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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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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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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3 09:40: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大雪中的辯論(下)
               
  華夷之辨、尊夏攘夷思想始於《春秋》,兩千年來未受到質疑,到了大明初年,因為在看待元朝歷史地位問題上存在分歧,華夷之辨開始激烈起來,此前雖有北朝、遼、金等胡人政權,但都沒有統一過中國,元朝是第一個統治中國近百年的所謂夷狄王朝,元朝的統治是華夏民族的恥辱,但百年統治的事實又無法抹去,大明不可能越過百年直接繼承南宋——

  所以朱元璋的《即位詔》承認元朝是中國的一個歷時朝代「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已終,海內土疆,豪傑紛爭,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顧、祖宗之靈,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賢於左右……」,以此來表明大明取代元朝是符合天意的,並在南京建歷代帝王廟時把元世祖與三皇五帝並祀,但方孝孺、解縉諸臣卻是否定元朝的正統地位,華夷之辨一直延續到嘉靖年間,禮部終於罷了元世祖的祭祀,更有甚者,提出要把歷代二十三史中的《魏書》、《北齊書》、《周書》、《北史》、《遼史》、《金史》、《元史》這七部史書剔出中華正統史書,只作為夷狄傳記附在《晉書》和《宋史》後面,似乎這樣就能保持中華傳承的正統——

  時至萬曆末年,世界格局已經大變,地理大發現、歐洲大航海時代開啟、西班牙的無敵艦隊縱橫七海、英國的艦隊崛起爭雄,西洋文明已經一舉超越了中華文明,而明朝的士大夫還在盲目自尊,陶醉在一個以明王朝為中心的幻想之中,雖然有一些開明之士開始接受了新的現實,但遠非主流。張原也沒指望通過這次辯論就能改變世人這些觀念。但把充滿腐朽氣息的舊屋大門推開,吹進一些新鮮空氣卻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要在華夷之辨上駁倒沈榷。讓沈榷輩無法以地域來排斥西洋人,他還想著有可能的話把伽利略請到大明來呢——

  說萬國地圖、說歐洲美洲,沈榷可以不信。但張原從《春秋》這一華夷之辨的源頭來駁斥沈榷的偏見,沈榷又羞又惱,一時無言以對,這讓皇長孫朱由校瞧得好不痛快,卻見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站出來了,說道:「王豐肅輩,公然潛住南京正陽門裡,起蓋無樑殿,懸掛胡像。誑惑愚民,從其教者每人給銀三兩,籠絡民心。圖謀不軌。去年因私藏火槍被拘,竟有大批耶教教眾手持小旗上街遊行。宣稱要為天主而死,這與謀反何異!」

  張原微笑傾聽,他知道沈榷、徐如珂在他的辯駁下無法以非我族類這樣簡單的理由來排斥龍華民等人,肯定就會盯著西洋傳教士在大明的所作所為來非難,王豐肅在南京傳教的確過激,這個人還是遣送回澳門為好,但不能因為王豐肅一人就把所有在華的傳教士都趕走,天主教在大明如果謹慎傳教是可以容忍的,張原看重的是傳教士帶來的這種文化交流,當此之時,除了滿懷宗教熱情的傳教士和淘金夢想的冒險家,誰會遠涉重洋來大明,好比中國西部的沙漠和雪山,只有求法和弘法的僧侶才會不畏死亡的威脅來穿越,去年與他同船入京的金尼閣就對他說過,萬曆三十七年七月初九金尼閣與耶穌會教士一十九人從葡萄牙的里斯本乘船,海上航行兩百多天,到達澳門是次年的二月初六日,十九個傳教士活下來的只有八人,另外十一個傳教士不是死於風暴就是疾病,海船極易發生瘟疫——

  張原道:「徐大人說到王豐肅私藏火槍,難道不知道那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嗎,那兩去燧發槍是我請王豐肅從澳門帶來的,其中一支早已交給兵部武庫司,工部軍器局已經根據這支燧發槍來改進我大明邊軍的火槍,這是有利於大明軍備之事,徐郎中怎麼還揪住不放?至於說王豐肅分銀子給教眾,那是扶貧濟困,在下在紹興也曾建義倉救濟災民,佛寺、道觀逢災年施粥給鄉民不是很常見的事嗎,難道都是別有用心?」

  徐如珂道:「張修撰是讀聖賢書大明士人、佛院道觀施粥乃是出於慈悲,豈能與居心叵測的西洋教士相提並論。」

  張原「哦」的一聲,說道:「說來說去,徐郎中還是認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嗎,不管王豐肅輩是行善還是作惡,只要不是我大明人,就一律排斥是嗎,這等見識,真不值得一辯,徐郎中要辯,先把《春秋》的華夷之分搞清楚再辯。」

  「張介子休得咄咄逼人!」

  劉宗周邁步出班,先向皇太子行禮,然後正視張原,說道:「先不說火器能否增進邊軍戰力,只論天道和人倫,你之所謂西學正是亂天道壞人倫之異端,何謂天?天即理也,而天主教義卻言別有一主以生天、生人物,遂令人不識祖宗父母,率天下之人而叛君父者必此說也,至於尊奉天主就可升天堂免地獄更是無稽之談,等同於行賄謀私,乃是邪妄之說。」

  劉宗周寥寥數語,就比沈榷連篇累牘來得精闢和犀利,劉宗周顯然是研討過天主教義的,洞悉天主教最核心的教義——天主或者上帝是超自然的人格神,這與儒家的宇宙觀是完全相悖的,劉宗周繼承朱熹的理氣觀,認為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理氣合一、生人生物——

  在張原看來,儒家這種否認有主宰宇宙的精神實體的觀點明顯勝過天主教的宇宙觀,所以他不能在此與劉宗周糾纏,劉宗周是儒學大師,這是劉宗周的長項,他恐怕辯不過劉宗周,而且容易與整個儒家學說對抗,所以必須揚長避短——

  張原向劉宗週一躬身,說道:「佛有釋迦牟尼、道有元始天尊,這些玄遠虛渺之事先不論,我非天主教徒,啟東先生也不是佛門弟子,我與啟東先生只論經世致用之學,論君道、論臣道、論養民、論富民,如何?」

  劉宗周欣然道:「好,先論君道,我來問你,君主如何產生,是西洋的天主、上帝任命的嗎?」

  照一般民眾理解,君主是開國之君打天下當上君主的,後來的君主是繼承的,但儒家要把君主上升到哲學高度來闡述,張原道:「君權天授,天為民而生君,我以為這個天既非天主也非啟東先生說的理和氣,這個天是民意,民意就是天,太祖高皇帝掃平群雄、代元而立,正是上天厭亂,眷命高皇帝為生民主,所以開太平於後世。」

  張原不想和劉宗周討論什麼「天理」、「誠意」和「慎獨」,他要談君主的責任和臣民的責任,那就是君道、臣道和民道,君權天授是儒家君主觀的共識,但張原在這裡轉變了儒家對於天的概念,把天理解為民意——

  劉宗周道:「天為民而生君說得不錯,民意可以影響上天,但民意不是天,天道窅緲,求於本心,心為天地萬物之本,你莫要混淆了民意和本心。」

  張原成功地將劉宗周引入君道之辯,他從「育民」、「養民」和君主要維護絕大多數人利益來談君道,這正是有意限制君權的東林黨人劉宗周所欣賞的,對聽取辯論的皇太子朱常洛的一次教育,張原不從華夏夷狄來討論元朝的滅亡,而是從施政策略和民心所向來論述,他說蒙古惟力是視,妄圖以武力征服萬邦,終致敗亡,所以一國君主如果為政有方,國力強大,國祚才能綿長,否則受其他強族的侮辱,上天也沒法相幫,這是宋徽宗父子的悲劇,也是後來朱由校弟弟朱由檢的悲劇,當然,現在可不能舉崇禎帝朱由檢的例子——

  大雪紛飛,彝倫堂外已經是一片潔白,到午時初,雙方辯論將近一個時辰,王安見皇太子有疲倦之態,便向國子監祭酒朱國禎示意,朱國禎便宣佈今日辯論到此為止,與翰林院、詹事府諸官一起恭送皇太子和皇長孫回宮。

  第一天的辯論就這樣結束,張原駁斥了沈榷等人狹隘的排外思想,而劉宗周與張原談君臣之道反把反對西學給忘到腦後了,蓮池大師始終一言不發,只是撥著念珠旁聽,沈榷提醒劉宗周明日要重回反對耶教和西學的辯論上來,從徐光啟、張原妄圖以西洋曆法修改大統歷來切入辯論,劉宗周點頭稱是,劉宗周是竭力反對變更曆法的,認為這會壞了大明的治統、是用以夷變夏了——

  姚叔駕馬車在集賢門外等候張原,坐在車轅上的還有汪大錘,張原與徐光啟等人道別後坐上馬車,才發現王微在車上,王微戴著昭君帽、穿著寒裘,笑盈盈道:「今日由我代穆真真來接相公,我也有武藝。」

  張原笑道:「你只會射鳥,肉搏可不如我。」

  王微粉臉微紅,將手裡的一盞茶捧給張原問:「相公辯得如何了?」

  張原先辯論了半個多時辰,正是口乾舌燥的時候,喝了幾口茶,說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辯論不是比力氣大、嗓門高,分勝負很難的,我只是要這麼一個能辯論的場所表達一下觀點而已。」

  王微道:「誰說文無第一,相公不就是狀元嗎。」

  張原「嘿」的一笑,舒服地靠坐著,馬車駛過積雪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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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5 20:19: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章 皇長孫的犀利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辯論第二場,東宮傳旨,皇太子今日不來國子監聽辯論,將在十八日最後一場來聽取雙方總結性的陳詞,這對張原等人而言反倒自由了些,辯論時坐著、站著、踱步都行,不用動輒向皇太子下跪那麼拘束,但傳旨的東宮太監還沒離開,又有虎賁衛護送著皇長孫到來了,皇長孫朱由校愛聽張原辯論,其實朱由校聽不懂多少,只是喜歡看到張原把別人駁得啞口無言的樣子——

  這日劉宗周辯論伊始就抨擊西洋曆法,認為曆法是中國相傳綱維統紀之最大者,而徐光啟、張原欲引西人變亂祖宗欽定、聖賢世守的大統歷,實乃名教之罪人,劉宗周措詞很嚴厲,張原引進西人火器也就罷了,變更曆法卻是他絕難接受的,曆法關乎綱紀、關乎順天承運,皇曆皇曆,不是火器那種微末小道能比的,所以必須堅決反對——

  現在的辯論已經成了張原和劉宗周為主辯、其他人不時插話補充的局面,張原問:「啟東先生對天文曆法有研究嗎?」

  劉宗周冷冷道:「你想說什麼,是不是因為我不精於曆法就要批駁我,大統歷是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與精通曆法諸賢奉旨修訂而成,豈是你這後學小輩和西洋遠夷能質疑的!」

  劉宗周這種態度讓張原很不快,這哪裡是治學求道的精神,這是僵化偏執自以為是的學霸,一代大儒的胸襟不過如此,也就不客氣地道:「孔夫子都有『不恥下問』之語,啟東先生既不精於曆數,為何就不允許他人質疑曆法?而且大統歷的前身是元朝郭守敬推演的授時歷,由誠意伯劉伯溫略作修改進獻給太祖高皇帝作為皇明新曆,但頗有錯誤不合之處,洪武十七年,高皇帝下令在南京雞鳴山建觀象台,並重修大統歷。參考西域回回曆來補正,這就是沿用至今的大統歷,然而自萬曆以來,大統歷誤差越來越大,推測日食、月食屢出差錯,欽天監監副周子愚也上疏要求修歷——在下要請問啟東先生、沈侍郎、徐郎中,為何回回曆可以用來參證修改我大統歷,而西洋歷卻不能用來補正我大明曆法?是我太祖高歷帝氣度恢弘開拓進取。還是諸位先生固步自封拘泥僵化?」

  這話很犀利。劉宗周覺得臉頰一熱,一時難以辯駁,張原昨日利用《春秋》把華夷之辨作了微妙的改變。束縛了劉宗周等人的排外之基——

  沈榷道:「郭守敬乃我漢人,其授時歷修訂之後當然可以沿用,回回曆亦與我中華曆法淵源極深。而西洋人則居心叵測,佛朗機人曾在呂宋屠殺我海外子民——」

  熊三拔分辯道:「那是西班牙人的惡行,而我等是葡萄牙派遣來華的耶穌會教士,澳門的葡萄牙人在大明治下也是安分守己,更何況傳教士向來反對殺戳,天主十誡之第五誡就是不殺人不害人,沈侍郎不要把他國的惡行栽到我等無辜者頭上。」

  沈榷不管什麼西班牙、葡萄牙,大聲道:「汝等耶穌會士企圖借助佛郎機人、倭人顛覆我大明王朝,此言流傳已久。」

  這也太誣衊人了吧。熊三拔簡直悲憤了:「日本幕府將軍去年禁絕天主聖教、殺害傳教士和教眾,兇殘如魔鬼,謠言竟說我等耶穌會士要聯合日本人來顛覆大明,這從何說起啊!」

  這謠言起於廣東,之所以把日本人和西洋傳教士牽扯上,主要是利用民眾對倭寇的痛恨,耶穌會士與倭人有聯繫。那當然居心叵測了,只是沒想到德川家康嚴禁天主教了,這謠言也就站不住腳——

