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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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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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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6-13 14:52:14
第一〇八七章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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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他!們!汙!蔑!我!的”

      清晨,五湖客棧前的雨幕中,兩撥人還在對峙,一部分武藝較高的人,聽到了似乎是從不遠處傳來的悲憤吶喊。

      對峙的雙方各有數十人,以時維揚為首的一邊兵強馬壯,高手雲集,自然佔著上風,不過他們趕來的初衷已經被客棧這邊不怕死的眾人打亂,對於些許意外的動靜,眼下也顧不上什麼了。

      這邊互相施壓對罵,客棧後方的巷道之中,發出悲憤吶喊的少年與前方身披蓑衣的黑皮膚姑娘也在對峙,一顆小光頭從他身後的垃圾堆裡探出來,迷惑地打量著這一幕。

      前方披著蓑衣的那道身影倒是顯得頗為自在,聽了少年的吶喊,有些似笑非笑。

      “真的啊?我看不是吧……大家手足,龍朋友在西南的行事作為,有誰不知道。你荒淫好色,無女不歡,這次怎麼從家裡跑出來的,你自己心裡還有數不?”

      聽著這番話,小光頭的腦袋好奇地轉來轉去。

      冷雨之中,龍傲天雙手握拳,臉都脹紅了……

      “黑妞我警告你,不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喔,生氣了。”名叫黑妞的女子眨了眨眼睛,“我哪裡開玩笑了,我說的都是正經事,大家都知道的。對了……”

      “你再說我弄死你啊”

      “弄死我?”對麵原本在笑的女子偏了偏頭,眼睛都瞪圓了,隨後隻見她在雨中晃了晃手腕,周圍的雨滴嘩的濺開,猶如鞭子抽上水麵,她悠悠讚許道,“好……啊,果然是五尺y魔,混出了名頭,有出息了,連姐姐都不放過。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麼弄死我……”

      小光頭在雨裡轉來轉去,興味盎然。

      這邊原本已經有了中二少年拚命氣息的龍傲天卻是神色一滯:“我……我……你知道他們是汙衊我的!”

      “我不知道。”黑妞搖頭,“世界上的事情,向來都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龍朋友,你這次闖出來的名聲要是傳回西南,結果會怎麼樣心裡有數吧?”

      “你……你們不要瞎說不就好了!”

      “這件事情,可由不得我們,畢竟大夥兒都已經知道了。”

      “大夥兒……”

      “但是現在呢,就有一個辦法。你逃家四個月,名氣鬧得一塌糊塗,大事一件沒成,今天被姐姐我抓住,也算是有緣分,這樣,你乖乖的束手就擒,不要抵抗,讓我揍你一頓把你抓回去,然後你的事情,我們這些當長輩的替你擺平,畢竟家醜歸家醜,咱們在外頭也是要麵子的。你說好不好呀?”

      巷道之中秋雨瀝瀝,淋在女子的蓑衣上,那黑皮膚的女人笑吟吟的、緩緩的說出這些話來。少年人的氣勢被壓得頗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待聽完這番話,卻是陡然爆發開了。

      “放你的狗屁!我事情沒做完,才不要跟你們回去!”

      “唉,為了個姑娘出門三四個月,還沒有找到呢……”

      “我遲早扒了她皮……”

      “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小龍。來吧,讓姐姐教你一點人生的道理。”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的對峙,說到這裡,已經互相表明立場,身披蓑衣的女子雙手捏在一起,手指哢哢的響了響,舉步向前。這邊的少年人也是雙拳在雨中一振,咬緊了牙關準備開打。

      “你別囂張。”

      “我不囂張,還等你弄死我呢。”

      黑皮膚的姑娘笑臉盈盈,走來的這一刻,倒是露出了唇間白白的牙齒。兩人之間這樣的對峙顯然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彼此看來都很熟悉。探頭在後方垃圾堆裡的小光頭這時候低聲問道:“大、大哥,她是什麼人啊?”

      “是敵人!”龍傲天的拳頭在雨中擺動,抖了抖腿,“準備動手,咱們打死她!”

      小光頭看著不太像,低聲問道:“咱們兩個打一個會不會不太好?”

      “……啊?”龍傲天偏了偏頭,一時間表情複雜,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秋雨那頭的黑妞倒是聽到了這句話,這時候笑得更是親切了:“這位是齊天小聖孫小哥吧,看你跟小龍關係不錯,來,叫聲黑妞姐。”

      “不要理她!”龍傲天道。

      “阿彌陀佛。”小和尚雙手合十,“黑妞姐。”

      “好乖的小和尚。”黑妞笑起來,“你幫他也沒事,姐姐下手很輕,隻會有一點點痛,哭一場就好了……”

      她的話說到這裡,腳步卻是陡然停了下來,這邊一直在眼觀四路的龍傲天似乎是見她分神,緩緩退了一步,隨後卻也停住了,將疑惑的目光望向了側麵的一條岔路。

      雨中有細微的動靜出現。

      這一刻,驚動雙方的本是這處岔口的細微響動,但首先使變化變得清晰的,卻是距離這邊十餘丈外一處年久失修的屋頂。有兩道身影陡然在那處屋頂上交了手,雙方的動作詭異而迅速,但還是劈碎了屋頂上的部分瓦片,一道身影飛速後退,隨後砰砰幾聲,落入下方的院子裡,看起來已經用輕功卸了力。

      “有人盯梢。”

      一道聲音從屋頂上傳來,黑妞蹙起眉頭,這邊的少年也蹙了蹙眉。在那屋頂上發聲的,很明顯是此刻華夏軍中最危險的狙擊手宇文飛渡。他顯然是跑到周圍習慣性的找製高點,結果不知道與哪邊的人交上了手。這一句話,身影也迅速地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裡。

      而黑妞和宇文飛渡都已經出現……

      少年的步伐往旁邊走了走,朝不遠處的岔道口望去,隻見那邊的一片雜物當中,緩緩的竟也有一抹刀光出現這是一名早已埋伏在這裡的人,而他之所以現身,不僅僅是因為黑妞與傲天同時關注到了這邊,更是因為那岔道稍遠一點的地方,另一名身披蓑衣的身影也靜靜地站在那裏許久了。

      這人皮膚也相對黑一些,身材高瘦,蓑衣之下的雙臂肌肉虯結猶如鐵石。龍傲天咬了咬牙,衝黑妞道:“你真陰險!不要臉。”

      從小到大,他與黑妞不知道打過多少架,對彼此的實力都是知根知底。對方年紀稍微大些,女孩子發育又比較早,與嫂子初一是一個級別的人,一路過來,他被對方揍哭過許多次,所以即便此刻因為對方的言語表現出了些許狂怒,那也不過時短時間的虛張聲勢而已。

      一旦真打起來,側麵這條看來不太好走的岔道本就是他選定的逃跑路線,但現在看來,隻要跑過去,說不得便要被躲在那邊的小黑逮住了。

      簡直最毒婦人心!

      相對而言,宇文在對付自己人時不可能隨便開槍,反倒成了威脅最小的那個。

      當然,此時此刻,黑妞算是近乎平輩的師姐,就已經打不過了,小黑與宇文更是上一代的師兄,如今也都是得了紅姨與陳叔、杜叔這些長輩真傳的大高手,哪一個都打不過,更別說三個一起來了。

      倒是這節外生枝、突然出現的兩個大壞蛋,或許可以變成自己的一線生機。

      “躲在暗處的又不是我,陰險和不要臉關我什麼事。”黑妞笑著說了一句,順便將那邊的同伴與偷聽者暗損了一下。

      岔道那頭,小黑嘆了口氣,隨後道:“這位躲起來的朋友,不知道是哪邊的英雄啊?”

      那持刀出現的中年男人橫刀而立,看來也是架勢極有章法的高手:“大家都躲起來,老大說不得老二。我乃衛天殺麾下先鋒盧顯,諸位是哪裡來的朋友,可敢報上姓名嗎?”

