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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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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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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輩豈是蓬蒿人

  順天府貢院東牌坊「明經取士」這四個魏碑體大字被廣場上的明明暗暗的燈火映照得搖搖欲墜,牌坊下停著一頂寬大的帷轎,轎裡正是剛剛聽到自己高中會元的沈同和,坐在他邊上的是他堂妹夫趙鳴陽——

  沈同和完全沒有高中今科會元的喜悅,而是臉色蒼白,顫抖的手拉開車窗帷幕一角,覷眼往外望,廣場上一片混亂,那些憤怒的考生正大喊著沈同和舞弊,要求嚴查,負責送榜的考官被迫退回貢院——

  沈同和放下車帷,盯著昏暗中默坐的趙鳴陽,聲音乾澀道:「伯雍,怎麼就考到會元了啊!」考中會元還這麼愁眉苦臉的,沈同和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趙鳴陽心裡極是苦澀,這會元本應是他的啊,有氣無力道:「這是考官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啊,我自己還不知道能不能中。」

  沈同和也知道這種事怪不了趙鳴陽,在貢院考試時他還要求趙鳴陽先給他答題呢,唉聲歎氣道:「要是取中的名次不那麼高就好了,可現在我成了眾矢之的,那些落第者的怨氣都衝我來了。」

  趙鳴陽道:「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自己可不能亂了陣腳,禮闈關乎朝廷顏面,豈會因考生一鬧就更改名次,我們靜觀其變好了,萬一要查問,我們也要死咬住絕無舞弊。」

  沈同和連連點頭。

  ……

  奉命送正榜去禮部張貼的提調官被憤怒的考生趕回貢院,跑回至公堂向吳道南報急,吳道南勞心勞力一天一夜,這時已經精疲力竭,聽說會元沈同和遭人詬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心下煩惡,說道:「會元是老夫與劉尚書斟酌定下的,制藝無可指摘,現今正榜已寫好。禮部大印都已蓋上,難道因為考生一鬧就撤回,豈有此理!」即命提調官領一千五百號這開道,送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禮部大堂前張貼。

  營兵得了命令,不再對那些攔道的舉人老爺們客氣了,手持棍棒,連推帶搡,廣場上的考生哪抵擋得了這些健壯的營兵。紛紛讓道。提調官、監臨官與一眾書吏護著黃綢彩亭衝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門而去,八千考生及數萬親友僕從浩浩蕩蕩跟在後面。罵罵咧咧,怨聲載道——

  從貢院經西長安街到千步廊的禮部衙門有四、五里路,幾萬人舉著燈籠、火燎在黎明前黑暗的大街上行走。寂靜和喧囂、光明與黑暗,交織成一幕奇異的景象,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早已嚴陣以待,每科放榜都會有這種景象,只是今科格外膨脹、浩大——

  張原等人跟在最後面,張岱見張原眉頭緊皺不怎麼說話,心道:「介子一路考來都是第一名,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還是沒怎麼受過場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鄉試都鎩羽而歸。」寬解道:「介子,不要在意會試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掄魁,這些考官也實在昏庸得可以了。」

  張原說實話道:「我不是懊惱沒中五經魁,是擔心落第啊。」

  「絕無不中的可能。」

  邊上的黃尊素和文震孟齊聲道。其他翰社社員也紛紛說不可能,張社首的三場制藝他們都看過,是可以當作八股範文來學習的。

  武陵見少爺這行人走在最後面,他可是急著想看到發榜啊,便對張原道:「少爺。我先趕過去看榜吧。」

  張原道:「人太多,你擠不過去的。」

  汪大錘大聲道:「少爺。我擠得過去。」兩膀一晃,五大三粗。

  張原失笑:「你擠過去有何用,你不識字。」

  汪大錘頓時蔫頭耷腦,很多事情光憑力氣沒用啊。

  武陵道:「大錘,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馱著我擠過去,我來看榜。」

  「好嘞。」

  汪大錘又來勁了,和武陵兩個跑著去,張聯芳、張岱、文震孟等人的健僕也紛紛跟上。

  禮部衙門在千步廊西側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門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莊重簡潔,早有五軍營的兩百名叉刀圍子手候在這裡,禮部右侍郎何宗彥領著一眾屬官恭迎丙辰科會試黃榜,見護送黃綢彩亭到來的提調官、監臨官等人有些倉皇狼狽,忙問何故?

  提調官搖頭道:「今科會試不太平啊,吳閣老氣得直哆嗦,唉,先不說那些了,天亮後吳閣老和劉院長幾個就會到內閣奏事,到時等著看吧,有轟動京城官場的大事要發生——何大人,先張榜,先張榜,這些舉子發了狂似的,哪像讀聖賢書的,趕緊張榜。」

  正榜從彩亭中取出,從左至右張貼在照壁上,榜單有兩丈多長、六尺多高,榜單上的字是吳閣老的親筆,顏體大楷,每個字都有杯口大小,字體飽滿有力,墨色烏黑發亮,在燈光映照下很醒目。

  有十個大嗓門的禮部書吏唱榜,從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華府衢縣舉子方應祥。」

  便有人叫著「金華府的方應祥高中了。」聲音一路傳遞出去,遠在一里開外的張原等人都聽到了。

  張岱笑道:「何須擠到近前去,這不也聽得清清楚楚。」

  阮大鋮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唱榜時又傳遞過來了——「松江府的孫際可高中了,倒數第二名。」

  翰社諸人大喜,紛紛向一人祝賀,這人便是孫際可,是翰社社員,連同第五名的洪承疇,翰社已有兩人榜上有名。

  隨後十餘名中式者張原等人都不熟悉,都是北卷舉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傳遞過來的名字是「紹興府張聯芳高中了——」

  張聯芳雖然一直在說著笑話,似乎很悠閒放達,陡聽到這一聲,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卻沒折斷——

  在眾人的恭喜聲中,張聯芳仰天大笑,一腳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斷為數截,斷裂的聲音甚是清脆——

  張聯芳大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逕自帶著兩個僕從回去了。縱酒狂歌可想而知,至於兩個侄子中沒中,那是侄子們的事,他張聯芳今生今世結束科舉苦旅了,豈能不暢快豪飲縱情聲色一番?

  隨著唱榜公佈的名字越來越多,廣場上人群的情緒逐漸開始焦躁起來,還沒報到自己的名啊,難道老子又要懷才不遇。所以也沒心情給別人傳遞唱榜了。鬧哄哄、亂糟糟往前擠,要搶著看榜,而那些擠在前幾排的考生和僕從又是使勁在搶先報榜。所以遠在一里外的張原他們就聽不到書吏唱榜,只聽得各種隱約、破碎的名字滿天飛舞,細辨卻又聽不清——

  ……

  就在提調官等人護送黃綢彩亭去禮部之後。徐光啟也策馬出了貢院大門,他是奉吳閣老之命去五城兵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縣三等生員卓笑生,內城九門要嚴查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個頭中等、白面微鬚的男子出城——

  此時貢院大門外的人群已散,空蕩蕩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彎殘月掛在天際,星月光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寬敞。暗夜中亦可策馬小跑,到了西長安街,徐光啟並沒有向西去五城兵馬司,而是一路向北轉折來到東四牌樓,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剛下馬還沒上前敲門,那金柱大門就向裡打開了。門內燈光瀉了一地,一個老頭的聲音歡天喜地道:「是報喜的嗎,我家張姑爺高中了?」

  說話的是商府的老門子,也是一夜沒睡啊,就等著官差上門報喜呢。聽到馬蹄聲在門前停下,以為是來報喜的官差。喜孜孜就先開門了,見到徐光啟不禁一愣,老門子久居京城,對官員服色還是懂的,見來人身穿官服,胸前補子是鷺鷥圖案,這是六品官啊,趕忙叉手問:「這位大人有何貴幹?」

  徐光啟道:「速速請你家老爺出來一下,徐某有要緊事說,快去快去。」

  老門子見徐光啟神色凝重、語氣急迫,哪敢怠慢,請徐光啟在門廳坐著,他就去敲二道門,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正是商周祚,商周祚掛心妹婿的會試名次,也只前半夜睡了一個多時辰,三更天起床,等候消息呢,卻見來的是徐光啟,他知道徐光啟作為會試考官進貢院了,今日是放榜之期,徐光啟為何會夤夜來此,出了何事?

  徐光啟迎出門廳,作了一揖就執著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商周祚驚疑不定,答道:「去看發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徐光啟問:「此事說來話長,暫時無暇細說,明兼兄可記得介子首場首題制藝是如何破題的?」

  商周祚道:「是那題『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嗎?」

  徐光啟點頭道:「正是。」

  商周祚道:「介子出場後曾默寫出來給我看,首藝破題是『聖人定好惡之準,而獨予仁人也』。」

  徐光啟聽到這一句,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露出笑意,拱手道:「這就對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吳閣老可以放心為介子執言申辯了——在下告辭,還要趕去五城兵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門,上馬而去。

  夜色濃重,街坊寂靜,徐光啟的馬蹄聲逐漸遠去、消失——

  商周祚立在門前,眉頭緊皺,這徐光啟突兀而來、匆匆而去,帶來的消息讓他震驚,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調換了,徐光啟應該是在追查此事,那麼介子到底是取中了還是被黜落了?

  腳步聲細碎,景蘭、景徽兩姐妹出來了,齊聲道:「爹爹早。」

  商周祚回到門內,看著兩個女兒:「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景徽道:「被敲門聲吵醒了——爹爹,張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進士了嗎?」

  商周祚沉著臉道:「不許多嘴多舌,回去接著睡覺。」

  兩姐妹見爹爹臉色嚴厲,不敢再多說,趕緊回內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邊,景徽輕聲道:「姐姐,爹爹心情不大好哦。」

  景蘭歎息道:「他們怕是沒考中。」

  景徽問:「哪些個他們?」

  景蘭道:「別人中不中關我們何事呢。」

  景徽道:「姐姐是說張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沒考中嗎?」

  商景蘭不作聲,方才看爹爹那沉著臉的樣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景徽道:「張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日看書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傷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歲,不怕——」

  「為什麼十五歲就不怕?」商景蘭不服氣。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歲,正好與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無邪。

  商景蘭臉一紅,還待爭辯,景徽突然「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爹爹進來了。」兩個人趕緊各自回房上床睡覺。

  景徽起先翻來覆去睡不著,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又被大門外的爆竹聲吵醒了,趕緊坐起身來叫:「芳華,芳華——」

  婢女芳華從外面跑進來,喜形於色道:「張姑爺高中了,第六名。」

  「第六名嗎。」

  景徽本來是盼望張原中第一名的,先前被爹爹一嚇,以為張原落第了,現在得知有第六名,自是喜出望外,又問:「祁虎子姐夫呢。」

  芳華聲音輕下來:「沒考中,景蘭小姐很不快活呢。」

  景徽「哦」的一聲,說道:「待我去安慰姐姐。」

  景徽梳洗了出來,見爹爹和張公子哥哥在廳上說話,兩個人說話聲音低低的,表情都很嚴肅,景微就奇怪了:不是中了第六名嗎,為什麼還是這麼不高興的樣子?

  ……

  吳道南得到了徐光啟的回話,心中篤定,辰時初,他與副主考劉楚先帶著張原的墨卷、朱卷離開貢院,前往紫禁城內閣直房,科舉舞弊事關重大,必須與內閣首輔方從哲商議——

  轎子來到大明門外時,見禮部大堂前的照壁還有很多人在看榜,還有爭吵聲,吳道南就讓跟在轎邊的書吏過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書吏去而復回,稟道:「榜單上的第一名會元的名字被人用爛泥糊上了,看守榜單的軍士抓住了那個污榜者,但很多舉子攔著不讓抓人,正鬧得不可開交。」

  吳道南和劉楚先對視一眼,一齊搖了搖頭,真沒有想到這一科會試會有這麼多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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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君子遠庖廚

  千步廊盡頭就是莊嚴巍峨的承天門,承天門外的金水河在朝陽下細波粼粼,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如五龍橫亙天矯,內閣次輔吳道南與禮部尚書劉楚先從最右側的漢白玉石橋上走過,把守承天門的金吾衛當然認得吳、劉這兩位老大人,但還是要按規矩驗看腰牌,然後放行——

  過承天門、端門,前面便是紫禁城正南的午門,在端門與午門之間的甬道兩側就是六科給事中的直房,俗稱六科廊,吏、戶、禮、兵、刑、工,每科都有兩名給事中在此當值,給事中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品階雖低,權力很大,楊漣今日就在戶科當值,他已得知會試榜單上張原名列第六,以張原的制藝,高中是意料之中的事,不中才是意外,去年浙江鄉試楊漣作為《春秋》房官取中的九名舉人只有張原一人禮闈連捷,科舉層層汰選,要出人頭地真不易啊——

  見到吳閣老和劉尚書從直房門前走過,楊漣心道︰「兩位會試主考官這是入內閣述職吧,當考官也真是辛苦,尤其是吳、劉兩位老大人都已年近七旬,臉色灰敗直如大病了一場。」

  吳道南真覺得自己要病倒了,一日一夜,只方才在轎上打了個盹,操勞也就罷了,讓他心力交瘁的是陷害張原的這場舞弊案,更未料到會元沈同和竟然如此討人嫌,引得群情洶洶,想必閱卷時還是有疏漏之處,究其原因是張原首卷被割截,擾亂了他的判斷,他本來是很想擢拔張原為會元的,事情現在到了這一步已是亂成一團,他這個主考官正面臨朝野間強大壓力,目下只有從張原這份遭割截的墨卷入手,即便牽連再廣。也要撕開這黑幕——

  在午門再次驗明身份,吳道南與劉楚先進入紫禁城,進午門靠右首是會極門,會極門內便是制敕房、內閣和誥敕房。內閣按慣例除了首輔外,應另有輔臣四至五人,但萬歷三十四年後,原來的閣臣死的死、退的退,首輔葉向高曾上疏一百余道請補閣臣,但萬歷皇帝就是置之不理,前年東林黨的葉向高因被浙黨攻訐不得不致仕後。內閣只剩方從哲一人,吳道南是去年八月才入閣的,這兩位閣臣所屬黨派比較模糊,方從哲雖是浙江人,但入閣之前一直在野閑居,與浙黨關系並不是很密切,但齊黨首領亓詩教卻是他的門生,而且既為閣臣。想要在黨派林立的京城立足,沒有自己的黨羽人脈怎麼行,所以方從哲也不得不卷入黨爭漩渦。同樣,身為江西人的吳道南本來也不屬哪個黨派,但因為和葉向高關系不錯,又與宣黨的湯賓尹、韓敬有隙,就被浙、齊、宣三黨推到東林的陣營加以攻擊,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啊,想要保持中立幾無可能——

  在內閣正堂,年過六旬依然容貌俊雅的內閣首輔方從哲聽了吳道南、劉楚先匯報的會試舞弊案經過,兩道臥蠶眉深鎖。說道︰「會甫兄,你執意把一份犯先帝廟諱的考卷取中,這會遭人非議啊,而且此考生並非無名之輩,更容易落人口實。」

  吳道南道︰「取中之先,我亦不知是張原的卷。是拆號後才知道的,二、三場考卷全在此,中涵兄看看這制藝就知道此生之才。」

  方從哲看了張原第三場的策問,贊道︰「的確是經世致用之才,考到第三場,猶有這等精力洋洋灑灑縱橫議論,實在難得。」

  吳道南道︰「我與劉尚書正是為此才不忍黜落,《春秋》一房的房官張鶴鳴、閱卷官徐光啟對照了朱卷與墨卷字跡後,認為首題犯諱有隱情,提出以草卷來驗證,不料聚奎堂隨即失火,草卷全部毀,這分明就是要銷毀證據啊,可見奸人何等的猖獗。」

  方從哲問︰「能追查到縱火之人嗎?」

  吳道南道︰「貢院中號軍、執事、雜役、書吏萬余人,頗難追查,現在只有先確證考生張原是被人陷害的,才好立案追查。」

  方從哲道︰「那也要等抓到那個謄錄生才能真相大白。」

  吳道南指著張原的首卷道︰「此卷是被割截的,手法高明,雖然我與劉尚書看不出其中破綻,但應該有裝裱高手能破解,在下提議由內官監派兩個精通裝裱字畫的內侍來檢驗,讓六科給事中做見證。」

  劉楚先道︰「把提調官和監臨官一並請來旁觀見證。」

  吳道南補充道︰「請彌封官、謄錄官和受卷官也要一起來。」

  墨卷被割截,彌封官和謄錄官的責任和嫌疑最大——

  方從哲沉吟道︰「會甫兄執意要如此嗎,萬一並非割截,會甫兄的面子須不好看,還不如等抓到那個謄錄生再定。」

  吳道南苦笑道︰「我把犯諱的卷子取中,若不能立即證其清白,我的面子更不好看,言官們的彈劾奏章將如雪片般飛來。」

  方從哲見吳道南堅持,只好點頭道︰「既如此,那就請內官監掌印太監宋公公派兩個人來。」

  內閣直房外有幾個小內侍隨時恭候負責傳話,吳道南匆匆寫了一張帖子,讓小內侍帶去交給內官監掌印太監宋晉,內官監臨近北安門,距離內閣直房有三里多路,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等了半個時辰,就見一個五十多歲肥肥胖胖的太監帶著兩個年輕一些的內侍來了,笑嘻嘻拱手道︰「方閣老、吳閣老,啊,劉尚書也在這裡,三位老先生有什麼名貴書畫需要內官監的人鑒定?」

