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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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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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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0 20:3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九章 私慾
               
  孫承宗微笑道:「殿下莫要心慌,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知道的就回答,即便是回答錯了也無妨。」

  孫承宗黑臉大鬍子,神情不怒自威,讓朱由校瞧著有些畏懼,這時見孫承宗和顏悅色說話,這才稍稍心安,應了一聲:「是,孫先生。」

  孫承宗便又問:「殿下《千字文》唸到了『景行維賢』,可知『景行維賢』四字是何意思?」

  朱由校下意識地又把腦袋轉向鐘本華,鐘本華道:「哥兒只把平時學到的向孫先生、周先生、張先生說就是了,說錯了也不妨事,不要緊的,儘管說。」

  朱由校想了想,答道:「景行維賢的意思是說品行高尚、行事光明正大才是賢者。」

  孫承宗誇獎道:「殿下說得很對,『景行維賢』下面一句是『克唸作聖』,意思是克制自己的私慾才能成為聖人——」見皇長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便道:「殿下有何話說,儘管講。」

  朱由校壯起膽問道:「孫先生,私慾是什麼?」

  皇長孫果然好問啊,「私慾」二字要說得深入淺出讓一個剛啟蒙的孩子聽懂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孫承宗答道:「私慾就是一個人的種種私心雜念,私心雜念多了,就妨礙我們領悟天理和宣揚道義——殿下聽明白了嗎?」

  朱由校搖頭,老老實實答道:「沒聽明白。」

  孫承宗眉頭微皺,他在中進士之前也曾在幾個高官府中教導其子弟。但那些子弟都已經通讀了四書五經、悟性也好,並不需要從最基本的義理教起,眼前的皇長孫其實更需要社學裡的蒙師來教,不過能被選為東宮講官那是極大的榮譽,社學蒙師哪有這個資格,孫承宗思索著怎麼才能讓皇長孫明白何為私慾,沉吟了一下。問道:「殿下平日喜歡做些什麼?」

  朱由校遲疑了一下,還是很誠實地答道:「我喜歡做木工活。」

  孫承宗無語了,他本來以為皇長孫會回答喜歡遊樂玩耍、鮮衣美食。那他就可以說那些就是私慾,可皇長孫卻回答喜歡做木工活,這可難辦。你不能說做木工活是私慾啊,那可是普天下木匠賴以謀生的技能,可一個尊貴的皇室繼承人卻說喜歡做木工活,這可讓人怎麼說!

  朱由校見講官孫先生為難了,說道:「孫先生,私慾是否就是指我很想做卻有人要管著我不讓我做的那些事?」

  孫承宗如釋重負道:「殿下說得是,譬如殿下想做木工活,這對殿下而言是不妥當的,就不應該做。」

  朱由校道:「可是我就喜歡做,孫先生。這怎麼辦?」

  孫承宗道:「這就是景行維賢、克唸作聖這八個字所要教導的,有些我們喜歡做卻又是不大好的事我們就要克制,這樣才能成聖成賢。」

  朱由校卻問:「為什麼要克制?為什麼要成聖成賢?」

  孫承宗額角有點冒汗了,答道:「私慾不加以克制就會危及自身和他人,而聖賢的言行則是立世之基。這世上若沒有聖賢、沒有聖賢留下的學問,那就好比天上沒有太陽一般,全是漫漫黑夜,這豈不可怕。」

  豈料朱由校脫口道:「那到處點起燈來也很好玩。」

  這簡直是晉惠帝「何不食肉糜」的翻版啊,坐在一邊的張原心裡暗笑,孫承宗臉色就沉下來。嚴肅道:「沒有太陽,五穀不能生長,百姓不能耕織,食物、衣裳一概沒有,殿下以為這很好玩?」

  聽孫承宗語氣嚴厲,朱由校不敢正視,低下頭去說了一句:「孫先生,這不是打比方嗎。」

  張原嘴角噙著笑意,心道:「要當小木匠的老師並非易事,小木匠其實是很聰明的。」

  孫承宗覺得自己被皇長孫繞進去了,哭笑不得,說道:「雖是譬喻,但聖賢之於國家百姓,無異於太陽之於萬物,沒有太陽,萬物不能生長,就只有黑暗和死亡,沒有聖賢,民眾就沒有指引,言行就會混亂,種種悖逆詐偽、奸邪淫盜就會迅速滋生,四民淪為禽獸、乾坤化為地獄,比之沒有太陽尤為可怕,殿下知之乎!」

  朱由校聽孫承宗說得這般嚴重,哪敢再有異議,唯唯稱是。

  孫承宗也覺得皇長孫年幼,現在和他說天理、道義沒什麼用,還是先教他識字、練習書法為好,等唸完《千字文》開始讀四書時再慢慢解釋、引導,於是和周延儒、張原議定,由周延儒和張原二人把剩下的《千字文》教完,他則進講《通鑑綱目》,讓皇長孫明白前代興亡事實,三位講官輪流來教,每人一天,每日上午要督促皇長孫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各三遍,然後教新課,午前再臨摹大字帖六十字,下午溫習上午學的新課,再臨摹法帖一百字,最後半個時辰由講官提問或答疑——

  這日朱由校讀《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前面一小部分各三遍之後,到主敬殿偏殿休息,孫承宗、周延儒、張原三位講官自有內侍捧上香茶和宮廷茶食點心享用,一邊商議如何把皇長孫教導成賢良君子,周延儒主意比較多,張原沒說什麼,只說皇長孫聰慧過人,因啟蒙晚、玩性重,需循序漸進、慢慢引導才好——

  中午時光祿寺準備了精美酒食款待眾位講官,這與當年朱常洛出閣講學時講官要自帶飯盒相比,待遇今非昔比,這也表明太子在宮中的地位有了明顯提高,在處理梃擊案的態度上,萬曆皇帝認為朱常洛仁孝識大體,現在想立福王為儲也不可能,所以萬曆皇帝對自己這個長子也親善起來,皇帝一看重,宮中從大太監到小火者也都對東宮尊重起來,那些原先託病不到東宮執役的內侍紛紛回歸,王安、鐘本華也跟著水漲船高受到宮人們的尊重——

  黃昏時分,張原出東安門,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錘等在東安門外,張岱先從翰林院出來,也在這邊等著張原,見面就問:「介子,當這東宮講官得意否?」

  張原笑道:「還好,宮中酒食頗為可口。」

  張岱只問了這一句,便轉換話題道:「介子,我有一大事與你商量,你今晚且到泡子河畔歇夜,你我兄弟飲酒長談。」

  張聯芳赴揚州如皋任職後,那泡子河畔的豪宅就歸張岱居住了,那宅子極是寬敞,景緻亦好,張岱邀張原與他一起住到那裡去,張原婉拒,澹然她們進京後還是住在李閣老胡同的小四合院更好,張岱之妻劉氏頗為拘謹古板,與澹然怕是合不來,住在一起必有齟齬,那時再分開住就不美了,倒不如偶爾聚一聚更能增加兄弟妯娌之間的情誼——

  張原讓武陵和汪大錘回東四牌樓告訴內兄一聲,他與大兄張岱往泡子河方向行去,問:「大兄有何要緊事?」

  張岱道:「介子還記得舊院李雪衣之妹李蔻兒否?」

  張原笑道:「那是大兄要養成的小美女,為何問我記得不記得。」

  張岱「嘿」的一笑,說道:「去年離開金陵赴京的前夜,我不是答應今年或者明年迎娶李蔻兒嗎,現在中了進士、又考上庶吉士,三年兩載是出不了京城了,四月初我曾寫了信去南京舊院,昨日收到回信了,李雪衣、李蔻兒姐妹二人都寫了信來,李雪衣說頗有士紳商賈想要梳攏蔻兒,蔻兒今年十五歲,在曲中舊院也算是成人了,那女孩兒對我還真是一片痴心呢,問我何時去接她,言詞楚楚可憐,我不能負她,只是我現在無法離京,李雪衣在信中問能不能讓蔻兒與王微姑一道進京,她們知道弟婦和王微今年會入京的,只是這裡又有兩個不妥之處,第一,蔻兒尚未脫籍;第二,弟婦、王微她們進京是與我父和我妻一道的,我父親只怕不肯莫名其妙帶一個舊院少女來京——」

  張原已知大兄心意,笑問:「那大兄待怎樣?」

  張岱就笑嘻嘻道:「令寵王修微女中豪傑,慣行遠路,而且也熟悉金陵之事,請她幫蔻兒贖身並帶到京城——這就是愚兄要求介子弟之大事。」

  張原道:「大兄,這事我可以幫你,只是我和修微只恐會因這事得罪了嫂嫂劉氏,這你可得向爾弢叔和劉氏嫂嫂說清楚。」

  張岱道:「我父親那裡問題不大,至於劉氏,說清楚與否都一樣,不管那麼多,反正你定要幫我這一回,不然若蔻兒歸了別人,那我後悔何及。」

  來到泡子河畔張氏豪宅,張聯芳走後,這豪宅頓時冷清了許多,每日高朋滿座沒有了,張岱其實也好客,但畢竟現在是庶吉士,每日要到翰林院學習,閒暇時間不多,在京時日也短,除了與庶吉士們和翰社一幫人往來,尚未結交京中三教九流——

  張原即寫信給王微說了李蔻兒之事,又給南京守備太監邢隆寫了一信,上次王微來信說邢隆曾送了賀禮恭喜他會試高中,一直忘了寫信去致謝,寫罷兩封信,想想又給邢隆手下的東廠理刑百戶柳高崖寫了一封信,為李蔻兒脫籍這種事當然不好向邢太監說,那是小題大做,也有點不敬,拜託柳高崖正合適,張岱也給李雪衣、李蔻兒姐妹寫了信——

  夜裡,兄弟二人在後園張燈飲酒,張岱指著泡子河對岸那一片黑黢黢的園地道:「董氏宅園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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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1 19:22: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章 有喜
               
  泡子河畔的董氏園林因為曾發生了殺人埋屍的大案,董其昌、董祖常受刑律嚴懲一死一殘,董氏父子居住的這宅園就被認為風水不好,也就沒有哪位士紳願意購買,亭台精美、花繁樹茂、極富江南意韻的董氏園林就這樣荒廢了,成了狐鼠出沒之地,松江董氏的繁華豪奢已成往事,這沒什麼好說的了——

  濟南的秋露白酒頗香冽,是張聯芳多年的珍藏,張岱不管那麼多,搬出來喝,張岱不怎麼會喝酒,兩杯酒下去就面紅耳赤了,張原頗有酒量,但很克制,也只喝了兩杯就不再多飲,張岱微醺,起了思鄉之情,搖著扇子仰望漆黑的夜空,悠然道:「介子還記得大父的那個門客張東谷嗎?」

  張原道:「酒徒張東谷啊,也算是山陰名士,善謔。」

  張岱笑道:「對,就是善謔,汝師王謔庵也喜與張東谷談笑,張東谷在大父門下最鬱悶的就是酒不得暢飲,因為大父和我父、我叔都不喜歡喝酒,所以他也沒得喝,他曾說我父叔輩『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此語頗韻,有晉人風味,但這兩句話傳來傳去,卻成了『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意趣大舛了,這真是點金成鐵了。」

  張原道:「那日皇帝在慈慶宮召見群臣,御史劉光復明明是讚美皇帝和太子慈孝,皇帝耳背,沒聽清,近侍魏進忠轉述,也不知魏進忠怎麼歪曲了劉御史的話,皇帝大發雷霆,差點殺頭。」

  張岱道:「管子云『疏不間親』,但親要間疏就容易得很,所以說枕頭風好吹、內侍易掌權。劉瑾、王振輩不就是這樣掌權的嗎。」

  張岱對那個魏進忠渾不在意,又說張東谷之事:「——張東谷好酒貪杯,家貧如洗,全仗大父接濟。有一次他與惡少訟,惡少誣指東谷為萬金豪富,東谷忙忙走訴大父說『紹興人可惡,對半說謊,便說我是萬金豪富』,萬金對半,那也有五千金啊。大父常舉以為笑。」

  張原道:「這幾年沒看到張東谷——」

  「死了。」張岱道:「前年就死了,醉死的,臘月的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一跤倒在房門前,也不知是醉死的還是凍死的。」說著搖搖頭,起身去烹茶。

  張原跟去在邊上看,張岱親自動手,學的是閔汶水的茶藝。說道:「去年過金陵未飲閔老子茶,遺憾。」

  張原笑道:「那時大兄正與李雪衣、李蔻兒姐妹大被同眠,哪會想到閔汶水。」

  張岱哈哈大笑。說道:「流言可惡啊,我張宗子可是坐懷不亂。」

  張原笑著拱手:「佩服,佩服大兄。」

  不料張岱笑聲一低,說道:「介子,你說我是不是把李雪衣也一併娶了?」

  張原點頭道:「好主意,李雪衣姐妹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娘,似乎也可以一併娶。」

  張岱大笑,說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是,那老鴇正是李雪衣、李蔻兒的親娘,我若把姐妹二人娶了。她們這個老娘自然也要跟來要我養老送終的。」