      秋雨落下,一時間,三方在這邊對峙在一起。龍傲天朝著後方擺了擺手,他知道,有機會了……

      ******

      發現五湖客棧的問題之後,盧顯將兩位y魔的情報偷偷遞給了眾安坊的時維揚,隨後與師父李端午繼續在附近盯梢了一個早上。

      理論上來說,如果時維揚保持著基本的警惕心,對於五湖客棧這類地方的搜查該以突襲為上。但一來時維揚對於麾下的隊伍以及父親的招牌都頗有自信,二來盧顯也不可能將五湖客棧內裡涉及讀書會的情報交代出去,結果時維揚大搖大擺地過來,客棧方麵卻已然有了準備,雙方在前方對峙,使得盧、李二人預想中“客棧被砸、一片混亂、各方顯形”的想像落了空。

      在心中免不了對這類公子哥兒辦事的不靠譜吐槽一番,但兩人在客棧後方俯瞰全局的盯梢仍舊是起到了作用。當兩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從後方潛行而出、甚至於在屋頂上不知死活地看著熱鬧的時候,盧、李二人以黃雀在後的姿態準備地捕捉到了他們的動向。

      眼下大的事情是五湖客棧與讀書會的瓜葛,更大一些的事情,是讀書會的背景到底與西南方麵有沒有瓜葛,對這兩位y魔的抓捕,反倒並不那麼重要。也是因此,兩人爬出來時,盧顯並沒有著急對目標動手,隻要跟隨在他們後頭,找到他們下一個落腳點是否與五湖客棧的這幫人有所牽連,或許就能將讀書會的線索從這團亂麻裏清理出來。

      結果,跟隨到客棧後方的巷道之中時,還真的聽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信息。

      不過,自己螳螂捕蟬,對方也有黃雀在後,眼看著那身披蓑衣的女子便要與這邊的五尺y魔動手,爬上附近屋頂高處盯梢的端午叔陡然被人發現,雙手交手之後,李端午順勢下樓,遠遠聽去,端午叔這邊雖然選擇退避,但並沒有過分倉惶,這令得盧顯多少有些放心,但稍一回頭,這岔路後方另一麵黑高個也已經站在那邊了。

      盧顯受李端午教導,刀口舔血多年,縱然遇上些許危險,這時候單對單、單對雙的局麵也並不會太過慌張,手中長刀一晃,站了出來,心中倒是隱隱約約的明白:這次是真的遇上尖貨了。

      身前身後的這幾人,多半都是正宗的西南華夏軍背景。

      公平黨成立的這兩年,聲勢擴張迅速得厲害,藉由華夏軍背景扯旗的同時,也已經將西南的力量渲染得神秘而強大。盧顯的武藝高強,跟隨衛昫文辦事,在內部也有了一定的勢力和聲望,但往日裏內部清理,麵對最為凶險的情況也不過是清理一些瘋子、又或是嚴肅對待部分讀書會的成員。

      真正麵對西南過來的人,這還真是上位之後的第一次。

      他調勻了呼吸。

      “……我乃衛天殺麾下先鋒盧顯,諸位是哪裡來的朋友,可敢報上姓名嗎?”

      口中的話語激將。

      冷雨之中,正麵的巷道內,披蓑衣的女子道:“好人。”

      她對麵名叫龍傲天的少年也在同時開口:“黑人!”

      盧顯的側麵,那名發現了他且堵住去路的黑高個此時微微嘆息一句:“哎……”

      各自的目光在雨中交互的這一刻,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微微擺手,似乎就要逃跑,盧顯手中長刀一晃,左手深入懷中,掏出了一枚帶響箭的煙火筒,雨幕中,黑高個目光一沉,身形狂飆而至,探手抓來!

      盧顯手中刀光劈出。

      前方的巷道中,披蓑衣的女子身形“嘭”的一聲破開雨幕,口中喝了一句:“他交給你了”自己直撲對麵想要逃跑的少年人,那少年腳下一停,雙腿在雨中陡然凝成馬步,雙手交錯成員,擺開了大氣的拳架:“來啊!”

      縱然過去被打哭過許多次,但與這等一生之敵的較量,他也從來沒有真怕過!按照父親的說法,畢竟自己年紀還小,等到大家都二十多歲,還不知道誰打誰呢!

      他是有誌氣的。

      就算要跑,也是挨揍之後的事情。

      黑妞的拳勢破開雨幕,直衝而來,這邊龍傲天的步伐猶如莽牛犁地,砰砰兩下,也朝著前方趨進了兩次,隨後朝上支起的手肘盡全力將對方的直拳架開。

      飛濺的雨水在兩道身影間爆開。

      下一刻,兩人揮舞的拳頭在空中交錯,少年從下往上斜揮的拳頭砸在黑妞的肋下,而黑妞一記擺拳幾乎砸到少年的臉上,下一刻,她化拳為抓,揪住了少年頸項後方的衣服,另一隻手也陡然抱了過來。

      雙方從小打到大,談不上多少的授受不親,隻是在不見兵刃的情況下,摔跤的技術有時候比拳頭更為可怕,寧忌知道一旦被對方抱住,接下來多半會被打個半死,跑都跑不掉,當下“啊”的一聲,全力掙紮,一拳沖向對方麵門,口中大喝:“猴子偷桃!”手中倒是沒有相應的動作。

      “我打死你啊!”

      黑妞羞惱地低喝一聲,兩人的拳腳在雨中交錯,轉眼間都給了彼此幾拳。

      另一邊,盧顯在掏出那煙火令箭的下一刻,手中的刀光已經劈了出去,那衝來的黑高個聲勢迅猛如雷,雙手一封,陡然間將他手中的一柄寶刀直接用雙臂鉗住,拔都拔不出來。他心中一凜,當即明白對方使的是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

      這十三太保橫練固是硬功,但麵對刀槍,也並不見得就讓人直接用血肉之軀去懟,而更多的是以硬功去封、去奪。對方雙臂這一封,盧顯當即明白對方的橫練功夫已然到了極高明的境界,即便真的挨上一刀,恐怕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

      他知道這等敵人的難纏,但自己也非庸手,正要開始角力,耳中陡然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小心!”

      隻見遠處雨中的屋頂上,一道身影猛地揚起長刀,朝著對麵一道挽弓的人影劈將過去。卻是李端午發現了屋頂上射手的意圖,不得已又殺出來救人。

      箭矢穿過雨幕飛射而來,盧顯猛地棄刀撲出,他的身形狼狽地在雨中打滾,才剛剛爬起來,那黑高個的拳腳已連環而來,剎那間,隻見周圍的地麵、雜物、牆壁砰砰砰砰的連環爆開,這黑高個就如同戰車一般,手腳揮舞儼然是兇猛的鐵棒,轉眼間砸碎了前方的一切。

      盧顯在倉促間狼狽躲避,這千鈞一發的局麵中,幾乎每一個動作都是下意識的所為,那如同鐵棒一般的攻擊從他的臉邊擦過,一片火辣辣的感覺。在這倉促的時間裡,他也陡然拉開了手中的煙火筒。

      這類的煙火令箭,在雨中有一定概率無法發射,但他這個在拔出後便感受到了衝出的氣息。而在下一刻,那揮舞的拳頭砰的砸了下來。

      雨幕裡隻聽噗噗噗的幾下轉折,那枚已經激發的煙火沖撞在地上、牆壁上,亂彈了數次,隨後嘭的一聲在雨裡爆開了。

      這令箭沒能升上天空。

      不遠處五湖客棧的前方,正在對峙的兩撥人聽到了後方雨裏傳來的怪異的動靜。

      彼此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談判到這時,完全沒有進展,時維揚也已經失去耐性了。此時陡然察覺到對方店鋪後方發生變故儘管不知道是什麼變故,但想來是好事。

      “娘的!婆婆媽媽,不談了,給我進去拿人!”

      時維揚對父親的恐懼已經到達極點,知道今天的事情多半要砸,但無論如何,對方如此緊張地不準自己過去,若非這裡便是那y魔的y窩,便是他們自己也有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與其無功而返,自己總得要挽回些麵子。

      “抓住那兩個禍亂江湖的y魔!誰敢攔我就打誰”

      雙方亮出刀兵,在橋頭前方的道路上沖撞在一起。

      客棧這邊的人一麵抵擋,一麵派出人手:“快去叫人!請軍賢、龍賢主持公道!”時維揚這邊也派出人手:“叫附近咱們的人都過來,能調多少調多少,今天一定不能無功而返!”

      雙方的拚殺展開,亂成一片,有的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時維揚被幾名高手客卿拱衛著,便要往客棧之中強殺進去。也在此時,客棧的側麵道路上有幾道身影衝將過來,跑在前頭的是一名鼻青臉腫、衣衫破爛的少年人,跟在他後方的是一名光頭小和尚,兩人一邊跑,一邊在口中大喊。

      “救命啊”那少年喊道,“強盜殺人啦”

      在滿街的廝殺吶喊之中,這樣的聲音其實並不突出,那兩道身影混入人群,原本也並不起眼,甚至於偶爾夾雜幾句“天塌啦!地陷啦!小黃狗不見啦!”之類的古怪話語,不仔細去聽,原也聽不出什麼問題來。

      但時維揚的精神緊繃,此時的目光,倒是陡然被那名光頭小和尚給吸引住了。

      他望著那衝入廝殺人群中如魚得水,開始變得平平無奇的兩道身影,某一刻突然反應過來,在原地猛地一跳腳,口中大喊道:“抓住他們!”

      “抓住那個光頭,和前麵那個東西”

      “他們就是五尺y魔和四尺y魔”

      時維揚興奮不已,他雖然不曾見過兩人的樣貌,但連日以來被父親耳光中冷暴力,對於這兩個y魔的特徵早已想過無數遍了,兩個少年人,其中年紀比較小的那個是和尚這還有什麼分辨不出的!

      跟隨著這兩個y魔一路殺入人群的,此刻還有身披蓑衣的黑皮膚姑娘,以及跟在更後方一點的黑高個和瘸子,此時倒是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了。

      “天塌啦!地陷啦!小黃狗不見啦”

      與小和尚聯手,好不容易逃出黑妞追捕的龍傲天沖入這片打群架的人堆裡,一時間如魚得水,很是興奮,待發現不遠處客棧門口那蹦蹦跳跳的公子哥正指著自己大喊,順便周圍還有人圍了過來,他才稍稍有些懵了。

      我明明還沒有開始得罪你啊!

      人群之中,黑妞等人潛行過來。

      過得片刻,龍傲天悲憤地大罵起來。

      “屎寶寶你什麼毛病,你爹死啦”

      時維揚蹦蹦跳跳著大喊:“抓住他們!抓住他們!”