  沈榷修正道:「既不是借助倭人,那借助佛郎機人無疑了。」

  張原示意熊三拔不要與沈榷爭辯這些,對枕榷道:「沈大人言談殊無風度。方說是耶穌會士借助倭人和佛郎機人意欲顛覆大明,轉眼就改口。這樣反覆無常豈是辯難應有的態度?還有,沈大人說推演授時歷的郭守敬是漢人,所以可以沿用,難道沈大人忘了郭守敬是元朝的太史令了嗎,依沈大人的高見,蒙元是夷狄,屠殺漢人不計其數,那麼做元朝的官吏當然是助紂為虐了,那麼南宋末年沒有在崖山蹈海而死卻歸順元朝的中原百姓一個個都是罪人是嗎,那麼敢問沈大人祖輩又是從哪裡來的?」

  沈榷怒極:「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張原道:「好,那麼沈大人否認元朝是夷狄了?」

  沈榷道:「蒙元就是夷狄。」

  張原道:「既是夷狄,那為何我大明要沿用夷狄的曆法?」

  沈榷強辯道:「地理相同,曆法當然可以沿用,而且也是經過修訂的,但西洋與我中土遠隔數萬里,豈能引入他們的曆法。」

  先秦有名家學派,算是中國古代的邏輯學,但流於詭辯,理論體系遠不如西方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的邏輯學那麼嚴密,而且名家學派到後來不受人重視,所以象沈榷這樣的傳統士人辯論起來往往漏洞百出——

  張原笑道:「沈大人昨日還堅決不信這幾位耶穌會士來自西洋數萬里外,今日卻又以他們是數萬里外地理不同來反對引入西洋曆法了,真是怪哉,這還有法辯嗎,完全是不可理喻了。」

  有幾個旁聽的詞林官都笑了起來,心想沈榷被張原逼得方寸大亂了,沈榷遠不是張原的對手——

  南京禮部郎中徐如珂見沈榷理屈詞窮,便上前道:「大統歷即便有差錯,但也絕不能任用西洋人來修歷。」

  張原道:「若徐大人有更好的修改大統歷的方法那是再好不過了。」

  徐如珂顯然沒有修歷的能耐,說道:「張修撰如此堅信西洋曆法勝過大統歷嗎?」

  張原放緩語氣道:「大統歷沿用授時歷,至今已逾三百年,而用以補正的回回曆更已歷經千年,年代久遠,斗轉星移,難免會出差錯,而西洋歷卻是近數十年間推演制訂的,其法更為詳備,可隨地異測。隨時異用,這從欽天監幾次預測日月之食出錯、而以西洋曆法預測則分毫不爽就是明證。」

  沈榷緩過勁來了,說道:「大統歷歷經數百年,偶有差錯,也是情理中的事,西洋歷偶然算對一兩次,也不稀奇。」

  張原凝視沈榷,緩緩道:「皇曆定二十四節氣。指導四民生養休息。屢出差錯,這是有損皇家和朝廷尊嚴的事,豈是沈大人輕描淡寫就能忽視的。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是需要勇氣的,沈大人可有勇氣與我立個約定:若今後三年內依西洋曆法預測日月食錯誤,那我辭官回紹興;若依西洋曆法預測正確而欽天監卻誤差甚大。那麼沈大人也不用在禮部尸位素餐了,如何?」

  彝倫堂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侍讀學士郭淐連連搖頭,高居上座的皇長朱由校卻是大喜,這不是打賭嗎,忍不住出聲道:「好極,好極,就這麼賭。」

  一邊的鐘太監扯了扯朱由校的袖子,示意朱由校莫要說話。

  沈榷心裡清楚西洋歷或許更準一些。但現在不是准不准的問題,而是華夷之辨,只要是西洋的,不管好壞,一律不納,所以沈榷不會與張原立這賭約,義正辭嚴道:「我輩官職受命於皇帝。由吏部加以考核,豈能等同於市井之徒,叫囂賽賭,這是對朝廷名器的不敬。」

  這下子沈榷倒是佔住理了,張原輕蔑一笑。說道:「格物致知,乾坤朗朗。你既不敢堅持自己所見,千里迢迢來北京辯什麼,只想沽名釣譽嗎?」

  沈榷氣極,左右一看,彝倫堂上皇長孫最尊貴,就向皇長孫施禮道:「翰林官張原侮辱大臣——」

  朱由校果斷主持公道:「那你就與張先生賭。」

  沈榷語塞,皇長孫白了沈榷一眼,又道:「你既不敢與張先生賭,又拿不出比張先生更好的改曆法子,那你們到底是想幹什麼呢?」

  皇長孫總結得犀利啊,彝倫堂上一片沉寂,沈榷諸人大為沮喪,這辯論已經完全脫出了他們的掌控,現在看來非但禁教令難以頒行,這些西洋人倒是很有可能參與修歷了!

  張原道:「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我泱泱大明豈會容不得西洋遠臣?大統歷年代久遠,節氣推算誤差愈大,必須修歷,有錯為什麼不能改?」

  沈榷等人默不作聲。

  張原又道:「請熊司鐸為殿下和諸位大人演示一下簡平儀,可以瞭解一些天文曆法的基礎知識,簡平儀其實就是星盤,與漢代張衡的渾天儀相比簡明一些,回回曆中就提到了這種星盤。」

  熊三拔便取出一個附有銅環的圓形銅盤,銅盤正面繪刻有地平坐標網、赤道投影等刻度,並配有可旋轉的網環和表標,星盤背面繪有用於測定太陽在黃道上位置的刻度和窺望游表——

  熊三拔向皇長孫稟道:「殿下,演示星盤需要在天空下才可以,要對著日月星辰。」

  朱由校道:「那就到堂外空地去演示。」

  熊三拔攜盤走出彝倫堂,皇長孫朱由校興致勃勃跟了出來,其他官員見皇長孫都去觀看了,他們不去豈不是失禮,就一齊都跟了出來,只有老僧蓮池最淡定,枯坐唸佛,並不動彈。

  彝倫堂外露台邊,熊三拔先垂直懸掛星盤,通過星盤上的窺望游表對準太陽,一般雪後都是晴天,今天太陽就很明朗,熊三拔向眾人演示如何推算太陽距離地球的高度,再通過一定的規則移動網環和表標,就可以計算出當下精確的時刻……

  熊三拔講解演示了小半個時辰,這些翰林詞官原本都是聰明才智之士,只要不是象沈榷這樣頑固的,都對天文知識有了不少的瞭解,對此最感興趣的是皇長孫朱由校,他讓熊三拔把這副星盤送給他,他要帶到宮中去玩,熊三拔自然是求之不得,趕緊奉上。

  已是午時初刻,皇長孫回宮,眾官正待各自散去,一直不開口的蓮池大師突然讓侍者把徐光啟和張原叫住,張原便過去恭恭敬敬詢問蓮池大師有何吩咐?

  老僧蓮池看著徐光啟和張原道:「沈檀越把老衲請到北京來,實在是不智,佛法來自天竺,天主教來自西洋,沈檀越既要申明華夷之辨,就該單以儒術與天主教義辯駁,不該把老僧叫來,所以老僧只好一言不發。」

  一旁的沈榷也覺羞慚,這的確是他考慮不周,要辯也應該分開來辯,儒和天主教、佛和天主教,現在這樣混在一起只有互相掣肘——

  老僧蓮池又道:「老衲旁聽了這兩場辯論,這位張翰林主張包容並蓄,這很好,但老衲要問一句,既然要包容並蓄,那為何天主教士屢屢毀我佛,甚至有毀壞佛像之舉?當初泰西傳教士進入大明國境,起先是化裝成僧侶,人稱西僧,沿途的佛寺僧人對這些西僧也甚是友好,豈料這些傳教士在大明略有根基之後,即大肆闢佛,所謂闢佛補儒,這等心術似乎與他們宣揚的天主十誡不符吧?」

  徐舅珂附和道:「投機鑽營之徒而已。」

  張原知道蓮池大師說的是實情,躬身道:「大師教訓得是,天主教的確有不對之處。」對徐光啟道:「徐贊善,請你給蓮池大師回句話吧,天主教要想在大明傳播,必須尊重大明的傳統,耶穌會士可以宣揚教義讓人信教,但不能強迫他人信教,信什麼教是各人的自由,不能把佛教當作靶子攻擊。」

  徐光啟默然,半晌道:「待我與龍司鐸等人商議一下,明日答覆蓮池大師,如何?」

  老僧蓮池點點頭,轉而目視張原,乾枯薄亮的臉露出笑意,合什道:「果然是天童師兄撞過的人,這樣的氣度才是有益蒼生之大人物。」說罷,扶著侍者的肩膀,出國子監去大隆福寺。

  沈榷等人聽不明白蓮池大師說什麼,只知道蓮池大師對張原方才的回答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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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功利與惜羽
               
    出了集賢門,張原一眼就看到自家的那輛馬車停在成賢街邊那株紅皮鬆下,因為駕車的馬有些特別——

    自搬到李閣老胡同這邊,為了出行方便,張原花了三十兩紋銀添置了一輛單轅馬車,駕車的這匹青色騸馬來自大同得勝堡,馬齡八歲,正是壯年,駕車的姚叔覺得京城寒冷,就給大青馬腰脊上披了一塊大紅的棉墊防寒,其實並無必要,蒙古馬不畏嚴寒——

    張原與徐光啟等人拱手道別,向紅皮鬆下的馬車走去,心裡想著後天辯論總結之事,剛才這第二場辯論張原自感滿意,象沈榷、徐如珂這種迂腐僵化的大明官員除了動用權力強行壓制西學或者死咬所謂祖制之外,真要辯理是辯不過他的,而劉宗周固然儒學精深,但涉及到天文曆數又是其短肋,最妙的是昨日他以《春秋》「華夷之辨」束縛了對方的手腳,所以今日辯論他們一方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少爺——」

    穆真真從馬車一側閃了出來,穿著石籃色襦裙,臉色白淨如瓷,笑意盈盈,穆真真已有五個月身孕,雖然穆真真自己並沒覺得有多累贅,還想跟著張原外出,但商澹然命她多休養,所以她最近很少來衙門接送張原了。

    張原笑問:「真真今天怎麼來了,待在宅裡悶了?」

    穆真真道:「先前清墨山人來報喜說奶茶妹前天夜裡生了一個女兒,少奶奶就準備了一些禮物讓微姑去探望,婢子就跟出來了。」說著,拉開車門讓張原上車,王微在車裡伸手拉了張原一把,隨後穆真真也坐上來。車廂裡就顯得有點擠。

    王微輕笑道:「真真坐在相公腿上吧。你是雙身人呢,別被擠到了。」

    穆真真抿唇笑道:「微姑坐,微姑身子輕巧。不會壓著少爺。」

    「一邊一個,都坐到我腿上來。」

    穆真真不肯,王微就與張原緊貼而坐。好讓穆真真坐得舒服些。

    張原左擁右抱,很是樂哉,說道:「清墨山人喜當爹了,可喜可賀——那我們現在是去東四牌樓嗎?」

    穆真真道:「少奶奶帶著鴻漸小少爺已經先回東四牌樓了,讓少爺散了衙也去那邊,婢子和微姑去探望董奶茶母女。」

    張原道:「我也陪你們一道去,探望一下就回來。」

    姚叔駕著馬車剛掉過頭來,卻聽一人叫道:「張介子,我有話與你說。」

    張原聽出這是劉宗周的聲音。心想:「啟東先生要與我說什麼,還想說服我?」撩開窗帷一看,就見劉宗周騎著一頭驢。一個僕人牽驢。已經走到紅皮鬆下。

    「啟東先生何事吩咐?」辯論歸辯論,張原對劉宗周依然很敬重。

    劉宗周下了驢。說道:「張介子,我坐你的車吧,一路去會同館,慢慢說話。」他哪裡知道張原車裡竟然還有兩個侍妾,簡直是驕奢淫逸。

    半靠在張原懷裡的王微以袖掩口忍笑,穆真真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張原對劉宗周道:「我不往會同館那邊去,學生下車陪先生步行走一程吧。」說罷放下車帷,讓穆真真從他腿上挪過去與王微同坐,他好方便下車。

    積雪被鏟到大街兩側,堆壘得好似兩道冰雪矮牆,午時陽光朗照,映得雪牆格外晶亮,道路也格外整潔,張原與劉宗周跟在馬車後面往南而行,劉氏僕人牽著驢隨後——

    劉宗周皺著眉頭,一邊走一邊捋著山羊鬍子,走了小半里路才開口道:「張介子,還記得那年我離開山陰時在越王橋上遇到你和祁彪佳嗎?」

    張原道:「記得,先生還叮囑我和祁虎子到無錫拜訪高景逸先生。」

    劉宗周點點頭:「我去年辭官回紹興,路過無錫也去拜會了南皋、景逸兩位先生,兩位先生對你是讚賞有加、期望甚殷。」

    張原道:「南皋先生、景逸先生獎掖後進不遺餘力,晚輩受益實多。」

    劉宗周道:「那日在越王橋頭,你說『聖賢之學,有以濟世』,我很是欣賞,可如今,你卻改變了初衷,奉西洋學問為圭臬,這是為何?」

    張原道:「先生試想,論名聲,學生如今金榜題名,是翰林新貴,名聲有了,結交西洋教士並不能增進學生的名聲,只怕還會有損;論利,學生親眷自有生財之道,朝廷也有俸祿,學生不用為日常用度操心,而那些西洋教士除了送我三棱鏡、萬國地圖之外,難道還有銀錢送我?所以說,學生為西學張目,不為名不為利,那又為的是什麼?」