  吳道南說明情況,胖胖的宋太監收起笑容,驚訝道︰「警衛森嚴的貢院中還能發生這等事!」回頭沖一個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內侍道︰「王少監,你是內官中鑒定書畫的能手,你來看看,此事干系不小,你可要慎重。」

  這個王少監向兩位閣老和劉尚書作揖道︰「卑職王體乾,不知是哪份墨卷要勘查?」

  方從哲道︰「王少監先看看,有無把握認定是割截,如沒有。就不要去六科廊宣示了吧,會甫兄以為如何?」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先看看。」指了指案上張原的墨卷——

  與鐘本華一道名列內官十才子的王體乾寫得一筆好字,精通書畫裝裱,內官監的典簿、僉書、寫字都由他掌管。頗有才干,當下恭恭敬敬上前,立在吳道南身邊看那墨卷——

  吳道南並未說明被割截的是哪一張卷紙,三場墨卷並排放在書案上,每一場都有十二幅正卷,王體乾一眼就盯住了首卷,看看卷首原先被彌封的字。又看看首題制藝的字,並未急著說話,而是把三場三十六幅正卷都仔細檢查了一個遍,再回到首卷,雙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捻捏卷首下部,雙眼微眯,似乎很享受——

  午門內的內閣朝房很安靜,方從哲、吳道南、劉楚先三人目不轉楮盯著內侍王體乾的手。胖太監宋晉卻是撇撇嘴,心道︰「不用眼楮看,卻用手摸。摸什麼呢,這般陶醉!」

  王體乾收手了,睜大眼楮,對跟著宋太監一起出來的另一個內侍道︰「李監丞,你也來摸摸?」

  這個李監丞不善言談,摸了首卷之後只向王體乾點了一下頭。

  王體乾便對方從哲三人道︰「三位老先生,這首卷是割截的無疑,手法頗為高明,憑眼楮看的確不好辨別,但手指輕捻還是可以摸出細微的餃接痕跡。」

  吳道南不動聲色。問︰「那王少監能否把割截處再分開,讓人一看就明白是割截的?」

  「能。」王體乾道︰「卑職有十足把握。」

  吳道南點頭道︰「那就請王少監隨我等去六科廊,讓六科給事中作個見證。」

  劉楚先問︰「王少監可還需要什麼器具?」

  王體乾道︰「一盆清水足矣。」

  太監宋晉一起跟出午門看熱鬧,六科當值的十二名給事中都聚到廊下,聽吳閣老說明情況,一個個都震驚了。楊漣是張原鄉試的房官,自然更是關心。

  稍等了一會,擔任丙辰會試提調官的右都御史張問達和兩位監臨官監察御史周師旦和李嵩,以及彌封官周應秋、謄錄官丁紹軾、受卷官李思誠都到了六科廊,一個個表情凝重——

  吳道南介紹道︰「這位是內官監王少監,精通書畫裝裱,將要把這份截接的墨卷分開,以證考生張原的清白,諸位可有異議?」

  沒人吭聲,這時若跳出來阻止檢驗豈不是心虛的表現,只有硬著頭皮強撐——

  吳道南見眾人無異議,便對王體乾道︰「王少監,開始吧。」

  王體乾讓小內侍端了一盆清水來,先在水裡放入一種不知名的藥粉,向方從哲等官員解釋道︰「這是防止水浸濕卷子後會模糊字跡。」

  王體乾請李監丞當助手,很小心地不讓卷首和卷頁上的字跡模糊洇散,不然的話,字跡被弄糊那就不成為證據了,裝裱高手能把那種因年代久遠、殘破的、一踫就碎的古畫裝裱如新,還能把名家書畫表層揭起,一幅畫裝裱成一模一樣的兩幅,而且可以說都是真跡,只是神氣有差別,這是何等細致的工夫,所以把這割截的卷紙再分開並不算難事,這種拼接的紙最怕水,被水浸泡了不到一刻時,臨時融合的紙漿分解,紙的縴維絲絲縷縷斷開,幾乎不用動手,而同一時間放下去的另一張與卷子同樣的鉛山竹紙,被水浸濕變軟,兩邊扯斷時,斷口處是歪歪扭扭不整齊的——

  王體乾解釋道︰「紙有本身的紋路,被割斷後紋路就斷了,找別的紙拼接,再怎麼樣的能工巧匠都不能讓紋路續接如初,總會有接痕,好比人受外傷會留有疤痕一樣。」

  吳道南問︰「拼接這樣一份卷子大約需要多少時候?」

  王體乾道︰「即便是高手也要四個時辰以上。」

  劉楚先搖著頭道︰「看來那個裝裱高手就混在貢院雜役中。」

  吳道南看著方從哲︰「中涵兄,現在水落石出了,考卷遭割截無疑,我要寫奏疏向皇帝稟明經過,立案嚴查。」

  方從哲心裡一嘆,此案一起,又不知要牽涉到多少官員,風雨欲來啊。

  彌封官周應秋強自鎮定,心道︰「就算驗出考卷遭割截又如何。卓笑生和那個裝裱匠都已離開貢院,沒有人證,追查不到我這裡來。」

  周應秋雖然這樣自我寬解著,但還是心驚肉跳。早知事情會鬧到這一步,他豈會冒這個險!

  ……

  這日黃昏,戶科給事中楊漣出了皇城後直接就去了東四牌樓的商氏四合院見張原,張原的族兄張岱也在這邊,張岱這科也中了,在二百二十七名,山陰張氏今科高中三人。叔姪三人皆在榜上,堪稱美談,翰社社員中榜的還有黃尊素、倪元璐、阮大鋮、夏啟昌,加上已知的孫際可,翰社四十九位應試舉人中了七人,洪承疇現在也是翰社中人了,那就是八人,相對于八千考生中取三百四十四人。翰社社員的中式比率是非常驚人了,讓張原惋惜的是博學的文震孟和焦潤生未能中式,徐師兄的弟子孫元化也落第了。還有祁虎子這次發揮欠佳,莫非是因為沒有分到屎號的緣故?臭味能勵志乎,倪元璐就高中了——

  楊漣神色凝重地向張岱、張原說今日六科廊的所見所聞,商周祚從都察院回來了,聞知張原清白已證,很是高興,但同時對那些陷害張原的幕後黑手極是憤慨,楊漣呢,比商周祚還憤慨,楊漣最看不得這些作弊黑幕。對這種害人前程的卑鄙無恥的作法深惡痛絕——

  知道割卷已有明證,張原心下稍寬,同時怒火也熊熊而起,問道︰「不知吳閣老他們該怎麼追查作奸犯科之人?」

  商周祚道︰「五城兵馬司已在九門嚴查出城之人,想必與這次科場案有關。」

  張岱惱道︰「只往董其昌、姚宗文那裡去查就不會錯。」

  商周祚道︰「這個不能憑意氣用事,還得有理有據才行。」

  張原道︰「要傳遞考卷、又要找人割截、聽說要驗草卷又能立即命人放火。這就表明貢院中有一伙人聯合作奸犯科,一個人作惡獨來獨往不好查,這麼多人合謀總有破綻和漏洞落在其他人眼裡,貢院那麼多人,難避耳目,只要查,不難查到。」

  楊漣點頭道︰「一定要嚴查,此事對吳閣老影響很大,吳閣老定會一查到底。」內閣中吳道南是親東林的,若吳道南因為科舉案被迫辭職,那東林人在朝中完全說不上話了,自萬歷四十一年的李三才案後,東林黨人對浙、楚、齊三黨已呈節節敗退之勢,葉向高被迫致仕,趙南星、高攀龍這些東林首領至今未得敘用,所以必須借此次科舉案予以強烈反擊。

  讓楊漣暗暗高興的是︰因為張原的關系,浙黨已經出現分裂,商周祚肯定是要支持吳道南查處這次陷害張原的科舉案,還有這次捷春諱的浙黨名士張聯芳,也是極有交際能力的,沒有理由會與自己的族姪作對吧——

  張原道︰「楊老師,考生中流傳會元沈同和與第七名趙鳴陽聯號作弊,這事現在鬧得很大,必須要吳閣老留意,莫要被矛頭指中。」

  張原當然是要站在吳道南一邊的,吳道南現在是他會試的座師,若非吳道南決定破格錄取他,他的處境就很不妙了,榜上無名即便很快能查出遭人陷害割卷,只怕也很難更改考試結果,三年,他實在是等不起——

  楊漣道︰「我知道,榜單上的會元名字都被人塗抹了——沈同和與趙鳴陽號舍相鄰可是屬實?」

  張原道︰「蘇州府的考生是如此傳言的,是否屬實一查便知。」

  商周祚道︰「沈同和是沈巡撫之子,據說擅長戲曲歌賦,短于八股制藝,趙鳴陽是沈的遠房親戚,素有捷才,四年前的應天府鄉試沈同和與趙鳴陽就是聯號,當時就有作弊的流言,後來不了了之。」

  楊漣心道︰「沈季文與景逸先生關系頗好,巡撫河南也有政聲,怎麼兒子這般不肖,這要是鬧將起來就實在太混亂了,也影響追查張原被陷害案。」說道︰「給考生號舍編號是禮部的事,因為同一省的考生都分在一個區,相熟的同鄉號舍相鄰也是常有的事,想借聯號之事追查舞弊,理由並不充分。」

  張岱道︰「鄉試時沈、趙二人是聯號。到會試也是聯號,有這樣的巧合嗎?沈、趙的舞弊與陷害介子的應該是同一伙人,揪住其一即可。」

  楊漣道︰「且看皇帝如何批復。」

  商周祚道︰「這等案件不待批復亦可先追查,五城兵馬司已經在搜索。」

  楊漣在商周祚府第用了晚飯後回會同館。張岱也要回泡子河畔,張原送大兄出南牌樓,張岱氣憤道︰「若說董氏父子與此案無關,鬼都不信,介子,要不要象上次對付汪汝謙那樣,抓一個董氏僕人出來審問?」

  張原道︰「不妥。董氏定會接受上次汪汝謙的教訓,不會讓我們那麼容易抓到人,我們若擅自抓人,正落對方口實,反而攪亂了局面,不過葆生叔與董其昌隔湖而居,大兄可以讓僕人們多多留心董氏的動向,董氏陷害我不成。定然也會驚慌失措,總會露出破綻,還有。五城兵馬司既在抓人,那人說不定就會躲到董其昌府中去,這個要盯著些,再有,放出風聲去,就說董其昌幫助沈同和舞弊,讓董氏父子嘗嘗憤怒的不明真相的群眾的厲害。」

  張岱笑道︰「這不算誣他,仲叔說了,沈同和的確與董氏過往甚密。」

  張原道︰「對了,千里鏡這時不發揮用場更待何時。」讓武陵趕緊跑回去把那具白銅望遠鏡取來。交給大兄,讓大兄安排兩個僕人在距離董氏墅舍附近的隱蔽高處日夜監視,守株待兔,不管有沒有用,先守幾天——

  送走了大兄,張原往回走。穆真真跟在他身後,張原側頭看著穆真真道︰「真真,我是不是非常冤屈?」

  穆真真道︰「是,少爺真是太委屈了,這麼不平的事都栽到少爺頭上,八千多舉子,就少爺最委屈。」

  張原道︰「很好,我以後就以這副受冤屈悲憤的臉面對京城官員,我是受害者,竇娥第二,我有過激的行為可以理解。」

  ……

  今日禮部大堂公布會試名單之時,董祖常帶了一個清客乘馬車到大明門外看榜,這時天已大亮,數萬人群大半都已散去,但還有數千人聚在禮部照壁前吵吵嚷嚷,董祖常遵照父囑不敢拋頭露面,只讓那個清客去看榜,就看榜上有沒有山陰張原的名字,董祖常是認定張原不會取中的,因為那個裝裱匠已于完成割卷後的當日出了貢院雜院,他也讓人把那裝裱匠送上了回松江的商船——

  那清客很快就回來了,臉色有些古怪,上車低聲道︰「二公子,那張原中了,在第六名。」

  「啊!」董祖常大驚失色,問︰「你沒看錯?」

  那清客苦著臉道︰「就在第二排,很大的字寫著第六名浙江紹興府山陰縣張原,在下怎麼會看錯。」

  董祖常先是驚愕,隨即又無比憤怒,咬牙切齒,臉漲得通紅,喝命車夫立即回泡子河。

  馬車駛過西長安街,折而向南,一刻時後,董祖常氣憤填胸地進了自家在泡子河畔的墅舍,向奴僕問明父親在哪裡,便直奔聚雲軒——

  董其昌正在聚雲軒中臨摹宋人趙千里的《江山秋思圖》,題杜牧詩于其上︰「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繁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倚高樓?」寫罷,仔細端詳,自認為臨摹勝過原作,頗為得意自己臨摹作偽功力,又想︰「老夫牛刀小試,模仿張原那小子拙劣的小楷,須知臨摹佳字容易,臨摹劣字真是為難老夫啊,那篇八股文雖然急就,卻也作得不壞,若不是犯諱,考官要取中也是可以的——」

  正這麼想著,聽得腳步聲重而急,抬起頭來,就見兒子董祖常奔了進來,漲赤了臉,大聲道︰「爹爹,張原中了第六名。」

  「嗒」的一聲輕響,董其昌手中筆落在臨摹完畢的《江山秋思圖》上,在畫卷的江水渺渺處污了一個大墨點,頓時破壞了整幅畫的意境。

  「怎麼回事,仔細說。」

  董其昌看似鎮定,說話的聲音就已經有些氣喘。

  董祖常忿忿道︰「兒子又如何知道怎麼回事!」

  董其昌不再說話,手中毛筆一筆一筆在那幅《江山秋思圖》上劃著,墨線如刀,縱橫交錯,把好好的一幅畫給毀了,半晌。才出聲道︰「派得力家人去禮部周郎中府上等著,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

  禮部郎中周應秋回到城南藥王廟附近的宅第已經是日落時分,那董氏家人在門廳等了三個多時辰了,見到周應秋。趕忙叉手道︰「周老爺,我家老爺——」

  「住嘴。」周應秋陰沉著臉制止這董氏家人往下說話,遲疑了一下,道︰「你隨我來。」進到書房,提筆想給董其昌寫一封信,卻又覺得不妥,生怕信件落到他人手中。他現在已經有點疑神疑鬼了,對那董氏僕人道︰「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請他明日卯時末到藥王廟後門等著,我與他當面談,記得要乘馬車。」

  董氏僕人離開後,周應秋獨自在書房徘徊,一個美婢捧茶過來,媚聲道︰「老爺在貢院多日。今朝出來,可要置酒慶賀一番?」

  這美婢是董其昌年前送來的,名叫驪珠。床笫之間甚媚,周應秋頗為寵她,但這時看到這美婢,不禁一陣煩惡,揮手道︰「出去出去,不要來擾我。」

  那美婢吃了一驚,放下茶盞,美眸含淚,退出去了。

  周應秋在想此次割截試卷敗露的原因,那徐光啟知道張原考卷會分在《春秋》房。格外留心了的,還有一點不得不承認,張原的確才華橫溢,憑二場卷引起了閱卷官的重視,又有徐光啟的堅持,最終導致要查驗草卷。逼得他不得不行下策指使親信縱火燒了草卷,以新罪行掩蓋舊罪行,掩蓋過去就罷了,掩蓋不過去那就是罪上加罪,貢院縱火比科場舞弊罪更重——

  「老爺,有人求見。」一個老僕出現在書房外。

  「沒有名帖嗎,沒名帖不見。」周應秋不耐煩道。

  老僕道︰「是個秀才,說有生死攸關的事求見老爺——」

  周應秋臉上變色,自己出大門,見那個謄錄生卓笑生袖著手聳肩縮頸好似寒鳥一般立在門檐下,周應秋氣急敗壞,低聲喝道︰「不是讓你去找董翰林嗎!」

  卓笑生陪笑道︰「晚生與董翰林不熟啊。」

  周應秋沒辦法,只有讓卓笑生進來,安排他住了一夜,這一夜周應秋輾轉難眠,次日,用了早飯,讓卓笑生與他同乘馬車,卓笑生受寵若驚。

  馬車駛到藥王廟後門的梧桐樹下停著,陰陰的天開始下起雨來,落在新生的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還是正卯時,藥王廟後門冷冷清清,卓笑生有些忐忑,陪笑問︰「周大人這是要帶晚生去哪裡?」心想︰「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去投案吧,諒你也不敢。」

  周應秋冷著臉道︰「讓董翰林來接你,董翰林會安排你出京。」

  卓笑生愁眉苦臉道︰「周大人,這次事敗,晚生的生員功名肯定不保了,京中也無法立足,這代價太慘重了,大人原許我的五十兩銀子哪裡夠晚生離京生活呢!」

  周應秋淡淡道︰「不會虧待你,總要讓你安度後半生。」

  卓笑生忙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又等了一會,兩輛馬車從北面駛來,也在梧桐樹邊停下,周應秋往外一覷,梧桐樹那邊的馬車車窗露出董其昌半張臉,便轉頭叮囑卓笑生道︰「你在車上莫亂動,待我與董翰林商量一下,怎麼送你出城。」

  周應秋下車坐到董其昌馬車上,見董的兒子董祖常與其父同車,便道︰「董二公子,你先到另一輛馬車去,我與令尊有要緊話說。」待董祖常下車後,便將考卷割截始末向董其昌說了。

  董其昌手足冰涼,半晌問︰「該如何善後?」

  周應秋問︰「那個裝裱匠呢?」

  董其昌道︰「十日前就已送出京。」

  周應秋道︰「事急,設法滅口吧。」

  董其昌驚道︰「滅口,這個——」

  周應秋道︰「裝裱匠或許不急,但那邊馬車有一人必盡快除去。」說著,向對面馬車車窗中露臉的卓笑生笑了笑,卓笑生哪裡知道周應秋是要他的命,還諂媚地向周應秋、董其昌點頭哈腰——