      幾名平等王麾下的打手已經到了近處,少年罵完之後,在人群中往下一俯身,陡然間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裡。

      下一刻,地躺刀展開,附近的幾個人無聲無息地便矮了一截……

      少年在悲憤之中沖向時維揚,在他的後方,黑妞等人也已經衝過來了。

      “怎麼回事……”

      “怎麼搞成這樣……”

      “把人抓回去再說吧,我看事情要鬧大……”

      幾人竊竊私語中順手打翻了來到身邊的人,這等江湖鬥毆不比戰場廝殺,在沒被盯上之前,他們應付起來,還是非常輕鬆的。

      更多的人從遠處衝過來了,廝殺在長街上蔓延開去……

      城市的北端,何文在雨幕之中入城,看著在路邊的雨裡磕頭的人群,他坐在馬車裡,並沒有多少的表情。

      公平黨的幾位大王都已經到了,隨著他的入城,對於外界而言似乎是一場盛會的展開,但對於公平黨內部而言,整個談判即將開始。它將決定公平黨之後的麵貌,甚至足以決定公平黨的存續。

      他的內心之中早已有了拿捏,但是到事情必須做出的這一刻,他的心中也難免有著忐忑與不安,而對於路邊磕頭的這些人,他的內心,有著更為複雜的愧疚感存在。

      然而事到臨頭,需放膽。

      在這樣的心情當中,某一刻,他察覺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動靜。

      “那邊怎麼了?”

      “……好像是時寶豐的人,在城裏火拚。”地方隔得比較遠,不多時有人帶來初步的消息。

      “……”

      何文沉默片刻,其實這類事情,乃是如今公平黨的常態,倒也沒什麼好出奇的。又過得一陣,有更為詳細的訊息傳來。

      “……是時家的二公子時維揚,與農賢下頭的一些人發生了衝突,龍賢那邊在介入了……何先生,您正好入城,這件事情是不是……”

      “真熱鬧。”

      何文一聲感嘆,搖頭笑了起來。

      他沒有再理會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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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6-13 21:28:25
第一〇八八章生與死的判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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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隨著何文的進城,公平黨的五位大王已經在江寧城裡聚集起來。

      城內令人頭疼的治安問題因此平靜了幾日,往日裏打破狗腦子的火拚不見了蹤影,“轉輪王”許昭南已經準備好的發飆也按捺了下來。除時寶豐的次子時維揚在何文進城當日還掀起了一場大規模的群架外,其餘各家都已經重新進入認知“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的嚴肅反思環節,因為在接下來的談判裡,這可能就要變成最重要的問題了。

      何文入城當日,五湖客棧附近的那場火拚,雙方隨後都出動了數百人,鬧得聲勢浩大,但最終卻沒能打出個什麼結果來。蓋因太過混亂的火拚局麵對於捕捉某個特定對象的行動其實並沒有多少的加成,五尺和四尺的兩位Y魔在人堆裡竄來竄去,儘管時維揚一度看到幾個不知名的高手將那兩個東西圍追堵截,打得抱頭鼠竄,但最終也沒人抓住這二人帶到自己眼前來領賞。

      另一方麵,五湖客棧這邊的眾人對於自身的地盤嚴防死守,在時維揚的關注重心改變之後,客棧前方的火拚便一直沒能蔓延到客棧當中去。也是因此,這一次的行動,時維揚一沒抓住人,二來也沒能勘破這客棧之中隱藏的秘密,最終無功而返。

      當然,能夠在何文現身當日鬧出這麼大的一件事情來,這位二少在周圍的朋友當中一時間成為了不折不扣的話題人物,小夥伴們見到他時都紛紛豎起大拇指,佩服他能夠不給公平王麵子,贊其為真的“猛士”。時維揚表麵上自然得意洋洋,回過頭去,被惱羞成怒的父親執行軍法,打爛了屁股,一時間隻能在家裡趴著了。

      幾日之後,江寧城內“白羅剎”聚集的某個破院子當中,一群女人正圍在一起,感嘆著江湖上的風雲變化。。

      “這個……真是那個什麼……英雄出少年啊……是不是這麼說?”

      “怎麼是英雄呢?這明明是個大壞蛋……”

      “那是大壞蛋……出少年?”

      “我的天,他這是做了什麼壞事,進城才沒有半個月吧,這賞格提了五倍……”

      “咱們要是抓住他,這輩子不愁了。”

      “沒錯沒錯,抓住他抓住他……”

      一群平素不怎麼擅長打架的女子被新聞紙上的某個賞格沖昏了頭腦,一時間摩拳擦掌、嘰嘰喳喳,頗為興奮。一來自然是因為賞格的價位太高了,實在是很有吸引力,二來這被懸賞的對象犯下的事情也實在比較觸動她們的神經。

      倒也有人間中的提醒幾句。

      “我看你們別想多了,看看這賞格有多少?五千兩!江湖上能被懸賞五千兩的,那都是名氣多大的壞蛋,武藝有多高,手段多厲害。你們還想去抓人家,當心抓不到人,反倒被人家給辦了……也不看看人家犯的是什麼事,羊入虎口……”

      新聞紙懸賞上的Y魔稱號頗為顯眼,再加上高額的賞格,象徵著對方絕不是什麼易與的簡單人物。不過,麵對著這樣的憂慮,周圍的一眾女子許多都當場笑了起來。

      “那樣不也挺好的,你們看,這五尺Y魔和四尺Y魔兩人,隻是說他們壞了人的名節,也沒說他們把人姑娘給殺了,那咱們去抓他,不是正好嗎?”

      “沒錯沒錯,你們看著畫的圖像,還挺漂亮的……”

      “年紀又不大……”

      “成功了咱們有錢,就算不成功,也丟不了命嘛……”

      “說不定他手段厲害,把人家弄得死去活來的……那人家就承認他是真正的小英雄……”

      “你們看阿香,嬌滴滴的,要不然咱們就使個美人計…… ”

      “反正不吃虧……哈哈哈哈……”

      “白羅剎”當中都是女子,雖然平素做的壞事不少,但人生當中經歷的壞事也多,此時說起那少年Y魔的事情,口中並沒有太多的遮攔,反倒嘻嘻哈哈,很是輕鬆。這些女子當中也有長得漂亮的、秀氣的,平素最擅長扮演被地主士紳侮辱的苦主,說起美人計來,更是頭頭是道,一片歡樂。

      各種虎狼之詞的混雜當中,隻有那負責讀報的“小秀才”曲龍珺,此時仍舊捧著那載有懸賞和人像的新聞紙,將臉皺成一隻包子,目光卻有些茫然地晃動著。

      這怎麼會呢?

      回想一下,在西南救過自己性命的那位龍小哥,不該是這樣的人啊。

      然而看那圖像上的人物,雖然樣貌不過五分相似,但作為見過那龍小哥的人,她確實能夠認得出來,這圖像之上通緝的,的確就是那位龍少俠。

      而且,回憶西南變亂的那一晚,那位龍少俠在院子裏以一敵眾,猶如站瓜切菜般將十餘人斬翻在血泊中的英姿依然歷歷在目,如果說自己從西南一路流浪到江寧,過得窘迫,並不出奇,這位龍少俠憑藉過人的身手能夠迅速成名,也並不奇怪,她是相信的。可怎麼也想不通,對方為什麼會成了個這樣的名聲,藉著這通緝令的發出,快名聞天下了吧……

      小半個月前龍傲天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那通緝的榜單上,曲龍珺的心中還是存疑的,那通緝令上說他在通山汙了人家姑娘的名節,懸賞八百兩,曲龍珺覺得必然是一個誤會。可是這世間過去不過十餘日,八百兩突然翻到五千兩,都與那些最為窮凶極惡的滅門大盜有得一拚了,而且通緝令上還特意強調了他的Y魔行徑……

      難道是在入城十多天的時間裡,他又做了許多起這樣的事情麼……

      曲龍珺在這世上有過幾度的顛簸,不到十歲,父母死了,成了孤兒,被賣做瘦馬。後來被聞壽賓撫養近十年,將對方暫時的視作了親人。聞壽賓不是什麼好人,在其死後,雖然她說起來是恢復了自由身,可同時也重歸了一身孑然,再沒有任何親人了。

      在這樣的節點上,唯獨成都城內的顧大嬸與那不知為何救下了她的這位龍傲天,在她心中,其實是有著特殊位置的。

      對於在成都城內救下她、照顧她,隨後又為她安排了後路的那位龍少俠,她的了解一直不深。

      最初以為他救下她,是有些覬覦她的身子的——這並不是什麼大的壞事,聞壽賓死後,有個人能夠要她,令她能有一個歸宿,其實已經是一件好事了,更別說對方的年紀也並不大,甚至於長得也頗為好看。

      即便他看起來有些霸道、喜怒無常,可那也算不得什麼大事。被當成瘦馬養著的這些年,她學習的便是如何曲意逢迎、如何伺候夫家,世上的英雄人物大多剛愎自用說一不二,但隻要找對了辦法,活得好並不是太大的難事。

