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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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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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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4 18:46: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三十九章 風雪夜歸人
               
  掀開簾幕出了蔚泰酒樓大門,卻見大雪紛紛揚揚,在茫茫夜色下隨風漫卷,有幾片雪花撲沾到張原臉上,點點冰冷,凝目看,燈籠光照所及之處,是一片朦朦的白,看來這雪已經下了一陣了。

  錦衣衛百戶甄紫丹跟出來道:「張修撰,卑職給你找輛馬車去。」

  張原道:「不必找車了,此去李閣老胡同不過三、四里路,走路不須兩刻時就到了,不過還是要請甄百戶差個校尉送一下,不然遇到巡城力士把我主僕三人當作歹人抓起來那可冤枉。」

  甄紫丹笑道:「哪個不長眼的敢對狀元公無禮——就讓卑職送張修撰一程吧。」難得有和狀元公攀交情的機會,甄紫丹當然不會怠慢,張修撰現在是東宮講官,十年二十年後怕不就是一個張閣老。

  一行人都戴上寬沿竹笠,冒著大雪往石廠街行去,剛橫穿西長安街,就聽得石廠街路口有爭執之聲,張原耳力極佳,辨出是老僕符成和少年薛童的聲音,趕忙揚聲道:「符叔、薛童,我們回來了。」趕到近前,見是符成和薛童被幾個巡城力士圍著訊問——

  卻原來是商澹然見宵禁鼓響之後還不見張原回來,就讓符成和薛童到會同館去探看,商澹然是想即便遇到巡城的軍士,符成和薛童是一老一少也好說話,二人才走到石廠街這邊就被巡城的錦衣衛力士攔住,巡城力士知道這李閣老胡同裡住的不是翰林就是六部高官,聽說是張狀元的家人,倒沒難為符成和薛童,就是攔著不讓他們出街口——

  甄紫丹一直送張原主僕五人到四合院門前,張原邀甄紫丹入內小坐、喝杯熱酒,大雪紛飛下,甄紫丹隱隱聽到四合院內有女子的說話聲,想必是張修撰家的女眷在等候張修撰歸來。便道:「時辰不早,卑職不敢打擾,明日若案情有了結果,再來報知張修撰。」

  張原道:「那個姓翟的掌櫃和夥計孫二力定是有古怪。你們好生查問,正陽門外的書生和啞巴侍從更是關鍵人物,抓獲功勞不小。」

  甄紫丹一聽,精神大振:「那卑職也趕去正陽門外。」辭別張原,帶了幾個錦衣衛校尉大步往正陽門去了。

  張原進到自家金柱大門,摘下竹笠在廊柱上輕輕一磕,笠上的積雪簌簌而落。笑對迎出門廳的澹然、王微等人道:「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商澹然聽張原言語輕鬆,也就放心了,對王微、穆真真笑道:「狀元郎拐著彎罵我們——」

  ……

  錦衣衛百戶甄紫丹領著一干校尉冒雪奔出正陽門外,這時已是亥夜時分,南城兵馬司的一個姓趙的副指揮使領著三個吏目、十六名差役,分作四隊對正陽門外城的客棧進行逐一查訪,一個書生因為有一個啞巴隨從應該是比較好找的。北京的所謂外城,只有正陽門外這一方外城築起了城牆,其他三面並沒有城牆。單這正陽門至永定門的外城就不比整個內城小多少,客棧數百家,這一家家敲門問訊要查到什麼時候,而且不可能一一搜檢住店的客人,只能是向掌櫃、夥計詢問,這其中就可能出差漏——

  甄紫丹跟著那姓趙的指揮使查訪了兩家客棧,忽然一拍大腿,帶著四個校尉轉身就走,一個校尉問:「大人,我們不查。那功勞豈不歸了兵馬司?」

  甄紫丹道:「這幾百家客棧,一家家查去,查到天亮也查不完,那翟掌櫃不是拘押在錦衣衛嗎,讓他開口說是哪家客棧豈不省事。」

  校尉道:「翟掌櫃不知那書生和啞子住處也是有可能的。」

  甄紫丹道:「看那翟東勝、孫二力被張修撰問得支支吾吾的樣子,若說他二人心裡沒鬼。誰信?似這等奸猾之徒不用刑哪裡肯招。」

  甄紫丹回到千步廊西邊的錦衣衛衙門,分別提審翟東勝和孫二力,翟東勝死咬住不知「童賢弟」落腳處,忍受釘指之刑也不說,但那孫二力卻是受刑不過,竹籤釘指雖是皮肉傷,但那種疼痛極為難熬,孫二力招認是翟掌櫃給了他二十兩銀子,讓他先慫恿杜二毛去故意和朝鮮人起爭執的,待杜二毛出來後,他把杜二毛叫到樓梯小間,用端菜碗的托盤朝桂二毛腦後連劈,打死杜二毛後,再拖到樓廊上叫嚷起來,待那幾個朝鮮人出了房間,他就把托盤放在那房間的桌底下,翟掌櫃許諾事成後再給他六十兩銀子——

  甄紫丹問:「翟東勝為何要陷害那幾個朝鮮人?」

  孫二力跪在冰冷的磚地上,象猴子一般兩手提在胸前,十指十垂,痛啊,答道:「翟掌櫃說那朝鮮蠻子與他有仇,所以翟掌櫃要報仇。」

  甄紫丹又問:「你可知傍晚與翟掌櫃一起飲酒的那位帶著啞巴侍從的書生是什麼人?住在正陽門外何處?」

  孫二力道:「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生怕又用刑。

  孫二力連殺人都承認了,自不會為那書生隱瞞什麼,甄紫丹問:「那書生長得什麼模樣?」

  孫二力道:「樣子像是個書生,就是那張臉象關王爺那樣紅通通,小人見過那書生兩次,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都是紅臉。」

  這孫二力問不出什麼了,甄紫丹讓孫二力在供狀上畫了押,立即派人去蔚泰酒樓仔細搜查,孫二力既是在樓梯小間打死了杜二毛,那小間裡想必會有血跡之類的痕跡,必須要取證,同時,甄紫丹再次提審翟東勝,把孫二力的供狀唸給翟東勝聽,翟東勝頓時就癱軟在地,終於招供道:「小人兄弟三人都在撫順開米行,與寬甸女真做買賣,今年初,有個名叫昂阿巴的正白旗女真人從建州來,約見小人三兄弟,送了我兄弟三人一些黃金和珠寶和幾名女奴,要小人到京城棋盤街開酒樓,以後我翟氏米行的米糧他建州女真高價收購,小人起先也不知那女真人要做歹事,不然小人也不會答允。」

  甄紫丹心下暗喜,這翟東勝原來是建州老奴的奸細,張修撰說得沒錯,破獲此案果然是大功一件,問:「與那密室飲酒的書生就是昂阿巴嗎?」

  翟掌櫃的回答大出甄紫丹意料之外,翟東勝答道:「裝啞巴的是昂阿巴,因為昂阿巴不怎麼會說咱們大明官話。」

  甄紫丹問:「那書生是何人?」

  翟掌櫃道:「這個小人卻是不知,那書生想必在女真人中地位甚高,要不然昂阿巴怎麼會充當他的隨從,昂阿巴是建州女真正白旗的佐領。」

  努爾哈赤完善八旗制度是萬曆四十三年的事情,也就是去年,所以甄紫丹對建州女真的八旗制度不瞭解,不知道正白旗佐領相當於一個什麼地位,但甄紫丹知道抓獲一個建州女真正白旗佐領功勞肯定不小,更何況還有一個地位可能比昂阿巴更高的書生——

  甄紫丹問:「昂阿巴和那紅臉書生住在正陽門外哪家客棧?」

  翟掌櫃磕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只知他們住在正陽門外,到底是住客棧還是租住私宅,昂阿巴並未告知小人。」

  這應該是真的了,那紅臉書生和昂阿巴對這個翟掌櫃也不是很信任,隱瞞住處保護自己很正常,若那兩個女真奸細不是住客棧而是租住他人空房,那問題就大了,正陽門至永定門這周長四十里的外城,人口上百萬,如何去搜兩個陌生人?

  甄紫丹在等待去搜檢蔚泰酒樓的錦衣衛總旗回來,掀開簾幕看看,白蝶般漫天飛舞的雪花聚集而下,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聽計時木鐸聲,已經過了丑時初刻——

  又等了半個時辰,那總旗官回來了,向甄百戶報告說果然發現蔚泰酒樓二樓樓梯間有血跡,又從孫二力的住處搜出了兩錠十兩的銀子,其餘是些碎銀和銅錢,而翟掌櫃的住處竟搜出了黃金二百兩、遼東珍珠五十顆、紋銀三千多兩,還有其他一些珍寶,這總旗官是甄百戶心腹,不敢私吞,一一上報。

  甄紫丹大喜,但他也不敢私吞這批金銀財富,總旗是他的心腹,他卻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王名世的心腹,此案涉及東虜的奸細,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能獨佔功勞的,於是甄紫丹又連夜去求見王名世——

  王名世是武狀元出身,今年五十歲,聽甄紫丹說了案情,瞿然道:「正白旗由奴爾哈赤的第八子黑還貝勒為旗主,佐領就是旗下的牛錄額真,統領三百軍士,在女真人中地位甚高,這些女真人潛入京城是想挑撥我大明與朝鮮的關係嗎?」

  今夜當值的錦衣衛將校以千戶王名世職位最高,王名世當即傳令五城兵馬司立即抽調軍士協助錦衣衛搜索正陽門外城,同時封鎖永定、左安、右安、廣渠、廣安這外城五門,更讓外城裡巷胡同各坊廂的裡正嚴查坊中外來住客,務必要找到那個紅臉書生及其裝聾作啞的隨從昂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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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章 血紅雪白
                    
  在棋盤天街南端有一家陸氏飯店,距離蔚泰酒樓大約一里路,出飯店左轉南行數百步就是巍峨的正陽門,在北京內城,陸氏飯店是屈指可數的大客棧,單是廚房就有二十餘間,酒保、夥計、妖冶妓女、奔走服役者不下兩百人,飯店每日進出的客人也是以百人計,在這臨近年關的臘月下旬,客棧也未見冷清,住客唱曲聽戲、飲酒作樂,夜以繼日,宵禁只是禁止民眾夜晚上街外出,並不禁民眾待在宅中徹夜尋歡——

  臘月二十日亥時初,當錦衣衛和南城兵馬司的軍士在大雪紛飛下列隊出正陽門時,陸氏客棧臨街二樓的一間客房窗前立著一個儒生打扮的男子,這男子年近三十,身量頗高,體形壯實,整體相貌除了那張紅臉膛之外並無其他出奇之處,八字眉下那雙細長眼還顯得困得睜不開似的沒什麼精神——

  這男子擱下手中的一卷《三國演義》,推開窗櫺,任寒風灌入客房,迎著徹骨的寒風還將冬氈帽摘下,又將結髻的頭髮輕輕一提,另一手探入發底,輕輕摩挲頭皮,卻原來是個光頭,不,並非全禿,頭頂心留有金錢大小的一綹頭髮,後腦勺玉枕穴也留了一束,各結著一根細辮,為避免辮子下垂露餡,這一上一下兩根辮子還連接在一起,這種古怪的髮型極其醜陋——

  「頭皮甚癢——」

  這扮成儒生模樣的女真男子摩挲了一會光頭。將假髮髻戴好,居高臨下看著大街上匆匆跑過的錦衣衛和兵馬司的軍士,對身後那個瘦勁挺拔的青年男子說道:「這些人是出正陽門搜索我和昂阿巴的嗎,這真是奇怪了!」

  身後那青年男子道:「翟東勝是南朝漢人,靠不住,定是他招供出旗主是住在正陽門外,所幸旗主早有防備,不然就危險了。」

  這被稱為旗主的女真男子道:「倒未見得是翟東勝招供的。好些個蔚泰酒樓的夥計都知道我住在正陽門外,只是這些南朝官吏這麼快就追查到我頭上,實在大出我所料,翟東勝不是那麼愚蠢的人啊,怎麼就露餡了!」

  青年男子道:「旗主,明日一早我們就出城回寬甸吧,這裡處境很危險。要盡快出山海關。」

  那旗主皺著八字眉道:「昂阿巴還在正陽門外,可不要落在南朝人之手。此時宵禁。又無法通知他。」

  青年男子沉默了一會,說道:「昂阿巴心如鐵石,對旗主無比忠誠,寧死也不會背叛旗主的。」

  那旗主道:「明日我們先設法通知昂阿巴,若不能,那就搬到朝陽門外,靜觀其變。我此次來北京,離間漢、鮮是其一。更是要為我父汗找到那個人,那個人沒有死。而是早就來了南朝——」

  ……

  臘月二十一日天亮之前,正陽門外的永定、左安、右安、廣渠、廣安這外城五門已經接到錦衣衛的命令封鎖城門,數百名錦衣衛力士和兵馬司軍吏逐一搜查各家客棧,同時各坊廂裡正也與坊丁盤查有外客的民戶,至午後,有幾十名沒有戶籍的紅臉人和啞巴被帶到南城兵馬司衙門,由蔚泰酒樓的三個酒保辨認,十幾個紅臉人很快被驗看過,三個酒保都是搖頭,待二十多名啞巴被帶上來,三個酒保一齊指著其中一個身形粗壯的中年漢子道:「就是他!」