  兄弟二人品茶、圍棋、謔談,二更鼓罷,二人各自回房歇息,安排給張原的住處是西堂客房,穆真真服侍張原沐浴,然後自己洗。蹲在浴桶裡搓揉著飽滿瓷實的身子,一邊和張原說話:「少爺,素芝姐姐都有身孕了——」

  七月初的天氣依然悶熱,夜間也未見清涼,張原「嘩嘩」的扇著扇子,目視浴桶裡的穆真真,穆真真頭髮盤著,露著雪白的脖頸,還有半截酥胸,有時腰一挺,就雙峰全露了,房間裡好似升起兩輪皎潔的圓月——

  見張原看過來,穆真真含羞一笑,身子沉下去,嗯,月亮掉進水裡了。

  「我沒聽大兄說起,素芝和你說的?」

  張原走近浴桶,看水裡的月亮。

  穆真真蹲在水裡,仰頭看著張原,應道:「是,就是方才說的,有三個多月了,素芝姐既高興又擔心。」

  張原道:「擔心什麼?」

  穆真真道:「素芝姐姐想生個女娃,這樣少些麻煩,因為,因為——」

  張原接口道:「因為大婦劉氏不是很和善是嗎?」

  穆真真輕聲一笑:「少爺什麼都知道。」

  張原這時猛然想到一事,問:「真真,你方才說素芝都有身孕了,為什麼要加個『都』字?」

  穆真真臉一紅,說道:「沒什麼,婢子只是隨口這麼一說。」

  張原問:「真真,近來有沒有覺得身體哪裡不適?」

  穆真真道:「沒有啊,婢子身體好得很。」

  張原單手掬起浴桶裡的溫水澆在穆真真雪白的脖頸上,口裡道:「我記得每次月末和月初有那麼五、六天,真真是不能跟我外出的,今日可是七月初一。」

  穆真真一愣,本來是臀部貼著腳後跟跪坐著,這時挺坐起來,雪白的肌膚上的好似鍍了一層水釉,這層水釉又迅即退縮、凝結成一滴滴水珠慢慢滑落,玉峰怒峙,珠圓玉潤——

  「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穆真真又驚疑又驚喜地問,幽碧雙眸閃著光。

  張原伸手將少女高聳玉峰上那幾滴不肯滑落的水珠抹去,既來之則安之,手就不肯離開了,說道:「再等幾天再看吧,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也有孕了。」

  穆真真喜不自禁,想忍也忍不住,身子俯過來,臉貼在張原胸腹間,聲音帶些嗚咽:「真的嗎,少爺這麼一說,婢子就覺得是真的了,婢子這幾天稍覺容易睏倦,以為是天氣熱的緣故呢。」

  張原撫著穆真真光潔的背部,含笑道:「我們先別高興得太早,這個月事有時晚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穆真真道:「婢子自十四歲來——來了以後,一向很準時的,這次已經晚了四天了。」

  張原道:「過幾日我帶你去看醫生。」

  穆真真快活得心浮浮躍躍,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懷孕了,她沒有素芝那樣的擔心,少奶奶已經生了鴻漸小少爺了,她就是生男孩也可以,而且少奶奶脾氣也好,痴痴道:「少爺,婢子想生個男孩。」

  女子一旦母性發作,那是不可抵擋的,張原道:「好,就生男孩。」

  穆真真道:「生男孩長大以後也可以保護——少爺。」

  張原「嘿」的一笑:「怎麼,生兒子就為了當保鏢嗎?我只要你在我身邊保護。」

  穆真真歡喜不盡,柔聲道:「婢子一生一世都是跟著少爺的。」

  ……

  七月初二是周延儒到文華殿教授皇長孫《千字文》,七月初三皇長孫休息,七月初四才輪到張原,當了東宮講官後的最大好處就是有了更多的自由支配時間,除了教授皇長孫那日要待在宮中之外,其他日子既可到翰林院坐堂,也可待在家裡說是準備講章,講解《千字文》又需要什麼準備的呢,翰林院本就是清貴悠閒之地,現在成了東宮講官就更悠閒了——

  七月初三這日張原就沒去翰林院坐堂,他頭戴逍遙巾、身穿直裰道袍,帶穆真真去大慈延福宮附近的一間醫藥鋪看醫生,清墨山人的妻子董奶茶懷孕就是在這家醫鋪診視的,那醫生不認得狀元郎,見穆真真是婢女打扮,也就懶得多客氣,搭了脈、問了話之後就說是有孕了,問:「要不要打胎?」醫生閱人多矣,有些大戶人家的婢女被老爺或者少爺搞大肚子,怕被奶奶或少奶奶知道,就來討幾帖打胎藥吃——

  「打胎!」張原眉頭一皺,隨即明白了,說道:「要保胎。」

  醫生看了張原一眼,說道:「那就少幹重活,別的就沒什麼了。」

  穆真真並不在意醫生的態度,她心裡快活無比,跟著張原出了藥鋪,到了大慈延福宮門前,清墨山人正在布設卦攤,董奶茶在邊上幫手,董奶茶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原先清秀瘦弱的少女現在變得豐腴紅潤——

  「真真姐好,張公子好。」

  董奶茶先看到張原和穆真真,趕忙招呼,又問穆真真一早出來何事?

  穆真真道:「沒什麼事。」

  張原和清墨山人閒聊了幾句,問清墨山人算卦生意可好,是否要典一個小店舖,這樣擺攤風吹雨淋的太辛苦?

  清墨山人道:「山人正有此意,只是還少些銀錢——不不不,不用張公子幫忙,山人受張公子之惠多矣,山人已積攢下十餘兩銀子,準備九月間或租或典一處房子,既可居家也可開店,奶茶大約是十一月間分娩。」

  張原道:「那好,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

  回四合院前,穆真真道:「少爺,婢子的事先不要和商夫人她們說。」

  張原道:「為什麼,這不是喜事嗎?」

  穆真真忸怩道:「少爺,先不要說好嗎?」

  張原道:「依你,待澹然進京再說吧,那時你肚子比董奶茶也小不了多少了,你現在就得注意,小盤龍棍、射箭這些少練,練時不要大步奔躍。」

  穆真真應道:「是,婢子知道了。」又問:「那每日到玉河橋上接少爺可以嗎?」

  張原道:「這個無妨,你現在肚皮還不大。」

  穆真真抿著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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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2 14:12: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一章 吃奶

  七月初四辰時二刻,張原身穿講官大紅袍,從東安門入皇城,自梃擊案後東安門守衛就森嚴了許多,五軍營的叉手圍子手要仔細驗看入城者的身份牙牌,進宮城東華門時又要驗一次,外廷官吏入宮還必須有勘合牌,也就是說宮城內府會把今日要進宮的官員、吏役姓名和勘合牌預先交給值守警衛,然後由值守警衛一一驗對,對那些事先沒有領取勘合牌或者有勘合牌卻未事先登記的臨時入宮者的審查那就更嚴了,這自然增加了很多麻煩,但有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革職為民的前車之鑑,各衛指使揮使哪敢大意,以前衛兵值勤時冒名頂替、擅離職守的現象暫時杜絕——

  東宮講官的大紅袍很醒目,新科狀元誰人不識,無論是皇城守衛還是宮城守衛見到張原都極為敬重,重重大門通行無阻,張原進到東華門,皇長孫的伴讀小內侍高起潛已經在等著他,叉手唱喏後接過張原手裡的小書篋,跟在張原身邊往文華殿行去。

  張原問:「皇長孫這幾日學得如何?」

  高起潛遲疑了一下,答道:「不瞞張修撰,哥兒自出閣讀書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呢,哥兒不愛讀書,回宮後做起木工活卻樂此不疲,要我也在邊上幫手,小的很為難,不依哥兒吧哥兒不快活,依哥兒胡鬧吧哪一天千歲爺問起哥兒的學業,小的定要挨打。」

  張原道:「無妨,待我來好生開導殿下。」

  高起潛臉露喜色,說道:「乾爹也說張修撰定然教導有方,沒什麼事能難得住張修撰。」

  張原笑了笑,說道:「小高公公,你乾爹讓你做皇長孫伴讀可是費了不少心力吧。」

  高起潛道:「是,有很多人爭呢,是干爹懇求王公公在千歲爺面前說情才成的。」

  張原道:「這也是因為你聰明好學,不然王公公說情也沒用。」

  高起潛甚喜。說道:「多謝張修撰誇獎,小的一定會努力做好皇長孫的伴讀,不負乾爹的栽培、不負張修撰的教導——張修撰請看,我乾爹在門前等著呢。」

  鐘本華在文華殿門前的古柏下向張原拱手寒暄之後領著張原經過穿廊到後殿主敬殿。前殿是皇太子的講堂,為免繁文縟節浪費時間,皇長孫的講官不用先到文華殿覲見皇太子,徑去主敬殿為皇長孫進講便可。

  這種日常講學比較隨意,除了東宮內侍,並無禮部、鴻臚寺的官員在場,張原在殿內稍等了一會。就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魏進忠陪著皇長孫朱由校到了,相互見禮後坐下,伴讀高起潛則跪在皇長孫身邊的一條小書案邊,案上也有一套書籍筆墨——

  張原問:「殿下,前日周講官講解《千字文》講到哪一句了?」

  朱由校眼神呆滯,顯然對讀書毫無興趣,答道:「篤初誠美,慎終宜令。」

  張原點頭道:「不錯。周講官一天時間就講了二十二句八十八字,殿下先朗誦一遍《千字文》前面學過的文字吧。」

  朱由校便機械地大聲讀了起來,伴讀高起潛一起小聲讀。須臾讀畢,朱由校不待張原吩咐,就翻出《三字經》讀了起來,眼睛盯著書本、一句一句讀的也沒錯,但明顯心不在焉,紹興俗語「唱書歌」、「坐船」就是指這種學習狀態。

  張原不禁搖頭,心道:「這樣的教法不行,皇長孫本不是愛讀書的人,強逼著他坐在這裡念『人之初性本善』只會唸得焦躁不耐,還不如放任他做木工活去。」

  待朱由校唸完《三字經》再取《百家姓》念時。張原道:「且慢,就唸到這裡。」

  朱由校愣愣的看著張原,張原道:「今日先不學新課,由殿下向我發問,問什麼都可以。」

  朱由校眼神好比成黑白圖片逐漸變成了彩色,慢慢有了神采。問:「真的問什麼都可以嗎,張先生?」

  張原微笑道:「豈敢哄騙殿下,請殿下發問。」

  朱由校看著張原,過了一會,問道:「張先生,上回孫先生沒對我說清楚為什麼人要成聖成賢,張先生和我說說?」

  張原言而無信,第一個問題就不答,卻問朱由校:「殿下會下棋嗎,或者別的遊戲也可以?」

  朱由校眉飛色舞道:「我會『掉城』遊戲,是我皇祖父創製的。」

  張原問:「這種遊戲有何規則,就是說該怎麼玩?」

  朱由校道:「張先生要玩掉城嗎,好極——小高,你速回宮中取掉城玩具來。」一說到玩,朱由校興致勃勃。

  張原趕忙制止道:「我只是問問掉城的遊戲規則,殿下說得上來嗎?」

  朱由校道:「就是一塊羅綢,繡個井字,然後以銀錢投擲,落在框內的就贏,壓線或者滾到框外的就輸。」

  張原道:「銀錢落在框內是羸,框外算輸,這就是規則,當然,這種規則必須是公平的,不然的話,你若是不管落在框內還是框外都是你贏,別人都是輸,那就不是規則,而是胡來、是賴皮,就不會有人和你玩這遊戲對不對?」

  朱由校連連點頭道:「是,那就亂了,沒法玩,也沒意思。」

  張原道:「殿下說得對,聖賢就是為這人間世立規矩的人,聖賢立的規矩能利益萬民,百姓遵從聖賢的教化,才能井然有序、太平安樂地生活。」

  朱由校心領神會道:「那我們這人間世也好比一個大遊戲,遊戲裡的人必須遵守遊戲規矩,不然就要踢出,若都不遵守,那就全亂了,是不是,張先生?」

  以遊戲作譬喻,朱由校領會得很快,張原點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聖賢既有文王、周公、孔孟這樣以道德教化萬民的聖賢,也有像兵法傑出的孫武、醫術高超的張仲景這些在某一方面能利民濟世的都可稱為一術之聖,就是木工活也有聖人,那就是魯班——」

  「魯班我知道。」朱由校喜滋滋答道:「魯班就是公輸班,會制能飛行的木鳶,木匠的祖師爺。」

  張原道:「所以說成聖成賢是指遵從聖賢之道,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目標在前,走在這條路上那就不會有錯。」說最後這句話時張原心口不一,他心裡其實並不是這樣想的,但東宮講官絕不是那麼好當的,你若有離經叛道之語,那罪責不小,所以有些話不能亂說,還得顧忌著。

  朱由校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明白,我知道了,很多人都是走在成聖成賢的路上,難怪我說怎麼說沒見過活著的聖人呢,要做聖賢是很難的是吧,就像我讀書時就想睡覺,做木工等遊戲時就有精神,這怎麼辦呢,張先生?」