      ——這是她在西南那間衛生院裡醒來之後短時間內的想法。

      但很快的她發現對方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名叫龍傲天的少年隻是公事公辦、甚至於不情不願地每日給她檢查身體,但肢體上的分寸其實保持得極好,許多需要上藥的、隱蔽的事情都是顧大嬸過來幫忙完成,甚至於他在私底下很不禮貌地叫她“小賤狗”,她是知道的,隻是敢怒不敢言。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才知道華夏軍中規矩森嚴,他救下自己,似乎就得對自己負責到底。雖說將自己娶做妻妾也是負責到底的一種,可對方也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們的接觸不多,對話不多,對方甚至在她的枕邊放《婦女能頂半邊天》這樣的怪書。

      看完了書,再有顧大嬸的引導,她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對世道有了新的看法,對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她依然所知甚少。

      這少年心狠手辣,可最終救下了自己,具體的原因說不清楚;他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已經認識了自己,私下裏給自己取外號叫“小賤狗”,對於這些事的緣由,她也弄不清楚。她的心中有些好奇,可最終發生在兩人之間的也隻是一些破碎的交流,他突然的從成都離開,像是個簡單的過客,一直到她也離開西南,沒能再與對方見麵。

      可即便兩人的往來是如此的破碎,她的心裡始終還是願意相信對方是一個好人的,他對於萍水相逢而且看起來頗不欣賞的自己都是那樣的好心,幫了忙、救了命、給了錢還不求回報,怎麼可能就變成……什麼五尺Y魔了呢……

      已經沒有了親人的小秀才,此時捧著那份繪有圖像的新聞紙,心亂如麻地想著這些事情。在這座危險的城池裡,她很想能夠再見到對方一麵,證實一下這些事情並非是真的,她甚至想要光明正大地為對方辯解。不過,對方已經成了這種價值五千兩的大人物,眼下多半又已經躲了起來,以自己的身份,又怎麼可能與對方見得到呢?

      周圍的女人嘻嘻哈哈,對於小秀才偶爾的恍神,倒是並沒有太多的在意,一直到有人笑著說出“讓小秀才去使美人計吧,她與這五尺Y魔的年紀倒是差不多的。”曲龍珺才微微的紅了紅臉,低下頭去繼續讀起新聞紙上其它的內容來。

      旋即又想到,若是“白羅剎”的這些姐妹真的使起美人計來,將龍公子抓住了,自己是不是,就真能見他一麵了呢……

      破院子這邊的眾人嘻嘻哈哈,多數倒隻是放鬆心情般的開玩笑了。而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隨著這新聞紙上懸賞的提高,另外的一撥人也重又聚集起來,開了短暫而臨時的會議。

      “……怎麼能沒抓住呢!怎麼就跑掉了呢!你們看看這個……鬧成什麼樣子了,五千兩……這下名氣更大,遮都遮不住了……”

      “ ……八爺啊,說過了……能有什麼辦法,那小子性子野,從小是怎麼教的……打不過沒關係,重要的是能逃命,幾個公子都是這樣的路數,在張村單挑還沒什麼感覺,真到出來了,才知道他不肯投降的時候有多滑……”回答的人都無奈地氣笑了。

      “……咱們的龍小少爺這是作死,這下圖像都畫出來了,將來回去……見不得人了。”

      “……會被打死的……”

      “……說起來,這個訓練方針還是寧先生定下來的,去年仗打完,都知道他閒不下來,下半年跑到軍營裡去特訓,還加強過這些……八爺,真是有用啊。”

      “別提寧先生。”被稱作八爺的身影頭已經疼起來了,“看看這個,想想這事情傳回張村以後,他是什麼表情吧!”

      “我覺得……哭笑不得?”

      “寧先生挺大度的,不會生氣哦?”

      “他跟霸刀那位夫人,一準要把小龍來個混合雙打……”

      “別給我在這裡插科打諢!”錢洛寧用手拍打桌子,“你們幾個都是紅夫人教出來的,接過衣缽,是寧家自己人,快想辦法擦屁股吧!要不然你們就指著回去不挨揍?”

      “小黑十三太保橫練,我是殘疾人,黑妞……雖然看著不像,不過她多半是個女的,寧先生下手,會有分寸。”

      “看那邊!”

      這聲音響起,宇文飛渡低頭一躲,錢洛寧的巴掌還是啪的打在了他的頭上。

      “打得好。”黑妞點頭。隨後在錢洛寧的目光中肅容,雙手一拍桌子:“行了,這懸賞裡頭的八成,都是時維揚那個賤人給加的,這樣,不盯梢了,我今晚去做了他,叫人把懸賞撤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隻是做了,恐怕作用不大,真想要洗掉五尺Y魔這個美名……咱們讓時維揚再加點錢,就懸賞正義凜然的'武林盟主'龍傲天,大家覺得怎麼樣?宣傳這種事情,我最懂了,我有幾個朋友就是那邊的……”

      “我說你們就別太擔心了,反正隻要在江寧城裡,下一次還能遇上的,到時候你給點勁啊,打斷他的腿,慢慢的治上兩個月,到家了……”

      “什麼我們給點勁,就你個瘸子特麼的最沒用,你說,小龍那天是不是從你那邊逃掉的。平時還吹牛,啊狙雞手……你在小龍眼裡就是個軟柿子,你有種下狠手啊……”

      “我去……我拿著把槍我怎麼下狠手,你人黑心也黑挑事是吧,來來來有種我們單挑,孫子不對你下狠手,你十三太保橫練我打不死你……”

      “雖然小黑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次我贊成他的話,八爺,都怪宇文這個軟柿子,這件事我們上次沒說,照顧他的麵子,你現在就砍死他吧,來,手起刀落……”

      “老子手起刀落,砍死你們三個王八蛋——”

      “八爺你說笑了哪有三個,他們明明就兩個王八蛋……”

      對於龍傲天就是寧忌的事情,即便在這次的隊伍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知道。少數的知情人在這邊發洩了一陣焦慮,但最終也想不出太多的好辦法,隻能做些盯梢撒網的水磨工夫,等待著下一次變故的出現。

      吵吵嚷嚷、熱熱鬧鬧,對於此刻的江寧來說,無論是在五湖客棧發生的火拚,還是化名龍傲天的少年所帶起的些許動靜,都隻能算作城市一隅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時間進入九月初,熱熱鬧鬧的江寧比武大會終於正式召開,先前在五大擂中嶄露頭角,也選定了東家的各路英雄、又或是以其它勢力、甚至個人名號來到江寧報名的各方人物,開始正式進入一場場的擂台賽環節。城市的治安稍稍緩和,市麵上進入看起來平靜而興奮的狂歡階段。

      與此同時,以公平王何文為首,包括“高天王”高暢、“平等王”時寶豐、“轉輪王”許昭南、“閻羅王”週商在內的扯起“公平黨”旗幟的各路大小勢力成員,於九月初一這天在城中召開了第一次的全麵會議。

      在這場會議上,何文直接向眾人拋出了幾個公平黨內的核心問題,包括如今公平黨政出多門,怎麼辦;各方在攻城略地後的財物分配、策略方針都有不同,如何統一;公平黨的章程、目的要不要更加的細緻;目前各方都已經出現大量破壞規矩的享樂情緒,如何打擊;公平黨怎樣走才能避免過去農民起義失敗的結局……等等。

      公平黨兩年崛起,在過去曾經有過一次聚義大會,當時為了團結各方,隻是定下了遵循《公平典》行事的各方都屬於自己同誌的這個大方針,於是在當時,整個聚義其樂融融、和諧無比,也基本奠定了此後一年時間公平黨席捲江南的大基礎。

      那一次的會議,何文一個尖銳的問題都沒有提,然而到得這一次,他一開口,便是這些涉及公平黨核心存續的基本難題了。在這些問題當中,他甚至帶上了大量的支撐數據,幾次做出了“再不改,公平黨就會死”這樣的論斷。

      雖然許多東西聽起來新潮,但這類的問題在公平黨上層卻已經算不得超前,這主要還是因為西南方麵這些年來做了大量關於社會推演的理論工作,對於大量社會變革的推演,“農民起義走對第一步走不對第二步仍舊會死”的這些論斷,至少在關心這些事情的體係上層,已經是能夠理解的說法。

      何文發言完畢之後,引起了大量與會者的沉思。

      隨後發言的其餘四位大王以及各方代表,便也紛紛進行了大量插科打諢式的安慰,多半類似於“這個問題很複雜”、“事情還沒那麼嚴重”、“我們跟方臘比還是不同的” 、“我們是正義的、正義必勝”之類的口水話,間中也有“打地主就是應該激進”、“矯枉必須過正”、“一時的腐敗也沒什麼,比地主好多了”之類的言辭出現。

      於是九月初一的會議結束,與會各方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基本交換了意見,各方都沒有生氣,這是整個江寧大會談判的伊始,在比武大會熱鬧的氣氛下,倒是顯得有些平平無奇了,城內百分之九十的人,甚至都不太清楚它的發生。

      真正複雜的暗湧已經在水麵下聚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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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八九章 生與死的判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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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何這次有備而來,是要圖窮匕見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江寧城遠遠近近的浮現出點點光芒,燈火馨黃的茶樓上,幾道身影看似尋常地碰了頭,尋常地泡了茶,便也說起尋常的話題來……

      九月初一的大會才過去不久,聊起這些時事,自然算不得太過特殊,不過,考慮到此刻茶樓上幾個人的現實身份,他們口中的每一個話題,其實也有著並不簡單的涵義。

      “量天尺”孟著桃、“武霸”高慧雲、“寒鴉”陳爵方,再加上一位武藝和地位都不低的作陪者“沱河散人”許龍飆,在場的四人,基本已經等同於此次江寧城內“轉輪王”麾下的半數高層了。四人在晚飯之後,隻是在這處茶樓上,簡單的休憩。

      在隨意的語氣中首先開口的,還是身形高大、肩膀上仍舊纏著繃帶的“量天尺”孟著桃,他在說話聲中,給幾人倒了茶水:“諸位怎麼看?”