  這頭顱碩大、脖頸粗短的漢子沒等左右軍吏上前擒拿,驀地縱起,怪吼一聲,撲向一丈外的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方世熊,方世熊年過五十,雖也是武舉出身,但畢竟年紀大了,反應稍慢,抽刀不及,只好使出劈掛拳的轆轤勁,臂腕一合,朝兇猛撲至的啞巴壯漢撞去,只要緩得一緩,不讓這啞巴近身,自有兩邊的軍吏衝上來攔截,豈料這啞巴力氣大得異乎尋常,一拳就將方世熊的右臂砸斷,另一手五指戟張,直接就叉在方世熊咽喉上,手一緊,方世熊頓時面皮紫脹,無法呼吸——

  南城兵馬司副指揮趙鎮東拔刀怒喝:「好奸賊,敢當堂行兇!」

  啞巴叉著方世熊的脖頸,拖著就往堂外行去,副指揮使趙鎮東等人投鼠忌器,都不敢過於迫近,眼看就要被那啞巴挾持著方世熊出南城兵馬司衙門,正這時,錦衣衛百戶甄紫丹帶著十餘名校尉趕到,甄紫丹可不管方世熊死活,大喝一聲:「昂阿巴——」

  這啞巴正是正白旗的牛錄額真昂阿巴,陡聽有人叫他名字,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應了聲:「喳。」此真奴才也。

  「喳」音未落,甄紫丹出鞘的繡春刀如一泓春水,刀鋒映著雪光朝昂阿巴當頭便劈,昂阿巴怒吼一聲,竟雙手把百餘斤重的方世熊舉了起來,用方世熊的身體當盾牌來擋甄紫丹的刀,甄紫丹在錦衣衛中算得刀法好手,手腕一擰,刀鋒變向,閃電一般向下橫削,這也是劈掛拳的轆轤勁,變招迅捷,昂阿巴雖然力大,但畢竟不能把方世熊當作槍棒一般舞得密不透風,而且昂阿巴擅長的是馬戰,沒有了馬就顯得笨拙,只覺右腕一涼,鋒利的刀刃削過,左手齊腕而斷——

  昂阿巴的左手本來是扼著方世熊脖頸的,現在被一削而斷,方世熊的上身凌空無支撐,就往下一栽,腦袋重重砸在青磚地上,痛得大叫一聲,而昂阿巴的那隻斷手卻依舊扼在他脖子上,只是已經沒有了力氣,方世熊呼吸一暢,大口大口地喘氣——

  副指揮使趙鎮東從後一腳猛踹,踢中昂阿巴後心,昂阿巴只是向前一個踉蹌,並未摔倒,單手揪著方世熊的牛脂皮鞓帶,把方世熊一個大活人掄著左右亂砸,甄紫丹退後數步,又欺身直入,又是一刀劈在昂阿巴右臂上,右臂沒斷,但已揪不住方世熊,便將方世熊甩落在地,吼叫著大步奔出,兩邊灑血,在積雪的道路上觸目驚心。

  甄紫丹從一個差役手中奪過一根木杖,飛步趕上,對著昂阿巴後膝猛掃,杖斷腿折,昂阿巴滾倒在雪地上,再也掙扎不起來,只將身下的白雪攪成紅雪。

  甄紫丹丟下手中斷杖,對趕上來的趙鎮東等人道:「若讓這女真奸細挾持了人出城門,那我大明武人的顏面何在!」

  趙鎮東等兵馬司官員吏役個個覺得顏面無光,錦衣衛的人又一次把他們壓得死死的,再看指揮使方世熊方大人,被摔得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甄紫丹讓手下校尉給昂阿巴簡單止血,綁起來押回北鎮撫司衙門,由千戶王名世親自審訊,把翟東勝押出來對質,又找來精通女真人通古斯語的通事來審問昂阿巴,昂阿巴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紅臉書生的下落,真把自己當作了啞巴——

  這日傍晚時分,甄紫丹穿了一身便服,候在翰林院大門外,見張原和幾個翰林官走了出來,便恭恭敬敬叉手叫了一聲:「張大人。」

  張原見是甄紫丹,便與文震孟等人道了別,與甄紫丹往玉河北橋行去,問:「甄百戶,蔚泰酒樓的案情如何了?」

  甄紫丹道:「卑職正是來向張大人稟報此事。」當即就將審問翟東勝、抓獲昂阿巴的事向張原一一說了。

  要以殺人命案陷害朝鮮使臣者不外乎兩種人,一種人是朝鮮國中反對光海君李氏王室或者與柳東溟有仇怨的朝鮮大臣,若柳東溟在大明京城犯了人命案,雖不至於要抵命,但因為柳東溟是光海君的妻兄,國舅柳東溟聲譽有損對光海君也是一個打擊,更會增加大明朝廷對光海君的惡感;另一種人便是野心勃勃的女真人,再過幾天就是萬曆四十五年了,離奴酋奴爾哈赤以「七大恨」為由反明只有一年多時間,如今的奴爾哈赤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得到明朝敕封就沾沾自喜的奴爾哈赤了,這奴酋的野心越來越膨脹,已有覬覦大明江山的企圖,派出奸細打探大明政務軍情、離間大明與朝鮮的關係,這都是極有可能的事,只是張原沒料到來大明行此離間計的會是皇太極!

  ——皇太極是奴爾哈赤的第八子,其母是葉赫部的美女孟古哲哲,奴爾哈赤完善八旗制後,四大貝勒之一的皇太極就是正白旗的固山額真即旗主,張原並不知道皇太極原名是黑還,但昂阿巴身為正白旗牛錄額真卻甘當那書生的隨從僕役,那書生又是紅臉,不是皇太極還會是誰,皇太極精通滿、蒙、漢多種語言,喜讀《三國》,在粗野未開化、文明程度較低的建州女真中算是文化人了,奴爾哈赤對漢人是極端仇視的,殺戳多於納降,而皇太極知道重用漢人來收買人心,並仿照明朝的官吏制度健全滿州的政治制度,皇太極對大明的威脅遠勝奴爾哈赤,因為殺戮只會激起漢人的仇恨和殊死抵抗,而皇太極的政策才是讓滿州迅速壯大的主要原因——

  「張大人?」

  甄紫丹見張原雙眉軒動,臉上神情頗為古怪,便叫了一聲。

  張原回過神來,叮囑道:「甄百戶,一定要抓到那紅臉書生,此人極有可能是建州老奴之子,抓到他是一件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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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14 19:18: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四十一章 自討苦差

  錦衣衛百戶甄紫丹對張原甚是敬服,昨夜蔚泰酒樓殺人案,若無張原在場,他和南城兵馬司的人都不會追查到掌櫃翟東勝及其幕後主使的女真人頭上,最大的可能就是拿一個朝鮮使臣的伴當來抵罪結案,是張原的睿智和細心,女真人的離間計才未能得逞,所以甄紫丹向千戶王名世請示之後,特來向張原稟報案情進展,聽取張原的意見——

  這時聽張原說紅臉書生極有可能是建州老奴之子,甄紫丹是又驚又喜,奴爾哈赤於年初建國稱汗,與大明分庭抗禮,這對自命為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而言是不可容忍的,但現在的萬曆皇帝已不是二十年前力主三大征的那個萬曆皇帝了,斂財、怠惰、老病和所謂的無為之治,讓萬曆皇帝得過且過,生怕大臣因遼事奏請撥內庫銀充軍餉,所以只是下詔切責奴爾哈赤,絲毫不作征伐的準備,當然,若不費銀子卻能嚴懲奴爾哈赤,那萬曆皇帝肯定是樂意的,所以說要是能抓到奴爾哈赤之子,再加上粉碎了東虜的離間計,有這兩件功勞,陞官發財是肯定的——

  卻聽張原又道:「抓到了昂阿巴,再想抓捕紅臉書生只怕很難了,打草驚蛇,蛇即逃竄,那紅臉書生極是狡詐,應該不是住在正陽門外,現在即便封鎖內城九門也已經晚了。」

  甄紫丹道:「若在城中搜索不到,就請五軍都督府傳書山海關直至遼東各關隘,嚴查出關的可疑人等。」

  張原道:「也只有這樣了。」心想:「若那紅臉書生真是皇太極,只怕很難抓到,皇太極足智多謀,事先預留了後路的——不管怎樣,這事應該可以讓朝中大臣們對奴爾哈赤的野心提高警惕,後金既已著手離間大明與朝鮮的關係,看來向大明動兵的時間不遠了,以前奴爾哈赤經常利用朝貢的機會瞭解大明虛實,現在已有五年未向大明進貢,改以奸細間諜來刺探大明朝政內幕,薩爾滸大戰的前奏已經開始了。」

  甄紫丹就在玉河北橋橋頭向張原告辭,匆匆回到北鎮撫司衙門,千戶王名世正在向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稟報蔚泰酒樓的案情,甄紫丹也上前回話,駱思恭道:「此案重大,我要即刻進宮向聖上稟報。」錦衣衛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特務機構,錦衣衛指揮使可隨時請求入宮覲見皇帝,不受內閣和六科給事中的限制。

  駱思恭傳令五城兵馬司對於出城的壯年男子嚴加盤查,讓蔚泰酒樓的夥計在內城九門跟著監視,佈置完畢,駱思恭整理衣冠,準備入宮,又對王名世道:「王千戶,把那三個朝鮮人送回會同館,妥為解釋,毋傷和氣。」

  王名世就和甄紫丹請出朝鮮書狀官金中清和兩名伴當,解釋建州女真離間大明與朝鮮的陰謀,現已抓獲一個女真間諜,金中清這才放心,這當然沒什麼好埋怨的,還要誇獎大明官員辦事效率高,一夜之間就查明了案情真相——

  王名世和甄紫丹送金中清三人回會同館,又到禮部向當值的禮部郎中說明了蔚泰酒樓之事,請禮部置酒為朝鮮使臣壓驚——

  ……

  臘月二十四,黃昏時分,夕陽西下,雪色晴明,張原散衙後出了翰林院大門,突然聽得皇城內「砰砰」聲不絕於耳,起先吃了一驚,隨即醒悟:「今日是祭灶日,灶君上天,乾清宮開始放花炮了,這內城規矩多,非得宮中放過花炮後,小民們才可以燃放煙花爆竹,直到元宵結束。」

  汪大錘和小廝白馬在橋邊等候張原,來福忙著置辦年貨準備過年、武陵忙書鋪的事,現在時常跟隨張原身邊侍候的就是汪大錘和商澹然陪嫁來的小廝白馬,白馬對張原道:「姑爺,這京城過年都還沒有咱們紹興熱鬧,若是在山陰、會稽,送灶王爺上天這日就有乞丐裝扮成鬼判,跳躍驅儺,小孩子又害怕又愛跟著看,這京城呢,只看到官差滿街亂躥,說是搜索建州奸細,卻趁機勒索商舖錢財,什麼天子腳下啊,還不是照樣亂來。」

  張原不禁搖頭,心想:「抓不到皇太極,倒搞得京中人心惶惶。」

  主僕三人步行回李閣老胡同,經過會同館門前時,一個差役追上來叉手道:「張大人請稍等,禮部邵郎中有請。」另一個差役便急急忙忙往館裡去報信——

  張原心道:「禮部郎中邵輔忠是浙黨骨幹,與姚宗文關係密切,不過邵輔忠與我葆生叔和內兄商周祚也有交情,但對我卻是比較冷淡——這邵輔忠找我有何事?」

  在門前稍等了一會,就見邵輔忠和另兩位禮部主事陪著朝鮮使臣柳東溟幾人從會同館內走了出來,柳東溟趨步上前向張原長揖道:「多謝張修撰慧眼斷案,讓我等免遭女真奸人的誣陷,今日禮部置酒宴請我等遠臣,在下就想請張修撰一道赴宴,請張修撰一定賞臉。」

  柳東溟身後的副使許筠、書狀官金中清,還有另兩個朝鮮官員一齊向張原行禮致謝,這兩個朝鮮官員是趕來慶賀萬曆四十五年新年元旦的正旦使,禮部郎中邵輔忠也拱手道:「張修撰,一起去吧,你我同為浙人,往日也少親近,今日也一起喝兩杯。」

  張原還禮道:「那就多謝了。」吩咐白馬回去報信,汪大錘依舊跟著他。

  禮部的宴席就設在禮部衙門後堂廨舍內,除張原、邵輔忠等三位禮部官員和五名朝鮮使臣外,還有一名鴻臚寺的寺丞、一名行人司的行人列席陪同,席間張原向幾個朝鮮使臣問起奴爾哈赤新近動向,朝鮮毗鄰建州,對建州情況更瞭解,大明朝廷很多關於建州的消息都來自朝鮮的奏聞,書狀官金中清道:「如今除了葉赫部之外,奴爾哈赤已經掃平了女真諸部,去年八旗制建立,每一旗有五個甲喇,一甲喇有五牛錄,一牛錄三百戰士,也就是說奴爾哈赤麾下的戰士不下六萬人,其實不止,據在下瞭解,奴爾哈赤僅長甲軍就有近四萬騎、步卒五萬餘人——」