  張原道:「我也不是整日讀書習字,有時也圍棋、聽曲,有種種遊戲,但不能因為遊樂而耽誤了正事,殿下喜好做木工並沒有什麼不對,要完成好每日學業,而不是敷衍了事,做木工活時儘量把木工活做好,在這裡讀書時也要打起精神把書讀好。」

  張原是第一個肯定他做木工活的人,這讓朱由校頓起好感,說道:「張先生說得是,我是要把書讀好,其餘時間做木工就沒錯是吧。」

  張原微微一笑:「我只管你讀書,木工活我教不了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翻開薄薄的《千字文》,說道:「現在講新課。」

  朱由校打起精神聽課,枯燥的《千字文》張原也能講得妙趣橫生,與孫承宗、周延儒講的課大不一樣,一邊的鐘本華都聽得暗暗讚嘆:「張原真是大可為鯤鵬,小可為蜩鳩,能放能收,深入淺出,深明事理,讀書到此境界才敢稱讀通了的啊。」

  講了半個多時辰,張原停下,誇獎了朱由校幾句,讓朱由校到偏殿暖閣休息一會。

  朱由校走到偏殿暖閣,問一個宮人:「客嬤嬤呢,客嬤嬤來了沒有?」

  宮人道:「客嬤嬤到了,在裡間呢。」

  暖閣裡間響起客印月的聲音:「哥兒進來,嬤嬤給你帶了甘露餅和五色芝來吃——先洗手。」

  朱由校洗了手,進到裡間,見客嬤嬤穿著粉色紗衣、淺紅宮裙,笑吟吟倚在窗前,手裡的團扇朝小案一指,案上有個漆盒,盒子已打開,裡面有顏色好看的點心,朱由校拈起一塊甘露餅吃,一邊道:「嬤嬤也吃。」

  客印月搖頭道:「我不吃,甜食吃多了會長胖,哥兒瘦,多吃些無妨。」見朱由校鼻翼有細細汗珠,便走過來給朱由校扇扇子,問:「今日是張狀元教嗎,哥兒好像還有些高興?」

  朱由校道:「張先生教得極好,我願意聽張先生講。」

  客印月「哦」的一聲,若有所思,一時沒說話。

  朱由校又吃了一個五色芝,咂吧著嘴,眼睛看著客印月鼓鼓的胸前,說道:「嬤嬤,我想吃奶。」

  客印月用團扇在皇長孫腦袋輕輕拍了一下,笑嗔道:「你都多大了,還要吃奶!」

  朱由校膩到客印月身邊,央求道:「嬤嬤,我真的要吃奶。」

  客印月笑著推他,說道:「嬤嬤早沒奶水了,都被你吸光了。」

  朱由校道:「有,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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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非禮勿多視

  皇長孫朱由校出生三個月時客印月入宮,起先客印月與其他幾個當選的奶娘一起住在東華門外的奶子房,每日入慈慶宮奶皇長孫,後來因為客印月的奶水香濃量多,人又伶俐乾淨,皇長孫也依戀她,就長住宮中了,朱由校自幼體弱多病,幾次要斷奶都哭得聲嘶力竭,客印月奶水又足,就一直讓朱由校吃下去,一直吃到五歲,五歲之後當然不再把乳娘的奶當主食了,但有事沒事、受了委屈、感到害怕就要吃客印月的奶找安慰,都十歲了還是這樣,客印月坐著,皇長孫站著,就那樣吃奶,只這兩年才不怎麼犯奶癮——

  「哥兒今天怎麼了?」客印月有些奇怪,伸手摸了一下朱由校的腦門,問:「莫不是你讀書不專心,張先生責罵你了?」

  「沒有,張先生還誇我悟性好呢。」朱由校吧嗒著嘴,伸手就來扯客印月的衣領,說道:「我就是突然很想吃奶,嬤嬤給我吃。」
  
  客印月戴著紙護領,嘉靖以來宮女的護領都是紙制,一天一換,可保持潔淨,這種紙護領由江西玉山縣上貢,有各種顏色,製做得也很精緻,客印月見皇長孫毛手毛腳亂扯她的護領,忙道:「哎呀,你做什麼,莫要把領子扯破了。」捉住朱由校的手不讓他亂動,朱由校就跳著腳叫「我要吃奶,我要吃奶」。

  「噓——」

  客印月瞪起她那又大又媚的眼睛嗔道:「輕聲些。等下讓張先生聽到,看你羞不羞!」

  朱由校道:「隔得好遠呢,張先生又不是順風耳,哪能聽到——那我不亂動,嬤嬤解衣給我吃,我吃了奶還要去讀書呢。」

  客印月拗不過皇長孫,反正也是自幼吃慣了的,只好道:「唉。真拿你沒辦法,你老老實實站著別動。」說著,自己解開護領,鬆開幾粒紐扣,敞開衣衫,將紅紗抹胸往下撥了撥,露出左邊一隻豐肥白乳。被抹胸勒得翹生生——

  十二歲的朱由校張著嘴,目瞪口呆的樣子。似被客嬤嬤的豪乳給震驚了。

  客印月坐在竹杌上。微有些羞澀,伸手摘下朱由校頭上戴的圓帽放在一邊,說道:「愣愣的看什麼,要吃就快吃。」將朱由校的腦袋摟過來,按在胸前,感覺一張熱熱的臉貼在她胸脯上,隨即乳尖被叼住。開始一下一下的吮吸,被吸得渾身麻酥酥。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

  朱由校吃了一陣奶,有些憋氣。嘴巴鬆開通紅的乳尖,仰頭道:「我說嬤嬤還是有奶的吧,嬤嬤的奶真香。」又仔細看那隻白圓挺翹的左乳,伸指勾住抹胸往下一撥,右乳也顫顫巍巍彈了出來——

  「哥兒別鬧了,趕緊去讀書。」客印月擋開開朱由校的手,把抹胸提上去,鼓鼓豐盈,簡直要把紅紗抹胸撐裂。

  朱由校笑道:「嬤嬤的奶子真好看,我吃了這麼多年嬤嬤的奶,怎麼都沒注意呢。」

  客印月系好衣衫,白了朱由校一眼,幫朱由校把帽子戴上,說道:「趕緊讀書去,張先生在催你了。」

  是有伴讀小高的聲音在叫:「哥兒,哥兒,張先生喚你了。」

  朱由校便跟著小高去主敬殿,張原哪裡能知道十二歲的皇長孫還要吃奶,見皇長孫興致很好,以為是自己課講得精彩,心下自是得意,便道:「先臨六十個大字,不求做王羲之那樣的書聖,總要寫得端正才好。」

  朱由校和高起潛在認認真真臨摹大字,張原負手踱步,偶爾指點一下皇長孫執筆的姿勢和要領,心想:「我不指望教出一個明君,不要太昏庸就好。」又想:「傍晚我要去拜訪一下孫承宗,談談皇長孫的教育問題——」

  已經是巳時末,日頭高照,初秋的天氣依然炎熱,高敞的大殿卻是頗為涼爽,張原看到北邊長窗外有個人影,似在朝殿內窺視,便走出去一看,原來是客印月。

  見張原出來,客印月趕忙迎過來萬福施禮,輕聲道:「張先生好,小婦人來看看哥兒,不知哥兒學習得可好?」

  張原一揖,微笑道:「客嬤嬤辛苦,皇長孫很聰明,只要他肯學,沒什麼能難得住他。」說話時目光落到客印月豐盈的胸前,那裡有一塊明顯的濕痕——

  張原的嗅覺靈敏,能嗅到客印月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不禁納悶:「哺乳期的婦人才會有乳汁溢出,客印月分娩都十二、三年了吧,怎麼還會有乳汁,怪了個哉。」非禮勿多視,目光移開,看著不遠處的慈慶宮大門。

  客印月察覺張原目光有異,低頭一看,頓時面紅耳赤,說了一聲:「張先生,小婦人先回宮去了。」急急忙忙走了。

  張原看著客印月牝馬一般的矯健背影,總覺得這婦人身份不簡單,不過他現在沒權力去查客印月的底細,那應該是錦衣衛、東廠的職能,他能做的就是與客氏保持良好的關係,史上客氏惱恨外廷大臣是因為外臣一再要求客氏出宮,魏忠賢也是如此,其實都是很想與外臣交好的——

  這日下午申時末,張原從東安門出了皇城,穆真真和汪大錘在外面等著他,穆真真戴上了一頂寬沿竹笠遮陽,以前她都是不戴的,烈日下也曬不黑。

  張原道:「我要先去李閣老胡同拜訪左春坊左庶子孫大人,大錘等下雇一輛車在胡同口等著。」

  主僕三人來到李閣老胡老,張原一問之下方知孫承宗的寓所距離工部分給他的四合院只有數步之遙,汪大錘去僱車了,張原對穆真真道:「澹然她們這個月底應該會從山陰啟程,過幾日讓來福找工匠把這寓所再整修一下,搞乾淨些,看看要添些什麼器具用物,早作準備,免得她們到京後再手忙腳亂。」又道:「對了真真,待澹然進京後,我與她說說,安排一個僕婦或婢女服侍你。」

  穆真真忙道:「不用,不用,少爺真的不用,那樣婢子會渾身不自在的。」

  張原笑問:「那你分娩做月子也不用服侍嗎?」

  穆真真含羞道:「不用特意安排人的,婢子自己能做的就不想麻煩別人。」

  張原笑道:「有很多事我自己也能做,可我就想麻煩你,我是不是有點驕奢淫逸。」

  穆真真囅然而笑:「這可不一樣,婢子願意服侍少爺啊。」

  ……

  孫承宗見張原來訪,有些詫異,他知道今日是張原入宮進講,以為是張原教導皇長孫時遇到了什麼難處,趕忙迎進去坐定,僕婦上茶,張原喝了兩口茶,這才向孫承宗說起他今日與皇長孫的問答,張原向孫承宗說這些是有用意的,因為他對皇長孫說的那些話有些與儒家正統思想稍有不同,為防日後遭人彈劾攻訐,先讓孫承宗知道這些是有好處的——

  聽罷張原所言,孫承宗濃眉皺起,說道:「張修撰善能引導皇長孫學習固然是好,但還是不要討巧,易經有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我輩既為講官,那自然要以聖賢大道來引導皇長孫,不然皇長孫就是熟讀四書五經那也是有口無心。」

  張原對孫承宗這話不敢苟同,孫承宗說的道理是不錯,但照孫承宗和周延儒的教法,皇長孫對讀書就完全沒有興趣了,那樣唸書才是有口無心,說道:「孫大人,在下以為把皇長孫培養成聖賢那是極難的,當年張江陵為帝師不可謂不嚴,親手編寫《帝鑑圖說》諄諄教導,卻又如何?」

  張江陵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曾是萬曆皇帝的老師,張原說的這話實為大膽,有明顯譏刺萬曆皇帝之意,也是在孫承宗面前他才會這麼說,不用深交就能知道一個人的品行,真好。

  孫承宗並非迂闊腐儒,深知萬曆朝弊端,默然半晌後改口道:「張修撰這樣也算是因材施教,權宜之計,先把皇長孫引導到讀書的路上來,能明事理、辨忠奸就好。」

  說過了皇長孫的事,張原就向孫承宗請教邊塞軍事,孫承宗見張原也關心邊事,很是欣喜,一番談論之後,張原知道孫承宗也未把建虜努爾哈赤當作大敵,孫承宗這些年關注的是蒙古的威脅,張原心道:「連孫承宗這樣深知兵法的人也認為建州女真尚不致大患,這應該就是大明朝野的共識了,如何才能讓國人猛醒呢,非得薩爾滸的慘敗嗎?」

  張原向孫承宗借了幾冊兵書回去讀,其中就有孫承宗游在邊塞的筆記,這是張原需要瞭解的。

  ……

  七月十二,又輪到張原入宮進講,張原還是教《千字文》,而昨日周延儒已經給皇長孫開講《大學》了,因為《千字文》已經快要教完,剩下部分由張原獨自教授完畢即可。

  三位講官,朱由校最喜聽張原的課,這日休息時,朱由校對張原道:「張先生,昨日周先生教我《大學》,我對照著書本聽周先生講,察覺周先生講漏了一個字——」

  張原道:「殿下當時指出了嗎?」

  朱由校搖頭道:「沒有。」

  張原道:「這是小錯誤,無心之失,殿下應該寬容。」

  朱由校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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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文華殿風波
               
    張原教導皇長孫要寬宏大量,對周延儒的無心之失要寬容,但周延儒卻對張原不寬容——

    ……

    梃擊案雖已了結,餘波猶在,浙黨在這次突如其來的闖宮案中猝不及防、應對不慎,以致節節敗退、狼狽不堪,首領劉廷元和中堅人物胡士相、鄒紹光被貶出京,浙黨遭受重挫,劉廷元在梃擊案之前呈上去的抨擊張原冰河說的奏疏也因東宮案發而無人關注,在玉河北橋落水風波中顏面掃地的姚宗文本想借攻擊張原是諂媚佞臣而挽回聲譽,現在也只能含恨隱忍、等待機會了——

