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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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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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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解元第

  漏下二鼓,月近中天,那白堤、斷橋上的歌者和酒徒興致愈濃,竹肉相發,高歌轟飲,看來不到後半夜不會散,張若曦擔心澹然睏倦,而且湖上風冷,便命回舟,大船在前,小船在後,橫穿西湖,那車轎還在東岸等著,燈籠火把,簇擁入城——
  張若曦把自己的臥室讓給張原和商澹然住,床上被縟一新,云錦和另一個婢女侍候姑爺和小姐上床,放下紗帳,知道姑爺不喜熄燈,云錦只把銅牛燈稍稍撥暗一些,這才掩上門到外間去歇息,卻又記起一事,推門回來,到床前脆生生說:「姑爺、小姐,若曦大小姐方才吩咐說讓姑爺要愛惜小姐,有身孕不能行房的。」
  張原失笑,心道:「我這個姐姐真比我母親還操心哪。」不過想想也對,姐姐是怕他們少年夫妻不懂事傷了胎孕,這可不是小事,有必要提醒的。
  商澹然以被蒙頭,笑得紗帳輕顫——
  小婢云錦還立在床前等回話呢,張原輕咳一聲,說道:「好了,知道了,你趕緊出去吧。」
  外邊小室窸窸窣窣一陣,終於悄無聲息,整座小樓也沉靜下來了,這時已經是三更天了,張原側身摟著商澹然,說道:「別笑了,笑痛肚子那可糟糕,姐姐定要罵我。」

  商澹然又笑,張原趕緊岔開話題道:「澹然,明日上午找醫生給你診視一下,看該吃些什麼進補。」
  商澹然這才止住笑,把臉貼在張原胸前,說道:「還是等回家再說吧。」
  張原道:「杭州是大都市,有專門給官紳女眷看病的醫婆,更方便一些。」
  商澹然「嗯」了一聲。
  張原伸手探進商澹然小衣裡,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腹上輕輕撫摸,感嘆道:「真是神奇。」忽然鑽進被窩在那孕育小生命的肚皮上親了一下,上來又在商澹然唇上親了一下,說道:「母親最偉大。」
  商澹然微微笑著,心裡感著別樣的溫柔。本來還想說說王微的事,這時卻覺得沒有必要,蜷著身子,頭枕著張原的手臂,柔聲問:「張郎是喜歡生男還是生女?」每一個初孕的女子都會這麼問心愛的男人的吧。
  張原道:「男孩女孩都喜歡,澹然給我生的,怎麼能不喜歡,嗯。多生幾個。兒女成群。」
  商澹然吃吃的笑,說了一會話,就伏在張原懷裡甜甜睡去了。她也的確困了——

  張原卻一時睡不著,低頭親了一下澹然光潔的額角,床頭小案上的銅牛燈一焰如豆。燈芯撥得太短了,沒多久就要熄滅,月光從西窗透進來,與油燈暈黃的光交融,月白燈黃,光景如夢,枕上靜聽,更鼓敲過了三更——
  將為人父,張原覺得心境又有不同。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讓他的心潛靜下來,抱負遠大,道阻且長,更需要小心謹慎,十月間就要入京,他要面臨更大的挑戰,會試、黨爭、遼東戰事、各種天災人禍、矛盾糾結將會接踵而至。如今夜這般與嬌妻美妾遊湖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多了,江南,江南,《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裡緬懷的美好,正是他要努力珍惜使之長存的——
  ……
  次日上午。張原親自去清波坊那邊請來了一個醫婆給商澹然號脈,這醫婆五十多歲。絮絮叨叨問了一通話,給商澹然左右手都號了脈,便向張原恭喜,說解元公夫人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叮囑商澹然要注意保暖莫感風寒、酒和茶不要喝、最好是不要行房事,便討了診金和喜錢回去了——…,
  張原到前廳向內兄商周德正式報喜,商周德既高興又有些擔心,說道:「若知小妹有孕,我是絕不會帶她來杭州的——」
  張原道:「坐船還好,也就兩天時間,不要緊的。」
  午前,張岱、祁彪佳、王炳麟來拜訪商周德,又問張原準備何日返鄉?
  張原道:「今日是閏八月十六,十九日我們一起回去吧。」
  這兩日,張原先陪商澹然去靈隱寺上了香,這是張母呂氏特意叮囑的,又去遊玩了雷峰塔、六一泉、葛嶺等風景名勝,商澹然大多時候是乘轎,有張原和穆真真小心照顧,遊玩得很盡興——
  閏八月十九日上午,張若曦、王微安排好了盛美號布莊相關事務,與張原一道回山陰,同路的還有張岱、倪元璐、祁彪佳、黃尊素、周墨農、王炳麟,一共四條白篷船逶迤過錢塘江,商周德忽然拍著船舷大叫:「奇事!奇事!」
  張原問:「二兄看到什麼奇事了?」
  商周德道:「七月二十八,你們從紹興出發赴考,就是你們七人對吧,竟然全部中舉,其中三人還是經魁,這豈不是奇事!」

  張原笑道:「所以才會有謠言說我翰社聚銀一萬八千兩賄賂錢翰林嘛。」
  商周德大笑。
  這件事,隨後便被紹興八縣的說書瞽者編為唱詞,有分教「一郡三經魁,同船七舉人。」
  ……
  四條白篷船經蕭山、西陵、錢清堰,二十一日黃昏時分到了會稽,王炳麟在杏花寺碼頭上岸,張原拱手道:「小弟過兩日就來給王師母磕頭問安。」
  商周德卻沒有在會稽下船,只讓一個僕人回府報信,他要送小妹回山陰,當初是他從山陰東張宅子裡把小妹接出來的,自然也要由他送回去,而且去山陰感受一下解元郎回家的喜慶氣氛也很美妙,還有,小妹有了身孕,這也是一件大喜事——
  在山陰運河碼頭,黃尊素和倪元璐向張原、張岱幾人告別,他二人也是歸心似箭,要連夜乘舟還鄉,相約十月初再見——
  在山陰城八士橋頭,張原等人的船剛一靠岸,橋頭就有眼尖的人看到張原了,立即叫了起來:「張解元回來了,張解元回來了!」
  頓時,橋兩邊店舖的夥計、住戶和橋邊經過的行人一齊擁過來,恭喜聲不絕於耳,山陰雖是科舉大縣,但解元畢竟不多見,近百年山陰未出過解元,這可是山陰人的榮耀,一時間,八士橋頭人滿為患,祁彪佳他們想上岸都無立足之處,只有武陵先擠上岸回東張報信去了——

  張原、張岱、祁彪佳、周墨農這四位新科舉人立在船頭,向岸上父老鄉親作揖,齊聲道:「托家鄉父老的福,我四人中舉還鄉,以後造福鄉梓,義不容辭。」自然引來喝彩聲一片,更有人在人群後面「噼哩啪啦」放起鞭炮來,臨岸的幾個人差點被擠下河,鼓吹班子聞風趕到,喜洋洋吹奏起來——
  張原拱手道:「各位鄉親,還請讓個道,也好讓我們先回家啊。」
  八士橋頭歡笑聲一片,人群退後,分出一條道來,周墨農、祁彪佳和張岱、張原道別,各回府第,便有一部分圍觀民眾跟著這兩位新科舉人去了,更多的人則簇擁著張岱、張原兄弟往府學宮方向而去,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幾個女眷乘轎跟在後面,商周德、宗翼善領著一眾婢撲護送——…,
  在十字街分道,張岱回西張,張原回東張,跟在張原這邊的人佔了大多數,熱熱鬧鬧、吹吹打打來到張原家的宅第前,張原卻停下了腳步,這個家他不認識啊!
  只見門前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這時天色雖已暗下來,但牌坊上「解元第」三個擘窠大字清晰可見,去年張原補生員後才打破門庭建起來的門牆又推倒重建了,牆門四扇,木骨橫板,細花簟,鎏錫釘,十分華美——

  來福興高采烈道:「少爺你看,少奶奶她們本月十二日離開山陰去杭州時這牌樓和門牆還沒建好,現在就已全部建成,太好了。」
  張原皺眉道:「這牌樓誰讓建的?」
  不待來福答話,邊上便有人答道:「這是劉縣尊讓工科房的人建的,嚴令工匠們必須趕在張解元回鄉前建好,前些天是日夜搶建哪。」
  張原眉頭不展,又問:「這華貴門牆又是誰建的?」
  「這是本縣幾個鄉紳出資建的,算是給我道喜——」
  鬚髮半白的張瑞陽滿面春風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五、六個奴僕打扮的人,張瑞陽向眾鄉親團團拱手,問張原:「澹然呢?」
  張原向父親施禮,道:「澹然和我內兄在後面,人擠著過不來。」看父親身邊那五個家僕,他一個也不認識。
  張瑞陽向圍觀鄉親大聲道:「明日擺宴請諸位鄉鄰喝酒,今日就暫且散了吧,讓我父子好好說說話。」
  圍觀人群又是一片恭喜聲,這個說「玉泉先生教子有方實乃我等楷模」,那個說「玉泉先生積德行善福蔭深厚啊」,阿諛奉承聲不絕於耳——

  張原立在「解元第」牌樓下默然無語,那幾個陌生的家僕上前向他行禮,滿面堆笑叫他少爺、公子,他面無表情,毫無反應——
  張原當然知道舉人地位非生員可比,生員參加鄉試還有名額限定,可以無限期參加會試,直至考上或者考到死為止,不願再考的話去國子監坐監後即可當官,比貢生地位高,留在地方上則是知名鄉紳,與知縣分庭抗禮,拜帖落款是治愚弟某某——
  能與知縣稱兄道弟的,其地位可想而知了,張原只是沒想到他才中舉半個月回鄉就會遇到這一幕:牌樓豎起,門庭一新,投獻靠身的奴僕前呼後擁,父親志得意滿的神情不加掩飾——
  這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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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14:5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
               
    張瑞陽雖然察覺兒子張原神色有點不對。但他現在是一團高興。根本沒往別處想。只以為兒子是科考勞心、旅途疲倦。關切道:我兒累到了吧。趕緊進去歇息。便有一個新投靠的僕人搶步上前:「少爺。小人扶少爺進去。」就要來攙張原。一臉的諂媚——

    張原擺手拒絕。對父親張瑞陽道:「父親。姐姐也回來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明日再會。明日再會。」聚在解元第牌樓前的鄉鄰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這才與眾婢僕護著四頂小轎進到宅子裡。便有六、七個婦人和婢女過來接轎。張原一看。除了石雙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門牆裡面的庭院還照舊。不然真是太沒歸屬感了。心道:「中舉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是這般景像。我若是半年後回來。包管全認不得自家老宅。」張瑞陽見王微來拜見。兒子的侍妾。他沒什麼好說的。只對張若曦道:「領她進去見你母親——」

    張母呂氏卻已由兔亭陪著來到前院了。張原、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後上前拜見。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看到王微才一愣。張若曦趕緊在母親耳邊道:「這便是王微。上回離開山陰後一直在我那邊。現在是在杭州幫我打理布莊呢。澹然已與她談過了。還賞了她玉鐲呢。是很好的女孩兒。」張母呂氏讓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眯眯上下打量著王微。心道:「我兒真是有眼光。山陰城就沒見過這樣的美的女孩兒。比澹然還美三分。嗯。澹然肯接納她。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說道:「好。好。到裡面說話。」一手拉著女兒張若曦。一手拉著兒媳商澹然。經穿堂往內院走去。這宅子內外到處張燈結綵。就如四月間張原與商澹然成婚一般——

    張若曦攙著母親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母親聽了肯定快活得睡不著覺哦。」張母呂氏道:「什麼大喜事。快說。」張若曦看著走在另一側的商澹然。低聲道:「澹然她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啊!」張母呂氏又驚又喜。在天井邊站住腳。拉著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長輩問話不能只是點頭或搖頭。商澹然含羞道:「是。」張母呂氏頓時眉開眼笑。簡直比前日來福回來說張原高中解元還高興。上了年紀的婦人。最愛的是抱孫子啊。紹興城鄉士紳人家像她這樣。年過五十還沒孫輩的並不多——

    張母呂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攙著。這時反過來倒攙著商澹然。帶著後怕的語氣道:「啊呀!早知道這樣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去杭州的。還好!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商澹然心裡有點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她先告訴媼姑她可能有了身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西湖就沒得遊玩了——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張母呂氏就把澹然當作瓷器做的人。愛護備至。生怕哪裡不小心磕到碰到。到樓下茶廳讓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時。又想起現在天涼了。趕忙讓人取褥墊來墊上。這才讓商澹然坐。拉著手。噓寒問暖。鉅細不遺。樣樣要問——

    母親這既緊張又高興的樣子。讓一邊的張若曦覺得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嘛。忽然想。母親一共生了六胎。卻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兩個。母親這是心有餘悸啊……

    在前廳張瑞陽、張原父子還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裡痛快喝了一斤紹興荳酒。喝得半醉。張原要留他在這邊歇息。會稽商府卻已經派了人在外面等著接商周德回去——

    張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橋上船。看著船繞過河灣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時分。月亮還沒升上來。來福和石雙兩邊挑著燈籠。青石板路乾乾淨淨——

    「翼善兄。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張原負手慢慢地走著。補充了一句:「婢僕成群。四鄰敬仰。」宗翼善早就瞧出張原心裡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樓前。張原看那些投靠的僕人神色就很冷淡。宗翼善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也是風氣。嘉靖以前官員致仕還鄉。宦囊空空的。閭裡父老相慰勞。贊其兩袖清風。若宦囊充實則鄙夷之。不相往來。都以貪官為恥。然而隆慶、萬曆以來。官員歸鄉。里人不問其人品。只問懷金多寡。以金多為能。對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為痴物。千里為官只為財。今吳越士子一旦中舉。就有美男求為僕。美女求為妾。厚資贄見。名為『靠身』。以為避徭役、捍外侮之計。所以中舉不必外出。為官就足以致富——」

    停頓了一下。宗翼善放緩語氣。但一字一句卻更發人深省:「華亭董玄宰。三十年間家財巨萬。豈是他自己經營得來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狽為奸。董氏之惡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為。但最終都要算到董氏頭上。」張原自嘲一笑:「我欲匡扶濟世。沒想到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卻是自己的老父。還好我沒有同胞兄弟。不然約束起來更困難。」宗翼善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轉圜道:「岳父是忠厚長者。不會像董氏那般胡作非為的。收幾個靠身家僕也不算什麼風氣。如此。對家僕嚴加約束就好。」張原笑了笑。心裡有了決斷。與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樓下。就見一群婢僕從牆門出來。送這些人出來的卻是張瑞陽。這些婢僕躬身向張瑞陽告辭。口稱:「老爺」見到張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叫「少爺」和「姑爺」。然後各奔東西。霎時散盡。沒等兒子張原開口問。張瑞陽先就解釋道:「宅裡逼仄狹隘。住不下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山陰城裡和城郊的民戶。現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還會來聽差的。為父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虧有他們幫忙。」張瑞陽捻著山羊鬍子。看著東面天際剛剛升起的那彎缺月。幸福地感慨著。卻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準備買下。我們這宅子也該擴建了。不然住不下這麼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八叔就是張瑞陽的堂弟張陸。與張原家比鄰。張陸的兒子張定一比張原小一歲。前幾年還和張原一塊玩耍。張原三元連捷後張定一與張原就說不上話了。如今張原已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而張定一還是個在社學混日子的大頑童——

    張原道:「父親。這事不妥。在我們自己看來是雙方談妥出銀子買的。但在外人看來就不免有倚勢侵佔族人房產之惡名——」

    張瑞陽忙道:「何至於此。咱們多補你八叔家一些銀錢就是了。怎麼也不能讓你八叔吃虧。你八叔這百年老宅賣給別人。至多也就二百多兩銀子。咱們給他四百兩總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後翼善和伊亭也可以與我們住在一起。」宗翼善笑笑。沒為岳父說話。一個小婢從牆門探頭出來。看到宗翼善。回頭衝門內道:「宗姑爺在門前呢。」伊亭便帶著一個僕婦走了出來。向張瑞陽行禮。張瑞陽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張原跟著父親往內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陽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張原知道父親話裡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制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僕。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僕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陰第一紈袴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陽內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只是個童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裡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感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少年時華屋廣舍、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情。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交面前啊。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望。但是——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張瑞陽「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眯眯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陽那臉色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陽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張瑞陽也是大喜。先前的一絲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這事嗎?」張原道:「還有一些其他事。」張瑞陽點點頭。與老妻呂氏進到臥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讓張原坐下。問:「原兒有何事要說?」張原便向父親稟報了董氏、汪氏造謠中傷之事。說主考官錢謙益力爭要嚴懲。但無奈董、汪上下打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嚴加追究幕後主犯。董祖源、汪汝謙安然無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還在四處拜訪科道官。還想坐實舞弊案。翰社諸人都是心中不安。錢翰林臨回京師還特意叮囑他。凡事謹慎。莫貽他人話柄——

