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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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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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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揚州慢

  張岱、阮大鋮諸人雖然喜愛遊山玩水,但也只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時間就近游賞風景名勝,反正白日行舟時可以睡大覺,不會耽誤進京趕考這件大事——
  冬月初五清晨渡江,進入京杭大運河水道,雖是寒冬季節,但這條溝通京師與江南的黃金水道依然是南來北往舳艫相望,這裡已經是揚州地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是神仙也嚮往的地方。
  張原這日上午與金尼閣譯了《伊索寓言》二十則,午後阮大鋮在船上置酒邀請諸人,名曰「旅次廣陵詩酒會」,要吟揚州詩、飲揚州酒、品評二十四橋風月,張原就到阮大鋮的船上去,把新譯的四十則《伊索寓言》也帶上,文震孟、焦潤生等人看了之後皆讚歎,說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聽張原介紹說伊索其人大約與老子、孔子同時,眾舉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遠流長,對西學產生了濃厚興趣,文震孟表示願助張原翻譯這部《伊索寓言》,張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學識淵博,文筆典雅,翻譯這《伊索寓言》完全能勝任,至於其他的天文歷數專著,只有他才能與金尼閣配合著譯,由其他人翻譯很容易出錯,翻譯家不是那麼好做的——

  已經是入九的天氣,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時圍著火爐喝著熱酒實在是最愜意不過的事,阮大鋮準備了多種揚州名酒款客,有揚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約定在座者每人吟誦一首與揚州有關詩詞,若能自作就更佳,熱熱鬧鬧,舟下揚州,午後申時將近揚州鈔關時,忽聽鄰舟有人高聲問:「敢問貴船是進京赴考的老爺嗎?」
  阮大鋮的船工應道:「何事?」
  鄰舟那商人模樣的中年人一聽這話就知問對人了,立即陪著笑臉道:「在下高郵人氏,做些鹹鴨蛋買賣,怕前面鈔關收稅凶狠,想請一位舉人老爺上船坐鎮,願獻上二兩銀子做老爺們的酒錢。」
  船工道:「二兩銀子,舉人功名何時這麼不值錢了!」
  那鄰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鹹鴨蛋能掙幾個錢呢,就是前面一個鈔關,還請舉人老爺同情一下。」
  張原他們從杭州到揚州,水路已經過了五個鈔關,鈔關就是官府徵收過船稅和貨物稅的收費站,一般過船稅是小船十文錢、中船三十文錢、大船五十文錢,而商船除了過船稅外還要交貨物稅,貨物稅就要看貨物的貴賤多寡來定了,但官員、太監和舉人過往不用交錢,所以有些載客或運貨的民船就僱請一位舉人護航,路程遠、鈔關多的話可以省不少銀錢,更有膽大的商船懸掛什麼「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來逃稅——

  阮大鋮在艙內聽到了,笑問在座諸人:「高郵鹹鴨蛋是美味,幾位誰去掙些鹹鴨蛋來下酒?」
  張原道:「商船交稅也是應該的,要吃鹹鴨蛋我們自己買。」
  阮大鋮有些尷尬,大笑掩飾,就讓僕人向鄰舟買一籃鹹鴨蛋來,鄰舟那商人聽說舉人老爺不肯屈尊護航,忙道:「小人願付三兩銀子酒錢,另贈一籃鹹鴨蛋,請老爺移玉趾幫個忙。」
  這時離揚州鈔關已近,因為前面關卡攔船收稅,河道上船隻航駛緩慢,前船擠著後船,那高郵商人的三櫓船靠近阮大鋮的船,鹹鴨蛋商人苦苦哀求,張原走到船頭,對那鹹鴨蛋商人說道:「你從高郵販鴨蛋過江,想必已銷售一空,再過鈔關無非幾十文過船稅,何必懇求我等?」…,
  鹹鴨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瞞老爺,小人販鹹鴨蛋到鎮江,鴨蛋已基本賣完,但商人求利沒有空船回鄉的道理,就收購了百餘壇鎮江香醋回高郵,求些微利。」
  張原問:「那依你估計前面這鈔關要收你多少稅銀?」
  鹹鴨蛋商人很肯定地說:「不會少於五兩,若遇上狠的稅吏,十兩銀子都敢收。」

  張原道:「百壇香醋價值幾何,若一個鈔關就要收五兩銀稅,那從鎮江運到京城豈非醋價要翻幾番,不是說三十稅一嗎?」
  鹹鴨蛋商人陪笑道:「老爺是讀聖賢書的,對小民這些卑賤營生有所不知,三十稅一是指各店舖繳納給地方官府的商稅,這個稅的確不高,但貨物運輸時每過一個鈔關也要三十稅一,若真能按三十稅一也就罷了,但真正收起稅來,稅吏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稅翻倍,甚至數倍,這一路折騰下來,小人們就根本無利可圖了。」
  跟著張原出來的黃尊素說道:「鈔關稅重,商人總不會虧的,貴買決不會賤賣,商人會把售價提高,最終受困的還是尋常百姓。」
  那鹹鴨蛋商人叫屈道:「兩位老爺,小人價錢從來公道,再說了,若是鹹鴨蛋售價過高,就沒人買小人的蛋,蛋不比別的,是會壞的,那小人豈不是要虧本。」
  張原點頭道:「鈔關稅收重,商旅不行,最終導致民間物物皆貴。」
  黃尊素道:「有些與官府關係密切的大商家就可從中大肆謀利。」

  鹹鴨蛋商人連連點頭:「兩位老爺說得極是,就是這個道理,大商賈發財,苦的就是小人這種為求一口飯吃的小商人。」說這話時,眼神熱切地望著張原和黃尊素二人,渴望護航。
  張原無視鹹鴨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絕道:「我們不會上你的船,該繳的稅你還得繳。」
  這高郵商人頓時蔫了,哭喪著臉,回艙去準備接受稅吏檢查收稅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籃鹹鴨蛋出來,隔船遞過來:「這是正宗高郵鹹鴨蛋,剩一些沒賣完,這一籃給老爺們嘗嘗,不要錢,不要錢,能與幾位舉人老爺萍水相逢,也是小人的福氣,這是小人孝敬老爺們的。」
  阮大鋮這邊的船工光著眼道:「怎好生受你。」瞅著張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伸過篙,將竹籃接過來了。
  鹹鴨蛋商人見張原依然沒有任何表示,歎了口氣,這回真準備檢查交稅了。
  鈔關有橫木攔河,船交過船稅那橫木就會兩邊翹起,讓船過去,前頭範文若、翁元升、張岱的船出示舉人入京會試的公據,都很快就通過了,張原示意阮大鋮的船工落後,讓那高郵商人先過,他和黃尊素、阮大鋮幾人就立在船頭看——

  只見兩個穿皂色盤領衫、腰繫錫牌的稅吏跳上那高郵商人的三櫓船,問了幾句,又到底艙去看,片刻後就出來了,說道:「稅銀八兩六錢。」
  「八兩六錢!」鹹鴨蛋商人叫了起來:「我這半船香醋總價不過六十兩,卻要收我八兩六錢鈔關稅,這讓我還怎麼做生意!」
  兩名稅吏一個黃臉,一個黑臉,都是面無表情,黃臉稅吏冷冷道:「少囉唣,趕緊繳稅,莫阻了後面的船。」
  鹹鴨蛋商人大叫大嚷,不肯交,八兩六錢,七稅一,這也太狠了,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看到張原幾個站在船頭看著,指望張原出面為他說情——…,
  兩個稅吏原本都是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先前下艙看貨,這高郵商未給他們好處,這時還敢撒潑不肯繳稅,一下子就怒了,黑臉稅吏吼道:「我只問你,交是不交,是不是要抗稅?」
  鹹鴨蛋商人頓時軟下來了,說道:「當然要交,但八兩六錢也太多了,我實交不起,兩位差爺,能不能少收些?」
  另一個黃臉稅吏冷笑,撇嘴道:「與這沒眼色的蠢貨囉唣什麼,把船扣了,叉到衙門去打一頓就識得厲害了。」

  鹹鴨蛋商人見張原幾個無動於衷,他扛不住了,迭聲道:「小人這就交,這就交。」出門在外,破財消災啊。
  不料那黃臉稅吏卻道:「你抗稅,擾亂鈔關秩序,致使運河堵塞,罰銀五兩。」處罰就是要狠,以儆傚尤,不然後面的商船都這麼囉嗦,那他們收稅豈不是很累。
  鹹鴨蛋商人一聽,臉色臘白,兩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想說話,但喉嚨堵著說不出來。
  黃臉稅吏惡聲惡氣道:「看來他是決心抗稅了。」轉身就要叫人將這高郵商人叉到鈔關衙門去——
  張原舉手道:「等一下,請問兩位稅差,他這香醋怎麼交稅的,為何竟要交八兩六錢?」
  兩個稅吏一齊轉頭看向張原,見張原是個年少書生,穿著直裰,也不是方巾襴衫,既不是秀才,也不相信會有這麼年少的舉人,那叫嚷要抓高郵商人的黃臉稅吏向著張原冷笑:「關你何事,你們這船有沒有夾帶貨物?」
  阮大鋮的僕人阮正春叫了起來:「看清楚點,這幾位都是進京趕考的舉人老爺,交稅,交什麼稅!」桐城阮氏的奴僕一向驕橫。

  黃臉稅吏朝阮大鋮、黃尊素幾個看看,說道:「那請出示一下公據。」
  阮大鋮冷笑一聲,命侍童將公據取出來,兩名稅吏隔船看了看,黑臉稅吏擺手道:「那就請過關去吧。」
  黃臉稅吏低聲道:「今日過去了不少舉人船,舉人有這麼多嗎。」這意思是不信。
  阮大鋮勃然大怒,喝道:「滾過來,擦亮狗眼看清楚,這公據是不是偽造的!」
  黃臉稅吏聽阮大鋮罵人,也是氣往上衝,就待發作,邊上的黑臉稅吏趕緊扯了一下黃臉稅吏衣袖,不要和官員舉人們鬥氣,因為前幾個月有一商船冒充通政司的船,當時鈔關稅吏放過去了,過後聽人說起才知是上了當,很是氣憤,虧他們還沖那船點頭哈腰呢,上月見到一條懸著浙江按察司衙門牌子的船,他們瞧那船可疑,攔住搜查,卻又真是浙江按察使張其廉的座船船,監收鈔關的南京戶部主事姜延壽不得不親來致歉,並當場責打鈔關稅吏,所以鈔關稅吏們沒有確鑿證據是不敢擅查那些懸有官府牌子的船了,舉人雖還不是官,但也不是他們小小稅吏惹得起的,看這手拿公據的青年士子氣勢洶洶的樣子,座船也很華麗,這公據想必不會有假——

  黃臉稅吏勉強忍氣,退後一步,那黑臉稅吏道:「趕緊過去吧,莫擋了後面的船,妨礙我等收稅。」
  張原道:「我問這高郵商人的香醋如何計稅的,為何要交八兩六錢?」
  黃臉稅吏心想:「你這小子怎麼也不會是舉人吧。」沒好聲氣道:「我說八兩六錢就是八兩六錢,現在還要加上五兩罰銀。」
  張原對那高郵商人道:「你隨他們去鈔關衙門就是,我們隨後便到。」…,
  黃臉稅吏瞪眼道:「這話何意?」
  阮氏家僕阮正春反瞪這稅吏,冷笑道:「就是說你要倒霉了,這一船十六位舉人,踩也踩死你。」
  這時艙中喝酒的周墨農、張岱、文震孟幾個都出來了,詢問是怎麼回事,阮正春便一五一十說了,文震孟道:「南京戶部姜主事是我鄉試同年,揚州鈔關是姜主事管的吧,我們這就去見姜主事,定要嚴懲這兩個稅棍。」文震孟二十年前就已經是舉人,與他同科的舉人有不少已身居高位——
  那黑臉稅吏見形勢不妙,趕忙點頭哈腰道歉,又搡了那黃臉稅吏一把,黃臉稅吏也忍氣低頭告罪——

  張原道:「兩位稅差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那黑臉稅吏答道:「這條三櫓船有鎮江香醋一百六十壇,每壇市價銀六錢五分,一百六十壇就是一百兩銀子,十五稅一,再加上過船稅,也差不多就是八兩六錢了。」話鋒一轉:「小人們不知這些香醋是幾位舉人老爺的,誤會誤會。」向黃臉稅吏使個眼色,二人一齊躬身,就準備離開高郵商人的三櫓船——
  張原道:「怎麼回事,這些香醋稅一分都不收了?」
  黃臉稅吏心裡惱恨:「都說不收香醋船的稅了,你還想怎麼樣,欺人太甚啊。」
  張原道:「再算清楚點,該繳多少稅還得繳。」
  高郵商人膽氣壯了,稟道:「幾位舉人老爺容稟,小人船上的鎮江香醋只有一百二十壇,從鎮江買進時每壇是銀四錢八分,有交易契證為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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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不狎妓是罪過

  三十稅一早已是老黃曆了,即使不計集市稅和店舖稅,單是鈔關商稅從萬曆十七年始就已經是十五稅一,而且稅吏對貨物的市值往往高估,導致鈔關稅達到十稅一,當然,若肯賄賂稅吏,那就低估貨值,降至二十稅一,這其中隨意性很大,腐敗由此而生——

  張原現在是進京趕考,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革除鈔關稅收的嚴重弊病,他要做的是儘量深入瞭解大明鈔關和商人的現狀,為以後可能的改革做調查研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現在正是行路時,所以也無意揪住這兩個稅吏不放,治標不治本沒用——

  那黑臉、黃臉兩個稅吏惹不起這一群舉人,本來都不敢收高郵商人的稅了,但張原又叫他們收,就只好按一百二十壇香醋毎壇四錢八分來收,十五稅一,黃臉稅吏心算能力不錯,很快就算出來了,收了高郵商人三兩六分稅銀。

  船過了鈔關,夕陽就已落下遠處山巒,泊在兩岸的航船漸多,船娘在生火做飯,炊煙裊裊,被風吹散又飄蕩到河面上,寒水自碧,暮色漸起,這冬日黃昏的運河有一層如夢似幻的青煙籠罩,不嗆人,微有煙薰味。

  早早過了鈔關的範文若他們的三條船泊在離鈔關一里遠的左岸,見後面兩條船耽擱了這麼久才跟上來,範文若便站在船尾高聲問出了何事?

  阮大鋮的船慢慢駛近、靠岸,張原笑道:「瞭解了一下鈔關稅制——我們這是要夜泊揚州了嗎?」

  那高郵商人的船也停靠過來,與阮大鋮的船並排,還隔著四、五尺遠,這高郵商人就奮不顧身跳了過來,向張原這幾位舉人老爺磕頭謝恩,說今天若不是遇到幾位恩公,那他這趟買賣算是白跑了,說不定還讓稅吏叉到衙門去。那就更慘——

  阮大鋮笑道:「生受你一籃鹹鴨蛋,怎麼也要幫你一把。」

  高郵商人陪著笑,問:「老爺們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鎮江香醋。」

  阮大鋮道:「我不慣吃醋。介子兄你們呢?」

  穆真真好像喜歡吃點酸的,張原就要了一壇,高郵商人即命夥計抱了一壇香醋來,這一壇約有二十五斤,張原心道:「這麼一大壇要吃到幾時。」讓武陵付五錢銀子,高郵商人哪裡肯收,張原道:「萍水相逢。就幫你這一回,並不存讓你報答之心,你也不是什麼大商賈,五錢銀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說話,我還有話問你。」

  高郵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銀子。這一壇香醋就算是為舉人老爺托帶的。

  阮大鋮看著張原和那高郵商人站在船頭說話,對身邊的焦潤生道:「張社首真是和什麼人都有話說啊,不恥下問。就是張社首。」語氣似有揶揄之意。

  焦潤生道:「家父曾言,象介子這樣好學穎悟的生平僅見,介子想必是要多瞭解一些商賈市井百態吧,既然人人皆可為聖賢,那麼人人皆有各自的學問,學問無處不在啊。」又向阮大鋮說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園,張原初次拜見他父親焦竑說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張岱朗聲道:「諸位途經揚州,難道就這樣不顧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橋風月了?」張岱的遊興實在是濃,昨夜唱戲金山寺,今日又想冶遊夜揚州。

  周墨農笑道:「宗子說得是,不留青樓薄倖名,簡直是愧對先賢。」

  阮大鋮來過揚州多趟,說道:「這裡離大明寺、平山堂約五、六里。我們去那邊一遊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高郵商人回答了張原的一些問話,然後連連打躬致謝,回到三櫓船,要連夜趕回寶應縣去。

  張原見眾人商議夜遊揚州,便過來問:「集之兄,瘦西湖離此遠嗎?」

  「瘦西湖?」阮大鋮一愣,「哪裡有瘦西湖?」

  張原道:「就在大明寺邊上。」心想:「難道瘦西湖這時還未得名?」

  果然,阮大鋮笑道:「那是保揚湖,是故宋護城河的遺留,不過介子喚保揚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揚湖實比得西湖一角。」

  文震孟、黃尊素等人不喜遊玩,還有幾個是身體弱怕冷不願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與金尼閣長談,接著譯《伊索寓言》,張原、張岱、阮大鋮、周墨農等連同僕廝二十餘人雇了碼頭的轎伕,乘轎趕到大明寺時卻遇城中某富戶在寺中超渡亡親放焰口,眾人有些掃興,又到平山堂,門是關著的,久叩不開,大門前石棚的枯藤殘葉很是蕭瑟——

  周墨農還帶著他的簫,慨嘆道:「玉人何處教吹簫?」

  阮大鋮笑道:「這瘦西湖還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華,更何況現在天寒地凍,只有我等興致高才會來。」

  周墨農搓著手瑟縮道:「天實在是冷,不適合夜遊,集之兄還是帶我等去領略一下二十四橋風月吧。」

  阮大鋮也是風流慣家,說道:「廣陵二十四橋風月,唯刊溝尚存其意,不過那裡的名妓等閒見不到,名妓匿不見人,若無嚮導不得見,還要先預訂,歪妓則有數百人之多,揚州人不厚道,好好的叫人歪妓,其實歪妓中更有麗色佳人,而名妓往往並不以美色見長,就看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

  祁彪佳拒絕道:「我不去。」

  阮大鋮笑道:「我們可以在巷口酒肆喝杯熱酒,隨便看看,真有中意的就留一夕歡又何妨。」

  張原並無道德潔癖,他自己不會召妓尋歡,但並不反感別人狎妓,去喝杯酒看看滿樓紅袖招有何妨呢?