    梃擊案的影響遠不僅此,原本比較團結的浙、齊、楚、宣諸黨因為在此案中所持態度不一致而造成了裂痕,齊黨亓詩教、周永春在梃擊案中堅定支持東宮皇太子,楚黨的鄭繼之、王大智則態度曖昧,屬於騎牆派,只有宣黨與浙黨齊心,其實只要諸黨沒感受到來自東林君子們除惡務盡的威脅,那麼他們之間產生分歧和裂痕就是遲早的事,只有東林的壓迫才會讓他們齊心協力,但現在的東林依然處於弱勢,六科廊依然是三黨的天下,而且吏部尚書和文選司郎中這兩個重要官職也牢牢掌握在楚黨手中,這對明年開始的六年一度的京察至關重要——

    但東林黨因梃擊案受益是很明顯的,雖然也有王之采、何士晉二人被放外任,但借這次推選東宮講官的機會,錢龍錫、成基命成為了皇太子的講官,孫承宗、張原做了皇長孫的講官,這四人當中孫承宗是東林黨人,成基命雖然不算東林中人,但成基命的座師是葉向高,三黨當然把成基命看作東林一系,松江錢龍錫一向與東林親近,張原呢。不用說,比東林還東林,已成浙黨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張原而後快——

    所以說七名東宮講官有四人可以說是東林一派。而剩下的三人當中還有一個是徐光啟,此人不屬東林也不屬三黨,但他是張原的師兄,這年齡相差懸殊的師兄弟二人關係甚是密切,時常聚會長談,就只有郭淐和周延儒是三黨要爭取的,郭淐已是老朽。一向明哲保身,指望不上,三黨也不看重他,只有周延儒是有資歷、有能力和張原競爭的,而且據傳周延儒與張原不和,自周延儒為東宮講官後,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吏科給事中張延登這二人幾次登門拜訪周延儒,提醒周延儒防備張原的奸詐和詭計。又說張原曾揚言自己學問勝過周延儒,說什麼丙辰狀元力壓癸卯狀元,還在給庶吉士講課時取笑周延儒……

    這些事三分真七分假。心高氣傲的周延儒聽了自是惱怒,其實也不用姚宗文挑撥,周延儒早已把張原視作其今後仕途的主要對手了,他與張原都還年輕,想在皇太子朱常洛即位期間入閣為輔不大可能,只有寄望於皇長孫,自從給皇長孫進講以來,周延儒已明顯感覺皇長孫喜歡聽張原的課而不怎麼喜歡聽他的課,這是讓周延儒既煩惱又嫉妒的事,受姚宗文挑撥離間之後。周延儒就加倍留心張原給皇長孫講授的內容和方法,一是為了揣摩學習,以便投皇長孫所好,二是為了找張原的錯誤,伺機彈劾,周延儒每次進講。都借溫習功課之名,向皇長孫詢問張講官上回是怎麼教的,有何印象深刻之處?

    皇長孫朱由校年幼,哪裡知道周延儒會存有這種心思,自是興致勃勃地把張先生說的一些他很聽得進去的話轉述出來,張原的這些話往往與正統儒家大義不是很符合,個性張揚頗似泰州學派的觀點,這是少年人喜歡聽的,周延儒不動聲色,每次都仔細詢問,並覷空詳記下來——

    七月二十二日黃昏,周延儒候在東安門外,待孫承宗進講完畢出宮,他便向孫承宗報知張原誤導皇長孫之事,孫承宗年長,職位也高,教授皇長孫的三位講官自然以孫承宗為首,有關進講方面的問題先向孫承宗請示是對的,周延儒並沒有把他記下的筆錄給孫承宗看,只口頭說了一下張原教法不對,看孫承宗是何態度?

    不出周延儒所料,東林黨的孫承宗果然包庇張原,為張原曲為解釋,周延儒也就不再多說,告辭而去,卻沒有回自己寓所,而是僱車直奔崇文門外的姚宗文住所——

    孫承宗回到李閣老胡同後想想有些不妥,便即寫了一封信讓僕人送往東四牌樓商御史府上交給張原,正是晚飯前的一段悠閒時光,張原與景蘭和景徽姐妹坐在廳前白玉蘭下看信,祁彪佳也在,祁彪佳現在是三天兩頭往岳父家跑,與商景蘭一起讀書、習字,少年情侶,樂在其中。

    這些日子張原幾乎每天都有信,傍晚從翰林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信,這日有族叔祖張汝霖通過驛遞寄來的快信,是六月二十九日寄出的,大信封裡有好幾個小信封,除了族叔祖的信之外,還有父親張瑞陽的信、澹然的信和宗翼善的信,父親在信裡主要是說澹然和小鴻漸將於八月初啟程赴京,張母呂氏很是捨不得,好在履純、履潔兩兄弟現在長住山陰,由宗翼善為他二人啟蒙;澹然在信裡描述小鴻漸的種種趣事,母親的細心真是無微不至;

    ——宗翼善已經收到上回張原給他的信,對張原要為他改籍參加科舉之事表示婉拒,與其冒風險改籍從童生考起,還不如待在山陰陪父母雙親和妻子伊亭,伊亭也有六個月身孕了,宗翼善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每日教履純、履潔讀書,幫岳父張瑞陽管理陽和義倉和翰社書局,得閒則與范珍、吳庭等西張清客圍棋聽曲、詩酒唱和,宗翼善的幸福生活簡直讓張原嫉妒,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啊,看了宗翼善的信,張原不禁又想起與景徽說起過的海邊曬太陽的漁夫了,在信的最後,宗翼善說過兩年張原若職務繁忙,他願意進京做張原幕僚——

    這時,僕婦將孫承宗的信送進來。景徽喜道:「小姑父又有信了。」以為是翰社社員的信,景徽現在算得張原的小秘書,張原有時信多得看不過來,眼睛累。就讓景徽代看,景徽擇其要點說給張原聽,然後張原提筆回信,小景徽很樂意做這個事。

    僕婦道:「是孫老爺讓家人送來的,不知是哪個孫老爺?」

    張原拆信一看,眉頭微皺,景徽忙問:「小姑父。何事?」

    張原抬頭向立在階墀上的商周祚道:「大兄,翰林院侍講周延儒指責我教導皇長孫的義理不純,孫稚繩先生提醒我要注意。」

    商周祚道:「周延儒又如何知道你教了些什麼?」

    張原道:「自然是從皇長孫那裡得知的,身在官場,動輒得咎啊。」

    商周祚道:「周侍講與你並無怨隙吧?」

    張原笑道:「我與周侍講都是館師,而且只有一個學生,這個學生比較喜歡聽我講課,周侍講想必是有點怏怏不快的。當然,周侍講不會承認他是嫉妒我,他會義正辭嚴地說是為了皇長孫的教育考慮。以免我誤導了皇長孫,明天就是周延儒進講,我料他不會僅僅與孫稚繩先生說說便罷的,明日必起波瀾。」

    商周祚問:「你已有應對之策?」

    張原道:「不妨事,我能應付,我在皇長孫面前說過什麼話我心裡有數。」

    景徽悄聲問:「小姑父,皇長孫會不會幫你說話?」

    張原笑道:「應該會。」

    ……

    七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時三刻,周延儒進入宮城東華門,比以往稍微晚了一些,皇長孫的伴讀高起潛已經等候多時了。周延儒沒有像往常那樣從文華殿東側的穿廊去主敬殿,而是往文華殿而去,對跟在身邊的高起潛道:「小高,你先去後殿請皇長孫稍待,我有事要向太子稟報。」

    高起潛叉手答應,往主敬殿去了。

    周延儒理了理冠帶。進入文華殿左邊的側殿,這裡就是左春坊,右邊側殿就是右春坊,作為東宮輔政衙門的詹士府左、右春坊的得名由此而來。

    今日給皇太子進講的是詹士府少詹事錢龍錫,太子朱常洛尚未升殿,錢龍錫見周延儒進來,有些奇怪,忙問何事?

    周延儒便將連夜寫好的一封彈劾張原的奏疏呈給錢龍錫看,說道:「下官與張修撰同在翰林院為官,有同僚之誼,但教育皇長孫事大,個人私誼事小,下官不得不鄭重向太子稟報此事。」

    錢龍錫看罷周延儒的奏疏,心想:「不愧是會元、狀元連捷的才子,詞意犀利,卻又文采斐然,在抨擊張原之時盡顯自己忠君憂國之心。」正待說話,聽得內侍唱道:「皇太子駕到。」趕緊把奏疏還給周延儒,整冠肅立。

    東宮太監王安陪著太子朱常洛來了,朱常洛只七月初一那日出閣講學時見過周延儒一次,已經不認得周延儒了,是周延儒上前鞠躬叩頭自報官職和姓名,朱常洛才記起這是兒子的老師,道:「周先生因何在此?」

    周延儒道:「臣受命為皇長孫講學,演習講章,極是謹慎,唯恐有不合先聖大道之語,但臣近日與皇長孫問答,卻發現皇長孫頗有荒誕不經之語,臣細問之下,乃知是出於講官張原的教導,臣甚是憂慮,故來稟報太子殿下。」說著將奏疏呈上。

    王安接過,展開給朱常洛看,周延儒在奏章中頗有斷章取義之處,比如張原曾說兵法傑出的孫武、醫術高超的張仲景這些在某一方面能利民濟世的都可稱為一術之聖,就是木工活也有聖人,那就是魯班,而經過周延儒一發揮,就成了張原把孔子等同於魯班,鼓勵皇長孫做木工,朱常洛看了當然大為驚怒,他一向循規蹈矩、戰戰兢兢,生怕有什麼差錯落到父皇和鄭貴妃手裡,現在講官張原卻鼓勵他兒子做木工,氣得臉發白,連聲道:「此等人如何能做東宮講官,我明日就奏聞父皇罷了他。」

    朱常洛看奏疏時,王安也在一邊看,王安半信半疑,他與張原接觸甚少,遠不如鐘本華對張原那麼瞭解,心想張原是少年才子,有輕狂之語也是有可能的。見太子發怒,便低聲道:「千歲爺,兼聽則明,總要把張原叫來問一問才好。」

    朱常洛怒氣稍息。問周延儒:「周先生,你彈劾張原有這等離經叛道之語可有證據?」

    周延儒又袖出一紙,這是他平日問皇長孫那些話的筆錄,說道:「臣願與張修撰對質,並請皇長孫和伴讀小高作證,這些話都是張原對皇長孫說的,皇長孫津津樂道。顯然已深受影響,若非如此,臣也不會這麼著急向太子殿下稟報,實是憂心皇長孫的教育。」

    朱常洛點點頭,即命內侍去翰林院傳張原速來文華殿,王安提醒道:「千歲爺,把哥兒的另一位講官孫先生也一併請來吧。」

    朱常洛又命另一名內侍去詹士府去請孫承宗來文華殿,再讓王安去把朱由校帶到前殿來。

    王安來到主敬殿。見朱由校正由客印月拉著進來,鐘本華跟在後面,王安把鐘本華叫到一邊。簡略說了方才前殿之事,鐘本華驚道:「張修撰給哥兒講課時雜家大多時候都在一邊侍候,張修撰為了讓哥兒愛讀書,有些道理就講得比較婉轉,卻哪裡有周講官說得這般誇張!」

    朱由校問:「王公公,說張先生什麼事?」

    王安道:「哥兒隨老奴去見千歲爺吧,千歲爺問你什麼話,你如實回答就是了——鐘公公,你和小高也一起來。」

    朱常洛怕他爹朱翊鈞,朱由校也怕父親朱常洛。一聽要去前殿見父親,朱常洛就有點畏懼,客印月安慰道:「哥兒去吧,哥兒近來讀書讀得這麼好,小爺定要誇你。」

    朱由校這才跟著王安來到前殿,向父親朱常洛行禮。朱常洛劈面一句話就是:「這些日子你都讀了些什麼書,明白了哪些道理?」

    朱由校見父親口氣嚴厲,頓時就懵了,原本靈光的眼神瞬間變得呆滯,這似乎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變傻就好似穿戴上了盔甲一般——

    鐘本華跪下道:「千歲爺,哥兒在上次梃擊案中受了驚嚇,近來才好些,請千歲爺莫要過於嚴厲。」

    朱常洛擺手讓鐘本華扶朱由校起來,證據放和緩一些:「你且把本月來幾位講官教你的大致說說。」

    這問得太空泛,朱由校很不好答,憋了好一會才答道:「孩兒《千字文》已讀完,孫先生的《通鑑綱目》已教到周烈王和秦獻公的故事——」,看了一眼周延儒,又道:「這位周先生教的《大學》已經教完了第一章,第一章最後一句是『此謂知本,謂知之至也』。」

    朱常洛點點頭,不到一個月時間,能教到這些,很不錯了,問:「張先生主要教了你什麼?」

    朱由校道:「張先生前日才教完了《千字文》,說下次就要開講《論語》。」

    「你看看,這些是不是張先生平日教你的話?」

    朱常洛把周延儒的帖子遞給兒子朱由校,又道:「讀出來聽聽,看你識得幾個字?」

    朱由校捧著那張將近兩千字的帖子,打起精神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了一刻時,竟然沒讀錯幾個字,這讓朱常洛比較滿意,看來張原的《千字文》還是教得不錯的,問朱由校:「你既已讀了一遍,那這些是張先生平日與你說的話嗎?」