    張原說這些事時有意渲染、稍有誇大。張瑞陽在周王府供職多年。當然知道官場的險惡。神色凝重。母親呂氏又怕又恨道:「這些人見我兒中了解元。心懷嫉妒啊。這樣造謠誣陷。官府竟不嚴查。真是可恨。」張原安慰道:「母親不必擔憂。兒立身端謹。中舉憑的是真才實學。翰社宗旨亦是忠君愛國。這些人抓不到我們的把柄。謠言終會散去的。張瑞陽沉思不語。他明白兒子和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他混跡王府二十多年。畢竟是很有閱歷的。不是侷促鄉里的土紳。兒子張原高中解元後他的確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門庭若市的感覺很好。但現在聽張原說了這些事。也深知兒子以後的仕途之難。族叔張汝霖就是被人排擠。才解職回鄉冠帶閒住——

    半晌張瑞陽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們就不買了。我看張陸那個兒子不學好。前些日還偷拿家裡的銀錢出去賭博。我們若買了他家宅子。以後他賭博敗了家。必定還耍無賴。說我們的壞話。」張原道:「父親考慮得極是。我家這宅子雖說舊了一點。但南樓、西樓上下兩層有二十間房。居住也儘夠。還有後園投醪河畔的小樓。也有十間房。平日就讓石雙一家住在那邊樓下。算是看守一下後門。家裡有喜慶事。親戚朋友往來也可在那邊暫住。兒子十月初就將赴京來福、小武都要跟去。還有真真我也要帶去。家裡空得很。本來澹然也要去的——」

    張母呂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兩個月身孕。待你十月啟程。她都四個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調養的時候。」張原點頭道:「是!是!澹然不去。」張母呂氏問:「那王微呢?」張原道:「王微要幫姐姐管理布莊。當然不能去。也不會留在山陰。所以說家裡房子、人手也是夠的。」張瑞陽道:「人手不夠。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僕幫忙。我和你母親真是忙不過。」來張原耐心道:「兒補生員後就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兒都拒絕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沒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現在家裡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雙一家四口、兩個洗衣做飯的老僕婦、兔亭還有澹然帶來的四個婢女和兩個小廝。人手是夠的。前院廚下要添人。可以托石雙在鄉下雇兩個中年婦人立契約。就與當初僱傭石雙一家一樣。這投寄靠身的萬萬要不得啊。華亭董氏之惡大半出於家奴。」張瑞陽道:「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這六家是為父讓范珍去查訪過的。人都實誠慇勤熱情。還有很多人送銀子的。為父都婉拒了。原兒啊。這已經接納了的六戶就算了。以後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這時若直接拒絕。那就太讓父親下不了台。張原沉默片刻。話鋒一轉問:「父親看孩兒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張瑞陽笑了起來:「怎麼?要為父誇你嗎?」張原微笑道:「內舉不避親。請父親直言。」張瑞陽道:「這些日子。為父聽到的那些誇你的話。聽得兩耳都生繭。了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肅之族叔就是這麼說的。」張原又問:「那父親認為兒子寒窗苦讀、努力科舉又為的是什麼?」張瑞陽躊躇了一下說道:「光耀門庭。造福鄉梓。」張原道:「父親說得極是。光耀門庭是。私造福鄉梓是。公生在人間。要像聖人那樣無私很難。兒子不想做聖人。兒子想公私兼顧。希望東張興旺發達。又能為山陰民眾敬仰、二老無病無災。健康高壽。也希望國家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我想天下士子願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輔的本朝名臣能輔佐皇帝治國。卻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階、張居正。這又是為什麼。」夏言。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的首輔。被嚴嵩誣陷致死絕後;

    徐階。松江華亭人。扳倒嚴嵩成為首輔。但致仕後因族人侵佔鄉民土地。被海瑞徹查險遭殺身之禍。被迫退出大量田產;

    張居正。生前為帝師、首輔。功在社稷。風光無限。死後卻抄家。家人餓斃。慘不忍言——

    這都是近五十年間的事。張瑞陽當然知道。這時聽兒子提起。惕然心驚。這三人不比嚴嵩父子為世人所唾棄。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勢橫行。被政敵揪住作為罪行之一。加以彈劾——

    張母呂氏聽說過張居正。擔心道:「原兒啊。依為娘說你乾脆就不要進京了。就留在本縣。這官可不好當。你還只是個舉人就有那麼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後還怎麼了得。」張原近前跪在母親膝下。說道:「兒當然想侍奉雙親終老。但兒子覺得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兒子不是說著玩。是認真的——母親也不要擔心。兒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結了很多善緣。兒子一定能光耀門庭。造福鄉梓。」張母呂氏眼含淚花。撫著兒子的臉摸到耳朵捏捏——

    張瑞陽放下父親的尊嚴說道:「原兒。明日為父就將那六戶投靠的家僕好言勸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絕不受他人請託出入公門攬訴訟。做好這兩件事其。他諒無大錯。不讓你有後顧之憂。」張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嚴。聽兒子的勸諫。這很不容易。父親是一個明智正直的人——

    張母呂氏欣慰道:「父慈子孝。真讓人看著歡喜。」張瑞陽道:「原兒讀書通透。比我有遠見。為父之所以答應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們的田產。只是那些人言詞懇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絕而已。現在卻要狠下心。若這些人在我東張紮下根。那就好比蔓草。很難清除了。」張若曦走了進來。見張原跪著。驚問:「出了何事?」張瑞陽示意張原站起來。笑道:「張原諫父。父善納之——不知以後史書會不會有這一筆。」張原含笑道:「父親將以『生平足跡不入公門』為傲。」張若曦不知道父親和弟弟在說什麼。張瑞陽既已想通。便不認為這是丟了做父親面子的事。心平氣和向張若曦解釋了。張若曦點頭道:「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斷絕了去最好。女兒在青浦。自去年董氏身敗名裂。就有很多民戶要來陸氏投靠。我都讓陸郎拒絕了。只立契僱傭。不接受投靠。我這也是聽從了小原的勸告。董氏之禍是前車之鑑。」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向雙親道了晚安下樓去。張若曦追到樓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讓你去陪王微。嘻嘻。應該是真心話。不過呢你還是再去試探一下。」張原笑著下南樓、上西樓。云錦迎過來輕聲道:「姑爺小姐已經睡著了。讓你去微姑那邊呢。」張原道:「我進去看看。」云錦道:那姑爺可要輕手輕腳。莫吵醒了小姐。」張原道:「我曉得。」輕輕走進內室。銅牛燈昏暗。紅羅紗帳低垂。撩開紗帳一角。只見澹然豐盛的烏髮堆在枕上。白白的臉黛眉、細睫、淡紅的唇。讓他很想去親一下。剛彎下腰。後腰帶卻被揪住。回頭看卻是小婢云錦。輕聲道:「不要吵到小姐。」那看似睡著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睜開眼來。眸光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卻嬌嗔道:「我都睡著了。你卻來吵我。」看著張原目光微微一凝。問:「張郎何事這麼高興。」張原「呃」的一聲。都是聰慧過人、心細如髮的女子。可不要讓澹然以為他是因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興。那可糟糕。說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邊。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說了。順利解決了這一心病。他現在真是極其輕鬆愉快——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考慮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細。諂言媚笑的人。也實在讓人不舒服——好了。張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後園木樓。她今天第一次進張家的門。你不要冷落她。」就是這最後兩句話。讓張原非常感動。定定的看著商澹然。這才是第一會勾人心的女子啊……

    那彎缺月升上樓頂。月光清冷。後園白騾的廄房有燈光。張原剛走近兔亭就舉著燈籠出來了。見到張原囅然笑道:「少爺。雪精睡著了。」又道:「少爺去哪裡。婢子照你。」手裡燈籠晃了晃。張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樓。月光亮得很。又沒幾步路。你趕緊回去歇息吧。」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內院去了。張原剛走到那兩株桂樹下。聽得木樓上的西洋自鳴鐘噹噹噹的連響了十二聲。這鐘是商澹然讓搬到這邊來的。說是半夜冷不叮噹的響起來會心驚——

    張原納悶。看看缺月位置。應該還沒到子時啊。三更鼓還沒敲吧。怎麼就十二點了。姚叔和薛童住在樓下。薛童已入睡。姚叔聽到腳步聲就從房裡走了出來。叫了聲「張相公」張原點頭道:「姚叔早點休息。」腳步輕捷。來到樓上——

    王微和穆真真在書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鳴鐘。小婢蕙湘也在邊上。見張原進來都瞪大了眼睛。張原笑道:「怎麼這麼看著我。」正這時。聽得遠處鼓樓傳來敲三更的鼓點。張原看著那自鳴鐘道:「現在才十一點嘛。這鐘卻報十二點。」穆真真道:「少爺。婢子很多天沒往回撥它了。」這自鳴鐘每天會快一刻時。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聽到鐘敲六點就起床把鐘往回撥一刻時。穆真真隨張原去杭州快兩個月。這鐘也不知搶先到哪天去了——

    張原笑著將鐘撥到十一點。笑問:「你們兩個怎麼還不睡。等我?」王微嬌聲道:「誰等你呀。真真等你。」穆真真趕緊道:。我好困了。微姑侍候少爺睡覺吧。」閃身出了書房。回她的小房間了。王微低著頭收拾書案上的書冊。面色緋紅如羊脂美玉抹上一層胭脂。「修微。」張原問:「在這裡還習慣否?」王微低聲道:「很好。太太賞了我一副銀飾。我現在算是張家人了吧。」張原道:「當然。早就是了。」從書篋裡翻了翻抽出一信遞給王微——

    王微一看。正是她上回留在岕園梅花禪給張原的信。含羞道:「相公還留著這信啊。」張原道:「梅花禪夜語。怎麼能忘。」夜很靜。樓外投醪河水聲清淺。對岸西張庭院有縹緲的歌聲傳來。應是在為大兄張岱慶祝中舉吧。張原道:「我們這邊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洞簫。也讓西張大兄他們縹緲羨慕一下。」今夜張原真的興致很好。王微卻以為張原別有所指。美眸盈盈似要滴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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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蘇幕遮

  心情愉快,才有欣賞幽情雅趣的從容心態,那隔水庭院的靜夜笙歌,讓張原興致勃勃,所以想讓王微也吹一曲洞簫,初無他想,但看到王微那水汪汪的雙眸和嫣紅的唇,就不怎麼想娛耳了,說道:「子時初刻了,那就早點歇息吧。」王微斂眉輕笑:「還是先吹簫。」

  小婢蕙湘趕緊取了簫來,這是建州德化窯瓷簫,白如天鵝絨,滑膩如脂,溫潤如玉,好似美人肌膚一王微道:「蕙湘,你自去睡吧,不須你侍候了。」

  蕙湘答應一聲,捂著嘴,打著哈欠去了。

  王微掩上書房門,坐在短榻上,執簫在手,纖指與簫管瑩然一白,修長的指節伸縮按捺,清越的簫音裊而出,吹的曲子是《梅花三弄》,這種瓷簫很珍貴,燒製一百支瓷簫只有一、兩支合調,但若合了調,那吹奏起來音色之純遠在竹簫之上,而且能吹出竹簫吹不出來的高音一一曲吹罷,萬籟俱寂。

  紅唇離開白簫,睫毛輕揚,眸光如水,抬眼望著立在榻前的張原,問:「相公可還要聽曲否?」張原看著王微唇間沾染的津唾亮色,心中一蕩,伸手指替她揩去,柔唇觸手嬌嫩欲融,心想若是如此那般,可知有多銷魂,說道:「且到枕上再品。」王微偏過頭,用臉頰輕輕挨擦張原的手,美眸斜睨媚態橫生,輕喚一聲:「相公」半羞半嗔,聲音柔細,瓷簫亦無此嬌音。

  張原牽了王微的手,端了琉璃燈到隔壁臥室,見月色入戶,明明照在床邊,乾脆就滅了燈,兩個人就在床上品獨眼簫、撫無絃琴,閨房之樂妙不可言,王微七歲被揚州養瘦馬的人家收養,學琴棋書畫、打雙陸、抹骨牌、梳妝打扮、坐臥風姿,到十一、二歲時,又按照《如意君傳》、《玉房秘訣》學習枕上風情,自幼耳濡目染,深諳床秭間的種種情趣,現在委身心愛之人,自然是媚態盡顯,風情萬種讓張原稱心如意,其樂如登仙良久,臥室才安靜下來,先前朗朗照在床頭的月光已退出窗外,張原輕笑道:「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一坡翁此詞正為我二人寫照,不過我們更厲害一些,明月都害羞退卻了。」王微白羊一般側臥著喘息未定,嬌軀輕顫,猶有高潮的餘韻,伸臂搭在張原胸前,指尖輕劃…,不知在寫什麼字,聽張原這麼說吃吃膩笑,說道:「相公大才,平日也談詩論藝、品評當世詩家,但除了時文和古文,未見相公有詩詞大作今夜興致好,相公不妨吟詩一首一張原心道:「這時候還要吟詩哪,這女文青還真不好侍候。」手擱在女郎高低起伏的腰臀上撫弄,說道:「我是眼高手低,能品評鑑賞,卻拙於自作。」

  王微道:「初作拙又何妨多作幾首不就漸入佳境了,且吟一首讓修微聽聽。」

  張原心道:「你這是逼我做文抄公啊,也罷,閨房床秭之間抄一抄無妨,哄哄愛妾。」想了想說道:「《蘇幕遮》一闕,聽好了一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劃地東風,徹夜梨花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荳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王微聽了,半晌無語。

  張原問:「修微,睡去了?」

  王微「格」的一笑,問:「相公這詞妙極,不過相公是在思念誰呢?」張原雙臂一緊,說道:「思念之人已在懷抱。」

  王微歡喜得心發顫,緊緊抱著張原的腰,腦袋似要鑽到張原心窩裡去,語帶嗚咽:「相公這詞是在修微離開山陰後填的嗎?」

  張原「嗯」了一聲,心道女郎妙解,現在是刮西風颳北風了,滿地黃花才對,哪有東風和梨花,解釋成三月間王微離開山陰時作的那就圓滿無破綻了女郎王微一顆心滿滿的甜甜睡去。

  次日一早,那些新投靠的婢僕家奴就趕到「解元第」牌樓前等候家主使喚了,昨夜少主張解元回來,神色間似對他們有些不滿,所以他們今日來得更早了,個個備有禮品進獻一辰時初,牆門打開,張原陪著父親張瑞甄走了出來,身後是來福、石雙、符成、符大功諸僕,張瑞陽當眾說了不接受這些人的投獻,相關田契地產全部還給這些人,請這些人以後各安本業,不要再來東張侍候了。

  真如晴天霹靂,這些捧著禮盒的婢僕全懵了,隨即跪倒哀求,說是生為張家人死為張家鬼,今日就是死在牌樓下也決不離開張瑞陽心有不忍,皺著眉頭,看著兒子張原。

  張原對這些人誇張的表現很反感,心道:「又不是在我家待了幾十年的老家人,有這麼深的感情嗎,還生為張家人死為張家鬼,無非趨炎附勢而已。」說道:「家嚴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各位鄉親就不要再囉嗦了,我張家不接受投獻靠身,若缺人手的話會立契僱傭,不需要你們投靠侍候,這些田契家嚴與我俱末背書,還是你們的,都領回去吧。」

  這六戶人家死活不肯領回各自的田契,要賴在張原家。

  張原作色道:「難道各位要我請縣衙的典史人來處理這件事嗎!」這六戶人家見張原父子態度決絕,不敢在堅持,領了各自田契、提了禮盒,垂頭喪氣回去了,這幾日他們已經向四鄰誇耀他們靠身張解元家了,哪會想到今日會被趕出來,沮喪、羞惱、憤恨……

  張瑞陽看著那些人離開,嘆道:「倒把這些人給得罪了。」張原道:「該得罪還是要得罪,不做老好人今日是衙門休沐日,父親與我一道去拜見徐府尊和劉縣尊吧。」

  張原和父親張瑞陽先去西張拜見張汝霜,張汝霜已經聽說早間張瑞陽斥退那些投獻者之事,心道:「這定是張原的主意,張原有大志向啊,未雨綢繆,這是要避免他人被人抓把柄嗎?」笑道:「我山陰張氏解元、狀元都有了,放眼江南,數一數二人家。」又問了董、汪造謠之事,說道:「只怕還有主使者,錢謙益是東林黨人,宣黨最忌他,歸安韓敬視錢謙益如寇仇」說到這裡,忽然失笑:「張原,你出身山陰張氏,打著浙黨的烙印,但現在房師楊漣、座師錢謙益,都是東林黨人,東林二君部元標、高攀龍又對你大為賞識,你會很尷尬啊,入京之後要看你自己的交際手段了,切忌兩面討好,那樣只會兩面得罪。」