  ……

  刊溝九巷是揚州煙花地,橫亙半裡許,有九條彎彎曲曲的巷子,精房密戶,周旋曲折,生人進去就好比入了隋煬帝的迷樓,都找不到路出來,張原、阮大鋮一行來到刊溝巷口時已經是酉末時分。天已經完全黑了,就見刊溝南岸的茶館酒肆懸掛著紗燈百盞,熒熒耀耀,數百歪妓膏沐熏香、塗脂抹粉。在茶館酒肆的簷前燈下三五成群等待恩客,阮大鋮說這就叫站關——

  張原和大兄張岱還有王炳麟、祁彪佳數人就近上了一家茶館,在二樓臨街座位坐下,要了一壺揚州名茶奎龍珠,還有千層油糕、雙麻酥餅、雞絲卷和筍肉鍋貼這些揚州小吃,一邊品茶、吃點心充飢,一邊憑窗下望街市。只見阮大鋮、周墨農那幾位正在檢閱那數百歪妓,一個個看過去,選美——

  張岱笑道:「燈前月下,人無正色,這些妓女粉又搽得厚,有疤有麻都難辨,周墨農近視,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看著吧,他會選個最醜的以為絕色。」

  祁彪佳覺得很新鮮,站在窗邊伸長脖子看——

  王炳麟笑道:「虎子賢弟不妨下去細看。」

  祁彪佳臉一紅。坐回座位,吃雞絲卷,耳邊儘是窗外鶯鶯燕燕之聲。

  張岱笑道:「虎子禪師,看看不礙事,不算你破戒。」

  張原、王炳麟皆笑。

  揚州鈔關,商賈云集,商人是刊溝九巷煙花青樓的消費主力,還有遊子過客,都愛到這裡尋歡作樂慰寂寥,諸妓掩映燈下簾間。客人湊上前去相看,看到中意的,伸手就拉,前一刻還在搔首弄姿吸引客人的歪妓這時忽然矜持起來,不肯與客人一起走,朝巷口指指。示意客人先行,她緩步相隨,巷口有龜奴偵伺,看到那妓女隨著客人走過來,便朝巷門叫道:「芙蓉姐有客了。」巷內轟然響應,燈籠火燎很快就出來把這芙蓉姐和恩客迎進去,擺酒、合歡自不用說——

  張原幾個在茶樓上看得有趣,「咚咚咚」樓梯響,周墨農帶著一個妓女上來了,笑呵呵道:「宗子、介子,你們幫我看看,此女還看得否?」

  跟在周墨農身邊的這個妓女粉搽得極厚,一白遮百丑,描眉涂唇,有點俗豔,身形倒還纖瘦苗條,張原雖是近視眼,也敢斷定此女年齡不小了,應該是奔三十的大齡妓女,而且姿色在樓下那群歪妓當中也屬中下,周墨農果斷是挑花眼了——

  這妓女向張原幾人萬福,那眼神流露著哀求之意,生怕張原他們取笑周墨農沒眼光害她被棄,王炳麟本來已經撇著嘴想要說兩句的,見這妓女的眼神,就閉了嘴,只是笑——

  周墨農道:「王兄笑什麼?」

  王炳麟道:「沒笑什麼。」

  張原看那妓女很緊張的樣子,想必因為年齡大了,平日生意不大好,好不容易逮到個近視的讀書人,很擔心被人打岔攪了好事啊,腰肢微扭著,保持著萬福的姿勢,楚楚可憐望著他們——

  張原道:「周兄好眼力,俗云,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周兄看著中意就行。」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妙極。」

  周墨農高興了,扭頭看著他從數百歪妓上挑選出來的這女子,得意道:「阮集之還說她老醜,我就來徵詢你們的意見,很好,就她了——你叫什麼名字?」問那妓女。

  妓女嚶嚶道:「妾名如花。」

  周墨農喜道:「如花似玉,好名字。」向張原幾人一拱手,拉著那妓女下樓去了。

  張岱笑著道:「本想給老周提個醒,見這女子的眼神,就不忍心了。」

  王炳麟道:「介子說得對,周墨農自己中意就行。」

  再往窗外看時,阮大鋮、翁元升幾個已經沒了蹤影,想必是選到中意的妓女相跟著進巷子去了,張原幾個又喝了一會茶,已經是二鼓時分,那站關的幾百歪妓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見絕大部分歪妓都有了恩客——

  這時過往客人已稀,茶館酒肆簷下的紗燈裡的蠟燭火將燃盡,今夜是不會再添加了,有些茶館已經沒有了客人,黑魆魆的悄無人聲,幾個歪妓坐在茶館小杌子上還在等客,都是平日相熟的,茶博士也不好趕她們走,只好袖著手不斷打呵欠,那幾個妓女就湊幾文錢向茶博士買一支小蠟燭點上,以待遲客,又發嬌聲唱《擘破玉》等俚曲小詞,謔浪嬉笑。故作熱鬧,好顯得時辰還早,但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聲音漸帶悽楚。茶博士終於開口了:「姐姐們回吧,今夜不會有人來了。」

  對麵茶樓的張原幾個走下來準備回船上去,這邊六、七個妓女就一齊站到街邊望著他們,這應該是她們今夜最後的希望了,但張原幾個顯然沒打算肉身佈施,只朝她們看看,掉頭往南而去——

  夜深了。沒有帶回客人妓女虧心似的往巷子裡走,黑燈瞎火悄然摸索,進門不敢聲張,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

  寒月蒼涼,夜風淒寒,離了刊溝九巷往運河方向走去的張岱突然嘆道:「今日方知不狎妓乃是罪過。」

  王炳麟笑道:「現在贖罪也還來得及。」

  張岱笑道:「人太多,我贖不過來。」

  張原道:「士農工商、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活法,能有這樣的太平日子過就不錯。」

  走過臨河集市,張原看到有家制皮靴的店舖還亮著燈。想起一事,進去買了一雙尺碼中等的牛皮靴,武陵打量著問:「少爺,給真真姐買的?」

  張原「嗯」了一聲,穆真真的那雙冬天穿的氈靴後跟都已經磨破了,那墮民少女即使手裡有錢也不肯買新的,非要穿得沒法穿才罷休。

  將至運河邊,祁彪佳忽道:「又下雪了。」

  張原隨即感到細雪飄沾到臉上,這是江北的雪。

  ……

  次日早上,張原醒來。艙外已經很亮了,穆真真在梳頭,衣裳乾乾淨淨,都是新換上的,這身冬衣是這次離開山陰時張母呂氏賞她的,穆真真不捨得穿。今天穿上了,見張原醒來,這眸光幽藍的少女回眸笑道:「少爺,天還早,是雪光映著呢。」

  張原道:「昨夜大雪嗎?」坐起身來看篷窗縫隙,果然見岸邊白茫茫一片——

  穆真真趕忙取了長襖給他披上,說道:「今天比昨天冷,少爺別凍著。」

  穆真真雙手拉著長襖給張原披攏著,張原就握住她的手,有些涼,問:「真真,今天怎麼穿上新衣了?」

  穆真真目光躲閃:「天冷了呀,少爺。」

  張原道:「我記得前年的冬月初六,還有去年冬月初六,真真都是把捨不得穿的新衣穿上,為什麼?冬月初六是什麼好日子嗎?」

  「啊。」穆真真沒想到少爺這麼細心,連這種小事都看在眼裡,白皙的臉頰透出紅暈,說話有點結巴:「婢子就是,喜歡在這天——穿新衣。」

  張原伸手在穆真真臉頰上輕撫,轉換話題道:「真真膚色真健康,好似咱們山陰的米筒瓜。」

  米筒瓜表皮並不粉嫩,卻像白瓷一般光潔結實——

  穆真真低著頭笑:「米筒瓜生吃不好吃,要切片油炒才好吃。」

  張原道:「我不信,我一貫生吃。」說著,捧過這少女的臉頰,在她嫣紅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呲著白牙作勢欲咬——

  穆真真縮著身子笑,見張原壓到她身上來,趕忙低聲道:「少爺,小武和來福在那邊呢。」

  張原這個艙室較大,穆真真和張原睡艙室裡邊,武陵和來福睡外邊,以屏風相隔——

  張原感著這少女身體的彈性,在她耳邊道:「真真,今天是你生日吧。」

  穆真真不吭聲了,身子軟下來,雙手反抱著張原,叫了一聲:「少爺。」語帶嗚咽,在這個世間,除了她爹爹穆敬岩,只有張原記得她生日,而且她並沒對張原提起過她的生日——

  張原坐正身子穿衣袍,笑道:「我料事如神吧,真真瞞不了我。」

  穆真真幫他繫腰帶,滿心歡喜地應道:「是,少爺神算,比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還神算。」

  張原道:「清墨山人哪裡是什麼神算,完全是打卦騙錢的,他好像沒在十字街開算命鋪子了,也許是生意不好,回山裡種地去了。」一邊說話,一邊從褥墊一側拿出那雙牛皮靴:「這是我昨夜在臨河店舖買的,你穿上試試,不合適的話就去換,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了,本來是打算今天與你一起去買的。」

  穆真真一顆心躍躍的快活,卻又道:「可是少爺,婢子是墮民身份,不能穿皮靴的。」

  張原道:「沒那麼多規矩,趕緊穿上。」心想:「現在商人的華屋都超過一品高官的規制了,太監都戴翼善冠了,努爾哈赤都快建國了,糾結這些等級沒有意義。」

  穆真真依言穿上,來回走了幾步,輕輕跺腳,喜孜孜道:「少爺,很合腳呢,多謝少爺。」過來給張原梳髻戴帽,一邊道:「我娘生我那日就是在這樣的大雪天,我爹爹趕回來,見我凍得嘴唇烏黑,就一把敞開懷,把我貼肉摟著,我才沒被凍死,我娘月子受寒落下的病,沒幾年就過世了——」

  ……

  巳時初,阮大鋮、周墨農幾人才從刊溝九巷狎妓歸來,周墨農心滿意足道:「昨夜之樂,猶勝王公大人。」

  張岱問:「何謂也?」

  周墨農道:「美人數百,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我頤指氣使,任意挑揀,王公大人亦無此樂。」

  合船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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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行路難

  幽黑的運河水,白雪皚皚的兩岸,船向北,向北——
  黃昏時分,譯了一天《伊索寓言》的張原、文震孟和金尼閣坐在艙廳休息,品茶、吃點心、觀雪景,金尼閣剛想借此閒暇時間向張原幾人宣揚一下聖教教義,金尼閣是時刻不忘傳教啊,但好學的張原又取出燧發槍向金尼閣請教相關問題,金尼閣就介紹說這種撞擊式燧發槍是法蘭西一位名叫馬漢的鐘錶匠發明的,國王亨利四世很欣賞這種槍,想要在軍隊中推廣,五年前亨利國王遇刺身亡,而法軍將領不信任這種新式火槍,撞擊式燧發槍受到冷落——
  張原想試一下這種燧發槍的威力,但木箱裡並無彈藥,問金尼閣,金尼閣微笑,回艙室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個牛皮革囊,囊中有十來顆比鴿卵略小的彈丸,沉甸甸的,張原掂了掂,這一顆彈丸大約有半兩重,彈丸直徑與槍管口徑差不多,金尼閣將一顆彈丸塞進槍管,用通條把彈丸捅到底,塞緊,把一片打磨好的燧石裝在擊錘箝口上,笑道:「張公子要試發一槍嗎?」

  張原心道:「這槍管會不會炸膛啊,據說明軍火槍經常炸膛,以致軍士害怕使用火槍。」說道:「請金司鐸為我等試演。」
  金尼閣推開篷窗,把槍架在窗沿上,說道:「這槍最遠射程約為大明營造尺三百尺——張公子要往哪裡射擊,敝人槍法不准,打小物件不行。」
  張原心道:「營造尺三百尺那就是將近一百米,看金尼閣方才裝填彈丸的速度,大約要兩、三分鐘才能完成一次射擊。」朝左岸看看,這裡是揚州城北郊,河岸空闊,別無行人,便指著不遠處一株滿枝冰雪的老樹:「就朝那棵樹開一槍。」
  金尼閣稍一瞄準,就扣動扳機。彈簧帶動擊錘撞在燧石上,發火槽裡的火藥被燧石濺出的火星引燃,「砰」的一聲,金尼閣身子一震,彈丸從槍管呼嘯出膛,二十丈遠的那棵老樹應聲搖顫起來,冰雪搖落,才辨出這是一株老梨樹。「咔嚓」一聲。一截斷枝掉落在河岸上,硝煙瀰漫開來——
  前後船的張岱、黃尊素等人紛紛走出到船頭船尾,驚問剛才是什麼聲響。出了何事?

  張原笑道:「諸位勿驚,我與金司鐸試驗火槍。」
  張岱喜道:「介子,再來一槍。」
  張原道:「好。稍等。」問金尼閣:「可以連續射擊嗎?」
  金尼閣道:「這槍管乃是上好精鐵打造,可連續射擊,不必擔心炸膛。」
  張原便按照金尼閣指點,捅入彈丸,把槍架在窗欄上,這燧發槍前有準星,後有照門,製作相當精良,張原躬著身子瞄準河岸一棵柳樹。他也只能打樹,第一次打槍,心裡有點緊張,而且船還在行駛,瞄了一會,猛地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響,張原身子劇震。河岸那株老柳樹也在劇顫,斷枝零落,雪沫飛舞,前船後船喝彩聲一片。
  張原對這燧發槍的威力比較滿意,金尼閣介紹說這種燧發槍點火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遠高於火繩槍的百分之五十,撞擊燧發不但大大簡化了射擊過程。而且不畏風雨,可全天候作戰,有這些優點,再加以訓練有素,那就足以在戰場上改變一個士兵和一支軍隊的命運,但據張原所知,在薩爾滸之戰中,後金八旗兵似乎完全不懼明軍的火器,暫且不論逆風、受潮、炸膛這些不利因素,有些後金士兵即使被火槍射中也沒受到什麼傷害,這讓張原有些困惑,到底是後金盔甲防護力強還是明軍的鳥銃威力實在太有限了?…,
  ……
  此後半個多月,張原每日與金尼閣譯書、與諸友聚談,有時就近賞玩沿途風景、體察民情,漫長的旅途很是充實,《伊索寓言》已全部譯完,由文震孟進行最後的修飾並謄真,張原已經開始與金尼閣合作翻譯《推歷年瞻禮法》,金尼閣是相當的累,他一個人要應付三位合譯者(黃尊素也加入進來了),而且還要見縫插針傳教,好在除了譯書之外他也大有收穫,與張原、文震孟諸人朝夕相處,他的漢學修養與日俱增,還有,上海舉人徐轉訊對天主教主很有興趣,表示到了北京要接受天主教洗禮——
  十一月十九日午後,張原一行五條船從徐州北過了黃河,明代黃河就是在徐州與運河交匯,再經淮安奪淮入海,與四百年後的河道完全不同,一過黃河,進入山東地界,景象就大為不同,兩岸民房破敗,民眾皆有菜色,張原向人打聽方知山東六郡今年五個月不雨,遍地蝗災,青州、沂州、泰山數百里如焚,寸芽不生,費縣、昌樂有數百民眾嘯聚為盜,白晝打劫,搶奪糧畜,甚至有人吃人的慘劇——

  張原立在船頭右望,心道:「這才是晚明的真實現狀嗎,在江南,前年的旱災和雪災也頗嚴重,卻沒聽說有人吃人的現象,也沒有大批飢民為盜,官府雖不作為,但江南士紳的民間救災還是比較得力的,這也應該是江南富戶多的緣故,而在江北,一遇災荒就這麼悽慘嗎!」
  二十八日午前行至山東重鎮濟寧,前面運河水道被航船堵塞,無法通行,船工去問,回來說濟寧北面的臨清鈔關被盜賊佔領,過往河船遭劫奪不敢通行,運河南北交通截斷了,張原等人聞言大驚,臨清是鈔關重地,每年關稅在所有鈔關中名列前茅,更要緊的是運河交通被截斷,這損失非同小可啊!
  黃尊素道:「山東災情如此嚴重,朝廷竟不賑災嗎,飢民為盜,應該以賑災先行,剿撫並重,民變很快就能平息的。」
  阮大鋮憂心忡忡道:「這一鬧騰不知要到何時,誤了我等考試豈不糟糕。」就商量著是不是改走陸路,繞過山東進京——
  張原道:「臨清是朝廷稅收重地,官府不可能不管的,我們在這裡等幾天,河道應該很快就能暢通。」

  於是一行人就在濟寧等候,河道上堵塞的航船綿延十數里,怨聲載道。
  二十九日上午。張原沒心思翻譯《推歷年瞻禮法》,和黃尊素、金尼閣三人上岸走走,打聽一下前方情況,穆真真、汪大錘、武陵、黃三高四人跟在後面——
  濟寧是孔孟之鄉,孔子故里曲阜離此不過五十里,物產豐饒,古風猶存,萬曆四十三年冬天的濟寧也受旱災影響。因為運河不通。又因為懼怕盜賊,很多商舖關門,街市頗顯蕭條。張原幾人從城西門進去,準備繞到北門出城,在北門口見一蓬頭垢面的少女坐在城牆根下哀哀的哭。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躺在地上,頭擱在少女大腿上,半死不活的樣子,牆根下可以曬到太陽,然而陽光慘淡,沒什麼暖意——
  見張原幾個人走過,這少女抬起頭有氣無力道:「救命,救救我丈夫。」並不抱很大希望,今日上午有很多人從她身邊走過。只是看看,隨便問兩句,最終還是掉頭走了。
  張原走近幾步,問:「怎麼回事,你丈夫這是餓了還是病了?」一面吩咐武陵跑到先前經過的那家饅頭鋪子買些熱饅頭來——…,
  這少女凍得小臉發青,低頭看看腦袋擱在她腿上的男子,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了。走著走著突然就栽倒在地,我又拖不動他,嗚嗚嗚,他渾身滾燙——」
  金尼閣懂一些西方醫術,摸摸這男子額頭。又翻男子眼皮看看,更不嫌髒污跪在地上。側頭貼耳聽這男子心跳和肺部,站起身對張原、黃尊素道:「應該是感了風寒,發高熱,又飢餓,而且極度疲倦,所以昏迷了,若不施救,會有生命危險,可敝人身邊並無醫藥——」
  張原道:「找間醫藥鋪救他一救。」
  這時武陵把饅頭買來了,用一個紙袋裝著,遞給那少女,少女也是餓得狠了,不及道謝,抓起一個饅頭就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咀嚼,隨即把那咬了一個大缺口的饅頭遞到仰躺著的男子嘴邊,含含糊糊道:「丈夫,有饅頭呢,吃一口吧,吃了饅頭就有力氣趕路了——」
  那男子赤紅著臉,半張著嘴,只是喘氣,不能吃東西,這少女也不怎麼會照顧人,就把饅頭往他嘴裡塞,饅頭裡的菜餡掉在他嘴角邊,他還是不吃——