    朱由校緊張得額頭冒汗,方才只顧著不要認錯字,對每一句的意思卻不是很明了,只覺得依稀相識,張先生似曾說過,點頭道:「是。」

    周延儒心下暗喜,皇太子朱常洛臉色當然又沉下來了,文華殿上的氣氛肅然。

    孫承宗和張原相跟著進到文華殿,張原在翰林院一邊看邸報一邊就等著傳喚呢,向皇太子朱常洛叩拜行禮,侍立一邊。

    朱常洛上下打量著這位新科狀元,他曾聽鐘本華說張原為人忠義,曾嚴拒鄭養性拉攏,所以對張原是有好感的,以前沒留意細看,這時見了,人物果然清雅,便不想讓張原太難堪,徐徐問:「張修撰,你覺得這些日子做東宮講官尚能勝任否?」心想張原若是識趣的,就該以年少不堪當重任為由辭去東宮講官,那樣不致顏面大損。

    卻聽張原毫不遲疑地答道:「臣能勝任。」

    朱常洛看了身邊的王安、鐘本華一眼,心道:「張原既不知進退,那就怨不得我了。」說道:「張修撰,有人檢舉你有非湯武薄周孔之語,並影響了我兒朱由校,我兒也已承認,你——有何話說?」

    張原道:「請太子殿下明示,好讓臣知道說了哪些錯話?」

    朱常洛便示意王安把那錄帖給張原看,張原接過來一看,向一邊的周延儒微笑道:「周侍講這一筆趙松雪的楷體真讓下官佩服。」

    即便是扛著正義的旗幟,但記錄皇長孫的話並以此來揭發張原總不是很光彩的事,周延儒臉火辣辣的,無聲冷笑,心想只要能罷去張原的東宮講官,姚宗文等人的彈劾奏章就會如疾風暴雨一般,冰河說、鼓動生員鬧事等等總賬就要一起清算,要讓張原的仕途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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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雄辯與強記

  孫承宗對周延儒的做法頗為不滿,這時當然要為張原說話,向皇太子朱常洛稟道:「太子殿下,張修撰以淺顯易懂的道理來引導皇長孫讀書,這是因材施教,此前張修撰也曾向臣說起過這種教授方法,臣以為並無不妥之處,而且從這些時日來看,皇長孫能專心向學應有張修撰諄諄教導的功績在——周侍講或許是對張修撰的教法理解有誤,又因愛護皇長孫心切,這才彈劾張修撰。」

  周延儒拱手道:「孫大人,下官筆錄的這份帖子皇長孫已經當面朗讀過,表示都是張修撰曾經所言,並非下官誤會了張修撰。」

  神情緊張的朱由校這時總算明白了,這位周先生是衝著張先生來的,說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不好的道理,想把張先生趕走,難怪周先生每次都要問他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什麼道理,卻全是處心積慮為了趕走張先生,這讓朱由校很氣憤,十二歲少年的愛憎分明,張先生是他最喜愛的講官,他此前從沒遇到張先生這樣的人,溫和可親、從不以大道理壓他、對他的一些任性頗為包容,所以每次見到張先生來進講,朱由校不自禁的就快活起來,用他的說法是「心開」,這時聽周延儒說他讀過那份帖子並且表示了認同,朱由校真想大聲說「我剛才沒看清楚,張先生並沒有說過那些話」,可是看到爹爹那張板著的大臉,朱由校又不敢挺身而出否認。畢竟他方才是點頭說了「是」的,忽是忽否很不好,爹爹定要責罰他——

  想到張先生以後不會再做他的講官了,朱由校心裡難過,覺得非常對不起張先生,他不應該把張先生的話講給周講官聽。

  朱常洛聽了孫承宗為張原的辯護只微微點點頭,他要看張原如何自辯。張原正在看周延儒的那份帖子,方才皇長孫朱由校磕磕絆絆讀了兩刻時,張原卻是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將帖子遞給王安,由王安轉呈給太子朱常洛。朱常洛問:「張修撰既已看完,可有何話說?」

  張原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周侍講從皇長孫那裡問得並筆錄的這些言論的確出於臣之口,但是,這些都是片言隻語連綴的,歪曲了臣當時的講意——」

  周延儒冷笑道:「我如何歪曲你的本意了,請明說。」

  張原看著周延儒,說道:「在下想請教周侍講一句,先師孔聖是否說過『不善不能改』這個話?」

  周延儒本不屑回答,但在皇太子面前。還是不能失禮,淡淡道:「此言出於論語述而第七,尚不完整,後面還有四個字——」猛然醒悟張原突然提起這句話的用意。

  張原豈肯給周延儒轉圜之機,朗聲道:「在下當然記得後面還有一句。夫子這句完整說下來應該是『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如果把最後面這四個字去掉。單把前面四句說給未啟蒙的孩童聽,說這是孔子所言,如何呢,這四句話當然是孔子所言,但被截了尾,就與孔子本意完全相反了,以孔子之聖賢、論語之精粹猶有漏洞可鑽,何況臣進講時的隨口而言!」

  「太子殿下,臣有言啟奏。」周延儒急了,要反擊。

  見周延儒要插嘴辯駁,張原拱手道:「周侍講,請容下官把話講完,周侍講為彈劾下官既准備得如此充分,每日套問皇長孫的話,筆錄數千言,又何懼下官自辯,難道就不能等下官向太子殿下稟報完畢後再反駁我嗎?」

  朱常洛道:「周侍講,請容張修撰自辯。」

  周延儒腦門青筋直綻,張原句句帶刺啊,但太子既發話,他只有先閉嘴,怒目瞪著張原,這癸丑科狀元與丙辰狀元成死敵了。

  張原面向皇太子,說道:「臣給皇長孫的確說過周侍講處心積慮記下的那些話,但這些話臣並非孤立說出來的,自有其前言後語在,請太子殿下安坐,臣的自辯比較冗長,臣別無長處,勝在強記,臣要把周侍講列舉的那些所謂的歪理邪說、離經叛道之言一一放回原來的語境恢復起本意,皇長孫殿下、伴讀小高公公,還有鐘公公可以指證臣是否記憶有誤。」

  鐘太監暗暗激動,心道:「張原果然雄辯,先以割截孔子之言先聲奪人,現在又要展示其無與倫比的記性了,久聞張原過耳成誦,今日終於可以見識見識了。」

  張原從周延儒筆錄的第一條他的離經叛道語說起,不僅把自己當時說過的話複述無誤,還把皇長孫的問話也一一道出,就連皇長孫略顯童真的語氣也模仿了個三、四分,更把鐘太監偶爾的插話也都說了出來,說畢一事,問朱由校:「殿下,臣當時是不是這麼說的?」

  朱由校見張原鎮定自若,他也安下心來,應道:「張先生說得極是,一字不差,就好比當日進講場景重現一般。」

  張原又問:「鐘公公和小高公公呢?」

  鐘太監讚道:「張修撰好記性,雜家當日就是這麼說的。」

  小高當然也給張原作證說張原說得沒錯了。

  張原又講第二條離經叛道語,這樣一條條講下來,朱常洛對照著周延儒的帖子看,張原把周延儒記下的那些話都嵌進去了,但聯繫前言後語,就與周延儒要彈劾張原的那些意思迥異了,張原最多也就是與王陽明弟子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的思想有些相近,與歪理邪說那是毫不沾邊,其實張原還是對自己的原話略有些改動的,但沒有錄音機,周延儒就是當時站在旁邊聽也無法指證他,有皇長孫、鐘太監父子給他作證呢。

  待張原辯駁到第十七條,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現在皇太子已經不是懷疑張原有沒有離經叛道語,而是震驚於張原的強記,鐘太監很合適地在太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千歲爺,張修撰為童生時就以過耳成誦名揚江南。」

  朱常洛問:「為什麼是過耳成誦?」

  鐘太監答道:「張原幼時患有眼疾,不能過度用目力,四書五經都是請人讀給他聽,甚是刻苦,終於磨練成過耳成誦的本事。」

  朱常洛嘆道:「少有的奇才啊。」

  鐘太監道:「忠孝仁義,人品亦佳。」

  朱常洛點點頭,對口若懸河的張原道:「張修撰不必再自辯,周侍講是誤會你了。」

  周延儒知道自己這次彈劾張原已完全失敗,姚宗文說得一點不錯,張原狡猾無比啊,而且也的確有過人之能,強記且不說,這份鎮定就人所難及,而且,皇長孫和那兩個太監明顯偏袒張原,張原怎麼說他們都點頭附和,這讓他如何辯駁,看來他這次彈劾張原還是太輕率了,對張原的狡猾估計不足,現在處境很不妙——

  周延儒當即向皇太子跪下道:「太子殿下,小臣愚昧,聽得片言隻語未加詳察,只憑一腔忠心就錯怪張修撰,小臣甘受太子殿下責罰。」

  朱常洛見周延儒言語誠懇,也只以為周延儒是誤會了張原,讓鐘本華把周延儒攙起,說道:「周侍講不須自責,你與張修撰同為東宮講官,都為教導我兒殫精竭慮,都是一片忠心,兩位莫要因此事生了隔閡,以後還要共同教育好我兒由校。」

  張原當即表態:「周侍講既已承認是誤會了下官,下官如何還敢有怨言,以後下官有什麼做得不妥之處,還望周侍講照樣指出來,下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話聽得真彆扭啊,周延儒卻只得忍了,還要向張原道歉,他必須這麼做,為的是保住東宮講官這個位子,也力圖挽回皇長孫對他的印象。

  朱常洛道:「今日之事幾位莫要外傳,免得流言說我東宮講官不和睦。」

  錢龍錫、孫承宗、周延儒、張原一起躬身道:「遵命。」

  朱常洛又道:「誤會已解,那就今日照常進講吧。」讓鐘本華陪著周延儒去主敬殿給朱由校上課,待周延儒走後,朱常洛又安慰、誇讚了張原幾句,讓內侍送孫承宗和張原出宮,他這邊由錢龍錫開講。

  巳時末刻,張原與孫承宗出了東華門,張原長舒了一口氣,對孫承宗道:「多虧孫大人事先提醒,下官是一身冷汗哪。」

  孫承宗黑臉在烈日下放光,摸了摸鬍子,笑道:「張修撰的自辯精彩之至,讓我大開眼界。」

  張原道:「慚愧,說得口乾舌燥,才勉強過關——下官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是人情世故不通達,還是處事不圓滑,總有人跳出來非難我,讓我防不勝防,很是煩惱。」

  孫承宗道:「朝中黨爭紛亂,私心雜念者多,朝政日壞、饑荒四起、軍備不修、邊虜猖獗,這些事卻少有人關注,我知張修撰是不甘庸庸碌碌只謀自己高官富貴的,時下是想要做點事就遭人忌,但張修撰也清楚,有敵就有友,所以不要太在意一些無端彈劾之語。」

  張原道:「孫大人指教得是。」心想:「不知周延儒還怎麼教那皇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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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奸臣

  皇長孫朱由校回到主敬殿,坐在書案邊一言不發,伴讀高起潛也趕緊跪坐著,既然哥兒沒向周講官行禮,他又豈敢妄動,不然豈不是襯托出哥兒沒禮貌。

  周延儒知道皇長孫對他有些怨氣,也就沒擺出老師的樣子責怪皇長孫無禮,周延儒心想皇長孫年幼,即使現在對他有些不滿,但只要他曲為解說,讓皇長孫明白他是出於忠心,相信過不了幾天,皇長孫的芥蒂就消了,畢竟是十二歲的孩子嘛——

  周延儒徐徐道:「請殿下將《大學》第一章讀三遍。」

  不料朱由校卻道:「周先生今日不問上回張先生教了些什麼了嗎?」問這話時眼睛看著書本。

  就好比一個巴掌冷不丁抽過來,周延儒來不及閃避,都能感覺到臉頰火燒火燎的痛,呼吸驟然急促,勉強鎮定下來,解釋道:「殿下,小臣非是——」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朱由校根本不聽周延儒的解釋,謙卑稱臣也沒用,自顧捧起書來大聲唸誦,身後的小高跟著小聲唸誦,這《大學》第一章不過兩百字,三遍念下來也不須半刻時,唸完之後朱由校又板著臉一聲不吭了,他雖是十二歲的少年,但尊貴的身份擺在那裡,這樣冷然無語的樣子還是很讓其他人感到心慌和壓抑的——

  周延儒臉頰的灼熱感漸漸消退,心想少年人正在的氣頭上,還是暫不要解釋,現在就是解釋皇長孫也聽不進去,只會火上澆油、適得其反,沉默了一會。翻開四書。說道:「今日開講大學第二章,我念一句,殿下跟著念一句。」

  朱由校並不像往常那樣答應一聲「是」。而是坐在那裡默不作聲。

  周延儒提高聲音道:「殿下聽到我說話沒有?」

  朱由校回答道:「周先生,我有一話說。」

  周延儒心道:「只要你肯開口就好,我知道你心裡到底是何想法才好解釋、開導。」溫言道:「殿下請講。」

  朱由校道:「周先生第一次給我講《大學》時曾背誦了一遍。當時我是對著書看的,發現周先生漏了一個字,第二天說給張先生聽,張先生教導我說周先生這是小錯誤,是無心之失,應該寬容,而周先生呢?哼哼——」朱由校都不屑往下說了。

  少年朱由校的這些話等於又是一記耳光,周延儒年輕白皙的臉龐霎時又漲得通紅,起身份辯道:「殿下請聽我一言——」

  朱由校板著臉道:「周先生。我出閣讀書機會難得,不要說廢話,請講課吧。」

  周延儒沒想到這位看著有些呆傻的皇長孫竟然句句刺人。就和方才張原在前殿對他那樣。這讓周延儒如何受得了,今日必須要把事情說清楚。不然他哪有心情講課,說道:「殿下,學習必先誠心,殿下既對我存了偏見,那我講什麼殿下都聽不進去,我必須向殿下把事情說清楚,然後再講課——」

  朱由校左右看看,主敬殿上除了他和周延儒,只有鐘太監和小高,這兩個人都是幫著他的,便乾脆道:「周先生明白就好,我就是不愛聽你講課,你說什麼都沒用。」

  鐘本華一直在看戲,這時出聲責備道:「哥兒,不得對周先生無禮。」語氣卻簡直是溫和。

  周延儒居高臨下看著皇長孫,沉聲道:「這就是殿下的尊師之道嗎!」

  朱由校怕皇祖父、怕爹爹、怕鄭貴妃、怕西李,可不怕周延儒,當下來了一句更狠的:「周先生,你人品學問遠遠不及張先生,我看你像是個奸臣。」

  「奸臣」一詞是朱由校上次聽皇祖父罵那個御史劉光復說的,感覺很犀利,所以今日果斷用到周延儒頭上,把周延儒氣得渾身發抖,皇長孫把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他再想忍辱負重也不可能了,罵他是「奸臣」,這誰受得了!