    劉宗周道:「這的確讓人費解。」

    張原道:「當初先生要學生專心做學問,學生拒絕了,因為學生自覺不是潛心做學問的人,而是想匡扶濟世,學生容留耶穌會士、為西學張目,正是看重這些傳教士能帶來實用之學,可以補益儒學在實用方面的缺失,學生之心,天日可表。」

    劉宗周點點頭,表示相信張原的表白,卻道:「世道之衰,不在於西學之有無,而在於士大夫不知禮義為何物,舉天下貿貿然奔走於聲利之場,這才是國之大憂,你援引西學濟世,豈不是捨本逐末?」

    張原道:「人之趨利如水之趨下,這只可利導,不能強行遏止,江南富庶,也正是因為經商者眾,這不是世道之衰的原因,涇陽先生曾說『經商何足諱也,富而好禮,可以褆躬;富而好行,其德可與澤物,顧人之用之何如耳』,經商、財富,不是罪惡,而在於怎麼樣對待財富。」

    劉宗周敬佩已故東林領袖顧憲成,顧憲成是贊成經商的,張原就用顧憲成的話來開導劉宗周,劉宗周卻道:「你說人趨利如水趨下,這豈不是天主教的性惡論!」

    儒家主張人之初性本善,天主教主張原罪,這真是水火不容啊,張原謹慎答道:「啟東先生,天主教的原罪與荀子的性惡論是有區別的,倒是與佛家的末那識、阿賴耶識有些相近,這是靈魂世代積累的一種業力,會改變人的稟性,人之初性本善是指三皇五帝人心純樸的年代,而今人心已不古,很多惡習、陋習已經深刻到骨髓血脈,所以必須由後天學習來修心養性,儒術可以導人向善,天主教和佛教同樣可以,但這些都只是道德約束,治國更需要理性和法治。」

    晚明有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傾向,焦竑就是體表,而東林黨人是反對三教合一、反對釋、道二教的,現在張原這說法簡直是四教合一了,而且重法治,這對主張獨尊儒術的劉宗周來說是不可容忍的,大聲道:「張介子,我認為你已經陷入佛家耶教的歪理邪說之中,若不懸崖勒馬,必為名教罪人。」見張原皺眉不言,又道:「你雖有濟世利民的抱負,但你這樣的言行作為只能是南轅北轍。」

    張原心知無法說服頑固的劉宗周,緩緩道:「啟東先生,我不想做儒學大師,我要做的是治世能臣,當今天災頻繁、民怨沸騰、東虜猖狂、邊事危急,需要我這樣務實的臣子去解決實際的困難,我不反對啟東先生高談道德仁義,也請先生不要妨礙學生格物致知、務實濟世,這就如同道德不能代替律法。」

    劉宗周本打算私下說服張原的,不料道不同難相為謀,沒說幾句就又談崩了,他也知道現在的張原非復當日在大善寺向他請教的那個少年了,嘆道:「張介子,你功利心太重!」

    張原道:「我之功利,不僅是為個人著想,而在於家國,學生還要斗膽說一句,啟東先生似乎過於惜羽好名——」

    劉宗周惱道:「我又如何好名了!」

    張原道:「動輒辭官,這是自留清名,卻把罪責歸於君主,何如兢兢業業、忍屈負重留在朝廷做些實事。」

    張原這話極是尖銳,刺中了劉宗周過於愛惜聲名的要害,一代大儒勃然變色,卻終於沒有發作,停下腳步,讓僕人牽過驢來騎上,對張原道:「張介子,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忘了當年越王橋上說過的話。」

    張原深深鞠躬道:「聖賢之學,有以濟物——學生永不敢望。」

    劉宗周居高臨下,凝視張原,張原目光沉靜,不卑不亢,半晌,劉宗周喟然一嘆,說了聲:「後會有期。」騎驢往西去會同館。

    ……

    劉宗周是堂堂正正想要說服張原,而沈榷離開國子監後卻去了大時雍坊方從哲的寓所,待方從哲從出宮後即向方從哲稟報了當日國子監辯論之事,道:「——張原善能狡辯,又有東宮講官的身份,實非我等南京官員能抗衡的,閣老你看該如何應對?」

    方從哲長眉掀動,問:「劉啟東也辯不過張原嗎?」

    沈榷道:「張原根本沒把劉宗周當作師長相敬,辯論絲毫不留情面,而且涉及曆法,也非劉宗周所長。」

    方從哲冷笑道:「想改曆法,痴人說夢。」沉吟片刻,道:「後日,我奏請內閣、七卿都到國子監聽取最後一場辯論吧。」

    沈榷有些心虛,旁聽官員愈多,他若辯不過張原豈不是更丟臉,卻聽方從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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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奴爾哈赤的奸細

  「少爺,上車吧。」穆真真撩開車帷招呼道。

  劉宗周一驢一僕已經走遠,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張原也是喟然一嘆,無聲道:「啟東先生,不必絕食,活著最好啊。」明亡後,劉宗周絕食二十三日而死,完成了他獨善其身的道德理想,這當然是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但絕非張原的楷模,張原從未想過要以那種方式名垂後世,所以,救國從辯論始——

  坐上馬車,穆真真道:「少爺怎麼和劉先生爭執起來了,婢子以前在大善寺賣果子,劉先生還曾幫婢子呵斥過喇唬呢。」

  張原道:「劉先生是個正派人,值得尊敬,不過實在太古板,與我談不攏,本來應該請他吃頓飯的,現在他肯定拒絕,罷了,劉先生還是回嶯山做學問去吧。」

  王微把暖爐遞給張原暖手,嫣然道:「妾身也不明白相公為什麼支持天主教,要知道天主教可是反對納妾的——」

  張原不接暖爐,卻把雙手伸進王微腋下去焐,好像恍然大悟道:「哎呦,差點忘了這個大事,沈榷諸人反對天主教是否就是為此,那我也要反對。」手在王微腋下乳側撓了一下就抽出來,王微已是笑得身子亂顫。

  張原自己搓手取暖,說道:「不是說笑話,沈榷反對天主教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李之藻大人指責他招妓飲宴,不過劉宗周先生卻是為官青菜豆腐、歸鄉行李一擔,清貧如苦修士一般的,也反對天主教,看來這外來的和尚不好唸經啊。」

  「少爺,婢子的手暖和。」

  穆真真把張原的手合在她的手掌中焐著,穆真真的手掌比一般女子寬大得多,竟與張原的手差不多大,這樣合掌焐手本是男子呵護女子的慣用姿勢,張原笑了起來,感著穆真真手掌的溫暖和粗糙。卻抽出一手到穆真真裙邊摸索——

  穆真真羞紅了臉:「少爺——」

  張原問:「小盤龍棍不帶了嗎?」

  穆真真道:「上個月起就沒帶了。」

  王微笑道:「相公難道還要真真挺著個大肚子舞棍弄棒嗎。」

  這時,馬車已經駛入東四牌樓西坊門,駕車的姚叔問:「介子相公,先去商老爺府上嗎?」

  張原道:「先繞到大慈延福宮東側的估衣街,大錘認得路。」

  坐在姚叔邊上的汪大錘響亮地答應一聲,馬車向大慈延福宮馳去,經過廟內胡同,來到估衣街。清墨山人以十八兩銀子在這街上典了一處房子。門面一間,是算命鋪子,裡面是一棟兩層小樓。有一個小院子,董奶茶直至分娩前一個月還是自己操持家務,上月才雇了一個老媽子服侍月子——

  奶茶妹分娩才三天。清墨山人的算命鋪子依舊開張,看來生活壓力不小啊,見張原親自來道賀,清墨山人又驚又喜,趕緊招呼那個老媽子來引狀元公的兩位女眷進去探望董奶茶母女——

  「侯媽,侯媽——」喊了好幾聲沒人應,清墨山人抱歉道:「這個保定老媽子耳朵有點背,不大好使喚。」將鋪子門關上,領著張原幾人進去。又叫了兩聲「侯媽」,一個身板壯實的老婦才從二樓下來,清墨山人讓侯媽領王微和穆真真上樓,他自己給張原烹茶——

  張原向清墨山人道喜,坐著說了一會話,王微和穆真真下樓來了,侯媽代董氏送客。張原聽說這侯媽是保定人,又是姓侯,就隨便問一問:「侯媽是保定哪裡的人?」

  這壯實的老媽子見貴客問她話,有些緊張,兩手不停地在圍裙上的擦拭著。答道:「回貴人的話,老婦是定興縣侯家堡人氏。夫家姓高,已經去世,老婦有兩個兒子,都在京中腳伕行謀生活……」

  「好了好了,侯媽,你上樓去吧。」清墨山人見這老媽子囉哩囉嗦,趕緊打斷話,擔心張原厭煩。

  客印月就是保定府定興縣的人,張原道:「且慢,侯媽可知道你們定興縣有婦人在皇宮中做奶娘的嗎?」

  「有啊。」侯媽道:「侯二的妻子客氏啊,十多年前就入宮了,客氏是侯二的老婆,那侯二與老婦算是同宗,都是一個堡的,一個東頭一個西頭,老婦回娘家看望老爹,有時也會看到侯二,那侯二死得早,三十來歲就死了,我爹八十歲身子骨還健康得很……」

  張原心道:「還真有這麼巧,竟會在這裡遇到客印月的老鄉,不,是客印月亡夫的老鄉。」問:「客氏不是定興縣人吧?」

  侯媽正說她老爹八十歲還能下地耕種,一時止不住話頭,說了一通後才答道:「客氏姐弟是口外來的,逃荒到侯家堡,客氏嫁給了侯二,平日不怎麼與莊人來往,她那個弟弟是個獵戶,箭法准,常能捕到野兔山雞,平日都是悶頭不吭聲的,據說客氏容貌甚美,老婦卻是沒見過——」

  侯媽說的口外就是喜峰口長城以北的地區,喜峰口古稱盧龍塞,是河北平原通向東北滿蒙區的要塞,張原眉頭微皺,心想:「口外當然也有大量漢民居住,但從上回甘露餅風波我對客氏身份提出質疑客氏的反應來看,只怕客氏不是漢人,難道是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問:「那侯二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去世了?」

  侯媽道:「是啊,平時也是挺壯實的一個漢子,娶了客氏兩年不到就死了,我們侯家堡的人說客氏妖豔,侯二房事不知節制,就成短命鬼了。」

  侯媽對客氏的瞭解就只有這些,張原婉辭清墨山人留飯之請,和王微、穆真真出門上車,車廂裡,王微悄聲問:「相公,有什麼事嗎?」心想:「那日在北安門外見到的那個客嬤嬤果然高挑美豔,相公該不會與她有什麼糾葛吧,不會不會,相公雖然風流,但不至於不知深淺一味好色。」

  張原道:「沒事,隨口問問——對了,那小女嬰可愛嗎?」

  王微道:「我和真真上樓看時那女嬰還在睡,睫毛長,嘴巴小,甚是可愛,像其母董奶茶。」說著伸手摸了摸穆真真的肚子,道:「真真肚裡的孩兒不知是兒是女,真讓我羨慕。」

  穆真真含笑道:「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微姑也會大肚子的,也許已經大上了,嘻嘻。」

  王微與穆真真說笑時,張原在想:「客印月若是蒙古人或者女真人,那混進宮中就實在讓人憂慮了,天啟五年之後,奉聖夫人客氏與魏忠賢聯手把持朝政,天啟朝慘烈的黨爭讓大明元氣大傷,但這並非客氏一手造成的,其中關係極其複雜,而且客氏以一個逃荒者的身份,憑什麼就能認為自己一定能進宮,憑什麼就看好朱由校一定能當上皇帝,這裡面巧合和機緣居多吧,天啟朝對抗後金也是竭盡全力的,所以說客印月不可能是努爾哈赤的奸細,這太匪夷所思,但客印月顯然身份詭秘,到底真相如何呢?現在離萬曆皇帝駕崩大約還有三年多時間,我必須在此之前查清客印月的真實身份——」

  來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商澹然她們都在等著張原用午餐,有塞外黃羊肉,味甚美,張原飲京師黃米酒、吃塞外黃羊肉,大快朵頤之時,那抱在周媽懷裡的小鴻漸在一邊盯著父親的嘴巴看,張原大嚼,小鴻漸的小嘴也一動一動,垂涎欲滴——

  商澹然笑道:「就是一副饞相,一看到誰嘴巴動就盯著誰的嘴巴看。」

  張原用筷子沾了黃米酒伸到兒子嘴邊,小鴻漸趕忙張嘴吸吮筷子頭,這黃米酒味酸甜,雖是低度酒,但小孩兒卻是受不了,小鴻漸立即張大了嘴巴,朝外呼氣,又「啵啵啵」吐口水泡泡,倒是沒哭。

  張原笑道:「好孩子,敢不敢再來一筷子頭酒?」

  商澹然嗔怪張原道:「有這樣為人父的嗎,定要把孩兒惹哭是吧。」

  白雪鋪著房頂,飯廳酒氣菜香,天倫之樂,其樂融融。

  ……

  十一月十八日辰時末刻,張原趕到國子監恭候皇太子到來時,卻聽到蓮池大師在大隆福寺圓寂的消息,就是今天早晨的事,昨日午後蓮池大師還在大隆福寺為眾僧講經說法,傍晚時說:「我如風中之燭,油盡燈枯矣。」乃自己浣濯沐浴、趺坐唸佛,弟子環繞方丈室內,到夜將明時,開目叮囑說:「大眾老實唸佛,毋捏怪,毋壞我規矩。」面西唸佛,端然而逝——