  「他死了。」少女大哭起來,這麼珍貴的饅頭,丈夫竟然不吃,那肯定是要死了。
  武陵仔細端詳那仰躺著的男子,說道:「這很像是十字街算卦的清墨山人——少爺,你看看象不象?」
  張原也覺得有點象,只是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頜下三綹長髯,搖著羽毛扇,半閉著眼睛掐指推算流年大運,有點仙風道骨的樣子,而且眼前這男子雖說容顏憔悴,但看著比清墨山人年輕一些,頜下也無須——
  不料那少女聽了武陵的話,忙道:「對,我丈夫就叫清墨,是從紹興府來的。」
  張原大奇,心道:「還真是清墨山人啊。」這時也不及多問,就讓汪大錘去找頂轎子抬清墨山人找醫藥鋪治病——
  汪大錘道:「不用叫轎子,我來背他,我汪大錘有的是力氣。」說著,彎腰伸手一下子就把躺在地上的男子託了起來,說了一句「很瘦啊。」又問張原:「少爺,往哪去?」
  張原攔過一個過路人一問,那路人往南一指:「從這裡下去,拐角處就有一家醫藥鋪。」

  汪大錘一聽,雙手托著生病的男子,大步就往南去了。
  那蓬頭垢面的少女在地上掙紮著站不起來,穆真真上前將少女攙起,半拖半抱著與張原幾個一起往醫藥鋪去,到藥鋪時,那藥鋪醫生已命童子煎藥,小柴胡湯,對張原說這病人有一劑湯藥下去就會醒來——
  張原與黃尊素、金尼閣就坐在藥鋪側對面的一家茶館喝茶,過了大約半個多時辰,武陵跑過來說:「少爺,真的是清墨山人,現在醒了。」
  張原道:「那就好,讓他先養著,不要多說話,就說我傍晚再來看他。」留下小武和汪大錘幫著照顧,他和黃尊素幾人先回船上去。
  張岱聽說十字街的清墨山人差點倒斃濟寧街頭,傍晚時也跟著張原過來了,若是陌生人,施個藥再接濟一些路費就很可以了,但清墨山人是同鄉,自然要多關照一些——
  清墨山人已經能坐起來,見到張岱、張原兄弟,熱淚長流:「若非張公子搭救,山人已成路邊餓殍了。」讓那少女扶著他要下榻拜謝,張原趕忙止住,因問清墨山人緣何到此?…,
  清墨山人道:「慚愧,山人自負生平所學,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想要到京城去尋個發達的機會,因為祖籍是在魯郡,反正無事,就過來看看,卻遇上這大饑荒,吃樹皮,挖草根,餓死的人隨處可見,真是慘不忍睹,在泰安,有惡少不甘餓死,十百為群,白晝搶奪,把山人的盤纏全搶走了,好在山人有藝在身,算個命賣個卦也不致餓死——」
  張岱忍不住笑道:「清墨山人既通曉陰陽,當知趨吉避凶,為何一頭撞進這凶地來?」
  清墨山人不容易慚愧的,長嘆一聲道:「這世間有一種凶氣,不是個人命運能抗衡的,想那古時戰亂,一城俱死的,豈個個都是短命橫死的八字,是因為世運如此啊,遭逢上了,除了個別吉星高照的,誰也跑不掉。」
  張原暗暗稱奇,這個清墨山人看似誇誇其談,但有時說的話卻又很有些道理,指了指蓬頭垢面的少女,問:「這位是令正嗎?」心想:「清墨山人在十字街開算命鋪子時好像沒見有妻室。」
  那蓬頭垢面的少女羞澀地低下頭去。

  清墨山人點頭道:「正是。」卻又問那少女:「你什麼名字,董什麼,上回說過,我忘了。」
  少女低聲道:「董奶茶。」
  張岱、張原面面相覷,都在想這少女是清墨山人哪裡拐帶來的吧,不然哪有連自己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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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北京北京

  清墨山人見張岱、張原兄弟眼神有異,趕忙解釋說少女董奶茶是他在泗水邊上遇到的,當時他正往運河這邊趕路,雖說身陷饑荒重地,身上銀錢被搶,餓得頭暈眼花,心裡卻是很清楚只有趕到運河邊才有活路,很多災民安土重遷,即使挖草根食樹皮也不肯逃荒他鄉,結果就餓死了——
  在泗水南岸,清墨山人走累了,在路邊一株大槐樹下休息,他懷裡還有兩個麥餅,正準備吃兩口充飢再趕路,見一對老夫妻攜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也到樹下歇息,老翁、老婦年近六十,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一坐在樹根下就喘氣,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坐下去想要再站起來只怕很困難了,那少女在抹眼淚,清墨山人見這一家三口可憐,想著此去濟寧應該不到二百里路,只要到了運河邊,那麼多過往客商,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怎麼也不會餓死,就把兩個麥餅取出來,四個人分食,那老翁吃了半塊麥餅才有說話的力氣,道謝之後問清墨山人哪裡去?
  清墨山人說去京城,盤纏被打劫了,但他有藝在身,不妨事——

  老翁又問:「有妻未?」
  清墨山人道:「尚未娶妻。」
  老翁就指著那少女對清墨山人道:「以我女妻汝。」
  清墨山人見少女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頗美,有點動心,但還是婉辭道:「在下身無分文,前途未卜,不想連累令愛受苦。」
  老翁說話很簡潔,想必是讀過詩書的:「我坐困此,非汝贈麥餅且死,此女託付與汝,我與老妻也可安心往他處謀生。」
  老夫婦苦苦哀求清墨山人娶他們女兒,清墨山人只好帶著這少女上路,走出兩、三里路。見這少女只是哭,不耐煩了,又把這少女送回原處,然而大槐樹下已不見那老夫妻二人的蹤影。清墨山人在四周找了個遍也沒看到人,那老夫婦餓得手抖腳軟,這麼一會工夫,又能走到哪裡去呢,只有一個可能:老夫婦自知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沒有活路,不想拖累女兒,投泗水自盡了——
  少女董奶茶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跌跌撞撞跑到河岸邊,果然岸邊石壁上遺落一隻布鞋,是她老父的,董奶茶望著河水大哭,這裡河岸陡峭,流水湍急,人一落水很快就會被沖遠,清墨山人沒那個力氣和銀錢去收屍。只好勸慰那少女,兩個人相跟著往西,夜宿廢祠破廟。走了三天,終於到了濟寧,那少女瘦得看上去隨時要被風吹倒似的卻沒倒,清墨山人又病又餓又累先倒下了——

  「往西是我的吉地,會有貴人搭救,果然。」清墨山人以這句話結束了他的述說,病餓體弱,說了這麼一大通話已經氣喘吁吁了。
  張岱、張原皆嘆惋,山東六郡災情之重、百姓之慘真是讓人心驚,那對老夫婦把女兒託付給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自己尋死。這是何等的悲哀,老夫婦應該是想,一個在那種時候肯讓出麥餅給他們吃的人或許值得信賴,就是不信賴又能怎麼樣呢!
  少女董奶茶嗚嗚的哭,穆真真在小聲安慰她。
  清墨山人懇求張氏兄弟順路帶他去京師,張岱道:「京師居不易。你還是回山陰吧,我贈你二人幾兩銀子路費。」
  張原卻突然想到自己或許需要這麼一個能裝神弄鬼的人,卜筮之術深入人心,他可以借清墨山人之口說出某些預言,救國艱難,什麼手段都要用上啊,便對張岱道:「大兄,就讓山人隨我們進京吧,也沒多少路程了,回山陰更遙遠。」…,
  張原讓清墨山人在這藥鋪邊的客棧養病,待運河通暢就讓來人喚他一起動身,清墨山人自是連聲道謝。

  ……
  臘月初二,前方航道暢通了,堵在濟寧的上千條航船開始行駛起來,張原讓汪大錘進城把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接到船上一起上路,那清墨山人服用了三劑小柴胡湯,高燒退後,病大致好了,在船上,武陵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清墨山人今年幾歲?因為以前在十字街時見清墨山人蓄著鬍鬚道貌岸然,似乎有四十來歲,可現在看起來才二、三十歲的樣子——
  清墨山人說了實話,他今年二十六歲,之所以要扮得老成一些是因為太年輕卜卦算命沒人信,那三綹鬍鬚其實都是粘上去的,這世道,絕大多數人只貌相。
  這事讓武陵笑了一天。
  清墨山人揀來的那位妻子董奶茶在船上洗浴後簡直變了一個人,雖然瘦骨伶仃,但很秀氣,皮膚也白淨,不復蓬頭垢面的樣子,清墨山人很是愛惜,「奶茶,奶茶」掛在嘴邊。
  ……
  船一路向北,初七日至聊城又擁堵了一天,說是臨清鈔關在修復,初九日傍晚過臨清鈔關時,文震孟遇到一個相識的友人,是山東青州府諸城舉子陳其猷,三年前癸丑科會試時與文震孟在京師相識,泛泛之交,陳其猷攜一老僕搭一條商船也是進京赴考——

  文震孟見範文若的船還可以再住幾個人,就把陳其猷主僕二人請過來同住,張原過船來向陳其猷瞭解山東旱情,陳其猷淚流不止,說他的家鄉青州府百姓流離載道,餓死者蔽野,平村落為壘塊,販子女如牛羊,他們齊魯之民,素來不預蓄積,一年之豐則稱飽,一年之歉就鬧饑荒,青州之地,瘠鹵相參,十日之雨則病水,十日之陽則病旱,今年開春以來,先是大雨,接著就大旱,所種三分之麥,不得一分,百谷之播,未收一粒,又蝗蝻四起,不但田園菜蔬全被吃盡,就連野草都蕩然,根芽都不剩,想要挖野菜都不行啊——
  張原問:「山東官員沒有展開救荒賑災嗎?」。
  陳其猷道:「巡撫山東右僉都御史錢士完七月間就已上疏言東省六郡自正月至六月不雨,田禾枯槁,千里如焚,耕叟販夫蜂起,相率搶奪而求一飽,請求朝廷火速解糧賑災,但至今沒有批覆。」
  張原心道:「家天下的萬曆帝,現在已經不把天下當作他老朱家的了。不管民眾死活啊。」

  只聽陳其猷又道:「賑災免田賦的詔令不下來,百姓苦難還會加劇,因為在籍之丁或死或逃者十之七,徵糧承佃者十不存其三。這十之三要承擔十之稅,相當於一丁要承擔三丁之徭,這些僅剩的百姓最後也會被逼死或者逼為盜賊。」又從書篋中取出他所繪的《飢民圖》長卷,每圖各綴以五言絕句,還有敘跋——
  阮大鋮過船來看《飢民圖》,看了兩幅就趕緊回自己船上去了,他看不得這個慘狀。張原、黃尊素、倪元璐等人看了這《飢民圖》心中慘然,數日飲食不能甘,眾舉人相約到京後聯名伏闕上書,懇請皇帝盡快下詔賑災,以救山東百姓於倒懸,舉人不比生員,是有資格言國事的——
  同行的翰社諸人因這次經歷,感覺江南的歌舞昇平一下子遙遠起來。這些天論稅法、論民生,對張原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更有了切身的體悟,翰社團體就需要這樣一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使命感。這也是張原一直以來要引導的,吃喝玩樂不可少,但該幹正事時要能頂上。…,
  ……
  臘月二十,船到天津衛,師兄徐光啟是張原一定要見的人,上書救災也需要徐光啟指點和支持,所以這日午後到了潞河與衛河交匯處,張原讓船工把船泊在左岸,他與金尼閣、徐轉訊幾個人上岸向當地百姓打聽徐翰林的農莊在哪裡?
  果如徐光啟信中所言,只要在兩河交匯處上岸稍一打聽就能知道他徐氏農莊的所在。張原雇了一輛馬車,與金尼閣、徐轉訊三人乘車前往,武陵、汪大錘幾個僕從步行跟隨。
  平疇曠野,白雪皚皚,京津地區入冬以來也下了數場大雪,氣候比往年寒冷。駕車的大馬打著響鼻噴出白氣,車伕攏著羊皮襖縮成一團,馬車往西行了大約六、七里,車伕揚鞭指著不遠處一座小山道:「那邊山下就是徐翰林的農莊,徐翰林在津門屯田,種南方水稻,還有各種草藥,徐翰林製作的引水器具甚是稀奇,周圍農夫常有人去看,徐翰林沒有半點官架子,親自教農人栽種、引水的法子,只是小人實在是不明白,徐翰林好好的京官不做,卻到這裡來種田!」

  張原曾聽焦老師說過徐師兄告病辭官閒居津門的原因,萬曆四十一年癸丑科會試,徐光啟任春秋房同考官,當時魏廣微也是春秋房同考官,徐光啟從魏廣微黜落的考卷中選出三人薦上去,這三人最終中了進士,為官聲譽亦好,魏廣微由此忌恨徐光啟,放出謠言說徐光啟收受考生賄賂,更攻訐徐光啟迷信天主、不忠不孝,徐光啟這段時間脖頸痛身體欠佳,遭此譭謗,頓萌去志,辭官去天津一邊養病一邊種田,編著《農政全書》,興修水利,試驗推廣南方水稻,緩解江南漕運的壓力,徐光啟覺得與其在朝中與那些言官磨嘴皮,還不如退而結網幹些實事——
  張原道:「我大明朝就是徐翰林這樣的官太少,不然即便有天災也扛得過去。」
  車伕道:「這位公子說得是,徐翰林是個好官,津門附近貧苦人常得徐翰林接濟,今年京師到天津衛莊稼收成都不好哇,日子難過。」
  馬車軋冰碾雪到了徐氏莊園大門前,武陵去投刺,沒到一盞茶時間,幾個人從莊園小道上急急迎了出來,走在前面的儒者大約五十來歲,身量中等,雙眉軒朗,眼神清亮,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清晰而勻稱,顯示此人心志堅定而且生活有規律——

  「介子師弟,愚兄等你多日了。」
  為首快步而來的正是徐光啟,隔著數丈遠便拱手作揖,喜形於色。
  張原長揖道:「張原見過徐師兄。」
  徐光啟今年五十四歲,與張原的父親張瑞陽同齡,但因為焦竑的關係,二人平輩論交,以同門師兄弟相稱——
  金尼閣早劃十字道:「主佑平安,南京耶穌會士金尼閣見過保羅兄弟。」
  徐轉訊也上前見禮,徐轉訊是上海人,也姓徐,但與徐光啟並無親戚關係。
  見到張原三人。徐光啟非常愉快,問知還有二十三位舉人與張原同行,現泊舟三岔河口,即命僕人備車、備轎。請武陵帶路去把那些舉人一併邀來赴晚宴。
  徐光啟向張原三人介紹他身邊那個三十來歲的儒生道:「這位是我的同鄉孫元化,字初陽——」
  這臥蠶眉、丹鳳眼,相貌堂堂的儒生即躬身道:「在下是徐老師的學生,上海孫元化,見過張解元、金神父、徐舉人。」…,
  張原甚喜,他就知道在徐師兄這裡很可能見到孫元化,孫元化少年時師從徐光啟學八股文。受徐光啟影響極深,學習西學,尤精西洋火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張原自是熱情結交——

  徐光啟挽著張原的手,邀金尼閣、徐轉訊,還有孫元化進到莊園前廳坐定,烤火、飲茶。徐光啟道:「我聞山東飢民為盜,阻斷運河,本月中旬猶未見師弟到來。料想是受阻了,且喜河道重開,師弟平安到達,幸甚。」
  張原即向徐光啟說起山東災情,徐光啟的神色頓時凝重起來,說道:「我明日與你們一道進京,飢民救災刻不容緩啊。」
  金尼閣生怕徐光啟事繁無暇顧及他,趕忙取出一封信呈上道:「這是羅馬紅衣主教貝拉敏神父寫給大明聖教徒的信,就交給保羅兄弟了,原信是佛朗機文。我已譯為漢字,文采拙陋,保羅兄弟見笑了。」
  徐光啟當然看不懂葡萄牙文,恭恭敬敬看完金尼閣譯的信,說道:「主佑平安,祝貝拉敏神父神形康泰、德化日隆。」又向金尼閣祝福。
  金尼閣向徐光啟說了南京王豐肅神父被拘禁幸得張原解救之事。徐光啟皺眉道:「因利公的努力,這些年聖教在大明傳播頗有起色,但自利公去了天國,龐神父等人只看到傳教的可喜成果,卻不留心背後的潛藏危機,朝野反對天主教的勢力很龐大啊。」對張原道:「師弟見事極明,勸告王豐肅的那些話很對,只恐那沈侍郎不肯善罷甘休,我進京要與龐神父、熊神父長談,必須得小心應對,否則,聖教在大明將遭受重大挫折。」