  邵輔忠驚道:「奴酋有如此多兵員?」言下之意似乎不大相信。

  張原是相信的,奴爾哈赤若非有強大的軍力,也不敢貿然與大明為敵,論起來現在大明軍隊雖然遠比女真的十萬步騎多,但大明疆域廣闊、兵員分散,而且兵員戰鬥力沒法與女真軍隊比,據史料分析,薩爾滸之戰楊鎬統領的大明四路大軍虛張聲勢號稱四十七萬,其實只有十萬餘人,奴爾哈赤則動用了步騎六萬左右,在人數上大明並沒有佔多大優勢,軍士戰鬥力又遠遜,而且是分兵四路,奴爾哈赤卻是「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所以說薩爾滸之戰明軍的慘敗看似有很多偶然因素,其實是必然的——

  柳東溟卻不想多談後金奴爾哈赤之事,向邵輔忠道:「邵郎中,敝國大王請求天朝冊封敝國世子之事,天朝禮部可有定議?」

  邵輔忠道:「貴國王長子今年才十四歲,立為世子似為時尚早,再過兩年吧。」

  柳東溟頗為惱火,心想:「你們皇太子是二十歲才冊立的,難道要我朝鮮王子也到二十歲才冊封嗎,真是豈有此理,無非是故意刁難,想要勒索財物。」

  朝鮮國王光海君的嫡長子李祗就是柳東溟的外甥,柳氏是朝鮮屈指可數的大族,就好比東晉的王謝一般,柳東溟以惠章王妃之兄、從二品內禁衛大將的身份作為冬至使來北京,就是想讓外甥的世子身份盡快確立下來,這樣光海君的王位也就更穩固,他文化柳氏家族的聲勢自然水漲船高——

  柳東溟道:「邵大人,在敝國,男子十五歲就已成丁,敝國王嫡長子李祗今年十四歲,天朝若於明年遣使冊封敝國世子最是合適,李祗既是嫡子,又是長子,不存在任何名分阻礙,還請邵大人在何部長面前多多美言,早日遣使冊封。」

  邵輔忠道:「這也要皇帝批復後才能遣使賜封,柳使臣莫要心急,且在我大明歡度新年佳年,待元宵後,何侍郎定會草擬冊封奏章上呈皇帝。」

  張原聽到遣使冊封之事,心中一動:「若能借此機會去一趟朝鮮,不但可以瞭解朝鮮國情,爭取朝鮮對大明的全力支持,又能實地考察遼東邊防,這是一舉數得的好事,我現在已居朝堂之上,要救國不能再如以前那般書齋空談,要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才好。」當下便微笑道:「若冊封的旨意下達,在下倒是想作為使節去一趟朝鮮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

  柳東溟等朝鮮使臣聞言又驚又喜,歷來大明派遣到朝鮮的使節大都是行人司的八品行人或者鴻臚寺的八品主簿,遇有朝鮮國王登基、王子冊封、大婚這些重大典禮,大明才會派給事中、主事一級的官員前往,而像張原這樣的清貴狀元,從未有出使朝鮮的,若張原能成行,那就是朝鮮朝野的一種榮耀,也是柳東溟出使大明的功績,而且從前日蔚泰酒樓誣陷案來看,張原對朝鮮很友好,當然,並不是張原想出使朝鮮就能出使的,這還要由禮部、鴻臚寺、行人司會商後確定人選再報請皇帝批准——

  柳東溟喜道:「張修撰肯駕臨敝國,實為敝國之幸——邵大人,敝國能否請求張修撰為冊封使?」

  邵輔忠有點看不明白張原的用意,出使外國自來都是苦差,除了會得到藩國的一些禮物饋贈之外,別無好處,壞處卻不少,往返朝鮮至少半年,不知會錯過什麼陞遷、交往的機會,還有路途遙遠、舟車顛簸,辛苦自不必說,水土不服的話一命嗚呼都有可能,更何況現在遼東奴爾哈赤驕橫不臣,搶劫大明邊境軍民牛羊財物之事時有發生,行路並不安全,所以邵輔忠想不明白張原為什麼會自願出使朝鮮,不會真的只是為行萬里路吧?

  邵輔忠淡淡道:「冊封朝鮮世子的使節要在皇帝同意冊封後才能確定,現在說這個尚早,而且在下官微言輕,如何敢作主。」心想:「我要和姚宗元等人商議一下,看張原提出出使朝鮮是不是虛晃一槍另有圖謀?」

  又喝了一會酒,聽得禁鼓敲響第一通,張原起身告辭,他要在宵禁開始前趕回李閣老胡同的寓所,柳東溟和金中清一定要送張原一程,路上柳東溟表示渴盼張原能作為天朝使節出使朝鮮,但現在冊封世子的詔旨下不來,他未能完成王命,不能回國,實在是焦心,言下之意是想請張原幫忙——

  張原微笑道:「過幾日就是正旦朝會,柳使臣可以上表皇帝再次請求,在下也會呈上奏章表明貴國與我大明的親密關係,我料皇帝會批復的。」
  
  柳東溟見張原說得這麼肯定,自是大喜,在西長安街邊與張原道別時說道:「明日是休沐日,在下想到府上拜訪張修撰,不知可否?」

  這擺明是要送禮啊,晚明官場規矩很奇怪,收受本國官紳百姓的禮物會被指責是賄賂貪墨,而收受藩國遠臣的禮物卻沒有人管,這真不知是出於何種心理——

  張原道:「歡迎歡迎,不如明日中午到在下寓所用個便飯吧。」

  柳東溟忙道:「不敢叨擾,在下與許副使和金參軍明日午後未時初到訪,喝杯茶足矣。」

  戌初時分,張原與汪大錘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汪大錘去用飯,張原入內院,見朝北的正房燭火明亮,燈光照在簷下一溜長長短短的細長冰錐上泛起璀璨光澤,好似屋簷長出的水晶白鬚,這種美景在江南倒是少見——

  張原立在台階上奮力一縱,掰下一根冰錐,拿著手裡摩挲,晶體滑透,冰砭肌骨,聽得身後蕙湘「格格」的笑,回頭問:「微姑呢?」

  蕙湘道:「在夫人房裡呢。」

  張原拿著冰錐進到他和澹然的臥室,見澹然和王微在紋枰對弈,永昌棋子敲在楸木棋枰上,落子聲清脆悅耳,穆真真和雲錦坐在一邊,穆真真正將一盞青瓷燈剔亮一些,雲錦在縫製小兒的衣裳,這是為穆真真腹裡的孩兒縫製的,穆真真母親死得早,除了縫補衣裳沒學會其他女紅活計,雲錦卻是精於女紅——

  「誰說妻妾就一定要內鬥不寧?」張原有些得意地看著眼前這幅閨趣圖,房間裡暖和,手裡的冰錐開始滴水——

  商澹然落子後抬眼看到張原,訝然道:「張郎回來了,怎麼拿冰錐玩,不冷嗎?」

  張原將冰錐插在門邊一個養梅花的象窯敞瓶裡,說道:「梅花需要冰雪滋養。」走過去看棋局,王微執白先行,盤面上局勢兩分,他心裡有數,王微的棋藝在澹然之上,王微執白的話澹然就更難贏了,看來王微有些容讓,王微也不容易啊。

  張原接過穆真真遞上的手巾的擦乾手,說道:「你們繼續下,我看看兒子去。」

  商澹然叮囑道:「兒子睡覺呢,你手冰,別驚到他。」

  張原「嗯」了一聲,走到隔壁,小鴻漸有周媽和玉梅陪著,正睡得香呢,張原揉了揉臉,揉得熱乎些,在兒子的小臉蛋親了一下,便去書房寫奏章,他要把後金這次派遣間諜的利害關係向皇帝奏明,請求出使朝鮮……

  「少爺——」

  穆真真端了一盞茶進來了,六個多月的身孕,腰肢有些臃腫,但行步依然矯捷,不像其他孕婦撐腰挺肚蹣跚的樣子,張原沒說年後可能出使朝鮮的事,免得家裡人離情別緒過不好年。

  穆真真取一冊《伊索寓言》在看,不時抬眼看著奮筆疾書的張原,與張原目光交匯時微微而笑,忽然眉峰一蹙,手捂著肚子,張原微笑道:「又開練拳腳了嗎?」

  穆真真笑出聲來,說道:「最近動得比較多,有時左一下右一下要動好一會。」

  張原道:「那是耍上小盤龍棍了。」

  穆真真笑,撫著肚子,一臉的期盼。

  張原繼續寫奏章,一邊道:「明年穆叔再來京城,定讓他大吃一驚。」

  穆真真羞紅了臉,心裡充滿了企盼。

  寫好了奏章,張原又取出金尼閣昨日交給他的薄薄一冊《利瑪竇記憶法》,這是金尼閣用漢文直譯出來的,追求的翻譯快捷,這種譯本頗有難解之處,好在張原理解能力強,金尼閣翻譯初稿,由張原用典雅的文言潤色,要讓大明士人看得懂,理解得進去——

  腳步聲輕捷,王微進來了,張原問:「輸贏如何?」

  王微道:「一勝一負。」

  張原道:「難為你。」

  王微知道張原話裡的意思,嫣然一笑道:「樂在其中。」

  張原笑了起來,說道:「修微來,幫我譯書,我口述,你寫。」

  王微坐到張原身邊,欣然提筆,用毛筆寫字的女子真是優雅美麗。

  商澹然也過來坐了一會,問張原何時帶景蘭、景徽去泡子河坐冰床遊玩,小徽都問了好幾回了?

  張原道:「那就明日先後去吧,明日午後會有幾個朝鮮使臣來訪,打發了他們之後就去泡子河。」

  「哇」的一聲嬰啼,只一聲,戛然而止,這是小鴻漸在提醒大家他醒了,他要吃喝拉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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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寒夜綺語

  「聞道江南高一尺,六宮爭學牡丹頭這髮髻在金陵、蘇杭一帶也只五、六寸高,過江後一路向北,一路愈見高聳,京師女子的牡丹頭高至一尺,內充假髮,女子細脖頸不堪重負,舉首維艱,這也是邯鄲學步、畫虎類犬,真是好笑事。」

  室外寒氣凝冰,室內溫暖如春,一盞琉璃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張原盤腿坐在漆木大理石床上,看著王微在床邊卸簪散髻,原本如牡丹簇起的髮髻現在散為烏油油的長髮披在肩頭,長髮因為盤得久了微微有些捲曲,好似平波細浪,直垂至臀際,襯得王微的細腰豐臀如柔美誘人,王微的頭髮細密豐盛,不用假髮填充,梳的牡丹頭蓬鬆光潤、優雅大方

  「嘻嘻,相公去年一路進京,就沿途察看各地女子髮髻的不同嗎?」

  王微抬起雙臂用一方絲絛綰著長髮,素紗羅衫的袖口褪至肘部,露出潔白小臂,肌膚細嫩有光澤,回眸淺笑。

  「胡說。」張原道:「我是一路考察民情,女子髮型也順便看到了,難道還能視若無睹嗎。」說著,伸手過去在王微豐圓美臀拍了一記薄懲。

  王微吃吃膩笑,將黃楊木梳放回床邊妝奩台,上床將帳幔放下,偎坐在張原懷裡,說道:「相公,過了年我要回金陵一趟,把幽蘭館賣掉去,館中人願意跟隨我的就帶到京中來,反正商舖也需要人手,相公你看可好?」

  張原輕撫女郎細軟腰肢,說道:「也好,只是往返三千里很辛苦,我又不能陪你同行。」

  王微道:「我慣於一人遠行。這也要謝謝相公寬容。已為張家婦,還肯由著我遊山玩水。」仰臉在張原脖頸處吻了一下。

  張原笑道:「修微把往來奔波當作遊山玩水嗎,這心態倒是好。那我告訴你,我也許明年開春要出使朝鮮」

  「啊,朝鮮。」王微驚道:「那可遠得很哪。」

  張原道:「往返大約八千里。需要半年時間這事尚未確定,但估計能夠成行,京中有些人巴不得我離開呢,我還沒和澹然說這事,你也暫不要提起,免得大過年的家人不愉快。」

  王微抱著張原,把臉貼在張原脖頸一側,沉默了一會,說道:「相公。讓修微陪你去朝鮮吧,真真若不是有了身孕,肯定要隨你去。」

  張原微笑道:「你隨我去。若半路有了身孕如何是好?」

  王微「吃」的一笑。在張原耳邊道:「那你忍著好了。」

  張原手從女郎的細腰撫到圓臀上:「忍不了,你這小妖太媚惑。」

  王微張嘴在張原肩頭輕咬了一下。嬌嗔道:「既然忍不了,又不讓我隨你去,那你是不是想帶幾個朝鮮美人回來?高麗素來是出美女的,從成祖起後宮多有朝鮮進貢的美人。」

  張原道:「高麗多美女嗎,我只知高麗美容術厲害,東施能變西施。」雙手捧著那豐美的圓臀,往身上使勁一摟,「我說的忍不了,是忍不了你,你這樣子坐在我懷裡,我能忍嗎?」

  王微感覺到張原下體已然堅勃,頂著她的臀瓣,不禁軟著腰吃吃的笑,說道:「王微可有自知之明,又不是天下第一的大美女,而相公可是三年才出一個的狀元郎,朝鮮上下對天朝使臣自是百般奉承,若有個比我美的女子投懷送抱,相公可忍得住?」