      “我看圖窮匕見,倒也未見得。”陳爵方拿起茶杯,搖頭笑了笑,“老何拋出來的這些東西,原也算不得無的放矢,公平黨有些什麼問題,大夥兒難道不清楚嗎,五位大王,令出多門,古往今來,那都是長久不了的。事情要解決,我看也快到時候了,你們看他今天拋出問題,沒有回答,這圖就不算窮,刀子還沒出來呢。”

      “老何心中肯定早有回答了。”一旁與孟著桃同樣身形魁梧的高慧雲笑了笑,“無非是先看看各方的意思,而後再選擇時機拋出來罷了……許先生覺得呢?”

      “沱河散人”許龍飆五十出頭,頭發半白、頜下蓄有長須,見眾人都已開口,便也笑了起來:“公平王提出的那些問題,說到底,最重要的一個,便是誰說了算,若要再細致些,無非是接下來怎麼玩……這些事情,不早在大家的預料之中麼。他既然拋出了問題,這次就是要解決問題,江寧的英雄大會開一個月,大家私下裏討論一個月,把接下來的玩法商量好,不同意的打一頓,諸位都看得懂的,簡單。”

      “老許透徹,一語中的。”許龍飆說完,其餘幾人都拿起了杯子,笑著碰了碰。

      “不過呢……”過得片刻,陳爵方用小拇指掏著耳朵:“……問題既然是老何那邊拋出來,大的方向上,也就是說,老何要收權……這事情以他為主,不對吧。”

      “他占了公平王的名頭,有這樣的做派,也不出奇。”

      “名頭自然不出奇,可公平黨五方,原本就是各打各的,誰也沒有多吃他公平王的一口飯,名義上的便宜他已經占了,到了實際層麵還要占,我看大家未必願意。”

      “在會上不就看到了麼。說句實在的,就好像老陳剛才的說法,咱們公平黨發展到今天,是該想一想誰說了算、怎樣說了算的事情,老何拋的問題,不算沒有道理。但是這些問題,他不該拋,至少也該五家商量了以後,一起往外拋……現在他要出這個風頭,其餘幾方不就各種敷衍,把水攪渾了麼。說白了,手腕都沒掰過,就要被他壓一頭,誰能甘心?”

      眾人喝著茶水,緩緩了聊了幾句,許龍飆蹙起眉頭:“公平王這次的做派,確實有些奇怪,這麼大的事情,原本是應該五位大王私下裏坐著聊清楚了,再到大會上說的,怎麼這次……處理得這麼不漂亮。往日裏都說公平王很重大局,第一次聚義時,那可都是讚不絕口的……”

      “早幾日那五位是碰了頭,但好像談得不怎麼愉快……”

      “一年前是一年前,那時候大家都過得窘迫,當然禮賢下士。如今公平黨闊氣了,他何先生可是自比西南的寧先生的,書生做派,原本就是這樣……”

      陳爵方、高慧雲笑著說了幾句,這邊的孟著桃擺弄著茶水,也是笑了笑:

      “怎麼可能談得攏,諸位啊,誰說了算,是一個大問題,在這之下,還有怎麼做的問題,那就小了嗎?咱們公平黨五方,攻下地盤之後分田分地,行事手段各有不同,高天王那邊,就喜歡打仗,對於下頭的地主士紳,打得反而最少,隻要這些人肯幫忙,加入進來,真正破家滅門的事情反而少,公平王那邊規矩森嚴,有些人說,與其他幾家想比,那邊打了地主,都不暢快……”

      他頓了頓:“此後到平等王,到我等、到周商,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其他的不說,就說周閻羅,他那個做法,有錢人殺個幹淨,殺幹淨之後回過頭來再殺一遍,誰受得了,神經病……可偏偏,這個神經病還聽不得其他人勸。人家很有道理的,態度不堅決做不成事、矯枉不能不過正。我聽說,西南那邊傳來的各種小冊子,周商也一直在看,他比西南那位寧人屠厲害得多了,平素就說寧毅虛偽,成不得事,何文婆婆媽媽,也成不了事,當今天下能成大事的隻有他……”

      孟著桃說到這裏,搖頭笑笑:“你們看,誰說了算的問題,未必不能解決,最後無非是咱們五方各派人手,商量著做嘛,可這怎麼幹的問題,怎麼解決,周商不會同意的。退一步說,將來是照何文那樣幹,還是照咱們這樣幹。我們當然變不了周商那樣的瘋子,可照著何文的辦法做,你們就甘心?”

      高慧雲失笑搖頭:“有得聊嘍。”

      “怎麼聊是個大問題。”許龍飆喝了口茶,“敞開門來說亮話,諸位都該收到邀請了吧。”

      其餘三人相互看了看,高慧雲並不在乎,笑道:“不說其他不著調的人,高暢和林角九,倒是首先請了我吃飯,我已經報上去了。許公說,吃一吃也沒有關係,反正他也邀了不少人。”

      “何文那邊規矩嚴,林角九統軍,不拘小節,聽說平素對公平王的規矩頗有怨言……老高也是統軍的,覺得這件事情有機會嗎?”孟著桃問道。

      “不好說。”高慧雲搖了搖頭,笑,“時間還早,先探一探嘛。老孟你這邊呢?”

      孟著桃攤開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數:“何文、高暢、傅平波、時寶豐、金勇笙、陳言達……我比較奇怪的是,周商那邊為什麼也要跟我聊,衛昫文也送了一張請柬過來……”

      “還是老孟吃香。”眾人笑起來,“風雲人物。”

      “時間還早,這一次明麵上開會,私下裏的串聯才是大頭,老何圖窮匕見之前,誰都逃不過的。”孟著桃淡淡地笑了笑:“倒是你們幾位可別把持不住才好。”

      “我對許公忠心不二。”陳爵方表態。

      許龍飆笑:“許公是我本家。”

      “走著瞧吧。”高慧雲道。

      “開玩笑。”孟著桃道,“開玩笑的。”

      此後眾人又喝了幾杯茶。

      高慧雲將話題轉移開去。

      “老孟,你那師弟師妹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

      “問這個幹嘛?”孟著桃挑了挑眉。

      “金樓的事情還沒結案,私下裏有人盯你啊……還是說你包庇凶手那事,畢竟古安河死了,明麵上的涉事人,身份清楚些的也隻有你那師弟師妹幾人,再加上你又執掌怨憎會,所以最近有些流言,聽著是衝你來的……”

      “什麼人?還是那隻猴子?”孟著桃似笑非笑。

      “不至於。”高慧雲擺了擺手,“猴王雖然是後起之秀,有些野心,但分寸是有的,當日他借你的事情做文章,是他的不對,但在許公彌補過他的損失之後,不至於再沒完沒了……後來不是還專程找你道歉了嗎。”

      一旁陳爵方搭話:“這次的事情,還是因為老孟你這邊做得太過明顯了些。方才說白了,接下來的江寧大會,無非是選出一個辦法,決定誰說了算,咱們五方各自牽扯,何文想要隻手遮天,是不可能的。那多半就是……在上頭成立一個新東西,商量著來唄,到時候能進這個圈子的,才是真正的掌權人。老孟,你位高權重,現在留個話柄,一些人有事沒事打你兩杆子,也不奇怪。”

      許龍飆笑了笑:“這事情說到底,也還是怪猴王,若不是他起了個話頭搞事,接下來恐怕也沒人敢跟。”

      金樓出事當晚,折了麵子的李彥鋒借故向孟著桃發飆,隨後由許昭南出麵安撫,平息了事態,但他發飆時使用的理由,如今倒是成了新的問題了。孟著桃沉默片刻,手按在嘴邊微微笑了笑:“李彥鋒與譚天刀關係不錯,我給譚正一個麵子。”

      “你便是要找他麻煩,我也沒意見。”幾人當中與他關係較好的陳爵方笑道,“不過這事情不是我說你,孟兄啊,有些人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話固然不對,可真要幫人出頭,至少也得是自己女人吧,你看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師弟師妹,訂過親的師妹,跟師弟亂搞,師弟就想著要殺你,你肩上這一鞭還是被他們打的,你這是……何苦來哉呢?”