  張原唯唯稱是,想說而沒有說的是「我一個人當然勢單力薄,但我可以自立一黨,合縱連橫,左右逢源、」巳時三刻,張瑞陽、張原父子來到紹興府衙拜見知府徐時進,獻上給老師的贅禮,徐時進是張原府考時的考官,也算是張原的老師,張原能高中解元,徐時進當然也很高興,怎麼說張原也是他的門生,看張原這連捷的勢頭,明年春闈極可能高中,張原今年才十八歲,前程不可限量,所以徐時進對張瑞陽、張原父子極為客氣,要留二人用午飯,這時離午飯時間尚早,張原婉辭道:「學生還要去拜訪劉縣尊,順便向縣衙禮房呈報申請參加會試的咨文。」

  山陰劉知縣見到張瑞陽父子,更是滿面笑容,稱張瑞陽為「泉翁」稱張原為「介子賢弟」並直言說以後若有什麼事就請張瑞陽直接來縣衙找他,這擺明是給張瑞陽請託的權利嘛,張瑞陽謙遜道:「除了諸如義倉賑災這樣的地方公益,治民絕不敢入公門,前幾日投獻的民戶,治民也好言勸他們回去了,就是怕惹是非。」

  劉知縣半信半疑,很少有鄉紳能做到不入公門請偈居間的,當下誇讚泉翁高風亮節,今日縣禮房本來不辦公,劉知縣讓人把禮房書吏叫來,給張原填寫好了參加會試的咨文,等到下月初五日前收齊本縣舉人參加會試的咨文再一併送到府上去,估計下月底省裡批覆的「公據」就會發至各縣這日傍晚,張瑞陽在「解元第」牌樓前的空場上擺了六十席宴請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酒食都是請十字街兩家酒樓直接備辦的,對那些送了厚禮的鄉鄰,張瑞陽一一婉謝,只收三錢銀子的賀儀王炳麟今日也來東張喝酒,席散後張原送他回去,王炳麟道:「介子,我明日傍晚置筵席謝眾親朋,你和宗子一定要來。」

  張原道:「師兄的喜酒,弟怎敢不來,正打算明日來拜見師母呢,老師不能回來嗎?」

  王炳麟道:「袁州離此兩千里呢,哪能回來,還不知道接到我的書信沒有。」又道:「小妹要看你的鄉試制藝,你明日帶來吧。」拱拱手,上轎而去。

  張原回到「解元第」見一個民信局的腳伕從牆門裡出來,問是哪裡來的信,說是南京寄來的,張原進去一看,是姐夫陸韜從南京寄來的,趕緊持信入內院交給姐姐一張若曦拆信一看,搖頭苦笑:「又落榜了。」張原熟識的親朋諸如張岱、王炳麟、祁彪佳、黃尊素等人都高中龍虎榜,現在聽說姐夫陸韜落榜,還真有點不適應,應天府鄉試舉人名額比浙江多,有一百六十人,但包括了南京國子監的考生,競爭是極為激烈啊,陸韜制藝算不得優秀,落榜也不稀奇。

  陸韜在信裡說楊石香、馮夢龍、金琅之、洪道泰、夏允彝等人也都落榜了,但翰社同仁高中的亦復不少,如桐城阮大誠、常熟許士柔、上海徐轉訊、華亭翁元升等,總計十八人上榜,翰社名聲大振。


  江南長卷即將結束,小道對介子的北國行非常期待,小道想努力證明能寫江南風情和兒女情長,也能寫北國風光、朝政風雲和金戈鐵馬,小道對雅騷下的功夫超過了上品寒士,最近又買了一批書來學習,小道很努力,果斷表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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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後花園情結

  閏八月二十三日午後,張原去西張約大兄張岱同赴會稽王炳麟的舉人宴,卻見三兄張萼立在門前白皮松下與魯云谷客客氣氣揖讓,昨晚西張的張岱幾兄弟都來東張喝酒,張萼卻沒有來,張原納悶,張萼最愛湊熱鬧的,怎麼會不來赴宴,難道自卑了,現在才知道是張萼那個四個月大的兒子生病高燒不退,紹興名醫就數魯云谷最擅長小兒科,張萼以前與魯云谷有點齟齬,路上遇到魯云谷都是翻白眼不理睬的,如今為了兒子,也得放下紈袴架子——
  看著魯云谷和背藥篋的童子走遠,張萼道:「今日方知做醫生的神氣,還真有求到他的時候。」
  張原笑道:「醫術高明才神氣,不然也是討打。」
  張萼大笑起來,說道:「有一笑話,一醫生醫壞了人,為彼家所縛,夜半逃脫,赴水遁。歸見其子方讀《脈訣》,搖頭說:『我兒讀醫書可緩,還是學游水要緊』,不知魯云谷兒子學會游水沒有?」忽然醒悟魯云谷正給他兒子看病呢,這笑話講不得,便問張原來此何事,得知是要去王思任府上喝酒,也不管王炳麟有沒有邀請他,道:「那我也去,我那個逆子昨夜嚎哭不休,若不是我兒子早已打殺,去,去,一起喝酒去。」讓福兒進去稟報一聲。

  張岱帶著健僕馮虎出來了,兄弟三人和武陵、來福、能柱、馮虎四僕一起往越王橋方向而行,來福挑著一擔張原謝師的贄禮,沿途民眾見到張原都是笑臉相呼「解元郎」,張原還禮不迭——
  張岱笑道:「介子,你實讓我嫉妒,本來我十九歲中舉是很有興頭的事,現在全讓你這個十八歲解元郎比下去了,還不如當初補生員風光。」
  張萼大笑:「既生瑜何生亮啊。」
  張原笑道:「那怎麼辦,要不明年春闈我把狀元讓大兄。」
  張岱哈哈大笑。
  從西張狀元第到越王府三里多路再過去兩里就是杏花寺,在杏花寺前正遇姚簡叔,姚簡叔也是來赴王炳麟功名宴的,對張氏三兄弟道:「才申時末筵席還沒開始,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就在這杏花寺後面——」
  張萼道:「美貌尼姑?」
  姚簡叔笑道:「諸暨才子陳洪綬,字章侯,宗子應該聽說過。」
  張岱喜道:「畫痴陳章侯,杭州名家藍田叔的高徒,我看過陳章侯畫的水滸人物葉子絕妙,倪元璐都佩服的——陳章侯怎麼會在杏花寺?」

  姚簡叔道:「其母今年二月病逝,其兄與他爭田產,陳章侯乾脆就把家產全部讓給其兄,帶著未婚妻子從諸暨遷到會稽定居,任會稽縣令來斯行就是他岳父嘛,僦居的屋舍是杏花寺的房產,前些日子給寺裡畫了維摩詰圖。」
  張原心道:「陳洪綬不就是陳老蓮嗎。人稱大明三百年無此筆墨,人物畫是一絕,嗯。去見識見識。」
  來福四人在寺門前等著,張氏三兄弟跟著姚簡叔繞到杏花寺後面,就見臨河屋舍數間,圍著一人高的籬笆牆,小扣柴扉,便有老僕來應門,見是姚簡叔,便開門讓他們進去,說道:「我家公子正在作畫。」
  張原跟在姚簡叔來到陳洪綬的書房,只見一個白冠白袍的青年儒生在專心致志繪畫。這儒生年約十八、九歲,頭也不抬,只說了聲:「請坐」自顧作畫。
  這儒生當然就是陳洪綬,張原幾人立在一邊看他作畫,畫的應該是道教神仙,天女散花紅羽衣絢爛,陳洪綬下筆極快,須臾間畫好一個人物的面目,又直起身仔細端詳,然後又落筆如風——…,
  夕陽落在白馬山外,書房裡光線陡然一暗,陳洪綬依然專心作畫,只把腦袋俯低一些,隨即便有一個婢女進來點燈,張原輕輕一扯大兄的衣袖,與姚簡叔、張萼一起退出。
  出籬門時張萼讚道:「果然畫得好,人物生動有神,下筆恣肆」張萼之父張葆生是書畫名家,張萼雖然不學無術,但自幼耳濡目染,鑑賞能力也不會低。
  張原忽然想起這陳老蓮還是版畫高手,道:「不知能不能請陳章侯為我們翰社書局的書繪製插圖,馮夢龍的《喻世明言》再版,需要四十幅插圖。」
  張岱道:「等下筵席散我們再來找他。」
  王思任府前賓客盈門,從門廳至大廳共設了三十餘席,王炳麟正周旋其間,八方酬酢,見到張原四人,略一寒暄,便道:「介子你怎麼這時才來,你隨我到裡面坐。」安排張岱、張萼、姚簡叔和周墨農一席,張原隨他入內院——
  張原讓來福挑著贄禮跟他一起進去,來到內院西側的那個小院,三年前張原向王思任學八股文時就是住在這裡,這裡可稱西廂院,月洞門那邊就是王師母和靜淑師姐、嬰姿師妹等女眷住的地方,這裡設了六席,都是王氏族人和親戚,王炳麟讓張原和他的三個妻兄弟同席,張原道:「師兄,王老師遠在袁州,弟無法當面謝師恩,想給師母磕個頭,不知可否?」

  去年張原補生員,也到王老師府上給師母磕了頭——
  王炳麟道:「我先問問。」叫了一個小婢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婢去了,過了一會小跑著回來傳話說:「太太說不必了,張公子的心意太太知道了,請大少爺好生款待張公子便是。」
  王炳麟一笑,對張原道:「今日客人多,我母親在那邊也要陪宗族女眷。」
  張原心知王師母對他頗為不滿,嬰姿師妹十八歲了還沒嫁人,豈不是他耽誤的,點頭道:「師兄自去招呼客人,不用管我,對了師兄,我的鄉試制藝放在那些禮盒一起。」
  王炳麟道:「那我先拿進去。」請他的三個妻兄弟陪張原多喝幾杯,便去了。
  王炳麟的兩個內兄和一個內弟都很能喝酒,對解元郎張原甚是敬佩,三兄弟輪番向張原敬酒,今日筵席上的酒是金華府的金盤露酒,比紹興荳酒酒勁大。張原不敢多喝,但卻不過王炳麟這三個妻兄弟的熱情,與他們每人各喝了一杯,便作揖道:「三位仁兄弟實在喝不得,等下嘔吐狼藉就掃興了。」

  筵席上有一盤油煎鰣魚,烹製得甚是美味,張原不禁想起在那年侯縣令請王老師在縣衙用餐時的情景,當時他和嬰姿師妹同席,師妹那時打扮成一個清清秀秀的少年書生,師妹很喜歡吃鰣魚。盤裡的兩尾鰣魚都被她一個人吃掉了——
  「張公子——」
  一個小婢悄悄走過來,輕輕扯了扯張原衣袖,就走開了。
  張原將杯中殘酒喝乾,夾了一塊鰣魚入嘴,這才起身道:「三位仁兄,在下不勝酒力,失陪了,失陪了。」
  出了西廂小院。張原看到那個小婢立在院牆下幾株雁來紅邊等立著,待他近前,那小婢即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要見你,請往這邊來。」領著張原繞到西廂小院後面,那裡有個小門,小門那邊是後花園——
  小婢道:「張公子請稍等,我家二小姐很快就來。」說罷,將小門半掩,快步去了…,
  沒有燈火,天上也沒有月亮,只有幾粒寒星在眨著眼,後園一片昏蒙。從半掩小門透出的淡淡燈光掃不開濃重的夜,張原看不到什麼,但能嗅到花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此情此景,張原在明清小說、戲曲裡最熟悉不過了,後花園私訂終身啊。可惜他並非未娶的書生,《西廂記》、《珍珠塔》都似是而非——

  自上回在避園木閣下的黑暗角落裡相擁、接吻,張原已無法再自欺欺人不正視自己與嬰姿師妹的感情,嬰姿師妹不可能另嫁他人了,只有他能娶,但名分問題是橫亙在二人之間的一座大山,靜淑師姐言猶在耳:「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張原站在門縫透出的那一線燈光邊上久久不動,像一尊石像,半晌,腳步聲細碎,那小婢回來了,著急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不知道哪裡去了,婢子找不到她——」
  張原道:「不要緊,你回去,我在這裡再待一會,這園子花很香。」
  那小婢道:「那婢子再去找找,張公子別急。」
  張原道:「你可別到處問人啊。」
  那小婢道:「婢子曉得。」轉身要走,忽聽園中花木幽深處有人「格」的一聲笑,隨即又道:「青蘋,我在這裡呢。」
  張原和那小婢青蘋驟出不意,都是吃了一驚,迅即就辨出這正是王嬰姿的聲音,青蘋叫了一聲:「二小姐——」
  王嬰姿走到淡淡燈光下,鵝黃色的衣裙,手裡還拿著一卷書,眼睛大大的,笑盈盈道:「青蘋你出去,沒事了。」

  小婢青蘋「噢」的一聲,看看張原,又看看二小姐,出了後園,把小門掩上了,一線燈光隔斷,後園頓時昏黑一片——
  「師兄。」
  王嬰姿走近,有淡淡體香,一隻柔軟的手伸到張原掌中,張原握住,輕笑道:「嚇我一大跳,師妹一直在邊上窺伺嗎?」
  王嬰姿笑道:「看師兄會不會等得焦躁不耐煩。」
  張原道:「好險,君子慎獨啊」
  黑暗中王嬰姿清脆地笑,問:「方才師兄站在這裡一動不動,想些什麼?」
  張原道:「師妹躲在暗處看我站在這裡一動不動,師妹又想些什麼?」
  王嬰姿聲音低下來,說道:「師兄不快活是嗎——」
  張原道:「沒有不快活,就是在想怎麼才能讓師妹快活。」
  王嬰姿嘻嘻的笑,低落的情緒立即歡快起來,說道:「我沒有不快活啊,一直很快活,得知我阿兄和介子師兄都高中後,我笑了很久。」手裡握著的那書卷在張原胸前輕輕一抵,「這是師兄的鄉試制藝,我看了首場七篇,師兄真是寫得好,純正典雅,無可挑剔。」

  雖然是沉甸甸的情感,但見到言笑晏晏的嬰姿師妹,張原不自禁的就輕鬆愉快起來,笑道:「師妹才學猶勝於我,所幸師妹是女子不能去考,不然師妹就奪了我這解元去了。」
  王嬰姿笑:「難,師兄才學進境一日千里,我追趕不上了。」
  張原道:「我不是還在這裡嗎。」
  王嬰姿沒了聲音,身子貼過來,擠著張原,張原將她摟住,就好像那日黃昏在避園一般,半晌,王嬰姿長長出了一口氣,輕笑道:「感覺真好啊,師兄的心怦怦怦撞擊著我——師兄我們到那邊花架下說話。」說完這句話又「嗤」的一笑,輕聲道:「我娘那邊有姐姐幫我遮掩支吾呢——師兄,我們這樣象不象偷情?」…,
  嬰姿師妹真是言語無忌啊,張原無語了。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在後園昏暗的花木間穿行,王嬰姿道:「這園子我閉著眼睛都能到處走。」
  在黑暗裡待久了,張原也能朦朦辨物,跟著王嬰姿繞過一座假山,就見一個花棚,花葉凋零,只剩藤枝,棚裡有一條長木椅,坐在木椅上仰頭看,疏枝枯葉間點綴著亮晶晶的繁星,秋夜星辰,夜愈深愈璀璨——

  王嬰姿緊靠張原坐著,指著不遠處園牆邊掛著的那盞小燈籠道:「那是我剛才出來時帶的燈籠,待會師兄拿去照路。」
  張原道:「不用,等下我還要回前院。」
  兩個人緊挨著坐在空疏的花棚下,也沒有很想摟抱親熱,張原當然是有所克制的,王嬰姿卻是覺得能這樣緊靠著介子師兄暖暖的就很快活了,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直到那邊園牆燈籠下出現一個小婢在叫「二小姐,二小姐,筵席散了,」兩個人才分開。
  王嬰姿應道:「稍等,我馬上回去。」拉著張原的手走回那邊小門,臨別時道:「師兄,祝你進京一路順風,明年春闈連捷,得展生平抱負」頓了頓,又道:「方才與師兄說了那麼多,師兄也明白我心意了。」
  殘月如鉤,從杏花寺那邊升起來,灑下聖潔的清輝,映著王嬰姿的眉眼,分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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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將遠行