  張原道:「若坐到這樣貼肉的樣子,那可難忍,不過我不會讓她們近身的,敢靠近就一腳踹飛。」

  王微笑得不行,說道:「騙誰呢,我可不信,狀元郎這般不識風情不慶憐香惜玉嗎。」

  張原輕輕歎了一聲,說道:「真要把遠行當作遊山玩水可不易,我去朝鮮可不是為了遊玩獵艷,再說了,咱也要有天朝使臣的風骨不是。」

  王微笑道:「是是,張使臣風骨凜然相公很硬了。」手探到下面握住,抬眼瞅著張原,咬著唇,嬌姿媚態誘人。

  「風骨凜然」下面突然接這麼一句,張原翻了個白眼,又笑了起來,心想:「不知道史上那些道德君子在閨房中是什麼樣子的,對妻妾也沒半句風流綺語嗎?」

  王微小衣下是不著褻褲的,床上的確很方便,張原將她小衣撩起,低喝道:「好妖精,吃我一棒。」輕輕聳入,早已是舒展水潤,略一抽弄,嬌聲即發,妙不可言。

  良久,樂極,雲收雨住,王微起身擦拭之後熄了燈盞,偎在張原懷裡,說道:「常聽相公說東虜女真猖獗,這回相公又破了女真人的離間計、抓了女真奸細,女真人定然恨你,朝鮮毗鄰建州,相公出使可要小心。」

  張原道:「我是要提防著點,明日寫信給延綏參將杜松,請他選派幾個精擅武藝的軍士隨我赴朝。」

  王微道:「那就讓真真她爹隨相公去朝鮮豈不是好。」

  張原道:「看杜參將怎麼安排吧。」

  夜已深,窗外有雪光朦朦映入,好似殘月的光,宅子裡很靜,王微聽著張原的心跳,一時睡不著,忽然想起一事,輕聲喚道:「相公」

  張原「嗯」了一聲,表示他還醒著。

  王微道:「我前幾日聽夫人說起,她八月初離開山陰那日,在八士橋下遇到王嬰姿小姐,王嬰姿小姐是特意等在那裡給商小姐送行的」

  王微說話時一直偎在張原懷裡,這時明顯感覺張原的心跳開始加快,不禁唇邊勾起一個揶揄的笑,心想:「張介子遇事一向從容不迫,卻原來也有緊張的時候啊,看來這師兄妹之間的確有情事糾葛。」這要一想,心裡微酸。

  張原喉嚨有些發緊,嬰姿師妹曾為澹然送行,澹然卻從未向他說起過,問:「澹然怎麼說的?」

  王微道:「夫人說當時王嬰姿小姐在另一條船上,隔船說了幾句話。王嬰姿小姐說商小姐要去京城。以後難得再回鄉,所以特意來相送,祝一路順風。又說小鴻漸的鼻子嘴巴很像介子師兄,當時船就要離開八士橋,也沒說上幾句話。最後只聽王嬰姿小姐說不日就要赴袁州其父處。」

  張原聽罷默不作聲,自五月間收到過嬰姿師妹的一封信後再無音訊,不是不想念,而是山川阻隔、顧慮重重,嬰姿師妹是真情率性的人,為澹然送行也是因為真正的惜別,當然,師妹與澹然並無交情,師妹的惜別是因為他。他的妻兒入京了,師妹感到離他真正遠了,有永不能再見的傷感師妹去袁州又是做什麼?

  王微聽張原心「怦怦」的跳。卻沒半句言語。心道:「介子相公是真的為難啊,我也知道相公與嬰姿小姐的事。只差半日的好姻緣,當然,商小姐與介子相公也是極好的姻緣,現在看來,王嬰姿小姐也是個癡心女子,相公該怎麼辦?」

  王微一向心高氣傲,但自幼所受的瘦馬調教,對大婦商澹然她是很尊重的,不敢吃醋,穆真真呢,一向與人無爭,良善退讓,王微也不會吃穆真真的酷,但對於張原的紅顏知己似的嬰姿師妹,王微自去年在山陰龍山見過之後,一直耿耿於懷但在這個年關將近的寒夜,枕著張原的胸膛、感著張原無語無奈的樣子、想著王嬰姿小姐為商澹然送行的樣子,王微起了深切的憐憫,她在想:「介子相公和他的嬰姿師妹會是怎樣的結局?嬰姿小姐嫁作他人婦?或者終身不嫁?或者介子相公把師妹偷偷給娶了?」

  王微不禁搖了搖頭。

  張原出聲了,問:「修微想說什麼?」

  王微道:「沒什麼,相公早些睡吧,明日還有很多事等著相公去做呢。」說著,把頭挪開一些,只摟著張原的腰。

  積雪寂寂,寒夜深沉。

  ……

  翌日一早,張原就給杜松寫了一封信,說了他有可能出使朝鮮,請杜松明年初派人來兵部領取軍械時安排幾個武藝高強的軍士來京,若他能成行,就隨他赴朝,若不能成行,就領了軍械回榆林,這對杜松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也不違反軍規律法,當年張居正回鄉祭父,戚繼光還派精銳軍士一路護送,現在的張原當然沒法和那時的張居正比,但去朝鮮是公幹,要幾個軍士護衛也很正常,屆時張原會通過兵部的關係下正式調令這日午前,宣武門外的那個書坊老闆袁朝年跟著武陵來了,呈上書坊財物清單,張原道:「讓武陵去驗看就行了,擬好契約再給我看。」

  武陵道:「少爺,我昨日已經和符叔一道去宣武門外仔細驗看過了,那個書坊所有房產和財物大致折銀一千二百兩。」

  張原對袁朝年道:「那就立一份入股契約,就按我昨日說的,武陵代表我作為書坊股東,出兩千四百兩銀子入股書坊,以後書坊股份你佔一、武陵佔二,每年年底結賬分紅,書坊主要還是由你管理。」

  袁朝年甚喜,他一個小小童生,能與前途無量的狀元公合股開書坊,有這麼個大靠山以後書坊財源滾滾可以想像,當即磨墨提筆,按照張原的意思擬了一份入股契約,張原看了,表示同意,就讓武陵和袁朝陽簽字畫押,各執一份,武陵這邊先交股銀一千二百兩給袁朝年用以招募刻印工人、擴大書坊規模,餘下的一千二百兩銀子在半年內繳清,袁朝年使用這些銀子必須賬目清楚,武陵有權隨時審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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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敘舊武陵春

  袁朝年攜契約和銀子離開後,張原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午後要去泡子河畔坐冰床玩耍,你和姚叔去宗子大兄那裡把近視鏡、昏目鏡、焚香鏡搬到燈市街翰社書鋪出售,零售價是昏目鏡四兩五錢、近視鏡六兩五錢,焚香鏡四兩,都比山陰售價要略高一些,這四千里運到京城,運費要算進去的——這年底手頭有些緊啊,就靠賣眼鏡的銀子過年了。」

  武陵嘻嘻的笑,答應著,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張原問:「小武,你有何話要說?」

  武陵撓著後腦勺傻笑,還是開不了口。

  一邊的薛童大聲道:「介子相公,小武哥想娶雲錦姐姐。」

  張原哈哈大笑,拍著武陵的肩膀道:「小武放心,我已有計較——我問你,你與雲錦是想年前結婚還是待新年正月再說?」商澹然早就徵詢過雲錦的意見,雲錦答應嫁給武陵,武陵今年十八歲、雲錦十六歲,都已到了適宜婚配的年齡。

  薛童鼓噪道:「就今晚成親,小武哥等不及了。」

  「一邊去。」武陵推搡了薛童一把,撓著頭對張原道:「全憑少爺和少奶奶作主。」

  張原道:「今天都臘月二十五了,還是放在正月裡吧,婚姻大事,不能太倉促。」

  武陵連連點頭,喜得合不攏嘴,薛童和白馬兩個少年就鬧著向小武哥討喜酒吃,張原入內向商澹然說了這事,商澹然笑道:「好,明日請清墨山人擇個好日子,好好操辦一下,雲錦從六歲起就跟著我,我不能虧待她。」

  雲錦就在邊上,羞得滿臉通紅,含羞相謝姑爺和小姐。雲錦以前覺得武陵矮小,這兩年武陵長高了許多,武陵是姑爺的親信,模樣也清秀。她嫁給武陵後,依舊能夠陪在小姐左右,這讓雲錦很滿意。

  ……

  未時二刻,柳東溟、許筠、金中清三位朝鮮使臣準時到訪,給張原送來了兩個大禮盒,說是偏遠小邦的土儀,請張修撰笑納。有油芚、棉紙、筆墨這些不大值錢的朝鮮特產,更有價值不菲的寶石、水晶和人參,張原謝過,並未拒絕。

  內院的王微烹茶,讓蕙湘端出來款待客人,王微吃了茶道大師閔汶水幾年的茶,耳濡目染,也學得一手好茶藝。許筠、金中清多次出使大明,從未嘗過這般好茶,讚不絕口。

  柳東溟取出金中清昨夜擬就的準備正旦朝會時呈給大明皇帝的奏章。徵詢張原的意見,張原也不客氣,提了幾點修改建議,柳東溟表示佩服,回去後就按張原所說的修改。

  張原問起蔚泰酒樓案情審理結果,金中清道:「在下今日午前還去了錦衣衛衙門拜會了王千戶,王千戶說抓到的那個名叫昂阿巴的女真奸細怎麼也不開口,若不是那個姓翟的掌櫃招供說昂阿巴是建州正白旗的牛錄額真,王千戶他們還真要認為昂阿巴是啞巴了,這女真奸細從被抓獲的那日起就不肯進食。又斷了手腕,現在已奄奄一息,看來想讓這人招供很難了。」

  張原道:「可惜沒能抓到那個紅臉書生,那紅臉書生極有可能就是建州正白旗旗主黑還,三位使臣可曾識得黑還?」

  柳東溟與金中清對視一眼,金中清道:「黑還是奴爾哈赤第八子。我等只聞其名,以前並未見過他。」

  張原察覺柳東溟神色有異,金中清應是言有不盡,心想:「光海君與奴爾哈赤素有往來,柳東溟是國舅,想必是知悉其中內情的,據我所知,在薩爾滸之戰前,光海君迫於大明朝廷的壓力,不得不出兵助戰,而在戰後,光海君就兩面周旋想保持中立了,徐師兄曾向萬曆皇帝上書,要求派大臣到朝鮮監護其國,這樣才能控制朝鮮並牽制後金南侵,徐師兄是很有識見的,但朝中大臣還抱著宗主大國所謂的仁義寬厚,未能支持徐師兄的建議,其實在非常時期,宗主國派人監護屬國是有先例的,完全可行——」

  許筠、金中清都是朝鮮國博雅的儒者,自然要與大明國的新科狀元引經據典品茗長談,副使許筠是李贄的崇拜者,這次在京中覓得李贄的《焚書》,視若珍寶,許筠知道張原的老師焦竑與李贄是好友,焦竑曾刊刻有李贄編著的《藏書》六十八卷,但李贄死於獄中後,部分著作被禮部下令焚燬,這幾年禁令已弛,李贄的書又在坊間出現,但《藏書》因為多達六十餘卷,至今未有新刻本,許筠從張原言談中察知張原對李贄也頗欣賞,不是那種視李贄學說為毒蛇猛獸的傳統儒者,就想請張原寫信給南京的友人代覓一套《藏書》——

  張原微笑道:「許副使,不是在下不肯幫忙,但李卓吾的書在大明都被很多人視為異端邪說,若經由在下之手傳播到貴國,只怕傳揚出去不大妥當。」

  許筠霎時間漲紅了臉,離座長揖道:「在下冒昧了,張修撰勿怪。」

  張原還禮道:「許副使愛書之人,又何足怪。」心道:「我這邊想引進西學都困難重重,舉行了大辯論也效果有限,又何必讓王學左派的李贄學說攪亂朝鮮儒學傳統,對於朝鮮,現在不是改變其學術思想的時候,宣揚正統儒學的忠義仁孝才更有用,朝鮮對大明就是要死忠——」

  談論了小半個時辰,金中清見廳外有婢女頻頻來窺,料想張原還有事,便與柳東溟耳語幾句,三位朝鮮使臣便起身告辭。

  張原送出大門外,與柳東溟三人殷殷道別,才一轉身,就見景徽在金柱大門內對著他笑,說道:「姑父,我把你客人趕跑了。」

  張原笑道:「小徽來了,那我們就出發去泡子河畔吧。」

  這時祁彪佳從兵部廨捨趕來了,要陪未婚妻商景蘭賞雪景坐冰床呢,商澹然也是好遊玩的,把九個月大的小鴻漸也帶上,王微、穆真真都去了,雇了三輛大車,到泡子河畔一看,玩冰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沒有空餘的冰床,聽得那滑行的冰床中有女子在唱蘇州小曲,還有男子的大笑聲,想必是京中風流子弟挾妓遊玩,張原這邊都是女眷,自是不好混到那些玩冰床的男女中去,就先到張聯芳的豪宅去等著,商澹然帶著小鴻漸去找張岱之妻劉氏說話——

