷實人家想投靠到張家為奴僕都被他拒絕,鄉鄰與人爭訟請他向劉知縣說情他也一概拒絕——

  張母呂氏在信末親筆附了幾句話,說家裡人身體都康健,澹然飲食、睡眠都好,讓張原安心考試。

  張原仰望四合院上方的藍天,心道:「母親,兒子已經是狀元了。」

  ……

  萬曆四十四年的三月小,沒有三十日,傳臚那日張原還對鐘太監的乾兒子小高說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去十剎海拜訪呢,現在只有二十九日去了,明日就是四月初一,他要去吏部文選司登記註冊,領取相關照牌後就在翰林院修史了。

  二十九日上午辰時,張原讓武陵先去十剎海鐘太監外宅,說他將在午後未時來訪,因為鐘太監在慈慶宮當值,要出來有好長一段路,是要事先約好才行。

  武陵走後,來福從外採購回來了,買的是給座師吳道南的贄禮,禮部劉尚書瓊林宴上已經拜見過,吳閣老那日沒參加禮部宴會——

  吳閣老住在皇城西面的太僕寺街,從東四牌樓這邊到太僕寺街約有十二里路,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張原沒有乘車乘轎,步行前往,汪大錘和來福跟著,汪大錘的忠誠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汪大錘孔武有力,四、五個壯漢難近他的身,做個保鏢夠格了,論氣力,汪大錘勝過穆真真大,但論武藝就遜色不少。

  穆真真這兩日身體不適,每月都有那麼幾天的——

  太僕寺街的兩排數十座小四合院都是屬於工部的房子,分發給各京官居住,張原也將分到一套,這裡的房子比較狹隘,而且都是上百年的老舊房子,很不氣派,眷屬婢僕多的話住著就不大方便,所以很多京官都在京中另置房產居住,吳道南去年入京,一直住在工部分發給他的這座小四合院中,吳道南老妻已死,未續絃,隨他進京的只有一老一壯兩個男僕,還有那壯年男僕的妻子作為洗衣婦和廚娘,去年從江西入京時,謝絕地方官員提供費用和護從,行裝簡樸如普通人,身為正二品的內閣次輔,吳道南的清廉讓人肅然起敬——

  見到張原,吳道南瘦削的臉露出笑意,說道:「張翰林來得正好,我有幾句話叮囑你,過幾日我就要致仕還鄉了——」

  「老師此言何意?」張原吃了一驚。

  吳道南苦笑道:「老夫不慎取了沈同和為會元,這污點是怎麼也洗不清了,言官彈劾甚急,我已向皇帝上疏求去。」

  老僕來報,戶科給事中楊大人求見,吳道南對張原道:「楊給事是你鄉試時的房師,忠直敢言,難得的諍臣啊。」

  楊漣進來了,見張原也在這裡,很是欣喜,說道:「介子,你也勸一下吳閣老,萬萬不能因劉、姚的彈劾而辭職啊。」

  吳道南道:「我已向皇帝上疏求去。」

  張原道:「皇帝器重吳閣老,定會挽留。」

  吳道南道:「工科給事中劉文炳攻訐我甚急,把我十年前主持順天府鄉試時的一樁舞弊案都翻出來了,也許真是我昏庸失察,我主持的科考常常出舞弊案,那年鄉試第四名鄭汝礦也是因為磨勘試卷時發現割捲舞弊而發配遼東。」

  張原聽吳道南這麼一說,立時想到吳閣老這次肯擔著風險取他入會試黃榜,肯定與十年前那次經歷有關,說道:「場屋作弊,屢禁不止,是閣老謹慎認真,才能追查出來,很多考官含混著就放過了,學生這次就是全仗閣老主持公道,不然學生只有沉淪三載,三年後能否中式也很難說了。」

  吳道南聽張原這麼說,臉上又有了笑意,說道:「不管那些人怎麼誣衊我,我今科能取中你就是國之幸事,為國求賢,當之無愧。」對楊漣道:「楊給事可看過張翰林的萬言廷策?」

  楊漣道:「看過了,真知灼見,發人深省。」

  吳道南道:「老夫以為大明朝開科取士兩百多年來,廷策當以此為第一。」

  張原謙虛道:「閣老過獎了,學生只是真心想為國為民做點事而已,但閣老若致仕求去,那學生就是想有所作為也極困難,比如限制豪右和宗藩佔田、比如在乾旱貧瘠的府縣推廣甘藷、玉米、土豆的種植、比如興修水利、治理江河,這些若無吳閣老主持,學生的萬言策只是一紙空文,沒有半點益處。」

  吳道南嘆息道:「我衰矣,皇帝亦無振作之心,這些事還得楊給事、張翰林努力啊。」

  吳道南雖非東林中人,但現在吳道南可以說是東林人能藉以對抗浙、宣諸黨的唯一靠山,而且明年就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楊漣道:「我輩自當努力報效國家,但閣中若無人支持,想要報國亦無門啊,還請閣老三思。」

  吳道南沉吟道:「老夫迭遭彈劾,肯定是要上疏求去的,不然會被人譏為貪戀權位——且看聖上怎麼批覆吧,聖上若挽留我,那我就厚顏留下,以此衰老之軀為國效微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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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疑雲

  吳道南吩咐廚娘烹製幾樣江西家鄉菜,留楊漣、張原用午飯,燻肉、魚頭、豆腐、青菜、瓦罐湯,家常小菜,別有風味,酒是新年時皇帝賜的宮廷長春酒,菜香酒美,賓主三人交談頗為融洽——

  午後未時初,楊漣與張原告辭,走在太僕寺街上,陽光燦爛,張原微微瞇起眼睛,從相對陰暗的小四合院裡出來,驟見強烈光線,眼睛還是有些不適——

  楊漣道:「介子,我今日不當值,你且到處我住處長談。」

  張原約了鍾太監在十剎海相見,道:「老師見諒,學生這時有事,傍晚時再來老師寓所候教吧。」

  楊漣覺得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別人他也這樣要求,問:「你有何事?」

  張原可以教訓小景徽說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對楊老師不行啊,楊老師會說君子坦蕩蕩,只好答道:「慈慶宮太監鍾本華是學生在杭州時的舊交,約好今日午後在十剎海見一面敘敘舊,學生不能食言失約。」

  楊漣搖了搖頭:「罷了,那你趕緊去吧,黃昏時我在會同館等你。」又覺得有必要提醒張原一句,說道:「介子,以後你少與閹豎輩往來,這樣清議不佳,你現在已不是青衿士子,而是官身了。」

  張原口是心非道:「楊老師教訓得是,不過既已約好,總不能讓人空等。」向楊漣一揖,帶著汪大錘和來福出太僕寺街東,再沿著皇城根折而向北,道路右側,那高高的皇牆內就是西苑太液池,牆面朱漆斑駁,顯出大明帝國的老態——

  因為已經是未時,怕鍾太監久等,張原三人走得甚快,經灰廠街、西大街、向十剎海鍾太監外宅行去,經過火神廟後的水亭時。見前面一頂絹帷小轎冉冉而行,一個宮人跟在轎邊,張原也沒在意,大步越過那絹帷小轎,卻聽轎內一個低婉嬌媚的聲音道:「狀元郎現在才來嗎,鍾公公等你好久了。」

  張原「啊」的一聲,停下腳步轉身朝那小轎作揖:「客嬤嬤吉祥。」這似乎有點清宮戲的味道了。

  雕花車窗被從內推開,露出客印月那張明艷皎潔的臉。那雙大而媚的眼睛瞅著張原。笑吟吟道:「三個月不見,張公子已是狀元及第,成了翰林院的六品官了。真是可喜可賀,張公子怎麼不乘車轎?」

  張原就跟在轎邊走,答道:「在下從太僕寺街那邊過來。沒多少路,走走看看風景也好。」

  「也有六、七里路呢。」客印月一雙媚眼瞟著張原,見張原身形挺拔,行步矯捷,兩條腿很有勁,春心就是一蕩,很少能看到這般英氣的讀書人啊。

  張原心想:「客印月這深宮乳娘能夠這麼隨意出入宮闈嗎,她似乎還有丈夫和兒子的。」問:「客嬤嬤要去哪裡,是鍾公公宅第嗎?」

  客印月點頭道:「是。我兒侯國興從保定家鄉來,這幾天就住在鍾公公外宅裡。」

  張原心道:「不錯,鍾公公和客印月勾搭上了。」

  過了火神廟就是鍾太監的大四合院,武陵一直等在這邊,看看過了正未時了,正等得焦急呢,見張原從火神廟那邊過來了。忙對身邊的小內侍高起潛道:「小高公公,我家少爺來了。」

  小高就跑進去報信,待鍾太監迎出來,張原和客印月已經到了門前,張原拱手道:「讓公公久等了。」

  鍾太監笑道:「雜家也才到不久。客嬤嬤半路巧遇狀元郎嗎。」

  客印月從轎子裡下來,笑道:「是啊。很是沾光呢。」

  鍾太監一笑,對張原道:「張翰林請,雜家在後園設了酒宴專為狀元郎賀喜,客嬤嬤要一起喝杯酒嗎?」

  客印月道:「這怎麼好意思。」眼睛瞟著張原——

  張原沒注意客印月,他看到鍾太監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昂藏大漢,身形高大,臉很長,眼睛小卻極有神,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威勢,另一個是扁平臉的少年,十三、四歲,有點畏畏縮縮的樣子——

  張原問鍾太監:「鍾公公,這兩位是——?」

  鍾太監回頭一看,還沒答話,客印月已經答道:「這個是我兄弟客光先,這個是我兒子侯國興——還不趕緊向狀元郎見禮,今年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

  那昂藏漢子和扁平臉少年就過來向張原叉手施禮,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客嬤嬤的令弟和令郎,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客印月的弟弟客光先躬身道:「狀元公折煞小人了,小人豈敢與狀元公同席。」

  鍾太監與張原有要緊話說,不想有人打擾,客印月這個弟弟是個農夫,哪裡上得了檯面,說道:「客嬤嬤要與兒子和兄弟團聚說話,雜家另備了一席酒讓他們暢飲。」說罷,挽著張原的手進入內堂。

  三年前在杭州城甬金門外的織造署,鍾太監就曾挽著張原的手送張原上車,那時是鍾太監示恩邀名,是上位者的愛才和雅量,然而時過境遷,現在的張原非復當年的小童生,而是名滿天下的新科狀元,鍾太監結交張原已經有點高攀了,讓鍾太監滿意的是:張原依舊很看重與他的交情,雖然狀元及第,但神色一如從前謙和,沒有一絲驕矜之色,這真是大器之人啊——

  酒席設在側院小廳,一張黃花梨木的食案,兩個蒲團,食案上一壺御酒,幾樣江南風味的精潔小菜,小廳長窗外就是盛開的海棠,午後陽光濃烈,映著盛開的海棠,滿眼都是嬌艷和嫩紅,如無數少女的唇——

  風雅太監鍾本華在右邊蒲團上跪坐著,說道:「雜家知道張翰林已用過午飯,現在隨便吃點,雜家有事要向張翰林請教。」

  張原道:「一直想過來向鍾公公致謝,卻不得空,年前山東賑災的詔旨若無公公從中出力肯定就沒有那麼快下來,公公此舉,活人無數啊,外人不知公公仁義,張原卻是悉知。」

  鍾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山東賑災旨意的下達,他的確從中出了力,但這種事沒法向人宣揚,做了好事不能揚名那是很痛苦的,現在聽張原讚他,真是心花怒放,謙虛道:「雜家一燒冷灶的也出不了什麼大力。只向盧相說了幾句話而已。」宮中稱司禮監掌印太監為內相。內閣首輔是外相。

  張原道:「有些人在其位不謀其政,公公且沉住氣,早晚有謀其政之時。」

  鍾太監道:「雜家倒是沉得住氣。只是宮中明爭暗鬥,雜家當下只求平安。」忽問:「聽說鄭國舅之子羽林衛千戶鄭養性與張翰林有交情?」

  小廳中只有張原和鍾太監兩個人,兩個侍婢站在廊墀外。來福和汪大錘立在院中,午後時光很安靜——

  張原笑道:「我初入京,與他鄭氏有什麼交情,傳臚大典那日,鄭養性到我內兄宅第拜訪我,說要送我一座四合院,鍾公公你說,那房子我要得嗎,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鍾太監笑了起來。放心了,直言道:「雜家今日要向張翰林請教的是,近來京中傳言,鄭國舅父子與鄭貴妃將謀害東宮,東宮侍從人人自危啊,你想若東宮有什麼不測,那福王豈不就是儲君了。這該如何應對?」

  張原眉頭一皺,「梃擊案」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晚明三大案他記得很清楚,梃擊案是發生在萬曆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就應該發生了。難道歷史已經悄然改變,梃擊案延後。風雲際會,專等我張原來參與?

  向鍾太監旁敲側擊,果然此前只發生了妖書案並沒有梃擊案,張原暗暗點頭,說道:「公公勿慮,皇帝雖然不喜東宮,但卻容不得這等事,公公朝夕勤謹留意,提醒東宮出入門戶要小心就是了。」

  鍾太監道:「雜家曉得,小爺現在也很謹慎,不是萬歲爺召見,小爺都是待在慈慶宮中深居簡出。」見張爺在蹙眉沉思,問:「張翰林想到了些什麼?」

  張原在思索晚明史上那樁梃擊案的前因後果,總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持棒闖進慈慶宮要打殺太子朱常洛的人,到底是不是鄭貴妃和鄭國泰父子指使的?若是鄭氏指使的,那鄭氏也太愚蠢了,指使那麼個瘋瘋傻傻的人冒冒失失闖進來就能打死朱常洛?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哪裡去了,凶悍勇武的江洋大盜哪裡去了,怎麼不找兩個來刺殺太子?