  沈榷臉有慼容,向眾人說蓮池大師軼事,說蓮池大師惜福惜勞,垂老自浣濯、出溺器,不勞侍者,終身衣布素,住云棲寺五十年中,未嘗妄用一錢,若有信眾別持金銀為供,則隨手散去,佈施衣藥以救貧病——

  沈榷目視張原、徐光啟、李之藻和熊三拔幾位教士,冷冷道:「耶教中可有蓮池大師這樣慈能與樂、悲能拔苦的的修行者?」

  徐光啟誠懇道:「沈大人,在下已與龍司鐸諸人商議過,天主教在大明不會排斥他教,各宣教義,信教自由。」這是昨日徐光啟昨日竭力說服龍華民的結果,龍華民等人是很不情願的,認為這樣不但違背了天主教義,也違背了利瑪竇「闢佛補儒」的教導,徐光啟耐心勸說,龍華民總算勉強答應。

  沈榷前日得方從哲力挺,氣勢轉盛,冷笑道:「大明哪裡有什麼天主教,天主教必須在大明斬草除根——」

  這時集賢門外有人傳聲道:「皇太子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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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首輔的壓力
               
  內閣首輔方從哲昨日午後啟奏萬曆皇帝,請求閣臣和七卿同去國子監聽取大辯論總結陳詞,萬曆皇帝准了,所以今日一早方從哲就派人通知六部衙門及都察院的堂官同赴國子監——

  大明官制,以六部尚書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為七卿,而時下的北京六部只有吏部尚書鄭繼之和刑部尚書李鋕是正職堂官,其餘四部都是由侍郎代署,都察院也缺左都御史,由右都御史張問達掌院事,這七位大臣接到方從哲的通知皆感詫異:方閣老不是對徐光啟、張原等人繞過內閣舉行大辯論很惱火嗎,怎麼竟要六部七卿都去聽取辯論?

  張原起先也感到奇怪,方從哲應該知道沈榷一方已經辯論失敗,方從哲怎麼還會大張旗鼓讓這些大臣來旁聽,方從哲想幹什麼?隨即就明白方從哲的用意了,心下微微一嘆。

  彝倫堂上,皇太子朱常洛端坐在太祖敕諭下,六部七卿、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的官員分列左右,除了萬曆皇帝不在此間,大明朝的實權人物幾乎都到齊了,國子監祭酒朱國禎向皇太子稟報了前日辯論的情況,又稟明蓮池大師已圓寂、劉宗周留書一封退出了今日的辯論總結已經啟程回江南——

  大辯論主張嚴禁天主教的沈榷一方四人現在只剩兩人了,沈榷稟道:「太子殿下,前日第二場辯罷,修撰張原與劉宗週一路同行密談,劉宗周退出辯論定是張原從中作梗。」劉宗周在這次辯論中沒起到應有的作用,今又中途退出,,這讓沈榷很不滿。

  張原不客氣道:「啟東先生是沈侍郎從紹興請來的,現在離京,沈侍郎竟不知其中緣故,卻妄加猜測,實為可笑。」

  皇太子朱常洛道:「劉宗周不是留有書信嗎,信裡怎麼說?」

  沈榷恨恨地瞪著張原。向皇太子稟道:「劉宗周信裡說時事日非、斯道阻喪,他做不了濟世之臣就做弘道之儒,這豈不是這次辯論中歪理邪說囂張橫行讓他極為失望才憤然離京?」

  李之藻道:「辯論由東宮主持,尚未有定論,劉宗周中途離去是無人臣之禮,枉稱名儒。」

  朱常洛知道這些大臣們爭論起來沒完沒了的,說道:「今日是辯論總結,你們雙方各自陳詞吧。徐贊善先說。」

  徐光啟便將十五、十六兩日己方的辯論觀點和論據簡明扼要地陳述了一遍。沈榷隨後也把他們一方的觀點和論據當眾陳述,張原聽出其中有些論據是沈榷新加出來的,當即提出異議。要求調出文吏的筆錄印證——

  方從哲開口了:「張修撰何必這麼斤斤計較,今日是辯論總結陳詞,稍加補充也未嘗不可。現在雙方已經各抒己見,就由翰林院、詹事府諸官評論雙方得失吧。」

  詹事府少詹事錢龍錫向皇太子稟道:「容臣與詹事府同僚商議後再來評論。」

  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也提出同樣要求,得到皇太子准許後,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三十名官員便退出彝倫堂,到東邊國子監祭酒辦公之所商議去了,彝倫堂上眾官則靜靜等候,祭酒朱國禎請皇太子和皇長孫到後堂小憩,大約過了三刻時,詹事府和翰林院諸位官員回到了彝倫堂上。皇太子也重新歸座。

  郭淐年長,錢龍錫讓郭淐先發表評論,郭淐說了一大通先賢高論,最後的評語果然不出張原所料,依然偏向於沈榷一方,但措詞較溫和,認為西人良善博學者也可為大明效力。不必一律驅逐。

  錢龍錫觀點與郭淐相近,也是一種折衷的態度,徐光啟、李之藻以及龍華民那四位傳教士明顯有些失落,前兩日的辯論分明是他們這一方佔了上風,但這些評判的官員還是偏向沈榷。不免讓他們感到沮喪——

  但張原對這個結果並未感到有多麼意外,晚明保守勢力極其強大。李自成都快攻到北京城了,朝廷官員還在為是否遷都南京爭論不休,而現在是萬曆四十四年冬,奴爾哈赤尚未發佈「七大恨」進攻大明、出生於萬曆三十四年的李自成和張獻忠這一對同齡人還在陝西放羊,大明朝雖有天災人禍,但在大多數臣民看來,這還是盛世,並沒有多少危機感,盲目自大是普遍的心態,張原並不能憑一場辯論就能改變這種局面——

  而方從哲親臨國子監就是給翰林院、詹事府這些官員施加壓力,因為方從哲早已表明是支持沈榷的,這些官員哪裡會為了徐光啟和張原而忤了首輔方從哲的心意,若不是徐光啟、張原在辯論中佔了上風,評判官員們的措詞還不會這麼溫和,肯定完全倒向沈榷一方——

  方從哲瞥了徐光啟、張原等人一眼,微微一笑,心道:「在朝中說話憑的是地位和實力,能言善辯、巧舌如簧又有何用。」向皇太子朱常洛施禮道:「太子殿下,這場辯論至此為止吧,臣以為這種辯論除了擾亂人心之外,於國家政事毫無補益,以後萬萬不要再舉行這種無謂的辯論了。」

  方從哲想三言兩語就把這次辯論的影響抹掉,要照常施行沈榷禁止天主教的主張,徐光啟、張原諸人當然要力爭,徐光啟道:「前兩日的辯論,於格物窮理、興利除害皆有探討,怎能說毫無補益。」

  皇太子朱常洛對講官徐光啟是頗為敬重的,問道:「那徐贊善通過這次辯論想要在朝政上有哪些革新?」

  徐光啟道:「臣有三點建議:一,釋放王豐肅等教士和教民,將南京教堂交還給耶穌會士;二,由禮部開設歷局,參照西洋歷重修曆法;三,翰林院設譯書局,由儒臣和西洋陪臣翻譯西洋歷算、地理、醫藥、農田、水利書籍,補我大明之缺。」

  方從哲道:「王豐肅、謝務祿煽惑教眾、企圖謀反,絕不能姑息,至於曆法,西洋曆法絕用不得,我大明豈無郭守敬那樣的人才,欽天監自會吸納懂曆法的賢才修歷,何須西洋人參與,翻譯西洋書籍更屬無謂,我大明農書有《齊民要術》、醫書有《本草綱目》,比之海外偏遠的西人書籍豈非更適用。」

  張原道:「《齊民要術》成書於北魏,距今一千多年,方閣老還認為適用於時下的大明?」

  方從哲冷冷道:「為何不適用,難道西洋的學問就適用嗎?」

  張原道:「徐贊善正編纂《農政全書》,是針對我大明近年旱澇頻繁而作的,參考了北魏《齊民要術》、元代的《農書》,去蕪存菁,著重論述備荒救災,當然也引用了《泰西水法》這類書籍,方閣老認為這種書有編纂的必要否?」

  張原問話的口氣似乎很恭敬,但方從哲聽得出其中的譏諷,一個六品修撰竟敢這麼對他說話,是想在翰林院一直待著嗎,說道:「編纂農書那是徐贊善的事,推行利農政令是朝廷的事,互不相干。」言下之意是張原在萬言廷策裡提到的徐光啟《甘藷疏》休想推行下去。

  這一刻,張原很想把方從哲揍一頓,堂堂首輔不論是非、只看喜惡,這樣的國家還能治理得好!

  太監王安向皇太子朱常洛耳語幾句,朱常洛便發話道:「辯論至此為止,記錄的書吏三日內把辯論記錄整理謄真呈交御覽,沈侍郎、徐贊善各上一道奏疏,表明各自觀點,是否禁教、修歷、開譯局,由皇帝獨斷。」說罷,便命啟駕回慈慶宮。

  方從哲看也不看張原一眼,很快就離開了國子監。

  吳道南方才一直沒說話,他不能為了這辯論之事在皇太子面前與首輔起爭執,這時把張原叫過來道:「你真是少年氣盛,何必與方閣老當面力爭!」

  張原道:「吳閣老,學生不能因為方閣老的喜惡而隨意改變自己的觀點呀。」心道:「我現在阿諛方從哲也沒用了,大辯論繞過內閣,方閣老已視我為敵,還不如旗幟鮮明地堅持自己,方從哲這首輔難道還能當十年、八年嗎!」

  ……

  翌日,徐光啟寫好奏疏,傍晚時到李閣老胡同來見張原,張原對奏疏進行了一些補充,十一月二十日,徐光啟把奏疏呈遞上去,沈榷的奏疏也送到了內閣直房——

  方從哲、吳道南這兩位閣臣現在關係有些怪異,表面上依然和氣,但已經沒有真心話講,一般的奏疏票擬吳道南還是會順從方從哲的意思,但徐光啟和沈榷的奏疏,吳道南沒有在方從哲的票擬後署名,表示他不認可,還專門寫了一道奏疏表明自己的意見——

  方從哲沉著臉,讓司禮監內侍把徐、沈二人的奏疏還有國子監書吏整理的一冊「辯論紀要」送交御覽,同時也寫了一道奏疏,他要向皇帝辭職,這首輔他幹不了啦,方從哲這是以退為進,逼迫萬曆皇帝表態,內閣現在這樣子已經無法正常履行職責,方從哲自信在萬曆皇帝心目的地位高於吳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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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辯論之終
               
  關於大辯論的奏疏是十一月二十日呈上去的,但深宮中的萬曆皇帝久久未批覆,就在大臣們以為那些奏疏又要留中時,臘月十六,詔旨下,萬曆皇帝下令將南京教案中的王豐肅、謝務祿這兩位傳教士押往澳門,不許再入大明傳教,教徒中聚眾鬧事的首犯鐘鳴禮、張采二人充軍發落,封鎖正陽門教堂,其餘教士和教眾則不予追究;大統歷屢出舛誤,禮部與欽天監要盡快著手修歷,暫不引用西洋曆法;翰林院可以開設譯書局,翻譯西洋歷算、地理、醫藥、農田、水利書籍,以廣眼界,以正缺失——

  皇帝還有專門的諭旨給方從哲、吳道南這兩位閣臣,說閣臣點檢題奏、票擬批答、平允庶政,乃是為皇帝代勞分憂,必得和睦共濟,以國事為重,以後上呈的奏章必須經由首輔簽署,其餘閣臣有異議可附擬於後。

  萬曆皇帝當然不允許方從哲辭職,但吳道南也是他看重的,內閣現在就只有這兩個大臣,若趕走了吳道南,吏部少不了又要會推閣臣,爭得不可開交是肯定的,這與萬曆皇帝「無為而治」相悖,萬曆皇帝只想維持現狀。

  對於方從哲而言,皇帝重申首輔的職權存了他顏面,但吳道南也沒有因此被奪權,依舊能對首輔的票擬持異議,明代內閣與前朝的宰相制度差別很大,內閣沒有決策權和行政執行權,只是一個議政機構,而且萬曆當政後內閣權力更見萎縮,前首輔葉向首就曾說「設立閣臣,不過文學侍從,其重亦止於票擬。委任權力與前代之宰相絕不相同。以無權之官而欲作有權之事,以有權之事而必責於無權之官,此從來閣臣之所以無完名也。」所以說在內閣權力衰落之際。首輔與次輔的職權差別不大,一切事務還都要皇帝來定奪——

  萬曆皇帝沒有應沈榷之請而宣佈禁絕天主教,也沒有應徐光啟之請援引西洋曆法修改大統歷。這是萬曆皇帝一貫對付外臣紛爭的辦法,沈榷如願驅逐了王豐肅等人,但並沒有能禁絕天主教,徐光啟如願開設譯局,但引進西洋曆法修改大統歷的目的卻沒有達到,大辯論聲勢不小,前後歷經數月,繞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原點。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這就是萬曆朝的政局。