  張耀芳去西城逛城隍廟會未歸,張岱聽說張原帶了家眷來玩冰床,便道:「我去問問,給點銀子,讓那些人離開,空出這邊湖面。」匆匆往後園去了,動輒以銀錢開路,這點張岱和張萼很像,都是紈褲啊。

  張原讓武陵、姚叔幾人把翰社鏡坊的眼鏡搬去燈市街書鋪,正搬箱籠之際,忽見蕙湘從後面氣喘吁吁跑了進來,叫道:「介子相公,宗子相公與人爭吵起來了,那些人出言調戲微姑和蔻兒——」

  張原眉頭一皺一挑,往後園大步趕去,姚叔、武陵、薛童幾人都跟上,張聯芳的豪宅坐落在泡子河西岸,後園正對著泡子河,張原出了後園木柵門,就見冰封的河畔聚著一大堆人,原先在冰面上玩耍的人這時都圍到這邊來了,大兄張岱正與幾個錦帽貂裘的男子爭吵,王微、李蔻兒站在靠後一些,還有幾個侍女和僕婦,也在幫著張岱罵那些人——

  張原走過去問張岱:「大兄,怎麼回事?」

  張岱還未及回話,忽聽泡子河裡一架冰床中有個女子驚喜地叫道:「這不是張案首嗎?」分明是紹興口音。

  「張案首,這是猴年馬月的稱呼?」

  張原凝目看去,冰床中那女子已經起身走下冰床,不料小腳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想要爬起身,又滑倒,金蓮小腳如何能在冰面上走,這紅裙女子乾脆就跪坐在冰面上,向張原鞠躬道:「張案首不認得奴家了,奴家是山陰關王廟的武陵春啊。」

  張原輕輕「啊」了一聲,武陵春,有印象,那年他中了縣試案首,被三兄張萼強邀去關王廟附近的百花酒樓喝酒,當時有七個陪酒的妓女,武陵春就是其一,武陵春伶牙俐齒,吳歌唱得極好,名字比武陵多一字,所以給張原印象頗深,只不知這武陵春怎麼也到了京城,當然,現在不是和一個家鄉妓女敘舊的時候——

  張原朝武陵春點了一下頭,又問大兄張岱發生了何事?

  張岱氣乎乎道:「讓蔻兒說吧,我是後來趕到的。」

  李蔻兒便道:「宗子相公為我制了一架小冰床,我想和微姑一起在河畔撐著玩,這些人——」朝那幾個錦帽貂裘的男子一指,「這幾個人就過來風言風語調戲,我就罵他們,這時宗子相公過來了,這幾個人竟要宗子相公向他們道歉!」

  王微和李蔻兒都是萬中挑一的美女,服飾是妾侍的規制,這幾個輕薄男子以為調笑幾句無妨,沒想到王微和李蔻兒嘴巴不饒人,罵得他們惱羞成怒,見張岱過來,知是張岱的侍妾,就要張岱向他們道歉,這幾個男子顯然是很有勢力背景的,而且有點蠢,不然不會這麼囂張,要知道住在泡子河畔的也大都是官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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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又見方鴻漸
               
  張原為人謙遜,喜好交友,不會無緣無故惹是生非,但誰要是想踩到他頭上,那他的反擊是狠厲的,對姚復、董其昌、汪汝謙、姚宗文都是如此,眼前這幾個衣飾華麗的男子看著面生,以前應該未曾見過,一般輕薄浮浪子弟看到美女想調笑幾句也是常態,看到大兄張岱過來了趕緊灰溜溜走開也就罷了,卻反倒要求大兄向他們道歉,這就太囂張了——

  張原不動聲色道:「幾位要我們道歉,就請自報家門,我們好登門謝罪。」

  居中那個劍眉鳳目的青年男子模樣頗為英俊,聞言淡淡道:「登門謝罪就不必了,道個歉,這事就算了。」

  張岱身邊的健僕馮虎忍無可忍了,怒道:「這是我張氏宅第的後門,你們這些瘟生在我家門前調戲我家少爺的女眷,竟還敢要我們少爺道歉——」對張岱道:「大少爺,打了吧。」

  一邊的能柱也摩拳擦掌道:「對,打了再理論。」

  能柱、馮虎以前在山陰一直跟著張萼,遇到這種事那果斷是二話不說就動手的。

  松江打行的干將汪大錘很長時間都沒有鬥毆打群架了,拳頭癢癢,吼道:「打他娘的!」原地跳動著,精力瀰漫蓄勢待發的樣子。

  張岱瞪了馮虎一眼,低喝道:「不要莽撞。」他現在是翰林院庶吉士,是官身,行事當然要穩重,哪能沖上去就打。總要先理論才是,但這幾個男子無禮在先還敢這般囂張,張岱也很惱怒,說道:「打狗先要看主人,問清楚是哪家的狗才好打。」

  那幾個貂裘男子身邊也有隨從十餘人,聽到馮虎幾個喊著要打,也就護到主人身前,怒目而視。雙方劍拔弩張,那劍眉鳳目的青年男子指著張岱的鼻子怒喝:「你說什麼!」

  跪坐在冰面上的妓女武陵春這時扶著冰床站起來了,叫道:「方公子、錢公子,大家不要動手,這位張公子是山陰狀元坊的名門子弟,大家都是浙江人——」

  「啪」的一聲,武陵春臉上挨了一耳光。有人罵道:「閉嘴,你一個下賤娼婦也配勸架!」

  動手打武陵春的是劍眉男子的隨從。幫閒打扮。一副狗仗人勢的神態,斜眼瞅著張岱、張原二人,他方才聽武陵春稱呼張原為張案首,以為張原只是個秀才,輕蔑道:「你們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誰?」

  張原與武陵春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任何情分,但畢竟是紹興同鄉。武陵春好心想勸架卻挨打,張原愈發惱了。冷笑道:「說出來聽聽,看看有多嚇人。」

  那劍眉男子橫了手下幫閒一眼。向張原傲然道:「在下供職尚寶司,雖只是一個小官,但也是朝廷命官,你們今日男男女女對我百般辱罵,這可不是賠禮道歉就能了結的。」說著,冷笑連連。

  朱元璋初設尚寶司時,尚寶司職權頗重,掌玉璽、符牌、印章,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尚寶司的玉璽、符牌、印章歸宮內尚寶監的太監接管,尚寶司已無寶可掌,只有時外廷要用寶璽時才需要尚寶司從中溝通,但尚寶司兩百年來一直未撤去,已經成了蔭官衙門,勳貴大臣的有些子弟愚笨不會讀書無法通過科舉做官,又不願當皇宮侍衛,有的就會安排到尚寶司混日子,這劍眉男子既自稱是尚寶司官員,那很可能就是某權臣貴戚的子弟——

  張原故意道:「哦,原來是尚寶監的公公,失敬,失敬。」

  張岱哈哈大笑,馮虎他們信以為真,詫異道:「奇哉,這人是宮中太監,粘的假鬍鬚?」

  這劍眉男子瞠目怒喝:「是尚寶司,不是尚寶監。」

  張原點頭道:「哦,原來是尚寶司,那在下倒要請教,你這尚寶司的官是哪一科考出來的?」

  劍眉男子頓時漲紅了臉,大明朝最重科第,只有進士得官才受人尊敬,即便是舉人、監生都要差很多,靠祖蔭得來的官更是沒前途,蔭官入尚寶司的,一輩子都在尚寶司,沒有陞遷的希望,這是朱元璋留下的祖制——

  劍眉男子身邊的一個錦帽貂裘的男子說話了,對張原道:「莫要咄咄逼人,你以為尚寶司的官那麼好做的嗎?」

  張岱譏諷道:「當然好做,只要他父輩有官做,也就有他的官做。」科舉及第、庶吉清流,不在這時傲人更待何時。

  劍眉男子憤怒了,怒叫:「放肆!」又吩咐道:「去叫兵馬司的人來,去叫兵馬司的人來,今日我絕不與你們甘休。」

  那個戴玄羅帽的幫閒便大步報官去了,還扭頭沖張岱、張原道:「有膽量就別躲。」

  張岱喝道:「蠢才,趕緊去叫官差來,跑著去。」

  那錦帽男子搖著頭道:「你們莫要後悔,莫要後悔。」似乎張岱、張原很快就要落入悲慘境地,簡直讓他有些同情。

  張原對那劍眉男子道:「還是說出令尊的名諱為好,這樣我或許會對你尊敬一些。」

  劍眉男子「哼」了一聲,不答。

  那錦帽男子道:「鴻漸兄,等下兵馬司的官差來,少不了也要說出世伯的大名,何必現在隱瞞卻受這兩個有眼無珠傢伙的氣。」

  「鴻漸兄!」

  張原這邊的人都愣了一下,這劍眉男子竟和張原之子小鴻漸同名,太巧了,張岱是哈哈大笑,張原含笑心想:「看來我那兒子要從小管教,不然以後像這人一般那可糟糕。」

  「笑什麼,有何好笑!」

  名叫鴻漸的男子怒道:「我姓方,名世鴻,字鴻漸,現為尚寶司正六品司丞,這很好笑嗎?」

  張原腦海裡靈光一閃,問:「你與方閣老是何關係?」

  方世鴻冷笑道:「正是家嚴。」心裡有些得意,眯起那雙鳳目,等著看張原前倨後恭的醜態。

  張原聽到這男子說是姓方,立即就想到方從哲,這男子容貌與方從哲有幾分相似,都是臥蠶眉、丹鳳眼,一表非凡,但從這言行看,這方世鴻方鴻漸卻是個草包,很好很好,方閣老啊方閣老,你竟有這樣的兒子!

  邊上那個貂裘男子幸災樂禍道:「兩位聽明白了沒有,這位是當朝首輔的公子,嘿嘿——」

  張原問:「方公子是最近才來京城的嗎?」

  貂裘男子代答道:「正是。」

  豈料張原把臉一板,冷冷道:「方閣老清名素著,為朝臣楷模,豈會有這樣一個調戲婦女仗勢欺人的兒子,定是招搖撞騙之徒假冒方公子——來人,把這個假冒的方公子揪起來,送到兵馬司去。」

  汪大錘象獵豹一般應聲躍出,三拳兩腿就打倒對方的兩個隨從,能柱、馮虎,還有來福、能梁見汪大錘動手了,也一擁而上,王微身邊的薛童摸出彈弓,裝上硬泥丸,覷準那個敢取名鴻漸的傢伙就是一記泥丸,正中方世鴻的額角,頓時皮破血流,捂頭呼痛——

  方世鴻和友人帶來的僕人隨從當中有兩個頗有拳勇,但敵不得汪大錘奮不顧身,而且能梁、能柱兄弟還有馮虎都是慣於鬥毆的,很快就被打倒打散,汪大錘上前一把揪住方世鴻,劈臉就是一耳光,若不是張原喝住,方世鴻會被打得半死。

  方世鴻的幾個朋友驚得目瞪口呆,見方世鴻被揪住,還打得頭破血流,慌忙叫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他的確是方閣老的公子,千真萬確。」

  張原道:「絕然是假冒,方閣老最重聲譽,豈會有這樣為非作歹的兒子,你們三個是招搖撞騙者的幫兇,一併抓起來,交由官府處置。」

  馮虎幾人把方世鴻的這三個朋友按跪在地上,敢動彈就是一耳光,方世鴻帽子被打落、髮髻被揪散,額角還腫起一個包,狼狽不堪,發狠道:「好好,我們見官說話,我們見官說話。」怒視張原,恨不得把張原千刀萬剮。

  張原盯著方世鴻道:「我不會和你去見官,我會去見方閣老,告訴他有人冒充他兒子敗壞他名譽,方閣老必定感謝我。」

  武陵春走上岸來,對王微說了幾句話,王微就過來扯扯張原衣袖,對張原輕聲道:「相公,那武陵春說這個方世鴻真是方閣老的兒子——」

  武陵春是好心,張原低聲回應道:「我倒是怕他不真。」

  王微就知張原自有計較,便與李蔻兒退到木柵門邊,這時,聽得馬蹄聲響,東城兵馬司的一個吏目騎著領著一隊步行的差役趕到了,行動很快,方閣老的公子被人欺侮,他們豈敢拖拉磨蹭——

  那個報案的幫閒氣喘吁吁跑在最前頭,到近前一看,方世鴻和另三位公子少爺都被強迫跪在冰冷的湖岸邊,其餘僕從要麼倒地呻吟,要麼遠遠的不敢靠近,這幫閒大叫:「鴻漸公子,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竟敢打你!」上前就要攙扶方世鴻,被汪大錘一推,一跤跌倒。

  方世鴻見官差到來了,大叫道:「各位公差,在下方世鴻,尚寶司司丞,家父乃當今首輔方中涵,這幾個兇徒辱罵毆打我,速速將他們拿下——」

  不料那吏目根本沒朝他這邊看,下馬向張原拱手道:「張修撰,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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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登門打臉
               