  想到這裡,張原自嘲一笑,這可不是武俠小說啊,聽鍾太監問他想什麼,他當然不能告訴鍾太監梃擊案將發生的事,轉換話題道:「我在想客嬤嬤那個弟弟,真的是保定府的農夫?」

  鍾太監不明白張原怎麼突然說起客光先,答道:「當然是農夫,客嬤嬤的丈夫候二也是農夫,都是務農的。」

  張原問:「侯二何在?」

  鍾太監道:「死了,客印月入宮的第二年其夫侯二就死了,皇宮找乳娘要丈夫孩子俱全的,不然不要,那侯二如果早死一年,客印月就不能進宮了,也正因為侯二死了,所以客印月才在宮中一直待著,哥兒也依戀她,不然早已遣送出宮回保定。」

  張原心道:「這還真是巧啊。」說道:「我看客嬤嬤的弟弟形貌不凡,以後或許能出人頭地。」

  鍾太監笑道:「能得到狀元公誇獎她弟弟,客印月定然大喜——張公子也懂相人冰鑒之術?」

  張原笑道:「略懂,略懂,不過公公可用我這話去討客嬤嬤歡喜。」問:「公公今與客嬤嬤對食否?」

  鍾太監略顯尷尬道:「君子不奪人所好嘛,魏朝與雜家關係不錯,再說了,魏朝比雜家年輕——」

  張原心道:「對食而已,又不是夫妻,都是太監,年不年輕又有多大關係,再說了,魏進忠可比你和魏朝年齡都大,等客氏與魏進忠打得火熱,那老鍾你就沒戲了。」這話不好對鍾太監明說,只好道:「也罷,鍾公公與客嬤嬤搞好關係就行,鍾公公切莫視為等閒,這的確很重要。」

  張原一再叮囑的事,鍾太監當然不敢當耳邊風,他可是聽從張原的建議才來慈慶宮燒冷灶的,說道:「雜家曉得,雜家最近不是與客嬤嬤親近許多了嗎。」

  張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鍾太監一拍腦門,舉起酒杯道:「光顧著說話,還沒為狀元公賀喜呢,來,雜家敬狀元公一杯。」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鍾太監想起一事,說道:「張公子,雜家最近與客印月相處較多,發現她很可能識字,但雜家問她,她卻說不識字,她只是一個農婦,從未讀過書——」

  正這時,聽得側院小門那邊傳來客印月的聲音:「鍾公公,小婦人可以來向狀元郎敬杯酒嗎?」

  張原對鍾太監低聲道:「公公以後多多留心,少問多看——請她進來吧。」

  鍾太監點點頭,起身吩咐立在廊墀下的侍婢:「請客嬤嬤進來。」

  京城的暮春,天氣已明顯轉暖,體態高挑碩美的客印月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紫色葵花宮裙,領子裡露出雪白的裡襯,紫白相映,煞是好看,卸下冬裙的客印月身段更顯豐盈誘人——

  客印月剛進到小廳,小高就跑進來了,叫道:「乾爹,王公公有急事請你即刻回宮。」

  王公公就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讀太監王安,忠心耿耿,是朱常洛最倚重的太監,所以鍾太監一聽王安找他有急事,不敢耽擱,向張原作揖道:「張公子,抱歉,抱歉,雜家有事要先回宮了——客嬤嬤要與雜家一起回嗎?」

  客印月道:「我不急,公公趕緊回吧,莫讓王公公久等。」

  鍾太監急急忙忙走了,張原對客印月道:「客嬤嬤少坐,在下也要回去了。」

  客印月那雙媚眼水盈盈的,說道:「小婦人還沒有敬狀元郎一杯酒呢,狀元郎不會不賞臉吧。」

  張原心想:「這女人做作態度潘金蓮似的,真不像是農家婦,在宮中不可能學得這麼狐媚啊,是久曠飢渴還是有其他用意?」

  張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客印月身份不簡單,史載客印月是保定農婦恐怕並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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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空惹一身羶
               
  客印月體態高挑碩美,神態輕佻嫵媚,站在黃花梨木食案邊,微微向前傾著身,似乎不勝大胸的累贅,那雙大得有些過分的眼睛睇視著張原,觀察張原的細微表情——

  張原不動聲色,轉頭招呼廊下那個頰有梨渦的美婢再取一個酒杯來,斟上寒潭春酒,給自己的酒杯也斟滿,舉杯道:「張原先敬客嬤嬤一杯。」

  客印月起先見張原沒有回應她的話,嫵媚的表情已經有些僵,這時見張原先向她敬酒,又驚又喜,道:「小婦人怎麼敢當狀元公敬酒,豈不是折殺小婦人。」

  張原道:「客嬤嬤哺育皇長孫,勞苦功高,張原當然要敬客嬤嬤。」

  客印月「嘻嘻」的笑:「狀元公真會說話,不就是喂奶嗎,這算得什麼勞苦功高了。」說這話時,已經俯身端起酒杯,笑吟吟道:「還是小婦人敬狀元公吧。」說罷一仰脖,大胸一挺,杯中酒已經入口——

  寒潭春酒頗烈,只眨眼的工夫,客印月白皙光潔的臉頰就罩上一層紅暈,大眼睛更似要滴出水似的,見張原也把酒喝掉了,吃吃笑道:「狀元公好酒量,面不改色。」手撫自己有些發燙的臉頰,注視著張原道:「小婦人喝不得酒,沾一滴就上臉。」明顯是搔首弄姿,卻不讓人覺得她卑俗。

  張原微笑道:「客嬤嬤一看就是能喝酒的,像我這樣面不改色的才容易醉——好了,在下要回去了。客嬤嬤與令弟、令郎再聚一會吧。」向客印月一揖,轉身出廳。

  客印月追出來道:「狀元公稍等,小婦人讓我那兄弟和劣子來向狀元公磕個頭。」

  那昂藏大漢客光先和少年侯國興已經進到側院,跪下就向張原磕頭,張原道:「先前不是見過了嗎,趕緊起來,請起請起。」示意汪大錘和來福扶二人起來。

  客印月道:「狀元公。我這兄弟憊懶,說在家鄉種田沒活路,想在京裡謀個差事。不知狀元公能不能幫個忙,就是給狀元公做長隨就極好。」

  張原心道:「怎麼就纏上我了,這客氏姐弟來歷可疑。我豈能留在身邊。」含笑道:「客嬤嬤,在下是住在內兄家中,實在是不大方便,令弟英氣勃勃,形貌不凡,豈能屈為下人。」

  那客光先一直躬著身低著頭,聽張原讚他,抬眼瞥了張原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客印月道:「狀元公不是很快就要搬出妻兄家了嗎,小婦人聽說鄭國舅送了一座四合院給狀元公。」大大方方的美眸凝視著張原。

  張原心道:「客印月說這話似有試探之意啊。」搖頭笑道:「這事竟然傳到客嬤嬤耳邊了嗎。真是人言可畏啊,在下豈敢生受鄭國舅的厚賜,已婉拒。」

  客印月「噢」的一聲,又道:「那待狀元公居家安定下來,再幫小婦人這兄弟謀個差事吧。免得他整日遊蕩無所事事,小婦人在京城雖然已有十餘年,但都是待在宮中,不認得什麼外官,今見狀元公謙和可親,小婦人才敢這麼冒昧相求。狀元公切莫怪責。」

  張原看著這個頎碩妖嬈的婦人,心道:「你現在還只是一個遭冷落的皇長孫的乳娘,不是天啟帝的奉聖夫人,讓我新科狀元給你弟弟找差事,的確很斗膽很冒昧,你哪來的底氣?」口裡卻是語氣溫和道:「我有幾位同年,過幾個月就要出京赴任,我可以把令弟薦給其中的一位,跟著去某地州衙或者縣衙當差,客嬤嬤以為如何?」

  不出張原所料,客印月道:「多謝狀元公,只是小婦人這個弟弟膽小木訥,除了有幾斤力氣別無長處,而且小婦人也不想他離京,還要他幫著照看一下我兒國興呢,小婦人現在也只有他們這兩個親人,不想遠離。」

  張原看著客印月那個大餅臉的兒子,問:「令郎幾歲了?」

  客印月道:「新年十一歲,愚木得緊,禮節全無。」語氣裡並無慈愛之意,似乎還有些厭嫌——

  張原看著這個侯國興,說道:「十一歲,身量倒是長大。」對客印月道:「既然不願離京,那就等我在翰林院安定下來之後,看看能否為令弟在翰林院謀個執事。」心想:「跟在我身邊肯定是不行的,放在翰林院打雜倒是可以,也讓我看看你們姐弟到底是什麼人。」

  客印月忙道:「多謝多謝,多謝狀元公。」扭著細圓的腰肢向張原萬福。

  張原拱拱手道:「那我先回去了,請客嬤嬤轉告鐘公公,多謝他的好酒。」帶了來福、汪大錘二人出來,沿前海東岸緩緩而行,觀賞前海景色,一面思索客印月的身份隱秘和太子朱常洛的處境——

  斜陽映照,前海碧波蕩漾,岸邊綠樹成蔭,北京內城就數這裡景緻最佳,張原上次來這裡是一片冰封景象,現在則是春光駘蕩,碧水映天,完全是兩個世界——

  汪大錘「呵呵」笑道:「少爺,那高挑個子的女人就是皇帝孫子的奶娘嗎,嘖嘖。」沒說出口話的話是:「嘖嘖,那兩個大奶肯定奶水足,還不把皇帝那個孫子撐死。」

  張原「嗯」了一聲,心想:「客印月跟在朱由校身邊十來年了,對朱由校應該是愛護的,她也盼著朱由校能立為皇太孫以後繼承皇位她好沾光嘛,至於她到底什麼身份,可以留心慢慢再查,暫時不會有什麼問題。」

  張原三人從皇城北大街繞到皇城東邊的夾道,橫穿東長安街,入東公生門,張原見時候還早,先到兵部廨舍訪祁彪佳,祁彪佳這次雖然落第,卻沒有回紹興去,留在其父祁承爜身邊繼續讀書,準備三年後的會試。在祁彪佳這裡閒坐了一會,祁承爜從兵部大堂回來了,張原就向祁承爜打聽徐光啟弟子孫元化送到兵部武庫司的那支燧發槍,祁承爜卻不知有燧發槍這回事,說道:「我明日過問一下,只是兵部也是缺銀少糧,想要大規模更換鳥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原道:「暫時也不用大規模更換。只是每年新鑄的火槍可以按此打造,幾年下來也能更換一大批了。」

  祁承爜搖頭道:「造新式鳥銃絕非張修撰說得這麼容易,要部議才行。所謂部議,就是兵部掌印官與兵部五品以上的官員一道商議,人多心不齊。新式鳥銃不容易通過部議。」

  張原道:「在下亦知行事難,只是遼東形勢逼人,以我所料,不出三年,遼東必有大戰。」

  祁彪佳在一邊道:「父親,兒子見識過那燧發槍,點火迅捷,的確比點火繩的鳥銃方便。」

  祁承爜道:「我明日過問一下,命武庫司的兵匠試射,果然優勝。我會提出部議。」

  張原有些無奈,他雖然狀元及第,但對國事的影響依然極其有限,想推廣燧發槍都很費力,救國之路。任重道遠啊,好在救國計劃依然在穩步進行中,他也終於在朝堂上立足了,膽子要大、心思要細、不要著急,總能找到出路——

  祁承爜留張原用飯,張原婉辭。他要去會同館拜見老師楊漣,楊漣已備了酒菜正等著他來,師生二人對坐小飲,縱論大明國事,楊漣問道:「我聽說鄭養性要送你大時雍坊的四合院?」

  張原苦笑道:「這真是羊肉沒吃著空惹一身羶啊,鄭養性的禮物,學生怎麼能收。」

  楊漣笑了起來,說道:「鄭養性這是壞你清譽啊,我知你絕不會收,你不是那種糊塗人。」

  張原道:「學生聽聞京中鄭氏有將不利於東宮的傳言——」

  楊漣立即接口道:「介子也聽說了嗎,空穴來風,自有緣故,鄭氏與京畿一帶的紅封教關係密切,一直在伺機危害東宮。」

  張原問:「真有紅封教?」

  楊漣道:「當然有,只是詭秘不為人知曉罷了。」

  張原心想:「從歷史上的梃擊案來看,疑點甚多,宮鬥出身的鄭貴妃會那麼腦殘,簡直無法理解。」說道:「老師放心,太子乃一國儲君,神靈護佑,宵小之輩,跳樑而已。」

  楊漣道:「皇帝聖體安康,宵小輩自然無能為,一旦——」沒再往下說。

  張原道:「鄭氏那是痴心妄想,朝中大臣也容不得鄭氏胡作非為。」

  「不然。」楊漣道:「京官中鄭氏黨羽不少,這些人也害怕東宮即位後清算他們,所以鄭氏勢力不容小覷。」

  張原點頭稱是,晚明黨爭可以說是萬曆皇帝一手造成的,萬曆皇帝若早早立了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那就不會有持續十幾年的國本之爭,也就不會形成水火不相容的東林黨和浙、楚、齊三黨,而今國本之爭雖定,但黨派之間的壁壘卻已森嚴,那些曾經揣摩皇帝心意想擁立福王的大臣當然害怕朱常洛登基為帝,目前雖然東林黨人多數被罷斥,然而一旦朱常洛即位,不用說東林黨人肯定起復重用,那時三黨骨幹日子就不好過了——

  張原當然是支持東宮的,支持鄭貴妃和福王沒有出路,楊漣很是高興,張原現在的影響力遠在他這個戶科給事中之上,張原雖不屬東林,但絕對是東林的有力臂助。

  時近一鼓,張原辭別老師楊漣,雇了一輛車回東四牌樓,車輪轆轆,春風沉醉,張原看著車窗外的夜景,心想:「明日,我就要正式到翰林院坐堂了,嗯,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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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鴻漸於陸

    從東公生門進去,左首是兵部,右首是宗人府,與宗人府毗鄰的就是吏部,吏部乃六部之首,執掌全國官吏的任免、考核、陞遷和調動,權力極大,現任吏部尚書是楚人鄭繼之——

    張原、文震孟、錢士升這三位一甲進士今日來吏部文選司登記註冊,按慣例要先拜見吏部掌印官,三人來到吏部大堂上,卻見那吏部尚書鄭繼之雞皮鶴髮、老朽昏憒,說話聲音稍輕就聽不清,要大聲說話、爽朗地笑,不然恐被誤會是冷言冷語或譏笑,堂官如此,整個吏部也就顯得特別吵鬧——

    一番大聲喧嘩過後,三人辭出,去拜會文選司郎中王大智,路上張原問文震孟:「文兄可知鄭尚書高壽?」

    文震孟道:「天官高壽八十有六。」吏部尚書又稱天官。

    錢士升笑道:「鄭尚書應該是有史以來最高壽的天官。」

    張原心道:「萬曆皇帝是準備讓六部尚書都空缺啊,現在戶部、工部、刑部都是由侍郎代署部印,從各京官堂官到地方正印官都是缺官很多,萬曆皇帝把這一塊蛋糕做得很大了,諸黨虎視眈眈啊。」

    吏部是六部之首,文選司又是吏部下轄的四司之首,文選司正五品郎中的職權比三品侍郎還大,現任文選司郎中王大智與鄭繼之同為楚人,深得鄭繼之信任,言聽計從,王大智遂成楚黨核心人物,見到張原三人來登記註冊。王大智甚是熱情,諸黨對新科進士都是竭力拉攏啊,更何況這三位是一甲翰林,張原又是在士林中影響力很大的翰社首領,最主要的是張原現在黨派傾向曖昧不明,出身浙黨世家,娶了浙黨御史商周祚之妹。卻與東林黨魁親善,卻又把親東林的董其昌徹底搞誇,卻又被浙黨的吏科給事中姚宗文視為仇敵。張原的交際關係很混亂,似乎只要對他好那就來者不拒,對他壞那他就果斷還擊。這樣的人應該是可以拉攏的——