  沈榷對這一結果是不滿意的,他本想借禁絕天主教贏得朝野保守勢力對他的讚許。但皇帝沒有頒發禁教令。只驅逐了兩個耶穌會士,天主教在大明照常傳播。這實在是沈榷的失敗,而且京師士庶都知道他在辯論中敗給了張原,有損他的聲譽,且喜方從哲欣賞他,暗示明年京察後讓他升任北京禮部侍郎,北京禮部侍郎可不是南京禮部侍郎能比的,這讓沈榷感到欣慰,他打壓天主教的目的也正是為此,以後要再接再厲,——

  徐光啟對未能保住王豐肅、謝務祿感到遺憾,但張原對這一結果卻是滿意的,王豐肅在南京傳教過於張揚,若留在大明,早晚還會激起保守的儒家士紳和佛教徒的強烈反對,而現在,因王豐肅、謝務祿的被逐,在大明的耶穌會士必得要調整傳教策略,這是張原所樂見的,最重要的是,張原開設譯局、翻譯西學典籍的目的達到了,大辯論看似沒有改變什麼,但其中的潛移默化,只有張原最明了——

  因這次國子監大辯論,燈市街翰社書鋪六千餘冊西學書籍被搶購一空,很多士子還向武陵詢問利瑪竇的記憶法,武陵很聰明,不說沒有此書,只含糊說將隨後推出,把這些讀書人的心吊住,不時再來光顧,也會買些其他書。

  臘月二十休沐日,武陵回到李閣老胡同向張原匯報書鋪經營狀況,武陵道:「少爺,到底有沒有『利瑪竇記憶法』這種書?」

  張原道:「我曾問過金尼閣,記憶法是有,書沒有。」

  武陵道:「不如編這麼一本書,肯定大賣,很多書生都到咱們書鋪問這本書呢。」

  張原靈光一閃:何不把利瑪竇記憶之宮與亞里士多德的《工具論》結合起來編成一部書,引進西方邏輯學對混亂的大明思想界是大有裨益的,可以培養一種理性思維,邏輯學是梳理思想和知識的工具,理論和科學的產生有賴於邏輯學,明代工藝技術很發達,卻不能產生系統的科學理論,正是因為邏輯學的缺失。

  張原即命武陵和來福去宣武門那邊請金尼閣來這裡,順便把那個書坊老闆袁朝年請來商議事情。

  姚叔駕車送武陵、來福去宣武門,張原入內院到商澹然房間逗兒子鴻漸玩耍,自十一月下過兩場大雪後,天氣晴朗至今,但因為寒冷,四合院裡清理積雪堆起的幾個大雪人並不融化,看來要等開春才會消融了,商澹然道:「京師冬季嚴寒,室內卻是溫暖,我不大習慣,近來有些上火,睡眠不佳,就連鴻漸嘴上也起了一個熱皰,痛得哇哇哭呢,昨日點了一些清涼藥末,才好些。」

  張原抱起兒子看,小嘴上的小皰也可愛,向著父親嘻嘻笑,四肢亂動,發出「哦哦」的聲音。

  張原道:「慢慢就習慣了,我們可是要在京中長住的,冬季就讓廚下多煮些綠豆粥,平日泡金銀花茶喝也是清熱的。」又見妻子雙手輕揉胸乳兩側,便問:「又脹得難受了?」

  商澹然面色微紅,說道:「鴻漸現在不專吃奶了,所以常常有些脹痛。」

  張原道:「鴻漸也算是肚皮大會吃的,看來你奶水真是足。」近前在商澹然額頭吻了一下,低聲道:「夜裡我來吃,現在不方便,等下有客來訪,我吃了奶出去會客,想想都會笑出來。」

  商澹然羞紅了臉,說道:「說話要注意些了,兒子能聽懂的。」

  張原笑道:「難道鴻漸生而知之,哈哈,你看他,翹著屁股在地上爬,哪裡像是聽得懂話的?」

  商澹然看著九個月大的兒子扶牆爬地的樣子,不禁莞爾。

  「小姐,小姐,姑爺,家裡來信了。」

  門外傳來婢女云錦歡快的聲音,很快就推門掀簾進來,將一疊信遞給張原,張原看到最上面一封正是父親張瑞陽的筆跡,喜道:「二老終於回信了,這往返八千里,等一封家書真是望眼欲穿啊。」

  張原在九月底就給家裡寫了信,報知澹然母子已經平安到達,請二老放心,歷經三個月,終於得到回信,張原看完了一張信紙,就交給澹然看,說道:「二老身體都好,母親就是非常掛念小鴻漸——」

  云錦把小鴻漸抱過來,說道:「鴻漸小少爺,來,看老爺老夫人寫的信哦,大家都喜歡你呢——」

  鴻漸不知好歹,手卻伸得快,一把就從母親澹然手裡把信搶過來,抓成一團,就要往嘴裡塞,商澹然趕忙攔住,一邊哄著一邊掰開兒子小手,取回信,說道:「阿姑知道鴻漸這般活潑可愛,可知有多高興。」

  張原飛快地看信,喜道:「伊亭姐厲害,生了雙胞胎啊,兩個男嬰。」

  王微、穆真真都過來了,很為伊亭高興。

  現在有暇,張原即回書房磨墨提筆給二老寫回信,寫好兩封信,武陵來報說金司鐸和袁朝年來了,張原便去外院見金、袁二人,請金尼閣飲茶,他要先和袁朝年說一些事,就是想出銀把袁朝年的書坊買下,請袁朝年出個價。

  袁朝年早就想攀狀元公的高枝,恭恭敬敬道:「張大人,晚生的書坊本已維持不下去,是張大人讓晚生那間小書坊起死回生,張大人既要那書坊,晚生情願奉送。」

  武陵、來福他們在京中人生地不熟,有時辦事難免磕磕絆絆,張原既要在京中開辦書局,就需要袁朝年這樣有經驗的人,笑道:「難道我要霸佔你的書坊嗎,這樣吧,你自己估算一下,你的書坊裡裡外外所有器物、包括房產,一共值多少銀子,我讓我的家人小武與你簽一份契約,你的書坊值多少銀子,我這邊就出一倍的銀子,以後書坊無論經營規模有多大,書坊的股份你都是三佔其一,盈利你也是三得其一,空口無憑,立契為證。」

  袁朝年大喜,忙不迭地答應,當即到一邊與武陵商議具體事宜。

  張原這才回到茶桌邊,笑問金尼閣:「金司鐸,這江南岕茶如何?」

  金尼閣點頭道:「好茶。」望著張原道:「張修撰是大明少有的智慧開明的官員,不以官勢壓人,明白交換的正義才是人與人之間進行交易的行為準則,希臘聖賢亞里士多德就有關於契約論的著述。」

  張原心道:「我正要與你說亞里士多德,你倒先提起了。」說道:「亞里士多德乃西洋大哲,我聽說過他的大名,此人學問宏富、著述等身,是不是有一種叫《工具論》?」

  金尼閣驚訝道:「張修撰博學多聞讓鄙人實在敬佩,《工具論》好比貴國聖賢孔子的《論語》,並非亞里士多德親手編著,是其學生門人編輯成書,乃西洋哲學極其重要的典籍。」

  張原道:「不知金司鐸可有此書,翰林院即將開設譯書局,這《工具論》應該優先翻譯。」

  張原只是聽說有《工具論》這部書,是邏輯學的源頭,他並沒有讀過,而且就算他能找到這部書,但大明除了傳教士誰又懂拉丁文,所以必須與傳教士合作,這才是張原力保耶穌會士的主要原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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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先知的篤定
               
  大鬍子的法蘭西傳教士金尼閣道:「北京教堂沒有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南京謝務祿神父處有這些書,但這次南京教案,教士被驅逐,教堂被封鎖,那些書想必已毀棄,不過杭州羅如望神父那裡或許也有這些書,為感謝張修撰對本教的巨大幫助,鄙人準備明年初南下,如杭州沒有,就去澳門,明年年底之前一定帶來大批西洋書籍供張修撰挑選翻譯。」

  張原拱手道:「多謝金司鐸,在下還有一個請求——」

  金尼閣對張原極為敬重,道:「請講,只要鄙人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張原道:「明年貴教中人若有回澳門的,請代為招募精通槍炮製造的葡萄牙匠師,有十餘人即可,若傳教士中有精通火炮技術的就更好,我料三年內遼東必有大規模戰爭,西洋槍炮會得到重用。」

  金尼閣頓感為難,上次沈榷抓捕王豐肅的藉口就是因為那兩支燧發槍,說道:「這次因為徐贊善、李少卿、張修撰的辯護,天主教才免遭禁絕,但打擊依然很大,廣東關卡對入境的西洋人定會嚴加審查,槍炮匠師很難入境。」

  張原笑道:「在下未在兵部任職,豈敢私自雇募槍炮工匠入京,到時自會有朝廷下達命令招募,北京距澳門八千里,往返需要一年時間,我只想未雨綢繆而已。」

  金尼閣釋然道:「那絕無問題,澳門本來就有鑄炮的匠師。」心裡對張原先知般的篤定感到驚奇,這個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表現出的學識和遠見讓與他接觸過的耶穌會士都是驚佩不已——

  張原在國人面前還有些掩飾,有時要裝傻。但在西洋人面前則沒有這些顧忌,說道:「據我所知,古羅馬文明就是被野蠻落後的種族毀滅的,我們中華文明也有這個危險,遼東的蠻族對大明威脅日甚一日。那些女真人極其野蠻兇殘,若被他們佔據了中原,你們西洋教士定會落得像倭人禁教那樣的下場,唉,把人吊在糞坑上活活熏死。那些倭奴也真想得出來!」

  金尼閣道:「天主教士喜好潔淨,那些魔鬼就故意以污穢來侮辱摧殘,可惡啊。」

  又敘談半晌,金尼閣告辭,張原讓姚叔駕車送金尼閣回教堂,袁朝年這時也告辭,說回去清點一下書坊財產。明天或者後天來與武陵商議入股合作之事。

  袁朝年前腳剛走,張岱帶著李蔻兒登門了,張岱道:「蔻兒說多日不見微姑,甚是想念,央我帶她來這邊。」

  裊裊婷婷的李蔻兒從張岱身後轉出來向張原行禮。張原便喚小婢蕙湘領李蔻兒進去,他與大兄在門廳品茶閒談,午後天氣陰晦,年前想必還有一場大雪,兄弟二人一邊烤火,一邊說些家長裡短。張岱說他父親張耀芳在京中住不慣,只是素芝大約正月裡會分娩,張耀芳要等著看素芝生的是兒還是女。若是孫兒那他會在京中多待一段時間,若是孫女,滿月後就要走離京還鄉,先到泰州張聯芳處盤桓數日再回山陰——

  張原笑道:「爾弢叔重男輕女啊。」問:「大兄妻妾還和睦否?」

  張岱搖頭苦笑:「談不上和睦,劉氏整日板著個臉裝道學,我不愛看到她。我父親責備了我兩次,可我就是不想去她房裡。」

  張原道:「你專寵李蔻兒也不行。這是給李蔻兒樹敵,李蔻兒的日子反而難過。」

  張岱喟然道:「介子說得是,看你妻妾和美,羨煞我也。」

  張原道:「明年盛美商號在北京開張,讓李蔻兒和王微一起管理商舖,大兄可別捨不得。」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三兄燕客上次托爾弢叔捎來的翰社鏡坊的那些眼鏡都還存放在大兄那裡吧,這些日子我忙於準備辯論,無暇顧及,這時才想起來,哪日搬到燈市街翰社書鋪賣掉去,銀子要回流啊。」

  老僕符成進來稟道:「少爺,有位姓秦的大人求見少爺,說是從四川石柱宣撫司來的——」

  「啊。」張原騰地站起身,喜道:「秦民屏秦兄嗎,他也來京了。」大步迎出四合院的金柱大門,只見大門外寒風中立著五個人,前三後二,後面兩個是纏著頭巾的土兵,前面三人左邊那個身高體壯的大漢正是秦民屏,右邊的是其外甥馬祥麟,這十三歲少年身高五尺餘,雄壯如獅,但中間那人英姿颯爽張原一時沒認出是誰,就聽這人爽朗一笑,抱拳施禮道:「張公子,杭州一別,忽忽四載,公子之德,未亡人秦氏沒齒難忘。」說著,就在門前行跪拜大禮,秦民屏和馬祥麟也趕緊跪下——

  原來是已故石柱土司馬千乘的夫人秦良玉,穿著官員便服,張原一時沒認出來,趕緊跪拜還禮,驚喜道:「原來是秦將軍,幾時到京的?秦兄,馬賢侄,快請入寒舍說話。」

  秦民屏這時才笑著上前與張原握手,打量著張原道:「張公子現在是狀元公、翰林官了,不會瞧不起我們邊遠土人吧。」

  張原道:「秦兄竟說這樣的話,等下罰酒十杯。」

  秦民屏哈哈大笑,對秦良玉道:「姐姐,張公子還和以前一般和氣,沒有因為身居清貴要職就看不起我們土人。」

  誰能想到杭州運河邊遇到的那個少年書生短短四年就能金殿奪魁成為狀元呢,秦良玉含著笑,與弟弟秦民屏、兒子馬祥麟二人跟著張原進到門廳,張岱也迎出來秦民屏見禮,去年四月張原結婚,秦民屏與外甥馬祥麟從數千里外的川中大山趕來山陰賀喜,所以張岱識得秦民屏,同座寒暄,上茶敘話,秦良玉雖是女流,但如今繼任丈夫的四品宣撫司官職,與張原、張岱揖讓交談,落落大方且隱含威嚴——