  張若曦不能在娘家久待,這幾日與王微、伊亭一起盤點了開設在霧露橋畔的盛美號布莊,於閏八月二十八日離開山陰回青浦,王微也同船去杭州,杭州的盛美號布莊需要王微去管理——
  涼秋午後的八士橋畔,西風蕭瑟,河水流漾,那舟子已將白篷船踏板抽去,正解纜欲行,張原突然一撩袍裾跨步躍上船頭,薛童驚喜道:「張相公要與我們一起去嗎?」
  船已離岸數尺,穆真真縱身一躍,長腿夭矯,青布長裙展開如大扇,也躍上船來,岸上的來福和武陵只有乾瞪眼——
  張原摸了一下薛童的腦袋,回身向橋頭送行的父親張瑞陽道:「兒再送姐姐一程,還有些話要說,到東大池就下船回來。」
  張若曦道:「父親保重,女兒現在一年總要回來一、兩趟看望雙親。」
  張瑞陽叮囑張若曦道:「你也莫要太操勞,你一個婦道人家輾轉奔波也不是個事,讓陸韜多主外。」
  張若曦應道:「女兒知道了。」側頭白了弟弟張原一眼,心道:「我這大半都是在幫小原做事呢。」

  白篷船離開八士橋,向山陰城水門駛去。
  張若曦回船艙小廳坐定,看著弟弟張原,笑道:「你依依不捨的是王修微吧,卻借我來說話。」
  一邊的王微低著頭,手扶舷窗,微微笑。
  張原笑道:「的確是有話要和姐姐說,很重要的話。」在姐姐張若曦身邊坐下,說道:「我方才想起一事,我們盛美號布莊可以和寧波府的民信局合作,貨物往來通過民信局應該要比專船運輸快捷,而且成本也要低廉一些,很多事情不可能自己大包大攬,那樣太累,合作才是最佳途徑。」
  張若曦對弟弟張原是言聽計從,說道:「那好。你在家還有一個多月時間,這事就由你去辦,沒聽到父親說嗎,讓我莫要太操勞。」
  張原笑應道:「是,姐姐大人,我會抽時間去一趟慈溪。」
  張若曦不禁莞爾,問:「還有別的事嗎,沒有那就趕緊對修微說體己話吧。這船可走得很快。」說著笑吟吟起身回她的艙室去了。
  其他人都退出了船艙小廳。只餘張原和王微二人。

  白篷船已出了山陰城水門,踅而向西,前面不遠處。河道將與東大池交匯,張原走到舷窗邊,與王微並肩看窗外流水——
  午後陽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倒映入艙,明暗閃爍,王微側著頭,右手攀在窗欄上,手指白嫩如新剝蔥管,指節修長,張原的大手覆蓋上去,攏住。捻了捻,瘦不露骨,柔潤微涼,說道:「修微,十月間我要帶你去南京脫籍,所以你這次回杭州,要多方觀察。從那些雇工中或者陸氏僕人當中物色一位識字、精明、可靠的人當掌櫃,管理布莊的日常事務,這掌櫃的工錢可以比一般雇工高兩到三倍,若經營得好,三年以後。這個掌櫃還可參與布莊盈利的分紅——」
  王微搖頭道:「目前杭州布莊的那些人都沒有這個能力,識字倒有兩、三個。但完全沒有經營布莊的經驗,其實我對經商之道也是一竅不通,勉為其難而已。」
  「修微聰明,學什麼都是一點即透,在杭州時我看修微就管理得很好,修微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事有條理。」張原說著抬起王微的手,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這寫詩作畫、撫琴弄簫手現在整日算龍門帳錙銖必較,張介子簡直是焚琴煮鶴俗不可耐啊,看張介子以後還敢從秦淮河上經過否?」…,
  王微吃吃的笑:「我願意呢。」
  張原道:「就算你願意,我也不能讓你拋頭露面當女掌櫃,這畢竟是大明,不是——修微能為盛美商號理帳就很好了,以後是整個商號的總會計師。」
  「總會計師?」這詞新鮮,不過張原嘴裡常有一些新詞冒出來,王微見怪不怪。
  張原解釋道:「盛美商號現在青浦、華亭、上海、杭州、山陰有了五家布莊,每個布莊都要建立起龍門帳簿,修微以後每年要對這些布莊進行全面查帳,再根據其經營狀況制訂來年的發展計劃,這就叫預算,完成了預算甚至比預算更好的就要獎勵——」
  王微道:「多算者勝,少算者不勝。」這是《孫子兵法》裡的名言,常為棋家所引用。
  張原笑道:「是了,就是這個意思。」
  王微秀眉微蹙道:「可是我哪裡會做預算呢,相公又去了京城,不能教我。」
  張原道:「慢慢來,不急,先看布莊第一年的經營情況,在此基礎上擴大經營即可,當然,要瞭解相關行情才行,不能盲目,平日多留心,還有,多給我寫信。」

  王微俏臉綻開一個甜美至極的笑,嬌聲問:「相公,京城是不是也可以開盛美號布莊呢?」
  張原捏了一下她的臉,笑道:「那是肯定的,沿京杭大運河一路開過去,揚州、開封、臨清直至京師——」
  王微道:「那就好,以後我可以來京城侍奉相公呢。」聲音嬌婉媚人。
  張原伸手在王微嫣紅的唇上輕輕一揉,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王微頓時粉面通紅,一雙美眸水汪汪——
  有很重的腳步聲響起,張原站直身子道:「我要下船去了。」
  王微也站起身,低聲道:「修微在杭州等著相公哦。」
  張原道:「我大約十月上旬會啟程——既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掌櫃人選,那就讓魯云鵬來杭州管理布莊,魯云鵬就是山陰名醫魯云谷的堂弟,能寫會算,現在是幫我父管理陽和義倉,誠實可靠。」
  「還纏綿不休嗎,已經到東大池了。」張若曦走過來輕叩艙壁,笑吟吟瞧著張原和王微。
  張原便說了請魯云鵬來做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掌櫃,張若曦道:「好,這布莊掌櫃還是要信得過的人擔任才放心,尤其是杭州布莊現在還立足未穩。」

  船在東大池碼頭暫泊,張原和穆真真跳上岸,看著白篷船遠去,這才往回走。
  路上張原對穆真真道:「等下回去我給杜定方寫一封信,問一下有沒有穆叔的回信寄到,因為我們這次不會經過貞豐裡,怕錯過了信。」
  穆真真甚喜,她已經確知少爺會帶她去京城,這些日子睡夢裡都在笑。
  ……
  九月初三,魯云鵬由來福陪著動身去杭州當盛美號布莊的掌櫃,魯云鵬視張原為恩人,自是盡心盡力。
  九月初六,張原和大兄張岱到餘姚拜訪黃尊素,黃尊素那個兒子黃宗羲見到張原就倒身便拜口稱「老師」,張原笑道:「待我來做餘姚縣令時撥你做縣試案首。」
  六歲童子黃宗羲認真道:「老師何時到任呢?餘姚縣試可是在明年二月哦。」
  黃尊素和張岱、張原都是大笑。
  在餘姚待了兩日,黃尊素陪張岱、張原去慈溪拜訪全完城,全完城是翰社社員,本科鄉試第一百二十名,與張原恰是一頭一尾,張原要與民信局商談合作事宜,請一個慈溪本地人引薦當然最好,也是湊巧,張原向全完城道明來意,那全完城就笑道:「在下母舅家就是民信局三大合夥人之一,在下這就領張社首前去。」…,
  有全完城引薦,以張原現在的名聲,民信局豈會拒絕與盛美商號合作,這是一筆長期的大生意啊,很快初步草擬了一份合作契約,規定了佣金、保險金、賠償金、貨物運輸時限等等事項,契約具體簽署要等全完城的母舅吳玉堂持張原書信赴青浦與陸韜共同商定——
  九月十九日,張岱、張原回到山陰。
  二十五日,浙江布政使司批覆的舉人參加會試的公據和路費下發至山陰縣,劉知縣命縣禮房書吏將公據和路費送到張原府上,路費是白銀十六兩,是依路途遠近估算的,舉人進京趕考可憑公據享受驛站免費車船供應,在驛舍住宿也不要錢,十六兩銀子等於是零花錢——
  既已領到公據,那就要準備行裝了,商周德已先寫了信給京城的兄長商周祚,張原進京就住到商周祚府上,張萼的父親張葆生也在京中,張葆生上科會試落第,這次要與侄子張岱和張原一起參加丙辰科春闈了,張葆生在京中置有房產,張岱進京也不愁住宿——
  九月二十七日,翰社鏡坊的甘綸興沖沖到西張向張萼報喜,說是鏡坊又成功製出一款能看得更遠的千里鏡,張萼便叫張原一起去看,一試之下,果然不遜色於張萼從澳門買來的那管黃銅望遠鏡,也達到了十二倍變焦能力,這重賞之下鏡匠們的才智也能極大發揮啊,張原當即獎勵三位制鏡師傅和甘綸各四十兩銀子,其餘學徒亦有賞,又命甘綸他們加班加點,十天之內再製作一管同樣的望遠鏡,這兩管望遠鏡他都要帶到京城裡去——

  九月三十日,崑山的杜定方派僕人給老師張原送來賀禮和書信,信中恭喜老師高中解元,又祝老師春闈連捷,說其叔杜松並未有家書至,因為路途遙遠,一年也就寄一次家書——
  十月初六傍晚,倪元璐和黃尊素趕到山陰,與張原、張岱、祁彪佳、周墨農、王炳麟匯合,於是決定十月初九一道啟程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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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聚寶門驚變

  十月初八夜,南樓大臥室,小婢云錦把木窗關閉嚴實,將油燈撥暗,然後走到床前問:「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商澹然道:「沒事了,你去歇息吧。」
  云錦答應一聲,帶上門到外間去了。
  商澹然枕著張原的臂膀,聽遠處鐘樓傳來的緊十八慢十八的鐘聲,晚鐘聲敲遠,小樓上空一片岑寂,唯聞北風的低嘯——
  「這天氣是一日冷似一日了。」
  商澹然熱熱的臉貼在張原的肩頸處,豐盈玉乳沉甸甸的擠著張原的胸膛,說道:「張郎此去京城,路上怕是要遇雪呢。」
  張原道:「都是乘船,遇雪也無妨。」
  商澹然問:「大約幾時能到京中?」
  張原道:「水路四千里,臘月上旬總能趕到的。」
  「真想和張郎一道入京啊,其實乘船也沒有什麼顛簸是不是。」商澹然語帶嬌膩。
  張原側身摸索著,右手從澹然小衣探進,輕撫澹然肌膚柔滑的小腹,差不多是四個月的身孕了,平日看上去還是腰肢纖細的樣子,這時貼肉細細撫摸,能明顯感覺到那孕育生命的隆起,低聲道:「我是很想與你一起入京,可母親怎麼也不會答應的——」

  「我知道,只是說說而已。」
  商澹然嘴唇小雞啄米一般在張原脖頸間親著,明日午前張原就要離開山陰北上,怎不讓她戀戀難捨、柔腸百結——
  張原的手從她腹部緩緩撫到飽滿的玉乳上,兩粒櫻桃挺立著,輕笑道:「大了許多,好似象多汁的果實,分娩後奶水一定好,我孩兒有口福。」突然低頭下去啜她的胸——
  商澹然吃吃的笑,抱著張原的腦袋,感著那舌尖在她乳蒂一上一下的撥動,身子都酥了。呼吸霎時急促起來,聲音發膩:「張郎,」伸長手臂下去——
  張原浮上來道:「這不大好吧。」
  商澹然身子輕扭,吃吃的笑:「我不管,誰讓你撩撥我,你自己也——」
  張原也是堅勃得不行,附耳道:「那我們淺嚐輒止。」於是褪下小衣,來個隔山討火。這一動作起來就不能淺嚐輒止了。不過聲響也不敢太大,怕云錦進來指責,良久才盡興。夫妻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話,這才相偎相依著睡去。
  此時的山陰城,冷月西斜。滿地霜華。

  ……
  十月初九巳時初,張原的行裝已經搬到八士橋邊的船上去,船是商氏的三明瓦白篷船,等於是商周德送給張原的了,黃尊素、王炳麟將與張原同船,倪元璐、祁彪佳和周墨農搭張岱的船。
  張原拜別雙親,父親張瑞陽道:「在外不要惹事,記得多寫家書。」
  張母呂氏看著淚光濛濛的商澹然,對張原道:「澹然有為娘幫你照顧著。你只管放心去,在外照顧好自己就好。」又叮囑穆真真,穆真真一個勁點頭稱是。
  來福、武陵進來向老主人磕頭辭行,張瑞陽囑咐了幾句,無非朝夕勤謹,不得疏失——
  武陵偷眼瞧少奶奶身邊的云錦,云錦也朝他看來。臉微微有點紅,心想:「小武這一年個子高了許多,有點成年男子的模樣了,小姐說要我嫁他呢,他隨姑爺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
  說不完各種離情,張原帶著穆真真、武陵、來福離瞭解元第。張瑞陽和宗翼善跟著到八士橋相送。
  八士橋頭,為張原、張岱送行的人擠滿了橋頭兩岸,紛紛說著祝福話語,壯行的爆竹此伏彼起,兩條白篷船在這人情味濃濃的氣氛中緩緩離岸,張原立在船頭向親友們拱手道別,從這八士橋出發,他去了杭州、去了青浦、最遠去了長江南岸的金陵,現在他要跨長江、越黃河,水路四千里到京城去,那裡才是他的舞台………,
  「張原張相公,張原張相公——」
  有個粗嘎的大嗓門突然大叫了起來,雖然加了相公的稱呼,但這樣指名道姓還是很無禮,送行人群轉頭尋找那人,出言指責——
  一個壯漢擠到岸邊,頭上戴的闊邊網巾都擠歪了,左臂還挾著一個包裹,右手在額頭抹汗,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朝河船尋看,張原這條船上站著好幾個人,除張原外,黃尊素主僕、武陵和船工夫婦都在船頭,這鬍子拉碴的壯漢光著眼問:「張原張相公在船上嗎?」
  張原雙眉一凝,讓船工暫緩撐船,盯著這壯漢道:「汪大錘,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壯漢正是華亭汪大錘,是松江打行首領吳龍的徒弟,去年五月張原在華亭斗董氏,因董祖常拘禁生員范昶致其中暑死亡,汪大錘替董祖常頂罪挨打,後被他老娘痛罵才悔改招供,吳龍被杖斃,汪大錘杖責四十罰做苦役一年,當時張原念汪大錘孝順其母,就讓來福送了一些錢物去看望汪大錘那個雙目失明的老娘,並告誡左鄰右捨不得欺侮汪母,張原又拜託華亭生員翁元升隔三岔五讓僕婦去幫忙照看一下,現在,這汪大錘出現在山陰,意欲何為?

  這壯漢汪大錘定睛一看,喜道:「張相公,果真是張相公,張相公還記得小人啊。」
  艙裡穆真真聽到「汪大錘」的名字,急忙閃出來站在少爺張原身側,幽藍的眸子盯著離船兩丈多遠的那個汪大錘——
  張原點頭道:「我認得你,你來這裡作甚?」
  汪大錘道:「小人老母兩月前去世,臨終命小人前來投奔張相公報恩。」
  張原道:「令堂仙逝了嗎,可惜,不過我對你沒有什麼恩,你還是找一份力氣謀生去吧,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欺壓良善、為非作歹了。」
  汪大錘在橋岸跪倒,聲音粗嘎道:「張相公託人照顧小人老母,就是對小人有恩,小人老母眼睛瞎了,病又多,可憐嘞,若不是有人照顧怕就熬不到小人役滿回家給她送終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翁相公寫給張相公的信,可知小人說的句句是實。是為報恩來的。」
  橋頭山陰民眾便七嘴八舌說張原仁義,陽和義倉扶危濟困做了很多善事,現在還有松江人千里迢迢來報恩——

  宗翼善接過汪大錘的信,待船靠近些便跳上船來,把信遞給張原,翁元升是華亭翰社的社副,這次也中了舉人,與張原有書信往來。張原看了信。的確是翁元升的筆跡,信裡說了汪大錘老母去世之事,讓張原找個差使隨便打發這個報恩心切的汪大錘。免得他囉唣個沒完……
  宗翼善低聲道:「這汪大錘是個粗人,不至於有什麼險惡用心,他對老娘很孝順。說報恩應該是真的。」
  張原道:「就是這樣我也不能讓他留在山陰,還是我帶走吧。」又道:「翼善兄還要多多留心,董、汪或有其他奸謀。」
  宗翼善道:「董、汪要針對的是你,你自己在外要小心,家裡我會幫著岳父照看的,山陰地界你儘管放心。」
  那汪大錘聽張原答應收留他,大喜,躍上船來,倒身便拜。張原讓來福帶他去船尾洗洗,汪大錘一身臭汗。
  穆真真自汪大錘上船,就與張原寸步不離了,張原笑道:「真真不必緊張,汪大錘本性不惡,這從去年董府門前那一幕就可看出。」…,
  張原雖然這樣說了,但當張原去船尾與汪大錘說話時。穆真真還是緊跟著,形影不離——
  船到杏花寺碼頭,王炳麟上了張原的船,王炳麟的妻兒、王師母還有王靜淑、王嬰姿姐妹都來送行,張原上岸拜見王師母。因為有王師母在,張原也無法與王嬰姿說上話。四目交投,微笑而已,王嬰姿作了個寫字的姿勢,張原點了一下頭——
  另一條船上的張岱上岸來對張原道:「介子,先讓那個汪大錘到我這邊船上來,我這邊人多,能柱、馮虎也有力氣——」
  張原微笑道:「若汪大錘不可靠,我也不能讓他到你船上去,大兄放心,我方才問了汪大錘一些話,汪大錘沒那心計,他不是善於作偽的人。」
  兩條船載著七位進京赴試的舉人經西興運河往杭州而去,十月十一日下午泊舟杭州運河左岸,張原讓武陵去萬仙橋畔報信,他們七人先去學道衙門拜見大宗師王編,王提學即將升任南京右副都御史,見到張原這七位門生自是高興,勉勵七人行路不忘讀書,勤學砥礪,爭取明年春闈連捷,並留七人用晚飯——