    王大智讓屬下文吏很快為張原三人辦妥相關手續,發給相應牙牌,這牙牌是官員的身份證明,張原的牙牌為象牙製成,拇指大小,上面刻著張原的名字、官職和所在的衙門,懸在腰帶上,以後進出衙門就可暢通無阻——

    王大智慇勤問:「三位翰林都分到工部的住宅沒有?哦,還沒有,那我領三位去。工部營繕所的吳所正是我同鄉,且看看這皇城大明門附近有什麼好一些的宅第,三位翰林自當優先。」

    張原並未拒絕楚黨王大智的好意,工部本來就應該分配他們住處,王大智出面幫他們挑到好的住宅算是錦上添花。不像鄭養性要送他四合院那樣非拒絕不可,既入官場,做人行事就不必那麼至清至察,要的就是這種曖昧,萬曆末年的政局混亂,有的是機會可左右逢源、渾水摸魚。他們翰社現在是各方都要爭取拉攏的重要力量,而反過來說,各黨勢力也正是他張原需要團結爭取的,不要有成見,減少內耗、齊心救國才是大方向——

    工部衙門與吏部隔街相對,王大智找到工部營繕所的吳所正,說明來意,那吳所正即命所丞取簿冊來,一一翻找,說到:「李閣老胡同有一處四合院,雖然是小四合院,但位置好,通風向陽,住十幾口人沒有問題,始建於正德十一年,去年重新修繕過,以前此宅居住過的有潘季馴、焦竑、孫承宗諸位大人——這處就分配給張修撰如何?」

    張原喜道:「焦老師也曾在那宅子住過嗎,太好了,多謝,多謝。」

    王大智笑道:「焦太史是萬曆十七年的狀元,張修撰萬曆四十四年掄魁,三十年間,師生二人同為狀元,千古佳話啊。」

    文震孟和錢士升分到的四合院在太僕寺街,與李閣老胡同相鄰,也都是工部在冊未分配出去的空宅當中比較好的宅第——

    吳所丞道:「三位翰林還要去翰林院報到是吧,等下請再來一趟,下官讓人帶三位去看房子,若還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繕的話儘管說,這都是工部的事。」

    這雖然是工部的事,但一般留京的進士顯然沒有這樣好的待遇,張原三人謝過吏部的王郎中和工部的吳所丞,持吏部開具的執照和勘合,出東公生門往右行數十步就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大門三間,正對東長安街,此前張原在這大門前經過多次,這次終於走進去了,過三重門,到正堂拜會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翰林院掌印官由禮部尚書劉楚先兼任,劉楚先很少來翰林院署事,都由從五品侍讀學士郭淐總理院事,翰林院只是一個正五品衙門,品級不高,但尊榮清貴,是培養閣臣的部門,非翰林不得入閣嘛。

    郭淐五十來歲,河南人,是個忠厚長者,與張原三人寒暄數語,便實話實說道:「皇帝罷經筵多年,東宮出閣講學亦廢,《世宗實錄》也已修訂完畢,翰林院現在實在是太清閒了,張修撰、文編修、錢編修,你們三位先跟著周侍講熟悉一下國朝典章制度,學習制誥文字,考議制度、詳正文書,過一段時日再專門負責一事。」然後帶著三人去見周侍講。

    翰林院臨玉河一側有一處小院,堂屋三間,屋內卻沒有板壁相隔,侍講、修撰、編修、檢討十餘人在此通堂辦公,翰林院侍講是正六品,比張原的從六品修撰高一級,郭學士說的這位周侍講就是三年前癸丑科狀元周延儒,周延儒會元、狀元連捷時年方二十一,是大明開科取士以來第二年少的狀元,第一是成化年間的狀元費宏,中狀元時年二十,而現在,丙辰科狀元張原年僅十九歲。一下子就把周延儒的光環給奪去了——

    周延儒少年成名,恃才傲物,在翰林院熬了三年,從修撰升到侍講,依然只是一個清貴閒官,頗不甘寂寞,見到初次相見的張原三人。尤其是對張原,周延儒隱然有妒意,待郭學士走後。他沒什麼話說,自顧、寫字,把張原三人晾在一邊——

    張原、文震孟、錢士升面面相覷。張原上前作揖道:「周侍講,我等三人今日院中還有何事?」

    周延儒頭也不抬,口裡吐出兩個字:「無事。」

    張原道:「既無事,那我等三人先去工部看住所,明日再來。」

    周延儒鼻孔出氣,「嗯」了一聲。

    張原向堂上諸位翰林拱拱手,轉身便出去了,文震孟、錢士升隨後跟出來,錢士升不悅道:「這位周侍講怎麼回事,我們哪裡開罪他了!」入翰林院第一天就遇上這麼個嘴臉。當然不痛快,他們可都還在一甲及第的興頭上呢。

    張原並不在意周延儒對他們態度冷淡,微笑道:「可能他自有煩心事吧,日久見人心,且慢慢相處了看。」

    三人又轉回工部。營繕所的吳所正和兩個所副便領著張原三人往西長安街,從皇城根下的石廠街繞到李閣老胡同,李閣老就是弘治年間內閣首輔李東陽,李東陽的宅第在這裡,故名李閣老胡同,分配給張原的那座四合院坐北朝南。比商周祚在東四牌樓的四合院略小,但也有外院、內院,雖是百年舊屋,經去年修葺後也還整潔,在工部所剩的房子裡算是寬敞的了,張原比較滿意,前些日子他讓來福打聽過,在皇城附近要租賃這樣一座四合院,年租金應該在三十兩銀子以上,現在免費住著,還有何話說——

    張原收了鑰匙,跟著去太僕寺胡同看文震孟和錢士升的房子,那兩座四合院還要小一些,但也算清淨整潔,交接完畢,吳所正和兩個所副回工部衙門去了,文震孟和錢士升此前一直住在會同館,他們兩個很快就搬到這裡來住,而張原暫時還會在內兄處先住著,等下半年澹然入京再搬到這裡來,房子是要先佔到的——

    座師吳道南的住處就在這邊,既然到了這裡,當然要去拜見,卻聽那應門老僕道:「我家老爺入閣當值去了。」

    張原大喜,萬曆皇帝定是下詔挽留吳閣老了,內閣好不容易添了一個人,萬曆皇帝自然不肯讓其輕易罷去,不然又要重新會推閣臣,黨爭更要激烈起來。

    ……

    這樣,張原便開始了他的翰林生涯,每月領筆墨紙、朝暮饌、燭火費,折銀一兩八錢,另外還有月俸銀四兩,說起來大明官員的俸祿實在是少得可憐,靠這點俸銀過日子那是相當的清苦,寒窗數十年好不容易當了官難道是來做牛做馬的嗎,所以很少有人能耐得住清貧,既當了官,那發財之途很多,這不必說,有些官員為了要前程和聲望,不貪污不受賄,可他在京城中的排場如何支撐,那就得靠家族支持,家族或經商或務農,少不了要仗著他的權勢,若朝廷相關政令有損於其家族利益的,那他肯定是要反對的,所以很難有公正,即便是能守清貧、品行正直的官員,但為了意氣之爭,也往往把黨派利益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為排除異己不顧大局,東林官員有不少是這樣的,另外三黨更不必說——

    張原雖不喜奢華,但寒酸也受不了,按他現在的開銷,在京一年大約要用三百兩銀子,以後澹然來了,開銷自然要翻番,這六、七百兩銀子靠翰林院的俸祿哪裡夠,好在他現在自有生財之道,翰社書局、翰社鏡坊、盛美商號,一年紅利少說也有三千兩,他可以做個清官,他也贊成納稅,他的眼光自然要比其他人長遠——

    張原每日到翰林院飲茶、、練習書法,經史學問張原已經不怎麼想鑽研了,門已敲開,磚可以丟掉,張原現在每日大量閱讀的是邸報,從萬曆十五年時的邸報開始讀起,還做筆記,是同堂的修撰、編修中最勤奮的,這讓周延儒感到很可笑,看新出的邸報也就罷了,幾十年前的邸報還看,還做筆記,這人是不是閒得太無聊了,又或者是八股文讀迂了?

    所以四月二十八這日,輪到周延儒給庶吉士講課,周延儒推說自己喉嚨痛,推薦張原代他授課,要講授的是如何草擬用人、選舉、考課這三門的奏折,範文是《歷代名臣奏議》,周延儒原以為張原不敢答應,他想看到張原慚愧推辭的樣子,不料張原只是關心地問了一下他的病情,就端著茶去翰林院講堂了,二十四名庶吉士正襟危坐,張岱、倪元璐在座,見是張原進來,都是一愣,哪有給自己同科進士講課的道理!

    張原含笑作揖道:「諸位年兄,張原失禮了,周侍講貴體欠安,由在下來與諸位年兄共同探討如何草擬奏折,是探討而非講授。」

    二十四位庶吉士都笑了起來,有人道:「張修撰博學多聞,我等正要請教。」

    張原端一杯茶,開講《歷代名臣奏議》,這部書卷帙浩繁,收集歷代名臣奏疏八千餘篇,其中大多數篇章張原聽黃尊素等人為他讀過,大半記於心中,這時講起來,遇到需要引用的篇章,張原隨口而誦,展現其驚人記憶力,一堂課下來,背誦了數萬字,而且思路清晰,歸納得簡明易懂,一眾庶吉士盡皆讚歎,這部書其實很多庶吉士都讀過,但卻無人能如張原這樣瞭然於心,能深入淺出地講出來——

    張原端著茶杯出來時,見侍讀學士郭淐立在講堂長窗外,顯然已旁聽多時,張原趕緊將茶杯放在廊欄上,向郭學士施禮,郭淐點頭道:「張修撰講得極好,以後這門課就由你來講。」

    張原忙道:「郭學士,這個萬萬使不得,今日是周侍講身體不適要我暫代,我只有勉為其難,哪有給自己同年講課的,在下沒有這個資歷,今日只是從權。」

    郭淐見張原堅拒,也覺得於翰林院制度不合,就沒再要求。

    張原回到瀕臨玉河的小院,周延儒已經不在,說是告病回寓所休息去了,張原笑笑,心想:「這樣的刁難我不怕,偶爾來一下也好。」

    黃昏時分,張原與大兄張岱出了翰林院,穆真真和武陵在玉河北橋上等著,還有能梁和茗煙,能梁將一個大信封遞給張岱道:「宗子少爺,這是山陰大老爺寄來的。」

    張汝霖都是通過驛遞寄信,比民信局是快捷得多。

    張岱見信封很厚,說道:「介子,這裡面應該有你的信。」拆開大信封,裡面果然有張原的五封信,分別是張汝霖、張瑞陽、張若曦、張萼、商澹然和王微寫給張原的信——

    霎時間,張原口乾舌燥,這比春闈放榜還讓他忐忑和激動啊,飛快地拆了澹然的信,一目十行,張原大叫一聲:「三官保佑,母子平安,張鴻漸誕生了!」狂喜之情,遠勝狀元及第。

    去年張原離開山陰家鄉赴京趕考的前夜,張原與澹然夜半絮語,張原說生男孩就叫張鴻漸,女孩就叫張思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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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諸葛馬前課

  很少看到張原有這般無法抑制的喜悅,穆真真、武陵都歡叫起來,能梁和茗煙也是喜笑顏開,東長安街上的行人都被橋頭這歡樂引得頻頻側目。

  張岱笑著作揖道:「恭喜恭喜,介子弟也做父親了,又中狀元又生兒子,真讓人嫉妒哇。」

  張原喜氣洋溢道:「大兄也要努力,三兄燕客的兒子都快週歲了。」

  張岱笑道:「是要努力,耕耘不輟。」

  張原雇了一輛馬車,與大兄張岱乘車回東四牌樓,方便看信,張岱吩咐能梁回去報知仲叔,說他今夜在張原處喝酒慶祝,不回泡子河畔了。

  坐在馬車上,張原細看澹然的信,得知兒子鴻漸是三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時二刻出生的,小嬰兒撐手蹬腳,哭聲宏亮,張原看著信,心裡喜潮激湧,恨不得即刻把妻子接到京中團聚,信是四月初一寫的,今日是四月二十九,這官府的急遞鋪真是快啊——

  待看到父親張瑞陽的信,張原吃了一驚,澹然竟是橫生難產,幸得王微帶著南京一位姓陳的穩婆趕到,這才母子平安——

  姐姐若曦的信對澹然分娩之苦之險描繪得更詳細,母親偉大啊,張原忍不住熱淚盈眶,一邊的張岱驚問他怎麼了?

  張原含淚笑道:「沒什麼,太高興了。」

  王微在信裡對請小手婆婆去山陰也沒多說,只說小鴻漸可愛,剛生出來兩隻眼睛就烏溜溜的會看人。又說她在金陵就得知張原中了第六名貢士的消息,南京內守備太監邢隆送了賀禮來——

  張原心道:「修微日夜兼程帶小手婆婆到山陰是擔了一定風險的,修微和她養母馬湘蘭一般,有俠氣,敢擔當,雖然她信上沒有任何居功的意思,但她做過的事我總會從姐姐、澹然那裡瞭解到的。聰明女子就是這麼能勾人心啊。」

  族叔祖張汝霖的喜悅可想而知,次子、長孫還有他這個族孫,山陰張氏一科中了三個進士。在江南的聲譽沒有其他家族能比,張汝霖寫信時還不知道張原已經是狀元,張岱也成了庶吉士。也不知道科場割卷案以張原大勝而了結,他還在為張原擔心呢,但隔得遠,消息傳遞不便,也相信張原的處事能力,在信裡沒叮囑什麼——

  張萼則在信裡說自大兄和介子赴京後,他好生無趣,整日鑽在鏡坊中精研製鏡,現在他也稱得上一名手藝精湛的鏡匠了,目下正努力改進千里鏡。要超過泰西人,又說翰社鏡坊如今已有學徒工三十六人,由三個鏡匠師傅各帶一組,流水線作業法基本形成,鏡坊自今年三月始。每月能制昏目鏡八十副、近視鏡六十副、焚香鏡八十副,各地客商預先訂貨,供不應求,甚至有倭國和呂宋的商人慕名前來——

  張原微笑著想:「三兄那急性子,也有耐心改進千里鏡?」

  馬車在東四牌樓西坊門停下,武陵在付車錢。張原已經大步向前,回到內兄的四合院,景蘭、景徽姐妹正在院中看荷花缸裡荷葉,爭論荷花何時能開,聽到腳步聲,兩姐妹一起轉頭來看,見張原喜氣洋洋的樣子,景徽問:「小姑父何事這般快活,路上揀到銀子了嗎,嘻嘻。」

  張原壓抑著喜氣道:「你們猜,猜中了明天帶你們出去玩,明天正是休沐日。」

  景蘭見跟著張原進來的還有張岱,便有些靦腆,含著笑不說話,讓景徽一個人猜——

  景徽不忙著猜,察言觀色,亮晶晶的雙眸上上下下打量張原,長長的睫毛黑蝴蝶一般扇動,說道:「小姑父好似又中狀元似的,比中狀元還快活,我猜到了,小姑姑生寶寶了。」

  張岱、張原相視大笑,張原讚道:「小徽聰明,你小姑姑生了個男寶寶,大名張鴻漸。」

  「啊,好極了!」

  景徽高興得跳起來,景蘭已經跑進西廂房向母親傅氏報喜了,從都察院回來的商周祚正好這時進門,見景徽歡喜得忘乎所以的樣子,臉便沉下來,景徽趕忙道:「爹爹,小姑姑生男寶寶了,名叫張鴻漸。」

  聽到這句話,商周祚頓時色霽轉喜,看向張原,張原含笑道:「是,母子平安,是我族叔祖通過驛遞寄來的信。」

  平日神情嚴肅的商周祚這時也喜得不停撚鬚,連聲道:「甚好,甚好。」

  景徽問張原:「小姑父,那何時接小姑姑和鴻漸小弟進京?」

  張原笑道:「馬上就寫信,讓她們過了七月半就動身。」問張岱:「劉氏嫂嫂也要來的吧。」

  張岱點點頭,他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至少要三年,以後也極可能留任京官,所以說雖然與劉氏琴瑟不甚和諧,但也得接來相聚——

  當晚,商周祚與張岱、張原飲酒相慶,小鴻漸是三月二十八出生的,昨日就已滿月,山陰東張定然辦了滿月酒,不知可曾委託釀酒人家釀下狀元紅?