  董其昌問︰「此人是誰?」

  周應秋道︰「就是那個逃脫的謄錄生,此人留著是個大禍患。」

  董其昌嘴裡發苦,問︰「此人什麼身世?」

  周應秋道︰「這個請放心,在下既要找作弊之人。都是光棍,沒什麼家世牽累,也只有這種人才肯為銀錢鋌而走險,當時我還許他以後到禮部來做文吏。現在事發,這種人留不得,只要此人一除,那就死無對證,言官們也不會讓吳道南好整以暇來查處此案,彈劾的奏章會讓他焦頭爛額,只要吳道南一倒。此案就會不了了之,我等外簾官也就罰俸而已,玄宰兄盡管放心,但這個謄錄生玄宰兄還得趕緊想辦法處置,在下還要趕去衙門,看看皇帝對科場案聖意如何。」拱拱手,下了車,回到自己的馬車。讓卓笑生到董其昌馬車上去。

  董其昌見周應秋把這麼個燙手的毒芋頭丟過來,又不能不接,真是有苦說不出啊。聽得身邊這個致命毒物問道︰「不知董翰林要怎麼把晚生送出城去,九門都查得比較嚴?」

  董其昌悶聲道︰「會有辦法送你出去的。」

  卓笑生道︰「晚生為董翰林之事丟了功名,還要亡命出京,後半生只有漂泊他鄉了,方才周大人說是,董翰林會對晚生有所補償——」

  董其昌問︰「你想要多少銀子?」

  卓笑生道︰「晚生不是那種獅子大開口的人,不敢多要,有一千兩銀子就行。」

  董其昌不動聲色道︰「一千兩銀子的確不多,可以給你——好了,先離開這裡。」

  董其昌到後面馬車與兒子同乘。讓兩個健僕與卓笑生坐到一起,董其昌的馬車在前,兩輛馬車駛離了藥王廟,董其昌吩咐車夫暫不回泡子河,先繞天壇走一圈,話說出口猛然想到去天壇要出內城正陽門。後面馬車裡的毒物若被守門的軍士抓住那就大勢已去,改口道︰「還是回泡子河吧。」

  董祖常見老父的臉色比先前還難看了,惴惴不安問︰「父親,周郎中說了些什麼,後面車上那人是誰?」

  董其昌本不想牽涉到人命案子,君子遠庖廚嘛,但現在已是騎虎難下,若這個謄錄生被抓獲招供出來,他董其昌抄家充軍是少不了的,向兒子略略說了來歷,問︰「祖常你有何法子?」

  董祖常吃驚道︰「父親,京中不比華亭,兒子以前是有打行的吳龍相助,才能——才能呼風喚雨,在京中不熟啊,殺人滅口之事兒子沒做過。」

  董其昌怒道︰「你沒做過難道我做過!」

  董祖常忙道︰「爹爹息怒,要搞死此人也不難,帶回墅舍,讓人勒死他,在後園挖坑埋了就是。」

  董其昌不說話了,半晌道︰「小心行事。」說罷長嘆一聲,覺得自己很無奈、很無辜,情非得已啊,一切都是被逼的,他這個海內聞名的書畫宗師怎麼就走到這條路上來呢!

  ……

  二月二十七會試放榜,按慣例次日就會把落卷發還給落第的舉子,但因為墨卷在發榜前夕貢院失火燒毀了一百一十五份,受卷官李思誠很為難,拖了一天,貢院外、禮部大堂前,群情洶洶,指責科場不公的聲浪高漲,受卷官李郎中頂不住了,請示吳閣老,吳閣老說把卷子發下去——

  二月二十九,卷子發下去了,但那一百一十五位沒領到卷子的舉子不依了,偏偏這批人還以蘇州府的考生居多,文震孟、范文若都在其中,這些蘇州考生本來就對沈同和高中會元極其不滿,現在又沒領到落卷,更是疑心到底,理直氣壯,鬧得更凶,禮部衙門完全沒法辦公,禮部尚書劉楚先、禮部右侍郎何宗彥承受不了壓力,與吳閣老商議之後,上疏萬歷皇帝,請求對第一名會元沈同和、第七名趙鳴陽,還有這一百一十五位考卷被燒毀的考生進行復試,若沈同和與趙鳴陽復試時不合格,則黜落,並予以嚴懲,另外再從那一百一十五位復試的考生中擢取六名,與其他黃榜有名者一起參加殿試——

  那一百一十五位考生得知這一消息大喜,這等于是把三年之後的考試提前了,不用苦等三年,而且一百一十五人中取六名,達到了二十取一,比八千考生取三百四十四人機會稍大一些,難逢啊!

  另外的那些落第考生則捶胸頓足,大罵縱火者怎麼不把火燒猛一些,卷子全部燒掉,全部重考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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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聲東擊西

    萬曆皇帝朱翊鈞十歲即位,在張居正當政時,一切政事,不相關白,九五之尊,形同傀儡,甚至起居飲食,皆不自由,少年萬曆帝積憤甚深,所以才有張居正死後的大清算,而且從此厭惡臣下操權,選閣臣就有意挑一些軟熟的,如張四維、趙志皋、朱賡這些人,忠讜好諫的一概不用,內閣也就完全成為了皇帝的秘書機構,權力大不如前——

    然而沒有了敢擔當、有才幹的閣臣,一切政務都要壓到萬曆帝頭上,萬曆帝又沒有張居正那樣的才略,廢除張居正的新政後沒有更好的施政措施,更無法平衡各種政治力量,以致朝政日壞,黨爭紛起——

    近十年來,萬曆帝掌握了一個對付臣下的好方法,那就是留中不發,對於臣下的奏章不予答覆,除了無能、懶惰和偏執之外,就是用所謂的「無為而治」來消弱、制約內閣和外廷對皇權的壓力,反正天塌不下來,什麼事都可以放一放,先觀望,這次內閣次輔吳道南關於禮闈科舉舞弊案的奏疏二月二十七日傍晚送到司禮監,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不敢怠慢,連夜到乾清宮弘德殿向萬曆帝稟報,對這種三年一次的會試出現嚴重的陷害舞弊案,萬曆帝表示:「不急,留中待批,看看外廷有何反映。」

    果然,到了二十八日傍晚,就有廣東道御史李嵩、浙江道御史周師旦、吏科給事中姚宗文、工科給事中劉文炳四道奏疏彈劾吳道南。抨擊吳道南主持會試時獨斷專行把本應黜落的考卷執意撥置榜單高中,又閱卷昏庸,所取的會元有作弊之嫌,致使考生大嘩——

    姚宗文還有專門奏疏彈劾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徐光啟。說徐光啟與考生張原暗通關節,把一份犯先帝廟諱的考卷強行薦上去,究竟原因是張原與徐光啟都是焦竑的弟子。

    萬曆皇帝繼續觀望——

    到了三月初一。禮部尚書劉楚先、禮部右侍郎何宗彥、禮科給事中姚永濟、戶部巡漕御史朱階奏請皇帝命禮部會同科道對丙辰科會元沈同和、第七名趙鳴陽還有一百一十五名因貢院失火燒燬了墨卷的考生進行複試,以平息考生的怨氣——

    萬曆皇帝看看火候已到。先批復准許複試,只考一場,作五篇八股文即可,四書題三篇、本經題兩篇,今科第六名考生張原因爭議極大,同樣也要參加複試,若制藝粗疏,也將黜落。

    批復送到內閣。首輔方從哲鬆了一口氣,皇帝沒有立即要求嚴查科舉案是有大智慧的,很多事越追究越混亂,糊塗著過、息事寧人反而是上策,當然,這只是方從哲的想法,吳道南很不以為然,吳道南覺得讓張原參加複試不公平。這等於是不去追查陷害作弊者的罪過,卻刁難受害者,可這是皇帝的旨意,只有遵從,以張原的才學。通過複試絕無問題,這也可洗清姚宗文對徐光啟與張原暗通關節的指控,對他吳道南也是有好處的,因為言官們的彈劾讓吳道南壓力很大——

    今日已是三月初二,按慣例,三月十五要舉行殿試,時間很緊迫了,方從哲與吳道南即赴禮部大堂,召集禮部尚書劉楚先、右侍郎何承彥及科道官商議複試之事,議定複試之期為三月初八,地點就在禮部大堂,沈同和、趙鳴陽、張原三人會試時的房官一律避嫌不得充任複試考官,彌封官、謄錄官也另換人,五道八股題將在考試時臨時抽取,考試時間從上午辰時初刻開始到下午酉時初刻止,不許繼燭,閱卷官必須連夜將考卷閱畢,三月初九就拆號、唱名,公佈六名複試中式考生的名單,至於張原、沈同和、趙鳴陽三人,只要制藝水平與其會試時相當,就不會黜落——

    複試事宜議定後,已經是掌燈時分,眾官正待各自散去,這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至:致仕翰林董其昌的墅舍發現一具屍體,屍體疑似逃亡的謄錄生卓笑生,這是考生們發現的,現在有上千考生聚在泡子河畔,難怪今天禮部衙門外這麼安靜!

    ……

    泡子河東面有欽天監廢棄的一座觀象台,台高百尺,距離董其昌的墅舍不到一里遠,能梁和茗煙二人奉張岱之命從二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就開始在觀象台上用千里鏡監視董宅的動靜,天下著小雨,兩個人戴斗笠穿蓑衣,起先很新鮮,用這千里鏡居高臨下看時,一里遠的董宅就像是在觀象台邊,幾步就能跨到,董宅的桃花開得好,紅艷艷的一大片,掩映在花樹間的亭台樓閣,只要沒遮擋住的地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董氏的女眷不少,在環廊上紅紅綠綠走來走去,能梁與茗煙搶著千里鏡看,他們看到董宅有兩輛馬車出去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又回來了,車上下來的人因為有樹木擋著,看不清,人直接進了房子,此後一整天沒看到有人出入,宅子裡不見任何異常——

    能梁和茗煙只新鮮了半天就厭倦了,但宗子少爺有命,沒辦法,只得在這雜樹荒草、狐鼠出沒的荒涼檯子上待著,兩個人你監視半個時辰我監視半個時辰,飲食有人送上來,倒是清閒,只是悶得慌,夜裡兩個人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千里鏡也懶得看了,只用眼睛隨便看看,夜深了,董宅裡燈火都熄了,還監視什麼呢!

    二十九日這一天更無聊,董宅一天不見人進出,到夜裡亥時末,泡子河兩岸的人家都差不多熄燈了,能梁打地鋪睡上半夜,茗煙披一件長襖,盤腿坐在觀象台邊沿,用酒葫蘆喝著北京黃米酒御寒,不時朝董宅方向瞄一眼,心想今天不下雨還好。百無聊賴枯坐著,輕聲哼唱這些天宗子少爺愛唱的《西樓記》:「心驚顫,見冷浸碧湖一片,是淚影。瑩瑩搖夢眼。披衣起,忙尋筆硯, 一簾花影半床書。抱膝呻吟賦索居,今夜月明應有夢。愁多未審夢何如。我於鵑,為想素微,只願一病而亡,決絕了這段姻緣——」

    茗煙忽然閉了嘴,他看到一里外的董宅亮起了燈火,待他拿起千里鏡對著看時,那燈火又滅了,茗煙不以為意。繼續唱曲,待半葫蘆酒喝完,已經是後半夜了,有了三、四分酒意,睡意也襲來,就去把能梁叫起來接班——

    能梁迷迷瞪瞪接過望遠鏡,朝董氏墅舍一看,咕噥道:「怎麼還有人沒睡?」忽然聲音一緊。說道:「茗煙你來看,董宅裡的人在做什麼?」

    茗煙瞇著眼只看到董宅裡似有一點燈火,接過千里鏡就看得清楚了,在後園桃花樹下,黑乎乎的似乎有三個人。一個人提燈籠,兩個人好像在挖著什麼,奇道:「半夜三更挖地幹什麼,藏寶?」就盯著看了一會,只見那兩個人挖了很久,坑應該挖得很深了,還沒見挖到寶貝,不禁哈欠連天——

    能梁道:「你去睡吧,我盯著。」接過千里鏡看時又是「咦」的一聲,說道:「他們不挖了,往坑裡填土。」

    茗煙打著哈欠道:「應該是沒挖到什麼。」自去睡了,第二天醒來問能梁後來還看到什麼沒有,能梁搖頭。

    守了兩天兩夜,只看到這半夜挖坑之事比較蹊蹺,自然要向宗子少爺稟報,張岱聽了,覺得其中大有隱秘,立即趕去東四牌樓見張原,說了自己的猜想:「莫非董氏是殺人滅口?」

    張原道:「狗急跳牆,沒什麼事做不出來,被滅口的要麼是貢院中的裝裱匠,要麼是那個謄錄生——」

    張岱興奮道:「若真是這樣,那陷害你的科舉案就可迎刃而解,董氏父子這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張原道:「現在只是猜測,不敢確定,貿然向五兵馬司司報案的話,董其昌是知名士紳,兵馬司的人不會單憑我們舉報就硬闖董宅搜查,打草驚蛇反而不好——」

    張岱皺眉道:「那該如何查證?」

    張原決然道:「聯合一些舉子,硬衝進去,就說激於義憤,追查董其昌與此次科舉案的罪證,我為首好了,我是受害者,行為過激一點何妨,董氏的人半夜三更在後院挖坑絕不會有好事。」

    張岱揮拳道:「對,就是這樣,能梁原先跟著仲叔到過董宅,大致知道那個挖坑位置,直接叫人扛上鋤頭去挖。」

    張原道:「大兄先不要聲張,待我與我內兄商議一下。」

    當日傍晚商周祚回來,張原向內兄說明情況,商周祚皺眉道:「這樣妥當嗎?」

    張原道:「不行險棋無法突破,我不能背負著冤屈去奉天殿參加考試。」

    商周祚見張原態度堅決,他也不好阻止,只叮囑張原行事要小心,莫要造成人員傷亡,張原道:「大兄放心,我有聲東擊西之策,可避開正面衝突。」

    三月初一,張原、張岱分頭去聯絡諸舉子,當然以翰社社員為主力,另外再約一些蘇州府的舉子,約定明日上午在泡子河畔聚集,同時,能梁和茗煙繼續在觀象台上盯著——

    三月初二上午辰時末,五十多位翰社舉子齊集泡子河畔,另有三十多名蘇州府舉子,張原為首,浩浩蕩蕩到董其昌墅舍正門前高聲請董玄宰出來相見,董氏父子如臨大敵,奴僕家丁數十人都聚到前院,嚴陣以待,張原義正辭嚴譴責董其昌陷害他,要求董其昌主動投案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等等等等,廢話說了一大通,翰社社員都覺得奇怪:張社首說話素來犀利,今日怎麼這般囉嗦,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有何用?

    就在張原在董宅正門與董其昌父子交涉理論的同時,能梁帶著汪大錘、來福、馮虎三個人來到董氏墅舍的後門,見無人看守,就翻牆而入,四個人都帶著鋤頭,很快找到後園那片桃林,仔細辯看地面,沒看到有泥土新翻的痕跡,能梁扭頭遙看遠處的觀象台,估摸著台上看到這裡的大致位置,見有兩排花盆架子,架子上下三層,擺著數十盆蘭花,當即讓汪大錘和馮虎小心翼翼移開花盆架子,果然發現此處地面泥土是新翻的——

    ……

    董宅正門外的張原還在使用外交辭令與董其昌父子周旋,說了足足有兩刻時,陳詞濫調,滔滔不絕,隔著木柵門的董其昌都聽得不耐煩了,冷笑道:「老夫沒空與你胡扯,有什麼事你到兵馬司、去刑部說去。」轉身就要回去。

    張原毫不動氣,彬彬有禮道:「董翰林且慢,再聽我一言,那個裝裱匠是董翰林從哪裡請來的,真是好本事,拼接的考卷瞞過了絕大多數人的眼睛,我若說那個裝裱匠在我手裡,董翰林信是不信?」

    董其昌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我信,你去叫他來——」又冷笑道:「張原小子,所謂科場作弊是你自己設的局好誣作他人陷害你吧。」

    張原就吩咐了身邊的武陵一句,武陵應聲走了,這讓董氏父子驚疑不定了,雖知那裝裱匠半月前就離開了京城,但還是不安啊,就等著,看張原能玩什麼花樣——

    張原現在也不費口舌了,心想能梁他們要挖也挖得差不多了,如果沒有我們就散,當下就與董氏父子及一眾家奴默不作聲對看,場面極其古怪。

    又等了一刻時,董其昌又不耐煩了,老腿都站酸了,不再搭理張原,命家奴守好前後門,他要回去休息,正這時,聽得一人大叫著從後園跑出來:「真的有死屍,宗子少爺、介子少爺,董其昌殺人了。」

    董氏父子一聽這話,臉頓時煞白,這時董其昌才明白張原為什麼和他胡扯這麼長時間了,這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啊,只是張原如何會知道後園有屍首!

