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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騎驢找驢
時交三鼓,街市俱靜,武陵和汪大錘一左一右挑著一盞燈籠照路,地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張原陪著王豐肅、謝久祿兩位傳教士邊走邊談,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四週一片昏暗,但見那燈籠光中,細小的雪花如飛蛾撲火般專往光亮裡落——
王豐肅對張原的感激自不待言,但莫名其妙被抓去關押了兩天,受盡屈辱,當然是憤憤不平,一路向張原控訴著,張原沒有一味偏向他說話,鄭重忠告王豐肅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來,要尊重大明朝民眾的風俗習慣,不要激進,舉行讀經、祈禱儀式時切忌過於張揚,對佛教徒也應持寬容態度……
王豐肅默然,半晌方道:「鄙人深知張公子的好意,但天主聖教並非見不得人需要秘密傳播的邪教,而且鄙人從未強迫南京民眾信教,都是光明正大傳播,教堂平日對教民治病濟困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不是聖教教民的一般民眾有困難找到鄙人,鄙人都是竭盡所能相助,鄙人實在不明白那沈侍郎為何這般仇視聖教和鄙人!」
張原心道:「你不明白那就是說明你在大明這麼多年是白待了。」問:「然則利公為何一向小心謹慎傳教?」
王豐肅道:「利公初來大明傳教自當小心謹慎,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時境不同,似乎不必過於謹慎。」
張原暗暗搖頭,這王豐肅被關了兩天還不吃教訓啊,說道:「我聞利公臨終遺言說及在大明傳教之事,不知是怎麼說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久祿說道:「利公言道『我把你們留在一扇敞開的門前,通過了這扇門,就可以得到極大的回報,但是途中充滿了危險與艱辛』。」
張原暗讚:「利瑪竇的智慧果然是罕有,深諳大明國情,對中西文明的巨大差異有著清醒的認識。而龍華民、王豐肅這些後繼者是遠遠不如。」
王豐肅又不說話了,因為天冷,幾個人都走得很快,從內守備府衙門到止馬營碼頭三里多路。不需一刻時便到,夜已深,張岱、黃尊素諸人都已經睡下,只有張原船上的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還圍著火爐苦等消息,見到王豐肅、謝久祿回來了,金尼閣大喜,趕忙跳上岸來詢問事情經過?
王豐肅神情沮喪。道:「全仗張公子相救,明日,噢不,後日一早請張公子光臨正陽門教堂。」
張原婉辭道:「王會長也知道我行程匆匆,實在不能多待,而且同行有這麼多友人,在下這次到天津衛還要拜訪師兄徐子先。」
王豐肅臉露笑意:「很好,張公子可與保羅兄長談。」
「保羅兄?」張原一愣。隨即醒悟「保羅」是徐光啟受天主教洗禮後的教名,聽著很怪異啊。
金尼閣道:「張公子,敝人想搭張公子的船進京。不知可否?」見張原稍一沉吟,又說:「敝人對天文曆數頗精通,對火槍製造亦有瞭解。」這位四十來歲的神父金尼閣知道張原重視知識、喜歡火槍,趕緊自我介紹專業長項。
張原笑道:「好,金司鐸後日午前可來這裡與我一道出發。」
王豐肅、金尼閣四人借了武陵的燈籠回正陽門教堂去,張原看著那一點燈火走遠,心道:「王豐肅這次若不能吃一塹長一智,天主教在大明遭受挫折那就不可避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只能幫你們這些。」又想:「過於激進張揚或許受些挫折也好。」…,