  「啪」的一聲,周延儒將手裡的書丟在書案上,拂袖大步而去,鐘本華叫著「周先生,周先生」追上去想要挽留,周延儒頭也不回,一徑去了,可見羞憤已極。

  朱由校這時害怕起來了,臉色有些發青,問鐘太監:「鐘師傅,周先生會不會去爹爹那裡告我的狀?」

  鐘本華急命乾兒子小高躡著周延儒的行蹤,看周延儒往哪裡去的?

  高起潛飛跑著出去,不到半盞茶時間就跑回來了,用袖子擦著汗,臉有喜色,稟道:「哥兒放心,周講官往東華門去了。」

  朱由校這才稍稍放心,卻又問:「他會不會是回去寫了奏疏來罵我?」

  鐘本華料想周延儒無顏把方才哥兒譏諷他的那些話告訴千歲爺,因為不管怎樣,他這個東宮講官已經是當到頭了,事情若鬧大對他名聲只有更糟,安慰道:「哥兒莫怕,周講官不會再來了,今日之事你也莫要對他人說起。」

  朱由校連連點頭:「我知道,我不說——小高你也不許說。」

  高起潛又抹了一把汗,應道:「小的如何敢亂說。」

  朱由校問:「鐘師傅,若爹爹問起周先生怎麼走了,我該怎麼作答?」

  鐘本華道:「哥兒就推說不知何故,讓我來回答就可以了。」

  朱由校喜道:「謝謝鐘師傅。」

  沒了講官,朱由校就隨便寫了幾頁大字,看看午時已近,就回慈慶宮用午餐去了。

  按慣例,中午光祿寺會在奉天門內的東廡下設宴款待兩位進講的東宮講官,詹士府少詹事錢龍錫給皇太子講了《易經》「履卦」之後,來奉天門東廡準備享用宮廷美食,等了好一會不見周延儒來,便讓內侍去主敬殿問,那內侍回來說主敬殿已經空無一人,錢龍錫就吃獨食。午後開講時才對皇太子朱常洛說起這事。朱常洛就讓王安回慈慶宮詢問,鐘本華對王安說了實話,王安搖著頭道:「胡鬧。胡鬧。」

  鐘本華道:「若能換個講官最好,哥兒的確無心再聽那位周先生講課,公公你是知道的。哥兒頗為任性,而且周先生與張先生有了嫌隙,講官不和對教導哥兒也不利。」

  王安道:「周講官當時憤然離宮,事後定會有個說法的,且看他怎麼說。」

  回到文華殿,王安向朱常洛稟道:「千歲爺,周先生上午進講時偶感身體不適,就先出宮休息了。」

  朱常洛點點頭,也沒在意。繼續聽錢龍錫講《易經》。

  ……

  周延儒羞憤出宮後並未回翰林院,因為張原就在翰林院,若問起他為何這麼早就出宮了他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七月下旬的午前陽光燦爛。天高氣朗。金風送爽,京師之秋是最好的季節。但在周延儒看來,簡直是天昏地暗,他雇了一輛馬車回大明門外棋盤街寓所,午飯也不吃,悶頭便睡,過了一會又起床磨墨寫辭呈,說自己感了風寒,暫不能入宮進講,為了不要耽誤皇長孫的教育,請翰林院、國子監、詹士府另選賢才教導皇長孫,辭呈寫好後,正待叫僕人送到翰林院交給郭學士,門房來報說姚老爺來訪——

  周延儒心知姚宗文是來探聽他彈劾張原的結果,只是今日文華殿和主敬殿發生的事實在讓他羞於啟齒,太屈辱了,他少年成名,會元、狀元連捷,心高氣傲,這回卻栽得如此之慘,一時間連向人訴說的勇氣都沒有了,也不想聽別人安慰的話,他要托養病來慢慢調整自己的心情,說道:「就說我染了重病,暫不能見客。」

  姚宗文吃了閉門羹,極為納悶,昨日黃昏周延儒來見他時意氣風發說要讓張原仕途就此終結,怎麼今日進宮這麼早就出來了,還一出來就病倒了,周延儒才二十出頭,年輕體健,又不是吳道南那樣的老朽,怎能說病就病,這定是託詞,想必是彈劾張原失敗了——

  姚宗文很是懊喪,但又不知道事情經過究竟是怎樣的,心裡七上八下,極不舒坦。

  ……

  翌日,輪到張原入宮進講,給皇太子進講的是郭淐,二人一道進宮,郭淐邊走邊問:「張修撰昨日何事應召入宮?」

  張原道:「關於皇長孫教育之事,周侍講對我有些誤會,已在太子殿下面前說清楚了。」

  郭淐從袖子裡摸出一封書帖,說道:「這是周侍講昨日下午遣人送來的辭呈,請求辭去東宮講官,說是染病暫不能勝任——這是何故?」

  張原心道:「周延儒昨日不是忍氣吞聲向我道歉了嗎,後來又去主敬殿講課了,怎麼突然就告病辭職了?」答道:「我亦不知何故,周侍講既染病,那我們還得去探望探望。」

  郭淐點點頭,沒再多問什麼,入文華殿向皇太子稟明此事,將周延儒的辭呈遞上。

  朱常洛道:「周講官染病,那就待病好後再入宮進講嘛,何必辭職。」

  王安心道:「周延儒與哥兒已經無法相處,託病辭職最好。」說道:「奴婢明日代千歲爺去探望周侍講,問問病情如何,何時能入宮進講,若拖延時日長,那還是依周侍講所言另選講官為好,免得耽誤了哥兒的學業。」

  朱常洛對王安是言聽計從,點頭道:「那就備些禮品去探望一下,也備一份禮品給張修撰送去,昨日差點冤屈了他,也須慰問。」

  王安躬身道:「千歲爺仁慈,奴婢遵命。」

  ……

  因為今日是張原進講,朱由校早早就端端正正在主敬殿等著了,心裡還有著昨日氣走周延儒的忐忑,見小高領著張原進來,朱由校立即鞠躬道:「張先生安好。」

  張原還禮:「殿下安好。」眼光在朱由校臉上一轉,問:「殿下所憂何事?」

  朱由校心想:「張先生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的心事。」老老實實道:「我昨日言語言語不慎,惹惱了周先生,周先生當時就出宮去了。」

  張原道:「殿下誤會了,周講官並非因你惹惱了他才出宮的,周講官突發疾病,已托郭學士送來辭呈,暫不擔任東宮講官。」

  朱由校瞪大了眼睛,看看身邊的魏進忠、鐘本華和高起潛,脫口道:「好極了。」趕忙又改口道:「周先生沒有惱我,那好極了。」

  張原笑了笑,不知這個皇長孫是怎麼把周延儒氣跑的,說道:「閒話休提,開始讀書,今日開講《論語》,北宋初年的宰相趙普曾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朱聖人說論語是入道之門、積德之基,望殿下認真學習。」

  朱由校恭恭敬敬道:「是。」

  張原講了半個多時辰論語,便讓朱由校休息一刻時,這時談話就自由得多,朱由校還在後悔不該把什麼話都對周講官說,差點害了張先生——

  張原微笑道:「殿下無須自責,是周講官心機太深,論起來周講官也是出於忠心,擔心我教導得不對。」

  「唉。」朱由校長嘆一聲,說道:「張先生真是太仁厚了,周講官那麼對付你,你卻還為他說好話,連我都為周講官感到慚愧呢。」

  十二歲的皇長孫這時說話的口氣象成年人一般,一邊的鐘本華暗暗點頭,心道:「還得出閣讀書啊,我們內侍只是皇帝家奴,如何教導得了哥兒,哥兒經孫承宗、張原教導不到一月,就已明理了許多,哥兒是很聰明的,只是一向失學,又整日擔驚受怕,不知怎麼就愛上了木工活——」

  張原見皇長孫誇他仁厚,慚愧之念一閃而逝,說道:「當時我亦很氣憤,但事後想想,做人總要誠心和氣,要多想想別人的優點和好處。」對這位未來的天啟帝就得這麼教育,要教得仁厚些才好。

  這時聽得客印月在殿外說道:「哥兒,現在是休息時候嗎?」

  朱由校喜道:「張先生,客嬤嬤給我送點心來了,張先生也一起吃些吧。」

  張原跟著朱由校走到殿廊上,就見客印月捧著一個小漆盒在前,身後跟著一個宮女,那宮女手裡牽著一個小女孩,卻是上回萬曆皇帝召見眾官時嚇得失禁了的小公主朱徽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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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酥油泡螺
               
  客印月手捧漆盒,腰肢微扭向張原見禮,六歲的朱徽嫙也跟樣向張原行了一禮,張原趕忙還禮,心想這小女孩與他初次在觴濤園見到的小景徽差不多大,但沒有景徽靈秀活潑,身子骨也弱,不過神態倒也憨稚可愛。

  朱由校眉開眼笑介紹道:「張先生,這是客嬤嬤,客嬤嬤去年就見過張先生,張先生還記得嗎?」

  客印月算是老相識了,張原微笑道:「朝陽門外東嶽廟,怎不記得,那日殿下何故大笑?」

  朱由校那天在馬車裡仗著張原不認識他故意笑得很瘋,這時有點不好意思了,說道:「就是見到張先生心開嘛,三位講官就張先生和我有緣,其他兩位此前都沒見過。」見張原注目他妹妹朱徽嫙,便道:「張先生,這是我妹妹朱徽嫙,今年六歲。」對妹妹朱徽嫙道:「小嫙,你怎麼跟到這裡來了,這可是我讀書之處,你不能在這裡捉迷藏。」朱徽嫙最愛玩的遊戲就是捉迷藏,而且是喜歡躲起來,讓哥哥們找她。

  「不捉迷藏。」朱徽嫙搖頭,看著客印月手裡的漆盒。

  朱由校大笑起來,說道:「我知道了,這漆盒裡裝的是酥油泡螺對不對?」

  朱徽嫙奶聲奶氣地「嗯」了一聲,她最愛吃酥油泡螺,但太醫院的醫官說不能多吃,多食會拉肚子,所以朱徽嫙雖生在皇家,也還是一副很饞的樣子,和尋常人家的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朱由校道:「小嫙都跟到這裡來了,總得讓小嫙吃一個,張先生也一起吃些。」覺得應該徵求一下客嬤嬤的意見,便對客印月道:「嬤嬤,好不好,讓張先生也一起吃?」

  客印月不知為什麼臉泛紅潮,好似三月桃花,含嗔道:「你是主子。當然你作主,問我一個奶娘做什麼。」捧著漆盒向偏殿行去,朱徽嫙趕緊跟上,酥油泡螺在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張原對朱由校道:「殿下吃點心去吧,我不吃,有杯茶即可。」轉身走到殿廊另一邊與鐘本華、魏進忠說話,還沒說得幾句,朱由校過來了,身後的客印月捧著那個蓋子打開了的漆盒,裡面盛的就是酥油泡螺。有粉紅、純白兩色,紋路如螺螄一般,甜香撲鼻——

  「張先生、鐘師傅、魏伴伴,都請嘗嘗。」朱由校很是熱情。

  張原熟讀《金瓶梅》,記得西門慶就愛吃這種酥油泡螺,喜好美食的大兄張岱也曾對他說起蘇州富貴人家有一種帶骨泡螺,以乳酪和蔗糖霜熬製而成,乃是天下至味。當即說了聲「多謝」伸手拈起一塊酥油泡螺,入口便融。味道香美至極,忍不住讚道:「真是佳味!」