  過了半個多時辰,張岱、文震孟、黃尊素等人到了莊園,只有範文若、周墨農、祁彪佳三人感了風寒沒有來,寒暄過後,徐光啟領著眾人參觀他的莊園,徐光啟在此經營了近三年,辟有農田兩千畝,這裡原來都是荒地,徐光啟率僕人和僱農開墾出來種水稻、甘藷、玉米和草藥,還種有葡萄,因為天主教彌撒需要紅葡萄酒,以前都是從澳門運到京師,徐光啟要自釀,這是一個非常有探索和實踐精神的人——
  天寒地凍,白雪覆蓋,當然看不到什麼,但徐光啟按照《泰西水法》製作的龍尾車、玉衡車、恆升車還有田間的灌溉、排水渠道卻讓眾人開了眼界,徐光啟指著山邊一口深井道:「此井亦是依《泰西水法》裡尋找水源之法才確定位置的,往年這一帶找不到水,乾旱並非不能克服,天災雖烈,依然能以人力緩解。」徐光啟很有信心。
  當晚,徐光啟宴請諸舉人,所有雞鴨魚肉全部莊園自產,米飯也是松江引進的八月白晚稻,只是飯粒短小一些,沒有江南種出來的那麼香,但這已然難能可貴,大米經大運河數千里運到北方,米價昂貴,黃河以北貧苦人家根本吃不起大米,只吃小麥、大麥、蕎麥、稷黍和各種豆類——

  翰社諸舉人在張原那裡獲知了很多泰西科技理念,在徐光啟這裡看到了實踐,不虛此行啊。
  二鼓前,張岱、文震孟等人回到運河船上歇息,張原和金尼閣、徐轉訊留在徐氏莊園過夜,徐光啟與張原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圍爐夜話,孫元化旁聽,徐光啟善能觀察,他看得出張原在那些舉子當中很受尊重,可以說是有威信,這種尊敬並非對財勢和權力的仰慕,張原才十八歲,與他們一樣都是舉人,翰社社首並非官職——…,
  徐光啟去年底與張原有過一次通信,張原回覆的長信中關於科學、道德、財富、時政、外患的論述讓他驚喜交集,深感大明有英才,國家之幸,所以此番親見,自然要當面請教。沒錯,就是請教,而張原與徐光啟也有一見如故的感覺,神交已久啊。兩個人不談什麼科舉八股,直接從強國富民之術談起——
  徐光啟道:「富民必以本業,強國必以正兵,當以人力克服天災的危害,並提高明軍的戰鬥力來抵禦外虜。」徐光啟對張原在上次信中針對遼東形勢的分析很欽佩,因為據不久前邸報,兵部尚書薛三才報稱努爾哈赤已經創立了八旗制。勢力大張,野心勃勃——

  張原對徐師兄富民強國的主張表示贊同,但當前最大的危機卻是東虜和天災,北方推廣水稻固然好,可干旱之地根本沒法種,若要興修相關水利則耗資巨大,朝廷不會出這個錢,北方士紳也沒有這個眼光。而紅薯、玉米、土豆卻是可以在乾旱之地推行,這樣可緩解饑荒,富民可緩。讓百姓在持續的乾旱年份中吃飽才是當務之急——
  徐光啟聽張原這麼說,即取出他寫的《甘藷疏》給張原看,這是徐光啟在津門屯田種甘藷的經驗總結,對在北方乾旱土地上甘藷的藏種、栽培、農時、土壤、耕作、施肥、修剪、收採、食用都有詳細論述,張原讚道:「弟只會空談,師兄卻已作出這麼多實績。」
  孫元化道:「徐老師廣諮博訊,遇一人輒問,至一地輒問,隨聞隨筆,一事一物。必講究精研,不窮其極不已。」
  徐光啟擺擺手,對張原道:「師弟的見識在愚兄之上,很多事情愚兄曾考慮過,但卻不清晰,師弟娓娓道來。如剝筍抽繭,讓人茅塞頓開。」

  二人談到西學,讓張原驚奇的是徐光啟的哲學基礎理念竟然是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徐光啟最佩服的就是西學中的數學化成分,徐光啟認為自然本身就「有理、有義、有法、有數」,是可以認知並以數理來表述的,這正是從伽利略到牛頓一脈相承的通過一系列實驗求得必要的數據從而歸納為一個個數學模型,就是近代科學的主流,徐光啟的這些思想不可能是傳教士教給他的,就是利瑪竇也還在宣揚歐洲中世紀的九重天學說,這顯然是徐光啟自己摸索總結的天才發現,照徐光啟這條路走下去,大明應該能誕生近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可惜徐光啟掌權太晚,而且明朝很快就滅亡了——
  「徐師兄的病可大好了?」張原問。
  已經是子夜,徐光啟揉著脖子答道:「愚兄是脖頸的毛病,頭暈頭痛,左臂還發麻,吃藥也不見效,若是讀書作文太久,就更嚴重,近來好些了。」
  張原心道:「這不就是頸椎病嘛,白領職業病。」便教了徐師兄一套頸椎病自我治療操,很簡單,有輔佐治療的效果。

  徐光啟照著做了幾遍,果然覺得輕鬆了一些,喜道:「師弟連醫術都懂!」
  多智多能則近妖啊,張原道:「這是家嚴揣摩出來的,案牘勞形,最易得這頸椎疾病,所以每讀書作文半個時辰最好就做這樣一遍案牘操,雖不能根治,但可緩解病痛。」
  徐光啟點頭道:「愚兄就是年輕時讀書太痴,一坐就是一整天,師弟年少,知道自愛最好了。」…,
  張原道:「師兄,時不我待,師兄應該回到京中任職,只有為官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於民,不然這甘藷、土豆、水稻,乃至泰西新曆和水法又如何推廣得開。」心想,要爭取的就是這十年啊,徐師兄是十多年後的崇禎初年才進入內閣掌權的,到那時推廣抗旱作物、練新軍、造西洋火器都已經晚了,飢民揭竿而起,東虜攻城掠地,大明已經是大廈傾危,任誰也無力回天了——
  ——徐光啟是因病辭官,並非貶黜,只要回到北京向吏部申報說病好了,就能官復原職,徐光啟原官是翰林院檢討,從七品,是史官,兼內書堂講習,就是給太監講課,象徐光啟這樣不會鑽營的人陞官難啊,考中進士十年了,還只是從七品,當然,這期間徐師兄因為父喪回家守制近三年,十年時間沒有升過官——

  徐光啟苦笑道:「朝中黨爭激烈,愚兄都已解職在津門種田,還有人攻訐說我在津門侵佔民田。」
  張原道:「徐師兄不在朝中任職,豈不更是任人譭謗,為了強國富民的理想,師兄就不能因一些無恥小人的誹謗而裹足不前啊,要與之鬥爭,不能只顧清名任小人橫行。」
  徐光啟慨然道:「好,我這次進京就去吏部報到。」
  夜已深,徐光啟讓僕人帶張原去歇息,回頭卻問門人孫元化:「初陽,方才的談話你也全聽到了,依你看我這位張師弟如何?」
  孫元化道:「張解元是難得的奇才,當能為老師的有力臂助。」
  「非也。」徐光啟道:「他比我圓通且不失銳氣,我當為他的臂助。」
  ……
  翌日午前,徐光啟收拾了行李與張原他們一道進京,孫元化同行,孫元化是上一科的舉人,癸丑科會試落榜之後一直跟在徐光啟身邊研究西學,也要參加明年的春闈——
  在張原的船上,徐光啟看到翰社鏡坊製造的千里鏡,大為讚歎,又看了張原、文震孟與金尼閣合譯的《伊索寓言》和《推歷年瞻禮法》,更是歡喜,翻譯西學後繼有人啊。

  孫元化則對那燧發槍興趣濃厚,徵得張原同意後,在船上把其中一支燧發槍給一一拆卸開來仔細研究了,很快明白了其中原理,又重新把燧發槍組裝好,對張原說他認得兵部武庫司的官員,武庫司是專門負責軍械的研發、製造、貯藏和更換的部門,孫元化要把這種新式燧發槍送到武庫司去看能否批量仿製,張原自是大喜,就把那支燧發槍送給了孫元化,另一支他自己留著——
  從天津衛至京城水路三百餘里,張原、徐光啟一行六條船為盡快趕到京城而日夜行舟,因為是逆水,船行不快,臘月二十四灶王爺上天這日上午才過通州港,午後申時,朝陽門在望,北京城到了。
  眾舉子站到船頭眺望巍峨的京城,歡聲笑語,張原心裡也是激動著:「北京,北京,張原來也。」
  在運河左岸有一片松樹林,松林掩映中有座東嶽廟,殿宇廓然,幾個宮廷裝束的婦人和一群皇宮小內侍正從廟中出來,準備上車回城,其中一個小內侍抬眼看到船頭站著的張原,失聲驚呼:「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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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22 09:3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三章 鏗鏘三人行

  「小高,你看到誰了?」
  一輛黃花梨木大馬車裡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嗓音並不清亮,似乎有些沙啞,卻另有一種嬌慵的媚意。
  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內侍翹首而望,答道:「小的看到運河船上有個人好像是江南紹興府的張公子,就是與鐘公公交情好的那位張公子。」
  「我知道這個人——」
  華貴馬車裡突然響起一個少年尖銳的聲音,語速很快,「他叫張原字介子,山陰人氏,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是個忠臣,對了,他還能聽什麼記什麼,絕頂聰明。」
  「哥兒說得好。」與少年同車的婦人笑吟吟道:「這些四字詞都是鐘公公教你的吧,學問有長進。」
  「奴婢也聽鐘太監說起過這個張原,江南才子,每次科考都是第一,為人也講義氣。」
  自稱奴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內侍,頭戴束髮冠,穿著玄色纻曳撒,狹長臉,尖鼻子,兩頰微陷,臉色有點病態的蒼白,胯下是棗紅色大馬,跟在這輛華貴馬車邊上。
  「魏朝,你去喚他來,我要看看這個張原。」馬車裡的少年吩咐道。

  「這不好吧。」騎著棗紅馬的內官魏朝不禁躊躇,壓低聲音道:「咱們這是偷偷出宮呢,怎好讓外人知曉,而且鐘公公又不在這裡,咱們與這張公子又有什麼話說!」
  「不行,我就要看看江南的張忠臣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象義薄雲天關王爺那樣的紅臉膛、長鬍子。」少年很任性。
  馬車裡的婦人就問那小內侍:「小高,你看清楚了沒有,是不是那個張公子。別亂認人。」
  小高肯定道:「小的不會認錯,那個眼珠子藍幽幽的墮民女也跟著張公子來了。怎麼也不會認錯。」
  那婦人便叮囑少年道:「哥兒你答應我,咱們喚那張公子過來,你待在車裡不許出聲說話,偷偷看兩眼就行,聽到了嗎?」
  「好,我不說話。」少年一口答應。
  魏朝只好吩咐道:「魏哥,你和小高去請張公子過來讓哥兒看看,不要提到哥兒在這裡,就說是鐘公公同僚慕名要見他一面。」
  一個年齡比魏朝還大著幾歲的內侍答應一聲,和小高往碼頭而去。
  ……

  臨近年關。朝陽門運河碼頭愈發繁忙。各種駁船、夾板船擁擠在河邊,岸上的馬車、牛車、抬轎的、趕驢的、牽駱駝的、商賈、旅人、腳伕、牙儈,來來去去,雜亂喧囂,冰冷的空氣中摻雜著江南冬季所沒有的氣味——
  暖暖冬陽斜照。張原一行六條船泊在朝陽門碼頭下,便有一群車伕、轎伕、腳伕擁上來熱情詢問客人何往,他們熟知京城內外,從東城的泡子河到西城的海淀、從北城的滿井到南城的盧溝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去處,可以快捷、安全地把客人送到,若是客人要住店,那他們亦可推薦乾淨寬敞、價錢公道的客棧……
  「是紹興府來的船嗎,我家虎子少爺到了沒有?」
  一個中年僕人擠在一群腳伕當中伸長脖子大叫。邊上另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健僕看到船頭的張岱了,快活地大叫:「宗子少爺,宗子少爺,小人能梁啊。」踴躍著身子使勁揮手。
  這是祁彪佳之父祁承爜和張岱的二叔張聯芳派來接船的僕人,信里約好在朝陽門運河碼頭下船的,祁氏家僕和張聯芳的僕人能梁從十二月初五就開始在這碼頭上等了。每日一早來,入夜才回去,都等了二十天了,這個能梁就是能柱的同胞兄長——…,
  徐光啟帶著金尼閣直接趕去宣武門內東城隅的天主教堂見龐迪峨和龍華民,陳說利害,請龐、龍兩位神父立即修書勸誡南京的王豐肅等人傳教要謹慎,近期更要深居簡出,莫惹事端——
  張岱邀張原隨他一起去二叔張聯芳處,張原道:「我要去見內兄商周祚,明日再來拜見葆生叔。」商周祚在信裡說了要張原到京後住在他那裡。
  祁彪佳去他父親祁承爜的官衙,而那些沒有親友可投的舉子則去本省的會同館,南北會同館就在六部衙門附近,是供各省進京公幹的官吏和赴考的舉子居住的館舍,有食宿照應,眾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戶部衙門前相聚,再伏闕上書懇請皇帝盡快下詔給山東六郡免除賦稅、賑濟災民——
  清墨山人帶著小嬌妻董奶茶向張原告辭,感謝張原的救命之恩,必有報答之時,張原早幾日就贈了清墨山人五兩銀子,這時說道:「清墨山人,你在東四牌樓一帶找客棧住下,我內兄住所就在東四牌樓的大慈延福宮西南邊,你找好住所就來告知我一聲,以後我有事也好尋你,你在京若有什麼難處也儘管來找我,家鄉人,不要見外。」

  清墨山人連聲答應,攜董奶茶去了。
  張原叫了兩輛馬車,立在岸邊看著汪大錘和來福在搬取船上行李上車,兩個宮城內侍擠了過來,那個年少的內侍叉手道:「張公子,張公子,小的小高啊。」
  張原轉頭一看,認得這是太監鐘本華的乾兒子高起潛,去年在南京還見過,一年不見,和武陵一樣長高了許多,喜道:「小高公公你好,是出城公幹嗎,這位公公是?」看著小高身邊的那個身材高大的內侍,這內侍年約四十五、六,膚色微黑,高鼻闊口,兩道濃黑的笀星眉,整個人看上去相貌堂堂,因那兩道長長的笀星眉又顯得人很和氣的樣子,這時已經躬下身去施禮道:「魏進忠見過張公子,張公子才名遠颺,皇宮大內也流傳張公子才名。」語氣很熱情——
  「魏進忠!」
  張原只覺頭皮微微一炸,他怎麼也沒想到甫至京城就會遇到魏忠賢,魏忠賢初入宮時名叫李進忠,現在已經恢複本姓叫魏進忠了,看樣子還只是一個低等級的內侍。誰能想到幾年後這個人能一手遮天掀起殘酷的黨爭?

  小高介紹道:「這位魏公公與鐘公公一起在慈慶宮執事,魏公公還兼在甲字庫當差——」
  驚詫的情緒瞬間就已控制住。張原拱手道:「魏公公好。」
  「張公子。」小高朝松樹林一指:「那邊還有一位魏公公也想和張公子見一面——」解釋道:「慈慶宮有兩個魏公公,這位是大魏,那邊那位是小魏,都是鐘公公的朋友,小魏公公是慈慶宮少監。」
  張原心道:「哪裡還有一位魏公公?」
  張原知道明宮太監的等級,閹割入宮後起先只能做看門、挑水、劈柴、跑腿這些雜活,叫小火者,小火者往上升一升就是手巾、烏木牌,這已經是固定差事了,但還不入流。如果幹得好。有人賞識,就會升到當差、長隨、典簿,這才是有品秩的內官,當差是正七品,典簿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監丞,監丞之上是少監,從四品,少監輔佐太監管事,太監是正四品,一般會主管一個監局司庫,由此可見要被人尊稱一聲太監有多麼不容易,小高特意點出那小魏公公是少監,是要提醒張原不要怠慢。從四品的小魏公公比眼前這位七品當差大魏公公可有權勢得多——…,
  多認識一些內官不是壞事,張原隨小高和李進忠往那輛華貴馬車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身後。
  少監魏朝已經下馬,迎上幾步,含笑施禮:「山陰張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雜家慈寧宮執事魏朝——張公子進京有何貴幹?啊,張公子已經是舉人了嗎,恭喜恭喜——」
  一邊的武陵聽少爺只說是舉人,忍不住插嘴道:「好教公公得知,我家少爺是浙江鄉試第一名解元。」見少爺橫了他一眼,嘿嘿笑著退後半步。
  魏朝、魏進忠肅然起敬,魏朝連聲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張公子明年春闈定是要高中的了,少年進士,前途無量。」
  張原還禮、謙遜、寒暄,心道:「這個魏朝我知道,是魏忠賢第一個踩著往上爬的人,現在魏忠賢與他稱兄道弟,幾年後他就要死在魏忠賢手裡。」
  張原正要向魏朝詢問鐘太監近況,身邊那輛華貴馬車突然響起一陣笑聲,是少年人那種快活得發瘋的笑,笑個不停,精緻車窗木櫺裡的帷幕都在晃動——
  「這是?」張原朝馬車一指,眼睛看著魏朝。

  魏朝有點尷尬,不知怎麼向張原解釋,卻望著魏進忠,魏進忠笑道:「小孩子難得出來一次,高興,哈哈。」話峰一轉:「鐘公公若知張公子到京定然大喜,定會找機會與張公子見一面的,張公子在京可有落腳處?」
  馬車裡的少年還在笑,又聽到有婦人輕聲責備,少年笑聲未止,突然「刷」的一聲,帷幕連同窗櫺都被推滑到一邊,張原看到車廂裡婦人的容色,縱然他素來淡定,又有王微提高了曾經滄海的眼界,但乍看到這婦人也感驚豔,這婦人年約二十六、七,宮人打扮,青紗護髮,玉釵斜插,身穿紫色緣巽襖,圓領窄袖,衣上繡著折枝小葵花,衣裙極其絢麗,但衣裙的鮮豔卻絲毫不掩其麗色,額頭光潔寬廣,眉毛又細又長,眉梢斜飛入鬢,眼梢斜挑,似丹鳳眼形狀,但丹鳳眼狹長,這婦人的一雙美眸卻是又大又清亮,因為車窗突然被推開,婦人有些吃驚,側過頭,身子扭著,睜大了眼睛,與張原的目光對上了,雪白有臉頓時泛起一抹胭脂色,輕輕搡了一把歪膩在她身上的少年,紅唇嘬起,啐道:「坐端正了。」又瞟了窗外的張原一眼,也沒立即把車窗關上——