  在學道衙門用罷晚飯,七人拜別大宗師,黃尊素五人回船上,張岱和張原去萬仙橋,來到盛美號布莊前,掌櫃魯云鵬還有姚叔、薛童早已等候多時,魯云鵬迎二人入內坐定,即向張原稟報他來布莊一個月的經營情況,讓利縫工的銷售策略很有效,盛美號布莊在杭城迅速打開了銷路,生意一日好似一日,這讓其他布店綢鋪很是嫉恨,但這些商家都知道盛美號布莊是張解元家經營的,上回石通判還在這店裡與張解元一起飲酒,徽州大賈汪汝謙也得向張解元服軟,所以雖然盛美號布莊佔了他們的生意去,他們也不敢胡來,最多也就降價讓利吸引顧客而已,盛美號布莊得以杭州紮根,九月銷售額達到了兩百三十兩銀子,上升勢頭很猛,現在的問題是缺貨嚴重,青浦來的專門運貨的船一個半月來一趟,有些布、綢賣完後得不到及時補貨——
  張原對魯云鵬說貨物運輸問題很快就能解決,既然魯云鵬這掌櫃做得不錯,那就把妻小也搬到這裡來同住,就在杭州安家了——

  張岱、張原和魯云鵬喝茶說話時,小婢蕙湘頻頻從內院出來窺看,張岱笑道:「介子,沒完沒了說生意經做什麼,趕緊進去吧,王修微等得心焦了。」
  張原笑著站起身,問:「大兄還回船上歇息嗎,要不在這裡給你安排床鋪?」
  張岱道:「我這就回去,我也有素芝相伴呢,你進去吧,我不要你送。」
  張原、穆真真隨蕙湘進內院,薛童跟在後面問:「張相公,我們明日就回南京嗎?」
  張原道:「嗯,明日就去。」
  薛童歡天喜地道:「好極了,我可很想幽蘭館了,還有那黑羽八哥,都不知死了沒有,那些人不會養鳥——」
  到內院門前,蕙湘敲門,小桃開門讓張原、穆真真和蕙湘進去,又把門關上了,王微就站在天井邊,月白羅裙淡雅如仙,萬福道:「介子相公——真真——」
  這一夜,張原與王微同宿,雲雨巫山之後,相擁細語,張原問:「修微,這金陵、山陰、青浦、杭州,你最愛哪一處?」
  王微伏在張原懷裡,嬌聲答道:「相公在哪裡,王微就最愛哪裡。」…,
  張原知道王微想隨她去京城,輕撫這女郎的細軟腰肢,說道:「你先幫我姐姐把蘇州和南京兩地的盛美號布莊開辦起來,然後就徑來京城,如何?要知道,盛美號布莊是我和姐姐姐夫合股的,你幫姐姐做事就是幫我。」
  王微道:「我知道,那也是我們東張的產業。」雖然很不捨,但想著張原會一路陪她到南京,這也有二十來天時間,還是很欣慰。
  翌日上午,張原叫了一輛馬車和幾個挑夫把王微在盛美號布莊的行李搬到運河邊的三明瓦白篷船上去,又交待了魯云鵬一些話,離開杭州延運河水路向北。
  十月十五日船到嘉興,陸韜、楊石香三日前就已等候在嘉興運河埠口,一起在此等候的還有上海徐轉訊、華亭翁元升這幾個要進京赴試的翰社同仁,翁元升見到汪大錘,笑道:「張社首還真收下你了,那你以後可要忠心為主,不得忤逆。」
  汪大錘道:「張相公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絕不敢忤逆,小人以前的惡行已經全改了。」
  張原與陸韜、楊石香商議了盛美商號和翰社書局的事,把陳洪綬繪製的四十幅《喻世明言》插圖交給楊石香,楊石香看了插圖大喜,這可以讓翰社書局的《喻世明言》刻本大為增色,能把汪汝謙綠天館的原刻本比下去——

  二十日船到蘇州,範文若、文震孟諸人也都在等著張原到來,要同道進京,馮夢龍落榜,神情蕭瑟,張原少不了要安慰一下好友,把酒言歡——
  十一月初二,張原諸舉人的三條船由句容河入秦淮河,午後未時過聚寶門水關,忽聽右岸街市人聲鼎沸,有人喊著:「我等教民,願為天主而死!」
  張原大吃一驚:南京教案爆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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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拿來還是排外?

  張原正在篷窗下教王微怎麼合龍門,這是龍門賬最關鍵的部分,要做到進繳等於存該,兩邊合得上就表示賬目做對了,否則就是哪裡出了差錯,就要去查,從杭州到南京這一路來張原每日都要教王微一個時辰的龍門賬,現在王微基本算是學成出師了——

  聽到「我等教民願為天主而死」的喊叫聲,張原吃驚地推開篷窗朝秦淮河右岸張望:冬月初二的午後,金陵上空陰霾欲雪,臨河街道約有五、六十人手舉小黃旗在搖旗吶喊,自南向北列隊遊街,這些人衣著都比較樸素,但其中有些人表情誇張狂熱,喊叫得聲嘶力竭,旁邊圍觀民眾如堵,鬧哄哄一片——

  張原命船工就近泊舟,他要上岸去看看,他有利用天主教之處,那些不遠萬里來到大明的傳教士都可稱得上學有所長的外國專家,要充分利用他們的學識為大明服務,一味排外絕對是大明的損失,在不違反律法的前提下對各種思潮、宗教包容並蓄才是大國的氣度——

  張岱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見張原的船泊在右岸,便也都泊下,十八位舉人紛紛上岸,張原大步上前攔在這一隊搖著小黃旗的天主教徒前頭,大聲問:「請問王豐肅王會長何在?」

  張岱、范文若諸人也都站在張原身邊,就是不明白張原要幹什麼——

  遊行隊伍停了下來,為首一人悲憤道:「王會長、謝神父被禮部的沈侍郎派人抓起來了!」

  搖小黃旗的群情激憤,大喊大叫,說要去禮部衙門請命,甘願與王會長一同關押受罪——

  張原道:「諸位莫叫喊,聽我一言——在下是王會長的友人,不知王會長犯了何事被禮部拘禁?」

  為首那人道:「新任禮部侍郎沈大人禁止王會長傳教,昨日借王會長私藏鳥銃火器指使巡城御史將王會長和謝神父抓走——」

  張原聽到「鳥銃」二字,心道:「該不會是王豐肅要送我的那兩支燧發槍吧?」當即高聲道:「諸位教友,天主教義講求忍讓、謙遜、安靜。可你們現在這樣上街遊行、大叫大嚷、驚擾市民,這是有悖天主教義的,你們這樣無助於釋放王會長,只會加重他的罪過,你們聽我一言,立即散去,只留一人為我嚮導,我去禮部見沈侍郎。一定要求釋放王會長。」

  這些教眾聽張原說得有理。而且似乎也懂點天主教義,有人便問:「書生何人,如何識得王會長?」

  張原心想自己要幫助王豐肅那就不可能隱姓埋名。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

  話還沒說完,人群「哄」的一聲,紛紛道:

  「原來是山陰的少年才子張原。四元連捷啊,都道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他還是江南第一文社翰社的社首,松江董翰林都懼他三分,去年在國子監毛監丞就因為得罪了他就給革職了——」

  「舊院花魁王微都追到紹興去了,一年了還沒回來,想必是做了張大才子的妾,嘖嘖,豔福啊。」

  「……」

  張原沒想到自己在南京名聲這麼大。只說了「山陰張原」四字就引來這一片喧囂議論,為首那個天主教徒又驚又喜道:「原來是山陰張公子,王會長向我等說起過張公子,張公子對我聖教——」

  「閒話少說。」張原打斷這人的話,吩咐道:「趕緊讓教眾散去,你們若把事情鬧大,那我也幫不了王會長。趕緊散去,趕緊散去。」

  為首這位姓孫的天主教徒急忙回身勸導那些教友,有些人依言便往回走,有些人還站在原地觀望——

  張原厲聲道:「你們再不散去,是想把王會長逼上絕境嗎!」

  這時。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一個西洋人,卻是張原在杭州見過一面的那個法蘭西傳教士金尼閣。過來與張原見禮,張原毫不客氣地指責:「金司鐸,這些教眾是你鼓動起來的嗎,你可知道這樣對天主教傷害有多大!」

  金尼閣趕忙用生硬的大明官話辯解道:「這是教友們為營救王會長自發之舉,鄙人正是趕來勸阻的——」

  張原道:「那趕緊讓他們解散,你我再議營救王會長之策,這樣聚眾遊行會更遭人忌,仇視天主教的勢力正愁找不到藉口發難。」

  在金尼閣的勸說下,遊行教眾終於散去,張原邀金尼閣與那個姓孫的天主教徒一起上了他的船,船離了聚寶門水關順流而下,臨河街道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也各自散了——

  船艙小廳內,金尼閣向張原說了王豐肅被捕經過,那兩支燧發槍還真是這次排擠天主教的導火索,當時王豐肅在教堂花園向教眾展示泰西火器的犀利,試射燧發槍,就被人告發說天主教徒要聚眾叛亂,昨日沈榷就知會巡城御史來抓人了——

  金尼閣憤憤不平道:「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沒有那兩支燧發槍,沈侍郎也會另找藉口向南京耶穌會發難,那沈侍郎極端仇視我聖教。」

  張原聽說過這個沈榷沈侍郎,沈榷是浙江烏程人,是浙黨主力,與他族叔祖張汝霖有往來,天主教在大明的傳教方針是補儒抑佛,這是利瑪竇所主張的,因利瑪竇博聞強記、學貫中西的個人魅力,很得到一部分開明官紳的欣賞,天主教的傳播也由此在大明打開局面,這自然遭到佛教徒和信佛的官員的忌恨,沈榷曾拜在杭州棲云寺蓮池大師座下為俗家弟子,反對天主教尤為激烈,他就主張將西方傳教士全部驅逐出境、信徒一律罰作苦役,這沈榷是個極端保守並且偏激的人——

  「張相公,武定橋到了——」

  船頭的薛童歡快地叫了起來,跑進船廳問張原:「張相公,我們先回幽蘭館嗎?」

  張原就請黃尊素陪金尼閣說話,他走進艙室對王微道:「修微先回幽蘭館看看,我現在要去禮部衙門,不,先去拜見焦老師。」

  王微應道:「好。」又問:「那相公夜裡來舊院嗎?」

  張原道:「若過了二鼓沒來,你就不要等,我肯定是有事耽擱了。」說著。伸手摸了一下王微的臉頰,光潔如瓷釉。

  王微嫣然一笑:「那我等相公到三鼓。」

  姚叔早已收拾好行李,與薛童、蕙湘在武定橋上岸,王微最後下船,看著十八舉人四條船魚貫從橋下過,仰頭看天,輕聲自語:「這天是要落雪了啊。」

  ……

  張原諸人在止馬營埠口泊下,這時已經是午後申時三刻。張原讓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留在船上。他與大兄張岱,還有黃尊素、文震孟去澹園拜見焦竑,黃尊素去年在南監曾被祭酒顧起元指派到澹園助焦竑編著《國朝獻征錄》。而文震孟曾聽過焦竑講學,算是焦竑的半個弟子,所以要前去拜見。其餘范文若人等就不冒昧登門了——

  到得澹園,那應門老僕喜道:「張公子來了,我家少爺方才還說起張公子呢——少爺,少爺,山陰張公子到了。」

  澹園茶廳很快走出三個人來,居中是焦潤生,大笑道:「介子,我料這兩日你該到南京了,哈哈。文起兄、真長兄,你二位也一起來了,好極。」

  邊上兩人是羅玄父和阮大鋮,阮大鋮高中應天府鄉試第十九名,九月回了桐城一趟,又趕回南京,要與張原、焦潤生等人同道赴京應試——

  略一寒暄。焦潤生領著張原三人到後面藏書樓見其父焦竑,七十六歲高齡的焦竑依然精神矍鑠,見到張原、黃尊素、文震孟,很是愉快,拾起案頭一卷《焦氏筆乘》對張原道:「你的翰社書局甚好。這書我看了一遍,只有兩處錯字。其餘紙張、刻印俱精。」

  張原道:「這兩處錯誤學生也看到了,已經令書局重新刻版,書還沒印出來,翰社書局今年憑藉刊印老師這兩卷書名聲大振啊,不然一個新創的書局很難立足。」

  焦竑聽張原這麼說,大悅,博學大儒也很在意自己的書賣得好不好啊。

  張原隨即向焦老師說了方才在聚寶門看到的那一幕,並說王豐肅那兩支火槍是他托王豐肅從泰西帶來的——

  焦竑奇道:「你要鳥銃作甚?」

  張原道:「那兩支鳥銃是泰西最新式的燧發槍,學生是想以此來改良我大明軍隊的火器。」

  焦竑讚道:「很好,你與徐子先可謂是不謀而合,都是想借泰西人的智慧來為大明朝子民謀福利,徐子先在天津衛試種蕃薯、玉米和土豆,想在西北貧瘠乾旱的土地推廣栽種,他上月還有信來,他已知你鄉試掄魁,請你入京赴試途經天津時務必與他一晤,他說渴盼之至啊,哈哈,你二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卻能如此意氣相投,實是罕有。」

  張原含笑道:「師出同門嘛,徐師兄我是一定要拜會的。」心道:「師兄徐光啟是我少有的同志,有徐師兄在,吾道不孤。」

  焦竑知道張原向他說燧發槍事的用意自然是要請他幫助解救王豐肅,說道:「南京禮部侍郎沈榷是六月上任的,禮部尚書李維楨九月中風不能理事,南京禮部現由沈榷掌部事,沈榷此人頗想有一番作為,他對天主教徒蔑視佛法、不拜祖宗、不敬孔子極為不滿,屢次申斥,這次是抓到王豐肅把柄了——」

  張原道:「然這把柄卻是因學生之故,學生是一定要向有司申明的,還請老師從中斡旋。」

  焦竑道:「沈侍郎與我有點交情,我可以把沈侍郎請來商議,但我有一言,張原你要轉告王豐肅這些耶穌會士——」

  「老師請講。」張原恭恭敬敬道。

  焦竑道:「因徐子先之故,老夫對天主教義略有瞭解,並無甚精深高明之處,只其天文曆法、術數機械頗有可觀,我所重者就是他們的格物致知之學而非他們的教義,想必你也是——」目視張原。

  張原道:「是。」

  焦竑點點頭,繼續說:「但這兩年來王豐肅在南京傳教過於張揚,他在正陽門內建了新教堂,巍峨宏麗,公開舉行各種天主教儀式,男女教民時常聚會,讀經祈禱,甚至捧著神像招搖過市。已引起很多官紳和民眾的不滿,更有甚者,此前天主教民依然可以祭祀祖先、祭拜孔聖,但現在都禁止了,信天主就不得祭祖祭孔,也無怪沈侍郎這些官紳極為不滿了,當年利公在世,天主教這些都是不禁的。利公稱得上是泰西大儒。學問淵博,氣量恢宏,不是王豐肅這些人能比的——」

  張原心道:「利瑪竇是非常有遠見的。對大明現狀看得也透,知道在儒佛道並行千餘年的中國傳播新教之難,所以一向是科技先行、小心謹慎。走開明士紳的上層路線,但利瑪竇去世後,繼任耶穌會東方區會長的龍華民一反利瑪竇的傳教規矩,頗為激進,認為利瑪竇的小心謹慎是缺乏信心畏縮不前,南京教區的王豐肅就更是張揚高調,大量吸收下層民眾為信徒,不許祭祖、祭孔,這已經超出了晚明傳統儒家社會的容忍底線。雖然佛教徒也不祭祖先也不拜孔子,但可不要忘了漢唐反佛、滅佛之激烈,是經過一千多年的磨合,現在佛教才完全融入中國社會,天主教才進入中國不久,就如此張揚,那麼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但借這個機會我可以向傳教士們示好,也可以迫使他們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去,那兩支燧發槍我是一定要帶到北京去的,怎能被沈榷收繳——」