  三月間董氏父子的殺人埋屍案,東城兵馬司的這位姓程的吏目跟隨指揮使來泡子河畔查案,那時就識得張原,其後張原欽點狀元、簪花誇街,入翰林院為修撰官,又被推舉為東宮講官,在各黨之間周旋,讚譽固然多,非議也不少,程吏目屢屢聽到關於張原的傳聞,上月的國子監大辯論,東城兵馬司負責警戒,程吏目再次見到了張原,張原還向他點頭致意,張原這人有個好處就是只要是認識的,不管對方地位多麼卑微,張原遇上了都會打個招呼或者點個頭,從不以富貴驕人,所以程吏目對張原印象頗佳——

  張原道:「程吏目,這位是我大兄張宗子,現為庶吉士。」

  程吏目向張岱拱手道:「久仰,久仰。」山陰張氏一科三進士,兩個入翰林,的確是讓人久仰啊。

  張原又道:「那邊兩個女子一個是我的侍妾,姓王,一個是我大兄的愛妾,姓李——」

  程吏目朝木柵門那邊一看,兩個絕色佳人並肩而立,雖是冬裝,卻也難掩妖嬈身段,不禁暗讚道:「張氏兄弟豔福不淺,果然是才子配佳人啊。」收回目光,不敢多看,拱手道:「張修撰請講。」張原向他介紹張氏女眷當然是有緣故的。

  只聽張原續道:「她二人出後園想要這湖裡撐冰床玩耍,卻遇這幾個無賴浪蕩子出言調戲,我大兄趕來與他們理論,他們反倒要我大兄向他們道歉。我過來問他們,這個男子——」,朝跪在地上的方世鴻一指,「此人起先自稱是尚寶司的官員,後來覺得尚寶司不足以威嚇我等,就又自稱是方閣老的公子——」

  方世鴻左眼被額角流下的血污矇住了,睜著右眼大叫道:「家父就是方中涵!」

  張原故意裝糊塗:「中涵?」

  方世鴻被迫當眾跪著。羞憤得要發瘋,大聲道:「方中涵就是方從哲,姓張的狗賊。不管你是什麼官,我方世鴻與你不死不休。」

  張原搖著頭道:「程吏目你看,哪有做兒子的直呼父親姓名的。這絕然是假冒,這幾個惡少帶著惡僕四處招搖撞騙,敗壞方閣老的名聲,竊以為與黨爭有關,應是有人要故意損害方閣老的清譽,我既遇上了,當然不能不管,程吏目,你先帶人把他們都押到兵馬司監牢去,方閣老那邊我會親自去登門說明。到底要如何處置還要看方閣老示下。」

  程吏目看著披頭散髮、半面血污、咬牙切齒、胡言亂語的方世鴻,怎麼也不像是堂堂首輔之子,又知張修撰斷案如神,董氏埋屍案和前日的蔚泰酒樓女真奸細案都是張原揭出真相的,不信張修撰難道信這個跪在地上的骯髒傢伙。當下命手下差役把這伙男男男女都押回衙門審問——

  張原又大聲叮囑程吏目道:「那幾個青樓女子是被這無賴惡少矇騙的,帶回衙門問完話後不要難為她們,早早放她們回去。」說這話時,向立在邊上的武陵春點了一下頭。

  程吏目躬身道:「卑職明白。」當即與差役將方世鴻及其三個朋友、五個幫閒、十二個家僕,還有四個妓女都押回東城兵馬司,那方世鴻還在大喊大叫。出言威脅押送他的差役,真是自取其辱,腿上又挨了一棍,悲憤憋屈,無可名狀。

  方世鴻一行被押走之後,泡子河畔恢復了清靜,午後冬陽照在冰面上,反光耀目,十幾個拖冰床的民眾站在一邊發愣,剛才那夥人坐了半天冰床都還沒給錢哪。

  張岱含著笑,在張原耳邊道:「介子,你膽子不小,方從哲的兒子也敢打。」

  張原道:「不知者不罪嘛,這是在我們家門前,不是我跑到方家去尋釁。」回頭對王微、李蔻兒道:「叫澹然、小蘭、小徽還有劉嫂嫂她們一起來玩冰床吧。」

  商澹然她們已經聽說後園的糾紛,早就等在柵門裡了,這時走出來詢問,張原道:「沒什麼事,你們只管坐冰床玩——姚叔,備車,我要去大時雍坊。」

  張岱道:「介子,我與你一起去見方閣老。」

  ……

  大時雍坊在千步廊西側,是京中權貴聚居區,首輔方從哲的四合院坐落在大時雍坊中段,也是工部配給的,比張原在李閣老胡同的寓所大了何止一倍,這座四合院有些年頭了,最早是嚴世蕃的府第,嚴氏倒台後,房產被抄沒,嚴世蕃的豪宅一分為二,除了方從哲的這座四合院,另一座院落現歸鄭貴妃之兄鄭國泰所有,鄭國泰之子鄭養性那日拜訪張原說要送一座大時雍坊的宅子給張原就是指這一座,若張原收了,那與方從哲就是鄰居了。

  這日午後,方從哲府上有兩位客人來訪,分別是禮部郎中邵輔忠和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邵輔忠是浙黨,王大智是楚黨,而方從哲祖籍雖是浙江湖州,但從高祖輩就隨成祖朱棣到了北京,一直生活在大興縣,方從哲任首輔後,依靠的還是順天的人脈和自家門生,而門生中以齊黨亓詩教最為得力,所以方從哲是傾向於齊黨的,又因為浙、楚、齊、宣諸黨聯合對付東林,所以方從哲與邵輔忠和王大智這些浙、楚官員的關係都還不錯,但在五月梃擊案中,三黨意見不一,有分化跡象——

  方從哲一手理著頜下美髯,一手端茶輕啜,放下茶盞,對邵輔忠道:「張原真的明明白白說了想出使朝鮮?」

  邵輔忠道:「正是。」

  方從哲道:「這可奇了,張原借大辯論之機,正要大肆推行他的所謂西學,為何卻要去朝鮮!」

  邵輔忠道:「下官也是不明其意,所以想先徵詢閣老的意見。」

  方從哲沉吟片刻。心道:「明年是京察之年,黨爭必然激烈,張原要去朝鮮就讓他去,也落得清靜,但吳道南、楊漣輩會讓他去嗎?」說道:「按祖制、慣例辦理吧。」

  邵輔忠心領神會,道:「下官明白了,那下官先告辭。」邵輔忠知道王大智要與方從哲商議明年京察之事。京察雖是由吏部主持,但若無閣臣配合,那就很難施行。

  邵輔忠走後。王大智道:「閣老,鄭尚書讓下官來請示閣老,丁巳京察將從明年何日開始進行?」

  方從哲道:「這個還要皇帝來定。我明日上疏建議皇帝儘早頒旨確定京察之期,五品以下的官員從正月二十八開始考察,四品以上的從二月初二開始自陳,王郎中認為合適否?」

  逢六年一輪的京察之年自然是越早進行越好,不然京官人人不自安,各種矛盾衝突會愈演愈烈,只有雷厲風行進行京察,該清除的清除、該提拔的提拔,才能迅速穩定朝局,浙、齊、楚三黨現在是佔盡優勢。東林餘黨將在丁巳京察中被掃清——

  王大智道:「鄭尚書也認為京察宜早不宜遲——」

  方府門僮來報,有客來訪,呈上兩份名刺,方從哲一看,臥蠶眉一挑。詫異道:「張原、張岱兄弟登門有何事?」

  王大智也覺得奇怪,張原與方從哲不和是盡人皆知的事,張原因為上回大辯論之事與方從哲幾近翻臉,但張原背後牽扯著不小勢力,方從哲雖是首輔,卻也無奈張原何。而且張岱、張原是新科進士,任職未滿三年,不在明年京察考評之列,也就是說丁巳京察就算能把東林餘黨盡數貶出京城,但對張原及其翰社官員卻無法貶黜,難道是張原自感丁巳京察後將勢孤,想現在就與方從哲修好?

  「閣老,那下官這就回去向鄭尚書覆命。」王大智起身告辭。

  方從哲為籠絡王大智,示以親密,說道:「我還有事與王郎中商量,王郎中先在鄰室小廳小坐片刻,待我看看張氏兄弟有何貴幹。」

  張岱、張原二人進來了,向方從哲施禮,分賓主坐下,僕人上茶,方從哲見張氏兄弟都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這才開口問道:「賢昆仲造訪敝宅,有何指教?」

  張岱是兄長,張岱說話,張岱道:「方閣老,京中有人故意敗壞閣老的清譽,被我兄弟二人撞見,已扭送東城兵馬司。」

  方從哲心頭一緊,值此京察將臨的非常時期,東林黨人料知必敗,雖然平日標榜清高,此時想必也會不擇手段反擊,妄圖敗壞他的名譽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張氏兄弟明顯親東林,豈會這麼好心,其中有詐,當下微微一笑:「那就多謝了,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宵小之徒妄想攪亂輿論,那是徒勞。」

  張原也是微微一笑,心想:「方閣老篤定得很哪,好極,很快就能看到變臉。」說道:「方閣老,這不是一般的流言蜚語,而是有人冒充你的親屬在胡作非為,影響甚惡——」

  方從哲臉色微變,坐正身子道:「冒充我的親屬,這是怎麼回事?」

  張原道:「方閣老容稟,事情原委是這樣的,在下今日午後攜家眷到泡子河畔我大兄寓所後門外坐冰床玩耍,卻遇一群惡少,言語輕薄,我和大兄上前與他們理論,為首者趾高氣揚自稱是方閣老的公子,反要逼迫我二人向他們道歉,我和大兄素知方閣老重清譽令名,對家人管教甚嚴,方閣老為首輔數載,未曾為家人謀私利,豈會有這樣仗勢欺人的兒子,尤可笑的是,那個自稱是方閣老兒子的惡少竟直呼閣老之名,所以在下斷然不信他是方閣老之子,已命人將這伙招搖撞騙之徒拿下,交由東城兵馬司處置,特來稟知方閣老。」

  儀表堂堂的方從哲臉色已經完全變了,雙手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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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六章 無言的交鋒
               
  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端著宣德窯印花白甌茶盞,立在小廳簾幕後一邊喝茶一邊聽方從哲與張岱、張原兄弟二人說話,待聽得張原說明了事情原委,王大智是大吃一驚,白甌小盞裡的茶水都潑灑了出來,心想:「今年八月皇帝壽誕,下旨恩蔭方閣老的兒子方世鴻為尚寶司司丞,方世鴻是本月初進京任職的,張原所說的招搖撞騙之徒極有可能就是方公子,那方公子怎麼就與張原衝突起來了,這下子被扭送到兵馬司去,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污點!」

  又想:「這只是張原一面之詞,事情真相到底如何還不明了,但以張原的聰明練達,豈會莽撞地把一個自稱方閣老兒子的人擅自送交兵馬司,怎麼也要先問清楚啊,張原這般行事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張原是有意裝糊塗,認真作假,故意掃方閣老顏面——」

  經過起先的驚詫,王大智迅速冷靜下來,畢竟方從哲與他們楚黨並非全然是一條心,楚黨現在執掌吏部,吏部與內閣爭權由來已久,東林餘黨被掃清後,吏部與內閣的矛盾就會顯現,所以王大智現在事不關己,冷眼旁觀,且看方閣老如何應對這次突如其來的危機?

  大廳上的方從哲心思急轉、驚疑不定,他不清楚張原說的那個被抓到兵馬司去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兒子方世鴻,這也許是吳道南、東林黨、張原設下的圈套,指使人假冒他兒子做些不大不小的壞事,然後抓到兵馬司去,就算最後澄清了,但對他的影響顯然也不好,所以他不能貿然作決斷,怕留下笑柄,但是,若抓到兵馬司的人真的是他兒子方世鴻。他又該如何應對?

  方從哲學識淵博、熟知典故,這時猛然記起昔日海瑞整治胡宗憲之子的手段,當時海瑞不過是浙江淳安的知縣,而胡宗憲是閩、浙兩省總督。海瑞就敢把途經淳安的胡宗憲之子抓起來痛打,藉口就是有人假冒胡公子招搖撞騙,張原現在這一手豈不就是在模仿海瑞,張原欺人太甚,你張原有海瑞那樣兩袖清風無可指摘嗎,只是現在事因未明,方從哲也沒法發作——

  不容方從哲多想。張岱、張原兄弟二人對視一眼,一齊起身向方從哲告辭,張岱道:「學生兄弟二人就是來向方閣老稟知此事的,請方閣老對坊間流言不必在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學生告辭。」

  小廳裡旁觀的王大智很揪心,若那個被抓到兵馬司的傢伙真的就是方世鴻,那張氏兄弟上門告知此事又從容離去。這等於是當面給了方閣老一耳光後又揚長而去,這要是傳揚出去,堂堂大明首輔還有何顏面表率群臣!