  秦良玉這次入京是向朝廷進貢,大明會典規定諸番國及四夷土官人等,或三年一朝,或每年朝貢,因為馬千乘入獄、病死,石柱土司已有四年沒有入京進貢,秦良玉前年繼任宣撫使,控制了石柱土司各方勢力,政權穩固了,今年便親自來京朝貢,以示對朝廷的忠誠,她九月初從石柱啟程,要趕在元旦前抵達京城,參加禮部的新年朝拜大典——

  兩個土兵抬著禮箱進來,張原道:「秦將軍,我現在不敢收禮,很多官員都盯著我,請一定體諒。」

  秦良玉微笑道:「豈敢陷張修撰於不義,這裡面是我石柱土司的銀杏果、香菇、板栗、蜂蜜這些不值錢的土物,張修撰一定要收下。」

  張原笑道:「那就多謝了。」

  秦良玉又道:「聽聞張修撰喜得貴子,不知能不能抱出來讓我看看?」

  張原道:「那秦將軍隨我進內院看吧。」

  臉有稚氣但身量比張原還高的馬祥麟道:「小侄也想看看世叔的兒子。」

  張原笑道:「那就抱出來,也讓秦兄看看。」命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周媽抱著小鴻漸來了,云錦跟著。

  小鴻漸剛吃了奶,奶香襲人,望著堂堂四品宣撫使秦良玉嘻嘻直笑,一點也不怕生人,秦良玉抱著這粉雕玉琢的孩兒極是喜愛,嘆道:「沒有準備得禮物,又怕張修撰又不肯收。」

  馬祥麟把項上的銀圈摘下來:「阿娘,我長大了,這個長命富貴銀圈送給世叔的小公子吧。」

  秦良玉道:「好。」就把銀項圈戴在小鴻漸的脖頸上,小鴻漸笑納。

  張原命廚下多備些酒菜,他要留秦氏一行五人用晚餐,大兄張岱作陪,席間問起川中諸土司情況,秦良玉說自播州之亂平定後,云、貴、川一帶基本太平,只永寧宣撫司奢崇明桀驁,但有石柱白桿兵在,奢崇明也不敢擅動,今年奢崇明託人來提親,想把其女許配給馬祥麟,被秦良玉以兒子年幼婉拒——

  張原知道這個奢崇明,是川中永寧宣撫使,練得一支勇猛善戰的彝兵,奢崇明野心勃勃,欲割據西南,自立為王,天啟初年遼東戰況激烈,朝廷徵調土司兵馬北上救急,秦良玉的白桿兵火速先行,奢崇明卻趁調兵之機襲擊重慶,擾亂西南,給正在全力對付努爾哈赤的大明朝廷造成了極大壓力——

  如何能讓這樣的歷史按原來的軌跡進行,先知的優勢必須在這裡體現,張原道:「秦將軍忠義,乃朝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針——」

  秦良玉連稱「不敢當,不敢當」,張原請她多留意奢崇明動向,又說東虜猖獗,報效國家的時日不遠了,秦良玉慨然道:「朝廷有命,我石柱土民定當負弩前驅,報效國家。」秦良玉這樣說決非空話套話,她是以一生來詮釋「忠義」二字的,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敬重。

  傍晚時分,朔風凜冽,看這天色今冬的第三場雪今夜就會落下來,李蔻兒抱著暖爐從內院出來,準備與張岱回泡子河畔,李蔻兒已經在內院用過飯。

  秦良玉起身道:「京城有宵禁,我們也要趕回會同館,待新年再來拜見張修撰吧。」

  張原道:「秦將軍住會同館嗎,離此不遠,我送你們去。」

  秦民屏道:「我們住在南館,毗鄰的是朝鮮使臣,那些朝鮮人自命儒雅似乎挺看不起我等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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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朝鮮蠻子殺人案
               
  張原見秦民屏有不忿之色,便勸導道:「大明兩京十三省,無論河洛還是川陝,無論漢人還是土人,都是同宗同文的炎黃子孫,同屬於大中華,朝鮮雖然傾慕我中華文化,總是外邦小國,小家子氣難免,秦兄不必與那些外邦陪臣一般見識。」

  秦民屏大笑道:「張公子說話總是這般謙和悅耳,每回見到張公子,令人神清氣爽。」

  秦良玉道:「張公子如今是清貴翰林,還是稱呼張修撰為敬。」

  張原笑道:「我與秦兄是布衣之交,這種交情彌足珍貴,為官之後,各種利益糾結,很難再交到這樣純粹的朋友,秦兄以前都是稱呼我為賢弟,為何現在反而生分了。」

  秦民屏大喜,對秦良玉道:「阿姐,張賢弟不是那種富貴驕人者,想當年,萍水相逢,就為我們石柱土人的事奔走,解除了我們的心頭大患,又何曾有半點居恩驕矜之色。」

  秦良玉展顏道:「說得是,大明朝有張修撰這樣的賢人,也是我石柱土人之福。」

  張岱的車伕在廳前喚道:「大少爺,車子在門前等著了。」

  張原送大兄張岱和李蔻兒出門,看著馬車駛去,又送秦良玉五人回會同館,秦民屏道:「賢弟不必送了,這大冷天北風呼嘯的,京城真是冷得緊哪。」

  張原笑道:「我可沒有那麼嬌貴,此去會同館不過五里多路,算得什麼,一起走走,說說話,難得一聚啊。」

  張原帶著汪大錘和來福,與秦良玉五人出了李閣老胡同,經皇城根的石廠街,橫穿西長安街和大時雍坊,往大明門外的棋盤街邊走邊談,風極冷。吹面如割,寒裘裹體也不覺得暖和——

  這時大約是正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但一路走來根本不用燈籠照明,京城這一帶是最繁華之地,士民工賈,云集於斯,肩摩轂擊。竟日喧囂。此時離宵禁還有半個多時辰,兩邊商舖燈火通明,在招攬最後一批顧客。酒樓茶肆,人來人往,展示日復一日的宵禁前的繁忙景象——

  張原不好說請秦良玉喝酒。只對秦民屏道:「秦兄,元旦至元宵這十五天內城不宵禁,到時我請你們在這附近酒樓喝酒。」

  秦民屏道:「當然由我來請賢弟,對了,杭州的鐘公公已經回京,不知能否拜見?」

  張原道:「鐘公公在東宮當差,北安門外、十剎海東岸有鐘公公的一處宅子,就在火神廟附近,一問便知。秦兄可以去投個拜帖,送些土產即可,不要招人耳目,免遭人忌,那個云南銀礦稅監邱乘云現為印綬監掌印,處處與鐘公公為難,很是可惡。」

  太監邱乘云是石柱土人的仇人。馬千乘若非被邱乘云誣陷入獄,也不會壯年就染病而亡,十三歲的雄壯少年馬祥麟恨恨道:「若教那閹狗遇到我,活——」

  狠話沒說完,就被母親秦良玉嚴厲喝止。秦良玉抱歉道:「鐘公公這是代我石柱土人受過了,真是內疚。」

  張原道:「談不上受過。鐘公公在東宮地位日見穩固,只有邱乘云那種沒有眼色的蠢貨才會招惹鐘公公,那種人早晚下場可悲,看著就是了。」

  一行人繞過大明門外的棋盤天街,就見廣場上熱鬧非凡,耍百戲的挑著燈籠在耍弄,有飛叉、中幡、耍花壇、雙石、槓子、舞獅子的,還有走索、吞劍、踏高蹺的,圍觀民眾不時爆出一陣陣喝彩聲,馬祥麟很想過去看一會耍把戲,但聽母親秦良玉告誡道:「不要去湊熱鬧,人多是非多,我們遠方土人在京中處處都要謹慎,莫要惹禍。」

  馬祥麟便不敢湊過去看,只邊走邊扭頭看幾眼,戀戀不捨的樣子,他雖然體軀雄壯勝過一般成年男子,但畢竟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這些雜耍百戲對他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張原道:「到了正月裡會更熱鬧,搭上雜耍戲棚、撮戲法、隔壁戲,每日不重樣,到時我請馬賢侄觀看。」

  馬祥麟大喜,連聲道:「多謝世叔,多謝世叔。」說著偷眼看母親並無慍色,這才放心地快活。

  過了千步廊東側,再走幾步就是東公生門,會同館到了,會同館規模宏大,單就負責賓客日常食宿的館夫就有四百人,會同館不僅要接待各方使節,而且各種對外貿易也都在會同館內舉行,大明會典規定這些在京逗留的使臣不許自由活動,五日放出一次,平時不許擅自出入,只有兩個國家的使臣例外——琉球和朝鮮,因為這兩個藩國奉大明正朔,對大明最為忠誠,當然,象石柱土司這種大明體制內的臣民出入會同館自然也是不受限制的——

  張原送秦良玉一行到了會同館大門外,告辭回去,秦民屏硬要回送一程,秦民屏是第一次來京城,人生地不熟,張原是他在京中唯一的好友,依依不捨啊,馬祥麟呢,很想再去看兩眼吞劍吐火的把戲,於是舅甥二人又送張原主僕三人走到棋盤街,張原正要讓秦民屏不要再送,忽聽街邊一家酒樓傳來一聲大叫:「老天爺,出人命了,這可如何是好!」隨即便是沸沸揚揚的紛爭喧囂聲——

  京城這麼大,每日都有命案糾紛發生,張原不是五城兵馬司的官員,也沒圍觀看熱鬧的喜好,卻聽秦民屏「咦」了一聲:「好像有朝鮮使臣的聲音,難道是那些朝鮮使臣在酒樓打死了人!」

  話音未落,就聽得酒樓內一片喊:「朝鮮蠻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朝鮮蠻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

  「揪住這幾個朝鮮蠻子,敢在我大明天子腳下行兇,打死他們,打死這些朝鮮蠻子!」

  「……」

  又聽有人大聲分辨道:「我等朝鮮國遠臣,謹遵大明律法,如何敢行兇傷人,此人莫名其妙就過來與我等爭執,不——」

  這朝鮮人說大明南京官話咬字有些刻意,不大自然,分辯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人都死了,朝鮮蠻子還敢狡辯。難道朝鮮人就可以隨意打死我大明漢人嗎?難道官府就縱容這些朝鮮人肆意行兇?打,先狠狠打一頓再扭送南城兵馬司問罪,也見識一下我大明百姓不可欺辱,官府饒你們,我大明百姓也饒不了你們!」

  隨即就是嘶喊扭打的聲音——

  張原心道:「現在可不是滿清遭遇八國聯軍的時候,大明朝還是驕傲的大明朝,大明律法有規定,番使外臣在京逗留期間若犯下罪行。輕的拿翻譯通事和伴送問罪。重的直接參問其使節,並不會因為犯罪的是外國人就予以寬容,也不至於因為外國人丟了一具馬鞍就要動用五城兵馬司到處尋找。所以說朝鮮使臣是不敢在大明行兇殺人的,難道是酒後起了紛爭失手傷人?不管怎樣,就算是過失傷人那也是朝鮮使臣的罪責。交由官府處置是應該的,只是那酒樓中那叫喊著代表大明百姓的人似有故意煽動仇恨的用心——」

  嘉靖以來,出使過朝鮮的唐皋、史道、吳希孟等大明使臣回國後對朝鮮都是讚譽有加,說「朝鮮文物禮制無異於中華」,所以大明朝野對朝鮮都有較好的印象,二十年前朝鮮的壬辰倭亂,楊鎬領兵入援,班師之日,朝鮮自國君宣祖以下。數萬在漢城弘濟院泣送,朝鮮對大明的感激是真誠的——

  大明對其他國家的領土沒有野心,朱元璋認為大明的疆域夠大、百姓夠多、物產夠豐富,根本沒必要向外擴張掠奪,只要把兩京十三省治理好就足夠了,因為蒙元就是前車之鑑,蒙元以武力征服了數十國、疆域縱橫十萬里。但不到百年就土崩瓦解,朱元璋當然要吸取教訓,這就決定了大明的對外政策是立德不立威,《皇明祖訓》曾言「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殺傷人命,切記不可。」

  朱元璋想著為後世子孫開萬世太平,要求後人嚴格按照他制定的規矩辦事,卻不知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的大明已是風雨飄搖,很多國家已經不來朝貢,惟朝鮮恭順靡懈,可以說自朱元璋賜名朝鮮直至朝鮮被後金征服的兩百多年間,朝鮮對大明是忠誠的,兩國關係一向很好,沒有聽說因為朝鮮而鬧出什麼外交糾紛,可現在這酒樓裡那個大嗓門口口聲聲「朝鮮蠻子」,煽動民眾打「朝鮮蠻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夜色燈影中,有幾個人從這座「蔚泰酒樓」中抱頭逃了出來,兩個文官模樣的人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紅袍男子,後面還有兩個伴當以手臂擋格棍棒的追打——

  酒樓追出的幾個漢子叫嚷道:

  「別讓朝鮮蠻子跑了,朝鮮蠻子殺人了!」

  「朝鮮蠻子住在會同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定要他們殺人償命。」

  酒樓的漢子跑得快,兜頭將紅袍男子五人攔住,不明真相的大明百姓也聚了過來,那兩個文官模樣的人生怕紅袍男子被人打傷,大聲道:「我等是朝鮮國冬至使,這位是柳國舅大人,敝國王妃的長兄,我等要見貴國兵馬司的官員,既有糾紛那就聽憑大明官府處置。」