  當夜,張原高興得睡不著,連夜給家中二老和澹然寫了回信,準備通過驛遞寄回去,民信局太慢,實在等得煎熬,他現在已是官身,使用驛遞寄信無可厚非,沒必要象內兄那麼謹飭,當此末世,豈能太拘束,只要大節不虧就行——

  四月三十日一早,來福備好五牲祭品,張原到大慈延福宮還願,張岱以及商周祚一家四口都一起去,在三官帝君神像前還了願出來,見清墨山人的卦攤已經擺上,兩根竹竿拉著一道橫幅,上書「鐵口直斷,曾得新科狀元誇獎;吉凶有數,可知清墨山人前瞻。」

  清墨山人肚子裡墨水有限,這副對聯擬得頗為粗鄙,顯然又在打著張原的名號招搖。張原狀元及第時清墨山人和董奶茶也備了一份禮物來賀喜——

  張原走過去拱拱手:「山人早,令正今日沒陪你來?」

  清墨山人向張原、張岱、商周祚連連作揖,說道:「山妻已有喜,山人讓她在店裡休養——」忽然掐指一算,向張原道喜道:「狀元公大喜,母子平安啊。」

  「咦,你怎麼就知道了!」景徽詫異了。

  「山人是以諸葛馬前卦算出來的。」清墨山人笑笑。莫測高深的樣子。

  景徽眼睛瞪得大大的,驚佩道:「山人算得準極了,我小姑姑就是生了一個兒子。」

  張原失笑。見邊上還圍著其他人,就沒多說什麼,他心裡清楚。清墨山人哪裡是算出來的,分明是猜出來的,上回他來大慈延福宮許願,清墨山人就知道他是祈求澹然平安分娩,現在看他們一夥人喜氣洋洋從三官廟裡出來,作為一個算命先生怎麼會連這點眼色都沒有,張原曾聽族叔祖張汝霖說起浙江蘭溪相士楊子高,此人跛一足,挾相術走天下,曾至某官紳家中。時賓客滿堂,這些賓客此前並未見過這個楊子高,楊子高卻能一一指出賓客身份,或布衣、或掾史、或畫師、或清客,無一差錯。這其實就是敏銳的觀察力,還有就是廣見博聞——

  這時,一個商氏僕人急急趕過來對張原說:「姑老爺,有個姓穆的總旗官求見,是祁姑爺帶來的,現在門廳等著。」

  張原與穆真真對視一眼。穆真真心裡的快活簡直要溢出來,姓穆的總旗官不是她爹爹穆敬巖又會是誰!

  張原笑道:「真真,你先回去,我們隨後就到。」

  穆真真答應一聲,飛一般往回跑。

  ……

  甲第科名,至艷事也,黃榜一出,雖深山窮谷,無不傳其姓氏——

  四月初三,遠在榆林的延綏參將杜松看到了京中送至的邸報,上有丙辰科進士名單,張原的名字赫然列在一甲第一名,杜松驚得站了起來,那個兩年前在昆山貞豐里見過的談吐非凡的少年秀才,簡直是平步青雲,狀元及第就是從六品翰林修撰了,翰林官清貴,而武將地位低,即便是總兵、參將見到翰林官都不敢分庭抗禮,必得恭恭敬敬。

  張原高中狀元,杜松是極高興的,張原識見非凡,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去年寫給他的信中對遼東局勢的分析愈見清晰,奴爾哈赤果真建國稱汗,遼東戰事難以避免,杜松已經對張原極為佩服,現在張原更以殿試一甲第一名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杜松對張原已經由佩服轉為敬服了,以張原的才識和遠見,他日為六部堂官甚至入閣為輔都是極有可能的,這樣的人必須要拉近關係,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杜松思忖片刻,命親兵去紅石峽百戶所傳總旗穆敬巖速來參將署見他,紅石峽百戶所離榆林參將衙門三十餘里,穆敬巖當日就騎馬趕到,拜見杜松,杜松命他明日領十名軍士攜參將署文書和勘合啟程入京,去兵部武庫司領取軍械,須得在七月初十前押解回榆林——

  軍械置換是每年都要有的,但此前都是由杜松的親信家丁前往,而且軍階沒有低於百戶的,這讓穆敬巖又驚又喜,準備停當後,次日午前來向杜參將辭行,杜松這時才交給他一封書信和一盒禮物,說道:「這是給新科狀元張原的書信和賀禮,你到京中當面交給他。」

  穆敬巖愣了片刻,隨即醒悟,大喜道:「將軍是說山陰的張介子少爺嗎,少爺中狀元了!」

  杜松微微一笑:「令愛這次想必也隨張狀元到了京中,我派你進京,好讓你父女團聚幾日。」

  穆敬巖喜極,拜別杜參將,領了十名軍士,策馬東行,路上二十餘日,於四月三十日一早進了北京城,先到兵部衙門,卻逢休沐日,武庫司不辦理領取軍械手續,穆敬巖便想先找到張原,可巧正遇祁彪佳,祁彪佳有事沒事都要往岳父家裡走動,當即便帶著穆敬巖來東四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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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反正我是信了

  張原、張岱與商周祚步行,傅氏帶著兩個女兒乘車,武陵、來福、汪大錘、茗煙,還有商氏的男僕、婢女跟在車邊,一行人轉過街角,就看到不遠處四合院的金柱大門前,穆真真正和一個身量長大的軍漢在說話,這軍漢頭戴五色布扎巾,身穿大袖衣,外披罩甲,腳下是皂紋軍靴,腰繫牛脂皮鞓帶,斜挎著雁翎腰刀,身後還跟著兩個身穿號衣的邊衛兵勇——

  見到張原一行人過來,那高大雄壯的軍漢大步迎上,離著數丈遠便在道旁屈一膝請安道:「小人穆敬巖拜見介子少爺、宗子少爺、商老爺和夫人小姐。」

  「穆叔,快請起。」

  張原搶步上前將穆敬巖扶起,笑吟吟打量著眼前這黃須大漢,兩年不見,年近四十的穆敬巖反倒顯得比以前年輕了一些,方面闊口,高鼻如削,頜下金黃色的短鬚捲曲著,面上雖有風霜之色,而且神態依然謙卑,但畢恭畢敬中自有一種血性剽悍之氣,這是以前作為墮民轎夫的穆敬巖所沒有的氣質,只有軍伍中才能磨礪出來的氣質,而且這支軍隊還應該是未遭受過大潰敗的,若是崇禎年以後,大明邊軍屢戰屢敗、畏滿奴如虎,那時就很難看到這種氣質的軍士了——

  商周祚點頭道:「這便是真真的爹爹嗎,果然好一條大漢。」

  張岱笑道:「老穆威風凜凜,真讓人刮目相看哪。」

  馬車裡的景徽對母親傅氏小聲道:「怪道真真姐姐這麼高個子。原來她爹爹更高。」

  商景蘭卻是從車窗裡看著立在大門邊的祁彪佳,心裡暗暗歡喜著,虎子郎君可是有兩天沒來了——

  武陵、來福高興地上前招呼穆大叔,很是熱情。武陵摸著穆大叔的雁翎腰刀的刀柄,肅然起敬的樣子。

  進到門廳,穆敬巖即從懷裡摸出參將杜松的信呈給張原。還有一擔禮物放在門廳一角,杜松為將官多年。深悉官場禮節,知道如張原這樣前程遠大的詞林官等閒不肯自污,所以沒敢送厚禮,只是延綏等地的特產,如黃桂稠酒、西鳳酒、牛手參、雍州麝香、安康青茶等等,這都是名貴土特產,價值也自不菲——

  張原看了杜松的信,心情愉快。交由穆真真收好,便詢問穆敬巖在延安衛兩年的情況,穆敬巖說曾兩次隨杜參將追擊從東套前來劫掠延綏的蒙古韃子,有斬獲,因此立功升任小旗、再升總旗……

  穆敬巖與張原說話時,穆真真侍立一邊,容光煥發,這墮民少女打心眼裡要往外笑。真是高興啊,爹爹威風了許多,言談舉止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卑微畏縮的轎夫了,爹爹有一股英武之氣,爹爹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門前車馬聲。又有訪客到,進來的卻是小內侍高起潛,這時當然不作內官打扮,向張原叉手唱喏道:「張修撰,小人有話說。」

  張原便起身走到廳廊下,小高近前低聲道:「我乾爹就在門外馬車上,因為要避人耳目,不方便進來,請張修撰到馬車上說話。」

  張原眉頭微皺,鍾太監這麼急著親自來見他,定有要緊事,當下向穆敬巖招呼了一聲,跟著小高出門,武陵趕忙跟上——

  穆真真遲疑了一下,向爹爹說了一聲,也跟了上來,張原回頭道:「真真陪穆叔說話,小武、大錘,跟我來。」出外身邊總得帶著人。

  張原走出金柱大門,見側對門的路邊停著一輛馬車,小高已經先跑過去,對車廂中人說了一句什麼,車帷一掀,露出鍾太監白瘦無須的臉,向張原一點頭,又把車帷放下——

  張原過去坐進車廂,鍾太監略略一揖道:「張修撰,雜家有要緊話說,咱們先離開這裡,到朝陽門大街轉一圈。」

  張原點頭道:「那好。」吩咐武陵回去告知內兄一聲,就說他臨時有事外出,等下回來——

  馬車向東出了東四牌樓坊門,除車伕外,鍾太監只帶了乾兒子小高,現在跟在車邊的還有汪大錘和武陵。

  張原受不了鍾太監神神秘秘的樣子,說道:「公公有何要事,現在可以說了。」

  鍾太監還撩起窗帷向車外看了看,這才壓低聲音道:「張修撰,那鄭貴妃要向太子爺發難了——」

  張原心道:「怎麼,梃擊案發生了?」口裡道:「公公莫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鍾太監道:「就在上月雜家在十剎海與你相見那日,萬歲爺爺把小爺喚到乾清宮訓斥,小爺回來時面無人色,王安公公細問之下,才知鄭貴妃又向萬歲爺進讒言,說小爺將劉淑女虐待而死,小爺甚是惶恐——」

  深宮之事無法深究,鄭貴妃枕邊風厲害,張原點點頭,問:「還有呢?」

  鍾太監道:「前兩年有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告發京師奸徒孔學、趙宗舜、趙聖等受皇貴妃鄭氏指使,糾集妖人謀害東宮,當時福清相公為息事寧人,以查無實據,王曰乾與孔學等人有私怨才誣告,授意三法司將告發者王曰乾拷打至死,這事就過去了,沒有引起朝黨大的紛爭,但卻助長了鄭氏一黨的氣焰,小爺的日子很不好過,小爺貴為儲君,但身邊侍從寥寥,不少慈慶宮的內侍因為門庭冷落,沒有油水好撈,有的借口生病、有的借口他處有事,紛紛離去,偌大的慈慶宮是冷冷清清,小爺很是驚懼,生怕哪一日就被鄭貴妃的人害死了,小爺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那鄭國泰任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鄭養性又是羽林衛千戶,他們要是謀害小爺,真不是很難的事——」

  說到這裡,鍾太監凝視張原的眼睛,低聲道:「張修撰足智多謀,科場案化險為夷,可有好計救助小爺?這也是你我前程之所繫——」

  張原這時彷彿《大話西遊》裡的周星馳發現了腳板底的痣,心下恍然:「原來這事還得應在我身上。」同時也是暗自心驚,他想在翰林院清閒待著已不可能,當年國本之爭,是東林諸臣堅決支持、甚至不惜性命才爭得朱常洛太子之位,他現在也不能置身事外——

  「鍾公公向東宮面前提起我了?」張原不動聲色問。

  鍾太監看著張原的臉色,搖頭道:「沒有,雜家豈會那麼冒失,只是問計,並無讓張修撰捲入宮廷之爭的意思。」

  張原道:「公公知道我是堅決擁戴東宮的,我可以獻計,但絕不能出面,公公須知其中利害——」

  鍾太監道:「雜家知道,你現在只是沒有實權的詞林官,養望第一。」

  張原想了想,問:「妖書案是哪一年的事?」

  鍾太監答道:「是萬曆三十一年的事。」這事鍾太監耳熟能詳,發生妖書案時他還是內官監當差——

  張原問:「結果如何?」

  妖書案是當時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一本小冊子,指責鄭貴妃欲廢太子,那時太子朱常洛才剛剛冊立,地位很不穩,經過了那妖書案,朝野間的強大輿論迫使鄭貴妃不敢廢太子立福王,朱常洛的地位反而穩住了——

  鍾太監明白張原的意思了,驚喜道:「張修撰是說再來一次妖書案?」

  張原搖頭道:「當年妖書案到底怎麼回事現在都說不清,一團亂麻,反映的是朝野上下對東宮岌岌可危的地位的擔心,妖書案可謂應運而生,但很多事可一不可再,好比空城計只能用一次,再用就完蛋——」

  鍾太監問:「那張修撰以為該當如何?」

  張原低聲道:「東宮雖然受冷遇,但還是有很多效力之人,公公可向東宮獻計,安排一個神智不大清楚的男子闖進慈慶宮,然後抓住此人移交錦衣衛,就說這人闖進宮中妄圖要打死太子。」