  「且慢——」

  方從哲開口了。他的兩道臥蠶眉豎起,神色凜然,說話語氣不輕不重:「賢昆仲請少坐,老夫即命家人去東城兵馬司的探詢究竟,若果是假冒,定要嚴懲,若另有隱情,老夫絕不寬容,兩位稍待片刻——」

  方從哲步出會客廳,叫來一個得力管事。低聲問:「世鴻今日去哪裡了?」

  那管事道:「少爺午前就與錢生、柳生幾個友人出去喝酒了。」

  方從哲問:「在哪裡喝酒?」

  管事道:「大約是在崇文門那一帶吧,具體何處小人卻是不知。」

  方從哲心道:「泡子河離崇文門也不遠。」吩咐道:「你即刻持我名帖趕去東城兵馬司,少爺恐怕被拘押了——」想想又不妥,改口道:「你先不要表露身份,探明究竟速來回話。」

  那管事急急忙忙去了,方從哲在階墀上皺眉踱步。又叫來一個管事,讓這管事持他的名帖去見順天府尹李長庚,李長庚與他關係密切,他要請李長庚出面處理此事——

  佈置了一番後,方從哲想起王大智還在小廳,就又去見王大智,致歉道:「慚愧,沒想到會出這等事,怠慢王郎中了。」

  王大智只好寬慰方從哲道:「閣老莫要著急,此事定然與方世兄無干,只是誤會而已,那下官先告辭了。」說罷,匆匆辭去。

  方從哲覺得丟了顏面,很是沮喪,回到客廳,見張氏兄弟不急不躁,坐在那慢慢啜著茶,方從哲目視張原,問道:「那個自稱是我兒子的人冒犯了張修撰,張修撰為何不押了他到來見我?」

  張原道:「事由不明,下官豈敢造次。」

  方從哲聲音低沉,又問:「若那人真是犬子,張修撰又當如何?」

  張原故作驚慌道:「閣老是怪罪下官沒有把那人交到閣老府上來嗎?」

  「和我裝糊塗。」方從哲心下暗惱,但現在也沒法指責張原,問:「那些人又如何冒犯張修撰女眷了?」

  張原心下冷笑,答道:「是下官的一個侍妾與我大兄的侍妾在泡子河宅第後門玩冰床,那自稱是方公子的人出言輕薄,這才起了爭執。」

  方從哲不再作聲,默默等待,這是雙方無言的交鋒,拼的是心理素質,張岱、張原心裡有數,方從哲心裡卻是沒底,午後時光流逝,日色已近黃昏,方從哲終於耐不住內心的煎熬,起身道:「多謝賢昆仲告知此事,兩位先請回吧。」

  張原道:「不急,下官願意等,案情很簡單,東城兵馬司的人很快就會審查清楚,來向方閣老稟明案情結果。」

  方從哲騎虎難下了,這時只有等,又等了大約兩刻時,客廳氈幕掀開一角,那個管事露臉叫了一聲:「老爺——」

  方從哲步出客廳,管事滿頭大汗、神色驚惶,低聲道:「老爺,鴻漸少爺真被抓起來了——」

  管事的話還沒說完,門僮跑進來稟道:「老爺,有客來訪。」呈上名刺,正是東城兵馬司指揮使樊爾成——

  方從哲忙問:「世鴻一起回來了嗎?」

  門僮道:「沒看到少爺。」

  張岱、張原走出廳來,張原問道:「東城兵馬司的人來匯報案情了嗎,下官也是當事人,想旁聽一下,請閣老准許。」

  方從哲無法拒絕,他把張氏兄弟二人留下也是想當面對質,但現在看來,這個決定頗為不智——

  東城兵馬司指揮使樊爾成進來了,向方從哲施禮,見張岱、張原也在方府,樊爾成神情古怪,也見了禮,向方從哲稟道:「閣老,下官今日接到一樁案子——」當即將泡子河畔的那場糾紛說了,案情已確定,那幾個男子確有調戲婦女的言語,有隨從僕人和同遊妓女為證,但張修撰指控他們冒充方閣老的公子,樊爾成不敢斷定真假,請方閣老派人去相認——

  方從哲臉色鐵青,他現在相信兒子方世鴻或許酒後有些放蕩言行,但只是張氏兄弟的兩個小妾而已,這種事情本可一笑了之的,張原卻偏要鬧到兵馬司去,其用心可想而知——

  張岱、張原再次告辭,說天色已晚,要趕回去,方從哲難道還能把他們拘押在方府,方從哲可不是當年的嚴嵩、嚴世蕃,萬曆末年首輔的職權已是大為縮減,只有看著張氏兄弟揚長而去。

  方世鴻當夜被接回大時雍坊,此前的悲憤憋屈變成了羞惱慚愧,見到老父,方世鴻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被張氏僕人打了,但額角那個腫塊卻是掩蓋不了的,方從哲得知兒子還挨了打,氣得手腳冰涼——

  ……

  按說方世鴻的這種輕薄言行放在別人身上算不得什麼,偌大的京城每天也不知會發生多少這樣的事,最多道個歉賺賠個禮罷了,但誰讓方世鴻是當朝首輔之子呢,誰讓方世鴻惹到的是張原呢,而且又是正值丁巳京察的前夕,京中的東林官員聞風而動,屬東林或者親東林的言官紛紛上書彈劾方從哲,諸如教子無方、御下不嚴、尸位素餐、毫無政績,把大明近年來天災人禍的責任都堆在方從哲頭上,大明的言官向來都是拿著放大鏡看別人缺點的,方從哲焦頭爛額,根本無暇報復張原,面對把他貶得一無是處的彈劾奏章,方從哲不得不向萬曆皇帝上書引咎辭職——

  萬曆皇帝在年三十的前一天下詔慰留:「卿子以市井糾紛被參,與卿何干,方今國事殷繁,閣務重大,倚毗方切,豈得以子情,引咎求去。朕眷倚至意,卿宜仰體朕衷,輔理朝政,以成君臣泰交之義,不必再有托陳。」

  方從哲不甘心就這樣辭職,他知道自己辭職就正中了張原的奸計,張原處心積慮就是想把他趕走,好讓其師吳道南獨掌閣務,以便推行那套歪理邪說,所以方從哲當然不能讓張原如願,得皇帝慰留,就繼續留任,但方從哲的聲譽已大受影響,世人多以成敗論事,京師百姓把張原打了方從哲兒子又上門告狀之事傳得沸沸揚揚,認為張原愛護家人,不畏強權,敢作敢當,值得敬佩——

  京中很多官員則對方從哲處理危機的能力表示懷疑,堂堂首輔對一個翰林修撰毫無辦法,一旦國家有大事發生,這樣的首輔又能有什麼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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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除夕煙火
               
  「柏灑辛盤此夜情,虛堂無夢亦三更。帝城團鼓迎年急,鄰院松盆熰歲明。臘節坐銷杯正永,春光入望斗初橫。呼嵩只切天雞唱,肅肅千官響佩聲。」

  這是宣城人丘瑜寫的京師除夕風俗詩,除夕夜在自家院中以松柏枝搭成一個木台,點火焚燒,要一直燒到天亮,這就叫「熰歲明」。

  萬曆四十四年的除夕夜,北京皇城西邊李閣老胡同張原寓所的垂花門外,一座松柏木架子正溫暖地燃燒著,松脂的香味洋溢開來,這是一種喜慶的味道;玫瑰色的火光映在門窗上貼著的紅紙葫蘆上,磚木深沉,紅光閃爍,這是一種喜慶的顏色;爆竹聲、辭歲聲、嬉笑聲,各種喜慶的聲音沸沸盈耳——

  這一夜,張原的寓所親朋滿座、熱鬧非凡。

  早幾日張岱就說請張原一家都到泡子河畔守歲共迎新年,而張原的內兄商周祚也請妹婿一家到東四牌樓一起過年,張原無法兩全,與商澹然商議一下,決定把內兄一家、族叔張耀芳一家都請到李閣老胡同聚在一起過年,張原居住在李閣老胡同也算是喬遷新居,按紹興人習俗,新居第一年有親朋好友一起守歲過年那就是吉祥福氣,所以到了年三十這日午後,張耀芳、張岱父子,張耀芳的一個妾、張岱的妻子劉氏、妾素芝、李蔻兒,還有婢僕四、五人先到了張原寓所,還沒坐定,商周祚夫婦和景蘭、景徽姐妹也到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隨後到來,四家人一起過年,張原這座小四合院的熱鬧可想而知——

  內院的女眷們在一起閒話、下棋、品茶、飲酒、投壺、唸誦守歲詩,吃一種由柿餅、荔枝、圓眼、栗子、熟棗製成的糕餅,還要吃驢頭肉,用盒盛裝,由於俗稱驢為鬼。吃驢肉就是「嚼鬼」,這是祈求家宅安寧,婢女僕婦忙著在房壁貼福祿、虎頭、和合諸圖。把點燃的燈盞放在床下,這叫「照虛耗」,穆真真不會下棋也不會喝酒。她與同樣大肚皮的素芝探討了一會分娩和育兒,就起身到各房看一看,她擔心失火,所以時不時去巡視……

  外院大門廳,張原與族叔、族兄、內兄還有祁承爜父子圍坐飲酒,都是同鄉,又是姻親,自然是其樂融融,說起家鄉除夕往事,有說不完的話……

  符叔、姚叔在換桃符、貼門神。武陵、茗煙、白馬、薛童這些少年男僕在門前燃放爆竹,奔跑嬉鬧,踢石球玩耍,白馬和薛童尤為活躍,兩個人專往冷街僻巷跑。遇到抱鏡聽卜的人就用紹興、金陵土語亂喊一通,喊完就跑,讓那聽鏡的人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北方風俗,除夕夜禱灶請方後抱鏡出門,以聽到外人的第一句話來占卜吉凶。《聊齋誌異》裡就有「鏡聽」一文,勵志並且搞笑……

  到了子夜時分,皇城中奉天門響起新年鼓聲,隨即皇城上空就是絢爛煙花騰起,萬曆四十五年(即1617年)到來了,歲在丁巳,後金奴爾哈赤把這一年稱作天命二年——

  新年第一天,京中四品以上官員要參加禮部舉行的正旦朝會大典,張原是從六品修撰,本來是沒有資格與會的,但因為是東宮日講官,所以也要參加,丑時初,張耀芳和張岱帶著女眷和婢僕先回泡子河畔去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也告辭回兵部廨舍,商周祚一家則留在這邊——

  張原和內兄商周祚進到內院,傅氏體弱多病,熬不得夜,已經先去商澹然房中歇息了,王微與商景蘭在下棋,商澹然和小景徽旁觀,周媽抱著小鴻漸也在邊上,小景徽不時逗一下小鴻漸,捏一下他臉蛋、做個鬼臉、用髮梢撩他,這多笑的孩兒就「格格」直笑——

  見商周祚、張原進來,商澹然等人一齊起身向商周祚、張原祝福新年,張原還禮,說了幾句祝福話,問澹然:「鴻漸怎麼沒睡?」

  商澹然道:「早睡飽了,剛醒的。」把小鴻漸抱過來柔聲道:「鴻漸,向你阿舅祝福新年,向你爹爹祝福新年。」把兒子的兩隻小手攏在一起,作出作揖的樣子。

  九個月大的小鴻漸覺得很好玩,又是點頭,又是上下搖手,那笑嘻嘻的可愛模樣,逗得一室笑聲。

  商周祚也有些睏倦,去張原的書房小睡一會,張原帶著王微和景蘭、景徽姐妹去垂花門外放煙花,有種名叫「天花噴礴」的煙花是出於內官巧匠之手,燃放時如天女散花,小徽看得拍手歡笑——

  張原立在松柏木火堆邊,嗅著松脂的香氣,道:「我說個笑話,蘇州有個商人在金陵過年,見秦淮兩岸煙火絢爛,他卻向旁人說『蘇州此時即便有燈火也無處放』,人問何故?這人說『蘇州此時天上被煙火擠住,放亦不得上,因為天上沒空隙了』。」

  王微和景蘭、景徽姐妹皆笑,眸光璨璨如星。

  不遠處的皇城內,各種絢麗的煙火此起彼伏,這一刻,大明的繁華如此實在。

  ……

  辰時初,張原和內兄商周祚一道入承天門,正旦朝會是新年大典,按祖制,皇帝是要親臨皇極殿接受百官和四夷遠臣朝拜祝賀的,但萬曆皇帝已經多年沒參加正旦朝會了,今年也不例外,依舊是由禮部、鴻臚寺官員主持,繁文縟節,走走形式而已,張原看到一身官服的秦良玉和朝鮮的四位使臣也在隊列中,並有新年賀章呈交給司禮監官員——

  朝會散後,眾官陸續出皇極門,門邊除了羽林衛軍士之外,還有兩個東宮太監候著,正是鐘本華和韓本用,二人奉太子之命請錢龍錫、郭淐、成基命、徐光啟、孫承宗、張原、馬之騏東宮這七位講官去文華殿,皇太子朱常洛要在文華殿接見七位東宮講官,張原等人來到文華正殿,拜見皇太子,皇太子說了一些新年祝福語,並賜新年禮物,眾人謝恩,拜謝而出——

  張原找了個機會問鐘本華:「公公何時會在前海外宅?」

  鐘本華道:「初五日雜家會在宮外。」

  「好,初五日午後我來向公公拜年。」

  張原拱拱手,快步跟上師兄徐光啟出了文華門。

  按慣例,東宮講官還要去內閣直房拜見閣臣,張原也跟著去了,方從哲和吳道南都在,方從哲見到張原,真是羞惱憤恨不已,很想當面將張原遞上的拜帖擲還,但轉念還是忍了,他是堂堂首輔,必須要顯得有容人之雅量,現在擲還拜帖無損張原什麼,倒顯得他方從哲發洩私憤——