    能梁在前,來福、馮虎兩個人扛著鋤頭在後,再看那汪大錘,把那一身泥漿的死屍都拖來了,這四個人實在過分,竟不繞路,直接從後門到前門來。

    董其昌往後連退數步,踉踉蹌蹌,若不是被家僕扶住,已經癱倒在地,他知道,華亭董氏這回是徹底完蛋了。

    等五城兵馬司的人趕到,董祖常已被打得半死,董其昌因為年老,沒人打他,不過也像死狗一般癱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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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苦海彼岸

  泡子河這一帶屬於東城兵馬司管轄範圍,接到舉子們的報案,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親自出動,領著副指揮使、吏目和一干差役迅速趕到,先制止憤怒的舉人們對董祖常的毆打,然後仵作驗屍,大致確定是兩日前被勒死後掩埋的,又仔細檢查了董宅後園桃樹下的那個坑,向能梁四人詢問發現屍首的經過,能梁四人就說是奉了少爺張原之命,早就留心董宅動靜,前天夜裡發現董宅後園有人挖坑,極其可疑,張原遂施聲東擊西計,果然發現了董氏殺人的罪證——

  五城兵馬司這幾日都在追查那個名叫卓笑生的會試謄錄生,每個城門都有一個認得卓笑生的人在監視著出城者,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見這死者與卓笑生年齡容貌相符,趕緊命人把朝陽門的那個卓笑生的熟人找來辨認,死者果然就是那個從貢院逃出卻進了鬼門關的卓笑生!

  五城兵馬司隸屬兵部,是正六品衙門,主要負責治安和火禁,對於曾為東宮講官的董翰林宅中的兇殺案,東城兵馬司指揮使不敢擅專,遣人飛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樣的大案少不了要三司會審——

  董宅中除了女眷和十二歲以下男童,其餘男子一概拘禁在廳堂上,有執刀軍士看守,不許私下交談,董氏父子稍受優待,關在單間,與死屍在一起,董其昌舊病復發,已經口眼歪斜了,董祖常呢。鼻青臉腫,不住哀嚎,那卓笑生的屍首就在邊上,死不瞑目的樣子讓董祖常幾乎精神崩潰——

  此時的泡子河畔,已聚集了上千舉子,絕大多數舉子對科舉舞弊是深惡痛絕的,張原才名遠揚。這次遭割卷幾致落榜,曲折的遭遇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眾舉子紛紛要求徹查此次會試黑幕。諒董其昌一個致仕翰林沒有能力安排人手在貢院裡割卷、放火,外簾官中必有同謀——

  兵馬司軍士搜索董宅時,又揪出一個躲藏在廚房柴火間的中年男子。張原認得此人,是徽州富商兼名士汪汝謙的堂弟汪守泰,張原心道:「很好,這下子可以一網打盡了。」當即指認此人是董氏父子同謀,在場的很多舉子都認得這個汪守泰,當初在杭州城是很出了一把醜的,兵馬司軍士便將汪守泰先捆起來,等待三法司的人到來——

  午後,都察院的堂官右都御史張問達、刑部尚書李鋕、大理寺左少卿王士昌先後趕到,見董其昌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三法司堂官不禁搖頭,吩咐延醫救治董其昌,至於董祖常、汪守泰及一干董氏男僕,要盡數解往刑部受審,軍士上前抓人時。就有董氏僕人大叫起來:「不關小人的事,是馬六、董肥他們幹的。」

  「對,不關小人們的事,是馬六、董肥他們幹的。」

  很多董氏僕人都跟著叫起來,要把自己與這人命案撇清,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這世上忠僕少而奸奴多,更何況主人幹的是不法之事,無關忠義,董氏奴僕們豈肯跟著見官受罪,沒敢當面指證董其昌和董祖常,就把董祖常兩個心腹家奴給推出來了——

  名叫馬六、董肥的兩個健僕知道此番人命案發,沒人能保他們了,馬六還硬氣一些,董肥就已跪著求饒:「大人,諸位大人,小人們只是奉命行事,是二公子吩咐小人們幹的,還有車伕老楊,也是一起的,動手用繩子勒的是馬六,小人和老楊壓住那人的手腳……」

  隔室的董祖常聽到家奴董肥的指控,嘴唇發顫、手腳發抖,這些奸奴把罪過都推到他頭上了,他卻往哪推呢,總不好推到風疾復發的老爹頭上吧,此時就如將溺死者雙手亂抓,哪管得了那麼多,叫了起來:「我不認識這個卓笑生,是禮部周郎中送過來的,吩咐要除掉此人,是禮部周郎中叫我幹的,是周應秋——」

  死了的卓笑生不能招供,自有活著的董祖常代為招供,至此,丙辰科會試舞弊案牽扯出第一位在職官員——正五品禮部郎中周應秋。

  董其昌被抬到刑部去延醫救治,董祖常、汪守泰和馬六、董肥二僕以及車伕老楊被押到刑部受審,其餘董氏家人要待在宅子裡嚴禁出入,前後門都有兵馬司的軍士看守,因為有張岱、張原作保,能梁四人並未被帶往刑部大堂,只要求隨傳隨到——

  任何朝代,涉及人命的都是大案,而且這是在天子腳下發生的生員兇殺案,又與科舉舞弊案有因果關係,案中有案,牽涉極廣,數千舉子密切關注,張問達、李鋕、王士昌連夜奏請皇帝批准三法司會審此案,這次萬曆皇帝很快批復要嚴查,禮部郎中周應秋不用坐堂了,待罪在家,等候審問——

  而同時,周師旦、李嵩、姚宗文、劉文炳等言官攻擊吳道南的奏疏是一天數道,吳道南被迫退出三月初八的禮部複試,改由內閣首輔方從哲擔任主考官,雖然張原遭受割卷陷害是盡人皆知的事,但既然皇帝欽點要張原複試,張原也只得參加,他不是沈同和,不怕考試,他要憑自己的手中筆再證自己的清白、證徐師兄和吳閣老的清白,讓張原寬慰的是,科舉舞弊案終於打開了難局,這樣他可以全身心投入複試和殿試了。

  ……

  三月初八卯時末,張原乘車來到皇城大明門外,穆真真提著考籃跟著他一起下了車,天氣晴好,朝陽的光輝鋪灑過來,偌大的廣場,清新無塵,禮部衙門前等候複試的舉子三三兩兩,見到張原到來,紛紛上來安慰,張原本來是不須複試的,這對張原不公平——

  張原拱手笑道:「諸君努力,禍兮福所倚。若非貢院那場火,諸君也沒這次複試的機會,六個名額,張原並不參與爭奪哦。」

  眾舉子見張原如此灑脫,都是哈哈大笑,範文若道:「幸好張社首不佔名額,不然我等只剩五個名額了。」

  眾人又是大笑。忽然都閉了嘴,因為趙鳴陽到了——

  趙鳴陽下了馬車,獨自提了考籃。不往人多處走,一個人站在照壁下,袖著手。曬太陽,面無表情。

  範文若道:「沈會元怎麼沒有來,莫非想稱病不出?」

  一位蘇州府舉子冷笑道:「敢稱病不出,太醫院會專門派人去問候他,他就是斷了腿也得抬著他來考,這個時候賴得住嗎,以為是請客吃飯哪。」

  眾人皆笑,都頗興奮,今日複試就是要看沈同和出醜。

  沈同和來了,身邊跟著一個書僮。自然也與眾人格格不入,看到照壁下的趙鳴陽,也沒走過去招呼,刻意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次趙鳴陽沒法幫他了,反而是他要幫助趙鳴陽,他沈同和並非目不識丁之輩,未始不能搏一把——

  辰時初刻,禮部衙門大門打開,這次不搜檢。張原等一百一十八名參加複試的考生依次進入禮部大堂,大堂上已經佈置成臨時考場,擺放著一百一十八張方桌和對應的椅子,提調官、監臨官,還有五經二十房考官都在,堂廡四周都是監視的眼睛,且看誰還敢舞弊?

  主考官方從哲和副主考劉楚先從堂後出來了,方從哲小聲問劉楚先:「哪位是張原?」

  劉楚先道:「左起第三排那位穿玉色長衫的青年書生便是張原。」

  方從哲打量了張原兩眼,說了一句:「青春年少啊。」

  劉楚先道:「是,年方十九。」

  方從哲臥蠶眉輕佻,點點頭,與劉楚先坐到堂上案前,案上有內官監刊印的四書五經,題目就臨時翻書決定,三道四書題和十道經題很快定下來了,十道經題每經二題,由考生據自己本經選擇,首題是論語題「信而後諫」。

  草卷、正卷分發下去了,磨墨、抻紙聲響成一片,答題開始——

  不用煮八寶粥讓張原稍感不適,他都已經習慣一邊煮粥一邊構思了,五篇制藝,每篇不少於五百字,這對張原來說輕鬆得多了,首題「信而後諫」他曾作過,這時當然要另出機杼,作得更好,未時前,他把五篇八股文的草稿都打好了,正準備謄真到正卷時,鼻邊嗅得一陣麵餅香氣,一盤閣老餅和一杯熱茶輕輕擺放到了他案邊,抬眼看時,十幾個執役往來穿梭,很快,一百一十八位考生都領到了閣老餅和熱茶,堂廡四周的考官們也在吃餅,眼睛依然盯著這一百一十八位考生——

  張原端起熱茶抿了一小口,不敢多喝,因為如廁很麻煩,兩個監臨官都要跟著,並且只允許如廁一次,誰耐煩幾次三番監視你撒尿啊,所以不能多喝水,張原吃了兩塊閣老餅充飢,揉了揉手指,開始謄真,先寫上姓名、三代、籍貫和本經,開始一篇一篇謄真……

  參加複試的考生起先還抱有看沈同和笑話之意,但一拿到考題,答題都來不及,哪顧得上其他,沒注意到那沈同和運筆如飛正歡快地答題,那些監視的考官看到這個沈同和這般下筆如有神的樣子,都是暗暗詫異,心想難道傳言有誤,這個沈同和是有真才實學的?

  申時二刻,張原將五道題謄真完畢,交卷截止時間是酉時初刻,還有大半個時辰,張原不想這麼早交卷,坐在那裡等,這時才有閒情打量幾他考生,他最關心的文震孟、範文若這五位翰社考生,希望他們五人能在六個進士名額中多佔幾位,尤其是文震孟,論學問博雅,實在他張原之上,可惜已經八次落第了,這次複試的機會一定要抓住啊,文震孟可是他們翰社的得力干將,聲望、才學俱佳——

  再看趙鳴陽,也已答好了題,也不交卷,坐在那發呆,張原心道:「此人八股文實在了得,既要自己考,又要為沈同和答題,竟然雙雙高中,超級快手啊,只是這次要倒大霉了。」不禁又想:「若要我同時答兩份卷子我能完成嗎?沒嘗試過,也許能,急才是靠逼出來的——」

  靠後排的沈同和額頭冒汗,春日斜陽照進來,暖和而已,有這麼熱嗎?

  臨近酉時,有人交卷了,張原也就跟著交卷,走過沈同和身邊時瞄了他案上考卷一眼,八幅紙疊在一起,面上一幅紙寫得滿滿的,這讓張原不免有些詫異——

  ……

  受卷、彌封、謄錄、對讀,所有步驟和會試一模一樣,只是更緊湊,因為只有一百一十八份考卷,在當夜亥時前,這一百一十八份謄錄好的朱卷分別送到了五經房閱卷官案頭,閱卷也在禮部大堂,在閱卷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

  三月初九凌晨子時末,十八份薦上來的朱卷送到了副主考劉楚先和主考官方從哲案頭,方從哲含笑道:「不知沈同和、趙鳴陽和張原三人的考卷在不在這薦上來的十八份考卷中,只要在其中,即便是第十八名也不會追究。」

  劉楚先喝了一口濃茶,振作起精神道:「方閣老,開始評卷吧。」

  兩個人分別給這十八份考卷評定名次,終於在寅時末排定了名次,隨即調來墨卷,提調官、監臨官、閱卷官濟濟一堂,開始拆號、唱名,從第十八名開始拆封,直到第四名依然不見沈同和、趙鳴陽和張原三人的名字,眾考官心都提了起來,難道這三人會是前三名?

  第三名的彌封拆去,書吏唱名道:「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趙鳴陽。」

  眾官面面相覷,心裡皆讚這個趙鳴陽果然有才,會試第七、複試第三,很穩定——

  書吏緊接著拆第二名的彌封,然後唱名道:「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文震孟。」

  文震孟素有才名,卻八次會試落第,在場的都有好幾個官員與文震孟一道參加過會試,這時聽到文震孟名列第二,都為文震孟高興,這個蹉跎場屋的飽學之士終於擺脫苦海上岸了——

  現在只剩下第一名的懸念了,張原和沈同和必有一人落選,落選者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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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殿試策題
               
  第一名的墨卷彌封拆去,書吏看了一眼卷首的名字,清了清嗓子,大聲唱名道:「浙江道紹興府山陰縣張原。」

  堂上眾官互相看看,紛紛點頭,張原的制藝果然經得起考驗,雖遭割卷挫折和各種非議,但在這次禮部複試中以其出色的制藝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和才學。

  副主考劉楚先也是鬆了一口氣,若張原這次臨場發揮不佳導致落選,那真是讓人惋惜,對他和吳閣老這兩位主考官的名聲也很不利,現在張原以複試第一堵住了那些別有用心者之口,乾淨利落,大快人心——

  但是,會元沈同和落選了,該如何處置?

  主考官方從哲道:「從落卷中把沈同和的卷子找出來。」

  幾房考官一起動手拆封,很快找到沈同和的卷子呈到方首輔手裡,方從哲看了首藝,皺著眉頭道:「這篇『信而後諫』作得甚好,為何不能薦上來?」

  堂上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既然方首輔都讚賞沈同和的制藝,那麼又是哪位閱卷官將其黜落的,難道其中又有隱情?

  《禮》經房官吏科右給事中韓光祜上前稟道:「這份卷子是下官黜落的,首藝的確上佳,但請方閣老再看看後面幾篇。」

  方從哲翻到第二道孟子題制藝,看了破題和起講就暗暗搖頭,明顯與首藝水平相差很多,第三道中庸題作得也不好,幾股大比對仗不明、語意不清。再看兩道經題,沈同和是習禮經的,但第一道經題未能完篇,第二道乾脆空白,這樣的考卷當然不能薦上來——

  方從哲指節輕叩書案,沉吟道:「若論首藝,沈同和是有才華的。為何後面如此失常?」

  韓光祜道:「趙鳴陽習的也是禮經,而這個沈同和估計禮經都沒通讀過,所以第二道經題不知出處。無法破題,這首藝嘛,以下官妄測。想必是從哪本時文集子記下來恰好遇上就默抄上去的。」

  考場抄前人舊文是很常見的事,方從哲便將沈同和的首藝念了十來句給在座的考官們聽,問:「諸位可知這是哪位八股名家的制藝,歸震川還是唐荊川,此文風格與這兩位大家類似?」

  眾官搜索枯腸,紛紛搖頭說記不得了。

  方從哲眼光掃過,看到那個負責拆號的書吏伸長了脖頸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你有何話說?」

  這書吏趕忙跪下道:「啟稟閣老,這篇時文小人曾經讀過——」

  堂上眾官都注目這個五十來歲的書吏,方從哲問:「是誰人所作。哪本集子上看到的?」

  書吏道:「就是那位山陰張原所作,小吏是在《張介子時文百二十篇》這冊集子裡讀到的。」

  眾官面面相覷。

  方從哲沉聲道:「莫要胡亂說話,可有證據?」

  書吏道:「小吏還保存有這冊時文集子,可以取來呈給閣老看。」

  這書吏就住在禮部後堂廨舍,很快就把那冊《張介子時文百二十篇》取來並翻到這一題呈給方從哲看。方從哲看了兩眼就合上書,對這這書吏道:「你倒是博聞強記。」

  書吏恭恭敬敬道:「小吏最愛讀各種時文集子,遇到好的八股文,就當下酒菜。」

  這麼一說,堂上的幾個禮部官員都笑了起來,他們聽說過禮部有這麼個人。常常喝著小酒朗讀八股文,還喃喃自語說若此文是我所作,那我豈不是高中了——

  其他官吏則面面相覷,沈同和竟然抄張原的舊作,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不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考場上遇到這種題,自己作不好,恰又記得一篇同題好時文,自然就抄上,若不是這個書吏,他們這些考官還真不知道此文是抄襲張原的,只是疑心而已,這也怪沈同和制藝水平實在低劣,以前是全倚仗趙鳴陽,自己連本經《禮記》都不讀,不然的話的這次複試首藝抄一抄,後面幾篇都還過得去的話,只怕就不會黜落,當然,事後若敗露,那麼天下士子就要譏諷眾考官不學無術了,科場總是充滿了種種意外啊——

  現在問題已經很清楚,沈同和會試是通過舞弊中式的,沈同和必須下刑部受審,招供出作弊的同謀,至於趙鳴陽如何處置,那要等沈同和審問結果出來後再定。

  依舊要寫榜,六個人的榜單,蓋上禮部大印張貼在大門外的照壁上,附在正榜旁邊,第一名是文震孟,因為張原不計在複試取中的六個名額當中,貼榜時冷冷清清,天未亮,還在宵禁,到了正卯時宵禁解除,那一百多名考生幾乎同時趕到,只有沈同和與趙鳴陽沒有來,張原看到六人名單中有文震孟和許觀吉的名字,很是高興,五個參加複試的翰社社員中了兩個,這算是貢院那場火對翰社的意外幫助吧,這樣,丙辰科會試翰社社員中式者就達到了十人,翰社在朝中勢力初見端倪——

  雖然複試榜單上只有文震孟六人的名字,但張原在這次複試第一的消息依然很快傳揚開來,張原的聲望在今科八千考生中如日中天,還有,沈同和複試首藝抄襲張原已刊刻印行的舊作,更是成為笑談,可惜楊石香還沒把書鋪開到京城來,不然張原的那本時文集子要京城紙貴——