  鐘本華恪守本分,不品嚐這美味,魏進忠也就不敢伸手,朱由校請張原再食一塊,這才回偏殿享用去。

  鐘本華含笑道:「張修撰教哥兒不到一個月,哥兒就對你既尊敬又親密,雜家教了他一年多——」自己先笑了起來。

  張原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唸經嘛。」

  魏進忠奉承道:「我等下人如何比得張先生,張先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閒話一回,一個甲字庫的內侍來找魏進忠有事。魏進忠便去偏殿向朱由校說了一聲,匆匆去了。

  鐘本華這才對張原說些機密事,壓低聲音道:「自上回梃擊案後,鄭貴妃對千歲爺的態度從冷淡和挑剔變為熱情奉承,甚至是巴結,不時派人給小爺送來金銀珠寶和精食美饌。這酥油泡螺就是鄭貴妃的長春宮內侍製作的,比慈慶宮做的更美味,當然,長春宮送來的食物和用具我們都會仔細檢查,但數日前鄭貴妃選了她長春宮的八名美貌宮女送給小爺,說是讓小爺廣育子嗣,這個麻煩可就大了。」

  張原眉頭微皺,點頭道:「是麻煩,枕邊人最是難防。」

  「就是啊。」鐘太監道:「小爺呢,說實話,這些年提心吊膽過日子,一向受著冷落,供奉也淡薄,近來突然受萬歲爺看重,鄭貴妃又這般奉承,宮中大小執役對小爺更是畢恭畢敬,小爺就有些飄飄然了,簡直忘了鄭貴妃此前對他的種種讒言和刁難,對鄭貴妃敬重得很,而且小爺於女色方面不知節制,鄭貴妃送來的八個美女每夜臨幸,王公公對此甚感憂慮。」

  張原輕聲道:「鄭氏已知太子地位無法撼動,所以前倨後恭轉而交好太子,這也很正常,公公做好自己本分照顧好皇長孫就好。」

  鐘太監聽張原這麼說,點頭道:「張修撰說得是,這是王公公該操心的事,雜家不應多管。」說到這裡,陡然靈光一閃,心道:「小爺好色貪歡,不知養生,只恐損壽,但這樣哥兒豈不是就能提前即位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是萬萬要不得的,鐘太監趕緊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覷眼看張原,張原神情恬淡,一派溫文爾雅,似乎完全沒有他剛才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鐘太監知道張原定然是有想法的,不然也不會在杭州時就建議他侍奉皇長孫,張原這才是真正的高瞻遠矚、處心積慮啊,杭州西子湖樓船上計陷邱乘云、金陵玄武湖獻計助邢隆脫困,還有這次的梃擊案,張原可謂心計深沉、算無遺策,還好他與張原是友非敵,不然有這麼個敵人那夜裡都要睡不安枕,張原對朋友還是很仗義的,有經世致用之志,並非那種不擇手段純為利己求富貴之人——

  這個秋日的午後,站在主敬殿廊墀邊的鐘太監不禁這麼想:「張原如此才智,現在以翰林修撰為哥兒的老師,他日哥兒登基,張原入閣為輔是完全可以想見的,張原像是張居正,那雜家豈不就是馮保,四十年前這兩個人掌內閣、一個掌司禮監,權傾一時,但最終都沒好下場,馮保倒沒什麼,孤家寡人一個,顯赫風光過,死亦無撼,張居正卻是累及老母和子孫,不過從張原對哥兒的態度看,比張居正給萬歲爺當老師時溫和得多,當年萬歲爺年幼,讀《論語》時,將『色勃如也』的『勃』字讀『背』字音,張居正厲聲糾正,聲震屋瓦,把在場的其他講官和內侍都嚇了一跳,萬歲爺小有過錯,慈聖皇太后就說『倘使張先生聞,奈何?』萬歲爺對張居正是害怕多於尊敬,後來萬歲爺長大成人,張居正依然大權獨攬,不知進退,視萬歲爺如傀儡,這才導致張居正死後被論罪清算,張原熟知史事,應當不會重蹈覆轍吧,不管怎樣,雜家是一定要要內臣中出人頭地一回的,讓邱乘云、宋晉這些平日譏笑雜家的看看——」

  客印月出來了,向張原施了一禮,帶著朱徽嫙回慈慶宮。

  進講繼續,張原講得深入淺出、生動有趣,朱由校聽得也認真,午時,張原到奉天門東廡用餐,郭淐對他說起太子對周延儒辭去東宮講官的態度,並說他傍晚要陪王安公公一起去探望周侍講,問張原是否同去?

  郭淐既然問了,張原當然說那就一起去,申時末進講完畢,張原便隨同王安和郭淐去大明門外棋盤街周延儒寓所,王安是代表東宮來探望的,周延儒當然不能推託不見,只有躺在床上額頭敷著濕布巾,裝作高熱不退的樣子,眯縫著的眼睛盯著張原,張原沒說什麼話,沒必要再刺激周延儒,這個人基本半廢了,除非崇禎帝還有機會即位——

  周延儒對王安表示他病得不輕,不能因他的病耽誤了皇長孫的學業,請另擇賢士任講官,王安寬慰了幾句,留下禮物便告辭了,又與張原同車到東四牌樓商氏四合院喝了半盞茶,留下東宮送的禮物,婉辭商周祚和張原的宴請,回宮去了。

  商周祚這才知道周延儒彈劾張原不成,反而自己辭掉了東宮講官,不禁大為驚奇,心想這個妹婿運氣真是太好了,姚宗文會衝動得落水、周延儒會突發疾病!

  皇太子送給張原的禮物是:銀八寶十二兩、玉花墜兩件、綵衣紗兩匹、長春酒兩瓶、宮餅兩盒,這兩盒宮餅就有一盒是酥油泡螺。

  景蘭、景徽姐妹也極喜這酥油泡螺,吃了一塊還想吃一塊,看看所剩不多,景徽道:「我不吃了,小姑姑和小鴻漸快要進京了,留給她們吃,這宮中美食,等閒吃不到的。」

  張原笑道:「鴻漸半歲不到,哪能吃這個,你們兩個儘管吃,你小姑姑還要兩個月後才能到,這酥油泡螺哪能存放那麼久,早化了。」

  景徽道:「那等小姑姑到了,再請東宮賜美食讓小姑姑嘗嘗。」

  張原笑道:「東宮賞賜是因為我受了不小的委屈,我哪能老受委屈呢。」笑著回房去寫謝恩表,皇家賞賜可不是那麼好生受的。

  ……

  七月二十六日,翰林院推舉的東宮講官馬之騏頂替周延儒入宮進講,馬之騏是萬曆三十八庚戌科的殿試榜眼,現任翰林院侍讀,正六品,今年三十八歲。

  這樣,東宮講學有序進行,講官之間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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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慈母心
               
  八月初一清晨,一條烏篷船從山陰城西水門悄然駛至八士橋邊,就那樣靜靜地浮停在廟河水面上,卻久久未見有人舍舟登岸。

  朝陽尚未升起,晨風帶著清涼,投醪河繞過府學宮在此與廟河交匯,秋水明淨,水面飄漾著薄薄青霧,迷離如暮色,岸邊那幾株紅葉烏桕好似一簇簇火焰在寂靜燃燒,行人從橋上過,笑語漸喧,河岸兩邊的商舖也逐次開門營業,山陰城的一天開始了。

  王炳麟從烏篷船艙中彎腰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挑禮盒的僕人,船頭艄公鋪上踏板,讓主僕二人上岸,王炳麟走上橋頭,回望烏篷船,輕輕一嘆,掉頭往府學宮那邊行去。

  遠遠的那兩根朱漆大旗杆高高挺立著,兩面旗幟迎風招展,一面旗上繡著「里仁之美」四個大字,另一面繡著「五元及第」四字,旗下就是東張狀元牌坊,去年張原喜中浙江鄉試解元時縣上曾出資在張原家門前建了一座木製解元牌坊,今年張原又狀元及第,這更是山陰城三十年未有的大喜事,由府、縣兩級衙門撥銀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精雕細琢,極為精美氣派——

  此時的狀元牌坊下人頭攢動,因為今日狀元夫人商氏將攜子赴京與張狀元團聚,除了送行的親友和鄉鄰,還有從數百里外趕來的翰社社員,都有禮物和書信送上,兩座牌坊之間都是送行的人,王炳麟簡直擠不進去,還是陪著張瑞陽應酬的周墨農看到王炳麟,讓兩個僕人擠過來接王炳麟過去,張瑞陽向王炳麟拱手寒暄,問起王思任近況,王炳麟道:「過幾日小侄將送家慈和妹子去袁州與家嚴相聚。」

  張瑞陽忙道:「是哪一日,請先告知一聲,我也備一份薄禮相送。張原能有今日,全仗謔庵先生當年的悉心教導。」心道:「謔庵先生幼女至今未嫁,論起來真是原兒了耽誤了人家,現在謔庵先生要把妻女接到袁州去。想必是要在袁州覓一佳婿。」

  王炳麟笑道:「家嚴早說過,介子狀元及第主要是他自己的天資和努力,家嚴不敢居功,即如小侄,難道家嚴還不肯教我,卻是名落孫山而歸。」

  周墨農道:「我亦是名落孫山而歸,我又怨誰。」

  張萼擠過來大聲道:「兩位舉人老爺在這裡炫耀是吧。欺負我等白丁。」

  周墨農也善謔,假作大吃一驚道:「東張西張兩狀元,我輩敢在這裡炫耀,那真是班門弄斧,讓人笑掉大牙。」

  眾人皆笑。

  張瑞陽未曾料到澹然母子進京也會有這麼多賀客,就連紹興知府和山陰、會稽兩縣的知縣也派人送了禮物來,張瑞陽準備不足,沒有在門前搭棚子待客。而宅子廳堂根本容不下這麼多客人,他只有站在門前牌坊下與眾客寒暄應酬,便有那老鄉紳道:「泉翁。貴宅現在看來是狹小侷促了一些,與狀元牌坊不相配,令郎如今官居六品詞林官,假以時日,入閣拜相也非難事,這府第早該擴建了。」

  張原上回的家書還提及莫收靠身之奴、莫擴建宅第、莫出入公門,張瑞陽心道:「這真是兒子教訓老子,不過呢,兒子這麼有出息,說得也在理。老子是得聽兒子的。」笑呵呵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張原做官是張原的事,我張瑞陽還只是一老童生,豈敢僭越,如今我這媳、孫也要去京中,以後我老夫婦二人冷冷清清。要那麼大的宅第做甚。」

  王炳麟道:「世伯,小侄想看看小鴻漸,還一直沒看過呢,此番一別,下次再見就要三年後了。」

  張瑞陽道:「好,好。」轉頭看到外孫履純,便道:「履純,領王世叔進去,王世叔要看看鴻漸。」

  履純今年九歲,很有禮貌地過來請王炳麟隨他進到前廳,宗翼善正在指使僕人和腳伕將行李器物搬到投醪河邊的四明瓦白篷船上,商周德也在,見王炳麟進來,相互作揖問好,履純自進內院去見舅母商澹然,說會稽的王世叔要看看小鴻漸,商澹然便知是王思任之子王炳麟,就讓乳娘周媽抱著襁褓中的鴻漸出來給王炳麟看,云錦、兔亭,還有履純、履潔兩兄弟也跟著出來了。

  四個月大的小鴻漸剛睡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也不怕生人,吮著大拇指,悠然自得,邊上護駕的履潔道:「不許吮手指頭,舅母說了的,不許吮。」把鴻漸的小手從嘴邊拿開,這小嬰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嚇得七歲的履潔趕緊放手,小嬰兒就只哭一聲,依舊「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吮他的拇指——

  王炳麟笑道:「好極,哭聲宏亮,精神健旺。」摸了摸鴻漸的小臉蛋,對宗翼善道:「這鼻子、嘴巴很像介子,額頭和眉毛不像,這眉毛比介子生得好。」

  履潔快嘴快舌道:「外祖父、外祖母都說小鴻漸的眉毛像我舅母,鼻子嘴巴像我介子舅舅。」

  王炳麟將一塊五色小玉珮掛在小鴻漸脖子上,道:「這算是見面禮,好了,抱進去吧,鴻漸賢侄,三年後京中再會。」

  張汝霖在西張那邊準備了筵席,請王炳麟一眾送行的客人去喝酒,這邊商澹然吃了一碗肉粥,給小鴻漸喂飽了奶,帶了乳娘周媽、云錦、玉梅這兩個侍婢,還有一個名叫白馬的小廝,這些人都是要跟著她去京城的,張瑞陽又讓他的老僕符成也跟去侍候,符成前些年一直跟著張瑞陽在開封周王府,見多識廣,辦事麻利,雖已年近六十,但身子骨還很健朗,這長途遠行,也的確需要這麼一個老成能幹的忠僕打點,符成的兒子符大功已經成家,留在山陰——

  一行人從後院門到投醪河邊上了那條四明瓦白篷船,這船是西張的,商澹然與張岱之妻劉氏同乘,另有一艘三明瓦船,由張岱之父張耀芳與眾僕乘坐,張耀芳要一直送到京城去,這投醪河原本清淺無法行船,今年春張汝霖雇了三百民夫疏通了二里河道,現在張氏的船已經可以經此允入廟河了。