「少爺。趕緊上船啊,烤一會火就睡覺。」來福在船頭招呼道。
張原叫汪大錘上船去,命來福把這裝有燧發槍的木箱收好,不得擅動,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幽蘭館,舊院離此四里多路。這時雪已經停了,三人踩著薄薄的薄雪往鈔庫街那邊趕,走過鈔庫街,來到曲中舊院,這煙花繁華之地此時雖然少見行人,但左邊河房,右邊院落,時時能聽到笙歌簫管,冰冷的空氣中,有胭脂和醇酒的隱約香氣——
走過梅竹掩映的湘真館門前,青石板路薄雪濕滑,張原走得急,滑了一跤,他身邊的穆真真眼疾手快,急伸手來攙,卻一起滑倒了,張原坐在地上笑道:「把真真也給連累了。」
兩個人爬起身,互相看看,還好青石板路比較乾淨,臀股著地處只有一塊濕痕。
幽蘭館正對舊院長街的是院牆,大門卻在偏僻處,靜夜裡的敲門聲清空響亮,還有武陵的喊聲:「姚叔,姚叔,是我們。」
過了一會,門開了,姚叔挑著一盞燈籠相迎,笑道:「微姑才歇下不久,一直在等張相公。」
張原道:「有事耽擱了,忙忙碌碌到現在。」
一位中年婦人一邊走還一邊繫著長襖,過來施禮道:「張相公,小婦人帶張相公進去吧。」
姚叔向張原介紹道:「這是賤內林氏。」姚叔也是有妻室的。
武陵就留在這邊與薛童同床睡,張原和穆真真跟隨姚妻薛氏繞過數十竿修竹,走過長軒、前廳,來到王微居住的曲院,門關著,有寒蘭的香氣透出,幽蘭館張原去年來過一次,但只在前廳品茶,未到過這曲院,姚妻林氏敲了好一會的門,才有一個僕婦來應門,上下打量張原,問林氏:「這是山陰張公子嗎?」
姚妻林氏笑道:「那還會有錯,微姑不是一直等到三鼓嗎,等的就是這位張公子,薛媽,趕緊領張公子進去吧,這夜裡冷得緊。」
這僕婦領著張原和穆真真進到曲院,但見院中有數百盆蘭花,夜裡看不清,只嗅到幽香陣陣,進到小樓,「咚咚咚」樓梯響,小婢蕙湘披著襖摸黑下來了,打著哈欠道:「張相公怎麼才來,微姑都睡下了。」
張原笑道:「抱歉抱歉,打擾了。」
「我還沒睡呢。」
樓梯轉角處,王微披著裌襖,左手端著瓷燈,右手防風。腰肢款款,一步步走下來,暈黃的燈照著她白晳的臉龐,鉛華洗淨。明媚動人。
張原上前接過瓷燈,說到:「才把兩個傳教士解救出來,所以來晚了。」
上到二樓,小婢蕙湘拉著穆真真到她小房間去歇息,張原進了王微的臥室,這臥室佈置與王微在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擺設差不多,簡潔、雅緻。張原道:「本來看夜深了,就準備在船上歇,但明日上午要與你去教坊司,就半夜三更趕來了,路上還滑了一跤,這算是急色之薄懲嗎。」
王微吃吃的笑,轉到張原身後,看到後襟那塊濕痕。問:「摔痛了沒有?」
腳步聲響,那個叫薛媽的僕婦端了一盆熱水上來,這是先前王微就讓薛媽準備的。張原洗臉、燙腳上床,說道:「這被窩還是熱乎乎的,真愜意。」
王微摟著張原的腰,撫到張原後臀,按了按,問:「會痛嗎,相公?」
張原道:「沒那麼嬌貴。」也伸手撫摸王微那白圓挺翹的美臀——…,
王微輕輕扭動腰臀,嬌笑著不讓張原亂動,說道:「都過了正子時了,相公今日奔波了一天。也倦了吧,早點歇息,早點歇息。」柔聲細語說了一會話,沒聽到張原應聲,卻聽得輕微的鼾聲,睜眼看。張原就睡著了,不禁偷笑,心道:「相公真是困了呢,這麼快就睡去了,相公是想要多陪我一會,後日就要啟程北上的,所以忙到三更,天還下著雪也要趕過來。」
這樣一想,王微心柔軟得不行,眼淚蓄滿了眼眶,又怕眼淚滴到張原的手臂上,一動不敢動,過了一會,覺得眼淚收了,輕輕湊過去在張原唇上吻了一下,含著笑,心想:「這是我王微託付終身的奇男子,我很喜歡,真捨不得他離開——」半偎在張原懷裡,不知不覺間也睡去了。
……