  就在複試放榜的當日午後,今科會元沈同和被拘捕下至刑部審問,因為本月十五日就是殿試之期,萬曆皇帝傳旨三日內查清沈同和舞弊經過,其實不須三日,沈同和自幼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沒吃過苦頭,雖然此前趙鳴陽叮囑他要死咬住複試時因為心情惡劣以致文理荒悖,但面對兇狠猙獰的刑部獄吏。還沒動刑沈同和就已嚇得魂不附體,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安排他與趙鳴陽號舍相鄰的正是禮部郎中周應秋,還有一位姓房的禮部從八品副使也是同謀,為通關節,沈同和送了周應秋紋銀六千兩,至於兩個號軍。是臨時每人給了十兩銀子——

  鐵證如山,正五品禮部郎中周應秋終於鋃鐺入獄,下一步就是追查貢院縱火案。趙鳴陽也隨即被拿問,今科會元和第七名被取消,會試沒有會元。這是大明朝開科取士兩百多年來從未有之事,內閣次輔吳道南和禮部尚書劉楚先聯名上疏萬曆帝,要以張原補會元,但萬曆皇帝未予批覆——

  張原對自己能否補會元並未多在意,會元只是虛名,關鍵是殿試要發揮出色,他現在全力為殿試做準備,殿試只考一篇策文,由皇帝親制策問,一般都是皇帝比較關心的國計民生問題。內政、外交、財賦、貿易都有可能,但到了萬曆末年,廷試對策已經有些變質,策問多系君德君心、聖學聖政等浮誇虛言,應試者只須依照固定套路寫些大話、空話、恭維話就能順利通過殿試。殿試不會黜落應試者,只按策文排定三甲名次——

  張原自三元連捷成為秀才後,花在制藝上的工夫就相對減少了一些,而對大明朝的種種政策和現狀加意留心,他的遠見卓識不是別人能比的,這次殿試他沒打算寫一些恭維稱頌的陳詞濫調。他要寫出真知灼見來,書生救國從此始——

  三月十三日,司禮監傳出萬曆皇帝欽點的讀卷官和執事官,讀卷官由內閣兩位輔臣、六部尚書、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還有詹士府、翰林院堂官共十四人組成,監試官為監察御史兩員、掌卷官為工部員外郎、受卷官為工部主事、彌封官為秘書監監丞、對讀官為尚寶司司丞和翰林院編修兩員,其餘監門官、巡綽官以鎮撫司千戶擔任——

  ……

  三月十四日寅時末,張原早早起床沐浴,穆真真為他搓乾濕髮,服侍他穿戴上昨日禮部統一發放的袍服冠靴,考籃依舊備上筆、墨、硯——

  天還沒亮,燈火搖曳,穆真真看著衣履一新的少爺顯得很輕鬆的樣子,殿試沒有會試緊張啊,問:「少爺要不要帶幾個宛平李子去吃?」

  張原喜歡吃那種李子,這時卻搖頭道:「殿試回來再吃,考試時肚子宜空,撐得飽飽的就不想事了。」

  叩門聲響起,商周祚的聲音道:「介子,準備得如何了,一起用匾食,我與你一道去承天門。」

  張原食用了半碗肉餡匾食,天已經亮了,與內兄商周祚一起出門,景徽送出二道門,對張原道:「張公子姑父,這回在皇帝面前考,沒人敢害你了,一定考個狀元哦。」

  張原回頭,小姑娘前髮剪得平平的,整齊的髮梢剛好壓在眉毛上,烏黑的髮、秀氣的眉、清亮的雙眸、笑著抿起來的嘴唇,非常可愛,依稀有其小姑姑澹然的影子,張原心想:「若澹然這次為我生的是女兒,不知會不會有點象小徽?」笑應道:「好,一定努力。」

  商周祚含著笑,心想妹婿這次狀元不敢說,一甲前三是很有可能的——

  馬車駛到大明門外天才大亮,張原提著考籃下車,到禮部大堂集合,按會試名次排隊,張原會試是第六名,現在排在第五,排前四位的分別是來復、賀逢聖、錢士升和洪承疇,複試中式的文震孟六人排在最末,總計三百四十八人,在禮部右侍郎何宗彥和五經房官帶領下走過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橋,來到承天門外——

  承天門今日除了慣常值守的金吾衛之外,還有錦衣衛的大漢將軍兩百名,大漢將軍並非真的是將軍,也是殿廷衛士,這些大漢將軍個個身高近六尺,風翅盔、黃金甲,高大雄壯,威風凜凜,整齊排在承天門兩側,手按刀柄,盯著從他們面前走過的考生——

  這次搜檢不以書籍夾帶為主,而是搜有沒有帶武器,這只是防個萬一,哪個考生會帶刀劍進皇宮呢,這不是找死嗎?

  搜檢後,五經房官留在大門外,三百四十八名考生跟著何侍郎進承天門、端門、過六科廊,再進午門,兩邊都有金吾、羽林衛排隊像是迎接又像是監視——

  午門右首是會極門,裡面就是內閣直房、文華殿和御藥房,左首是歸極門,正對過去巍峨的門樓就是皇極門,嘉靖前叫奉天門,此時,那數丈高的朱漆大門還緊閉著,眾考生鴉雀無聲,等了片刻,朝陽從御藥房那邊照過來,但聽得鼓樂聲大作,大門徐徐大開,站在前面的張原就看到皇極殿前的廣場和廣場盡頭那建在三層石台上的皇極殿,雖然從大門這邊離皇極殿還有一里路,但那種雄偉壯麗的皇家氣派已經籠罩過來,讓人生出莊嚴肅穆之感。

  何侍郎領著眾考生走過青石鋪就的殿前廣場,立在丹陛外,隨後是以方從哲、吳道南兩位閣臣為首的十四名讀卷官和數十名執事官進來立在丹陛內,按祖制皇帝是要升殿接受百官行禮的並當場賜策題的,但萬曆皇帝已經多年不上朝,近幾科殿試都沒有來,今科也不例外,兩位閣臣領著眾官擺樣子向皇帝寶座行叩拜禮,三百四十八名考生也五拜三叩頭,然後兩邊侍立——

  光祿寺的官員早已將三百四十八張考案整整齊齊擺放在大殿上,這皇極殿廣三十二丈、深十六丈,宏大高闊,容納近四百張考案綽綽有餘,眾考生依序入座,開始磨墨等候發卷——

  十四位讀卷官昨夜就待在文華殿,各擬了一道策題,讓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送往乾清宮由皇帝御筆圈定一題,然後密封送還內閣,就在內閣大堂命內官監的內侍當場印刷了三百四十八份,印題時內外門隔絕,絕不允許策題事先洩露出去——

  策題發下來了,張原凝目看時,卷首印著的策題是:

  「制曰:朕自承嗣大統,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綱而舉萬目,修仁恩惠政洽於海內,使人倫明於上,風俗厚於下,百姓富庶無失所之憂,然比年各省災荒頻仍,朕心焦慮,救災備荒,殊少良策,諸士子有彌災致祥、為朕分憂之策,請明著於篇,毋泛毋略,朕將親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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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冰河說與萬言書

  萬曆皇帝這次出的廷試題顯然與去年年底的舉人聯名上書賑災山東有關,年來江南江北旱澇頻繁,報災蠲免的奏書一日數道,深宮裡的萬曆皇帝想要無為而治也煩,所以就以殿試策問向丙辰科這三百四十八名中式士子垂詢對策,當然,若對策只是盯著皇帝內庫的銀子,那果斷沒有好名次,三甲墊底吧——
  張原看到廷試題,簡直大喜,終於不用代聖賢立言寫那些於世無補的八股文,可以洋洋灑灑寫一篇自己一直想寫的經世致用的宏文了,對大明朝救災備荒的問題張原可謂思慮深廣,他心裡很清楚要救國除了加強軍備抵禦滿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應付天災民變,沒有大規模的流民動亂,滿奴就不會有機會入主中原,攘外必先安內啊。
  一硯玄香墨,墨氣盈鼻,紫竹管湖筆,在指間輕輕一捻,浸墨的筆尖在草卷上輕盈跳動,一個個精緻小楷爭先恐後從筆尖流淌而出,張原寫道:
  「臣對臣聞: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養民也。在堯之時,親睦九族,以廣愛敬之恩、以厚朋友之倫;在舜之時,底豫瞽叟、克諧敖象,而父子之位定、兄弟之化成也;三代而下,漢、魏、唐、宋,勸課農桑、修廣學校,其於養民則一也。至我朝高皇帝,起於隴畝,深知民間疾苦,在位數十年,輕徭薄稅,為民解憂,每於朝臣道及農夫耕作之苦,至於泣下。農為國本,百需皆其所出,農若不能安其業,則國危矣……」

  皇極殿深廣宏敞,數百人執筆在紙上寫字,匯聚一種奇妙的聲響,彷彿春草萌芽生機滋長。又似暗夜細雨潤物無聲,上午的陽光從大殿東面的雕花長窗映照過來,三百四十八位考生殫精竭慮答題。為的是爭殿試的好名次,雖然都是進士,但一甲、二甲和三甲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張原在草卷上寫到五百餘字時。思緒奔湧,注向筆端,覺得這篇策問至少要寫五、六千字,若是這樣,怕是沒有時間謄真在正卷上,於是乾脆撇開草卷,直接在正卷上答題,張原作文向來善於打腹稿,他寫得不算很快,但只要寫出來的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很少需要改,當然,這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殿試考卷並不要求一定要打草稿,而且允許有三次塗改——
  張原並沒有侷限於救災備荒這一個思路。他縱論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寫道:「——臣曾考嘉靖以來紹興一府錢糧,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農,蓋因四民各有定業。百姓安於農畝,無有他志,官府亦驅之就農,不加煩擾,故家家豐足,人樂於為農。而近六、七十年來,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遷業。昔日鄉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農而為鄉宦家人者,已十倍於前矣。昔日免徭役賦稅之人有限,今去農而蠶食於官府者,五倍於前矣。昔日原少遊手好閒之人,今去農而游手趨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農——」

  張原分析造成百姓不願種田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農田兼併去栽種一些產值高的農作物,如種棉、種果樹,就是不願種稻、種麥,民逐利如水向下,這在豐年時無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積的自然災害,糧食短缺就會極其嚴重;二是沉重的賦稅和徭役導致自耕農大量破產,役一著肩,家便立傾,一家傾而一家繼,一家繼而一家又傾,輾轉數年,邑中家境殷實之農無完家矣;三是土地兼併,賦稅轉嫁,官田價輕,民田價重,貧民利價之重,偽以官為民;富者利糧之輕,甘受其偽而不疑,久之,民田多歸於豪右,官田多留於貧窮,鄉間富戶,田連阡陌,飢餓之民,皆其佃戶——…!
  要改革晚明的土地政策,龐大的皇室宗藩勢力是怎麼也避不開的,張原著重寫了宗藩祿米及佔田這一眾所周知的弊症,提出朝廷授以固定田額,給以世守,將軍以下各以次受地,自為永業而息之,以此來限制宗藩無休止的佔田——
  張原提出的問題相當尖銳,但解決問題的辦法卻相對溫和,對豪強勢力的權益只是加以限制,而不是剝奪,張原也知道這種隔靴搔癢的改良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的,但這也是不得已,他不能把自己置於那些既得利益集團的對立面,他是改良,而不是完全打破現行制度重來,士紳集團也有很多有眼光的願意改良的有識之士,比如葉向高、徐光啟、高攀龍、劉宗周等等,都有奏疏談及這方面的問題,只是張原看問題更全面一些,有理智的士紳也都知道利益分配要保持一種相對的平衡,傾斜、侵佔過甚會導致農民階層大量破產、崩潰,對士紳的利益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就比如這次山東六郡的民變,搶劫富室殺死官紳的比比皆是,熟讀經史的士紳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保持社會各階層穩定是最重要的,否則像秦、漢、晉、唐、宋、元這些朝代更迭時農民動亂的巨大破壞力,首當其害的就是富庶的士紳地主階層,這在四百年後也是如此——

  所以必須在天災人禍中給老百姓找一條活路,否則大家都沒活路,既得利益集團並非鐵板一塊,有危機感的、認識到弊症希望改良的人也很多,張原要爭取的就是這一部分人,這是殿試策文,必將傳揚天下,他必須亮明自己觀點,措詞可以溫和,但立場要站穩,他不是兩面三刀的投機者,必須有面對責難和阻力的勇氣——
  針對近年來的氣候寒冷和天災頻繁,張原提出了三百年一輪的「冰河說」,說氣候偏冷、乾旱還要持續三、四十年。此後幾年的陝西、河南、山東甚至京畿都會有持續的大面積的旱災,至於「冰河說」的理論依據,可以從歷代史書的天文志、五行志去查找,也可從西洋人的《三千年氣候變遷圖說》、《冰河災異志》等書籍中得到印證,至於官員們找不到這兩本書,那不關張原的事,誰讓他們孤陋寡聞呢。蘇軾敢在殿試中杜撰堯與皋陶的故事,連主考官歐陽修都被矇住,他張原杜撰兩本西洋書籍有何不可?
  既然提出了「冰河說」。就應該要有應對之策,於是興修水利、推廣耐旱的農作物自然而然就提出來了,《泰西水法》裡的龍尾車、玉衡車、恆升車和修建水庫的方法。以及甘藷、土豆、玉米這些耐乾旱的農作物,這些雖然不能根本改變晚明農民的生存現狀,但可以緩解、可以讓農民災年不至於餓死,中國的農民最是善良,只要有一口飯吃,就不會想到抗爭,即便是後來張獻忠、李自成的流民大軍,為首作亂的也都是馬賊、逃兵、鄉村無賴,真正走投無路的農民都是被裹挾的,為了是混一口飯吃——

  張原在策文最後部分提出了自己關於救荒賑災的見解。那就是官府賑災與民間救荒結合,富民對其佃戶有救助的責任,對於協助官府賑災的民間富戶要請敕獎諭,授予的官職也應受到社會尊重,自古救荒無善政。到了這一步,都不會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是拆東牆補西牆、寅吃卯糧,關鍵是要前面做好,增加儲蓄,提高百姓應對饑荒的能力——…!
  在策文結尾處。張原寫道:
  「——昔時蘇軾對宋仁宗言『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如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如泰山』,當此國家多事之秋,臣願聖上莫視臣言如鴻毛,臣俯拾芻蕘,上塵天聽,不勝顫慄之至——臣謹對。」
  寫完最後一個字,擱下筆搓手,這才覺得天色已經暗下來,一包宮餅是何時放在案邊的也不知道,轉頭四望,大殿上空空蕩蕩,其他考生都已考畢出場,只剩他一個人,其餘讀卷官、執事官默默在殿邊遙看著他——
  張原站起身收拾考籃,高高瘦瘦的吳道南緩步走過來,離他十步遠站定,不能走得太近,否則會有監試官說他看張原的考卷好通關節,吳道南微笑道:「張原,再有半刻時天就黑下來了,那你可要被強行扶出了。」

  張原躬身道:「學生對策寫得入神,不知不覺就已日暮。」自己翻了翻十二張正卷,竟然差半張就全寫滿了,每張卷子八百二十字,他這篇殿試策文就是將近一萬字,從上午巳時初刻開始筆不停書,一直寫到黃昏酉時初,足足四個時辰,萬言書啊!
  受卷官工部王主事來收張原的卷子,「咦」了一聲,問:「張原,你沒寫草卷?」皇極殿上的讀卷官、執事官都認得張原,這個張原素有捷才之名,今日殿試卻又是最後一個交卷,實在引人注目——
  張原道:「回大人的話,晚生怕來不及謄真,直接就寫在草卷上了。」
  王主事看了看,又是「咦」的一聲,十二張卷子幾乎全部寫滿,大明朝開科取士兩百多年來沒有比這更長的策論了吧,這還用彌封嗎,讀卷官們都知道最長的那篇就是張原的——
  張原將那包宮餅也放進考籃,獨自一人出皇極門、午門、端門和承天門,暮色下,金水橋頭,張聯芳、張岱,還有文震孟、黃宗羲等八位翰社考生都在等著他,讓他心頭一暖,快步走過去,張聯芳笑問:「介子,今日你怎麼最後一個交卷了?」

  黃宗羲知道廷試策很對張原的路子,張原定是寫得興發了,說道:「張社首今日是大發宏議了,寫了幾張卷子?」
  張原道:「十二張卷子快寫滿了,大約近萬字。」
  眾人皆驚。
  張聯芳皺眉道:「寫得多、寫得深刻未必是好事,皇帝喜聽諛詞,就連言官指摘時弊言詞激烈一些都有可能被責罰——」,張聯芳是相當圓滑的人,不管對錯,先立於不敗之地再考慮其他,明哲保身嘛。
  張原道:「沒考慮那麼多了,策文所寫也是我以後為官為政的根本,至於皇帝肯不肯察納,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眾翰社考生不知張原的萬言策論究竟寫了些什麼,但敢於在殿試直抒己見、針砭時弊,這種勇氣就是值得敬佩的,眾人一道出千步廊,他們的僕從都在大明門外等著,商周祚在馬車裡等著妹婿張原,馬車邊站著的是穆真真和武陵——
  今日殿試比較辛苦,各自回去休息,翰社諸人相約明日中午在大隆福寺附近的酒樓聚會,終於考完了,傳臚大典要等三日後,這兩天可以好好輕鬆一下。