  少年眉毛也是細細長長,容貌算得清秀,十來歲的樣子,原本眼睛溜溜的轉,見張原看他,他眼神瞬間顯得呆滯,裝傻的樣子——
  張原腦海靈光一閃:「這是皇長孫朱由校和乳娘客印月嗎?」恭恭敬敬施下禮去,沒說什麼話,也不再朝車窗裡看。
  魏朝趕緊過來從外面把車窗推上,但裡面的車帷卻無法拉起,車內的美貌婦人透過細格窗櫺看著張原和魏朝說話。過了一會,魏朝跨上大馬。一群內侍簇擁著馬車返城,婦人這才把車帷掩上,輕聲責備那少年道:「先前我怎麼叮囑你的,讓你不要出聲——」
  少年眼神又活泛起來了,辯道:「嬤嬤是讓我不要說話,不是不要出聲,我可是一句話也沒說。」
  這宮人裝束的美婦忍俊不禁,搖著頭道:「成何體統啊,你可是——」,不說了。改口問:「哥兒看這位張公子好不好。我看很有禮貌。」
  少年道:「沒有紅臉膛沒有長鬍子,不威風,是個白面書生。」…,
  美婦笑道:「本來就是書生啊,聽到沒有,鄉試解元呢。真是很有才學。」

  騎馬跟在馬車邊上的魏朝心道:「鐘本華結交的這位張原看著是個人物,四元連捷,不簡單哪,鐘本華去年從杭州織造太監卸職回京,本可去鐘鼓司任掌印太監,卻主動要求來慈慶宮教哥兒認字,宮中人都笑他『燒冷灶』,他倒安之若素,難道是想等哥兒日後即位執掌司禮監?」
  想到這裡。魏朝笑了笑,心想小爺還在做戰戰兢兢的太子,要輪到哥兒即位,那要等到猴年馬月,而且哥兒與鐘本華不親近,哥兒與老魏最相投。還有——
  魏朝眉頭微皺,不再多想。
  ……
  張原看著那一群內侍簇擁著馬車走遠,路上行人看到這群內侍也沒有驚訝的表示,只是稍微讓道而已,想必是這京城太監極多,經常能看到,所以不稀奇,誰又知道那馬車裡坐著的是當今皇長孫呢。
  張原心道:「那少年必是皇長孫朱由校無疑,朱由校生於萬曆三十三年,今年虛歲十一歲,與這少年年齡正相符,少年是朱由校,那美豔婦人就一定是其乳保客印月,只有客印月才有這樣的美貌。」

  馬車裡那婦人的美貌給張原印象深刻,張原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婦人不像是漢人女子,膚色的白有點象穆真真,恍若北國的冰雪,但史載客氏是河北保定府定興縣人,保定還在北京的西南方,不與蒙古、女真接壤,這客氏怎麼看著會有異族風韻?
  ——張原心裡清楚,只要朱由校即位,這個美婦就會成為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這個似乎難以改變,因為朱由校依賴她啊,張原要改變的是魏忠賢與客氏狼狽為奸,單是客氏一人是無法興風作浪的,這該怎麼著手呢,魏忠賢、客氏還有未來的皇帝朱由校,在他進京第一天就一齊遇上了,雖只是匆匆一面,但三人的性情還是可以揣摩出一些,魏忠賢圓滑、客氏輕佻、少年朱由校呢,雖然一直在笑,但那瞬間呆滯的眼神有著明顯的壓抑……
  「少爺,走嗎,車伕等得不耐煩了。」武陵過來催促道。
  張原留下來福和船工夫婦守船,汪大錘、武陵和穆真真隨他去東四牌樓尋找內兄商周祚的居所,車伕駕車從護城河上的石橋駛過,入朝陽門,朝陽門是北京內城九門之一,先前張原他們的船經過了外城的廣渠門,外城的城牆沒有內城城牆高大,這朝陽門的城牆高達八丈、底厚七丈,城樓更是巍峨壯闊,分佈著敵台、女牆,看上去固若金湯,但一座城若人心散了,銅牆鐵壁也沒有用啊——

  張原沒有坐車,他要步行看看這北京城,北京城的街道寬廣,直來直去,兩邊建築也講究高大壯麗,但不如江南亭台樓閣那麼精緻,街道上積雪清掃得乾乾淨淨,車馬行人駱驛不絕,這時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大明帝國的首都暮色即將籠罩而下——
  朝陽門距離東四牌樓東門不到兩里路,兩輛馬車從那座四柱三間式的木牌樓下經過,往大慈延福宮駛去,兩邊民居逼仄,幾無空地,街道也沒有大待,張原這時坐上了車,又行駛了半裡多路,紅牆黑瓦的大慈延福宮就在道路南側,大慈延福宮是道教的宮殿,祀天、地、水三神,俗稱三官廟,據說籤卦靈驗,香火頗盛,張原的馬車繞到三官廟西南,車伕依張原的吩咐向路人打聽都察院的商御史住在何處?接連問了三個人,問到了,車伕駕著馬車很快到了商御史宅前,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金柱大門,這種門不算豪華,但也顯示主人是有品秩的官宦——…,
  朱漆大門關閉著,武陵前去叩門,一個老家僕開門一看,即驚喜道:「是紹興來的張姑爺嗎,請進請進,老爺等了多日了,老爺今天還沒從衙門回來。」一邊扭頭吩咐某僕婦趕緊進去通報,就說張姑爺到了。

  張原進了金柱大門,這是前院,前院縱深較淺,不過兩丈,呈長方形,右側是一個小門廳,左側有廂房,從門廳往西走幾步就是正門,張原還沒走到正門前,一個僕婦先跑出來了,喜道:「真的是張姑爺,太太,太太,真的是張姑爺。」這個僕婦就是三年前隨商夫人傅氏從會稽進京的,認得張原——

  張原向那僕婦微笑致意,快步到大門前,就見嫂嫂傅氏在幾個僕婦丫環的簇擁下正朝大門碎步走來,那跟在傅氏身邊的少女正是商景蘭,三年不見,再過幾天就是十三歲的商景蘭個子長高了許多,有點亭亭玉立的少女樣子了,可是,小景徽呢,小景徽怎麼沒有衝出來?
  張原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他第一次上會稽商氏的門,木骨牆門開處,一群人迎了出來,衝在最前面的就是六歲的小景徽,婢女芳華想要拉住她不讓她跑得那麼快,卻被她這麼個小小的人拽得跌跌撞撞——
  小景徽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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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溫馨四合院
        
  張原臨門長揖:「嫂嫂安好。  」直起身子向商景蘭微笑:「景蘭好。」

  商景蘭向張原福了一福,有些害羞,聲音很輕:「姑父安好。」

  傅氏極是歡喜:「我們一家都盼著你來,等了好多天了,前幾日小徽還跟著周媽、芳華到朝陽門碼頭等你,聽說山東飢民造反,我們很是擔心,可喜總算到了。」

  張原聽嫂嫂傅氏這麼說,提著的心一鬆,笑問:「那小徽現在去哪裡了,澹然可準備了禮物給景蘭、景徽兩姐妹呢。」

  傅氏道:「前幾天感了風寒,發熱,延醫調治,服了兩劑藥,今天才剛好些,午後還鬧著要去碼頭接姑姑和姑父呢,方才吃了藥,又睡著了。」

  商景蘭問了一句:「小姑姑真的沒來嗎?」很失望的樣子。

  傅氏橫了她一眼:「上月初不就接到信了嗎,你小姑姑不能來。」

  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錘過來向傅氏磕頭,傅氏道:「辛苦了,先去歇著。」領著張原進了二道門,只見一個長方形大院子,青磚砌地,寬敞整潔,隔院正對著門的是大廳,廳廊階下種著一些矮小的草本花卉,冬季枝葉禿盡,也辨不出是什麼花卉,還有兩個大荷花缸,有半人高,口徑很大,像兩只巨大的碗,可以盛放很多水,是為救火應急準備的,閒時養睡蓮,缸裡現在當然沒有睡蓮了,水面結著一層薄冰,在院子的左右兩邊是廂房,各有八個房間,右邊廂房台基高,是主人居所,左邊廂房低矮一些,供女僕居住,在這一進院子後還有幾間矮房,是庫房、廚房和雜間。這是京城常見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

  張原跟著嫂子傅氏到廳中坐定,廳門垂著厚厚的簾幕防寒,裡面明顯比廳外溫暖了許多,卻原來是地磚下挖了迴環的坑道。燒著炭火,熱氣上騰,一室俱暖,只是這用炭火取暖不是小民百姓承擔得起的。

  張原讓武陵和汪大錘把他給內兄一家人準備的禮物抬上來,都是山陰、會稽兩地的特產,荳酒、腐乳、咸鱖魚、梅乾菜、茴香豆、越瓷餐具、茶具,還有盛美商號的絲綢和棉布。以及江南的文房用具,滿滿一大擔,另有兩個尺五見方的紅木箱子,是澹然給兩個小侄女準備的禮物,還有商周德和商澹然寫給兄嫂的信,澹然給兩個小侄女單獨寫了信——

  商景蘭看了小姑姑給她的信和禮物,很快活,對張原道:「小姑父要去看看小徽嗎。方才芳華哄她睡覺時說等她一覺醒來,張公子哥哥就到了,她這才趕緊睡的。不然不肯睡呢。」

  張原看著嫂嫂傅氏,傅氏笑了笑,說道:「等她醒了就讓她出來拜見。」

  「太太,太太——」

  服侍小景徽的婢女芳華掀簾幕進來,見到張原,驚喜道:「張公子來了嗎。」福了一福,又急忙向傅氏道:「太太,景徽小姐好像頭又痛了,睡夢裡也哼哼不舒服似的。」

  傅氏皺眉道:「怎麼又反覆了!」對張原道:「張公子稍坐,我去看看。」說罷。匆匆出廳。

  張原放心不下,跟在嫂子傅氏和婢女芳華後面來到左邊那排台基高的廂房,左起第二間就是小景徽的房間,天色已經暗下來,房間裡點了燈,房間寬大。以屏風相隔,外間是兩個婢女住的,裡面是小景徽的臥房,一個婢女輕手輕腳出來道:「太太,景徽小姐又睡著了,要叫醒她嗎?」

  傅氏擺擺手,走到小景徽床前,伸手摸了摸她額頭,還有些低熱,病還沒痊癒呢,小景徽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濕濕的,似是睡夢裡頭痛得流了眼淚,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母親的手,嘴裡喃喃道:「娘親,小姑姑和張公子哥哥到了沒有?」

  傅氏輕撫女兒嬌嫩的臉蛋,柔聲道:「小徽乖,好好睡覺,睡一覺,病好了,你張公子——你姑父就到了。」

  小景徽「噢」的一聲,又問:「那小姑姑呢?」

  傅氏輕嗚她道:「別說話,快睡覺。」

  小景徽側身向裡睡去了。

  景徽雖年幼,這也是閨房呢,張原不方便進去,只站在門外走廊上聽著,聽到景徽說話,沒有大恙,略略放心,心想:「小徽聲音沒怎麼變,還和六、七歲時一般嬌憨。」

  正這時,僕婦來報:「張姑爺,我家老爺回來了——還有兵部的祁老爺和祁公子。」

  聽得房裡的商景蘭輕輕「啊」了一聲,張原心裡暗笑:「祁虎子真是急不可耐啊,剛到京中坐未席暖,就來拜見岳父大人了。」

  張原走出房間,立在台基上,院中暮色沉沉,正廳簷前懸著兩盞大燈籠,二道門內也點著兩盞燈籠,兩個頭戴烏紗帽、身穿團領衫、繫著素金腰帶的官員聯袂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少年正是祁彪佳——

  這兩個烏紗帽官員年齡相仿,光影明暗,瞧不清相貌,張原也不知哪個是內兄商周祚,趨步下了台階,長揖道:「商大兄,弟張原有禮。」

  右首那個年約四十開外、方臉蓄鬚的官員趕緊上前執手道:「賢弟遠途辛苦,平安到達就好。」引見道:「這位是會稽祁爾光先生——」

  祁承爜拱手道:「會稽祁承爜,字爾光,犬子此番來京,多蒙張賢弟照顧,多謝,多謝。」

  張原長揖道:「祁先生客氣了,在下與令郎只是一路同行而已,何談照顧。」

  跟在父親身後的祁彪佳聽到父親與張原稱兄道弟,難免有些鬱悶,他父親祁承爜今年都五十二歲了,就因為張原娶了他岳父商周祚的妹妹,讓他矮了一輩,好在張原平時與他只平輩論交——

  祁彪佳轉頭看兩邊廂房,見左邊房間似有一女孩兒露半邊臉,再看時,就不見了,心想莫非就是吾妻商景蘭?

  都還沒有定婚,只是三年前口頭那麼一說,少年祁彪佳就把商景蘭當作他妻子了——

  商周祚迎張原和祁承爜父子進廳坐定。吩咐廚下準備開宴,時不時打量妹婿張原,見張原眉目清朗,氣度儒雅。雖然少年成名,卻毫無驕色,商周祚很為小妹澹然高興,這時因為有祁承爜父子在,也不便多問小妹澹然的近況,筵席間只問八月鄉試之事,張原詳細說了董祖常和汪汝謙如何造謠中傷。浙江按察司對此案又一味拖延,他們這次進京路過杭州時聽說那案子還沒判下來——

  祁承爜道:「吏科給事中姚宗文上月還有奏章彈劾錢謙益收受了大量宋元珍本和名畫等賄賂,錢翰林現已待罪家中,等待調查和內閣挽留。」

  張原眉峰一挑,問:「這個姚宗文就是姚誠立嗎?」姚誠立是姚復的堂兄,任吏科給事中。

  商周祚點頭道:「正是,姚宗文,字誠立。與方閣老關係密切。」

  張原心想:「難道在晚明只能和稀泥,什麼事都不要做,什麼人都不能得罪?搞倒一個作惡多端的秀才姚鐵嘴而已。卻還牽連出他做給事中的堂兄來噁心人!」

  商周祚見張原眉頭微皺,安慰道:「賢弟莫要憂慮,只安心備考就是,方閣老與錢翰林關係亦好,收受賄賂之事捕風捉影,諒不會有多大影響。」

  祁承爜也說:「不必憂慮,還有四十日就是會試之期,會試出佳績就是對鄉試座師的回報。」

  張原和祁彪佳齊聲道:「是。」

  筵席上,祁承爜與商周祚議定祁彪與商景蘭定婚之事,就在明年正月十八行小聘之禮。正月二十六行大聘,明年祁彪佳十五歲,商景蘭十三歲,可以定婚了。

  晚宴未散,老僕來報,山陰張葆生先生來訪。

  祁承爜對商周祚笑道:「這個張葆生現在不好見。憑空高我二人一輩。」

  商周祚也笑,與張原迎至二道門,就見張岱跟著他二叔張聯芳來了,張原對這位族叔已經沒有任何印象,現在一看,與張萼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神態也像,眉飛色舞——

  張聯芳連連作揖道:「明兼兄,不要多禮,不要多禮,弟愧不敢當。」眼睛看著向他行禮的張原,笑道:「明兼兄的妹婿如此才俊,弟羨煞。」上前挽著張原的手,親切問話,這個族侄,聲名雀起啊。

  祁承爜父子也迎出廳外,一時寒暄酬酢聲大作,張聯芳叔侄已經用過晚飯,於是撤宴上茶、敘話,張聯芳雖只是一舉人,但交遊廣闊,在京中也頗有名聲——

  張岱悄悄對張原道:「介子,你可知我先前見到誰了?嘿,那董其昌竟與我二叔毗鄰而居,都在泡子河畔,二叔喜書畫古董,早年就與董其昌有來往,現在呢,照常來往。」

  張原道:「我們的事與葆生叔無關,我們行我們的事。」

  張岱笑道:「那我可尷尬,董其昌不認得我,那董祖常可認得,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哪,我準備另外覓居所,和長輩住一起總不舒坦,我二叔侍妾又多,我怕惹麻煩,介子搬出來與我一起住吧。」

  張原道:「我暫時還住這裡,若金榜題名,那時再覓屋居住。」

  張岱笑問:「若名落孫山呢?」

  張原道:「就是名落孫山我也得在這京城待著。」心想:「我倒真的不是戀這功名,若沒考上我也想拍拍屁股回江南,可惜江南也好景不長啊,咱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在京尋找機會救國——」

  張岱道:「我若落第就回家鄉去,這北方待不習慣,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美景美食合我心意。」

  張原微笑道:「北地也有壯闊奇絕風景,大兄不要拘於二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也要會欣賞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張岱笑,忽道:「介子,若明年春闈我叔侄三人俱高中那是不是一樁美談?」

  張原笑道:「當然是科舉佳話。」

  聽得遠處鐘鼓樓敲過了一鼓,祁承爜父子和張聯芳叔侄起身告辭,一鼓敲第三遍時內城就要開始實行宵禁,宵禁雖說對官吏要求不是很嚴格,但還是不要犯禁為好——

  送走了客人,商周祚和張原回到書房坐定,促膝長談,商周祚這才向張原細問小妹澹然的近況,商周祚五年前入京任太僕寺少卿。此後一直未再見過小妹,小妹三歲喪父、五歲喪母,是他這個長兄撫養長大的,說是兄妹。其實更像是父女,現在聽說小妹已有六個月身孕,很是高興,笑道:「只盼明年可以把小妹接到京中團聚。」這就是希望張原春闈高中。

  說起明日聯名上書請求皇帝下詔賑災之事,商周祚道:「隆慶朝以來,朝廷對於一般災情不許蠲免賦稅,非重災、連災。戶部不會輕議蠲免。」

  張原出《飢民圖》給商周祚看,又說路上見聞,商周祚嘆息不已,說道:「明日我到都察院詢問一下監察山東道的御史有沒有的災情報告呈上,山東災情如此之重,救災刻不容緩。」

  商周祚與張原談了很多,從經史學問到世事人情,商周祚對這個妹婿學問之博、見識之精暗暗稱奇。越談越相投,漏下二鼓,商周祚才起身回房。讓張原早些歇息,給張原安排的臥室就在正廳左側的耳房,裝飾一新,供暖、床鋪、被縟原都是為張原夫婦二人準備的,現在只張原一人住,穆真真在外間支了一張小床——

  到北京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睡前一刻,張原在想,今日上至皇孫高官、下至販夫走卒,見過的人物如走馬燈一般。似乎機遇無處不在——