  方從哲淡淡含笑,對張原道:「張修撰有海瑞海剛峰之風,剛正不阿,替老夫教訓了不成器的犬子,老夫還得謝過張修撰才是,聽說張修撰的公子也叫鴻漸,那倒與犬子同名了,真是巧。」

  張原心道:「這老傢伙話裡帶刺啊,在大明官場,海瑞是讓人敬而遠之的人物,說難聽點是討人嫌的人物,方從哲把我捧為海瑞,我怎麼敢當。」恭恭敬敬道:「閣老言重了,下官年幼識淺,言行或有不當之處,但忠君愛民之心卻是有的,前日與閣老令郎有些小誤會,閣老大度,不歸咎下官,下官感激不盡,至於下官的幼子之名與閣老令郎的表字暗合,還真是巧事,下官已決定給小兒改名,以免冒犯。」

  方從哲心裡冷笑,面上微笑,說道:「豈敢要令郎改名,倒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劣子要改名才對。」一笑而罷。

  張原與眾官出了承天門,拱手四散,除了當值的官員,現在都是假期,要過了元宵才正式坐衙。

  徐光啟與張原並肩而行,徐光啟搖頭嘆道:「介子,你現在可把方閣老給徹底得罪了,以後你想推行經世濟民之策就太難了。」

  張原道:「即便沒有這事,我也早已把方閣老給得罪了,不差這一回。」

  徐光啟苦笑,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紫禁城,旭日初昇,承天門黃瓦飛簷的積雪映著日光也顯得大氣雍容,好似大明朝的莊嚴猶在,心道:「君主無為,政令不行,官員們忙於內鬥,少有憂國之心,豪強兼併,貧富懸殊,奢侈的錦衣玉食,貧困的不免凍餒……」

  徐光啟正這麼想著,卻聽張原說道:「徐師兄,我想請求出使朝鮮國。」

  「啊。」徐光啟吃了一驚,問:「為何?」

  張原道:「我是想藉機考察遼東邊備、探聽奴酋情況,再就是設法約束朝鮮國君,不得與奴酋來往。」

  徐光啟凝思片刻,點頭道:「介子不是空談的書生,為國為民,不憚遠險,讓愚兄敬佩,只是吳閣老會准許你離京嗎,你是吳閣老的得力門生,京察即將開始,這是非常時期。」

  張原道:「我會向吳閣老說明的,丁巳京察也不過是一時得失,不必看得太重。」

  與徐光啟別後,張原先去拜會房師楊漣,說起出使朝鮮之事,楊漣起先是堅決反對,認為京察之重要性遠遠超過出使朝鮮,希望張原留下幫助他和東林諸人,張原道:「學生現在是方閣老的眼中釘,學生若離開一段時間反而更好。」心想:「留在京中勾心鬥角還不如做些實地考察,而且這次京察東林是必敗的,東林的轉機是在朱常洛身上,這只有等待。」

  楊漣見張原心意已決,也只好作罷。

  ……寫一段除夕情節,紀念剛剛過去的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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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東嶽廟的恐怖
               
  賀節、交拜、筵席,轉眼就是正月初五,這日未時初,張原去會同館邀秦民屏一道去十剎海拜會太監鐘本華,秦良玉因為是女官,太過引人注目,土官結交內臣恐惹非議,就沒有同往,其子馬祥麟跟去了。

  早幾日就已立春,天氣開始回暖,經過冰雪沃洗的陽光顯得明媚,大明門外的棋盤天街廣場上,百戲雜技熱鬧非凡,扒竿、觔斗、鑽圈、疊案、舞獅子、舞龍燈、耍戲法,讓人目不暇接——

  馬祥麟看舞飛叉看得入迷,舞叉的漢子大冷天打赤膊,兩柄鋼叉雪亮,叉頭纏著布條,浸油點火,兩柄鋼叉兩團火,在賣藝漢子的臂、腿、肩、背處飛舞滾動,手臂一振,火叉飛起在半空,急速旋轉,好似風火輪,又穩穩接住——

  「走吧,這個要夜裡才好看。」

  秦民屏朝場中丟下幾枚銅錢,拉著外甥馬祥麟離開舞叉場。

  張原今日帶了汪大錘和薛童出來,薛童新年十三歲,馬祥麟新年十四歲,二人歲數隻相差一歲,但身高足足差了一尺,看著體格懸殊,交情卻不錯,薛童道:「馬少爺,晚邊我們到正陽門那邊看傀儡戲,更好玩,昨日我和小武哥還有白馬去看了。」

  馬祥麟道:「我娘夜裡不讓我出來。」

  薛童朝馬祥麟眨眼呶嘴,示意馬祥麟求張原,馬祥麟便道:「介子世叔,你年前說要帶我看撮戲法的——」

  秦民屏正待瞪眼呵斥。張原笑道:「好,我們等下在鐘公公那裡用了晚飯,就一路逛到正陽門,再繞回來,如何?」

  馬祥麟大喜,連聲道謝,這牛高馬大的土家族少年純樸稚氣。

  幾個人來到後海的鐘太監外宅。鐘太監早就等候著了,相互恭賀新年,便即開席飲酒。秦民屏年前來過一次,那次鐘太監不在,這回見了當面感謝鐘太監當年相助的恩德。鐘太監笑呵呵擺手道:「雜家豈敢居功,這都是張修撰熱心腸,雜家只是幫點小忙。」

  馬祥麟好奇地打量鐘太監,還點著頭說:「果然很相像。」

  鐘太監笑問:「馬公子說什麼?」

  馬祥麟道:「西湖邊的木雕菩薩雕刻得很像公公。」

  秦民屏趕忙解釋,卻原來是他們這次入京,特意繞道杭州,拜祭了鐘太監的生祠,生祠香火頗盛,據說有助文運、能保佑科舉云云。

  鐘太監聽得大悅:「你們有心了,多謝多謝。」

  說起張原痛打方閣老兒子的事。鐘太監道:「那方世鴻已辭去尚寶司丞之職,方閣老很沒面子啊。」

  張原問:「公公是不是也認為我行事有些魯莽?」

  鐘太監笑道:「若是別人,那肯定是惹禍了,但張修撰從來不是莽撞無謀之人,方閣老只能如當年的胡宗憲一樣吃啞巴虧。兒子被白打了,哈哈。」

  張原道:「方閣老恨我入骨了。」

  鐘太監道:「不管暗中怎麼恨你,表面上方閣老還得與你笑嘻嘻,顯他的宰相度量,而且一般而言方閣老以後反而不會刻意與你為難。」

  鐘太監看得還是很清楚的,張原道:「那就是口蜜心劍了。我以後更得小心謹慎,不要有把柄落到方閣老手裡。」

  鐘太監知道張原和他一樣,都是把寶押到皇太子和皇長孫身上的,笑道:「何足懼,張修撰如日初升,方閣老已是日薄西山了,來,雜家敬張修撰一杯。」

  這酒一直喝到酉時三刻,天色暗下來了,張原、秦民屏起身告辭,張原直說要帶馬祥麟看把戲去,鐘太監也就不再留客,送出大門外時拉著張原的手低聲道:「張修撰,初八日是五閻羅誕辰,哥兒要去朝陽門外的東嶽廟進香,為其母親祈福,說順便想見見張先生——不知那日你有空暇否?」

  張原想著自己也許二月間就要出使朝鮮,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皇長孫朱由校,與小木匠的感情是要經常聯絡的,點頭道:「那我一早就先到東嶽廟恭候。」

  鐘太監微笑道:「不用那麼早,哥兒說午後出去可以多遊玩一會,張修撰未時初趕到東嶽廟即可。」

  辭了鐘太監,張原主僕與秦民屏、馬祥麟舅甥二人沿皇城東側緩緩而行,年節宵禁解除,夜市繁華,車水馬龍,斗九翻牌、舞棍踢球、唱說評話、無論晝夜,馬祥麟何曾見過這般盛景,直瞧得眼花繚亂——

  從大明門直到正陽門,數里長街,士女傾城,兩邊店舖燈籠高張,賣藝百戲鑼鼓喧天,張原陪著秦民屏、馬祥麟看了傀儡戲、看了耍花壇,在正陽門邊上的一家客棧看到有隔壁戲表演,張原知道隔壁戲就是口技,林嗣環和蒲松齡分別寫過《口技》的名篇,很是精彩,幾個人便進到店中大廳看戲,表演口技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名叫汪京,坐在屏風後,淝水大戰就從這狹小的屏風後演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傷者嚎叫、駿馬長嘶,兩軍交戰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神奇得讓張原想走到屏風後去看看是不是藏著個電視機或者收錄機——

  表演完畢,少年汪京出來謝客,一個披髮童子托盤請賞,張原賞了五錢銀子,汪京凝目看了張原一眼,含笑躬身致謝。

  ……

  初八日一早,張原陪澹然和小鴻漸到大慈延福宮拜禱三官帝君,中午就在內兄府中用餐,看看已是午時末刻,便帶了汪大錘和武陵,由姚叔駕車,出朝陽門往東嶽廟而去,廟前有一片松林,繞過鬆林,只見前來瞻禮的士女熙熙攘攘,化楮錢爐煙熏火燎,火不得熄,可見香火之盛。

  張原下了車,四處看了看,皇長孫朱由校應該還沒有到,見殿前有三大石碑,就踱到碑前觀看,其中一塊廟碑赫然是趙孟頫所書,左右無事,就一字一筆細看,在心裡臨摹,他的書法偏弱,要加強啊,一塊碑文還沒看完,武陵突然跑過來道:「少爺,我方才看到有個紅臉漢子往殿裡去了,會不會就是女真奸細?」

  張原笑道:「你還真是草木皆兵了,哪有這麼巧,這年節喜慶日子喝多了酒紅臉膛的人很多,哪能都是女真奸細。」

  ——據錦衣衛百戶甄紫丹所言,他們追查到那個紅臉書生先前是住在棋盤街陸氏飯店,抓到昂阿巴的當日,那紅臉書生和隨從就退房離開了,想要陷害朝鮮使臣的奸計已經敗露,他們哪裡還會留在京城,應該早就逃得遠遠的了,所以張原不相信在這東嶽廟會遇到紅臉皇太極,沒理由啊。

  武陵聽少爺這麼一說,也笑了起來,說道:「我是看那人一路走,眼睛卻是在看那些香客,好像是在找什麼人似的。」

  這時,有三輛馬車停在了松林邊,武陵一看,就說:「少爺,鐘公公到了,我看到小高公公了。」

  張原沒對武陵說皇長孫會來,皇長孫出宮這種事儘量少讓人知道為好。

  朱由校青衫青帽,比尋常富家公子還樸素一些,由八個內侍陪著,內侍也一律換穿僕人服飾,乳娘客印月和另一位宮娥也一改宮裝,扮作民間婦人,客印月身材高挑,雖是普通民婦的襦裙長襖,不施脂粉,卻依然麗色逼人,下馬車時客印月戴上了帷帽,薄薄的白紗披下,掩蓋了容顏——

  張原拱手齊眉向朱由校行禮,朱由校還禮,左右一看,笑嘻嘻的低聲道:「張先生,蛇年大吉大利。」

  張原微笑道:「殿下吉祥。」又向客印月、鐘本華、韓本用、魏朝、魏進忠等人點頭示意,便與眾內侍一道簇擁著皇長孫朱由校往大殿行去。

  午後香客不如上午多,但東嶽大帝座前的拜席也不得空,跪禱的士女絡繹不絕,魏進忠等幾個內侍隔開閒雜人,讓皇長孫可以從容進香祈禱,客印月在邊上幫著點香火,教皇長孫說祈福語——

  便有等著進香的人嚷著:「這廟是你家開的啊,憑什麼不讓我們過去燒香。」

  張原拱手解釋道:「一個小孩子,其母體弱多病,特來進香為母祈壽,孝心難得,還請稍待一下,很快就好了。」

  那叫嚷的香客見張原容貌清雅、言語溫和,也就少安勿躁,等了一會,魏進忠等人閃開,張原看朱由校已經牽著客印月的手往大殿兩廡看地獄七十二司去了,趕忙跟上,對客印月道:「這地獄七十二司就不要去看了,太陰森恐怖——」

  朱由校忙道:「張先生我不怕,我要看。」

  客印月輕笑道:「哥兒膽大,前年那次就來看過了,就是在碼頭遇到張先生的那次。」

  張原「嗯」了一聲,只好跟著朱由校看那些「掌教簽押司」、「掌生死司」「掌生死勾押推勘司」,各種塑像奇形怪狀、鬼氣森森,佛教藝術講究恐怖與悲憫,這地獄七十二司就全是恐怖——

  七十二司看了大約一半,朱由校忽然對客印月耳語了一句,客印月「嗤」的一笑,低聲道:「你可真是事多。」牽著朱由校的手從左廡小門出去。

  鐘本華、魏進忠等內官趕緊跟上,張原和汪大錘、武陵落在了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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