  張原坐上馬車,商周祚問了他殿試的情況,聽說張原寫了萬言策文,微笑道:「介子總有驚人之舉啊。」
  回到東四牌樓,商周祚見張原把宮餅拿出來給景蘭、景徽還有穆真真、芳華幾人分食,這才知道張原一天沒吃東西,水也沒喝一口,趕緊讓廚下上酒飯,張原笑道:「考試的日子我只想食八寶粥,待我自己去煮。」…!
  張原煮了一大缽八寶粥,景徽也過來與張原一起食粥,非常快活,張原也是分外輕鬆,用了四年時間,他把遙遙漫長的科舉之路走完了。
  ……
  三月十五日的文華殿,燈火徹夜通明,受卷官王主事將收上來的三百四十八份考卷交給彌封官,彌封官蓋上彌封關防印送掌卷官,殿試墨卷不須謄錄成朱卷,直接送到東閣讀卷官處,以方從哲、吳道南為首的十四位讀卷官的每個人都要在兩天時間裡把這三百四十八份考卷看一遍並寫上簡短評語,以分等級名次,還要蓋上每個讀卷官的印鑑,閱卷任務頗為繁重,要夜以繼日,東閣有臥榻可供讀卷官休息,只不許回家——

  首輔方從哲特意找出那份萬言書要先睹為快,嘆道:「若這三百多位考生個個都上萬言書,那這兩日兩夜我輩寢食俱廢也讀不完啊。」
  禮部尚書劉楚先笑道:「還好還好,只此一位,大多數考生只千餘言。」
  眾讀卷官都知道這份考卷是張原的,相顧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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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 狀元與榜眼
               
  笑語片刻,東閣中逐漸安靜下來,宮城春夜寂寂,案頭香茶裊裊,十四位讀卷官開始轉桌閱卷,所謂轉桌,就是一份考卷從首席讀卷官開始評閱,蓋上一至五等標識和讀卷官印鑑,然後轉給下一位讀卷官評閱,一份卷子十四位讀卷官都要評閱並加蓋等級標識,最後加以總核,四、五等標識多的必列於三甲。

  張原的萬言廷策有得看一陣,方從哲坐在圈椅上微微向後仰著頭看卷,起先臉上還帶著笑意,漸漸的笑容斂去,神情嚴肅起來,單這一份卷子就看了將近半個時辰,看完後凝思片刻,蓋上等級標識和自己的印鑑,轉給次輔吳道南——

  吳道南見方從哲給了張原二等,不動聲色閱卷,其他讀卷官早就開始評閱另外的考卷,不可能這麼傻等著,半個時辰後,吳道南讀罷了張原的廷試策,只覺心潮起伏,用什麼言語來形容呢,晉主伐吳,利獲二陸,丙辰科能取中張原這樣的才俊,就好比西晉權臣張華說晉武帝司馬炎伐吳,最大的收穫卻是得到了陸機、陸云這兩位才士——

  禮部尚書劉楚先接過吳道南轉來的張原考卷,見兩位閣老一個評為二等一個評為一等,這都是很高的評價,兩位閣老的評卷意見肯定會影響到其他讀卷官,就看是評一等的多還是評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進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為二甲前茅——

  文華殿靜謐安詳,殿角兩隻鍍金雙鶴口吐異香,在閱卷的摩挲聲中,時光慢慢流逝。

  ……

  東閣裡的讀卷官閉門閱卷,京城裡的那些會試榜上有名的士子已經開始縱酒狂歡,且不管殿試名次如何,不管傳臚大典尚未參加,這進士是跑不了啦,人生得意須盡歡。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但也有樂極生悲的,今科中式年齡最大的士子名叫張紹簡,虛歲六十五。白鬚飄飄,也跟著一幫同年踏青遊玩,老夫聊發少年狂,不慎跌足,似乎摔斷了大腿骨,這下子麻煩了,後天的傳臚盛典他還怎麼參加呢?

  十六日中午張原與另九位中式的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附近的祥福酒樓聚會。十人按年齡排序依次是文震孟、孫際可、黃尊素、夏啟昌、許觀吉、阮大鋮、倪元璐、洪承疇、張岱、張原,眾人舉杯言歡,相約不忘翰社宗旨,匡扶濟世,展生平之志,留青史美名——

  ……

  三月十七日午後,東閣的十四名閱卷官把三百四十八份考卷全部評閱完畢,最後由兩位閣老總核等級。申時初刻,三甲、二甲名次都已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將由皇帝欽定。張原的那份萬言廷策就在一甲三份考卷當中,內閣首輔方從哲把張原定在二等就是不想讓張原進一甲,方從哲對張原提出的三百年一輪的「冰河說」頗感憂慮,認為這與北宋時王安石變法時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有相似之處,無視天災對世人的警示和告誡作用,容易助長君主的驕奢淫逸,但總核十四位讀卷官評定的標識,張原以八個一等、六個二等堪堪排在了第三,對此結果方從哲也無可奈何,他也承認。張原的廷策實在是出色——

  按祖制,讀卷官閱卷完畢後要到皇帝前叩頭跪候,由內閣大學士將一甲三名的試卷讀給皇帝聽,然後皇帝提筆欽定狀元、榜眼和探花,但方才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已經傳皇帝口諭,不見諸位讀卷官。只把一甲三名試卷送呈御覽即可,近十年來,不要說一般外臣,就是閣臣也已很難見到皇帝的面,次輔吳道南去年八月到任,按慣例皇帝是要召見勉勵的,但至今未曾召見——

  盧受與司禮監的另兩個太監就在東閣外等著,接到一甲的三份答卷,即刻趕往乾清宮弘德殿,體軀肥胖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頭戴紅纓玉簪烏紗帽,身穿玄色鑲青繡龍袍,靠坐在龍交椅上,左腳踏在一個方木墩上,一個宮人跪在方木墩邊給皇帝揉腳——

  「萬歲爺,讀卷官選定的一甲三人的卷子已經送到,奴婢何時讀給萬歲爺聽?」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跪稟道。

  五十四歲的萬曆皇帝臉色白蒼白並且有些浮腫,顯得那張臉又白又寬,說道:「先把一甲三人的名字報上來。」

  盧受道:「萬歲爺,按規矩是要先定了名次再拆號——」

  「規矩,規矩,整日都是規矩!」

  萬曆皇帝突然就發起怒來:「難道朕也會弄出科舉舞弊案嗎,天下士人誰不是朕的臣子!」

  「是是是,奴婢這就拆號。」

  盧受嚇了一跳,趕緊拆封,然後道:「萬歲爺,這一甲三人分別是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文震孟、浙江省嘉興府嘉善縣錢士升、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張原。」

  「哦,張原也進一甲了,這人果然有才學,真金不怕火煉啊,就先念他的殿試對策吧,看看他對救災備荒有什麼好法子。」

  萬曆皇帝稍稍挪了挪御臀,讓自己靠坐得更舒服一些,準備聽策文。

  盧受翻了翻試卷,吃驚道:「萬歲爺,張原的卷子滿滿寫了十二張,怕有萬餘字。」

  「寫這麼長!」萬曆皇帝也有些驚訝,沉吟道:「念吧。」

  盧受開始清嗓子,喉嚨裡有痰啊,萬曆皇帝不耐煩了,說道:「換個人念吧,盧受你老了啊,這萬言策你若念下來,只怕要人攙你回司禮監了。」

  「萬歲爺憐惜奴婢。」盧受尷尬地笑,讓身後的秉筆太監上前讀張原的這篇策論。

  那秉筆太監聲音不輕不重,官話純正,念道:「臣對臣聞: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養民也……」

  萬曆皇帝眯著眼睛聽,聽到「賦稅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這些話,不免龍顏不悅,不過這些話他也不是第一次聽到,言官們的奏疏比這激烈的多得是。就連罵他酒色財氣、荒淫無道的都有,所以倒也不至於發怒,繼續聽下去——

  土地兼併、豪強不法、宗藩佔田、天災人禍,這些尖銳問題一一提出。萬曆皇帝的臉色愈發不豫,但張原不是光提出問題一味的指責,都有相應的解決問題的策略,這讓萬曆皇帝暗暗點頭,他雖處深宮之中,但外臣的重要奏疏他都是看過或者聽過的,也知大明天下並非堯舜治下那麼美好。弊端實在不少——

  待聽到張原提出的「冰河說」,萬曆皇帝身子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示意秉筆太監暫不要讀,對盧受等人道:「這個張原是有見識的,可笑外廷那些腐儒,把災異全怪到朕頭上,一有天災就上疏要朕俾加修省,認為是朕失德導致天災。真是豈有此理!」萬曆十三年京畿旱災,萬曆皇帝還從宮城步行十多里到天壇祭天祈雨,很是虔誠。但現在,他已不再相信那一套,他的內心充滿了挫敗和失望,誰能相信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會是這種心態呢。

  盧受順著皇帝的意思說道:「荀子曾言,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堯時還有十年洪水呢,這才有大禹治水,天災是有定數的。怎麼能怨得了萬歲爺。」

  萬曆皇帝心情好了許多,讓太監繼續往下讀,張原這篇策論雖然洋洋萬言,但沒有空洞的套話,言辭懇切,分析透徹。忠君報國的惓惓之心溢於言表,大半個時辰聽下來,萬曆皇帝竟不覺得疲倦,隨即又聽了文震孟和錢士升的策論,吩咐道:「硃筆侍候。」從龍交椅上站起身,扶著一個矮壯內侍的肩,走到一張紫檀御案邊坐下,又看了看三份卷子的卷首,說道:「竟有兩個浙江人——」,當即提硃筆在錢士升試卷卷首寫下「第一甲第三名」六個朱字……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捧了御筆欽定的一甲三人試卷來到皇極門內閣,十四名讀卷官都在翹首以待,一看已經拆封了,問知是皇帝下令拆封的,眾官還能怎樣,當即把其他卷子全部拆號,由首輔方從哲用硃筆寫黃榜,榜單用黃紙裝裱兩層,金光燦燦,所以又稱金榜,交由尚寶司用皇帝寶印鈐於榜上,制敕房官隨即開寫傳臚貼子,黃榜授給禮部尚書劉楚先,傳臚貼子授鴻臚寺卿籌備傳臚典禮,一切都有條不紊——

  傳臚乃是國之盛典,只有皇帝登極、大婚、萬壽、出征凱旋和進士登科才舉行傳臚大典,而且內侍傳旨說明日皇帝將親臨皇極殿接見新科進士,這是近四科以來未有過的事,負責大典的禮部和鴻臚寺官員登時緊張起來,連夜籌備,生怕出差錯——

  三月十八日一早,丙辰科中式的三百四十七名士子(腿摔斷的那位老進士不能來了)齊聚國子監,領取進士巾服,袍服是大紅的,胸前無補子,立即換上,由國子監祭酒教導他們相關禮儀,然後由國子監分乘馬車,在五城兵馬司軍士的開道護衛下,浩浩蕩蕩來到承天門,再由禮部官員領著來到皇極殿丹陛外,文武百官今日能到的都到齊了,難得啊,皇帝十多年未上朝了——

  張原依舊按會試名次排在第五位,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袍,精神奕奕,喜氣洋洋,巳時三刻,鴻臚寺卿奏請皇帝升殿,但聽韶樂齊鳴,導駕官前導,萬曆皇帝在兩個內侍左右看護下,努力緩步走了出來,很多官員看到皇帝,不禁熱淚盈眶,多年不見啊——

  皇帝升座,音樂停止,殿中舉行贊禮,文武百官叩頭如儀後,三百四十七名新科進士跟著行四拜禮,兩名執事官抬著榜案,禮部尚書劉楚先宣讀御製誥書:「萬曆四十四年三月十五,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第二甲六十七人賜進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七十八人賜同進士出身。」

  宣制畢,傳臚官開始唱名,大殿上文武官員和諸進士屏息傾聽,傳臚官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張原——」

  張原身子微微一震,這是巨大喜悅突然降臨的悚然,自從會試遭割卷陷害涉險過關後,對於狀元他就極為渴望,殿試第一,名揚四海,這是普天下有志於科舉的士子夢寐以求的榮耀,誰能淡泊?

  「第一甲第一名張原——」

  傳臚官又唱了一遍,一個贊禮官走過來輕聲道:「張原出班跪下。」

  張原趕緊走出隊列,正欲跪倒,卻聽殿上一個太監尖聲道:「聖上有旨,張原近前跪見。」

  贊禮官便領著張原往前走了十幾步,離寶座上的萬曆皇帝還有五、六丈遠時跪拜行禮,萬曆皇帝居高臨下打量著這位大明朝開科以來最年輕的狀元——

  傳臚官又唱道:「第一甲第二名文震孟。」

  文震孟也隨贊禮官走到張原身邊向皇帝跪下,兩位翰社鉅子分列狀元、榜眼,喜何如之!

  第一甲第三名錢士升也出班跪拜,而二甲、三甲則僅唱名不出班行禮,三甲唱完後,韶樂再起,新科進士四拜,起立平身,執事官舉著榜案出皇極左門,傘蓋鼓樂迎導,諸進士跟在後面,黃榜將掛在長安左門——

  順天府的鼓樂、傘蓋、儀從早就等在長安左門外,順天府尹李長庚率屬官親自送新科狀元歸第,這是只有狀元才有的榮譽,一名差官牽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高頭大馬恭請狀元公上馬,說道:「狀元公放心,這馬溫馴得緊,從未騎過馬的也無妨,有小人侍候著。」

  張原雖未騎過馬,但卻騎過騾,白騾雪精神駿不遜於良馬,當即踏蹬騎上大白馬,在李府尹的陪同下向東四牌樓而去,沿途民眾夾道爭看狀元郎,誇讚今科狀元年少英俊——

  商周祚今日也在皇極殿上列班,傳臚大典結束後,皇帝留兩位閣老說話,其餘大臣都退出大殿,商周祚的喜悅不在張原之下,乘車趕上順天府的鼓樂依仗,一起回到東四牌樓自家四合院,商氏家人和張原的幾個僕從已經得到喜訊,歡天喜地在門前相迎,爆竹鑼鼓,喧鬧喜慶——

  景微為避爆竹,拉著芳華的手立在一邊,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看著騎大白馬、穿大紅袍的張原,臉上的笑意如芙蓉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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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萌動鞦韆架

  大明朝兩京十三省,三年出一個狀元,皇帝欽點,金榜頭名,傳臚誇街,備極尊榮,即使沉穩如張原,也不禁飄飄然,從皇城長安左門到東四牌樓,雙腳不能著地似的,到處都有人簇擁哄抬,觸目皆笑臉、耳邊盡諛詞,暈暈乎乎,無法淡定,直到順天府尹李長庚帶著傘蓋儀從鼓樂離開後,張原浮躍躍的心才放回心窩,他還是張原,沒有變成別人,只是從此以後腦袋上多了一道光環——丙辰科狀元。

  穿著湖綠褙子景徽背著小手,眸光亮晶晶,仔細端詳張原,見爹爹出廳去了,便趕緊湊上來問道:「張公子哥哥,你去年娶我小姑姑是不是也如今日這般神氣?」

  洞第三百七十六章 萌動鞦韆架房huā燭夜,金榜題名時,張原笑道:「有那麼神氣嗎。」

  「有。」景徽垂髫披肩的小腦袋一點,肯定道:「很神氣。」又笑瞇瞇問:「那張公子哥哥覺得是娶我小姑姑快活些呢,還是中狀元更快活?」

  小孩子總喜歡比較,張原笑著正待回答,僕婦進來報說有個叫小高的少年要求見姑爺,那少年以前來過的——

  張原心道:「鍾公公就給我道喜來了。」出到門廳,小內侍高起潛滿臉堆笑叉手施禮道:「乾爹讓小的趕來給狀元公道喜。」

  張原微笑道:「多謝多謝,鍾公公近來可好?」

  小高道:「都好,鍾公公很想與狀元公一晤,當面向狀元公置酒慶賀,就不知狀元公什麼時候有空?」

  張原道:「我與鍾公公的交情非比一般,多日不見公公,也很想與他把酒言歡,但明日有瓊林宴,還要赴鴻臚寺學習禮儀,又要上表謝恩、祭孔、送別友人諸多的事,暫時騰不出空。煩小高公公回去告訴鍾公公,就在本月底,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張原一定到十剎海拜訪他第三百七十六章 萌動鞦韆架。」

  小內侍高起潛得到了張原確定的回話。留下賀禮告辭出門,坐上馬車向西坊門駛去,迎面見一輛雙轅大馬車駛來,八個健僕快步跟隨左右,其中一個健僕對馬車中人說道:「小國舅爺,商御史府第到了。」

  聽到「小國舅爺」四個字,小高就讓車伕暫且將車停在一邊。他從車窗看著商周祚四合院的金柱大門,見那輛大馬車在門前停下,下來一個年齡在三十歲開外的男子,這男子頭戴展腳帕頭,身穿紵絲盤領右衽袍,身量中等,下頜短鬚,小高認得這男子。心想:「鄭養性來這裡做什麼,是見商御史還是見張公子?」

  萬曆皇帝最寵愛鄭貴妃,鄭貴妃之父鄭承憲去世後。鄭國泰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並擔任京衛指揮同知這一要職,而眼前的這個鄭養性就是鄭國泰的兒子,現任羽林衛千戶,鄭氏家族是京中最有權勢的外戚——

  鄭養性經常在皇城當值,小高當然認得,見鄭養性進門去了,一時半會出不來,便自回慈慶宮向鍾太監覆命,一五一十複述張原的話。又說了見到鄭養性,鍾太監道:「鄭養性當然是去拜會張原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啊,鄭氏豈會放過結交的良機。」