張原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但依舊在天色微明時醒來,精神飽滿,低頭看懷裡的王微還睡得很香,喉間發出輕微的齁齁聲,細密的睫毛覆著眼瞼,兩道翠羽一般精緻的眉毛紋絲不亂,據說非處的眉毛會散亂,可知是胡說——
外面很冷,噓氣成霧,被窩裡的溫暖讓人留戀,張原也賴床,隔著一層精棉小衣在王微細軟的腰肢上輕輕撫摸,感著這女郎肌膚的溫潤細膩,聽到廊上有輕微的說話聲,穆真真和蕙湘已經起床了,穆真真總是很早就起來——
王微睫毛搧動了幾下,好似倦飛無力的蝶翅,美眸似開還閉,極盡嬌慵媚態,張原忍不住在她酥胸上輕輕一握,低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
王微縮著身子笑:「相公這麼早就醒了。」趴著身子抬頭透過紗帳看柳葉格窗櫺透進的晨曦,說道:「映著雪呢,才顯得這麼亮,估計現在是正卯時,還很早,相公何時去教坊司?」
張原道:「先要去邢太監那裡,若不是邢太監,那兩個傳教士我還救不出來,請了焦老師出面都不行,禮部沈侍郎只是推託。」
王微秀眉微蹙:「那相公豈不是開罪了沈侍郎,祠部教坊司都是禮部管的呢。」
張原道:「我考慮到了,所以我們一早就去,待沈榷回過神來我們就已大功告成。」問:「脫籍大約要花費多少銀兩?」
王微道:「這個並無規定,只是要打點那些官吏,少則四、五十兩,多則一、二百兩——相公,我這裡有二百兩銀子的積蓄,相公拿去吧。」
張原笑道:「豈有此理。」伸手下去在王微圓翹的臀上拍了一記,手感真是絕妙,若不是時間有些緊,果斷要來一場隔山討火,這時只有坐起身道:「趕緊起床,隨我去內守備府。」
……
辰時正,張原與王微乘車來到內守備府衙門,東廠百戶柳高崖早在門前候著,拱手笑道:「公公在裡面等著呢。」
邢隆見張原帶著那舊院花魁來拜見他,笑呵呵道:「才子名妓,風流佳話啊,對了,這就是去年小鐘說要為你出資梳攏的那兩個花魁之一嗎,雜家見過一面,卻記不得了,好,很好。好生服侍張公子,榮華富貴有得你享用。」這後面幾句話是對王微說的,王微唯唯稱是。
邢太監就吩咐擺酒,張原道:「晚生還要去祠部教坊司——」
邢太監道:「哪裡需要張公子親自去。雜家讓人去把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喚來,就在這裡把尊寵脫籍之事給辦了,張公子只管喝酒。」…,
在可以展現自己權力的時候,邢太監是不會放過的,既是向張原示好,也是他自己擺譜——
南京六部衙門離內守備府衙門都不遠,只有兩、三里地。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禮部下屬的祠部正六品主事和主管教坊司的八品曹官匆匆趕來了,關於王微的案宗身契也帶上了,現場辦公,效率一流,不須一刻時,脫籍手續辦好,一分銀子都沒收。
張原請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同坐喝一杯。邢太監也就順著張原的意思道:「不必拘謹,一起喝一杯吧。」
那祠部主事就坐了,那曹官不敢坐。站著喝了一杯,誇讚邢公公的酒美。
邢太監淡淡道:「這是宮廷御酒太禧白。」
祠部主事倒還矜持,那教坊司曹官就已是嘖嘖讚歎,倍感榮幸了。
小坐了片刻,兩位禮部屬官告辭回衙門,在禮部大堂前正遇侍郎沈榷,沈榷一早來坐堂就命差官去知會兵馬司巡城御史,對那兩名傳教士要嚴加看守,不得輕易釋放,沈榷就是擔心張原會托顧祭酒或者誰直接去把王豐肅給放了。張原此人能耐不小——
很快,差官回話了,說那兩個傳教士昨夜就已被內守備府的東廠柳百戶帶走,一早有審訊結果回覆兵馬司,說那兩支火槍是山陰舉人張原托王豐肅捎帶的,王豐肅聚眾叛亂查無實據。已釋放——
沈榷驚怒交集,他沒想到張原能指使東廠百戶放人,而且還是連夜從兵馬司提走人犯並釋放,沈榷忘了自己昨日對焦太史的推託之語了,就準備派人去質問柳高崖,這時遇到祠部主事和教坊司回來了,還帶著酒氣,當即板著臉問二人從哪裡來?