  ……

  北京的冬季,太陽落得早,升得晚,卯時三刻,張原習慣性地醒來,看窗外還是漆黑一片。穆真真與他同床共枕,這樣寒冷的冬天就該相擁取暖啊——

  穆真真比張原還早一刻醒,但怕吵到張原,就依舊躺著不動,少爺側著身子,一條手臂搭在她腰上呢,這時見張原醒了,便輕聲問:「少爺,起床嗎?」

  張原道:「這天至少還得半個時辰後才亮,奇了,自鳴鐘怎麼不敲了?」

  穆真真抿著嘴笑,知道少爺在逗她呢,也就配合道:「少爺,這是在京城了,不是山陰,四千里遠呢。」

  張原雙手抱頭枕在腦後,悠悠道:「是啊,四千里外家園——」,沉默片刻,坐起身道:「我又要開始在京城打拚了。」深吸一口氣,覺得精力充沛,有信心面對任何困難。

  穆真真先下床,在火盆裡引燃紙媒,點亮燈,穿襖著裙,開門一看,外面冰冰冷,漆黑一片,就先不忙出去洗漱,在燈下給小梢弓上弦,少爺每日要左右開弓練臂力呢——

  張原臨了半篇王思任老師的小楷《洛神賦》,窗櫺才微現曦光,穆真真去廚下端了熱水來,張原洗漱畢,就在院中那兩隻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拳,天色半明,四方屋簷裁出淡青的天光,四合院靜悄悄,只有後院廚下有人聲,北京的臘月人們無事不會起那麼早,節省燈油嘛——

  張原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練了一遍,正待接著練第二遍時,瞥眼看到左廂房高高的台階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戴著六棱童帽,穿著紫貂寒裘,只露白白的小臉,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轉睛看著他——

  「張公子哥哥。」

  小女孩歡叫起來,雖然穿著臃腫的寒裘,卻從台階上一蹦就下來了,小腿一軟,踉蹌著就要摔倒,張原急忙伸手扶住,小女孩仰起粉嫩的嬰兒肥小臉,喜得眼睛一個勁地眨,嘴裡冒著白氣,說道:「真的是張公子哥哥,張公子哥哥可認得出我是誰?」

  見到活潑的小景徽,張原心裡分外的輕鬆愉快,笑道:「你應該這麼問,張公子哥哥可認得出我小景徽是誰?」

  銀鈴般的笑聲頓時響徹整個四合院——

  婢女芳華衣裙不整地景徽臥室裡跑出來,驚道:「景徽小姐,你怎麼一個人就起床跑出來了,這身子才剛好一些,若再著涼了可怎麼好!」

  小景徽得意道:「我衣帽戴得好好的,不會著涼,我病全好了。」

  小景徽昨日睡得早,所以很早就醒了,聽到院中動靜,想著會不會是張公子哥哥已經到了,也不叫醒婢女芳華幫她穿衣,她自己就就悄悄找到衣帽穿戴好了起床,開門出來站在台階上看張原打太極拳,眼睛睜得大大的,無比驚喜——

  婢女芳華髮髻凌亂,很不好意思地向張原福了一福,過來摸摸小景徽的手,涼涼的,趕忙拉小景徽回房,說道:「怎麼也要梳洗了才好出來呀。」

  小景徽一邊上台階,一邊回頭問:「張公子哥哥,小姑姑真的沒來嗎?」

  這句話和昨日景蘭問得一模一樣,這小姐妹二人雖然知道澹然姑姑可能不會來了,但還是存了幻想——

  張原抱歉地笑笑,搖頭。

  小景徽手撐著門邊不肯進去,又問:「小姑姑何時生寶寶?生了寶寶就來京城嗎?」

  旁邊房間裡傳出傅氏的聲音:「小徽,不要囉嗦,趕緊進房去,莫著涼,還有,要稱呼姑父才對。」

  小景徽沖張原甜甜一笑,眨眨眼睛,進房去了,門內帷幕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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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皇帝憋屈

  用罷早餐。張原搭乘內兄商周祚的馬車去六部衙門。六部衙門在宮城南面的承天門外。從東西牌樓這邊到承天門將近十里路。都察院還要遠一些。在宮城西苑的西南端。好在大道平坦寬敞。馬車迅捷。兩刻時就到了東長安街的玉河北橋。商周祚在馬車上叮囑了張原一些規矩。張原下車後。商周祚便自去都察院辦公。

  辰末時分。天氣晴好。張原立在玉河橋頭向西望。冬陽從他身後照過來。頗為溫暖。在他右邊。是規模宏大的皇城。皇城周長十餘里。城牆巍峨。正南面的承天門有七丈高、十三丈寬。黃瓦飛簷。氣勢恢宏。承天門是宮城南面的正門。禁衛森嚴。有紅盔白甲的帶刀親衛把守、巡邏。進出官員和太監都要出示令牌。在皇城內當值辦公的是內閣和六科給事中。六部衙門則在皇城外。也就是張原現在所處位置的左邊。即承天門與大明間之間的千步廊東側。欽天監、鴻臚寺、翰林院都在這一側。而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則在千步廊的西側——

  這裡是大明朝兩京十三省的權力中樞。政令由此發出。各地文書向這裡聚集。張原轉頭往右看著那高高的皇城城牆。心想:「肥胖慵懶、貪財使氣的萬曆皇帝離我不遠啊。已經做了四十三年的皇帝老兒這時在幹什麼。還在為不能立福王為太子而耿耿於懷嗎?」想想萬曆帝也憋屈。想在自己兒子當中挑選自己的皇位繼承人都不能如願。皇權至高無上很有疑問啊。所以萬曆帝覺得大明朝的天下不全是他的天下。他的意志往往被扭曲。有祖制束縛他的手腳。有群臣聒噪不休。所以他就怠政。當然。他的怠政可不是放權。批紅權他是牢牢抓在手裡的。只是內閣呈遞進來的票擬和奏章他往往留中不發。也就是說萬曆皇帝不想管事。可更不想讓別人掌權管事。俗謂佔著茅坑不拉屎。大明朝這輛龐大的破車就這樣死樣活氣、憑著慣性往前行駛著。隨時都會散了架。而前方更是沼澤和深淵——

  張原走下玉河北橋。正要進東公生門。覺得有點不對勁。猛然回頭。只見橋的那一頭。一個頎長健美的身影正在一株槭樹下立著。正是穆真真。便招了招手。穆真真很快跑過來。鼻翼微汗。還有些喘氣。叫聲:「少爺——」

  「你跟來做什麼。不是叫你不用跟來嗎!」不用問也知道這少女是跟在馬車後面跑來的。張原有些心疼。面上卻是很嚴肅。不聽話怎麼行。

  穆真真有些慌張。扯出大旗辯解道:「是太太和少奶奶吩咐了的。要婢子跟著少爺。說京城——」

  「好了好了。」張原擺擺手:「你隔著大老遠跟著我有什麼用。若邊上有個人突然拔刀捅我。你能飛過來一腳踹開嗎?」

  穆真真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幽幽藍眸看著張原——

  張原笑了笑。轉身邁步。說道:「隨我來吧。這裡是皇城禁地。看到那些高大雄壯的衛兵沒有。誰敢在這裡行兇!」聽得穆真真輕快的腳步跟在他身後。自嘲地想:「我來六部衙門公幹也帶個美婢。這很紈袴吧。不知道以後言官們會不會彈劾我好色。嘿——」

  入東公生門。左首第一個衙門就是兵部。祁彪佳正在兵部衙門邊的小門前等著張原。祁彪佳的父親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因為未攜家眷入京。就住在兵部衙門廨舍。兵部下面就是會同館。舉人們已經在館門前聚集。不僅有翰社同仁。也有其他省份的舉子。有三百人之多。說要聯名伏闕上書請求賑災。這都是翰社的人昨晚發動起來的。張原一看不妙。雖說上書賑災是為國為民。但皇帝和內閣都不喜歡大批人聚集議論政事。尤其是在這皇城外。更易引起非議。別人也就罷了。他張原可是眾矢之的。他是翰社首領嘛。

  張原把文震孟、黃尊素幾人請到一邊商量了片刻。然後分頭勸解眾舉子。聯名上疏可以。但不要一齊擁到戶部衙門去。春闈前夕。行事要謹慎一些。於是議定由張原、文震孟、黃尊素和陳其猷四人前往戶部衙門呈遞賑災奏疏。其餘人留在會同館等待消息。張原還特意叮囑範文若、王炳麟等人。請他們留心一下會同館舉人的動向。莫讓別有用心者煽動。浙江鄉試針對翰社的謠言案至今沒有定論。一切都要小心才是——

  戶部衙門在街右。靠近大明門。與欽天監和鴻臚寺相對。張原四人來到戶部衙門。文震孟不愧為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場屋老將。到處都有熟人。在這戶部衙門有位戶部員外郎就是文震孟的同年友人。有熟人就好辦事。當即把《飢民圖》和《請賑山東六郡疏》呈給戶部左侍郎李汝華。萬曆四十年後。六部缺官皇帝都不補。往往是一人兼數職。前年戶部尚書趙世卿因病離職後。戶部就由左侍郎李汝華掌部事。戶部難管理啊。全國各地災情不斷。大明財政運轉維艱——

  李汝華把張原四人請到後堂。詢問山東災情。張原、文震孟和黃尊素是道聽途說。陳其猷卻是親歷。說一次哭一次。李汝華道:「山東巡撫錢士完和巡按山東的趙士亨自七月起有數道奏疏言山東災害和飢民作亂。但奏疏送進宮內。如石沉大海。戶部只有讓山東諸郡自行賑災。蠲免賦稅卻是要皇帝下旨才能施行的。」

  張原懇切道:「李侍郎。山東災情非僅災民受苦。還有阻斷漕運的危險啊。我等此番進京。在濟寧、聊城耽擱了五日。就是因為飢民為盜。襲擊臨清鈔關。致使運河不通。雖然官兵很快驅走了飢民。但運河南北交通阻斷了五日。損失已然不小。現在還不是漕運繁忙期。若災情得不到控制、災民得不到撫卹。盜賊橫行。明年開春漕運必受影響。南北客商亦裹足不前。京幾物價勢必騰漲。損失何止數郡的賦稅錢糧。」

  李汝華思忖片刻。親自攜了陳其猷的奏疏和《飢民圖》入承天門。到午門外的六科直房見當值的六科給事中。兵科給事中熊明遇和禮科給事中丌詩教就是山東人。對家鄉受災還是很著急的。當即擬好奏疏連同《飢民圖》一起先送至內閣。然後再由內閣大學士票擬。再讓內侍送至宮城司禮監。等待批覆。現在內閣輔臣只有方從哲一人。忙得是不可開交。而且是瞎忙。票擬好送上去的奏章往往沒回覆——

  李汝華回到戶部衙門。見戶部員外郎陪著張原四人還在後堂。就說:「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五。宮中正準備宴除夕、迎新年。年前是批覆不下來了。只有先行文讓六郡州縣自行救災。」想了想。又道:「暫支臨清的水次倉糧六萬石賑災。這是本部職權內的。其餘還要等皇帝旨意。」

  張原四人辭出戶部衙門。回到會同館向諸舉子說明情況。諸舉子雖然不滿。但皇帝不批紅他們又能奈何。慷慨議論一番。回館烤火去了。只有翰社諸人還在。知道張社首肯定還有話說。已經抵京的翰社舉子已有三十五人。翰社社員基本上來自浙江和南直隸。這次浙江鄉試翰社有二十八人上龍虎榜。應天府鄉試也有翰社十八人中式。連同文震孟、範文若、焦潤生、羅玄文這四個前科舉人。翰社總共有五十名舉人。雖然在應試的七、八千名舉人當中不算什麼。但對一個社盟而言。這樣的實力已經是首屈一指了——

  現在距離明年二月初九的春闈首場還有四十來天。不能荒廢。張原提議在京翰社同仁每隔三日相聚講學一次。或請翰林院的名儒開講。或由翰社裡的飽學士之士開講。經史八股、經濟軍事都可以講——

  眾人轟然響應。人生地不熟。閒著也無聊。尋找合適的講學場所自然是社首的事。張原請大家在會同館等待消息。臘月二十八將舉行第一次開講。講學地點他會在前一日通知眾人。

  翰社諸人散後。張原和大兄張岱隨祁彪佳去兵部衙門拜見祁承爜。張原有一篇關於遼東局勢的奏疏。要請祁承爜代為呈交上去。張原現在已不僅僅是根據他後世的認識來泛論遼東形勢。他這一路來京。只要遇到北地來的客商他就打聽遼東消息。各種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他都要聽。哪些消息是實。哪些消息是虛。他還是能分辨得出的。前幾日又與師兄徐光啟長談。對努爾哈赤的動向有了大致瞭解。與他的後世認知相印證。前日在船上洋洋灑灑寫了一篇《論建州老奴將立國疏》——

  祁承爜昨天聽兒子對張原是不吝讚美。簡直有點崇拜。祁承爜卻是不怎麼相信。認為張原縱然才情橫溢。但畢竟年少。除了四書五經又能有多少經世之學呢。這時看了這篇《論建州老奴建立國疏》是大吃一驚。張原開篇就寫道:「建州酋奴爾哈赤窺伺我開原久矣。所忌南、北二關款酋為我開原藩籬。未敢遽逞。比年席捲南關。蠶食卜酋。而又厚結蒙古煖、宰二酋。陰謀大舉。群驅耕牧。罄耕猛酋故地。震驚我開原邊田。此其志又豈在一北關哉!開原與北關(即女真葉赫部。與大明親善)相倚。無北關則無開原。無開原則北關不能獨存。開原、北關有失。則無遼。無遼而山海一關誰與為守……」

  張原這篇疏文從努爾哈赤十多年前建牛錄製。到今秋以來八旗制建成。並築赫圖阿拉城來分析。斷定努爾哈赤建國在即。將成大明最大邊患。必須重兵駐防開原。再於慶云堡、靖安堡、柴河堡各增兵千人固守。聯結北關。以防奴酋內襲。而撫順、清河一帶將是奴酋首先用兵之地。應有精兵良將鎮守。現任撫順所游擊李永芳不足恃——

  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對於邊情當然比較瞭解。對張原的精闢分析十分驚詫。張原一個江南舉子。如何能對七千里外的遼東局勢如此洞若觀火?

  張原就說這是他向北地商人和邸報裡得到的消息分析寫成的。大明邊患之急。莫急於遼東。遼東之急。莫過於開原和撫順。祁承爜深以為然。總督薊遼兵部右侍郎和遼東巡按御史熊廷弼都以奴酋為憂。與張原此疏所見略同。祁承爜答應把張原這篇奏疏交給兵科給事中覆奏。張原目前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主要心思還得放在春闈上。這份奏疏只是埋個伏筆。並不能改變朝廷對遼東的政策。因為絕大多數大明官員還不相信建州老奴對明朝能有多大威脅——

  祁承爜要留張岱、張原在兵部廨舍用午飯。張岱婉辭道:「家叔已在泡子河畔宅第準備好了午餐——」問祁彪佳:「虎子你也隨我二人一起去吧?」

  祁彪佳搖頭說不去。

  張岱、張原出了兵部衙門。穆真真還站在小門邊等著。張原過去摸了一下她的手。說道:「冰冷。這裡可比山陰冷得多。」

  穆真真道:「不要緊。走動起來就暖和了。」

  張岱笑道:「真真真是愚忠。走到哪跟到哪。」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彆扭。真真真——

  穆真真看了張原一眼。怕少爺責怪她老是跟著。好在少爺沒有不悅的表示。

  出了東公生門。馮虎和一個車伕坐在一輛馬車車轅上縮手縮腳等著。張岱、張原上了車。張原讓大兄坐過去一些。叫穆真真也上車。穆真真搖頭不肯。說:「少爺。婢子就喜歡跑路。」

  張原道:「你說你一女子跟著馬車後面狂跑。這算怎麼一回事。趕緊上來。不得推諉。」

  穆真真乖乖上車。貼著車廂壁坐著。只佔了一點點位置。張原懷疑她會縮骨功。

  馬車駛過東長安街。折而向北。朝崇文門東城角的泡子河飛快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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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點石成金

  泡子河不是河,而是在崇文門內東南隅的一片窪地,雨水積潦,形成大大小小幾個長條形湖泊,兩岸多高槐垂柳,湖水澄鮮,林木明秀,一年四季都有賞心悅目之景,京城豪富士紳多喜在此修建別墅園林,張聯芳兩年前花費八千兩銀子在泡子河北岸建了一處宅第,完全是山陰建築風格,堂三楹,階墀朗朗,老樹森立,迴廊假山,畫閣朦朧,涂金染采,雕鏤精美,此時雖是隆冬季節,但亭台樓閣掩映於修竹古柏間,猶自蔚然深秀——

  臨近正午時,張岱、張原乘車到了泡子河畔,就見結冰的湖泊上有人在拖冰床玩耍,張岱興致勃勃道:「午後我們也到冰上耍耍,這個樂趣是我們江南沒有的——介子,你不會憂國憂民以至於遊樂全免吧?」

  張原笑道:「該樂還得樂,我就是愁死了又有什麼用,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山東災情就目前來說,我已經盡力了,若硬要三歲小兒掄大錘,砸到的是自己。」

  張岱讚道:「介子心裡明鏡似的,仲叔是多慮了。」

  張原問:「葆生叔多慮什麼?」

  張岱道:「仲叔說舉子就要是舉子,不要多事,鋒芒太盛遭人妒,仲叔是擔心你控制不好伏闕上書的局面,但今日這樣就很好。」

  兄弟二人進到仲叔張聯芳的豪宅,張原回頭對穆真真道:「跟緊我。」

  穆真真身子一繃,有些緊張,她方才聽說了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也住在泡子河畔,少爺叫她跟緊了是什麼意思,難道董氏的人會在這裡對少爺不利?