  小高小心翼翼問:「那乾爹說張公子會與鄭氏結交嗎?」

  鍾太監眼睛一瞪,低聲道:「這是你該問的事嗎!」

  宮城內外,鄭貴妃的耳目極多。慈慶宮也不少,太子朱常洛整日都是疑神疑鬼的,鍾太監豈敢在宮中說這些事,小高也是聰明人,被鍾太監這麼一瞪,立時醒悟,不敢再說,退出去了。

  鍾太監心道:「張原若肯與鄭氏結交,那建議雜家來侍候皇長孫豈不是故意害雜家。」笑了笑,往麗園門外去找皇長孫朱由校讀書,出了麗園門,就聽到薦香亭畔笑語喧嘩,卻是朱由校和七歲的弟弟朱由檢在蕩鞦韆,鞦韆架邊圍著一群內侍、宮女,翠色宮裙、膚色如雪的客印月在下面拍著手笑,見到鍾太監來,紛紛見禮——

  鍾太監以前常擺著一副儒者嚴師的樣子,現在溫和了許多,負著手仰看鞦韆架上的朱由朱由檢兄弟,大聲道:「莫要蕩得太高,小心。」

  十二歲的朱由校讀書寫字時一副蔫蔫的死相,玩起來簡直剝了皮會跳,聽鍾太監這麼說,故意借力將鞦韆越蕩越高,嚇得七歲的弟弟哇哇大叫,死死抓著繩子——

  鍾太監便讓兩個健壯的內侍上前攔住,抱朱由檢下來,說道:「哥兒,今日也該讀書了。」目視客印月,示意客印月幫著勸朱由校去讀書。

  客印月卻不理鍾太監,自顧坐在鞦韆橫板上,悠悠蕩起來,新年芳齡已經二十八歲的客印月,肌膚白皙水嫩賽過二八少女,襯著身上的翠色衫裙更顯姣白明艷,整個人好比嫩綠葉子包裹著的一枚大白果,讓人起著想剝開了吃的慾望,只是在一群太監內侍當中,客印月是明珠暗投了,沒有火熱飢渴的目光盯著她,鍾太監倒是在看著她,卻依舊目光溫和,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樣子,其實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年前那次在十剎海外宅,鍾太監聽張原勸他要多多奉承客氏,最好是爭取與客氏對食,所以這些日子鍾太監也盡量討好客印月,客印月也感覺到鍾太監的好意,卻似乎不怎麼領情,以前怎樣,現在還是怎樣,可憐鍾太監年近四十卻從未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該怎麼討好一個女子,要他和魏朝爭風吃醋,真是難為他啊。

  頭戴柳枝帽的朱由校拍著手笑,嚷道:「嬤嬤,再蕩高一些,再蕩高一些——」眼睛盯著乳娘客印月的翠色羅裙,鞦韆蕩起時,那羅裙下擺飄起,可以看到客印月結實渾圓的大腿,十二歲的少年已經有點萌動了——

  此情此景,鍾太監卻道:「客嬤嬤,雜家贈你一首詩吧。」

  客印月喜道:「早知鍾公公是內官中的才子,連詩也會寫啊,雖專門為我寫的詩嗎?」鞦韆緩下來,羅裙也垂下。

  鍾太監道:「是專為客嬤嬤寫的。」吟道:「金huā官帽柳枝編,新賜羅衣向御前。彩架遙看天外起,六宮都教戲鞦韆。」

  朱由校大讚道:「好詩。好詩,鍾公公寫得好詩。」其實他狗屁不通。

  客印月翠羽一般的雙眉輕揚,嫵媚的大眼斜睨著鍾太監,說道:「真是好詩。樣樣都寫到了呢,不過我可蕩不了那麼高。」說著,下了鞦韆,走到朱由校和朱由檢兄弟二人面前,把那柳枝帽摘去丟到一邊,宮娥捧著兩頂翼善冠過來,客印月為兩位皇孫戴上。說道:「今日也玩得盡興了,該回去了。」回眸向鍾太監一笑。

  鍾太監心下暗喜,同時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客印月不像是不識字的婦人,雖說這詩比較通俗易懂,但他尚未解釋,客印月就能懂,豈非聰明得反常?

  一行宮人擁著兩位皇孫還沒走到麗園門,迎面也來了一群內侍宮娥。客印月輕聲道:「李選侍來了。」身邊的朱由校已然臉上變色,先前的歡快一掃而光,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了。

  東宮太子朱常洛有兩個姓李的選侍。以住處區別為東李和西李,來的這個是西李,選侍不是正式的嬪妃封號,只能算是被皇帝、太子寵幸過的宮女的一個稱號,以示與普通宮女有別,朱常洛有封號的嬪妃只有太子妃郭氏、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和朱由檢的生母劉淑女這三人,王才人和劉淑女是因為生了皇孫才得到封號的,如今太子妃和劉淑女都已去世,王才人也是纏綿病榻,所以朱常洛把兩個兒子交由東李和西李撫養。朱由校隨西李,朱由檢隨東李,西李脾氣頗為乖戾,她自己有個女兒,生女兒沒有封號,因此嫉妒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對朱由校也不怎麼好,朱由校頗為畏懼西李——

  李選侍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朱由校,說道:「整日只知玩耍是嗎!」

  客印月平日很奉承西李,西李對她還好,這時上前解釋道:「娘娘,哥兒才出來不久呢。」稱呼娘娘就是奉承李選侍,只有皇后、嬪妃才有資格稱娘娘。

  李選侍今日不知哪裡來的火氣,對朱由校道:「你母親都快斷氣了,你還在這裡玩,如此不孝,生你這種兒子何用。」

  朱由校吃了一驚,就想立即趕去見母親,當即向李選侍請求,因為父親朱常洛不許他私自去見其母王才人,要有李選侍的允許才行,朱常洛不喜歡王才人——

  李選侍道:「不許去。」

  朱由校頓時大哭起來,七歲的朱由檢也跟著哭。

  鍾太監躬身道:「李娘娘,哥兒是跟著雜家出來欣賞春光美景的,順便學習前賢吟詠春光的詩句,請李娘娘不要責怪哥兒。」

  鍾本華是正四品太監,慈慶宮除了王安,就算鍾本華能在太子面前說得上話,李選侍一個沒正式封號的宮人仗著的也無非是太子的寵愛,見把朱由校嚇哭了,氣也消了一些,對朱由校道:「好吧,那暫且饒了你,我現在帶你去見你母親,你該知道怎麼說話吧?」

  朱由校抽抽噎噎道:「知道,西李母親對孩兒很好。」

  李選侍今日生氣的原因是聽說王才人向宮娥打聽她對朱由校好不好,一個母親關心一下兒子這很正常,很在西李看來就是王才人認為他會虐待朱由校了,很是氣憤,氣勢洶洶去把王才人罵了一頓,王才人本來就有病,一下子氣得昏了過去,甦醒過來就叫著要見兒子——

  李選侍現在帶著朱由校去見王才人,冷宮寂寞,宮人冷淡,王才人摸著兒子的手輕聲問:「兒呀,那西李待你如何?」

  朱由校雖然年幼無知,生性貪玩,但現在看著瘦得皮包骨頭面色臘黃的母親,心裡也很難過,強忍著眼淚道:「西李母親待孩兒很好,和親生的一樣。」

  王才人知道李選侍就在門外,歎了口氣,說道:「兒呀,西李既視你為己出,你也要好生孝順她,不得忤逆,我兒總會長大成人的,娘怕是熬不到那一天了。」

  李選侍轉出到門邊,見王才人拉著朱由校的手,立即斥責道:「王氏,你怎麼拉他的手,小爺不是吩咐不許你與哥兒接觸嗎,你有病知道嗎。」

  王才人趕緊縮回手,對朱由校道:「好了,我兒跟西李母親出去吧。」擺擺手,讓兒子趕緊走。

  朱由校走了,王才人聽得大門「怦」的一聲關上,睡正身子,仰看天huā板,眼睛的光暗淡下去,等待死亡降臨——

  這深宮中的苦楚誰能洞悉?

  ……

  張原剛送走內侍小高,還沒進二道門,老門子就叫道:「張姑爺,有貴客來訪。」緊走過來呈上拜帖,張原一看「友生鄭養性拜」——

  老門子生怕張原不知鄭養性是誰,低聲道:「姑爺,這個鄭養性就是鄭貴妃的侄子,現任千戶。」

  張原當然知道鄭貴妃的這個侄子,心道:「鄭養性與我素昧平生,而且年齡也比我大不少,卻用友生帖來見我,何故?」當即迎出大門,與鄭養性作揖寒暄,請進廳上喝茶說話,他雖然不打算與鄭養性結交,但人家初次登門,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有些事可以做得婉轉一些,現在又不是劍拔弩張的時候——

  鄭養性先是恭喜張原高中狀元,又問了張原會試時的情況,對董其昌、周應秋陷害張原很憤慨,然後打量廳堂四合院,說道:「狀元公與令內兄商御史住一起嗎,那肯定有諸多不便,在下在大時雍坊有一座四合院,一直未曾居住,就贈給狀元公吧,也沾沾新科狀元的喜氣。」

  大時雍坊就在大明門外靠西側,是京城官員聚居區,離六部衙門和皇城都很近,那裡的四合院萬金難求,張原中狀元的第一天就有人送豪宅了——

  「鄭千戶,這個晚生萬萬不敢當,決不敢當。」張原拒絕。

  鄭養性也知道猝然送上大禮,一般人都不敢收的,就說道:「在下敬狀元公的人品學問,別無他意,既然狀元公不肯納,那不如這樣,算是在下借給狀元公居住的,狀元公日後供職翰林院,住在那裡也近,而且狀元公的女眷進京,也需要寬敞舒適的住所,寄人籬下總不方便,那處四合院裡外三進,比商御史這處還要宏敞一些。」

  張原婉拒道:「實在不敢當,晚生家眷人口不多,有一小院落居住足矣,晚生供職翰林院,工部自會擇就近宅第讓晚生居住,不敢叨煩千戶大人。」

  鄭養性又勸說了一會,見張原就是不肯納,怏怏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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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上神仙

  張原送走鄭養性後回到院中,商周祚從西廂台階上走下來問:「介子,這鄭養性來此何事?」方才商周祚一直避在書房內,不願與鄭養性相見。

  張原道:「那鄭千戶要送我大時雍坊的四合院,我已婉拒。」

  商周祚搖著頭道:「福王都已就藩,鄭氏還是不死心——你若住到鄭養性送你的房子裡,那整個東林就視你為敵了,儲君已定,浙、楚、齊、宣諸黨也不敢明著支持福王。」

  張原微笑道:「大兄放心,我豈會不知死活貪那個便宜。」

  商周祚也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他這個妹婿心思之機敏、行事之穩重少有人能及,不過還是提醒一句:「姚宗文與鄭氏關係最是密切,你要留點神。」

  ……

  傳臚大典的次日就是禮部為新科進士設的瓊林宴,瓊林宴又叫恩榮宴,始於唐代的曲江宴會,宋代叫聞喜宴,洪武時瓊林宴在中書省舉行,後來中書省撤了,瓊林宴就改在禮部舉行,會試和殿試的所有考官都要參加,今年因為出了兩起重大的科舉舞弊案,周應秋和另一位禮部官員已經鋃鐺入獄,而且浙、宣諸黨的言官猶在攻擊會試總裁吳道南,吳道南不慎將沈同和取為會元,這的確是個污點,所以今日瓊林宴吳道南托病沒有來,由首輔方從哲主持宴會,宮中內侍送出宮花和小絹牌,三百多名新科進士和一百多名考官都簪花戴恩榮牌。狀元的恩榮牌要特殊一些,是銀製的——

  禮部瓊林宴熱鬧非凡,簪花穿大紅袍的新科進士們滿面紅光,拜房師、拜主考官,酬酢交際,歡聲笑語,方從哲特意把張聯芳、張岱、張原叔侄三人請到一起敘話。張聯芳是浙中名士,方從哲見過張聯芳幾次,而且方從哲與張汝霖也有點交情。這時笑對張聯芳道:「葆生世兄,你這兩位侄子殿試排名可是在你之上,你有何話說?」

  張岱殿試排名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張聯芳是三甲第兩百三十九名,張原就不用說了,狀元掄魁——

  張聯芳道:「方閣老豈不聞殿試排名亦如積薪,都是後來者居上啊。」

  方從哲笑,讚道:「山陰張氏,一科三進士,四代兩狀元,門第之榮,前所未有啊。」笑容一收,目視張原。徐徐道:「狀元郎,萬言廷策辛苦。」

  張原躬身道:「閣老閱卷辛苦。」

  聽到這話,方從哲不禁笑了起來,說道:「的確是辛苦,老眼昏花了。」問:「狀元郎的『冰河說』有足夠依據否?」

  張原道:「稟閣老。三百年一輪的冰河說學生是有依據的,二十三史的天文志、五行志都有關於氣候變化和災異的記錄,即近三十年來的氣候變化也足以說明問題。」

  方從哲道:「你披覽史籍、旁涉西學,提出的冰河說真可謂是一鳴驚人啊。」話語中似有揶揄之意。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豈敢譁眾取寵,實是心憂國家災患,提出冰河說是讓朝野內外、君臣士庶都對這天災有長期的警惕。並早作救備預防,而不是抱著僥倖之心,把心腹大患當作瘡癬小疾。」

  方從哲沉吟片刻,問:「災荒將持續三十年,這實在駭人聽聞,恐怕會導致民心不安,明日內官監就將刻印新科進士廷對策,老夫有個建議,刻印時將那冰河說刪去,狀元郎以為如何?」

  張原眉頭微皺,他若服從閣老的權威答應刪改,自然能讓方從哲歡喜,以後仕途自有好處,但萬言廷策是他救國大計的第一步,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要被掐去,這絕不行,必須頂住壓力,說道:「萬言廷策乃是學生嘔心瀝血所作,冰河說亦非一時興到之言,學生不想刪改。」

  正旁聽方從哲與張原說話的其他官員和張聯芳等進士都是臉色微變,狀元郎少年氣盛,這簡直是駁方閣老的面子啊。

  方從哲卻是不露慍色,含笑道:「本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剛直不阿啊,是老夫失言了。」

  張原長揖道:「方閣老雅量非常,實乃學生楷模。」

  方從哲不再多說,回席飲酒。

  張聯芳低聲埋怨張原:「介子,你何必當眾拒絕方閣老的建議,廷策刪改一下又何妨。」

  張原心道:「葆生叔你還是玩你的書畫古董去吧。」口裡道:「冰河說是那小侄殿試對策的中心要點,一刪就成滿紙無用之言了。」

  張聯芳搖搖頭,不好再說什麼。

  張原去拜見房師張鶴鳴,徐光啟也在座,兵部郎中張鶴鳴心情愉快,今科狀元出自他的《春秋》一房,這是房官的榮耀啊,說道:「張原,這次若非徐贊善的堅持,你只怕參加不了殿試。」

  徐光啟忙道:「張大人出力最巨,若非房官力薦,我一閱卷官有何能為,還有劉尚書、吳閣老,都是今科狀元的伯樂啊。」說話時,注目張原,心下極是欣慰,他能堅持不容易,張原更不容易,張原以一甲第一名讓那些無恥宵小卑污言論都銷聲匿跡了——

  ……

  瓊林宴畢,張原率新科進士去鴻臚寺學習禮儀,官場上有一套禮儀的,由鴻臚寺卿親自教導,練習了一個下午,傍晚出皇城各自回住所。

  三月二十日,鴻臚寺賜狀元張原冠帶朝服一裘和十兩一錠的紋銀五錠,其他進士只有銀子沒朝服,狀元總是享有格外的恩典,除此之外,朝廷還要傳令紹興府為張原建狀元坊以示榮耀。

  三月二十一日,張原執筆代丙辰科三百四十八名進士上表謝恩,這日要舉行朝會大典。鴻臚寺設表案於皇極門之東,錦衣衛設鹵簿法駕於殿前,本來皇帝是要到場的,但萬曆皇帝能出席傳臚大典已經非常難得了,哪能指望他再升殿——

  皇極殿中作樂,中和韶樂奏昇平之意,司禮監的宦官在階下鳴鞭。這個鳴鞭很有特色,不經長期訓練施展不出來,鞭用鱷魚皮製成。有一丈多長,那宦官執著鞭柄上下飛舞迴旋繚繞,「啪」的一聲。音長而韻,如鸞鳳齊鳴,響徹雲霄,迥異凡響——

  鳴鞭三響後,鴻臚寺官員引張原及諸進士上殿列班,現在是按殿試名次排隊,張原、文震孟、錢士升居前三,二甲第一名是賀逢聖,翰社其他社員的殿試名次分別是,洪承疇二甲第十二名、黃尊素二甲第五十九名、阮大鋮三甲第五名。倪無璐三甲第十九名、張岱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許觀吉三甲第二百一十名、孫際可以三甲最後一名墊底,丙辰科進士第一名和最後一名都是翰社中人,實為奇巧之事——

  張原率諸進士向皇帝的龍椅寶座四拜後起立平身,贊進謝恩表,鴻臚寺卿舉表案於殿中。贊宣表,禮畢。

  翌日,張原又要率新科進士到北京國子監拜謁孔子廟,行釋菜禮,繁文縟節,極是隆重。禮畢,易冠服,這便叫釋褐,從此不再是平民之身,是官身了,出則輿馬,入則高坐,堂上一呼,階下百諾——

  唐代進士要在大雁塔刻石題名,明代進士同樣要刻石立碑,公推一名楷書好的新科進士書寫碑文,眾進士推舉狀元張原執筆,張原自知書法算不得佳,推薦文震孟,文震孟便用楷書大字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三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張原等三百四十八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用茲告示——」