  鍾太監屏氣凝神聽著,以為張原還有後話,不料張原就閉嘴了,不禁問:「就這樣嗎?」

  張原點頭道:「就是這樣,什麼也不要多說,這事只是一個火苗,自有外官會加油添薪,到時鋒芒自會指向鄭氏,東宮自然就平安了。」

  鍾太監遲疑道:「這似乎不可信啊,鄭貴妃要害小爺,也不會派一個半瘋半傻的人啊。」

  張原微笑道:「瘋癲不是癡呆,很多瘋癲是發病時瘋癲,平時看著又正常,這並非那麼好辨別的,把一個正常人指認為瘋癲而關起來的事我都見得多了,而且闖進禁宮謀殺太子的事非同小可,自有支持東宮的言官和御史揪住不放,所以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鍾太監瞠目結舌,仔細想張原說的這番話,越想越妙,此計看似拙劣,其實妙到毫巔,這是對人心和時局的精確把握才能想出來的妙計,即便有人不信鄭氏會這麼愚蠢派人闖宮行刺,卻更不會相信太子會自己安排人行刺自己,這會和當年的妖書案一樣糊里糊塗,但最終得利的肯定是太子——

  張原叮囑道:「即便面對東宮,鍾公公也莫要說此計出自我之口,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公公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微妙,不說,功勞是公公的,說了,反倒遭忌。」

  鍾太監點頭道:「雜家明白。」

  張原道:「公公可先與王安公公商議,然後再向東宮獻計,闖宮者必須物色好,出面聯絡的人必須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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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驚馬

  鐘太監送張原回了東四牌樓,便帶著乾兒子高起潛往皇城而去,由東安門進皇城,再入東安裡門和東安上門,然後便是宮城的東華門,可謂門戶重重,這一帶是由虎賁左衛、金吾前衛、燕山前衛、羽林前衛輪流當值守衛,鄭養性就是羽林前衛的指揮千戶——
  鐘太監留心觀察各門守衛,發現東安門守衛甚是輕疏,因為東安門裡有光祿寺、尚膳監、御馬監、內承運庫、磁器庫、彈子房等等,進進出出的官吏、太監、雜役很多,而且這麼多年來也從未發生過奸細混入皇城鬧事的案件,守衛自然就生了怠慢之心,當值時相聚談笑,並不一一核對腰牌或勘合,而東安裡門和東安上門更是形同虛設,只有宮城的東華門守衛相對而言嚴密一些,畢竟裡面就是內閣和東宮,但與皇極門那邊森嚴的守衛還是沒法比,應有漏洞可鑽——
  沿御河右岸北走,繞過文華殿,正北就是慈慶宮,第一道門寂然無人,宮城守衛在此竟然不設防,門庭冷落慣了,鐘太監平日不覺得大門無人看守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畢竟東華門還是有人守的,但在現在看來,這冷冷清清的慈慶宮大門真讓鐘太監悲憤憋屈,萬歲爺不待見小爺,鄭貴妃勢焰逼人,就連宮中侍衛也對東宮甚是輕慢,把一國儲君置於如此危險境地,先不要說外面闖人進來,就是鄭貴妃派幾個強壯的內侍衝進慈慶宮。也能對小爺造成致命的威脅。也許這麼明顯的蠢事鄭貴妃自己不敢主謀,但鄭貴妃手下自有效忠之人,去年就有傳言,太監姜麗山與人在阜城門外莊園歃血為盟,要結交心腹好漢,報鄭貴妃厚恩——

  「報什麼恩,還不就是想擁立福王。」鐘太監冷笑,又想:「鄭貴妃或許有所顧忌,但難保她手下那些人喪心病狂不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小爺困守東宮防不勝防啊。所以張原此計叫反客為主,又叫打草驚蛇,又叫渾水摸魚,一計中包含數計。絕妙!」
  「乾爹,咱們進去吧。」
  小內侍高起潛見鐘太監站在慈慶宮大門前久久不動,臉色古怪,或怒或喜,不禁有些害怕。
  鐘太監這才回過神來,「嗯」了一聲,抬腳邁入東宮大門,走過一個寬廣的庭院,前面是二道門,二道門倒是有人看守。是兩個老太監,都是五、六十歲了,體弱多病,真有什麼事發生這兩個人又抵得什麼用,過了這二道門就是穿殿,穿殿後面便是小爺居住的奉宸宮,若有刺客闖進來的話,簡直可以長驅直入——
  皇長孫朱由校帶著幾個內侍和宮女在穿殿前那隻大銅缸邊上也不知在鼓搗些什麼,見鐘太監走過,朱由校快活地叫道:「鐘師傅。你來看。」指著那隻大銅缸——

  鐘太監停下腳步,眉頭微皺,看著這個不學無術的皇長孫,心裡暗嘆:「若太子爺地位不保,你這皇長孫以後的日子肯定悲慘。福王即位不會給你留活路。」
  只聽朱由校叫一聲:「扳。」
  一個內侍不知在銅缸邊扳動了什麼機栝,蓄在銅缸裡的用於救火的水陡地噴了出來。瀉如瀑布,散若飛雪,讓鐘太監吃了一驚,連退數步,靴子和衣袍下襟都被濺濕了。
  朱由校雀躍道:「噢,成功了,大功告成了。」還向鐘太監邀功道:「鐘師傅,我這個噴水機做得可好?」…!
  十二歲朱由校搞這些奇技淫巧聰明異常,讀書認字時就呆若木雞,鐘太監這時也無心教訓他,點了一下頭,問那些內侍:「王公公在哪裡?」
  那些內侍都說不知道,這時客印月從穿殿出來,應道:「王公公在勳勤殿書房。」
  鐘太監便獨自去見王安,不料客印月跟了上來問:「鐘公公方才出宮是去見張狀元嗎?」
  鐘太監心下一凜,答道:「沒有,雜家去了一趟隆福寺。」

  客印月道:「今日是外官們的休沐日,公公怎麼不找張翰林飲酒敘舊,也好久不見了?」
  鐘太監有些訝然地看著客印月,這婦人高挑碩美,雙眉如翠羽斜飛,雙眸秋水明麗,肌膚嫩白如新剖瓠瓜,似乎一掐就能出水,鐘太監心想:「這婦人水性,久曠思春,莫非還想勾搭張原,不然為何這般熱心提起要雜家宴請張原,她好去相見了是吧,你這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你只是一個乳娘而已,在宮中與我們這些內官賣弄風騷也就罷了,竟還想著誘惑人家狀元郎,真是豈有此理。」
  客印月見鐘太監神色有異,輕笑道:「鐘公公想到哪裡去了,小婦人是想托公公幫我問一下張狀元,我弟客光先何時能去翰林院當差?」
  鐘太監笑了笑,說道:「原來如此,改日雜家幫你問問,只是客嬤嬤在宮中所得賞賜亦不少,何必讓令弟執賤役,令弟若有用錢之處話雜家也可以相助。」
  客印月笑著萬福道:「多謝公公,小婦人現在雖在宮中,但哥兒一天天長大了,待哥兒大婚,小婦人就要出宮的,所以還得為後半生著想。」

  這麼一說,鐘太監倒有點憐惜這婦人,說道:「你愁後半生做什麼,哥兒日後承繼大統,你還愁後半生沒得吃沒得喝,就是雜家也可看顧你。」這很有點表白的味道了。
  客印月嘻嘻一笑,媚目斜睨著鐘太監,倒把鐘太監看得有些赧然,鐘太監清咳一聲,說道:「勳勤殿到了,客嬤嬤留步,雜家與王公公有些話說。」拾級上殿,走到丹墀上回頭看時,那婦人已經往回走了,正午陽光灑落,將那婦人照得甚是明麗。宮裙包裹下的腰臀扭動著。兩條長腿邁動得很快,風風火火的,有股爽朗潑辣勁——
  「鐘公公,找我何事?」
  王安從殿內走出,王安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讀,是慈慶宮的首領太監,年近五十,有胃痛之疾,總是皺著眉,兩頰如削。一副嚴肅的樣子。
  鐘太監作揖道:「王公公,我有要緊話說。」
  王安盯了鐘太監一眼,點頭道:「隨我到小爺書房說話。」
  鐘太監跟著王安進到太子書房,裡面有一個小內侍在整理散亂的書冊。鐘太監皺了皺眉頭,王安便讓那小內侍出去,然後道:「鐘公公現在可以說了。」

  鐘太監便將他方才一路從東安門進來的所見說了,憂心忡忡道:「小爺處境堪憂啊。」
  王安是東宮死忠,為維護太子不惜性命的,聽了鐘太監所言,也是心驚,說道:「我平日只想著怎麼辯解鄭貴妃在萬歲爺那裡進讒言陷害小爺,倒是沒想過可能他們會指使人闖宮謀害小爺——」
  鐘太監道:「前年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在皇城放炮上疏,告發奸人孔學等受鄭貴妃指使欲謀害小爺。但萬歲爺卻不肯追究,反把王曰乾打死了——慈慶宮若真發生了什麼不測之事,萬歲爺只怕也不會嚴懲鄭貴妃,最後還是會找幾個蘀死鬼來結案,然後,福王理所當然成為儲君了。」…!
  王安聽得冷汗涔涔,鐘本華所言之事絕非不可能發生,顫聲道:「我去讓人即刻加強慈寧宮守衛——」
  鐘太監搖頭道:「鄭貴妃在宮中勢力王公公是清楚的,加強防衛適足以提醒鄭氏儘早下手。」
  王安冷靜下來,目視鐘太監。問:「鐘公公,我素知你熟讀聖賢書,對小爺、哥兒是忠心耿耿,你是否有良策,請儘管直言?」

  鐘太監便將那個計策說了。王安眉毛不住跳動,沉思半晌。讚道:「果然好計,這樣可以讓朝野知道小爺艱難的處境,即便不能扳倒鄭氏,也可警告鄭氏再不敢危害小爺。」
  鐘太監道:「既然王公公認可此計,那是否立即稟知小爺?」
  王安搖手道:「此事不必讓小爺知道,我等奴婢為小爺分憂便是。」
  鐘太監皺眉道:「此事非同小可啊——」
  王安肅然道:「鐘公公放心,這事我來擔當,為了小爺我何惜此身,我在京城多年,還是有些門路的,我能安排妥當,公公獻此妙計足矣,其他事不須公公操心。」
  鐘太監點頭稱是,不要他操心最好,他也知道王安與東林一黨的官員多有來往,當年的漕運總督李三才、首輔葉向當都曾稱讚王安之賢,王安一個內官在外臣中口碑頗佳,王安之賢主要表現在竭力維護東宮的地位和安全,這是東林黨人最看重的,現在朝中東林黨人雖被三黨壓制,但依然有強大的勢力,有他們相助,安排一個闖宮的死士應該不難——

  用罷午飯,王安便讓心腹之人去大明門外棋盤街見刑部主事王之采,約王之采在皇城北面的千佛寺相見,王之采是陝西人,東林骨幹,與王安交情不淺,原任清苑知縣,以善能斷獄,升任刑部主事。
  申時初刻,王安先到千佛寺,在大雄寶殿上了三柱香,轉出山門外,就見王之采乘馬車來到山門外,王安便悄然上了王之采的馬車——
  ……
  張原回到東四牌樓四合院,張聯芳也過來了,張聯芳來恭喜族侄張原喜得貴子,中午時,張原便在附近酒樓擺了一桌酒席,宴請葆生叔、內兄商周祚、族兄張岱、祁彪佳,還有穆敬岩,穆敬岩起先不肯與張原等人同席,連稱折殺小人,在張原的要求下才坐了,眾人聽穆敬岩講追殺蒙古韃子的事來下酒,不亦快哉。
  午後,張聯芳、張岱叔侄回泡子河畔,祁彪佳與商景蘭在書房寫字作畫,輕言細語,張原則與穆敬岩長談,仔細詢問邊衛的情況,穆真真和小景徽旁聽——
  穆敬岩在張原面前是實話實說,他說邊衛軍戶經商者比比皆是,還有軍士逃亡、編制疏漏、拖欠軍餉時有發生,軍士月糧少,差重役繁,武官貪暴,說到這裡穆敬岩補充了一句:「杜參將待我很好。」邊衛有不少武將,平時壓榨軍士糧餉,有功就讓親信家丁去冒功領賞,這樣就阻絕了普通兵勇立功陞遷的渠道,軍士看不到前途和出路,哪裡還會有士氣,穆敬岩還算是杜松肯提攜的,不然哪裡能陞遷得這麼快——

  張原默默點頭,晚明經商風潮無孔不入,已經滲透到軍隊中,軍隊經商是大忌,會使軍紀渙散,有錢的軍戶可納銀代役,這對士氣的影響是致命的,但這些事他現在只能瞭解,而無法改變,必須盡快掌權才行啊,以他現在的資歷,想要進入中樞決策還遙遠得很,但必須要能影響到中樞決策,所以一定保住吳閣老在內閣的位置,因為吳閣老很欣賞他,支持他萬言策裡的治國方略,而方閣老卻對他心有嫌隙——…!
  ……
  黃昏時分,穆真真陪著爹爹穆敬岩去燈市街遊玩,燈市街的上元燈會非常出名,平時也是商旅聚集之所,蠻夷閩貊之珍異、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器物,應有盡有,衢三行、市四列,所謂九市開場,從辰時初起市到戌時初罷市,這裡是人頭攢動,闐城溢郭,東城婦人還有一種習俗,就是晚飯後喜結伴而行,以消疾病,這叫走百病,這燈市街就是婦人們最走動的地方,不但庶民女眷愛來這裡,那勳戚豪宦的眷屬也往往乘華貴馬車或鸀綺小轎來此選購物品——

  過兩日穆敬岩就要回榆林,父女二人相聚時日不多,倍加珍惜,穆敬岩要給女兒買些衣物首飾,他現在有些積蓄了,穆真真道:「爹爹不用破費,女兒有首飾呢,在山陰時家太太就賞了女兒一套銀飾,後來少奶奶進門,也賞了衣物首飾,少爺——」有些害羞,「少爺也給我買了不少呢。」
  穆敬岩遲疑了一下,問:「真真,你服侍少奶奶可好?」
  穆真真明白爹爹的意思,說道:「少奶奶待下人極好,女兒真是有福氣,能遇上這樣良善的少奶奶和少爺。」
  穆敬岩開心地笑起來,說道:「介子少爺真是不得了啊,狀元,若不是介子少爺中了狀元,我父女二人過沒這麼快就能相見。」
  一輛單轅馬車駛過鬧市,駕車的馬低著頭嗅著地面,穆敬岩沒注意,轉身時腰間雁翎刀鞘掃到馬眼,那馬驚跳起來,拖著馬車撞倒了兩個路人,穆敬岩眼疾手快,搶上去按住車轅,制服了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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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好漢不吃眼前虧

  馬車裡有女眷尖叫的聲音,顯然被馬車驟然的顛簸嚇到了,還好驚馬很快就被穆敬巖制住,黃昏時分是燈市街最熱鬧的時候,大多數人是步行,乘轎的也多,車馬卻是很少,就是因為這裡行人密集,牲畜容易受驚——

  那兩個被驚馬撞倒的路人一個很快就爬了起來,揪住車伕大罵,瞧這人方巾襴衫是個生員,年約四十來歲,應該沒受什麼傷,但叫嚷得很凶,要車伕賠銀子,另一個倒地的是個肥胖的婦人,穆真真上前要攙扶她,卻被婦人一把推開,坐在地上叫苦道:「奴家被撞壞了五臟六腑,只怕命不長久,這上有老下有小可怎麼營生哪。」一邊叫一邊揉著胸口,揉得衣衫下兩隻**不住晃動——