  焦竑要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他要張原忠告那些南京耶穌會士。要謹慎傳教,不要與儒士和佛徒為敵。張原當然唯唯稱是,焦竑便讓兒子焦潤生持他名帖去請沈榷來澹園晚宴,又道:「把顧祭酒也請來一起聚一聚,張岱、張原、黃尊素、阮大鋮都在這裡,這都是南監高弟啊。」

  張原道:「就由學生去請顧祭酒吧。」

  焦竑道:「那好,你快去快回吧。」

  焦潤生去禮部衙門請沈榷,張原和大兄張岱、黃尊素、阮大鋮一起去國子監祭酒府拜見顧起元,祭酒府就在成賢街西路,臨著十廟和射圃,顧起元見到張原四人自是歡喜,尤其是張原,十八歲的解元,師出南監,這是南監的榮譽啊,這位精通堪輿風水的南京國子監祭酒顧起元心道:「我在南監坎位建了青雲閣,於離位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發文明之秀,如此,三年內南監必有一甲及第者,莫非就應在張原身上?」

  國子監到澹園有四里多路,這一往返天色就黑下來了,澹園大門前高高掛起的燈籠在寒風中輕搖,有一頂官轎停在門邊,一問方知沈侍郎已經先到了——

  澹園飯廳,焦竑、顧起元、沈榷坐了一席,焦潤生陪羅玄父、張原、張岱、黃尊素、阮大鋮、文震孟坐了兩席,焦竑招手道:「張原,到這邊來坐。」

  張原過去向焦老師、顧祭酒、沈侍郎告了僭越之罪,打橫陪了末座,不動聲色打量那侍郎沈榷,沈榷四十開外,臉色略顯蒼白,顴骨棱起,眉頭微皺,兩眼微凹,看模樣就不是很好說話的人——

  酒是貢酒秋露白,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送給焦竑的,香醇濃冽,酒勁頗大,焦竑年齡大了不敢喝,只以家釀的黃米酒相陪,筵席比較清淡,就數長江鵝鼻山鰻魚最名貴——

  酒過三巡,沈榷開始問張原的話了,先前焦太史為王豐肅緩頰,讓他很為難,焦太史的面子必須給,但打擊耶穌教會是他沈榷想要謀求的政績,他還想把此次事件搞大呢,給朝廷的《參遠夷疏》都已寫好,要求徹查天主教邪黨,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大肆抓捕傳教士和天主教民,現在若因焦太史的干預而要息事寧人,那他豈會甘心,焦太史是為張原出面,那他就說服張原,他不想把那兩支鳥銃交給張原,因為那樣就沒有了抓捕王豐肅的理由——

  「張公子是在哪裡結識了泰西人王豐肅?」

  「由師兄徐子先以書信介紹認識的,王豐肅去年臘月到了山陰訪我,說起泰西新式火器之犀利,在下就請王豐肅託人從泰西帶兩支燧發槍來,看看能不能以此改良我大明軍隊的鳥銃。」

  沈榷已經審問過王豐肅,與張原回答得一樣,心裡冷笑道:「你一小小舉人就想著改良大明軍隊的火器,誰給你的權力?用這些遠夷烏七八糟的火器只會壞了我大明兵器的規制。」但張原這樣回答,礙於焦太史的面子,他實不好扣留從王豐肅處繳來的那兩隻燧發槍。而且張原還是張汝霖的族孫,當下話鋒一轉,說道:「張公子對這些遠夷的險惡用心只怕有所不知,這些西夷稱假託大西來對抗我大明,詭稱天主凌駕我大明天子,又妄造新曆亂我大明曆法,以大批傳教士潛入我南、北二都,誑惑小民。暗傷王化。王豐肅在南都尤為猖獗,起蓋無樑殿,懸掛胡像。倡導愚民不祭祖先,這是陷人於不孝,又禁教民祭先聖。豈非儒家之大賊,愚以為王豐肅為張公子托帶鳥銃是為其以後從泰西大批運送火器來南都作準備,是想聚眾叛亂,動搖我大明根本——」

  張原聽得眉頭直皺,這若是鴉片戰爭前後,這樣懷疑還情有可原,現在是大明萬曆年間,說傳教士想顛覆大明實在是胡說九道,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至於指責傳教士妄造新曆亂大明曆法更是極端保守和愚蠢之見,大明欽天監所掌的曆法一直沒有修訂,萬曆三十八年欽天監預報日食出現嚴重錯誤,而此前利瑪竇推算的卻絲毫不差,沈榷不能正視這些,可見其為打壓天主教已經毫無公道公允可言,與這種人已完全沒法講道理了。只聽沈榷又說了一句:「這天主邪黨相互見面劃十字,這就是叛亂的暗號。」

  張原差點笑出聲來,心想你要打擊天主教好歹也稍微瞭解一下天主教義嘛,知彼知己才行啊,你這樣信口雌黃豈不是太拙劣。直言道:「沈侍郎此言差矣,天主教徒劃十字是祈禱祝福之意。與釋家的合什、道人的稽首和俗眾的作揖是一個道理——」

  「張原,不得無禮。」焦竑輕喝,雖知張原說得有理,但也要責備張原,這就是為長者諱。

  張原也即避席向沈榷長揖告罪,沈榷有些訕訕的,暗惱張原,對焦竑道:「雖如此,但王豐肅二人和那兩支鳥銃都已由巡城御史孫大人交給兵馬司處置,下官也無法越權讓兵馬司交槍放人,還請焦太史見諒,若王豐肅果然清白無奸謀,那過幾日自然就會無罪釋放。」

  沈榷既這樣說,焦竑也不能再強求,笑道:「喝酒喝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話音未落,就聽有僕人在叫:「下雪了——下雪 了——」

  焦潤生走到廳外一看,映著燈光,細雪紛紛,踅回來向焦竑叉手道:「爹爹,果真下雪了。」

  沈榷無心再喝酒,借下雪之故告辭,焦竑讓兒子代他送客,張原也跟了出去,向已經坐到官轎裡的沈榷拱手道:「沈侍郎真的不能把那兩支燧發槍交還給晚生嗎?」

  沈榷不耐煩道:「抱歉,我已說過,槍和人都已移交兵馬司,與我禮部無關了。」略略一揖,起轎而去。

  焦潤生低聲道:「這位沈侍郎急欲作出政績,要陞官哪,沈侍郎與邢公公關係也不錯,介子直接去向邢公公要人吧。」

  張原心道:「沈榷是浙黨,浙黨就是幾年後的閹黨,沈榷與邢隆關係不錯,我與邢隆、鐘本華關係更好,看來這閹黨帽子我是戴定了,只是我今日又把沈榷給得罪了——」

  張岱走出來道:「介子,顧祭酒喚你有話說。」

  張原進去叉手恭立,顧起元道:「張原,你持我名帖明日去見南京內守備太監邢隆,讓他出面放了王豐肅二人,火槍也還你。」

  張原喜道:「多謝顧祭酒。」

  顧起元含笑道:「我知你首倡翰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話說得極好,勉力為之吧。」

  張原向焦竑道:「老師,那學生這就去了,明日再來向老師回話。」

  焦竑對顧起元笑道:「張原倒有一副急人之難的熱心腸——好了,你去吧,記住我的話,要那些耶穌會士收斂一些。」

  張原辭了出廳,張岱跟出來道:「介子,要我陪你去嗎?」

  張原道:「不必了,大兄自回船上歇息吧,我夜裡或許不回船上。」

  張岱近前低聲道:「介子是要去舊院幽蘭館吧,我想去湘真館,就怕李雪衣有客人在,那可尷尬。」

  張原笑道:「大兄還唸唸不忘雪衣娘嗎,明日再約吧,我們在南京還要待兩天。」說罷與穆真真和武陵出了澹園往止馬營碼頭而去,那應門老僕追出來給了張原一頂寬沿竹笠遮雪,張原謝了,卻轉手給穆真真戴上。

  「少爺——」

  穆真真忙要摘下竹笠來還給張原,張原制止道:「戴上,別囉嗦。」

  一路細雪紛紛,好在只有二里多路,到泊船處,張原抖落頭巾和肩膀的積雪,與金尼閣匆匆說了幾句,又和范文若等人招呼了一聲,便讓來福挑著一擔禮盒隨他上岸,這是他在山陰就準備了要送給邢太監的,即便沒有王豐肅之事,到了南京他也要去拜會邢隆——

  汪大錘跑到船頭懇求道:「少爺,讓大錘也跟少爺去吧,大錘這些天跟著少爺什麼也沒做,光是大吃大喝,心裡很不踏實啊。」

  張原一笑,對來福道:「你留在船上,讓大錘出把力,他閒得慌。」

  汪大錘大喜,一躍上岸,對來福道:「來福哥你歇著,我來。」把禮擔搶著挑上,跟在張原身後,與穆真真、武陵一道往通濟橋而來。

  到得南京內守備衙門前已經是二鼓時分,張原見那守門軍士眼生,便不說求見邢公公,不然天這麼晚了這軍士肯定不給他通報,執傘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赴京趕考,與柳高崖柳掌班有舊,不知柳柳掌班今日當不當值?」

  營兵軍士既不關心科舉,對才子名妓之事也不感興趣,真不知道張原是誰,但聽張原說是赴京趕考的,那就是舉人了,便也肅然起敬:「張孝廉要見柳百戶嗎,小人這就給你通報。」跑著去了,片刻後,就見柳高崖大步出來了——

  張原將手裡的油紙傘收起遞給穆真真,向柳高崖作揖道:「柳百戶,一年不見,風采勝昔啊。」

  已經由東廠掌班升任東廠理刑百戶的柳高崖驚喜道:「真是張公子,快請,快請,張公子,不,張解元,張解元是來拜會邢公公的吧,公公怕是已歇下,卑職先去問問。」請張原在儀門小廳暫候,他急急入內通報,過了大約一刻時,滿面堆笑出來了,拱手道:「張解元請。」陪著張原入儀門,一邊低聲道:「也只有張解元,公公才欣然願見,不然就是南都六部尚書來公公也不見得肯接待。」

  張原含笑道:「這還得多謝柳百戶美言。」

  有這麼一句話,柳高崖聽了心裡就特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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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7:38: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六章 東廠耳目

    太監邢隆站在廨舍寢樓的圍廊上等著,燈籠光照到簷廊外,無數雪花在微芒中飛舞,夜風很冷,邢太監打了一個寒噤,雙肩畏冷聳起,身邊的小內侍趕緊將手爐捧上,邢太監擺擺手,就見張原隨柳高崖進來了,便迎下階墀,尖聲笑道:「哈哈,張公子張解元,貴客啊,這是要進京趕考了嗎。」

    張原止步長揖,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趨前托著邢太監的右肘,語含歉疚:「晚生打擾公公休息了,這雪下得可不小,公公趕緊進屋。」側頭看了看邢隆,這老太監臉上皺紋比去年深,腰也比去年躬,據說太監沒有男歡女愛就衰老得快,真的是這樣嗎?

    邢太監讓張原略攙著走上圍廊,笑道:「天冷,燙了腳,正準備上床,聽到張公子來了,別人都可不見,張公子來就是半夜雜家都要見啊。」

    張原含笑道:「公公抬愛,晚生幸甚。」

    ——太監有骨子裡的自卑,很願意與有名氣的官紳交往,就是魏忠賢那樣兇殘的,起先也很想與東林黨人搞好關係,天啟二年趙南星升任左都御史,魏忠賢特意讓他外甥傅應星攜禮前去拜賀,東林黨人中最講究是非分明、非黑即白的是誰?就是這個趙南星,傅應星當然吃了閉門羹,魏忠賢和閹黨對政敵手段固然殘忍,但東林黨人排除異己、不知變通是致使黨爭惡化的一個主要原因,張原當然不會像趙南星那麼死板,能結交的儘量結交,不怕對方有污點,與人交往在於看到對方的優點,而不是死揪住對方的缺點。

    ——而在太監邢隆來說,張原名聲之大已遠遠超過一般官紳,四元連捷、翰社社首,此番入京參加會試若高中那就是少年新貴,前程不可限量。而且張原幫過他的大忙,更難得的是張原沒有任何居功的意思,神態一向謙和,既不像有些有所求者那樣卑詞諂媚,也不像有些為顯傲骨者那樣刻意清高,這是一種平等的對待友人的態度,邢太監最在意張原這種態度,認定張原是值得交往的人。當然。這也是要看人來的,若是一販夫走卒想要平等的友人一般來對待邢太監,邢太監會理睬嗎。果斷當作是蔑視——

    寢樓小廳,兩隻火盆散發著熱氣,四隻大燈籠明明照耀。這小廳屋樑四壁涂金染采,丹堊雕刻,花梨木圈椅,香楠茶几,極盡華麗,賓主坐下,邢隆問:「張公子是飲茶還是來杯小酒?」

    張原道:「公公隨意,晚生來杯茶就好。」

    很好,熱氣騰騰的香茶送上。邢隆讓侍者都退下,略問了問張原成婚和鄉試之事,便低聲笑道:「小鐘上次的信張公子看到了吧,苦悶著呢。」

    張原很肯定地說:「鐘公公會有揚眉吐氣之日。」

    邢隆點頭:「小鐘還不到四十歲,來日方長,服侍皇長孫為長遠打算是可以的,雜家半隻腳都踩到棺材裡了。就不管什麼國本之爭了,只求善終。」

    張原見邢隆有點無精打采,料想這老太監犯困了,便直奔主題道:「邢公公尚未過六旬,聖眷方隆。晚生這次來就有求於公公——」,當即將南京耶穌會士王豐肅被捕以及澹園晚宴之事說了。又將顧起元的帖子呈上。

    「王豐肅之事雜家也聽說了。」邢隆看了一眼顧起元的貼子,笑道:「張公子要見雜家,何須顧祭酒的帖子——張公子真是交遊廣闊,連紅毛綠眼的西洋人也交朋友,沈侍郎太執拗,那兩支火槍既是張公子的,還了張公子便是,又有焦狀元出面說情,他竟推託。」連連搖頭。

    張原道:「沈侍郎是想把事情鬧大,晚生以為,南京城在公公治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藉兩支火槍就要誣稱天主教民叛亂,這實在說不過去,朝中雖有對天主教不滿的大臣,但當年與泰西大儒利瑪竇交好的官員也很不少——」

    邢隆點頭插話道:「當年葉向高、馮琦、李戴這些人都支持利瑪竇。」怕張原不知道馮琦、李戴是誰,補充道:「馮琦時任禮部尚書,李戴是吏部尚書,這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

    「公公記性真好。」張原讚了一句,又道:「但這樣一來必起紛爭,沈侍郎或許能借此教案揚名晉陞,公公卻是沒有任何好處,處置不當只怕還會有麻煩,因為這南京城是公公治下。」

    邢隆連連點頭,冷笑道:「李老尚書不是癱了嗎,沈榷是想謀取南都禮部尚書之位,就在那沒事找事,危言聳聽——既然那兩支槍是張公子讓王豐肅托帶的,那還有什麼罪名拘捕王豐肅,驅逐傳教士,京師都有傳教士,京師都沒驅逐,南都有什麼理由抓捕驅逐他們——立即放人。」就把柳高崖叫進來,讓他連夜去兵馬司提人,記得把那兩支火槍也帶回來。

    柳高崖領命匆匆而去,若要等柳高崖回來至少大半個時辰,邢太監已經是哈欠連天了,張原道:「那公公就早點歇息吧,晚生在外衙等著就是了。」

    邢隆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禮。」硬要陪著張原說話,還沒過一刻時,就坐在那打起盹來。

    張原趕忙讓小內侍扶這老太監去歇息,不然感了風寒可不好。

    邢隆也自覺熬不過睡意,打著哈欠道:「歲數大了,這精神頭差,張公子,明日來,明日雜家請你喝酒。」

    張原道:「多謝公公,晚生有很多同道赴京趕考的朋友,不好撇下他們,公公美意晚生心領了。」

    邢隆道:「明日再說,明日再說。」

    張原出到儀門外,在小廳等候,大約等了半個時辰,聽得馬蹄聲自南向北急促而來,在內守備府大門前停下,張原走出二門,柳高崖就已大步進來,抱拳道:「張公子,那兩個西洋人已經從兵馬司帶出來,卑職怕邢公公和張解元久等,所以先快馬趕回稟報。」

    張原道:「柳百戶辛苦了,邢公公熬不住困,先睡下了。」

    又等了一刻時,幾個番役帶著王豐肅和謝久祿二人來了,王豐肅見到張原,又驚又喜,在兵馬司,柳高崖並未說是張解元要解救他們,只說是東廠要介入此教案,就把王豐肅二人和兩把涉案的火槍從兵馬司提出來了。