  「什麼糾紛!」酒樓漢子吼道:「是你們朝鮮蠻子打死了人,什麼國舅,朝鮮蠻子的國舅也敢在大明橫和霸道嗎!」

  邊上有人冷言冷語道:「朝鮮國王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臣子也是一幫衣冠禽獸,到了大明,就得狠狠教訓。」

  另一個漢子揮棒就打,一邊喊道:「把死屍抬出來,把死屍抬出來,抬到會同館去,定要朝鮮蠻子償命。」

  聽到「光海君得位不正」這句話,那紅袍男子猛地昂起頭來,怒容滿面尋找那說話的人,但圍觀的人極多,不知道是誰說的,張原卻是注意到了說話的那個人,這人很有古怪,尋常百姓哪裡知道什麼朝鮮國王的名號,管他什麼得位正不正,而這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說話聲音不大,是故意說給那幾個朝鮮使臣聽的,明顯是侮辱,要激怒這幾個朝鮮人——

  張原便對來福道:「來福,看到那個往街邊走的青袍人沒有,跟上他,看是哪家店舖的掌櫃?」

  那兩個朝鮮使臣的伴當顯然身有武藝,一人空手將棍棒奪下。「咔嚓」拗斷。丟在地上,怒目瞪視酒樓的幾個漢子。

  那被奪了棍的漢子就大叫起來:「朝鮮蠻子凶悍,打死了人還這般囂張。欺我大明百姓懦弱嗎,大夥拿石塊砸他們——」鼓動圍觀民眾動手。

  冷眼旁觀的張原直覺這是一場陰謀,該是他挺身而出的時候了。喝道:「誰都不許動手!」讓汪大錘推開眾人,走到那幾個酒樓漢子跟前,問:「怎麼回事,出了什麼命案?」

  一個漢子見張原年輕,身後還跟著兩個青絲帕纏頭的蠻夷,料想張原也是外番使臣,會同館常年都有番邦外臣住著,冷笑道:「你是哪個番邦部落的,與朝鮮蠻子同仇敵愾嗎。讓開,不然連你們一起打!」

  汪大錘脾氣火爆,跳起身劈臉就給了這漢子一記耳光,罵道:「找死啊,敢對我家少爺無禮!」

  那漢子被汪大錘這一巴掌就扇倒在地,捂著臉叫痛,邊上漢子就大叫:「蠻夷打人了。蠻夷打人了,大明朝都沒血性男兒了嗎,任憑番邦蠻子當街欺侮我們大明人?」

  馬祥麒也想打人,被舅舅秦民屏拉住,示意保護好張原。

  張原道:「趕緊報知南城兵馬司。有命案也該交由官府處置。」

  就聽有人叫道:「讓開,讓開。屍首抬過來了。」

  人群兩邊一分,一塊門板抬著個死屍過來,張原皺著眉頭,心想:「還真出了人命啊,這到底怎麼回事?」

  來福跑回來了,向張原低聲道:「少爺,那人就是這蔚泰酒樓的掌櫃,你看,讓人抬死屍過來了。」

  張原點點頭,看著門板上的死屍,瞧裝束就是這酒樓的小夥計,直挺挺的,看來是真死了——

  這時人群中有人認出了張原,雖然張原貂帽寒裘,但新科狀元郎還是很多人記憶猶新的,便有人叫道:「這是張狀元,大明朝最年少的狀元公,哪是什麼蠻夷,胡說八道會折壽的。」

  那個紅袍朝鮮人抬眼望著張原,對身邊的文官耳語幾句,那文官便過來向張原施禮道:「在下朝鮮陪臣書狀官金中清,敢問閣下是張狀元張翰林嗎?」書狀官就是記錄出使經過的官員,必須精通漢文漢語,在使團中的地位僅次於正副使節。

  張原拱手道:「在下張原,金使臣這是出了什麼事?」

  朝鮮書狀官金中清臉有喜色,正要說話,錦衣衛的一位當值總旗領著七、八個校尉趕到了,高聲喝道:「閒雜人等散開,閒雜人等速速散開。」

  木鐸聲響,南城兵馬司的一名旗校領著一隊巡城軍士也趕過來了,見錦衣衛的人已經先到,兵馬司的人就唯錦衣衛馬首是瞻了,錦衣衛的職權哪裡是兵馬司能比的。

  圍觀民眾並不離開,只散開一個大圈,繼續看熱鬧——

  那錦衣衛總旗手握繡春刀刀柄,目光銳利,掃視當場,看看門板上的死屍,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說道:「請牽連此命案的人自報姓名、籍貫、有無官職?」

  這內城官員遍地,審理命案之先要把原告被告的身份搞清楚,免得不慎得罪了高官貴戚——

  一個酒樓漢子上前叉手稟道:「小人孫二力,是蔚泰酒樓的夥計——」朝門板屍首一指,「這是小人同鄉杜二毛,也是蔚泰酒樓夥計,方才杜二毛侍候這幾全朝鮮客官飲酒,竟被活活打死,請大人為我大明百姓作主。」

  那姓金的書狀官就上前向那錦衣衛總旗作揖道:「大人,在下是朝鮮國冬至使,這位是柳使臣,這位是許副使,我等方才在這家酒樓飲酒,這酒樓小廝突然發癲朝酒桌上吐痰,又想撕扯我們柳大人,伴當將他推開,他就大罵著下樓去,忽然就說死了,就說是我們打死他的,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請錦衣衛大人明察。」

  那酒樓漢子也叫屈道:「大人,杜二毛平日甚是伶俐,豈會這般失心瘋辱罵客人,這完全沒有情理啊,而且就算杜二毛年幼無知,得罪了客人,也罪不至死,這些朝鮮客官怎能活活把人打死,請大人為小民作主。」

  這樁命案就這麼簡單,一方說人是另一方打死的,另一方否認,因為事涉朝鮮使臣,這錦衣衛總旗感到棘手了,命一個校尉去稟報在大明門當值的錦衣衛甄百戶,請甄百戶來處置此事。

  張原一直在冷眼觀察那個蔚泰酒樓的掌櫃,這掌櫃不出面,與圍觀民眾站在一邊,只讓那幾個酒樓夥計出面報案,張原又朝四周打量,突然發現蔚泰酒樓臨街的二樓有人憑窗而望,這周邊店舖、酒樓的人都聚過來看熱鬧了,而蔚泰酒樓的這人卻只是遠遠觀望,當然,這世上淡定的人多有,但張原就是覺得此人不對勁——

  那人似乎察覺被人注意,很快從窗口隱去身形,卻沒見從酒樓大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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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大的秘密
               
  不遠處的鼓樓敲起了禁鼓,三通鼓罷宵禁就要開始,南城兵馬司的軍吏喝令圍觀民眾各歸坊舍,張原讓秦民屏和馬祥麟趕緊回會同館,他要留下關注此案,當此遼東局勢日趨凶險之際,朝鮮對大明的重要性不容忽視,此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若真是朝鮮使臣傷害人命,那當然要按大明律懲處,若朝鮮使臣是被陷害的,那幕後主使絕不可能就是這幾個酒樓夥計、青袍掌櫃這麼簡單,其中必有蹊蹺,背後定然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朝鮮現任國王李琿是朝鮮王朝第十五任君主,李琿是前任國王宣祖李昖的庶次子,生於萬曆三年,其繼位經歷甚是曲折,萬曆二十年,壬辰倭亂爆發,倭人小西行長、黑田長政率軍攻佔王京漢城,李琿同父同母的長兄臨海君李珒和弟弟順和君李琨被俘,宣祖李昖倉皇出奔平壤,命十七歲的李琿暫攝國事,李琿年少老成,臨危不亂,在大臣李爾瞻等人的輔佐下,收攏敗兵和義軍,號召通國勤王,讓淪陷的朝鮮百姓看到了希望,隨後明軍援朝,與倭軍數度激戰,倭軍於次年四月撤出王京、退守釜山,開始議和,被俘的兩位朝鮮王子隨即送還——

  倭亂平息後,宣祖李昖有意立李琿為世子,因為仁穆王后沒有子嗣,所以立庶子是可以的,按立嫡以長不以賢的古訓,原本應該立庶長子臨海君李珒為世子,但臨海君李珒曾為倭人階下囚,懦弱無能,有失威儀,而且光海君李琿在攝國事期間得到了實力派權臣的支持,於是宣祖李昖於萬曆二十三年上表大明朝廷,請求冊封李琿為世子,而當時正是大明國本之爭最激烈的時候,萬曆皇帝有意立皇次子也就是後來的福王朱常洵為太子,但朝中大臣大多數支持皇長子朱常洛。朝鮮卻在這風口浪尖要求冊封庶次子李琿為世子,大明禮部就以「繼統大義,長幼定分,不宜僭差」為由拒絕冊封——

  從萬曆二十三年到萬曆三十六年宣祖大王李昖逝世,十四年間朝鮮四度上表請求冊封光海君李琿為世子,但大明朝廷就是不肯冊封,光海君李琿對大明極為怨恨,而且萬曆二十九年大明皇長子朱常洛歷經十六年的國本之爭終於被立為太子。仁穆王后又於萬曆三十四年生下了嫡子。按禮制應該立這個嬰兒為世子,李琿的焦躁、憤恨可想而知,萬曆三十六年他父王李昖去世後。李琿就在沒有大明冊封的情況下以世子身份即位,上表大明自稱是「權署國事」,請求冊封。萬曆皇帝惡其專擅,起先不予理睬,後來又考慮到朝鮮與大明世代友好,而且奴爾哈赤已經日漸強大,需要朝鮮牽制建州以保東北無虞,所以就以外邦遠國不必以中國禮制去要求為由冊封李琿為朝鮮國王——

  李琿也算是大明國本之爭的受害者了,十四年的世子名位不正,造成心理扭曲,即位後不久就把對他王位威脅最大的一母同胞的兄長臨海君害死了。又宣佈仁穆王后為廢妃,到了萬曆四十二年又把仁穆王后所生的那個未滿十歲的幼弟永昌大君害死,這樣才覺得自己王位穩固了,李琿即位後對大明的禮數朝貢一如其父之時,使臣一年往來好幾趟,有冬至使、正朝使、聖節使、千秋使、歲幣使,若遇大明皇帝即位或者皇太子冊封。朝鮮還會派進賀使,此外還有謝恩使、奏請使等等,與大明關係是極其密切的,但這只是在大明強大的形勢下,光海君李琿對明朝廷有怨憤不滿也只得忍耐。而一旦大明遭遇危機,李琿絕不會無條件忠誠於大明的。其他人看不清這一點,張原卻是一清二楚,薩爾滸之戰,大明朝廷要求朝鮮出兵助剿,光海君一再推諉,陳兵義州邊境不肯向前,是當年援朝的統帥現為遼東經略的楊鎬嚴厲申斥下,光海君這才命姜弘立統領一萬三千士兵助戰,姜弘立出兵曾得李琿密旨,李琿要求姜弘立率軍觀變向背、相機行事,所以那一萬多朝軍沒有像杜松、馬林、劉綎統領的三路明軍那樣與八旗軍死戰,很快就投降了,當然,這些朝軍就是死戰也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並不能改變薩爾滸的戰局,關鍵還在於大明的四路軍馬——

  已經是萬曆四十四年的年末,距離那場關係大明與後金國運的大戰只有兩年多時間了,張原感到了沉甸甸的壓力,他想要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把它們調劑到最好,可惜,在朝廷他的話語權還很有限,他無法讓很多事情隨著他的意願進行,但只要有一分機會,他都要十分的努力去做,現在這朝鮮使臣牽涉人命案,一定要查清楚,有罪治罪,有冤伸冤,絕不能落入別人的圈套……

  「嗨,你們三人還不速速離開,宵禁了!」

  兩個兵馬司軍士過來驅趕張原主僕三人,在大明門當值的那個姓甄的錦衣衛百戶已經趕來,正向幾個朝鮮人問話,又準備到蔚泰酒樓現場瞭解當時的情況——

  張原瞧這個甄百戶面熟,進出千步廊時常常相見,此前不知其姓甄,這時便走過去拱手道:「甄百戶——」

  這甄百戶濃眉大眼,體形彪悍,定睛打量張原,原本肅然的神情霎時間堆起笑容,還禮道:「張修撰,你怎麼也在這裡?」

  張原道:「我送友人路過此地,見到這幾個朝鮮使臣被追打,就過問了兩句——我想隨甄百戶到那酒樓裡看看,不知可否?」

  甄百戶道:「甚好,就請張修撰陪同這三位朝鮮使臣吧,有位文官也好說話。」

  張原向那紅袍男子拱手道:「柳使臣嗎,在下翰林院修撰官張原。」

  這紅袍男子四十多歲,狹長臉,吊梢眼,蓄著短鬚,因惹上命案而神色極為不愉,勉強笑道:「在下柳東溟,久聞張狀元的大名,幸會幸會。」

  這柳東溟的南京官話遠不如書狀官金中清流利,張原道:「在下陪柳使臣一道上酒樓看看,若有隱情,請柳使臣明言。」

  柳東溟顯然還在為方才人群中某人說的「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大臣都是衣冠禽獸」這話而憤怒,大聲道:「在下沒有任何隱情,就是這幾個酒樓漢子想陷害我等。」