      眾人也是微微點頭,孟著桃的目光掃將過去,隨後似笑非笑:

      “……兄弟我就好這口。”

      前方沉默片刻。

      “……”

      “……行。”

      “……通透,會玩。”

      “……孟兄果然……能者無所不能。”

      幾人嘻嘻哈哈,各自表示了對孟著桃的佩服。此後又喝了幾杯茶,眾人才準備離去,陳爵方最後倒還對孟著桃說了幾句交心話。

      “外頭議論你的流言,不管是誰放的,先抓住一批,打殺一批再說,就當是殺雞儆猴,要快。權力這種事情,拖不得。你要是不想做,我幫你做也行。”

      “懂。”孟著桃點頭,“我心裏有數,自己來吧。”

      “行。”陳爵方拍了拍他的手臂。

      這簡單的茶局本就是孟著桃的提議,此時結束,陳爵方、高慧雲、許龍飆三人各自離開,隻有孟著桃在茶樓上,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在燈火的晃動中,又靜靜地坐了片刻。

      夜色流向深處,時間又過去一陣,孟著桃離開了這所茶樓,坐著馬車去往城市當中正被“怨憎會”的力量拱衛的一處院子。在這院落深處的房間裏,他探望了身受重傷昏迷未醒的二師弟俞斌。一名老醫官正跟在旁邊。

      金樓事發當日,俞斌趁著孟著桃分神,揮舞雙鞭暗中偷襲,使得孟著桃肩上受傷,至今未愈,但出手偷襲的俞斌被孟著桃一鞭反打,差點就此死去,後來孟著桃雖然安排人全力救治,但情況仍舊不容樂觀。

      “……不說他的下半身能不能恢複走路了。”在詢問了醫官片刻之後,孟著桃歎了口氣,“就讓他活過來,可以嗎?”

      孟著桃的語氣放低,那老醫院心情也有些忐忑,猶豫了一陣:“其實醫者父母心,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能不能醒過來……眼下還是隻能看他自己……或者看運氣……”

      這回答與之前數日的回答並沒有太多不同,再問下去,頂多也是一些更為詳細的病理解釋。孟著桃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從這房間裏出去,院落當中還有三個人正站在屋簷下看著他,那是他的師妹淩楚,以及其餘兩名師弟當中的四師弟,已經是淩楚的丈夫。

      三人的身上,也都有未愈的傷勢。

      “姓孟的,你什麼時候放我們走?”

      三人對孟著桃的目光都無善意,但也隻有小師妹淩楚,此刻仍舊敢問出這種話來,這或許是小時候對她太過縱容的緣故。孟著桃的目光冰冷地掃視過去。

      “等你們傷愈,送你們離開。”

      “我們用不著你好心,你現在就放我們走!”

      “外麵兵荒馬亂,接下來又要打仗,以你們的功夫和心性,帶傷出去活得了幾天?”

      “那也不關你的事!”

      “你們打得過我嗎?”

      “你武藝高強不代表有理”

      “打不過就給我跪下聽話!”夜色之中,孟著桃的目光陡然變得凶戾,“否則我叫上二十個人,當著你男人的麵跟你玩一晚上,讓你們知道什麼叫世情險惡!”

      這話語撕開夜幕,屋簷下的淩楚眼睛瞪起來,嘴唇張了張,某一刻,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她已經是嫁了人的女子,自然明白對方話語中的具體涵義是什麼。

      在她說不出話來的時間裏,孟著桃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走出這所院落,穿過長長的簷廊,便又有一名名報告事情的副手跟隨上來。

      作為“轉輪王”麾下怨憎會一係的首領,他每日裏都要處理大量的事情,尤其是在九月的會議揭開序幕的時候,工作更多了,時不時的,甚至還有人秘密的過來會見。這樣的事情處理了大半個時辰,在書房見到其中一名副手時,他還順道詢問起了不久前才被人提醒過的事情。

      “……外頭放傳言的那撥人什麼路數,查清楚了沒有?”

      “幕後的主使者還沒有找出來,但是一些具體經手的,已經查出了一些名單,我們暫時……還沒有打草驚蛇。”副手將一份名單遞上來。

      孟著桃看了看,放到一旁:“幕後的是誰,繼續查,這兩天我會找個機會,跟猴王李彥鋒過一過手。我打完他以後,不管你這名單上都有誰,照單抓人,拖到個敞亮的地方,做得漂亮些。”

      “是。”副手應諾,猶豫一下,又低聲道,“不過按照這次打聽的結果,跟猴王那邊確實沒有關係。”

      孟著桃點了點頭:“嗯。”不再看他。

      副手下去了。

      夜黑得像墨。

      夜色之下,江寧城點點滴滴的光火,偶爾亮起、偶爾熄滅。這斑斑點點的火光距離這座城池繁盛時期的樣貌,不知道蕭條了多少,但在這火光之下的黑暗當中,無數的勾心鬥角、暗中串聯都在靜悄悄的發生著,其涉及到的層麵與可能出現的後果,已經越來越大……

      子時,夜風嗚咽。

      江寧城外一處被征做軍資倉庫的破舊老宅附近,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趁著夜色顯出了身形,他們籍著夜色的掩護,在草地上運動著身體。盡管月初的夜晚光芒暗淡,我們仍舊能夠看出,出現在這草地之上的,便是如今江寧城內大名鼎鼎的五尺Y魔與四尺Y魔兩位英雄。

      隻是這一刻,兩人都有頭發。

      在草地上做了一套操,發泄掉些許體力之後,我們的龍傲天小Y魔雙手叉腰,望向了遠處的江寧城池。

      “哼哼,都以為我喜歡湊熱鬧,我跑到城外頭來,看你們還抓得住我。悟空,等過兩天……不,就明天,咱們的傷勢痊愈了,就進去城裏浪一波!”

      “阿、阿彌陀佛,大哥……這個頭發,好難受啊……”

      “阿、阿米豆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個道理你知不知道……而且現在城裏都有我們的畫像了,你的光頭又那麼顯眼,不易容,咱們怎麼進去,我告訴你,這易容的法子很高級的,沒人認得出來!”

      龍傲天頂著兩條很凶的眉毛,在夜色中叉腰說道。

      “哼,等我這次重整旗鼓進了城,什麼李猴子、屎寶寶,一個都別想跑都得死!還有你!悟空,不是我說你,誰是你老大?誰給你吃的?下次見到黑妞,不準再叫她姐!我的麵子都被你丟光了知不知道……還有,對付那種江湖敗類,根本不用跟她講什麼江湖道義,兩個人一起上,你猶豫個什麼勁,她那天看起來是單挑,實際上是三個埋伏我們兩個,她們兩個黑心腸,一個瘸子,真要殺起人來那個林胖子都攔不住,很凶的”

      “另外還有……”龍傲天的話語絮絮叨叨,事實上在先前幾天的時間裏,這些話語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小和尚哭了,抱頭鼠竄。

      “對不起……救命啊……”

      “你別跑,我還沒說完呢”

      兩道身影都使出了此生最高的輕身功夫,一追一逃,迅速地進步著……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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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〇章 生與死的判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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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進入九月,當天下人將多數注視的目光投射在長江以北劉光世與鄒旭已經展開的廝殺、以及公平黨於江寧舉行的英雄大會上時,西南大地上,一場複雜的風暴也正在悄無聲息地醞釀。

    這是第一屆華夏人民代表大會的第二次會議,相對於去年第一次會議召開時的八方雲集、場麵盛大、天下矚目,這一次的會議聲勢,顯得相對尋常一些。

    因為真正具有代表性、充滿儀式感的眾多政治框架,已經在去年的會議上大張旗鼓地予以確定。時間過去才一年,今年的這場會議,乍看起來更像是對去年一些延續性工作的拾遺補缺,甚至於是完善各項框架的細節。這樣的會議自然引不起大部分人看熱鬧的興趣。

    而在去年,第一次會議是在八月初召開,到得今年,不知道是怎樣的原因,這次會議的時間選在了與江南公平黨類似的八月底九月初。如此一來,拋開代表大會上那些瑣碎又難懂的提案內容,西南市麵上更為有趣的八卦內容反倒成了無恥的公平黨與華夏軍搶熱度的新聞。

    在這個方向上,我們知道,自從何文宣布江寧英雄大會的消息起,在西南華夏軍內部,就一直都有“何文白眼狼”、“蹭熱度”、“借雞生蛋”、“公平黨實在齷齪”之類的吐槽,隻是到得八月間,這樣的吐槽變得愈發明顯起來了而已。

    而在這樣的氛圍之中,似乎是意識到這波消息熱度的價值,七八月間直到九月,成都城內的各種大型報紙都使用了一定的篇幅來介紹三千裏外公平黨的事情。這樣的介紹當然並非詳實的第一手資料,更多的還是從理論、綱領、大致做法進行了一些框架式的描述,一些膽大的報紙甚至還刊登了部分對比華夏軍與公平黨做法異同、理論差異的文章,雖然看起來是要描述華夏軍框架的先進性,但在成都依舊有不少“異見者”的情況下,這類結論當然也談不上能夠服眾……

    這一切輿論看起來,都像是順理成章的自由討論,而部分不正經的小報,也在這樣的情況下刊登了一些因公平黨消息而引出的花邊新聞,甚至是杜撰的故事。例如五位公平黨大王的華山論劍,轉輪王欺男霸女,周商殺人如麻等等等等。

    這尋常的輿論氛圍一直推進到第二次大會召開的八月底九月初,隨著大會看似平靜的召開,內行看門道,幾個敏感的話題還是出現在了大會的提案表上,一股莫名壓抑的氣氛開始在成都城裏聚集起來。

    幾份關於“土地改革”的提案,被幾個有著商人背景的代表拋了出來,隨後,逐漸被列在了大會的重點討論議題上。與此同時,成都的部分權威報紙,接續對公平黨手段的議論風潮,開始集中討論華夏軍所謂“四民”中的“民生”理論。