  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掀簾幕入廳,頓覺是兩個世界,簾外滴水成冰,簾內卻是溫暖如春,恍然明白少爺是不想讓她傻傻的等在外面受凍——

  高朋滿座。笑語盈堂,張聯芳喜好交友,又有錢,宅中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見張岱、張原二人進來,張聯芳起身過來略問了問聯名上疏賑災的事,點點頭,轉身對廳上諸友道:「諸位,看看我山陰張氏的後輩才俊,江南無雙。絕無誇口。」笑呵呵示意張岱、張原自我介紹。

  張岱和張原團團作揖道:「山陰張岱張宗子見過諸位高賢。」

  「山陰張原張介子見過諸位先達。」

  在座文人儒生共有七人,一齊起身還禮,不敢以前輩自居,張聯芳的這兩個侄子年才弱冠就已高中舉人,兩個月後還有可能是少年進士,他們豈敢託大,更何況張原現在的名聲可以說是如雷貫耳,常在泡子河邊走。哪會不知道董其昌被張原搞得灰頭土臉從松江避到京城之事,而且這七人當中還有兩個與董其昌關係密切——

  張聯芳向二侄介紹他這七位朋友,這七人不是精擅詩文書畫的名士。就是音樂、圍棋方面的高手,還都是「噱社」成員,噱社是張聯芳在京結的一個社,不論八股,只說笑話,張聯芳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這七人當中張原久聞兩個人的大名,一個是沈德符,字虎臣,寫《萬曆野獲編》的,見聞很廣博。另一個是過文年,字百齡,晚明圍棋第一高手,澹然十一歲時曾得到過百齡指點了幾天棋藝——

  沈德符身材矮小,妙語連珠,而二十多歲的過百齡卻是木然呆坐的一個人。在一群笑話連篇的文士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張聯芳對張岱、張原道:「別看百齡老弟呆若木雞,他時常一鳴驚人。」

  張岱道:「等下讓介子和過先生下一局棋,介子棋力高強。」

  張原忙道:「豈敢,過先生是國手,在下只是閒暇時玩樂而已。」

  張聯芳知道過百齡的棋藝不是一般人領教得了的,他們和過百齡下都要受五子以上,說道:「京城第一高手是林符卿,百齡一直想向其挑戰,林符卿卻自高身份不理睬,認為年紀輕輕的百齡是想借他成名,我要成全百齡,準備明年元宵在隆福寺設賭彩紋銀一百兩讓百齡挑戰林符卿,林符卿為了銀子肯定會答應對局的,每日一局,連下五局,諸位認為誰能贏?」

  沈德符他們知道林符卿的厲害,雄鎮京師三十年,迎戰四方名手,無人能敵,過百齡是後起之秀,但畢竟還年輕,恐怕還不是林符卿的對手,礙於過百齡面子,一個個含笑不答,只有張原肯定地說:「肯定是過先生勝。」

  過百齡很意外地看了張原一眼,說了句:「張解元明年春闈必高中。」

  張聯芳大笑道:「你二人倒互相吹捧上了——上酒,開席。」

  酒宴開始,眾人列坐,張聯芳看到那個美貌胡婢緊跟在張原身後,便問張原這女子是何人?

  張原道:「是小侄的侍妾。」

  張岱補充了一句:「武藝高強,忠心耿耿。」

  張聯芳笑道:「既是原侄的小妾,那且到內院與我的姬妾一起用飯。」若是婢女那只能去廚下用飯,張聯芳姬妾成群,每日爭風吃醋,很是熱鬧。

  穆真真幽幽藍眸看著張原,張原笑道:「去吧,不要怕人笑話你飯量大,儘管吃。」

  穆真真漲紅了臉,跟著一個小婢入後堂去了。

  這邊張原與葆生叔及其友人飲酒說笑話,還不到兩刻時,穆真真就出來了,張原問她吃過了,她點頭,隨她一起出來的小婢捂著嘴笑,張聯芳便問小婢笑什麼?

  小婢道:「這位姐姐進去,夫人們圍著她說話,這位姐姐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就只顧吃菜,嘻嘻。」

  穆真真恰又打了個飽嗝,臉紅得要滴血。

  張聯芳笑道:「我那些姬妾也善謔,都是我在揚州、大同、北京娶的,這些江北娘們欺負咱們紹興人是鄉下人呢。」

  說說笑笑,宴罷,張聯芳花樣多,讓僕人把他前日在王恭廠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來的一塊大石頭抬上來,三十多斤重,橢圓形,沒有鋒棱。就像是普通的河床礫石,鄭重其事擺放在一張鐵梨木天然幾上,張聯芳笑吟吟看著眾人——

  張岱知道仲叔的眼光,仲叔在京不經商、不置田產、不放印子錢。但就是有使不完的銀子,憑什麼,憑的就是他辨識書畫古董的高明眼光,財源滾滾,仲叔花五十兩銀買這麼塊大石頭絕不是象燕客那樣發癲胡亂使錢,一定有他的原因,當即湊趣道:「叔父大手筆。買塊太湖石就要五十兩銀子。」

  「有這樣醜的太湖石嗎。」張聯芳哈哈大笑,說道:「前日在王恭廠買石頭時,另有一人與我爭,我出二十兩,他出二十一兩,我懶得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提到五十兩,那人就說你買你買。我就買了——在座的有沒有笑我張葆生是傻瓜的?」

  沈虎臣笑道:「豈敢豈敢,葆生兄有點石成金手。」

  過百齡端詳那石頭,說道:「在我家鄉無錫。此石可堪壓甕做醃菜。」

  眾人大笑。

  張聯芳讓僕人把鐵梨木幾和昂貴的大石頭一起抬到廳外庭院中,這時是午時末,天氣雖冷,但日光直射,有點暖意,眾人左看右看,這石頭映著日色也沒有任何奇處,沈虎臣道:「沒看到珠光寶氣啊,葆生兄,趕快點它。變成燦然一金。」

  一桶水早已擺在几案邊,張聯芳妥起一杓水,說道:「諸位看仔細了。」將杓子裡的水緩緩澆在這塊石頭上,問:「看到什麼沒有?」

  眾人都搖頭。

  張聯芳又澆下一杓水,又問:「看到什麼沒有?」

  眾人還是搖頭,不就是一塊石頭嗎。難道澆水就長出花來了,沈虎臣呵著白氣道:「石頭快結冰了。」

  穆真真在張原耳邊輕聲說:「少爺,婢子看到水從石頭面上流過的那一瞬,石頭縫泛起綠光。」

  張聯芳聽到了,雙眉軒動,笑道:「好眼力,原侄你這小妾好眼力,就是這點綠光,如鸚哥、祖母寶石之綠,我敢斷定,這塊石頭裡有上好的水碧翡翠,價值不下三千金。」

  眾人「哇」的一聲,五十兩銀子買來的石頭轉眼就值三千兩銀子,張葆生生財有道啊。

  面對眾人的驚嘆,張聯芳不動聲色,即傳一名玉工進來,當場開石取玉,張聯芳有意在眾人面前炫耀,玉工是早就候著的,不須半個時辰,一塊連著石皮有七、八斤重的水碧翡翠出現在眾人面前,張聯芳道:「我將以此雕琢龍尾觥和合巹杯各一,三千金綽綽有餘。」

  眾皆歎服張葆生眼力,這三十斤重的石頭還真的就是三十斤金子啊。

  張原雖然也驚嘆,心裡卻道:「晚明人奢侈,很多無用之物被追捧成天價,有錢人銀子不知往哪使。」

  張聯芳與沈虎臣諸人回廳中飲茶,張岱和張原帶了馮虎和穆真真從後園出去,張聯芳園子的後面就是一個長約五十丈、寬約十來丈的狹長小湖,此時湖面冰封,一大片堅冰晶瑩,有二架冰床由人力拖著,在冰面飛快地滑動,從南到北拖滑一個來回只要六文錢,一群孩子圍著爭相乘坐,這也是貧苦民眾大冬天掙點錢養家餬口,張岱、張原合乘一冰床,讓人拖著跑了兩個來回,張原坐冰床不盡興,又在皮靴上繫上防滑的鬃毛帶子,他拖著張岱一陣跑,張岱大笑,也讓張原坐著他來拖冰床,又叫穆真真和馮虎也來一起玩,玩了半個時辰,滑了無數跤,絲毫不覺得冷,張原想著明日叫景蘭、景徽姐妹也來這裡玩——

  在對岸的一座園子裡,蒼白清癯的董其昌披著大氅,捧著一個手爐,在他身邊是董祖常,父子二人透過柵欄縫隙看著數十丈外冰面上戲耍的張岱的張原,董祖常恨恨道:「他們倒是玩得熱火朝天哪。」

  董其昌不吭聲,眯著略顯浮腫的眼泡只是看著。

  董祖常道:「若讓張原春闈得意,那我們董氏只怕再也翻不過身來了,爹爹年事已高——」

  董其昌「哼」了一聲,瞪了兒子一眼,說道:「你這廢物,一點都不能為父分憂,什麼事都要我親自去。」

  董祖常道:「是爹爹不放心兒子嘛,前幾天貢院的——」

  「閉嘴。」董其昌喝道:「不許對任何人提起,聽到沒有?」

  「是。」董祖常低下頭去。

  ……

  張岱聽仲叔說了對岸那座園子就是董其昌的別墅,指點給張原看了,又道:「錢老師的宅第也離此不遠,我們現在去拜訪嗎?」

  張原道:「今日沒有備辦贄禮,明天去吧,楊老師那邊也要去。」

  午後申時初,張岱讓馬車送張原和穆真真回東四牌樓,商氏老僕應門道:「張姑爺,今天好幾個人登門拜訪張姑爺,帖子在這裡,還有一人一直在這裡等著。」

  說話間,門廳裡走出一人,向張原叉手道:「張公子,小的等了多時了。」是昨日在朝陽門外見過的小內侍高起潛,未作宮內裝束,扮作一個書僮模樣。

  商氏老仆道:「這位小哥午前就來了,等了兩個多時辰了。」

  張原忙道:「我一早就到戶部衙門去了,抱歉抱歉。」拉著小高走到一邊,低聲問:「是鐘公公叫你來見我的?」

  小高苦笑道:「是鐘公公要小的來請張公子去相見,不管幾時都要等到張公子,所以小的就一直在這裡等著了,小的多等一會無妨,就是鐘公公也一直在十剎海邊的宅子裡等著,出宮這麼久,鐘公公肯定焦急萬分了,定會責怪小人不會辦事。」

  有錢有勢的太監往往在皇城外置宅第,這不稀奇,鐘本華雖不貪吝,但好歹在杭州織造署總理了幾年,積蓄頗豐,去年回京就在皇城北面的十剎海寺邊上置了一處房產——

  張原道:「真是抱歉,我若見到鐘公公,定會解釋,小高公公,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出門之前,張原看了一下另兩位訪客留下的名帖,其一是師兄徐光啟,其二署名泉州洪承疇——

  張原眉鋒輕揚,心道:「洪承疇,我對他倒是聞名久矣,他來見我做什麼?」

  ……

  小景徽聽說張原回來了,興沖沖迎出二道門,老門子卻說張姑爺又跟著別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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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又見客印月

  小內侍高起潛帶了馬車來,張原和穆真真坐上馬車,從東四牌樓的大慈延福宮到十剎海鐘太監宅第大約有十二、三里路,那小內侍擔心乾爹久等,一路催促車伕快馬加鞭,兩匹駕車大馬噴著響鼻,奮力奔馳,車輪急旋,馬車在大街上飛馳,越馳越快,車廂都抖了起來,張原喝道:「不要太快,也不爭這半刻時。」

  馬車這才放緩了行駛速度,待看到十剎海冰封的湖面時,冬陽已落下西山,拖冰床的人收拾器具陸續歸家。

  十剎海得名是因為元末明初以來這片水域附近有十座著名佛寺,北京人管湖叫海,所以就叫十剎海,十剎海水域比泡子河那邊寬廣,分前海、後海和西海,鐘太監的宅第就在前海東岸的火神廟靠北一些,距離皇城北安門不過半裡地,是一座大型四合院,前後四進,有前院、後院、東院、西院、偏院、跨院,臨著前海還有一座花園,比商周祚的那座四合院大了兩倍有餘,大門是廣亮大門,很是氣派,此時,暮色下朱門銅釘的大門緊閉——

  小內侍高起潛跳下馬車,一看大門閉著,就叫聲:「苦也,乾爹已經回宮了。」跑上前去敲門,很快門就開了,小高和應門的僕婦說了幾句,又跑下來對張原道:「張公子,乾爹留下話,請張公子進去稍等,小的這就趕回慈慶宮報信。」回頭吩咐那僕婦道:「這是鐘公公請的貴客,好生侍候。」向張原行了個禮,撒腿就往北安門跑——

  從這裡到北安門是很近,只有半里路,但是從北安門進去要到慈慶宮至少還有五里路。這一去一來要到幾時啊!

  張原不禁搖頭,鐘公公要見他真是太迫切了。急不可耐啊,慈慶宮的冷板凳坐得不耐煩了嗎?

  宅中湧出一群僕婦,滿臉堆笑地把張原和穆真真請到宅中前廳坐著,廳中已經點上燈,地板下騰起的熱氣溫暖宜人,門邊有兩個半人高的龍泉窯蓍草大方瓶,插著大枝的梅花,疏密斜正,欹曲綻放,張原認得這兩個大方瓶。就是鐘太監從杭州織造署帶回來的——

  張原正打量廳中華麗的佈置。環珮叮噹,脂香襲人,進來一群婢女,有八個,個個年輕美貌。一齊向張原萬福施禮,其中一個頰有梨渦的婢女說道:「張公子,公公吩咐天色晚了就先開宴,請張公子一邊飲酒一邊等他。」說話時,這美婢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張原,似有所待——

  張原含笑道:「我在杭州織造署見過你。」

  梨渦可愛的美婢頓時喜形於色,說道:「公子記性真好,還記得婢子這麼一個下人。」請張原坐定,又向穆真真道:「兩年不見。穆姐姐出落成大美人了。」

  穆真真不懂得客氣地回誇那美婢,只是微笑致意。

  張原問那梨渦美婢:「鐘公公幾時回宮的?」

  美婢道:「公公等張公子來,等到未時末,擔心宮內有事就先回去了。」

  酒席很快就擺了上來,都是皇宮名菜,燕窩、鯊翅、風鴨、炙蛤、魚煠、驢肉、桃花鱭、果子酥等等。滿滿擺了一桌,酒是宮廷御酒「寒潭春」幾個美婢一起上來勸酒,鶯鶯燕燕,熱情得不得了——

  這些美婢都是鐘太監從杭州、北京買來的,平日居深宅大院中,不要說男人看不到,就是鐘太監和小高這樣的閹人也很少看到,鐘太監一月難得出來幾次,所以現在看到年輕英俊的張原,美婢們不自禁地就有一種莫名的快活,話特別多,慇勤無比,張原都能嗅到脂香酒氣中隱隱約約的女性荷爾蒙氣味,這讓張原覺得不大妙,他剛才進宅子就沒看到有男僕,這是鐘公公的女兒國啊,太監心眼小,雖不能行男女之事,佔有慾卻強,瓜田李下,得注意點,這可不是在喝花酒——

  張原向眾美婢作揖道:「美女們,我實在不習慣被別人圍觀著用飯,你們暫時出廳可好,待我酒足飯飽再進來?」

  八位美婢聽張原稱呼她們「美女們」很是新鮮,那個梨渦可愛的美婢道:「那讓婢子留下侍候張公子?」目光盈盈,含羞帶怯,這美婢覺得自己與張原是舊相識,應該比別人不同——

  張原心道:「那更不行。」笑道:「不必了,有真真在這裡就行。」

  幾個美婢就知道張原是為了避嫌,只好到側廳去,好不鬱悶,難得來個俊俏男子,想多看幾眼都不行,那有梨渦的美婢心道:「這個張公子是個假正經,我們這麼多人,難道誰還敢在眾目睽睽下與你偷情相好不成,卻要把我們全趕到這邊來!」

  ……

  張原的確是受不了這些美婢飢渴火熱的眼神,感覺自己像是盤絲洞裡的唐三藏,這些婢女一走,他頓時輕鬆了,招呼穆真真一起坐著吃菜,好不自在,大約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鐘太監來,不禁著急起來,夜裡八點就要宵禁的,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六點半了,鐘太監再不來,他可等不及,起身出廳,大聲道:「可有筆墨,我要給鐘公公留個帖子。」

  筆墨紙硯很快送到,穆真真磨了半硯墨,張原提筆給鐘太監留言,才寫得兩行就聽得外邊喧鬧聲,說是鐘公公來了——

  張原擱下筆,起身出廳,就見兩盞燈籠照著,太監鐘本華大步走過來了,在階墀下就拱手笑道:「張公子,張解元,恭喜啊恭喜,四元連捷,了不起。」

  張原長揖道:「鐘公公,晚生張原有禮,今日勞公公奔波了,抱歉,抱歉。」說罷抬起頭來,卻見鐘太監身邊俏生生立著一個頎碩高挑的美婦,這美婦個子似乎比穆真真還要高一些,豐腴圓潤,宮裙繡襖都包裹不住那種熟婦風情,細長雙眉彎彎斜挑。一雙眼睛又大又清亮,這眼睛的大不是那種圓睜著的大。依然是狹長狀的又媚又大,鼻樑高挺,嘴卻小,下巴尖,五官搭配有一種奇異魅惑——

  昨日黃昏在朝陽門碼頭,張原就見過這美婦,猜測應該是皇長孫朱由校的乳娘客印月,沒想到隔了一日,會在鐘太監的外宅再見!