  燈市街商旅雲集,熙熙攘攘,聽到這邊起了風波,霎時圍上一群人看熱鬧——

  車伕是看到穆敬巖刀鞘觸到馬眼的,叫屈道:「這不關我事,是這個軍漢驚了我的馬,你們找他去理論。」朝穆敬巖一指。

  那生員扭頭瞥了穆敬巖一眼,鐵塔一般的大漢,轉頭依舊沖車伕怒叫:「是你的馬車衝撞了我,我只找你算賬。」

  馬車裡有人開口道:「老王,怎麼回事?」

  車伕膽氣立壯,打掉生員揪著他衣領的手,回頭道:「老爺,有個軍漢驚了小人的馬,撞倒了兩個人,這二人不去找那軍漢算賬,卻來歪纏小人。要小人賠錢,真是豈有此理!」

  穆敬巖皺著眉,心想:「這事豈能全怪我,我也是無心之過。」料想馬車裡的人身份不低,不是他一個墮民軍戶能與之理論的,在這京城中還是息事寧人的為好,可不要耽誤了送軍械回榆林。他腰間搭膊裡還有二十幾兩銀子,這幾乎就是他的全部積蓄了,原本打算給真真買些衣裙和飾品的。不慎惹上了這麼個麻煩,這下子恐怕要破點財了,不過先別急。且看看那馬車裡的人怎麼說——

  那生員又揪住車伕胸襟,叫道:「我沒看到誰驚了你的馬,我只知道你的馬衝撞了我。」

  坐在地上的肥胖婦人叫道:「啊呀呀,奴家全身都痛——」爬起身來坐到車轅上,看來是要訛錢了。

  跟在這輛馬車邊上的還有兩個健僕,馬車裡的人對其中一個僕人說了句什麼,那僕人便過來對那生員道:「我家老爺讓你隨我去東城兵馬司處置此事。」又指著穆敬巖道:「這軍漢你也別走。」

  這生員仗著功名平日在裡坊也是頗為霸道的,惱道:「誰耐煩和你這家奴去兵馬司,馬車裡是哪位。請露面說個話?」心想:「現今世風日下,就是一個商賈也敢稱老爺——」

  「那好,你去與我家老爺說話。」那健僕不由分說拖著那生員到車窗邊,車簾從內撩起半邊,時已薄暮。兩邊的商舖有的已掌燈,那生員離得近能看清車裡人,聽車內人說了幾句話,立即連連打躬作揖,也不糾纏車伕了,轉身就沖穆敬巖喝道:「你這軍漢。驚了人家的馬,撞了人,卻沒半句賠禮道歉的話嗎!」

  穆敬巖心知車中人想必是某位有權勢的官紳,這生員不敢惹就衝著他來了,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拱手問那生員:「這位相公傷到了哪裡,小人願意出錢給相公醫治。」

  肥胖婦人也從車轅下來,叫道:「還有奴家。」

  穆敬巖估計一人賠一兩銀子儘夠了,又沒受什麼重傷,說道:「那就一起到附近醫藥鋪去診治一下,看傷到了哪裡?」

  那生員不敢惹馬車裡的人,就把怒氣發洩到穆敬巖頭上,冷笑道:「你這粗蠢軍漢,誰耐煩和你囉唣,賠十兩銀子吧。」

  肥胖婦人也叫道:「我也是十兩。」借秀才的勢好訛人啊。

  穆敬巖也惱了,沉聲道:「兩位也太過分了,這街市人來人往,磕磕碰碰難免,在下願意出錢給兩位療傷,可你們張口就要二十兩銀子,銀子這麼好掙嗎!」穆敬巖在軍旅兩載,曾歷搏命廝殺,不再像以前在紹興那般畏縮怕事了。

  穆真真脆聲道:「況且你們也是被馬撞的,怎能全怪我爹爹。」輕輕一扯爹爹衣袖,準備跑人,少爺說的,好漢不吃眼前虧——

  生員和胖婦大叫大嚷,生員要叫兵馬司的人來,那個跟隨馬車的健僕也冷笑道:「被馬撞的,不是你這粗蠢軍漢驚了馬,馬怎會撞人,竟敢攀扯。」

  另一個隨車健僕卻過來問穆敬巖:「聽你這軍漢口音像是紹興人?」

  穆敬巖也聽出這僕人有山陰那邊的鄉音,拱手道:「在下正是紹興山陰人氏。」

  那僕人臉露笑意道:「我家老爺也是山陰人,讓你過去問話。」

  穆敬巖正待過去,穆真真趕忙拉住爹爹,卻問那僕人:「請問你家老爺貴姓?」

  那僕人答道:「姓姚,乃山陰大姓。」

  穆真真心下一驚,姓姚,該不會就是姚鐵嘴的堂兄姚宗文吧,姚宗文是少爺的對頭,若讓姚宗文得知她身份,肯定會為難她爹爹,那就不是賠二十兩銀子的事了,當即使勁一拽爹爹的手臂,大聲道:「爹爹,你明日就要回金山衛的,耽擱不得,趕緊走。」

  父女二人往燈市街口就跑,那秀才大叫著要阻攔,被穆敬巖伸手輕輕一撥,就撂倒在路邊,那肥胖婦人更是追趕不上,又不敢再去糾纏那馬車,大哭大叫,罵軍戶無良——

  馬車緩緩駛動起來,那個問穆敬巖話的僕人湊頭在車窗邊向車中人稟道:「老爺,那軍漢是山陰人,只不知何故突然就跑了,不然老爺念在同鄉面上為他說句話,那秀才怎敢歪纏他。真是不知好歹,竟敢不來拜見老爺。」

  車中人說了一句:「不識抬舉。」放下車帷,馬車行過燈市街,往崇文門去了——

  有圍觀民眾問那生員:「華秀才,那軍漢粗魯,追趕不上也就罷了,但那馬車你怎麼輕易放過了。車內是什麼人?」

  姓華的生員道:「那是吏科都給事中姚大人,誰敢惹?」

  吏科都給事中是科道官的首領,就連六部堂官和閣臣都要曲意結交的。姚宗文以正七品的小官卻隱然是浙黨領袖,原因就在於此,小官能彈壓大官。這也是晚明官場特色,黨爭愈烈,言官職權愈重——

  ……

  穆敬巖、穆真真大步奔出燈市街,繞過順天府貢院,見無人追來,這才放慢腳步,父女二人面面相覷,穆真真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爹爹,那年女兒在嶯山打柴。看到桃樹結了桃子,就摘了幾個,沒想到那桃樹是有主的,主人家的惡狗追著我咬,到了山下都不肯放過我。爹爹趕來,一腳踢飛了那惡狗,馱著女兒大步流星跑了,女兒左小腿肚到現在都能看到幾點犬牙印——對了爹爹,那年女兒幾歲?」

  穆敬巖側頭看著女兒,女兒高挑美麗。矯健颯爽,笑道:「那年你八歲,真快啊,轉眼你就十八歲了,可是我們父女還在被人追著跑啊。」

  穆真真道:「爹爹現在是總旗官了,比以前在山陰是強得多了,被人追著跑不稀奇,前年少爺在南京國子監也被人追著跑,我和少爺還躲在橋底下呢。」想到那事,穆真真又笑了起來。

  穆敬巖忙問究竟,穆真真便一五一十說了,穆敬巖大笑道:「痛快,痛快,介子少爺好手段。」又道:「待我在衛所再打熬幾年,升到百戶就好了,百戶就不再是兵勇,而是低級將官了,介子少爺給了我一條路,讓我有了盼頭念想,日子不再是在山陰時那樣毫無希望。」說這話時,這黃須大漢仰天吁了一口長氣。

  穆真真也覺得日子很有盼頭,卻道:「爹爹,你在邊衛千萬要保重——」

  「邊衛可不是保重身體之地。」穆敬巖笑著打斷女兒的話「我從軍就是去搏命,不搏命如何能得陞遷,介子少爺說不出三年遼東就有大的戰事,我就盼著那一天,杜參將原是遼東總兵,熟知遼事,只要遼東開戰,朝廷肯定要重用杜參將,那我也有了用武之地——真真放心,你爹現在弓馬嫻熟,延安衛武藝強過我的並不多,去年追擊套寇,我一人射殺二敵,搠死一敵,以斬獲三顆首級為頭功,讓了一顆首級給杜參將的一個親信——」

  暮色中,父女二人回到東四牌樓商氏四合院,穆真真將燈市街的事向張原說了,又道:「少爺,婢子和爹爹就這樣跑了是不是不大好?」

  張原笑道:「當然要跑,難道還等著被訛詐。」又道:「那馬車裡會是姚宗文嗎,那倒真是巧了。」

  這只是件小事,張原並未在意,他現在的心思在東宮,等著那巨石落水激起的滔天波瀾——

  ……

  五月初一,張原照常去翰林院喝茶、看邸報、做筆記,這日給庶吉士講課的是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徐光啟,講的是《甘薯疏》,徐光啟希望庶吉士能有務實之學,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學業很輕鬆,除了練習書法外,每月只須按命題交呈內文三道、詩三首即可,當然,上課是每天要上的,所授課業不專限於四書五經,只要與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都可以講——

  庶吉士制度是為了培養平章軍國的高級官員,所以很重視實際政務,但在以往,實務之學還是很少有人講,因為負責庶吉士教育的教官本身就是沒有實際施政經驗的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詞林官,學識是很淵博,人品也好,但就是講不來經世致用之學,就是講也是很迂闊空泛的,承平之時無所謂,但當此災荒遍地、危機四起之時,空談道德文章哪裡有薄薄一冊《甘薯疏》有用,可翰林院學堂裡的這些庶吉士顯然對徐贊善講《甘薯疏》不以為然,便有庶吉士借孔子的「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來抗議徐贊善給他們講這些農書。徐光啟道:「諸位皆是天下英才,乃以為此是無謂之事乎?國家典章制度,必考其詳,治亂安危,必求其故,安常處順,通變達權。皆是諸位需要學習的,政事一途豈詩文能概括?此次殿試,皇帝欽點的狀元策文不正是因為關心時務並有創見才能脫穎而出嗎?」

  《甘薯疏》得以繼續講下去——

  翰林院的官員和庶吉士中午都是在院中膳房用餐。伙食由光祿寺負責提供,午休之時,徐光啟與張原說起講堂之事。張原道:「選也詩文,教也詩文,所學與實際政務完全不相干,這樣是養相才嗎?弟以為庶吉士講官除了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資深官員外,還應請六部堂官、各省巡撫講各自熟悉的政務和民生民情,每月至少安排兩堂這樣的課業,這樣才是培養人才的途徑。」

  徐光啟讚道:「賢弟所言極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要施行起來極難,官員大都安於現狀。而且黨爭讓人疑神疑鬼,若有人提出什麼改革措施,其他人首先想的不是這措施是否與國與民有利,而是揣測因這改革哪一黨人會利益、哪一黨人會受損,一有事就互相攻訐。以致改革政令難以出台。」

  張原道:「這事由我寫一份條陳向劉院長建議,然後再讓幾名庶吉士也一起提出要求。」

  徐光啟知道張原在新科進士和庶吉士當中很有影響力,說道:「我也以詹士府講官的身份同時提出這一建議,劉院長也掌管詹士府。」

  正說到劉院長,忽見一個文吏急急進來向侍讀學士郭淐稟道:「劉院長在禮部衙門突然暈厥,昏迷不醒。已傳太醫院醫官救治,醫官說是中風。」

  張原與徐光啟面面相覷,張原心道:「劉楚先院長看著心寬體胖、滿面紅光,卻原來是高血壓啊,大明朝沒有腦外科手術,腦溢血的話很危險,看來六部堂官又要少一位了。」

  兩日後,傳出禮部尚書劉楚先病故的消息,禮部以謚請,萬曆皇帝詔下,贈劉楚先為太子少保,謚文敦,至此,六部中的戶部、禮部、刑部、工部的堂官俱空缺,劉楚先去世後,禮部就由右侍郎何宗彥代署部事——

  劉楚先是張原會試時的副主考,支持吳閣老取中張原,對張原是有恩的,劉楚先猝然去世,張原頗為難過,又想吳閣老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方閣老倒是身體康健,這前景還真不大妙。

  ……

  穆敬巖在京城過了端午節,五月初七啟程回榆林,這次領了五百支新鑄鳥銃、一千支標槍、一千面籐牌,還有寧波弓、鐵箭、腰刀、雙手長刀、大棒、鎧甲等等,足足裝了十大車,由兵部加派十名軍士一道押送去榆林——

  張原送穆敬巖一行出外城西便門,他給杜松寫了回信,回贈了一些京城物產,臨別時說道:「杜參將明年應該還會派穆叔來京公幹,到那時應該可以更換到新式的燧發槍了。」

  經過祁承爜和張鶴鳴這兩位兵部郎中的力爭,兵部和工部部議並試驗之後,決定逐步以燧發槍替代火繩槍,但製造燧發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精鐵煉坯、煮筒、鑽銃心、銼磨、打制照星火門、磨鏨、鑽火門等等工序,需要兩個月時間,第一批打制五十支供試驗和改進,燧發槍真正要能投入實戰是需要一年時間,對此張原已經很滿意,這是影響兩年後的薩爾滸之戰的第一步,一定要避免四路進軍三路全滅的慘敗,只有改變了薩爾滸的戰局,他才能贏得時間進行其他改革,不然的話,大明財政就被會遼東戰事拖垮,遼餉加派,民怨沸騰,到了那時任誰也無力回天——

  穆敬巖叮囑了女兒穆真真一些話,拜別張原,策馬押解軍械西去。

  五月陽光熾熱,京城西郊,穆真真翹首看著爹爹穆敬巖走遠,忽然問張原:「少爺,大明不許女子上戰場嗎?」

  張原道:「軍中當然不許有女子,怎麼,真真還想隨父出征做花木蘭嗎?」

  穆真真道:「婢子是想以後少爺領兵出征,婢子不能跟著那可怎麼好。」

  張原笑道:「是啊,沒有真真保護,我可是寸步難行。」

  穆真真羞道:「少爺,婢子可不是這個意思——」

  張原笑問:「那真真怎麼就認為我這書生以後能領兵?」

  「我爹爹說的。」穆真真道:「爹爹說都是文官領兵,少爺熟知邊事,以後一定能統兵。」

  張原微笑,說道:「真有那一天,我會設法讓你跟著我,我大明不是還有女宣撫使嗎。」

  穆真真忙問:「是誰?」

  張原道:「石柱土司馬夫人秦良玉啊。」

  ……

  五月十三日黃昏,穆真真和往常一樣與武陵、汪大錘、來福一起到玉河北橋畔等張原出翰林院,這時從各部衙門退堂歸家的官員絡繹不絕,或乘車、或乘轎,步行的也不少,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也乘車經過玉河北橋,立在橋頭的高挑白美有異族風韻的穆真真頗為惹眼,姚宗文那個隨車的健僕忙對車內的姚宗文道:「老爺,小的看到那日在燈市街驚了我們馬車的軍漢之女了,就在橋頭。」