    這是一隻房間裏的大象。

    對於看熱鬧的人們來說,這樣的討論並沒有多大的意思。既比不了長江以北叛徒鄒旭與劉光世的刀槍見紅,也比不了決定整個江南未來的江寧大會。但在西南,部分特定人群的神經已陡然緊繃起來。

    至九月初三,大會召開的第六天,一些細細碎碎的事情開始在城內發生。這一天上午,有二十餘名自各地而來的鄉老、村長等人物聚集在成都城內的會議大樓前,跪地陳狀喊冤,狀告的是數名退役後分派下鄉的華夏軍老兵在村裏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事情,對這些事情的指控,都有著詳細的證人、證詞。

    同日傍晚,一名提出“土地改革”的提案代表在散會後,被凶徒刺殺在迎賓路旁的林蔭道裏,血濺滿地。

    大量的遊說、打聽者,都已經在暗中行動起來。

    初四這天的議程結束後,寧毅在摩訶池旁的院子裏舉行了一場小小的家宴,招待包括蘇文定、蘇文昱在內的少數親友,而在晚飯過後,他又將作為代表的文定、文昱留了下來,三個人在湖邊坐了一陣。

    晚秋的成都,氣候怡人,晚風從摩訶池的那邊吹過來,寧毅向兩人開口,倒也開門見山。

    “……蘇家好不容易成材幾個人,就算要選個能說上話的,你們來一個也就行了。現在跑過來兩個,幹嘛,想擋住地球運轉啊?”

    聽到他的話語如此直接,如今手上都有一攤分管事宜的蘇文定、蘇文昱兩人苦笑對望,隨後蘇文定道:“哪敢啊,姐夫,原本抓的壯丁該是文昱,隻是我正好在附近,被一塊拉上了。老實說,家裏的幾個人,心裏緊張,叫我們兩個一起來,打聽到了什麼再轉述回去,讓我們不好扯謊。”

    “小家子氣慣了……”寧毅搖頭笑笑。

    一旁的文昱道:“這次的事情聽起來不小,姐夫,你想怎麼做,我們當然沒意見,不過也是心中好奇,想來打聽一下是不是真要做,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

    “你們覺得呢?”寧毅反問。

    “原本不就是沒有心理準備嗎?”文昱苦笑道,“土地改革這個事情,你以前提起過兩句,但這一次,外頭確實一點征兆都沒有。你看看外頭那些人,多措手不及?大會之前,本來以為這件事不至於上台麵,誰知道突然就上去了,而且私底下的手段根本壓不住,所以心裏麵都沒數,現在城裏城外各種猜測都有,有的說是姐夫你這邊突然要動手,有的說隻是這代表大會的玩法,他們還不夠熟悉……”

    “……措手不及。我倒是覺得他們的動作夠快的。”寧毅笑了笑,“你後麵那句話說的是對的,對代表大會的玩法,他們還不夠熟悉,所以敏感度不足。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昨天就有人反應快到組織了二十多個人告狀,證據都準備好了,甚至於晚上還動手殺人。我都料不到他們有這麼快……今天來的幾個叔伯沒參與吧?”

    文定搖頭:“他們怎麼敢。”

    “殺代表這件事,要死一群人,誰沾上了都跑不掉……外頭的人確實還不太熟悉我們的玩法,或者說,當了兩年的朋友,他們開始有恃無恐了。”

    坐在湖邊的亭子裏,寧毅望著水麵,喃喃地說了這段話,一旁的文定、文昱頭皮發麻,都沉默了片刻。

    文定道:“那……姐夫,這件事,我們要怎麼配合?到底會做到什麼程度?是探一探他們的想法還是……已經決定了?”

    寧毅看他一眼:“……你們怎麼看?”

    兩人相互對望,蘇文昱斟酌片刻:“……土地改革,看起來四個字,實際上,會決定西南所有人的根子,這個事情,實在是太大了。您突然把它拋出來,外頭一般的看法,還是您想要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私下裏打聽、遊說的,想知道您打算做到什麼程度……”

    他微微頓了頓:“另外,土地改革,細則才是真正的大問題,新聞紙上早兩個月在介紹公平黨,已經將收田地做了鋪墊。但若是像公平黨一樣的殺人奪產,反對肯定是最大的,在此之外,大家關心的是有沒有補償,補償有沒有商量,是毫不含糊的直接收地,還是中間可以有變化,有空子可以鑽……”

    寧毅笑了笑:“問的是你們的看法。”

    蘇文昱想了想,一咬牙:“雖然外界都說您這邊是突然拋出一個提議來試探大家的看法,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但我覺得,您是一定要做事了。這中間有一個信號,七月間您開始徹查軍隊問題,然後到八月,您讓第七軍跟第五軍的二、五師換防,看起來是在應對第七軍、第五軍長期駐守一地的**問題,但事實上,第七軍從來沒有在西南內部執行過駐防任務,它在這裏,還算是徹徹底底的外來者。”

    “……另一方麵,四民當中的每一項,看起來都大而無當,說要推行,誰都覺得難到極點,可姐夫您不是一個說著玩玩的人。以前我們在小蒼河、在涼山,地方不大,後來又是借住,沒有這種改革的基礎,從涼山出來,又一直在為西南大戰做準備……可現在西南大戰落幕,我們修整了一年多,再往前走,您說的既得利益者要開始在西南紮根,現在恐怕恰恰是一個還能撕破臉的最後時機了……”

    “我覺得……您是不願意在等了。”

    蘇文昱說到這裏,一旁自稱被抓了壯丁的蘇文定點了點頭:“其實我也隱約有這樣的想法,隻不過也有一些疑慮,所以文昱過來,我也想來問一問。”

    “什麼疑慮?”

    “您之前談起過資本的問題。”蘇文定肅容道,“您說過,華夏軍的發展,格物和資本會是一條主線,而這些資本的發展,它可能遲早會讓大部分人失去土地,一方麵您說過要促進這件事,但另一方麵,如果真的要促進他的發展,這個時候搞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是不是又跟它有些背道而馳,畢竟大家要是都分了田地,會跑出來的人,是不是又要少一些?”

    他道:“我過來的路上,與文昱談起八月的換防和報紙上兩個多月以來的宣傳,也覺得你是要動手落實民生的這一環。但您也說過資本是強規則,我們一定是要促進和利用好它的,那這個時候的土地改革,風險……是不是又有些過大……”

    當年蘇檀兒正式掌家,寧毅做好上京幫助秦嗣源的計劃後,開始將相對親近蘇家二房的蘇文方、蘇文定、蘇文昱、蘇雁平四人帶在身邊培養,早期有過深入的教導、也有過大量的交談,這些年來四人各有自己負責的一麵,交流少了一些,但待到文定、文昱這些話說完,寧毅倒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他斟酌了片刻。

    “資本和地主本來就會打起來。”寧毅笑著說道,“西南大戰勝利之後,成都周圍開始大規模開發,到了今年,寸土寸金,一些商人開始考慮往周邊發展,部分地主加入進來,有好好合作的,也有坐地起價的……開會之前,我做了一些挑撥,所以有一部分商人覺得,華夏軍政府是要大力支持建廠的,但很多手上有地的人頑固不化,導致地批不下來,那麼……他們就慫恿代表,直接從土地改革的議程上入手……”

    “當然,他們主要還是想要投石問路,土地改革這四個字太大了,他們扛不起,但可以作為談判的一個籌碼,讓幾個地主妥協一下……但是提議送上來了,他們怎麼可能還壓得下去。我這邊當是順水推舟,所以事情也就浮上來了……”

    蘇文昱找了眨眼睛:“所以姐夫確實從一開始就做了決定。”

    “事情才剛剛開始,轉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雖然意義不大,遲早是要刀槍見紅的。”寧毅笑了笑,“土地改革這種事情,曆朝曆代隻有幾個開國的朝廷能推得下去,它帶來的影響,不見得都是好的,就像文定你說的那樣,明明大家都快窮死了,突然又給每個人發塊地,我這工廠怎麼招人啊?不過從長遠來說,若是能成功,大部分就一定是好的影響,因為土地改革的本質,其實不在於民生……”

    他頓了頓:“……在於奪權。”

    夜風嗚咽著吹起滿湖的漣漪,涼亭內人不多,寧毅的話語低緩柔和,文定文昱的腦後,卻陡然都有頭皮發麻的感覺,周圍似乎有火在燒。

    “從古至今,中央統治地方,說的是皇權不下縣,官吏往下,最大區域的農村,穩定靠的是鄉賢,這其實是把很大一部分的國家權力交了出去。當然,曆朝曆代的政治資源不足,這樣做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走到開民智的這一步,我們可以考慮把新的變局做出來了。”

    “文昱說得很對,以前在小蒼河、在大小涼山,我們雖然早就喊了口號,但是沒有這樣做的基礎,到開始統治西南,一直在為大戰做準備,沒有開始推行這些政策……其實政策喊得再漂亮,有沒有執行的前置條件才是真的……”

    “打贏了西南大戰之後,我們複原了幾千的軍人,把他們派下鄉裏,陸陸續續的,給下麵農村派出老師、派出醫生、派出巡回法庭、開始組建民兵隊伍,這些事情的本質,都是在為廢除鄉賢的權力基礎做準備,而現在,這個準備……有些勉強,但確實可以發動了……”