  猜測果然沒錯,鐘太監介紹道:「張公子。這位是皇長孫的乳娘客嬤嬤。皇長孫是一日也離不得她。」

  張原再施一揖:「山陰舉子張原見過客嬤嬤。」嬤嬤即乳娘。

  今年二十七歲的客印月象少女一般「格格」笑著,扭著腰肢還禮道:「小婦人怎敢讓張公子多禮,小婦人聽說鐘公公有一位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友人,就想跟來看一看。」

  說到「看一看」三個字時,客印月那雙笑盈盈的大眼睛就朝張原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看。眸光流動,很是多情的樣子。

  不是說選皇后、皇妃都不要太美太媚的嗎,怕皇帝沉迷美色不理朝政啊,怎麼卻為朱由校選了這麼一個輕佻妖媚的乳娘,張原不大明白,飛快地瞄了一眼客印月的胸脯,嗯,胸很大,將繡襖高高頂著。奶水足,這應該是當選皇長孫乳娘的最重要原因——

  張原很客氣地問:「鐘公公,這位容嬤嬤是公公的對食嗎,公公真有福氣。」

  太監與宮人配為對食,在晚明已是司空見慣,即使是很有地位的太監。有人問他「汝菜戶為誰?」那太監也會據實相告,恬不為怪——

  客印月掩著小嘴「格格」的笑,眼睛瞟著鐘太監,鐘太監略顯尷尬,笑道:「雜家沒有這個福分,容嬤嬤是魏少監的菜戶。」轉移話題道:「這般嚴寒天氣,站在外面說話作甚,請進請進。」進到廳堂,見沒一個婢女在,便高聲問:「人都到哪裡去了,怎麼如此怠慢張公子!」

  帷幕外便有婢女應聲道:「張公子不讓婢子們服侍,婢子們不敢進廳。」

  鐘太監看著張原笑道:「張公子太謹慎了,雜家會是那種氣量偏狹的人嗎,更不要說你我是多年的交情了——」

  客印月在一邊輕笑,她坐在一張小椅上,坐姿頗為奇怪,一條腿垂耷著,另一條腿卻盤坐在椅上,有長裙遮掩,不很觸目,就那樣微微扭著身子,目不轉睛看著張原,似乎張原的小心謹慎讓她更感興味了。

  張原解釋道:「的確是因為晚生不習慣被人圍看著用飯——公公,晚生今日一早就出門了,讓小高和公公久等很是抱歉,方才倉促趕來,在山陰家鄉給公公備好的禮物也忘了帶來,明日再讓人送來吧,一些土儀而已。」

  鐘太監和那個客印月一樣,在燈燭下仔細打量張原,讚道:「張公子更見俊拔了,學問精進更不用說,浙江是科考大省,能在浙江掄魁//書迷樓最快文字更新www.shumilou.com無彈窗無廣告//,真如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啊,忝為故交,雜家是真心為張公子高興。」

  鐘太監的確是很高興,浙江鄉試掄魁再次證明了張原的非凡才華,鐘太監對張原指點他回京燒冷灶雖然被人取笑,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傻,但內心還是信任張原的,張原沒理由捉弄他,張原的遠見卓識他是見識過的,只是他還有很多困惑想向張原當面請教——

  但張原很快就起身道:「公公,已經是酉時末了,晚生得趕回東四牌樓去,公公哪天有空隨時喚晚生來,現在晚生敢請公公的馬車相送一程——客嬤嬤不會見怪吧。」

  鐘太監也愁客印月在邊上他無法與張原深談,欣然道:「張公子是數千里遠來,雜家自然要送一程。」問客印月道:「客嬤嬤是自己回宮,還是等雜家送了張公子回來再一起回宮?」

  客印月見張原就要走,有些無趣,說道:「我自回去。」向張原福了一福,先出廳去了。

  鐘太監道:「張公子不如就在此間歇宿,差人去東四牌樓告知商御史一聲就是了。」

  張原道:「這如何使得,鐘公公,我們到馬車上說話。」

  鐘太監也未強留張原,出門與張原同車,穆真真當然不好也坐車,鐘太監要用他的帷轎送穆真真,張原知道穆真真車子還可以坐,轎子是絕不坐的,便道:「讓她走,她是大腳。」穆真真是習武的人,跑跑也好,不然容易發胖。

  馬車轆轆行駛,鐘太監從車窗看著容印月的轎子正往北安門而去,低聲道:「客嬤嬤也是大腳,雜家卻是不喜。」

  張原心道:「太監也喜歡小腳啊。」說道:「小腳有百害無一益,公公勿為陋習所惑——」

  鐘太監這才記起張原的妻子商氏據說也是不裹足的,前年他在杭州就聽人說起過,趕緊附和道:「張公子說得是,張公子說得是。」

  張原道:「公公名列內官十才子,才華不必說,又是首領太監,在慈慶宮中地位比魏少監高,何以這客嬤嬤不與公公對食?」

  鐘太監不明白張原為何問這事,說道:「雜家回宮之前,客印月就是魏朝的對食,近來大魏,就是皇長孫的大伴魏進忠,昨日你在朝陽門外見過的那位大個子,似與客印月有勾搭,雜家豈會與這等人爭食!」語氣透著不屑。

  鐘太監還很清高哪,文人習氣很重,這可不妙,宮內勾心鬥角,鐘太監的清高如何鬥得過魏忠賢的流氓,現在皇長孫沒即位,沒什麼權勢好爭,一旦要爭,鐘太監這樣的人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就像王安、魏朝那樣不明不白被魏忠賢幹掉,而鐘太監若能與客印月對食,那就不懼魏忠賢,魏忠賢之所以能在朱由校面前那麼得寵,有一大半是因為客印月的緣故,這對宮中的鐘太監是生死攸關的事,也是張原能否實現抱負的關鍵,那木匠皇帝是很好的,這樣的皇帝千載難逢,若是發奮圖強的崇禎帝,那可糟糕——

  張原問道:「公公自甘冷落服侍皇長孫是為了什麼?」

  鐘太監撇嘴道:「這冷灶可是張公子指點雜家燒的。」

  張原笑道:「晚生當然是希望鐘公公有朝一日能統率十萬宦官,揚眉吐氣,晚生亦有榮焉——」

  鐘太監臉露笑意,他對美色沒什麼感覺了,都說客印月是大美人,他卻視若糞土,金錢嘛,他也儘夠用,沒有後代,置田產也沒意思,他現在只對權力熱衷,他要讓那些取笑他燒冷灶的人大吃一驚,而且鐘太監也自負有才,完全能輔佐皇帝擬旨批紅,他要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太監——

  卻聽張原話鋒一轉:「但公公要想做到那一步,對那位客嬤嬤還得竭力討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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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無極長生圖

  鐘太監疑惑道:「一個乳娘而已,雖說哥兒現在依戀她,但再過幾年哥兒大婚後,她就要出宮,對雜家能有何幫助,而且即便她能繼續留在宮中,但哥兒有生母王才人,還有養母李侍選,客印月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又能有什麼地位!」

  鐘太監歧視文盲啊,魏忠賢也是文盲,後來還當司禮監秉筆太監呢,張原笑了笑,問:「鐘公公,昨日在朝陽門外碼頭,晚生看到與這客嬤嬤同車的有個十歲左右的少年,那是誰人?」

  鐘太監道:「便是皇長孫,宮中稱呼哥兒,前兩個月爬樹踏斷樹枝摔下來,還好大魏在下面伸手抱住,只是受了驚嚇,不然侍候哥兒的內侍都要遭殃,客印月就說是東嶽帝君保佑,所以昨日是去東嶽廟還願的——」

  說到這,鐘太監連連搖頭,嘆氣道:「哥兒實在太貪玩,即一般良家子弟,十一歲也應開讀四書了,哥兒呢,才讀了《三字經》,雜家現在教他《百家姓》,這都是六、七歲孩童學的,他卻還不肯好好學,每日只是玩貓、捉迷藏、鬥雞、鬥蟋蟀,尤可笑的是,他無師自通學會了做木工,斧鑿不離身,常做些小木器玩耍,倒是精緻——張公子,雜家與你說的是交心的話,你說哥兒這性情真能有身登大寶之日?」朱由校望之不似人君,鐘太監對這樣的皇長孫實在缺乏信心。

  張原肯定地道:「當然,他是東宮長子,不由他繼位由誰繼位,國本之爭三十年,福王還不是出京就藩了。」

  鐘太監低聲道:「東宮日子也不好過,這些年按祖制該有的恩禮一概消減,就是出閣讀書這樣的事也是斷斷續續,定儲至今近二十年,就沒有幾次出閣讀書的。去年方閣老還奏言說皇太子講學誠當今急務,萬歲爺卻不理睬。」

  張原道:「正因為如此,才要公公燒這冷灶,庸碌之輩只知趨炎附勢。只看得到眼前的形勢,卻哪裡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一旦東宮即位,那些冷熱嘴臉就完全兩樣,你說東宮是會重用自己的東宮舊人還是先前冷淡他的人?」

  鐘太監道:「那還用說,只是現在鄭貴妃得寵,小爺自己都戰戰兢兢。誰還敢貼上去,鄭貴妃不敢把小爺怎麼樣,但要對付我等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張原微笑道:「太子處於風口浪尖,皇長孫卻相對安穩一些,公公服侍皇長孫才是步入司禮監最穩妥之路啊,俗云富貴險中求,公公總不能輕輕巧巧就身據要津,在此之前。還得耐得住寂寞才行。」

  鐘太監自然知道張原說得有道理,只是這冷灶實在是冷,不知燒到幾時。就算小爺平安即位,要輪到哥兒當皇帝,怎麼說也要二、三十年後吧,當然,這話不好向張原說,有巴不得萬歲爺和小爺早死之嫌,笑道:「張公子說得是,雜家明白張公子是為雜家著想,從寶石山生祠一事,就知張公子是真把雜家當朋友的。」

  張原道:「對了。晚生正要向公公說生祠之事——」

  鐘太監道:「雜家已從邢公公處知道了,雜家才離開杭城不久,若不是張公子,雜家的生祠就給死鬼牛皋佔去了,真是氣憤,世態炎涼啊。這更顯張公子人情可貴。」不要說是牛皋,就是岳飛佔了他生祠那他也是要罵的。

  張原心想:「錦衣衛、東廠耳目無處不在啊,要想探查什麼事就沒有查不明白的,厲害,厲害。」說道:「生祠是晚生建議石柱土人為公公建的,公公離了杭州,晚生自當為公公留心照看一下,不然有何面目來見公公。」

  鐘太監心情愉快起來,悠然追憶道:「想三年前元宵,雜家在紹興龍山觀燈,那時張公子還是一青衿,雜家就已看出張公子的不凡,短短三年,張公子就以解元郎的身份入京,現在只候春闈佳音了。」

  馬車馳過長街,折而向南,離東四牌樓不遠了,張原拉開厚厚的車簾朝窗外看,夜色中,穆真真快步走在馬車這一側,一手稍微提著裙子,兩條長腿急速邁動,輕盈如鹿,聽到拉窗簾聲,穆真真就已經覷眼看過來,向車中的張原嫣然一笑,藍眸幽幽,雪白的牙齒映著街邊的燈光閃閃亮——

  張原微笑點頭,放下車簾,對鐘太監道:「公公既肯善納晚生之言到慈寧宮燒冷灶,就再聽晚生一次忠言,儘量與客氏交好,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從我昨日看到皇長孫與客氏的親密,我敢斷定客氏在皇長孫心目中的地位勝過李侍選甚至其生母王才人,這種人是公公必須要交好的,還有,皇長孫貪玩也有他的原因,祖父冷漠、父親整日生活在憂懼中,皇長孫雖年幼,也會感受到這種壓抑,所以公公要真正關心愛護他,至於他讀書不讀書,這個不必強求,明君垂拱而治,要的是有賢臣輔佐。」

  鐘太監豁然開朗,他一直想讓皇長孫讀書識字,朱由校不愛讀書讓他很憂心,覺得自己沒教好,現在聽張原這麼說,茅塞頓開,皇帝垂拱而治,妙啊,說道:「那雜家豈不是和大魏一樣,整日陪哥兒玩耍了!」

  鐘太監總算開竅了,張原笑道:「公公是內官中的才子,應該要比魏進忠更懂得玩才是,琴棋書畫,哪種不是玩,對於皇長孫愛玩,公公應以引導為主,不要苦勸,那樣沒用,當然,必要的勸諫也是要的,比如爬樹划船那些易出危險的事必須要勸,總之要讓皇長孫覺得公公是真心為他好,既不是奉承他也不是約束他,而是要有一種親近感,十來歲的少年人是很知道好歹的,別看他平時玩起來懵懵懂懂,誰真正對他好他很清楚。」

  鐘太監心裡暗嘆:「張原真是絕頂聰明人,揣摩人心,洞若觀火。」鄭重點頭道:「雜家受教了,雜家聽張公子的,那客氏,嘿嘿,雜家也去奉承著。」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

  張原想起一事,說道:「公公,晚生還有一事相求,公公若能相幫就更好。不方便幫也不要強求,免得給公公惹麻煩。」

  鐘太監見張原說得鄭重,定然不是小事,道:「張公子請說,雜家盡力而為。」

  張原當即把上午到戶部上書賑災之事說了,問鐘太監在宮中可有辦法讓這奏章盡快批覆下來,山東饑荒若阻斷漕運必致京師物價混亂。應盡快下旨蠲免賦稅賑濟災民才是——

  鐘太監沉吟片刻,說道:「張公子真是憂國憂民啊。」

  張原笑道:「也談不上有多憂國憂民,只是看到了,還得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一下心意,不然心不安。」

  鐘太監道:「這事雜家先不能答應你什麼,但雜家會放在心上的,有機會一定會相幫一把。」

  張原道:「就是這樣,謹慎第一。什麼冒死進諫的事我絕不做,也絕不希望公公做。」

  鐘太監大笑起來,拍了一下張原的腿:「雜家就喜歡張公子這性情。聰明通達不迂腐,又有人情味。」

  馬車已進入東四牌樓北面坊門,這裡距離商周祚府第不到兩里路,突然聽穆真真叫了一聲:「奶茶妹——」

  張原趕緊讓馬車停下,朝車窗外一看,正見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兩個人沿著街邊快步走著,便對鐘太監道:「公公就送到這裡吧,我遇到一位同鄉了,公公還要盡快趕回宮中吧。」

  鐘太監今天兩度出宮,也怕宮人閒言碎語。而且與張原車上一程談,他的困惑已解,便道:「那好,雜家就不再送了。」

  張原下了車,湊近車窗對鐘太監道:「公公若有事要吩咐晚生,可遣心腹之人來告知就行。或者晚生到十剎海先等著,還有,晚生與公公交好之事不宜宣揚,這樣對公公和晚生都有好處。」

  鐘太監道:「雜家知道,那就暫且別過了。」正待放下窗帷,卻又探頭道:「張公子給雜家的紹興土儀雜家明日讓小高來這邊取,不勞張公子再跑一趟,哈哈,雜家可是很在乎張公子的禮物啊。」

  張原笑道:「晚生可送不起貴重禮物,都是紹興和杭州的特產,荳酒、梅乾菜、西湖藕粉、天目山筍乾等等,還有晚生專請諸暨秀才陳洪綬為公公繪的《無極長生圖》,這個陳洪綬,現在名氣不揚,但晚生以為其人物畫大明二百年來無出其右者。」

  鐘太監笑道:「雜家相信張公子的眼光。」在車窗裡拱拱手,馬車折轉,急馳而去。

  清墨山人在路邊候著,這時過來向張原施禮道:「山人正從張公子內兄商御史府中出來,等了半個多時辰,怕宵禁,就出來了,且喜遇上了張公子。」

  董奶茶穿得厚厚實實,包著頭巾,只露一張小臉,乖巧地跟在清墨山人身後,微微笑著。

  張原問知清墨山人是住在這邊的一家名叫江南水鄉的客棧裡,是嘉興人開辦的,算是半個老鄉,一月店錢一兩二錢銀子,清墨山人只有張原昨日給他的五兩銀子,所以謀生是很迫切的問題,張原可沒打算養清客,清墨山人還得靠自己謀生才行,董奶茶要他自己養——

  張原道:「江南水鄉嗎,好,我記下了,以後有事就來找你,你若有難處也儘管來找我,趕緊回去吧,快要敲宵禁鼓了。」向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拱拱手,和穆真真二人快步回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商周祚還在等著他用晚飯,問知他已在鐘太監處用了飯,點點頭,說道:「都察院今日也有奏章請求山東賑災,就看何時批覆。」

  張原洗浴後回到臥室中磨墨抻紙,開始給四千里外的雙親寫信,告知他已平安到達京城,請雙親不要牽掛——

  穆真真也洗了浴,坐在一邊晾頭髮,她那一頭濕濕的長發映著不甚明亮的燈光,有一種淡金色澤,幽藍眸子不轉睛地看張原寫信——

  張原給父母親的信寫好了,折好裝在信封裡,又取一張鉛山竹紙準備給妻子商澹然寫信,側頭見穆真真痴望著他,穆真真未系裙,穿著厚棉裈褲,腿很長,一手在小腿邊輕撓,張原笑道:「今天跑了二十多里路,累到了吧,腿肚子痛了?」

  穆真真含笑道:「婢子可沒那麼嬌貴,以前哪天不要跑幾十里路呢。」遲疑了一下,問:「少爺,在京城能給我爹爹寫信嗎?」

  張原道:「暫時不行,不過我可以請祁虎子幫我打聽一下延綏參將杜松近況,祁虎子之父是兵部的。」

  穆真真喜道:「謝謝少爺。」又問:「少爺,延綏離京城有多少路?」

  張原道:「延綏是九邊之一,治所在榆林,榆林距京城大約兩千五百里。」

  穆真真咋舌道:「也有這麼遠啊。」

  張原道:「那當然,若是近的話,我會考慮帶你去見穆叔,真真也不要急,我總能想辦法聯繫上穆叔的。」

  正說話間,聽得遮著隔熱氈幕的門外有人在呢呢噥噥說話,似是小女孩的聲音,張原便起身去開門,卻見小景徽拽著姐姐景蘭的手,似是景徽要拉著姐姐一起進來,景蘭有些害羞,不肯——

  「小蘭、小徽,請進來吧,我正給你們小姑姑寫信。」張原含笑邀請。

  「好。」小景徽爽快地就進來了,景蘭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來,隨後芳華和另一個婢女也進來了。

  小景徽跑到書案去一看,說道:「才寫了兩行啊——愛妻澹然如晤,嘻嘻,愛妻——」對商景蘭道:「姐姐,張公子哥哥叫小姑姑叫愛妻呢。」

  商景蘭抿著嘴笑,提醒道:「娘親說了的,不能再叫張公子哥哥,要叫姑父。」

  小景徽嘻嘻的笑:「叫姑父我叫不出來,我還是偷偷的叫張公子哥哥吧,姐姐不要和娘親說。」

  商景蘭輕「哼」了一聲。

  張原聽小景徽說話吐字不清的樣子,笑問:「小徽,你說話怎麼漏風啊,掉牙齒了是嗎?」

  小景徽的張原這麼一問,「啊」的一聲驚呼,趕緊捂著嘴,一句話都不說了,樣子又好笑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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