祠部主事就向沈侍郎稟明了方才之事,沈榷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回到公堂,看著案頭寫好的《參遠夷疏》,躊躇片刻,還是決定要呈上去,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名正言順抓捕傳教士和教民,以整肅南都風氣,禮部職責就是宣揚道德儀制搞整風的。
……
這一夜云雨巫山,顛鸞倒鳳,王微是旖旎妖嬈,百般奉承,張原是堅忍不拔,孜孜不倦,二人即將遠離,傾力纏綿,床如篩糠,被翻紅浪,直至精疲力竭,方交頸疊股而眠——
冬月初四,清晨,幽蘭館,枕上,那黑羽八哥清亮地叫:「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低頭看,懷裡的女郎眸光晶亮醉人,張原道:「這鳥好像偷懶簡化了,去年是叫『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格格」的笑:「八哥已經忘了這麼叫了,是小童前日回來重新教它的。」
張原感著女郎妖嬈的身子擠壓著他,說道:「介子都被微姑壓在身下了,怎麼還要找,這不是騎驢找驢嗎,呃——」自己大笑起來。
王微更是笑成一團,笑過之後,察覺張原下面很不安分,臉兒紅紅道:「是要找呢,修微要找介子一輩子,很怕丟了。」湊到張原耳邊道:「修微還要騎一騎。」遂分腿騎上,馳騁一場……
二人備水洗浴後,已經是辰時末,張岱從隔院湘真館踱過來,眼圈有點發黑,張原以為大兄有點縱慾過度,張岱卻說李雪衣肚子痛了一夜,他衣不解帶安慰照顧了一夜,王微聽了吃吃的笑,悄悄告訴張原,李雪衣有痛經之疾,每月都要痛那麼幾日,夜間尤甚——…,
這時李雪衣和李蔻兒姐妹過來了,李雪衣說是腹痛一夜,但現在看上去精神比張岱還好一些,而且那種弱不勝衣的楚楚風致很讓人憐惜,去年十三今年十四的李蔻兒身形軟媚,只比姐姐李雪衣稍矮一些,前發覆額,眉目如畫,頻頻注目張岱,姐妹二人是來給張岱送行的,當即與王微一道送張岱、張原到武定橋,昨日傍晚張岱的四明瓦白篷船溯流泊在武定橋下。
分別在即,王微努力讓自己微笑著,張原叮囑她話,她只是使勁點頭,喉頭已有些哽咽,那李雪衣卻是言笑晏晏,與張岱低語了幾句,一臉倦容的張岱頓時精神一振,容光煥發起來。
張原和大兄上了四明瓦船,船工解纜,白篷船離了武定橋,將與止馬營埠口範文若等人的船匯合,出長江口往鎮江——
張岱立在船頭不停向李雪衣姐妹揮手,張原只靜靜看著橋畔的王微,舉著手沒有放下,王微似乎流淚了,站在王微邊上的是擎著鳥籠的薛童,黑羽八哥在叫「微姑找介子」嗎,船順流而下,離得遠了,已經聽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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