  這時,圍觀民眾都已散去,蔚泰酒樓的那三個夥計站在門板死屍邊上,其中一個漢子辯道:「小人們好端端的怎敢誣陷人,這人命關天,小人們不敢亂說話。」

  副使許筠和書狀官金中清趕緊安慰柳東溟,無非是相信大明律法會還他們清白這些話,那金中清又請張原一定主持公道,莫致損了他們柳國舅的體面——

  張原見那青袍掌櫃站在酒樓大門邊,便讓錦衣衛喚那掌櫃過來,這掌櫃連聲道:「小人並不知情,不敢亂說話。」

  張原淡淡道:「你既不知情,為何剛才跟著過來辱罵朝鮮使臣?」

  青袍掌櫃吃了一驚,隨即道:「小人見店內夥計死於非命,一時氣憤,就罵了幾句,其實並不知實情。」

  張原問:「你是怎麼罵的?」

  青袍掌櫃低頭道:「就是罵朝鮮蠻子打死了我大明百姓,定要嚴懲,不能放過。」

  張原問:「就只罵了這兩句嗎?」

  青袍掌櫃道:「是,請大人明察。」

  張原也不與他多說,與甄百戶和幾個朝鮮人上到二樓,二樓空蕩蕩,四個臨街小間也都沒有了酒客,一片冷寂,書狀官金中清向張原和甄百戶細細說了當時情景,那個少年酒保無緣無故突然衝上來唾他們,又來撕扯柳東溟,柳東溟的伴當就反扭了小酒保的手推出門,叫掌櫃來說話,掌櫃卻又不應聲,才一轉背就說人死了——

  幾個錦衣衛校尉仔細查看這個房間,在桌底發現一個杉木托盤,這是酒樓夥計用來上菜的,木盤的一角開裂,還沾有血跡——

  一個校尉把木托盤給甄百戶看,低聲道:「打死小酒保的應該就是這個木盤,我方才粗粗驗了屍,後腦勺都被打凹進去,是致命傷。」

  金中清聽到校尉的話了,急忙分辯道:「上天可鑑,我們這邊五人誰也沒用這木盤打人,這是誣陷,有人要陷害我們!」

  甄百戶皺眉問:「幾位在我大明有什麼仇家,為何要陷害你們?」

  金中清答不上來,他們也想不出有什麼仇家。

  甄百戶又問:「這酒樓夥計向你們訛銀子了?」

  金中清道:「那倒沒有。」

  甄百戶兩手一攤:「這就奇了,幾位使臣該如何解釋?」心想:「這分明是你們幾個朝鮮蠻子酒喝多了,小酒保也許性子拗,因事與你們吵了起來,也不知你們中的哪個隨手抄起木盤就劈,不料就出了人命!」

  掌櫃和那三個當事的夥計都跟到了二樓,站在門邊,這時也都不說話了——

  張原對那掌櫃道:「在你這酒樓做工的人都沒走吧,嗯,讓他們都到樓下門廳集合,我與甄百戶有話問他們。」

  甄百戶大名甄紫丹,能與狀元公一起辦案,甄紫丹甚感榮幸,也沒去想張原這清貴翰林官並沒有審案的職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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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章 沙鍋狗肉大醬湯  
               
  蔚泰酒樓不大,上下兩層,雅座八間,僱傭的廚子、酒保、雜役,連同掌櫃一起總共二十三人,這時都如寒鳥相偎一般聚在酒樓門廳中,平民百姓怕見官,就連先前那幾個叫喊著痛打朝鮮蠻子的酒樓夥計,在錦衣衛和兵馬司的軍吏面前也都有了驚惶之色——

  酒樓大門前的六隻防風燈籠被凜冽的北風吹得搖搖晃晃,戌初時分,宵禁已經開始,其他的商舖酒家這時都已關門熄燈,偌大的棋盤棋廣場此時寂無人跡,只有寒風吹捲著落葉和棄物,在暗夜中發出悠長的呼嘯。

  「張修撰——」

  錦衣衛百戶甄紫丹恭恭敬敬地向張原道:「你請問話吧。」又朝青袍掌櫃一班人喝道:「都跪下回話。」民見官是要下跪的。

  京中對這個大明朝最年少的狀元公有種種神奇傳言,過耳不忘、才華橫溢這些就不說了,狀元公還能斷案,泡子河畔的董其昌父子殺人埋屍,就是狀元公偵破的——

  張原道:「不必跪了,就站著回話。」問那掌櫃:「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青袍掌櫃叉手答道:「小人姓翟,賤名東勝,是河東蒲州人。」河東就是山西,蒲州相傳是舜帝之都。

  張原看了看那群廚子、酒保和雜役,問:「這酒樓的人都到齊了嗎?」

  翟掌櫃道:「都到齊了。」

  那個錦衣衛總旗稟道:「張大人。酒樓上下都看過了,沒有其他人。」

  張原「嗯」了一聲,讓那三個當事的酒樓夥計站出來,問他們是怎麼看到小酒保杜二毛被打死的?

  那個名叫孫二力的漢子道:「小人正在給西頭那桌的客人上酒,聽到杜二毛與人爭吵,過來看時,就見杜二毛歪歪倒倒從那個房間走出來,一下子就栽倒在樓梯口。小人想把他扶起來,卻摸到一手的血,就聽杜二毛說了一句『朝鮮蠻子打我』就嚥氣了,小人便嚷了起來。」

  張原問另外兩個夥計,這兩個夥計說是聽到孫二力叫喊才趕過來的,看到杜二毛已經是死的了——

  五個朝鮮人站在靠樓梯那一側聽張原訊問,書狀官金中清在正使柳東溟耳邊低語。金中清是準備最壞的打算,實在無法脫責。那就讓兩個伴當的其中一個頂罪。柳東溟臉色極是難看,心道:「這分明是陷害,卻要我們的伴當頂罪,難道我們朝鮮國就這麼任人宰割嗎!」

  張原讓那個錦衣衛總旗把翟掌櫃和這三個當事夥計領到別的房間去,他要向另外那些廚子、雜役問話,翟掌櫃不滿道:「張狀元,這是朝鮮人殺死了我酒樓小夥計。張狀元為何只管審問我酒樓的人!」

  錦衣衛總旗喝道:「少囉嗦,趕緊到一邊去。」幾名校尉推搡著翟掌櫃和那三個夥計到左邊房間去了。

  張原先向朝鮮使臣柳東溟拱手道:「柳使臣。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家酒樓用餐的?」

  柳東溟示意書狀官金中清答話,金中清遲疑了一下。說道:「張修撰,在下是聽聞這蔚泰酒樓的沙鍋狗肉和大醬湯很出名,就想來嘗嘗口味如何。」

  張原心道:「朝鮮人喜歡吃狗肉也算歷史悠久了,這蔚泰酒樓是投朝鮮人所好啊,在我大明,狗肉是上不得宴席的,當然,喜歡吃狗肉的人也不少,但請客很少有上狗肉的,那是跌身份的事。」當下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轉身打量著剩下的一十九名廚子、酒保和雜役,說道:「你們莫要驚懼,這事與你們無干,我就問你們幾句話——杜二毛在給這幾位朝鮮使臣上菜之前,和誰說過話,打招呼的不算。」

  廚子、酒保、雜役面面相覷,半晌,一個雜役怯怯道:「小人看到杜二毛和孫二力在廚房邊說話——」

  張原問:「他們說些什麼?」

  雜役答:「小人沒聽清,似乎在打個什麼賭。」

  張原問:「這酒樓的特色菜沙鍋狗肉、大醬湯是何時就有的?」

  一個廚子答道:「就是今年立冬才開始的,還是翟掌櫃教我們做的,說酸辣就好。」

  張原問:「這蔚泰酒樓一直是翟掌櫃開的嗎?」

  這廚子答道:「翟掌櫃也是立冬前才把這座酒樓盤下來的,原酒樓傭工一個都沒辭退。」

  張原問:「孫二力、杜二毛都是原酒樓的傭工嗎?」

  廚子回答說:「是。」

  張原沉默了一會,又問:「最近幾日你們翟掌櫃可有什麼親友來訪?」

  有兩個人同時答道:中一人詳細道:「翟掌櫃今日晚邊還在與他那位朋友一起喝酒,那位朋友是個書生,二、三十歲的樣子,言語文縐縐的很客氣,還有個啞巴隨從,雖不能說話,眼神卻是凶霸霸的瞪人。」

  張原問:「那書生沒住在這酒樓嗎?」

  答曰:「沒住在這邊,好像在住在正陽門外。」

  張原心道:「方才在二樓憑窗而望的神秘客應該就是翟掌櫃的書生朋友了,正陽門距離這裡不過一里多路,現在想必已經出了內城。」說道:「好了,你們這些人都退下吧,把翟掌櫃和孫二力三人帶上來。」

  酒樓掌櫃翟東勝跟在錦衣衛總旗身後走出來,微微低著頭,眼睛卻是掃視門廳,又察看張原和甄紫丹的臉色,心裡七上八下,很是不安,他沒想到事情會這麼複雜,張原的出現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張原盯著翟東勝,半晌不說話。

  張原不說話,其他人當然也不敢出聲,只有北風呼嘯的聲音湧入門廳,翟東勝強自鎮定。心卻越跳越快——

  張原開口了:「翟掌櫃在盤下這座酒樓之前是做什麼買賣的?」

  翟東勝嘴巴發乾,身上作冷,他想隱瞞,卻又知道是瞞不住的,錦衣衛的人在此,很快就能查清他的底細,答道:「小人原本在撫順做米行生意,多年來積了一些薄利。不想再受長途販運顛簸之苦,就到京中盤下這間酒樓,做安穩營生。」

  撫順,大明對陣後金的前線啊,離朝鮮也不遠,張原笑了笑,問:「為何以狗肉、大醬湯為特色菜。專門招徠朝鮮人來用餐嗎?」

  翟東勝小心翼翼道:「小人在撫順那邊與朝鮮商賈有過來往,覺得他們的狗肉甚是美味。到京城也就學樣烹製狗肉。這京中酒樓菜館林立,沒有一些特色菜餚很難立足……」

  翟東勝正說得順暢,猛聽張原問了一句:「翟掌櫃的那位朋友住在正陽門外何處,就是傍晚與你密室共飲的那位?」

  翟東勝大吃一驚,張口結舌,他不知道他的酒樓夥計方才對張原都說了些什麼,一時不知該怎麼對答——

  一旁的甄紫丹見這掌櫃神色有異。顯然被張原問到了要害,厲聲道:「張修撰問你的話。怎麼不回答!」

  翟東勝強笑道:「那是小人以前在商旅途中結識的一位朋友,沒有什麼交情。這次在京中偶遇就邀來一起喝杯酒,小人也不知他住在何處?」

  張原問:「那人什麼名字,家在何方?」

  翟東勝道:「這個小人卻是不知,只知是姓童,他叫我翟大哥,我叫他童賢弟。」

  張原道:「這幾日你與那人相見不是一回兩回,怎會不知他住處,你想隱瞞什麼?」

  翟東勝「撲通」跪下道:「小人的確不知,請大人明察。」

  張原道:「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和一個因為某種原因不敢說話的伴當,這是很引人注目的,正陽門又有多少客棧,你以為你不說,錦衣衛和兵馬司的人就查不出來嗎?」

  翟東勝面如土色,卻還是硬咬住說不知道「童賢弟」的住處。

  甄紫丹酷愛用刑,冷笑道:「不動刑這種人是不會說的,張修撰,讓卑職帶他回衙門,包管他問什麼招什麼。」

  張原微笑道:「翟掌櫃也算是原告苦主,怎麼能向原告動刑,甄百戶還是會同兵馬司連夜把那個書生和啞巴隨從找出來,到那時翟掌櫃自然就好說話了——不過在找人之前,我還要問問孫二力,先前在廚房邊與杜二毛打的什麼賭?」

  那漢子驚得膝蓋一軟,立即跪下,說道:「沒打什麼賭,只是閒話了幾句。」

  張原卻沒追問孫二力,轉而問另兩個當事的夥計:「你們兩個有什麼話要說嗎,若等到明日再說那就晚了。」

  這兩個夥計戰戰兢兢,天氣實在是冷啊,一齊跪下,其中一人道:「翟掌櫃許了我二人一兩銀子,要我二人打這幾個朝鮮蠻子,說朝鮮蠻子在酒樓殺人,會害得酒樓以後沒人光顧,朝鮮蠻子不賠個幾百兩銀子就別想走脫。」

  翟東勝強辯道:「酒樓發生兇殺案,肯定影響生意,小人當然要他們賠償。」

  不動刑的話,沒什麼好問的了,這個翟掌櫃陷害朝鮮使臣的嫌疑極大,現在就看能不能找到那個書生和啞巴隨從,那書生身份神秘。

  張原道:「甄百戶,立即讓兵馬司的人到正陽門外客棧查找一個帶著啞巴侍從的書生,翟掌櫃和孫二力暫時拘押起來,朝鮮使臣這邊——」

  張原轉身向柳東溟幾人拱拱手,說道:「請金使臣和兩位伴當到錦衣衛衙門配合查清此案,柳大人和許大人就回會同館等候消息吧。」

  柳東溟幾人方才冷眼看張原問案,抽絲剝繭、條分縷析,案情明顯對他們有利,都是鬆了一口氣,柳東溟作揖道:「多謝張修撰主持公道,還我等清白。」

  張原道:「現在說這個還為時尚早,明日應該就有分曉。」

  甄百戶一面派人送柳、許兩位朝鮮使臣回去,一面指使那個兵馬司總旗速回南城兵馬司召集巡城軍士出正陽門搜查各家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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