  姚宗文從車窗向橋頭的穆真真看了看,說道:「既在這裡等候,那想必也是某位官員的女婢,你去打聽一下,看是誰家婢女?」一面讓馬車停在橋的那一端。

  那僕人很快打聽到了,回來稟道:「老爺,那是張原的婢女,難怪那日我說我家老爺姓姚,她父女二人掉頭就跑,卻原來是心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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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1:2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七章 落水
               
  張原陪著侍讀學士郭淐從翰林院大門裡走了出來,邊上還有幾位侍講、編修和五經博士,自禮部尚書兼掌翰林院事的劉楚先意外病故後,翰林院就由郭淐署理院事,張原這是向郭學士建議請六部堂官、各省巡撫為庶吉士講授實際政務和民生民情——

  郭淐道:「現今京官缺額甚多,堂官往往一身兼數職,公務繁忙,哪裡有空來講課。」

  張原道:「每月只安排兩堂課,一堂課只半個時辰,這點時間怎麼都抽得出來的。」

  郭淐是忠厚長者,卻也是個無所作為的人,思考問題只往難處想,說道:「翰林院哪裡請得動六部堂官和巡撫來授課。」翰林院自正統七年從午門內的文淵閣搬出之後,與內閣分離,地位大為下降,只能算是進修養望之地,已經喪失了備皇帝顧問的職權。

  張原道:「此事當然要先呈報內閣,再由六科署而頒之,庶吉士是國之棟樑,相信還是很有人願意來講課的。」

  郭淐沉吟了一下,說道:「那張修撰擬一份奏章上來,我署名蓋印,送呈內閣,看聖上如何批覆。」

  張原道:「好,學生明日就把奏章交給郭學士。」

  明代內閣對各衙門官員的奏章,票擬處理意見後交由司禮監批紅,六科輪值的給事中每日於皇極門接收皇帝批覆的各衙門題本奏章,審核無誤後,於五日內送交各承辦衙門執行。這就是明代政治決策的一般程序——

  內閣的權力在於在皇帝批紅之前先對中外奏章擬定處理意見,並對皇帝的批紅有權封駁,而給事中則是對內閣票擬並經皇帝批紅交由六科頒發的奏章進行最後一次審核,大事復奏,小事署而頒之,若是給事中認為內閣票擬並經由皇帝批覆的處理意見有失誤,可以封還執奏。要求皇帝重新批覆,這就使得給事中幾乎擁有了與內閣一樣的權力,否決權是最重要的權力——

  當然。給事中並不能任意使用這個封駁否決權,必須提出具體的公允的意見,胡攪蠻纏是不行的。會遭人唾棄,但任何事物都有兩面,很多決策都是有利有弊的,給事中若抓住那弊端加以發揮,那內閣政令就難以施行,這就是為什麼內閣輔臣還要曲意結交七品給事中的原因——

  翰林院一行人走上玉河橋頭,侍講周延儒突然拱手道:「姚大人在此欣賞玉河落日嗎?」

  張原一直在與郭學士交談,沒注意橋頭,這時抬眼一看,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立在橋欄邊。此前他見過姚宗文幾次,但從未說過話,同鄉是對頭啊,這姚宗文五十來歲,也是庶吉士出身。容貌與其堂弟姚復有幾分相似,顴骨聳起,兩頰瘦削,脖頸瘦長,眼神銳利,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人——

  姚宗文向周延儒拱拱手。點頭一笑,即對郭淐道:「郭學士,下官要告狀。」說這話時,眼睛飛快地瞥了張原一眼,心道:「張原小子,翰林院諸詞林官在此,我要當場狠狠駁你面子,你縱奴橫行霸道,驚了我的車駕撞傷了人卻逃之夭夭,怎麼也有御下不嚴之過,這事雖然不能把你怎麼樣,卻也可讓你在這些詞林官面前大失顏面,我看你還怎麼養望。」

  郭淐奇道:「姚大人要告什麼狀,姚大人這是開玩笑吧。」

  張原看到穆真真、武陵就站在近處,料想姚宗文是要借那日穆敬岩驚了他車駕的事來發難,心裡冷笑,面上大笑,說道:「姚大人當然是開玩笑的,來來來,姚大人,你是我本鄉前輩,在下有一事向你請教。」熱情地上前挽著姚宗文的手臂,不由分說,拽到一邊,離郭淐等人遠一些。

  姚宗文待要掙扎,但張原年輕力壯,他掙不脫,怒道:「誰與你開玩笑,放開我!」

  張原笑臉向著橋頭郭淐、周延儒等人,對姚宗文低聲道:「姚大人,我們好好談談,同為浙黨,還是要一團和氣為好,莫讓外人看了笑話。」

  姚宗文聽張原口氣似有服軟之意,冷笑道:「誰跟你說的浙黨,哪裡有浙黨,這朝中除了東林一黨,別無他黨。」說這話時聲音也壓低了,朝臣結黨是忌諱,雖然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卻不肯明說,誰要說誰結黨那斷然是污衊,是要矢口否認的。

  張原放開姚宗文手臂,含笑拱手道:「姚大人教訓得是,在下年幼無知,失言了,還請姚大人多多教導。」

  姚宗文翻著眼睛斜瞅著張原,心道:「這小子很囂張的,現在這般示弱,花言巧語,定有詭計,我豈會懼你詭計。」大聲道:「你的家奴在鬧市傷人後逃逸,你竟放任不管嗎?」

  張原笑意不減,說道:「我與姚大人的堂弟姚復雖有些過節,但對姚大人還是很尊敬的,姚大人是言官首領,為國為家,直諫敢言,與令弟姚復禍害鄉里大為不同,但姚大人誣我縱奴行兇就不對了——」

  姚宗文的堂弟姚復因魚肉鄉里、雇凶傷人前年被判充軍宣府,當時就有御史借此事彈劾姚宗文,姚宗文上疏為自己辯解說離鄉已多年、與同族兄弟早無往來,族人作姦犯科沒有株連到他的道理,當時方從哲已經擔任次輔,袒護姚宗文,姚宗文未受任何處罰,但姚復之事對姚宗文的影響還是很惡劣,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肆意彈劾他人,現在他是緩過勁來了,聽張原提起姚復,勃然大怒:「休得花言巧語,我族人既有不法之事,亦已受到嚴懲,但你縱奴行兇又如何說?」

  張原向郭淐等人作揖道:「郭學士,你們幾位先走一步,學生還要與姚前輩敘敘鄉情。」

  郭淐幾人當然知道姚宗文與張原的過節。不想惹麻煩,拱拱手,紛紛上車、上轎走了,橋頭只餘一夥家奴健僕,穆真真、汪大錘幾人還有姚宗文的兩個健僕離著數丈遠看著主人在說話,這是規矩,老爺們在交談。僕從怎能靠得太近——

  姚宗文冷笑道:「你以為把他們支走了,我就沒辦法對付你了嗎,須知被你家奴撞傷的那個生員和婦人都是人證。你這縱奴橫行不法之罪是逃不了的。」

  張原嘴角噙笑,緩步走到河岸邊,頭也不回地道:「撞傷人的是你的馬車。」

  姚宗文怒道:「是你那惡奴故意打傷我的馬。致馬受驚,才撞傷了人。」

  張原看著夕陽從承天門那邊落下,玉河裡閃爍的金光霎時消失,說道:「總歸是你的馬撞傷了人,這事扯不清的老姚,別費那個神,想點別的毒計來陷害我吧。」

  姚宗文氣極,張原叫他老姚,這是把他當奴僕下人啊,怒道:「你敢污辱朝廷命官!」

  張原轉過身。譏諷地看著姚宗文,又看看腳下的玉河水,說道:「這也算污辱嗎,就算我污辱你了,你又想怎麼樣。彈劾我嗎?」

  姚宗文盯著張原,語意森寒:「我會的,除非你像聖人一般不出半點差錯,但你顯然不是聖人,你好色、好財,不然也不會納秦淮名妓為妾。不會入股書局、鏡坊和布莊,你結社議政、聚眾鬧事,你可供人指責之處數不勝數——」

  張原很憤怒,救國之途本就很艱難,卻有這等攔路惡狗在狂吠,他明天要上疏奏請六部堂官、各省巡撫為庶吉士講課,作為吏科都給事中的姚宗文總能找到義正辭嚴的理由來封駁他的奏書,難道連這麼點事都無法施行嗎,真是讓人悲憤啊!

  張原眼睛眯了起來,點頭道:「你對我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啊,但我要和你說一句,我做的事不是你這種螻蟻能理解的——」

  姚宗文倒不像先前那般動怒了,冷笑道:「我是燕雀,你是鴻鵠,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是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是秦末陳勝說的話,姚宗文用心極其惡毒。

  菩薩慈悲,金剛怒目,張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轉頭東望,露出驚訝的表情——

  姚宗文倒沒受影響,只是冷冷盯著張原,心裡想著要怎麼寫措詞嚴厲的奏章來彈劾張原,但橋頭那些關注張原和姚宗文爭執的僕從不禁都轉頭往東長安街看去,以為那邊發生了什麼變故,張原就抓住這短暫一刻,閃身到了姚宗文跟前,一把揪住姚宗文手臂,同時往後疾退,一面大叫道:「姚大人,你這是干什麼,你這麼使勁推我作甚!」

  姚宗文大吃一驚,他年老體衰,哪裡比得了張原精壯,被拽得跌跌撞撞,沒張原抵著他,他都要栽倒,這時他還不明白張原想幹什麼,怒叫道:「你——你——放開我!」

  張原叫道:「你先放開過。」

  在旁人看來,因為有張原的話先入為主,急切難辨,還真以為姚宗文推搡張原,穆真真長裙一展,已經飛步奔來,叫道:「住手!」

  「撲通」一聲,姚宗文栽下河去,張原則摔倒在地,穆真真搶步上前攙扶張原,連聲問:「少爺你怎麼樣?」神色惶急,她沒料到姚宗文竟會動手,這官老爺竟也這麼粗魯。

  姚宗文的兩個健僕大驚失色,大叫著跑過來:「老爺,老爺。」

  車聲轔轔,西長安街那邊有馬車過來了,想必也是退堂回府的官員,張原握了握穆真真的手,衝她使個眼色,叫了一聲:「救人要緊。」返身跳下玉河奮勇救人——

  這玉河是人工修整的河道,大約五尺深淺,姚宗文雖是生長在紹興水鄉,但卻不識水性,驟然落水,頓時懵了,胡亂撲騰,喊救命時又連灌了幾口水,張原下河後拽住他又多灌了幾口,這才抓住姚宗文後腰游到岸邊,岸上那兩個姚氏健僕趕忙把他們的姚老爺拖上來,張原也抓著穆真真的手上了岸,卻聽一人驚道:「介子,你怎麼落水了!」

  張原轉頭看時,卻是內兄商周祚,還有都察院的堂官右都御史張問達,趕緊見禮,說道:「我出翰林院正待回去,這位姚大人卻把我截住,說我有僕人數日前驚了他車駕,我是莫名其妙,姚大人越說越氣憤,說他堂弟姚復充軍宣府乃是我陷害,氣勢洶洶推搡我,不慎失足落水,還是我把他救起來的,橋頭這麼多人都可作證,這兩位還是姚大人的僕人,他們都是親眼所見。」

  張問達連連搖頭:「這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

  商周祚道:「人救上來就好,趕緊請太醫院的人來給姚給事診治一下——介子,你無恙吧?」

  張原道:「我沒事。」

  那姚宗文由兩個健僕架著,雙足顫抖無法站立,「呃呃」的往外吐水,耳邊聽得張原與張問達說話,卻苦於無力爭辯,氣得翻白眼、作牛喘。

  這時又有太常寺、通政司的官員圍過來,紛紛詢問,聽說是姚宗文與新科狀元張原起了衝突,這些京官都知道姚宗文與張原的舊怨,現在鬧出這等有損官員體面的事,張原年紀輕輕涵養不錯,不念舊怨,勇救落水的姚宗文,可謂以德報怨,難能可貴!

  姚宗文緩過氣來,向張問達嘶聲道:「張部堂,是張原小子,推我下水的,諸位大人,莫聽他血口噴人。」

  張原一身六品文官便服**的,站在一邊神色平靜,並不與姚宗文爭辯,任姚宗文說,他只是微微搖頭。

  姚宗文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張部堂、諸位大人,張原污辱誹謗於我,更推我下河要害死我,罪大惡極,咳咳咳——」,又吐出一口水。

  張問達皺眉道:「姚給事,還是先將養身體吧,莫說這些。」

  姚宗文急道:「的確是張原推我下河,橋頭有多人見證。」

  武陵怒道:「明明是你想推我家少爺下河,害人不成反害己,我家少爺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還倒打一耙——」

  張原制止武陵往下說,對張問達道:「部堂大人可以問問姚大人的這兩個家僕,看看他們怎麼說的。」

  左右架著姚宗文的這兩個僕人面面相覷,然後道:「小人,小人沒看清楚。」

  姚宗文怒極,死命搖晃兩個僕人的脖子,叫道:「蠢貨,怎麼會沒看清,分明是張原推我下河!」

  張問達看著姚宗文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哼」了一聲,卻對張原和顏悅色道:「張修撰趕緊回去換衣裳吧,雖說現在天氣熱,也要預防受冷生病。」

  張原向張問達和在場官員團團作揖,又對姚宗文道:「姚大人,令弟姚復充軍宣府是咎由自取,豈能怪得了我——姚大人好生將息吧,莫再為舊怨矇昧了心肺,作出這等失態之舉。」說罷,與內兄商周祚乘馬車回東四牌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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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1:21: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八章 漁夫的智慧
               
  艾葉、菖蒲、石榴花混雜著的苦澀清香隨著水汽氤氳上來,沁入鼻端,有一種微醺的感覺,張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仰頭向身後的穆真真道:「這大熱天的泡澡泡得我滿頭大汗,再有什麼邪寒、濕毒、穢氣都一乾二淨了吧。」說著站起身來,浴桶裡的水頓時就落了下去——

  一雙木屐擺放在桶邊,張原跨出浴桶,趿上木屐,接過穆真真遞上的布巾擦拭身子,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穆真真,穆真真也用一塊布巾幫著他擦拭身體,嘴角還噙著一縷笑意,便問:「真真你笑什麼?」

  穆真真趕忙搖頭道:「婢子沒笑啊。」看見有幾片艾葉和石榴花瓣粘在張原胸腹上,便伸手拈去,眼風從張原胯間掃過,心想:「在水裡就會泡大起來嗎,每次都這樣——」

  張原笑道:「你眼睛往哪看呢。」

  穆真真臉霎時紅了,半羞半嗔道:「婢子哪裡看了——又不是沒看過,好稀罕嗎。」服侍張原三年了,張原為人隨和,所以穆真真有時也會向少爺撒個小嬌、開個小玩笑。

  浴室門外傳來一個僕婦的聲音:「姑老爺,有客來訪,有好幾位呢。」

  張原應道:「好,我馬上就到,請客人稍等。」

  穆真真便趕緊為張原揉干頭髮,幫張原束髮、戴好忠靖冠、穿好忠靖服,這是嘉靖時制定的七品以上京官燕居時的冠服。忠靖冠就是烏紗帽,四品以上有金線壓邊,四品以下改用淺色灰線,袍服一律是深青色的纻或紗羅。三品以上用云紋,四品以下用素地,內襯以玉色深衣。看著既清爽又氣派——

  張原坐在凳子上穿素履白襪,一邊說道:「玉河橋頭的事就已經傳揚開來了嗎。很好,很好。」

  穆真真見少爺額頭還在冒汗,便執一柄山西蒲扇給少爺扇扇子,那縷笑意又噙在嘴邊,心想:「少爺是謙謙君子呢,一直都是被別人陷害,現在卻也會陷害別人了,好極。姚訟棍的堂兄可惡得很,竟要借我爹爹不慎驚了他的馬這種事來為難少爺,灌他幾口水還是輕的,少爺現在是姚訟棍堂兄的救命恩人了——」

  張原穿好襪履站起身,見穆真真含笑的樣子,便伸手在穆真真結實瓷白的臉頰一捏,說道:「不許笑,嚴肅點。」接過蒲扇。笑著出去了。

  二道門外前廳,燈火明亮,商周祚陪著祁承爜和祁彪佳父子、張聯芳和張岱叔侄,還有文震孟、錢士升、倪元璐、黃尊素等人在廳上喝茶,見到張原出來。文震孟諸人一齊起身,關切地詢問黃昏時在玉河北橋發生的事?