  張母呂氏由兔亭和翠姑攙著走到投醪河邊來,大肚子的伊亭跟著,商澹然在船上見阿姑眼淚汪汪,趕緊把鴻漸給周媽抱著,她上岸攙著阿姑呂氏道:「阿姑,你怎麼又出來了,先前不是已經說好不要出來送的嗎——」

  張母呂氏朝船上招手:「抱下來,抱下來,小心些。」這當然是把她乖孫鴻漸抱下來。

  周媽便把鴻漸抱下船,張母呂氏拉著鴻漸的肉肉的小手,叫「乖孫」不迭,眼淚打濕了襁褓,襁褓中的小鴻漸咧著嘴笑。

  商澹然怕阿姑戀戀不捨太傷心,就故意道:「阿姑,那我和鴻漸今日不走了,過兩天再走吧,也好多陪陪阿姑。」

  一聽這話,張母呂氏趕忙收淚道:「這怎麼行,今日是出遠門的良辰吉日,翻了《玉匣記》的,而且給原兒的信也是說你們母子今天啟程,原兒會在京中等候,若晚去他豈不焦心。」說著,用絹帕拭了拭眼淚,笑著對小鴻漸道:「乖孫,到京中去見你父親,他還沒見過你呢,見這般可愛,可知有多快活。」又左右各親了小鴻漸一口,這才道:「你們上船去吧,我在這看著。」該叮囑的事這些天也不知叮囑了幾十遍了,離別之際,倒沒什麼太多話要說。

  商澹然對伊亭輕聲道:「伊亭姐姐,我和鴻漸走後,你趕緊就搬過來住,多陪陪阿姑,別讓她過於牽腸掛肚。」

  伊亭道:「我曉得,你放心去吧,路上照顧好小鴻漸,到京中就給母親寫信報平安。」

  商澹然上船去,這時張岱之妻劉氏也帶著一群婢僕上船來,劉氏這次帶進京的有婢女僕婦七人,還有兩個小廝和兩個老僕,四明瓦船寬大,也盡住得下。

  又過了一會,張汝霖等人送張耀芳出來了,張耀芳的妻子陶氏也來相送,過橋來與張母呂氏說話,看著兩條船駛去,張汝霖、張瑞陽、張炳芳、張萼等人跟船送一程,呂氏、陶氏這些女眷就只有留在原地眼淚汪汪,陶氏還好些,陶氏還沒乖孫,張母呂氏卻是極為不捨,說道:「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再見到呢!」

  很多進士做了京官的,往往只有父母去世後才丁憂回鄉——

  兩條船到八士橋頭,橋頭等著很多送別的人,當然得停船道別一番,三明瓦船上的張耀芳戴著近視鏡站在船頭向送客作揖,四明瓦船則泊在一邊等候,橋邊還有一條稍小一些的烏篷船與四明瓦船泊在一起,商澹然起先沒在意,她現在的心情浮浮落落,既有赴京與夫君相聚的渴盼,也有離鄉遠行的惆悵,聽得懷裡的小鴻漸笑出聲來,商澹然這才往窗外一看,卻見對面那條烏篷船上有個眉目清朗的女子倚著竹窗向她微笑——

  商澹然吃了一驚:這不是會稽王家的嬰姿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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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木瓜詩

  王嬰姿穿著淺色的窄袖褙子,梳的發髻是未嫁室女的三小髻,戴著珠花頭巾,以前商澹然做閨女時也喜歡梳這種髮型,商澹然知道王嬰姿與張原同齡,今年已是十九歲,士紳女郎除了因守孝耽誤婚期外,很少有到十九歲還未嫁人的,按常理來說王嬰姿應該會有大齡室女的落落寡合和滿腹幽怨,但商澹然從王嬰姿表情神態完全看不到這些,王嬰姿揚眉瞪眼笑著,說道:「商姐姐生的這嬰兒真可愛。」

  在即將離別山陰不知歸期之時突然見到王嬰姿,商澹然驚訝之餘,心裡陡感歉疚,為自己、為張郎而對王嬰姿抱歉,山陰、會稽早有傳言王嬰姿是因為張原而不嫁,當初侯縣令為王嬰姿向張原說媒晚了半日,這一對師兄妹的姻緣就此錯過,這事起先在一城兩縣到處都有人說,後來逐漸冷淡下來,如今已少有人提起了,但王嬰姿依然未嫁,有時商澹然甚至會想,若張原要納王嬰姿為妾,那她也認了,反正張原也有王微和穆真真,但王嬰姿身份豈能做妾,而且把仕宦家的女郎納作妾也是犯大明律法的——

  「巧遇啊,王小姐這是要去哪裡?」商澹然問。

  那烏篷船靠近來一些,王嬰姿道:「特意等在這裡給商姐姐送行的,祝商姐姐一路順風,商姐姐這一去,以後難得再回來了。」王嬰姿就是這麼率真,不會裝作是偶遇。

  商澹然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道:「多謝。嬰姿小姐都還好嗎?」

  王嬰姿道:「還好,過兩日就要去袁州我爹爹那裡。」

  商澹然道:「那我母子二人也祝嬰姿小姐一路順風。」說著,攏著懷裡兒子的小手,擺出作揖的樣子,好讓氣氛輕鬆一些,小鴻漸又「格格」笑。

  王嬰姿道:「商姐姐的孩兒真是愛笑,笑個不停。這小鼻子、小嘴真像介子師兄啊。」

  商澹然低頭看著懷裡的小鴻漸,含笑道:「認識他爹爹的人都這麼說呢。」

  說話間,四明瓦白篷船卻已慢慢搖開去。張耀芳的三明瓦船開始離開八士橋,這四明瓦船當然要跟上,兩個女子隔水凝望。揮手道別,商澹然真誠道:「嬰姿小姐多保重啊。」

  王嬰姿點頭道:「嗯,大家都保重,商姐姐一路順風。」

  兩船交錯而過,四明瓦白篷船吃水較深,駛過時湧起波浪將烏篷船向外漾開——

  「嬰姿,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看著商氏帶著兒子進京與張原團聚,你難道很愉快?」同在烏篷船上的姐姐王靜淑這時開聲說話了。

  王嬰姿看著那兩條遠去的白篷船,簡直比去年看著張原赴京趕考還不捨和心痛。去年覺得張原還能回來,現在商澹然也赴京了,好比一棵樹連根帶土都被移走,她很難再見到張原了,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不敢求終生廝守,卻連見一面也不可得啊!

  王靜淑見妹子掉眼淚,頓時後悔自己剛才說的話,忙道:「嬰姿,不哭了,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該說你。」

  「是我不好。」王嬰姿止不住眼淚:「害得母親、姐姐為**心——」

  「別說這些了。」王靜淑用絲帕給嬰姿拭淚,安慰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都怨張介子,還有咱們爹爹也糊塗,爹爹當初就該在張原訂親後不許他上門——」

  王嬰姿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說道:「哪能這樣呢,怎麼說也有師生之誼啊,而且爹爹很喜歡介子師兄的。」

  王靜淑見妹妹笑了,繼續道:「那張介子就應該老老實實不要招惹你。」

  王嬰姿道:「他不招惹我,我卻要招惹他,這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介子師兄一個人的事。」

  王靜淑埋怨道:「你還護著他呢,他在京中當著清貴閒官,何曾想過你的處境。」

  王嬰姿道:「師兄可不清閒,姐姐沒看過他的殿試萬言廷策嗎,師兄是有大志向的人,我喜歡看到師兄躊躇滿志的樣子,希望他一步步成功,再說我的處境又怎麼了,我很好啊。」

  王靜淑搖著頭笑:「罷了,不和你說了,過幾日我們就要動身去袁州,且看爹爹怎麼說,以前爹爹縱容你和張介子交往,我還以為他有什麼錦囊妙計呢,如今妙計在哪裡?」

  王嬰姿不說話,拈起一張詩箋,上面墨跡未乾,是方才寫的一首詩,寫給介子師兄的,詩云:

  「凋殘花萼失芳叢,嗟爾天涯我孰同。鴻雁序離悲夜月,木瓜詩就泣東風。縈牽夢隔西江杳,淪落音難越水通。景物觸懷思切切,何時攜手嘆飄蓬。」

  王嬰姿將詩箋折成一隻小紙船,伸手到竹窗外,放紙船入水,八士橋邊經常有船駛過,水波層湧,這寫有律詩的紙船一下子就底朝天了,可以看到船底「木瓜詩」三個字,有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為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王嬰姿低頭望著流水,心裡想著介子師兄與她在會稽山避園臨水木台那一幕,不禁又微笑起來,有些事似乎可以回憶一輩子——

  ……

  四月底小鴻漸辦了滿月酒後,王微就與張若曦一道離開山陰回南京,那時張原高中狀元的喜訊已經傳遍江南,處處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新科狀元張原,會試兩樁舞弊案也傳揚開來,人人都說張原這個狀元來得艱難,不但要才學好,還要提防那些明槍暗箭,松江惡霸董其昌這回算是徹底身敗名裂了,大快人心哪——

  閒人們也愛談論張原與金陵名妓的風流韻事,大多是添油加醋的好似綠天館刊行的那些豔情,王微含笑而聽,記在心裡準備以後說給張原聽聊博一笑。

  船到嘉興後,王微與張若曦分道而行,張若曦回青浦,王微去南京,張若曦答應王微明年開春就入京籌辦盛美商號,讓王微也與張原團聚。

  王微回到南京府前街的盛美商號已經是六月十五,讓薛童去舊院告知李雪衣姐妹一聲,請她們來這邊相見,王微現已脫籍從良,也知避忌,一般不涉足舊院,若是明年要入京,她還準備把幽蘭館轉賣掉去,只是那數百盆蘭花不知如何處置,帶到京中似乎不行,不說路途遙遠難以載運,北地寒冷這些嬌貴蘭花也難以養活——

  傍晚時下著小雨,李雪衣、李蔻兒姐妹乘轎來了,一見王微,李蔻兒就喜不自禁道:「微姑,張宗子相公給我寫信了,他記著我呢,只是他選了庶吉士,暫不能出京,要我——要我等著他。」

  王微烹茶款待李雪衣姐妹,一邊問:「那蔻兒你回信了沒有?」

  「回了。」李蔻兒道:「月初就回信了,宗子相公那邊大約要月底才能收到吧。」

  李雪衣秀眉微蹙道:「庶吉士要三年才能選官,蔻兒年已十五,哪能等三年啊,如今就有很多人來出金梳攏,我已代蔻兒婉拒多回了,又不好聲明蔻兒已是禁臠,畢竟只是口頭之約呢,萬一不成——」

  「不會的。」李蔻兒帶著哭腔道:「宗子相公不是那樣的人。」

  王微問:「那蔻兒在信裡寫了這些事沒有?」

  李雪衣道:「蔻兒沒寫,我寫了,請宗子相公早為謀措。」

  王微道:「那先看宗子相公怎麼回覆吧,蔻兒這段時間就住在我這邊好了,免得受騷擾。」

  李蔻兒歡喜道:「好極了,謝謝微姑。」

  李雪衣私下對王微道:「我母親貪財,揚言誰要納蔻兒為妾,不得少於三千兩銀子,這恐怕不大好辦呢。」

  王微也蹙眉道:「若只是幾百兩銀的話,我可以先幫著,三千兩我可不敢作主。」

  李雪衣道:「現在有個揚州富商願出六百兩銀子梳攏蔻兒,我母親甚是心動,若不是我苦勸,蔻兒都已非完璧了。」

  王微道:「先把蔻兒留在我這裡,你母親要鬧,叫她來找我。」

  第二天,李阿母果然就來盛美商號找王微討要女兒了,王微口才很好,能說會辯,竟把李阿母勸回去了,說三個月後京中若無消息就把李蔻兒送回舊院湘真館,這樣,李蔻兒暫時就在王微這邊住著,每日幫王微理賬,王微教她做龍門賬,說這盛美商號也有張宗子相公的股份在裡面,李蔻兒應該要幫著打理,王微可謂是言傳身教——

  七月二十這日午後,南京內守備衙門的東廠理刑百戶柳高崖又到盛美商號來拜會王微,說他昨日收到張修撰的信,張修撰請他幫忙為李蔻兒脫籍,讓王微帶到京中,並說明這是為其大兄張岱所謀——

  王微驚喜道:「多謝柳大人,可我怎麼沒收到介子相公的信?」

  柳高崖微笑道:「送到公門的信當然要快一些,還有一事要恭喜王姑娘,張修撰已被推舉為東宮講官,現在是皇長孫的老師,我們邢公公都說,張修撰是大明朝最年少的狀元,也是最年少的皇室講官,前程不可限量。」說著,把李蔻兒在教坊司的身契案宗交給王微,卻原來柳高崖在接到張原的信後立即就去祠部教坊司把李蔻兒的脫籍手續辦好了,公門有人好辦事啊。

  ……

  遠在京城的張原,就在澹然赴京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初二,張原遇到了生平第一次真正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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