  然後書寫諸位進士的名字,碑文刻好後存放於國子監。

  至此,殿試後的一系列典禮結束,選官授職開始,先前看著一甲二甲三甲似乎差別不大,都是進士,一到選官授職這差別就顯示出來了,按《大明會典》,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正七品,二甲進士授給事中、御史、主事、行人這些正七品京官,三甲進士放外職為知縣、推官之類的從七品官,從七品要升到從六品,往往就要十年的官場經歷,張原以丙辰狀元直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這官場起步就大大超越儕輩——

  當然,在正式選官授職之前,還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試,二甲、三甲進士都可參加,爭奪二十四個進入翰林院的機會,一甲三人直接進入翰林院,除授品官,俗稱「天上神仙」,從二、三甲經館選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的稱「半路修行」,因為庶吉士無品,要在翰林院經過三年學習再授官,自英宗天順二年以後,非翰林不入內閣,也就是說只有進到翰林院才有成為內閣輔臣的可能,所以除了那些年過五旬的老進士之外,其餘進士都參加了三月二十四日的翰林院館選——

  三月二十七日,館選結果公佈,倪元璐和張岱名列二十四人名單,翰社十人竟有四人進了翰林院,大明第一社盟的地位確立了,對於張原來說,今日還有一件快事,科場舞弊案終於水落石出,那個已經乘船到了濟寧的松江裝裱匠被抓獲,星夜送回京中,經三司會審,禮部郎中周應秋枉法及董氏父子陷害張原一案證據確鑿,董祖常與三名董氏家僕以謀殺人定罪,董祖常是主謀造意者,斬;三名董氏家僕是從而加功者,絞;汪守泰因參與謀劃,杖一百、流三千里;周應秋,絞;沈同和充軍撫順,趙鳴陽杖責並革除舉人、秀才功名,終生不得參加科舉;董其昌因年老,疾病纏身,在刑部獄中治療,未判決——

  大明朝對科舉舞弊案並無重刑,這次周應秋若不是主謀殺人並在貢院縱火,單是割截試卷至多就是革職,絕不至於死,只是人一旦犯錯就止不住,越陷越深,終至滅頂。

  ……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張原等十位翰社進士到朝陽門外運河碼頭送那些落第的翰社舉子還鄉,善謔的周墨農叫道:「淒涼啊,吾輩落魄而歸,介子、宗子你們十人春風得意留在了京城,實在是不公平。」

  文震孟笑道:「諸位莫只看著介子、宗子連捷,且看看我文震孟,八次會試落第,這回卻在禮部複試僥倖中式,爾來二十有一年矣。」

  周墨農連連搖頭道:「文榜眼是少年舉人,還熬得起,如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也來個八次落第,那這輩子算是廢了。」

  張岱笑道:「這話莫讓跌斷腿的張老進士聽到,張老進士今年高壽六十五,老當益壯,聽你這般頹言,必當面唾你。」

  張原道:「不知那位老先生腿能不能好,好不了的話只有致仕還鄉了,場屋蹉跎一輩子,卻是為了致仕還鄉,人生跌宕悲喜,無過於此。」

  王炳麟把張原拉到一邊,問:「介子,你可有書信要我帶回去?」

  張原明白王師兄的意思,有些慚愧,王老師一家人待他太好了,王老師、王師兄、王師姐對他誤了嬰姿師妹的婚姻卻無怨言,嬰姿師妹比他小兩個月,今年也十九歲了,士紳閨秀,十九歲未嫁人的很少了,去年七月的避園小溪中,他與嬰姿師妹又有了肌膚之親,嬰姿師妹是決不肯嫁他人了,他又有什麼辦法把師妹迎娶進門呢,這似乎比救國御虜還傷腦筋啊——

  張原取出昨日花了三個時辰重錄的萬言廷策遞給王炳麟:「王師兄,將這個帶給嬰姿師妹看吧,可惜嬰姿師妹不是男兒身。」撫竹痛哭的少女身影清晰如昨——

  王炳麟長歎一聲,對於張原與她小妹嬰姿的事,他也不知該埋怨誰,張原或許不夠決絕,可其中也有小妹嬰姿情絲深系的緣故,情之一字最是難解,不是非黑即白、說一不二那麼簡明的,還有,父親王思任對張原和小妹嬰姿交往的態度也有些曖昧——

  「張姑爺,小人夫婦這就要啟程回去了。」

  去年跟隨張原數千里來京的船工夫婦過來向張原磕頭,船工夫婦在京中待了三個多月,這次要回鄉了,正好載王炳麟、周墨農等人回去,商周祚、張原買了很多京中禮物隨船帶回去送給澹然——

  船工夫婦都是會稽商氏的家人,那船娘對張原笑道:「澹然大小姐這時候說不定已經分娩了呢,生個白胖小少爺,又知姑爺中了狀元,真是雙喜臨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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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小手婆婆

  王微在青浦過了新年,正月十六與陸韜、張若曦夫婦一道啟程去南京,隨船帶去了松江棉布八百匹、三梭布六百匹、斜紋布五百匹、織花絨布三百匹、提花絲綢兩百匹,把一條三櫓大船裝得滿滿的,於二月初二抵達南京武定橋碼頭——

  二月初六,盛美商號南京分號正式開張,商舖設在南京城最繁華的府前街西段,門面四間、裡外三進,毗鄰萬源號通商銀鋪,萬源號通商銀鋪就是寧波民信局的後台資本,除了出售銀製首飾和用具之外,就是為民眾寄信寄物,是寧波民信局在南京的一個中轉站,王微在南京籌備盛美商舖時得到了萬源號通商銀鋪的幫助,因為寧波民信局與盛美商號訂立有合作契約——

  王微在曲中舊院的姐妹是盛美商號的第一批顧客,而且南京百姓對舊院花魁王微可謂耳熟能詳,王微脫籍從良,嫁給了紹興名士張原,才子佳人的故事更是在市井中廣為流傳,所以南京盛美商號開張之初就生意興隆,分利縫衣工的法子依舊推行,盛美商號在南京的前景更勝杭州。

  二月十五,陸韜、張若曦夫婦離開南京,陸韜回青浦,張若曦回山陰娘家,因為弟婦商澹然的分娩之期大約是在三月下旬到四月初這段時間,女子生頭胎是一大難關,張若曦放心不下,要回去幫著母親照顧澹然,張原別無嫡親兄弟,傳宗接代全靠張原了,張若曦對澹然這次分娩極為關心——

  王微來碼頭送行,臨別時問張若曦:「姐姐,何時把盛美商號開到京城去?」

  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張若曦不禁莞爾,伸手將王微被風吹亂的一縷秀髮掠到耳後,這女郎的耳朵晶瑩如玉雕,全身上下無處不美啊。小原真是有艷福,笑問:「想張原了?」

  王微俏臉含羞,低頭道:「是,思念得緊呢。」

  張若曦「格格」笑。卻道:「說不定下月我弟張原就落第而歸了,那你還去京城嗎?」

  王微睫毛扇動,睜大美眸,不服道:「姐姐怎麼這麼說話啊,今日是二月十五,正是會試第三場結束之日,介子相公定能連捷。」

  張若曦笑:「好吧。若張原高中了,我們年前赴京,正好與澹然母子一起去。」附耳問:「那修微何時分娩呢?」

  王微大羞,嬌嗔:「姐姐!」

  張若曦笑道:「早晚的事。」擺擺手,上船去了。

  王微見船去遠了,這才回商舖,卻見隔壁萬源號通商銀鋪的夥計過來叉手道:「微姑,京裡有信到了。」說著呈上兩封信。

  王微大喜。接信看時,果然是張原的筆跡,一封時寫給她的。另一封是給張若曦的,原本是要寄到青浦,現在南京就截下了,民信局就在隔壁啊。

  拆信時王微纖指輕顫,看完信,更是芳心搖搖,遙望高天流雲,恨不得脅生雙翅飛到張原身邊去,卻聽那夥計說道:「這是張解元的信吧,另外還有六封信也是張解元從京中寄出的。寄到紹興,明日將會遞出去。」

  「這麼多信!」王微奇道:「讓我看看是寄給誰的?」去銀鋪看時,其中兩封是張原寫給父母和商澹然的,再就是張原寫給其族叔祖張汝霖的信、商周祚寫給商澹然和商周德的兩封信,最後一封卻是張原寄到會稽杏花寺旁王思任府上王嬰姿小姐的信——

  當然只能看看信封,王微心道:「介子相公還給王嬰姿小姐寫信哪。這一對師兄妹之間如何是個了局?」王微知道張原與王嬰姿的事,去年在砎園她曾問過張原,當時很有些吃醋,負氣想回金陵,卻被情絲繫住,現在呢,思念深深,而醋意已淡——

  王微回到盛美號商舖,命姚叔趕上張若曦的船,把張原寫給張若曦的信呈上。

  掌燈時分,李雪衣之妹李蔻兒來盛美號商舖找王微說話,這些日子若湘真館有客人,李蔻兒就會避到王微這裡來,免得被客人調笑,李蔻兒今年十五歲了,已被不少風流客盯著,要出高價梳攏呢——

  李蔻兒是常來的,不用通報,逕自到了內院,在天井邊和蕙湘說了幾句,就到王微臥室,說道:「微姑何事笑得這麼好?」

  王微又在燈下細看張原寫給她的信,想著二人在一起時的甜蜜的時光,這女郎打心眼裡往外笑,沒提防李蔻兒突然走過來問這麼一句,吃了一驚,心「怦怦」跳,啐道:「李蔻兒你是貓啊,走路悄無聲息的。」

  李蔻兒小狐狸般媚笑,說道:「我在外邊和惠湘說了好一會話了,是微姑自己入神,卻怪我,微姑在看什麼?」偷眼急覷,在王微藏信之前瞄到「修微吾愛」四個字,忙問:「微姑,這是京中介子相公寫來的信嗎?」

  王微見李蔻兒臉色緊張的樣子,應道:「是了,怎麼了?」

  李蔻兒噘嘴道:「宗子相公說了要給我寫信的,我盼了好多天了——」

  王微安慰道:「宗子相公想必在專心備考,要金榜題名好來迎娶你呢。」

  李蔻兒頓時回嗔作喜,含羞問:「那微姑說宗子相公今科能中嗎?」

  王微道:「那我們來卜金錢卦。」找了六枚銅錢來,擲金錢卦,李蔻兒先擲,一卦成吉,喜得眉開眼笑,待王微占卜張原能否高中時,一擲之下卻得了個不吉的卦辭,不甘心,又擲,連擲四把方得了一個吉卦,自來卜卦只以第一次為準,再卜都是不算數的,王微有些不快活,李蔻兒反過來安慰她了。

  夜裡,李蔻兒就在盛美商號這裡歇息,這女孩兒現在把自己當張家人了,所以和王微格外親密。

  ……

  三月初八日上午,南京內守備衙門的東廠理刑百戶柳高崖帶了兩個番役突然來到府前街的盛美號商舖,送上一份賀禮,說是邢公公送給張公子的——

  王微很是驚訝,小心翼翼問柳百戶為何送來賀禮?

  柳百戶道:「王姑娘暫莫外傳,張公子已經高中會試第六名,再有十來日就會有正式通告傳至。」東廠、錦衣衛的消息何等靈通。北京是二月二十七會試放榜,十天時間,三千里外的南京邢太監就已得到了榜單——

  王微喜極,趕忙代張原備了一份禮物回贈邢太監。那柳高崖又道:「現在殿試尚未舉行,張公子極有可能進一甲,到時有消息我再來報知。」拱拱手,轉身正待出門——

  王微道:「柳大人稍等,請問柳大人,張原的從兄張岱中式未?」

  柳高崖道:「這個我卻不知,邢公公只對我說張公子高中了第六名。」

  柳高崖走後。王微按捺不住喜悅,無心理賬,到店舖看夥計做生意,見兩個婦人在買棉布,其中一個婦人大腹便便,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兩個婦人嘰嘰格格說小教場那邊有個醫婆善能接生,橫生、倒生。這醫婆都能接下來,產婦若遇胎位不正,穩婆束手無策時。那穩婆就會說請小手婆婆吧,只有小手婆婆能救命,小手婆婆手小如孩童,能掏,昨夜小手婆婆就救了棲霞坊的一個難產婦人,母子平安——

  王微心中一動,就向兩位婦人仔細打聽,得知小手婆婆姓陳,據說祖輩曾是宮中醫待詔,專為后妃接生。成祖遷都北京後,小手婆婆的祖輩並未跟隨北上,留在了南京城,小手婆婆為人接生索銀不菲,要三兩銀子才肯出門,一般順產的也用不著她。要請她的都是為了救命,三兩銀子也值,二十年來,小手婆婆活人無數,不過說她好話的並不多,因為她醫德差,索要錢物貪得無厭——

  王微想到澹然的分娩,後悔沒有早得知這個小手婆婆,不然就可以僱傭上跟著張若曦一道去山陰,現在都已是三月初八了,不知還能不能在澹然分娩之前趕上?

  既然知道有這麼個小手婆婆,王微總不能不做點什麼,不然的話,萬一澹然分娩不順,那她會內疚終生,所以儘管知道很有可能趕不上澹然的分娩,王微還是決定盡一份力——

  王微當即去小教場請那小手婆婆去山陰接生,小手婆婆獅子大開口要一百兩銀子,說來回要兩、三個月,這要耽誤她多少事,王微現在也精明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與小手婆婆說好,趕上了接生就給一百兩,沒趕上就六十兩,先預付十兩——

  三月初十,王微安排好了商舖諸事,帶著小手婆婆搭民信局的快船去杭州,隨行的是姚叔、蕙湘和薛童,那船老大說一路順利的話,二十天就能趕到杭州,王微請船老大盡快趕路,以二十天為期,早一日到她就多付五兩銀子,船老大自是喜出望外,命船工日夜兼程,只用了十六天就到了杭州運河埠口。

  王微沒有去杭州盛美商號歇夜,連夜搭乘去山陰的夜航船,夜航船上乘客談天說地,王微聽說了張原的族兄張岱和族叔張聯芳都春闈榜上有名,山陰張氏一科三進士,風水大發啊——

  三月二十八日一早,王微一行五人在山陰縣城的八士橋頭上岸,還沒到東張,就聽人說張解元的妻子商氏難產,已經痛了一天一夜,四、五個穩婆侍候,有一個還是從杭州請來的,可就是生不下來,只怕有危險了——

  王微是又驚又喜,驚的是商澹然真的是難產,喜的是終於趕上了,對身邊的小手婆婆道:「陳婆婆,這回要拜託你了。」

  這小手婆婆年過六十,眼睛清亮,小小的個子行動麻利,挽著個長條藥箱,王微要替她拿她拒絕,說道:「趕上了就好,老身也多掙四十兩銀子。」

  此時解元牌坊內,上至張瑞陽、呂氏二老,下至婢僕門童,一個個惶惶然面無人色,王微帶著小手婆婆進門,向二老略一說明情況,眼淚汪汪的張母呂氏急忙道:「快帶陳婆婆去,快!」

  王微領著小手婆婆上到西樓二樓,聽得臥房內傳來商澹然痛楚的呻吟,還沒看到人,單聽這呻吟聲,小手婆婆就點頭道:「還好,還好,產婦還有勁,體質不弱。」

  進到臥房,只見螺鈿大床上,一個穩婆從後抱著商澹然的腰,床邊還圍著四個穩婆和幾個婢女,張若曦坐在床邊拉著商澹然的手不斷鼓勵澹然要挺住——

  小手婆婆一進來就喝命床邊的穩婆和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床上那個抱腰的穩婆相助,把門關上。

  王微和兔亭攙著張母呂氏立在樓廊上,張母呂氏《白衣大士咒》念了一遍又一遍,張若曦不安地走來走去,往樓下看,老父張瑞陽在天井邊翹首望,宗翼善和伊亭夫婦、還有澹然之兄商周德也在下面焦急地等待——

  時光難熬啊,在外等待的親人們真如熱鍋上的螞蟻,大約過了兩刻時,終於聽得房內「哇」的一聲嘹亮啼哭,門還沒開,那小手婆婆就已經驕傲地報告:「母子平安——」

  張母呂氏和張若曦頓時淚流滿面,張若曦向樓下的老父報喜道:「生下來了,母子平安。」

  喜訊迅速傳開,闔宅歡慶,先前的惶惶然只眨眼間就無影無蹤,壓抑的氣氛瞬間消散——

  小手婆婆洗淨了手開門出來了,向張母呂氏施禮道:「恭喜恭喜,貴府添丁了。」

  張母呂氏現在沒來得及品味添丁的喜悅,只要生下來就好,待進到房中看到一個紅通通的嬰兒躺在澹然身邊,正大聲啼哭,張母呂氏這才緩過勁來,高興得又掉眼淚,不住誇獎澹然爭氣——

  ……

  三日後,小手婆婆由姚叔護送離開山陰回南京,除了得到一百兩銀子的酬金外,張母呂氏還送了好些禮物給小手婆婆,真心感激啊,若澹然分娩有個三長兩短,那家裡人對張原中進士都不會有什麼喜悅之情了,山陰劉知縣六日前就已派人來報喜說張原高中丙辰科會試第六名——

  商澹然身體恢復得很快,小嬰兒也很健康,轉眼就是四月十六日,這日午前,紹興知府徐時進親自領一班鼓樂吹吹打打來到東張解元牌坊前,張原殿試狀元的報喜文書傳到紹興了,兩根朱漆大旗桿很快豎起,狀元牌坊即刻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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