    一個番役把一隻長條狀木箱呈給張原,木箱頗沉重,張原打開一看,兩把燧發槍靜靜臥在木箱裡,這種燧發槍大約四尺多長,胡桃木槍托,鋼鐵槍管在燈下泛著幽光,槍管口徑塞得進大拇指,再仔細看,這不是那種轉輪式燧發槍,而是撞擊式燧發槍,張原對槍械知識比較貧乏,只知道轉輪式燧發槍雖然比火繩槍先進,但造價昂貴,似乎也容易出故障,而撞擊式燧發槍卻更簡便易用——

    張原心下甚喜,對這種撞擊式燧發槍他是夢寐以求啊,現在終於拿到手了,他要把這兩支燧發槍帶到京城去,請兵部和工部的人按樣式製造,那樣大明軍隊的火器戰鬥力將會得到極大的提升,當然,兵部和工部可不是他在山陰的鏡坊,說仿製就仿製,他張原要獲得那個話語權肯定有一番艱難曲折,但有樣槍在手,那就是成功了一半。

    柳高崖早已瞭解了案情,讓手下檔頭很快擬了一份案捲出來,就是關於張原托王豐肅從西洋帶了兩支火槍回來的證詞,張原看了看,簽字畫押,就可以把人帶走了。

    已經是三鼓時分,張原要帶王豐肅二人離開,向柳高崖道謝並告辭時,那柳高崖卻道:「張解元忠君愛國,卑職很是相敬。」

    張原目光一凝,心道:「這個馬屁來得蹊蹺,我救了兩個傳教士,與忠君愛國何干?」

    柳高崖低聲說了一句:「三月間,卑職曾到了山陰。」說罷微笑著退後作揖。

    張原瞬間就明白了,東廠的一項職責就是監視地方各級官員、士紳名流以及各種有影響的社盟和幫會,三月間翰社在山陰龍山的社集聲勢不小,南京的廠、衛就派人監視了,這事邢隆對他隻字未提,那老太監城府深哪,柳高崖現在露了口風應該是有討好他的意思——

    可是被人監視著,這種感覺很不好啊,張原拱手道:「再次感謝柳百戶美言,柳百戶以後有用得上張原之處,儘管吩咐。」

    柳高崖對張原說了那句話後就有些後悔,這是違反廠規的,但聽張原這樣回答,這才放心,這張解元果然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含笑道:「卑職豈敢,張解元有事儘管吩咐卑職才是。」

    張原記起一事,笑道:「在下還真有求柳百戶之處,舊院王微,在下要為其脫籍,不知門路,還請柳百戶指點迷津。」

    柳高崖躬身道:「願為張解元效勞,樂戶脫籍歸禮部下屬的祠部的教坊司管,卑職明日陪張解元去禮部,如何?」

    張原道:「正需柳百戶相助,我今日駁了禮部沈侍郎的面子,就怕他刁難我。」

    柳高崖道:「釋放教案人犯是邢公公的意思,沈侍郎何敢有怨言,張公子準備何時去祠部教坊司?」

    張原道:「那就明日上午正辰時,在下先來謝過邢公公,然後就請柳百戶陪我去一趟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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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7:3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七章 騎驢找驢

  時交三鼓,街市俱靜,武陵和汪大錘一左一右挑著一盞燈籠照路,地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積雪,張原陪著王豐肅、謝久祿兩位傳教士邊走邊談,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四週一片昏暗,但見那燈籠光中,細小的雪花如飛蛾撲火般專往光亮裡落——
  王豐肅對張原的感激自不待言,但莫名其妙被抓去關押了兩天,受盡屈辱,當然是憤憤不平,一路向張原控訴著,張原沒有一味偏向他說話,鄭重忠告王豐肅回到利瑪竇的傳教路子上來,要尊重大明朝民眾的風俗習慣,不要激進,舉行讀經、祈禱儀式時切忌過於張揚,對佛教徒也應持寬容態度……
  王豐肅默然,半晌方道:「鄙人深知張公子的好意,但天主聖教並非見不得人需要秘密傳播的邪教,而且鄙人從未強迫南京民眾信教,都是光明正大傳播,教堂平日對教民治病濟困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不是聖教教民的一般民眾有困難找到鄙人,鄙人都是竭盡所能相助,鄙人實在不明白那沈侍郎為何這般仇視聖教和鄙人!」

  張原心道:「你不明白那就是說明你在大明這麼多年是白待了。」問:「然則利公為何一向小心謹慎傳教?」
  王豐肅道:「利公初來大明傳教自當小心謹慎,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時境不同,似乎不必過於謹慎。」
  張原暗暗搖頭,這王豐肅被關了兩天還不吃教訓啊,說道:「我聞利公臨終遺言說及在大明傳教之事,不知是怎麼說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謝久祿說道:「利公言道『我把你們留在一扇敞開的門前,通過了這扇門,就可以得到極大的回報,但是途中充滿了危險與艱辛』。」
  張原暗讚:「利瑪竇的智慧果然是罕有,深諳大明國情,對中西文明的巨大差異有著清醒的認識。而龍華民、王豐肅這些後繼者是遠遠不如。」
  王豐肅又不說話了,因為天冷,幾個人都走得很快,從內守備府衙門到止馬營碼頭三里多路。不需一刻時便到,夜已深,張岱、黃尊素諸人都已經睡下,只有張原船上的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還圍著火爐苦等消息,見到王豐肅、謝久祿回來了,金尼閣大喜,趕忙跳上岸來詢問事情經過?

  王豐肅神情沮喪。道:「全仗張公子相救,明日,噢不,後日一早請張公子光臨正陽門教堂。」
  張原婉辭道:「王會長也知道我行程匆匆,實在不能多待,而且同行有這麼多友人,在下這次到天津衛還要拜訪師兄徐子先。」
  王豐肅臉露笑意:「很好,張公子可與保羅兄長談。」
  「保羅兄?」張原一愣。隨即醒悟「保羅」是徐光啟受天主教洗禮後的教名,聽著很怪異啊。
  金尼閣道:「張公子,敝人想搭張公子的船進京。不知可否?」見張原稍一沉吟,又說:「敝人對天文曆數頗精通,對火槍製造亦有瞭解。」這位四十來歲的神父金尼閣知道張原重視知識、喜歡火槍,趕緊自我介紹專業長項。
  張原笑道:「好,金司鐸後日午前可來這裡與我一道出發。」
  王豐肅、金尼閣四人借了武陵的燈籠回正陽門教堂去,張原看著那一點燈火走遠,心道:「王豐肅這次若不能吃一塹長一智,天主教在大明遭受挫折那就不可避免,我也算仁至義盡了,只能幫你們這些。」又想:「過於激進張揚或許受些挫折也好。」…,
  「少爺。趕緊上船啊,烤一會火就睡覺。」來福在船頭招呼道。
  張原叫汪大錘上船去,命來福把這裝有燧發槍的木箱收好,不得擅動,穆真真和武陵隨他去幽蘭館,舊院離此四里多路。這時雪已經停了,三人踩著薄薄的薄雪往鈔庫街那邊趕,走過鈔庫街,來到曲中舊院,這煙花繁華之地此時雖然少見行人,但左邊河房,右邊院落,時時能聽到笙歌簫管,冰冷的空氣中,有胭脂和醇酒的隱約香氣——
  走過梅竹掩映的湘真館門前,青石板路薄雪濕滑,張原走得急,滑了一跤,他身邊的穆真真眼疾手快,急伸手來攙,卻一起滑倒了,張原坐在地上笑道:「把真真也給連累了。」
  兩個人爬起身,互相看看,還好青石板路比較乾淨,臀股著地處只有一塊濕痕。
  幽蘭館正對舊院長街的是院牆,大門卻在偏僻處,靜夜裡的敲門聲清空響亮,還有武陵的喊聲:「姚叔,姚叔,是我們。」
  過了一會,門開了,姚叔挑著一盞燈籠相迎,笑道:「微姑才歇下不久,一直在等張相公。」

  張原道:「有事耽擱了,忙忙碌碌到現在。」
  一位中年婦人一邊走還一邊繫著長襖,過來施禮道:「張相公,小婦人帶張相公進去吧。」
  姚叔向張原介紹道:「這是賤內林氏。」姚叔也是有妻室的。
  武陵就留在這邊與薛童同床睡,張原和穆真真跟隨姚妻薛氏繞過數十竿修竹,走過長軒、前廳,來到王微居住的曲院,門關著,有寒蘭的香氣透出,幽蘭館張原去年來過一次,但只在前廳品茶,未到過這曲院,姚妻林氏敲了好一會的門,才有一個僕婦來應門,上下打量張原,問林氏:「這是山陰張公子嗎?」
  姚妻林氏笑道:「那還會有錯,微姑不是一直等到三鼓嗎,等的就是這位張公子,薛媽,趕緊領張公子進去吧,這夜裡冷得緊。」
  這僕婦領著張原和穆真真進到曲院,但見院中有數百盆蘭花,夜裡看不清,只嗅到幽香陣陣,進到小樓,「咚咚咚」樓梯響,小婢蕙湘披著襖摸黑下來了,打著哈欠道:「張相公怎麼才來,微姑都睡下了。」

  張原笑道:「抱歉抱歉,打擾了。」
  「我還沒睡呢。」
  樓梯轉角處,王微披著裌襖,左手端著瓷燈,右手防風。腰肢款款,一步步走下來,暈黃的燈照著她白晳的臉龐,鉛華洗淨。明媚動人。
  張原上前接過瓷燈,說到:「才把兩個傳教士解救出來,所以來晚了。」
  上到二樓,小婢蕙湘拉著穆真真到她小房間去歇息,張原進了王微的臥室,這臥室佈置與王微在杭州盛美號布莊的擺設差不多,簡潔、雅緻。張原道:「本來看夜深了,就準備在船上歇,但明日上午要與你去教坊司,就半夜三更趕來了,路上還滑了一跤,這算是急色之薄懲嗎。」
  王微吃吃的笑,轉到張原身後,看到後襟那塊濕痕。問:「摔痛了沒有?」
  腳步聲響,那個叫薛媽的僕婦端了一盆熱水上來,這是先前王微就讓薛媽準備的。張原洗臉、燙腳上床,說道:「這被窩還是熱乎乎的,真愜意。」
  王微摟著張原的腰,撫到張原後臀,按了按,問:「會痛嗎,相公?」

  張原道:「沒那麼嬌貴。」也伸手撫摸王微那白圓挺翹的美臀——…,
  王微輕輕扭動腰臀,嬌笑著不讓張原亂動,說道:「都過了正子時了,相公今日奔波了一天。也倦了吧,早點歇息,早點歇息。」柔聲細語說了一會話,沒聽到張原應聲,卻聽得輕微的鼾聲,睜眼看。張原就睡著了,不禁偷笑,心道:「相公真是困了呢,這麼快就睡去了,相公是想要多陪我一會,後日就要啟程北上的,所以忙到三更,天還下著雪也要趕過來。」
  這樣一想,王微心柔軟得不行,眼淚蓄滿了眼眶,又怕眼淚滴到張原的手臂上,一動不敢動,過了一會,覺得眼淚收了,輕輕湊過去在張原唇上吻了一下,含著笑,心想:「這是我王微託付終身的奇男子,我很喜歡,真捨不得他離開——」半偎在張原懷裡,不知不覺間也睡去了。
  ……
  張原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但依舊在天色微明時醒來,精神飽滿,低頭看懷裡的王微還睡得很香,喉間發出輕微的齁齁聲,細密的睫毛覆著眼瞼,兩道翠羽一般精緻的眉毛紋絲不亂,據說非處的眉毛會散亂,可知是胡說——

  外面很冷,噓氣成霧,被窩裡的溫暖讓人留戀,張原也賴床,隔著一層精棉小衣在王微細軟的腰肢上輕輕撫摸,感著這女郎肌膚的溫潤細膩,聽到廊上有輕微的說話聲,穆真真和蕙湘已經起床了,穆真真總是很早就起來——
  王微睫毛搧動了幾下,好似倦飛無力的蝶翅,美眸似開還閉,極盡嬌慵媚態,張原忍不住在她酥胸上輕輕一握,低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
  王微縮著身子笑:「相公這麼早就醒了。」趴著身子抬頭透過紗帳看柳葉格窗櫺透進的晨曦,說道:「映著雪呢,才顯得這麼亮,估計現在是正卯時,還很早,相公何時去教坊司?」
  張原道:「先要去邢太監那裡,若不是邢太監,那兩個傳教士我還救不出來,請了焦老師出面都不行,禮部沈侍郎只是推託。」
  王微秀眉微蹙:「那相公豈不是開罪了沈侍郎,祠部教坊司都是禮部管的呢。」
  張原道:「我考慮到了,所以我們一早就去,待沈榷回過神來我們就已大功告成。」問:「脫籍大約要花費多少銀兩?」

  王微道:「這個並無規定,只是要打點那些官吏,少則四、五十兩,多則一、二百兩——相公,我這裡有二百兩銀子的積蓄,相公拿去吧。」
  張原笑道:「豈有此理。」伸手下去在王微圓翹的臀上拍了一記,手感真是絕妙,若不是時間有些緊,果斷要來一場隔山討火,這時只有坐起身道:「趕緊起床,隨我去內守備府。」
  ……
  辰時正,張原與王微乘車來到內守備府衙門,東廠百戶柳高崖早在門前候著,拱手笑道:「公公在裡面等著呢。」
  邢隆見張原帶著那舊院花魁來拜見他,笑呵呵道:「才子名妓,風流佳話啊,對了,這就是去年小鐘說要為你出資梳攏的那兩個花魁之一嗎,雜家見過一面,卻記不得了,好,很好。好生服侍張公子,榮華富貴有得你享用。」這後面幾句話是對王微說的,王微唯唯稱是。
  邢太監就吩咐擺酒,張原道:「晚生還要去祠部教坊司——」
  邢太監道:「哪裡需要張公子親自去。雜家讓人去把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喚來,就在這裡把尊寵脫籍之事給辦了,張公子只管喝酒。」…,
  在可以展現自己權力的時候,邢太監是不會放過的,既是向張原示好,也是他自己擺譜——
  南京六部衙門離內守備府衙門都不遠,只有兩、三里地。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禮部下屬的祠部正六品主事和主管教坊司的八品曹官匆匆趕來了,關於王微的案宗身契也帶上了,現場辦公,效率一流,不須一刻時,脫籍手續辦好,一分銀子都沒收。
  張原請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同坐喝一杯。邢太監也就順著張原的意思道:「不必拘謹,一起喝一杯吧。」
  那祠部主事就坐了,那曹官不敢坐。站著喝了一杯,誇讚邢公公的酒美。
  邢太監淡淡道:「這是宮廷御酒太禧白。」
  祠部主事倒還矜持,那教坊司曹官就已是嘖嘖讚歎,倍感榮幸了。
  小坐了片刻,兩位禮部屬官告辭回衙門,在禮部大堂前正遇侍郎沈榷,沈榷一早來坐堂就命差官去知會兵馬司巡城御史,對那兩名傳教士要嚴加看守,不得輕易釋放,沈榷就是擔心張原會托顧祭酒或者誰直接去把王豐肅給放了。張原此人能耐不小——

  很快,差官回話了,說那兩個傳教士昨夜就已被內守備府的東廠柳百戶帶走,一早有審訊結果回覆兵馬司,說那兩支火槍是山陰舉人張原托王豐肅捎帶的,王豐肅聚眾叛亂查無實據。已釋放——
  沈榷驚怒交集,他沒想到張原能指使東廠百戶放人,而且還是連夜從兵馬司提走人犯並釋放,沈榷忘了自己昨日對焦太史的推託之語了,就準備派人去質問柳高崖,這時遇到祠部主事和教坊司回來了,還帶著酒氣,當即板著臉問二人從哪裡來?
  祠部主事就向沈侍郎稟明了方才之事,沈榷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回到公堂,看著案頭寫好的《參遠夷疏》,躊躇片刻,還是決定要呈上去,只待朝廷批覆准許,他就要名正言順抓捕傳教士和教民,以整肅南都風氣,禮部職責就是宣揚道德儀制搞整風的。
  ……
  這一夜云雨巫山,顛鸞倒鳳,王微是旖旎妖嬈,百般奉承,張原是堅忍不拔,孜孜不倦,二人即將遠離,傾力纏綿,床如篩糠,被翻紅浪,直至精疲力竭,方交頸疊股而眠——