  張原顯得很無奈,說道:「多謝諸位關心,我起先亦不知姚給事為何氣勢洶洶質問我縱奴行兇,方才盤問我那侍婢穆真真,卻原來是月初某日穆真真與其父在燈市街購物,不慎將姚給事駕車的馬匹驚了一下,那馬撞倒了兩個人,大約受了一些輕傷,但行動無礙,那二人畏姚給事官威,不敢糾纏姚給事,卻向我那侍婢索要二十兩銀子,我那侍婢哪有那麼多銀子,嚇得拉著其父跑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沒想到事隔多日,姚給事在橋頭認出了穆真真,就借這事來質問我,並說要彈劾我御下不嚴、縱奴行兇。」

  穆真真有白匈奴血裔,金髮長身,膚白眸碧,的確比較好辨認,文震孟、錢士升等人都是大搖其頭,紛紛道:「姚宗文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分明是故意刁難。」

  張岱冷笑道:「姚給事這是要為民請命啊,好一條縱奴行兇的罪名,他的堂弟姚復在山陰包攬詞訟、逼死寡婦、侵佔民田、買兇殺人,他都沒有半句話,只推說與他無關,倒是街頭行路的一些小糾紛,他就義憤填膺了!」

  說話間,又有客來拜訪,卻是楊漣和洪承疇,說起玉河橋頭的事,張原又道:「我亦是年少氣盛,就與姚給事爭辯,少不了要重提姚復之事,那姚給事登時暴跳如雷,就來推搡我,當時就在玉河邊,就出了那種變故,我將他救起,他卻又反誣我推他下水,這真是讓我有口難辯了。」

  楊漣大聲道:「這有何難辨,姚宗文被你揭短,惱羞成怒,事情前因後果一目瞭然,我明日就有奏章彈劾姚宗文。」

  張原委婉道:「楊老師是我鄉試房師,這時率先彈劾姚給事,恐怕會被人非議吧。」

  楊漣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斷,難道因為你是我鄉試時舉薦上來的,我就得避嫌旁觀嗎,何為言官,諫議、補闕、拾遺,上弼主德,下警官邪,豈能有那麼多顧忌。」

  玉河橋頭之事讓楊漣極為興奮,姚宗文是浙黨首腦人物,在彈劾李三才奸貪結黨案中出力最巨,攻擊東林黨人不遺餘力,不料這次在對年輕後輩張原卻這般失態,想必也是張原故意用言語激怒姚宗文,以致姚宗文情緒大壞,竟跌到河裡出這麼個大醜,張原救他上來,他卻在都察院、太常寺、通政司一眾官員面前反誣張原,這不是兩軍對敵裸身出戰等著挨箭嗎,絕好的攻擊機會啊——

  張原道:「那姚給事還道,除非我如聖人一般不出任何差錯,否則他就要彈劾我,又說我結社議政、聚眾議事等等等等,都是他可彈劾的。」

  文震孟、洪承疇、黃尊素、倪元璐這些翰社同仁都惱了,文震孟道:「他雖是都給事中,卻還不到一手遮天的時候,自身不正,卻百般指責別人,可笑!」

  祁承爜開口道:「給事中又不是只有他一個,都給事中就有六人,每科還有左、右給事中各兩人。其餘給事中數十人,科道官除了言官還有御史,哪裡容得了他一言堂。」

  晚明黨派並非涇渭分明,一個黨派往往只有三、五個核心人員。然後就是聚在他們周圍的一些外圍勢力,這些外圍勢力立場並不鮮明,往往就事論事。或者見風使舵,起個壯聲勢的作用。祁承爜、商周祚原先雖非浙黨核心骨幹,也算是外圍人員,而現在,則全然站在了張原這一邊——

  時近一鼓,不能久耽,祁承爜、張聯芳、楊漣、文震孟諸人安慰了張原之後,婉拒了商周祚留宴之請,趕在宵禁前各自回寓所。住在內城就是這麼麻煩,而外城一般不受宵禁限制,有很多官員就住在外城,煙花酒巷、買春買醉之地也大多在外城,方便夜裡做生意——

  客人去後,張原用罷晚餐,獨自在四合院兩個大荷花缸間踱步,缸裡的荷花亭亭玉立。暗吐芬芳,在東西廂房的燈光映照下,好似王微畫的墨荷圖,景蘭立在台階上,景徽走到荷花缸邊。小聲道:「小姑父——」

  「嗯,何事?」張原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腦袋與荷花缸齊平的景徽,小姑娘眼睛烏溜溜、閃閃亮,浴後穿著素淡的小褙子,披髮垂髫,白白的小臉襯在黑髮中,很可愛。

  景徽問:「我想問小姑父喜不喜歡京城?」小姑娘很嚴肅的樣子。

  張原沉吟了一下,答道:「不怎麼喜歡,我更喜歡我們家鄉紹興,山陰和會稽,府河這邊是山陰,對岸就是會稽,是景徽的家,真好。」

  「就是呢。」景徽一下子高興起來,小雞啄米般點頭道:「我和姐姐都不喜歡京城,很想回家鄉,以前這個時候我和姐姐還有小姑姑就在白馬山消夏了,還可以坐船,玩的地方很多,小姑姑還教我們念詩、彈琴——」

  台階上的景蘭道:「小姑姑過幾個月也要到京城來了。」

  景徽嘆息一聲道:「小姑姑也到京城來,那我們回不去了。」

  張原雙手扶膝,彎腰看著景徽,問:「小徽今日怎麼情緒這麼不佳?」

  景徽道:「就是覺得京城沒有會稽好,張公子哥哥一到京城就被人陷害,差點落榜,今天呢,又出這事,明天誰又知道會出什麼事呢,所以這不是個好地方。」看張原在笑,便問:「小姑父,你覺得辛辛苦苦考到狀元做了官為的是什麼呢?」

  張原道:「為的是有一天能回到山陰優遊林下享清福。」

  景徽睜大眼睛道:「張公子哥哥以前不就是在山陰享清福嗎,遊園子、和我姑姑一起坐船、到海龍王廟看賽社,多快活呀,怎麼辛辛苦苦考狀元做官卻是為了繞回去?」小姑娘很困惑。

  張原笑了起來,想起以前看過的一篇短文,一位遊客到海邊看到有個漁夫在暖暖的太陽下打盹,便問漁夫為什麼不出海打魚,漁夫說他昨天已經打了魚,儘夠這幾天的花費了,遊客便為漁夫設想了一個美好前程,說漁夫若每日打漁,三年後就可積攢起錢來換一條大船,然後大船再換大船,幾十年後就可擁有一支船隊,漁夫問擁有船隊又怎麼樣呢,遊客說那時你就可以什麼都不用干舒舒服服曬日光浴了,漁夫說:「我這時不正在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嗎,何必等到幾十年後?」

  張原把這個故事向景蘭、景徽說了,景蘭抿著嘴笑,景徽「格格」笑,說道:「是啊,小姑父為什麼要繞這麼個大圈呢。」

  張原含笑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在外面轉一大圈才知道還是自己家鄉好。」

  景徽點頭,覺得有道理,很認真地道:「那哪天小姑父倦了要回去了,把我也帶上,我在這裡都已經倦了。」

  景蘭道:「什麼倦了,京城還有很多名勝你沒去玩呢,小徽是多日未外出,很想出去遊玩而已。」

  張原笑道:「原來如此,不要著急,待你們小姑姑來了,讓她帶你們出去玩。」

  ……

  姚宗文的宅第在崇文門外的藥王廟附近,距離那位已被處絞刑的周應秋的府第不遠,在祁承爜、張聯芳和翰社諸人探望張原之時,姚宗文府上也來了四位訪客。分別是都察院陝西道御史劉廷元、刑部郎中胡士相,這二人是浙黨核心人物,第三位訪客是禮科都給事中周永春,周永春與亓詩教同為齊黨首領。還有一位卻是羽林衛千戶鄭養性。

  姚宗文經太醫院醫官簡單診治後就被送回外城宅第,此時半靠半臥在一張竹榻上,榻邊一張小案。案頭擺放著一碗酸棗仁湯,是醫官開的方子。用以壓驚安神,劉廷元、胡士相、周永春還穿著坐堂視事的文官常服,鄭養性則是五品武官的熊羆官服,四個人坐在竹榻邊,一齊看著姚宗文喝酸棗仁湯,姚宗文還是很愛惜身體的,藥要趁熱喝,身體早日痊癒。才有精力對付張原那小子啊——

  藥湯燙嘴,姚宗文小口小口的喝,劉廷元三人很有耐性,雖然心裡著急,還是默默等著,鄭養性不耐煩了,開口道:「姚給事,你一向智慮深沉。今日怎會被張原所激,做出那等失體面的事!」

  姚宗文不說話,繼續喝湯,喝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放下碗,用汗巾擦汗,徐徐道:「諸位也認為我姚宗文會愚蠢到與張原當眾推搡鬥毆嗎?」

  劉廷元小聲道:「姚兄,事情到底如何,你且說說,我是不信姚兄會那般不智。」

  姚宗文道:「我的確與張原起了爭執,張原縱奴橫行不法,我上前指責了他兩句,他搬出我族弟當年的一些舊事來誣衊我,這些都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我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推我入河又把我撈起反來冒充我的恩人,讓張問達等人信以為真——」

  說到這裡,姚宗文聲音有些顫抖,有刻骨的仇恨,也有深深的忌憚,沉聲道:「此人不但奸猾,更且蔑視律法和禮教,竟用這種市井無賴的手段陷害我,此人不除,必為國之大賊。」

  劉廷元四人面面相覷。

  鄭養性道:「姚給事,我等幾人自然是信你的,但只恐朝野間人大多數不信你,你得設法為自己辯白才是。」

  姚宗文沉著臉,默然不語,他現在很後悔當時在張問達等人面前急於辯白說是張原推他下水的,張問達等人明顯不信,反而認為他恩將仇報對他滿是鄙夷,當時唯一可行之法就是裝作昏迷不醒,在昏迷中說一些斷斷續續的話,來揭露張原的險惡用心,只有這樣才可能讓張問達等人懷疑張原,但當時事起倉促,他是急怒攻心,真是沒能想那麼多,只急著要辯誣,卻在張原的圈套中越陷越深——

  想到這裡,姚宗文腦門上的汗更密集了,張原在短短時間內就想出這等毒計並迅速施行,這等果決實在讓人不寒而慄。

  刑部郎中胡士相問:「姚兄,既是張原推你入水,當時西長安街人來人往,豈會沒有看到真相的人?」

  姚宗文道:「當時張原作出一副驚詫的樣子東望,把橋頭圍觀者的視線吸引開,這才動手拉扯我,可恨我那兩個蠢笨的僕人,在張部堂問話下竟說沒看清楚,竟不懂得不管看沒看清楚都竭力維護主人的道理,唉!」

  胡士相也知道這事不好辯白了,就算當時有路人看到了張原拽姚宗文下河,但在現場時沒有出來指證,事後更無法指證,只會被人認作是姚宗文捏造陷害張原,這事已經洗不清了,嘆息道:「姚兄也是性急了一些,張原的僕人撞傷了人,姚兄去當面指責張原何益,適足以打草驚蛇反被蛇咬。」

  姚宗文皺眉不語,心裡也承認自己性急了,張原在會試舞弊案中大獲全勝讓他很氣惱,今日在玉河北橋橋頭發現那日燈市街驚了他座駕的竟是張原的僕人,一時按捺不住就想在郭淐、周延儒等詞林官面前駁張原顏面,一場交鋒下來,張原顏面絲毫無損,他卻狼狽不堪,還落得個恩將仇報的惡旬,這聲譽若不能挽回,那他這言官也當到頭了,不用掐指也能預見,彈劾他的奏章不會少,堂弟姚復的案子也會被重新翻出來,東林黨人一直等著這機會哪——

  案上琉璃燈火焰昏黃,房裡很安靜,但各人心緒都極不平靜。

  姚宗文道:「張原狡詐,是我輕敵草率了,但事已至此,該如何補救?」

  監察陝西道御史劉廷元道:「姚兄暫且告病休養數日,看風議情勢如何變化再作決斷,現在走不得一步錯棋,必得謀定而後動,不然我三黨借李三才案、熊廷弼案贏得的對東林的優勢就會大大受損。」

  胡士相搖著頭道:「這個張原簡直就是我浙黨剋星,他是張汝霖的族孫、商周祚的妹婿,卻倒向東林一邊來對付我們,單單一個張原其實算不得什麼,不管他是不是狀元、翰林,關鍵的是他背後這些複雜的關係,本來商周祚作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是我浙黨干將,在熊延弼案中也是出了力的,現在卻與我們疏遠了。」

  「剋星?」鄭養性不以為然道:「一個毫無根基的新科翰林敢稱剋星,劉御史也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吧,風議是靠人引導的,姚給事既已說清楚是張原推他下水的,豈能吃啞巴虧就這麼認了,我會讓手下人把事實真相到處宣揚的,張原這番做作大有破綻,聰明人自會看破——而姚大人你,若身體無恙的話,明日應照常赴六科廊當值,絕不能向張原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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