  冬月初四,清晨,幽蘭館,枕上,那黑羽八哥清亮地叫:「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低頭看,懷裡的女郎眸光晶亮醉人,張原道:「這鳥好像偷懶簡化了,去年是叫『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格格」的笑:「八哥已經忘了這麼叫了,是小童前日回來重新教它的。」
  張原感著女郎妖嬈的身子擠壓著他,說道:「介子都被微姑壓在身下了,怎麼還要找,這不是騎驢找驢嗎,呃——」自己大笑起來。
  王微更是笑成一團,笑過之後,察覺張原下面很不安分,臉兒紅紅道:「是要找呢,修微要找介子一輩子,很怕丟了。」湊到張原耳邊道:「修微還要騎一騎。」遂分腿騎上,馳騁一場……
  二人備水洗浴後,已經是辰時末,張岱從隔院湘真館踱過來,眼圈有點發黑,張原以為大兄有點縱慾過度,張岱卻說李雪衣肚子痛了一夜,他衣不解帶安慰照顧了一夜,王微聽了吃吃的笑,悄悄告訴張原,李雪衣有痛經之疾,每月都要痛那麼幾日,夜間尤甚——…,
  這時李雪衣和李蔻兒姐妹過來了,李雪衣說是腹痛一夜,但現在看上去精神比張岱還好一些,而且那種弱不勝衣的楚楚風致很讓人憐惜,去年十三今年十四的李蔻兒身形軟媚,只比姐姐李雪衣稍矮一些,前發覆額,眉目如畫,頻頻注目張岱,姐妹二人是來給張岱送行的,當即與王微一道送張岱、張原到武定橋,昨日傍晚張岱的四明瓦白篷船溯流泊在武定橋下。
  分別在即,王微努力讓自己微笑著,張原叮囑她話,她只是使勁點頭,喉頭已有些哽咽,那李雪衣卻是言笑晏晏,與張岱低語了幾句,一臉倦容的張岱頓時精神一振,容光煥發起來。
  張原和大兄上了四明瓦船,船工解纜,白篷船離了武定橋,將與止馬營埠口範文若等人的船匯合,出長江口往鎮江——
  張岱立在船頭不停向李雪衣姐妹揮手,張原只靜靜看著橋畔的王微,舉著手沒有放下,王微似乎流淚了,站在王微邊上的是擎著鳥籠的薛童,黑羽八哥在叫「微姑找介子」嗎,船順流而下,離得遠了,已經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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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7:39: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金山夜戲

  白篷船順著秦淮河往右繞去,武定橋看不見了,張原是滿懷離別的惆悵,張岱卻是按捺不定很快活的樣子,而且欲言又止,明顯是想讓張原問他,張原就問:「大兄,李雪衣和你說什麼了,大兄這麼快活?」

  張岱壓低聲音道:「雪衣姑娘方才對我說『當為宗子相公媒』——」

  張原不明白:「這是何意?」忽然一拍額頭,瞪眼笑道:「大兄,大兄!」

  張岱見張原明白了,樂不可支,說道:「去年初見,我就心愛之,因年幼,不忍言,此番再見,那種嬌聲宛轉,軟媚著人,讓我心癢難熬,雪衣姑娘答應為我養著她,明年或者後年,我再來迎娶。」

  張原搖著頭笑,大兄風流,這是蘿莉養成啊,說道:「難怪我看那李蔻兒頻頻拿眼看你,原來已有姦情。」

  「胡說。」張岱笑道:「我真是一夜衣不解帶侍候李雪衣,當然,李蔻兒也在邊上——」

  張原道:「是在同一張床上吧。」

  張岱大笑:「介子神算,什麼也瞞不了你,真是在一張床上,衣不解帶也是真的,天那麼冷,不上床焐一下豈不凍壞了我,就說了一夜的話,但不及於亂。」

  張原說了兩個字:「神往。」

  ……

  雪後放晴,日色朗朗,止馬營碼頭上,高高矮矮立著一大群人,四條船靜靜泊在岸邊等待起航,分別是張原的船、範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還有阮大鋮的船,張原從紹興出發同行的是六位舉人,到嘉興、到蘇州。現在到南京,聚起了二十四人。都是翰社社員,除了範文若、文震孟、焦潤生、羅玄父四人是前科舉人外,其他二十人都是乙卯新科舉人,那種勃勃英氣是困於場屋多年的士子所沒有的,功名富貴當然要求,但建功立業、流芳後世的雄心壯志這時也是有的,當然,很多人的理想和志向會在此後一次一次的落第中被消磨,會在官場傾軋紛爭和利慾熏心中被改變——

  不知為何,張原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小景徽臨別對他說的話。小景徽說:「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要變得太多哦。還是這樣子最好……」

  張原心道:「我不會變,我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並一步步使之實現——」
  
  「介子兄,宗子兄。」

  碼頭上有人朝這邊船頭高聲叫著,人多,看不清是誰。聽聲音似是琉球王子尚豐,張原和張岱朝人群揮手,待船泊下,便跳上岸去,只聽焦潤生叫道:「宗子、介子,到這邊來,家父在此。」

  人群讓開道,張岱、張原走過去,就見鬚髮如銀的焦竑立在一頂帷轎邊。焦潤生、羅玄父等人隨侍左右,焦竑笑呵呵道:「今日晴朗,就來河邊為你們送行,盼春春闈捷報早傳。」

  張原與焦老師說了幾句話,琉球王子尚豐和他的兩個伴讀侍臣林兆慶和蔡啟祥擠過來了,恭恭敬敬向焦竑行禮。焦竑不認識這琉球王子,對張原道:「是你的友人嗎,你們自說話,我再叮囑潤生幾句。」

  張原便與尚豐寒暄,尚豐埋怨道:「介子兄到了南京也不告知在下一聲,差點錯過。」

  張原致歉:「實是行程匆匆,也不知道尚兄還在國子監。」

  尚丰神情有些悲傷,說道:「在下明年初就要歸琉球,不知與張兄還有沒有再見之期!」

  張原知道尚豐的痛苦,鹿兒島大名島津氏每年要從琉球徵調上千民夫去鹿兒島服役,還要琉球王進貢海魚、熊掌、藥材、礦產,貪得無厭,尚豐雖有不甘奴役驅逐島倭的志氣,但他不是世子,而且憑琉球自己的力量也無法與島津氏抗衡,聽尚豐說年初他還去了一趟京城,遍訪閣臣和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對琉球的支持,但最終是失望而歸——

  琉球,釣魚島也在那裡啊,但此時的張原也只能給尚豐一些口頭的安慰,執手道:「弟與尚兄皆風華正茂,豈會沒有相見之期,尚兄珍重。」

  尚豐對自己在南監結識的友人張原極為看重,如張原這般瞭解琉球並同情琉球的大明諸生很罕見,張原深知琉球對大明在海洋貿易中的重要地位,眼界和見識遠超儕類,尚豐低聲道:「衷心企盼介子兄春闈連捷,早掌閣部,這樣我琉球或許能不受島倭欺凌,世代為大明藩臣。」

  張原也未謙遜,要給尚豐一點希望嘛,鄭重道:「弟與尚兄一起努力。」

  王豐肅、謝久祿、金尼閣這幾位傳教士也過來與張原說話,金尼閣自己背著行李,有點苦修士的樣子,張原的三明瓦船住不下這麼多人,而範文若的船比較空,黃尊素就搬到範文若的船上去,給金尼閣騰出一個小艙室。

  午時初,赴京趕考的二十四位舉人分別上了五條船,岸上送行者齊聲恭祝諸位舉人「春闈奏捷,金榜題名」,五條船陸續離開止馬營碼頭,順流而下,不須半個時辰就出了秦淮河口,匯入長江,頓覺豁然開朗,江面有十數里寬廣,兩岸不辨牛馬,凜冽的江風浩蕩而來,船從秦淮河進入長江水道,才讓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

  阮大鋮的船領頭,阮大鋮是長江北岸的桐城人,經常往來長江兩岸,其船工對南京至鎮江的這一段水道也熟悉,張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鋮的船後面,順流而駛,掌握好船向就行。

  張原和王炳麟、金尼閣立在船頭,看南岸風景,張原去年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數月,南京風景都未及領略,四百年間山川風景變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監待了兩年,白下青溪,棲霞牛首,這些地方都遊玩過,指點南岸那一脈高崖道:「介子。金司鐸,兩位請看。那是直瀆山,再看那突兀於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磯,萬里長江第一磯,為金陵登臨之名勝。」

  船從燕子磯下過時,因江流被燕子磯逼仄,水流洶湧,船行甚速,寒風凜冽,張原幾人不敢在船頭站立觀景。回到艙中坐定。

  天主教徒飲食方面沒有多少禁忌。只禮拜五不能食肉,還有大齋日要餓肚子,其餘葷腥不禁,今天是萬曆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閣對張原說是禮拜三。在船上用罷午餐,張原、王炳麟與金尼閣圍著火爐討論曆法,金尼閣果然是精通曆法的專家,張原雖然不精通,但只要金尼閣一說,他都能很快瞭解並掌握,這讓金尼閣驚嘆,金尼閣有些觀點是錯誤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說。張原就問:「我聞泰西波蘭國有學者名哥白尼,有日心說,金司鐸瞭解嗎?」

  金尼閣頓時象被蠍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那是魔鬼邪說,敝人深惡痛絕,敝人毫無瞭解。也無意去瞭解。」

  張原一笑,無意與金尼閣辨日心和地心,日心地心都是錯,這些讓伽利略去辨吧,他更關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艙內的那兩支燧發槍,但金尼閣反而追問他是從哪裡知道哥白尼和日心說的,張原就說是從一本泰西人的書上看到的,金尼閣連連搖頭,說:「這等異端邪說不知是誰帶到貴國的,十分有害,張公子絕頂聰明,萬萬不要受那異端邪說蠱惑,敝人從法蘭西帶來的都是開卷有益的書籍。」說著,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疊拉丁文書籍,關於天文曆法的書籍最多,有《推歷年瞻禮法》、《簡平儀說》、《黃赤距度表》,關於人體生理的有《人身概說》,還有很多宗教書籍是張原不感興趣的,張原揀出一本《意拾諭言》問金尼閣這是什麼書,金尼閣隨口就講了書中的一則故事「農夫與蛇」……

  張原微笑傾聽,心道:「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想起徐光啟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之事,便提議道:「金司鐸,舟中無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歷年瞻禮法》、《黃赤距度表》、《意拾寓言》這幾本書翻譯成漢文,由我翰社書局刊印發行,如何?」

  金尼閣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尋覓不到智慧開通的儒者,張公子極是合適,簡直是天造地設。」

  金尼閣非常愉快,金尼閣最欣賞利瑪竇,他奉羅馬教廷之命來大明就是為了整理利瑪竇的遺稿,金尼閣認同利瑪竇的傳教策略,認為要讓大明百姓接受聖教,首先要傳播西方科技——

  「但此去北京不過一個半月,恐怕連半本書都翻譯不了,張公子即將參加會試,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試後再約時間合作翻譯,如何?」

  當年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六卷用了兩年時間,所以金尼閣的考慮不無道理。

  張原道:「《推歷年瞻禮法》繁難,那就先從翻譯《意拾諭言》開始,嘗試一下難易。」

  金尼閣欣然應允,待張原磨好墨、鋪開紙,他便翻開那本精裝的《意拾諭言》,用他那尚不純熟的大明官話逐字逐句講了第一則諭言「狐狸和葡萄」……

  金尼閣這是直譯,拉丁文與漢語差別實在太大,金尼閣尚未學貫中西,譯得磕磕絆絆,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慚愧,自知與利瑪竇的中西文修養相去甚遠,生怕張原皺眉嘲笑,然而張原卻是筆不停書,等他講完這則「狐狸和葡萄」,過了不到半刻時,張原擱下筆,將那張紙遞過來:「金司鐸請看,這樣譯可否?」

  金尼閣接過來逐字誦讀:「狐與葡萄——昔有一狐,見葡萄滿架,萬紫千紅,纍纍可愛,垂涎久之。奈無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頤。望則生怨,怨則生怒,怒則生誹,無所不至。乃口是心非,自慰曰:『似此葡萄絕非貴重之品、罕見之物,況其味酸澀,吾從不下嚥,彼庸夫俗子方以之為食也。』此如世間卑鄙之輩,見人才德出眾,自顧萬不能到此地步,反詆毀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謂拂人之性,違心之談也。」

  金尼閣讀完。目瞪口呆,張原的譯文比拉丁原文還精彩。並且略有發揮,這就好比臨摹勝過原作、山寨壓倒正版,金尼閣搖頭嘆道:「張公子之才,敝人生平僅見,敝人能與張公子合作翻譯,真是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一詞用得不恰當,張原善意提醒,金尼閣也是虛心受教。

  這日下午,金尼閣和張原用了兩個時辰合作譯出二十則諭言,這本《意拾諭言》裡總共一百八十多則寓言故事。照這樣的進度。一天翻譯四個時辰的話,那只要五天就能完成,金尼閣對這樣的神速感覺像是在做夢,他把這個歸之於天主的奇蹟,張原的出現。就是天主示現的奇蹟——

  天色暗下來,聽得前面船上的人銳聲喊道:「鎮江到了,鎮江到了。」

  南京離鎮江水路一百六十餘里,這順風順水,一個下午就輕舟而過,照先前約定,他們將在鎮江過夜,明日一早渡江往揚州。

  五條船相繼泊在北固山下,新月如眉。早早就掛在中天,山頂上有前日留存的薄雪,映著月光,噀天為白,江濤吞吐,白霧瀰漫。景緻頗奇。

  張原站在船頭,仰望北固山,心道:「這便是梁武帝所稱道的天下第一江山,辛棄疾的『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也是在這裡,那邊是金山和焦山,三山呈鼎足之勢。」

  「介子,用了晚飯沒有?用過了,好,我們去金山寺一遊。」

  張岱在那邊船上叫,張岱是最喜遊玩的,昨夜沒睡,上船後就一直從南京睡到北固山,被喚起吃了一大碗羊肉餛飩,精神極好,遊興極濃,北固山雖是路過,美景絕不容錯過,阮大鋮與他一拍即合,阮大鋮船上還有諸般曲藝樂器,隨船的一個侍妾和兩個小廝都能唱戲,阮大鋮道:「北固山險峻,夜裡登山不便,而且甘露寺朽廢,我去年來過,無足觀,金山寺卻好,山不高,遊玩也方便。」

  張岱就遍邀諸人去游金山寺,周墨農、倪元璐、王炳麟、翁元升等人都要去,張原也是珍惜路上風景之輩,欣然願往,傳教士金尼閣聽說是游佛寺,當然不去,二十四位舉人要去的有十六人,連同婢僕近四十人,集中到阮大鋮船上,移舟金山寺下——

  金山是江心島,所謂萬川東注一島中立是也,扼長江水道咽喉,歷來為兵家所必爭,金山寺依山而建,山即是寺,寺即是山,風景幽絕,形勝天然,白蛇傳裡的水漫金山就是在這裡。

  時交二鼓,新月西斜,月光雪色,上下一白,而山巔孤聳的金山塔又是如此肅穆清絕,寺在江心,又是寒冬之夜,除了張岱、張原這一行外,更無其他遊人,眾人經龍王堂,入大雄寶殿,沿途不見寺僧,四周漆靜,只佛前有幾盞長明燈熒熒照耀,殿外疏疏殘雪,乍看似樹梢漏下的月光——

  阮大鋮、張岱命僕人在大殿上盛張燈火,鑼、鼓、鐃、鈸、笙、簫、笛,一時都敲打吹奏起來,阮大鋮妝扮成韓世忠,張岱讓素芝扮梁紅玉,就在大殿上唱「韓蘄王大戰金山」,此劇是講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在金山大敗金兀朮十萬大軍的故事,很熱血、很熱鬧,鑼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驚動了,聚到大雄寶殿探頭探腦來看,見燈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絢麗,粉墨登場,這些僧眾完全懵了,不敢問唱戲的是什麼人?為何半夜在此唱戲?

  待到梁紅玉擂鼓助戰時,張岱嫌素芝沒有力氣,這樣散漫無力的鼓聲哪裡調動得起士氣,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便過來讓穆真真上去演梁紅玉——

  穆真真往張原身後一縮,連聲道:「婢子不會演戲,真的不會演戲。」

  張岱道:「現在不要你演什麼了,也不用唱,你只上去使勁擂鼓,鼓點越急越好。」

  張原也鼓勵穆真真去,穆真真見少爺開了口,便依言上前,接過鼓槌,使勁擂起來,穆真真善使小盤龍棍,手腕有力而且靈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領,「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鼓聲如沸如撼,連大雄寶殿的佛像都震動起來,十萬金兵在這鼓聲中盡喂了長江中的魚鱉……

  闔寺僧眾伸長脖子看,豎著耳朵聽,聽到精彩處,也是擰眉豎目,表情生動,有那濁眼昏花的老僧,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劇演畢,已是三更後,阮大鋮等人收拾燈火戲具出大殿過龍王堂徑往山下去,圍觀寺僧沒一個人敢上前問訊,面面相覷,咄咄稱怪。

  有個老僧膽大,悄悄跟著張原等人到山腳,看著這群人上船,解纜過江,船已行遠,老僧還提著一盞小燈籠立在山腳目送,揉著眼睛,不知這群突兀而來突兀而去的演戲者到底是人是怪還是鬼?

  良久,老僧返回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只有那幾盞暈黃的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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