    “繼續維持土地私有,維護它的自由流動,從短期上來看,確實可以給資本、給工廠的發育提供溫床,但這樣的發育會死很多人……而一旦能夠破壞掉鄉賢的統治基礎,掌握一個社會最末端的權力,我們將來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能夠順利得多,能夠有更多的選擇,包括那些分了田產的農民,他們會站在我們這些,將來我們打出去,更多人會歡迎我們,對於所有地方的發展,我們可以統一規劃,用不著看土地私有的臉色了……”

    他微微笑了笑:“我們打下西南之後,沒有大刀闊斧的分地分產,主要是因為管理不到的地方,倉促分了田地意義也不大,這本身就是練兵和奪權的一部分。西南的一些人看我的態度溫和,對於當初站在我們這邊的一些地主,也很優待,以為可以討價還價,其實如果隻是一點經濟利益,是可以有所補償的,但是任何人還想當鄉賢、或者有可能當鄉賢……死路一條。”

    “至於文定說到的資本是強規則。”寧毅說到這裏,微微的頓了頓,似乎有些感慨,“資本確實是強規則,我們現在還看不到它全部的威力,但遲早,它的高效率會橫掃其餘的一切,會走到最極端的地方去,它也會沉澱出自己的問題,然後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在找不出更好的規則替代它之前,拋棄它是不可能的,怎麼辦呢……”

    “除了以後每一代人要不斷給他打補丁、出疫苗,就隻能我們先做一點不是退路的退路了……”

    “把土地收回來,一些人受不了的時候,至少……回去種地吧……”

    寧毅這些年都在促進格物和資本的發展,雖然偶爾也會談及將來的一些問題,但並不深入,此時說到最後幾句,文定和文昱已經不是非常能理解,但他們也早已習慣了姐夫偶爾會說些奇怪的言論了,這時候對望兩眼,並未多話。

    涼風吹拂的亭台內,寧毅喝了一口茶。

    “……這次的事情很大,我不確定能不能成,但趁著華夏軍還能在成都平原上殺人,一定要做。土改能成功,證明我們的奪權成功……告訴幾位叔伯,不管最後是個什麼樣的章程,自覺一點,就不要做出……什麼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

    他微微的,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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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一章 生與死的判決(四)


    在強硬的表態加直接的恐嚇後,兩個小舅子帶著答案離開了。

    寧毅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

    亭台邊的古木森森,摩訶池上水波安詳,作為西南的中心,此刻的成都城正在夜色中漾起祥和而又繁華的光芒來。

    在擊潰宗翰、希尹的金國西路軍後,華夏政權與人為善,在這片地方已經休養生息了一年多的時間。雖然華夏軍的核心理念聽起來激進,包括其對儒家的態度使得天下大部分人都為之反感,甚至不斷地有做出其剛強易折的預言,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華夏政權的步伐在任何人看來都算得上穩健。

    大量的工作隊進入基層,穩定民心,支持農耕、興修水利,敞開門戶與天下各方做生意,強勢地吸納了無數的金銀與物資,繁榮了市場。川蜀本就是天府之國,在這樣穩健的修養之中,華夏軍支起了人民代表大會的政權框架,用大氣的動作吸引了天下各方的目光,甚至不惜槍斃大量女真戰犯令得各路詆毀者都無話可說……

    而在這段時間裏,西南之外的天下各方都顯得焦頭爛額。

    戴夢微竭盡全力地平穩治下局勢,甚至靠著大量販賣人口才能吃上一口飽飯,維持基本的體麵;

    鄒旭作為背叛西南者,處於風口浪尖,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發展自身,以期待在接下來的風暴當中能夠存活下來;

    劉光世砸鍋賣鐵結西南的歡心,就想要收複汴梁,取了鄒旭的人頭一次性翻身;

    吳啟梅、鐵彥隻是被公平黨的其中一兩係攻擊,就已經變作強弩之末,眼下四麵楚歌;

    東南新朝廷勇猛激進,各種政治、經濟上的改革將原來的基本盤得罪了個遍,幾乎是處於進亦死、退亦死的尷尬局麵裏難逢解脫;

    而即便是最為聲勢浩大的公平黨,兩年的時間席卷江南,內裏卻不過一身虛胖,隱患無數,因此何文才急著在江寧開大會,可是相對於去年西南大會的從容不迫,他這照葫蘆畫瓢的江寧大會,就委實令人茫然得多了,熱鬧有餘、前路渺茫。

    無論如何,除了一個隔得太遠的晉地外,此時的西南政權,在各個方麵,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無論是軍事、經濟、民生、穩定都顯出了令人歎服的勃勃生機,即便是熱衷於唱衰西南者,眼下這段時間也找不出太多的問題來予以抨擊。

    因為真的是太穩健了。。

    寧毅坐在亭子裏,看著這平靜的一切。

    關於土地改革這個概念的討論,自從四民被拋出來後,它就一直鑲嵌其中,相對於華夏軍中一直存在的“滅儒”、“開智”、“格物”、“資本”、“人權”等等大框架的激進討論,它在其中並沒有顯出巨大的重量來。

    這是因為華夏軍前期攤子較小,寧毅用強勢的態度就能維持住其中相對清廉的平均主義,到了涼山之後,華夏軍借地而居,也不可能朝周圍的尼族人宣揚什麼土改,而在統一西南後,華夏政權對格物理念的宣傳、對資本的推動更是占了其工作重心的最大頭。

    大量的物資進入成都之後,無數工作組的下鄉,其實也會給大家帶去眾多物質產物,人們在宣傳中最多表達,也是格物發展後物質大豐富的展望,隻要物質豐富了,在農村過不好的人們自然可以進入大城市的作坊、工廠中賺錢,成為人上人——在這個階段,這一展望,本身就是相當靠譜的。

    成都、梓州這些大城市附近的工業集中發展,暫時延緩了其它非核心區域因土地帶來的矛盾。雖然在華夏軍出涼山之初,部分人還有過“華夏軍人人平等,要殺富戶”的擔憂,甚至跑了許多人,但西南大戰結束後,華夏軍對當時相對配合的部分地主、鄉紳的優待,則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慮。

    隻是在大城市附近地價飛漲後,部分商人與周邊的地主才起過幾次小規模的摩擦,眼下也並沒有到不可開交的程度。

    但回過頭來,不少人也都知道,華夏軍中關於土地改革的討論,多數都是與“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甚至於“土地國有”掛鉤的,在學術的討論上,甚至於“一條鞭法”、“攤丁入戶”這些策略都被認為是小打小鬧。

    這次代表大會上突如其來的苗頭,令得許多人都有些懵。

    若是放諸後世的現代社會,不少人聽到土改這個概念,大都是一方麵覺得它光輝偉大,一方麵又覺得它有些平平無奇,人們會覺得,隻要將這樣偉光正的概念拋售出去,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大部分人的擁護。然而,這卻是數千年的封建社會從未有人能夠真正突破的一道關隘。

    甚至於在另一個世界轟轟烈烈的近代史中,由那位先行者孫先生首先提出平均地權的綱領,也得到了無數後來者的擁護,但在穿林北腿常先生領導果黨於大陸呼風喚雨的數十年裏,這樣一個理所當然且光輝偉大的共識性概念,幾乎沒有取得過任何決定性的進展。

    因為組成果黨的基礎成員,就是盤踞於各地,掌握天下龐大的權力末梢的鄉賢和精英。

    而當時另一支流淌著紅色血液的政黨,於24年與果黨達成諒解,以為已經開始合作就能夠將正確的事情義無反顧的推行下去,於是大刀闊斧地進行了土改,他們開始實現孫先生提倡的“民生”理論,而回過頭,便在27年迎來了“四一二”與“七一五”的大屠殺。大革命失敗。

    土地何止是土地。

    它是位於整個社會最龐大的權力末梢最核心的生產資源,也是象征著這龐大權力歸屬的最明顯指標。土地改革能夠成功,其前提是對這龐大權力體係細致入微的掌控,而一旦掌控了這樣的權力,能夠做的事情,又何止是將得來的土地分配給人民?

    這件事情所涉及的,已經是一張與儒家類似的大網了。

    自華夏軍從涼山躍出,整個成都平原、川蜀之地,無人能夠與其相抗;隨著華夏軍擊潰女真西路軍,遺留在西南之地的些許地主、鄉賢,也沒有任何人敢不臣服。相對於橫掃天下的女真大軍,那些所謂的儒生、地主、鄉賢,看起來都是軟弱的,明麵上的敵人,對於華夏軍而言,都是最容易處理的問題。

    然而土地,是關係著天下所有人生存方式的東西了,要改變這種生存方式、統治方式,就會受到每一個人心中“共識”與“潛意識”的反抗,侵蝕的巨網會反方向的撲過來,它會讓不夠堅定的統治構架從內部降低效率,會讓民怨沸騰,甚至於當整個結構出現問題,人們都不會意識到它是因土改而來的。

    自己的準備夠充分了嗎?放到各地的基層官員、退伍軍人,鍛煉足夠了嗎?他們或許能夠打敗明麵上的敵人,然而當土地化作利益開始實實在在的計算,他們能夠抵禦住其中的腐化嗎?左和右的風潮能夠遏製住嗎?已經進行了如此多的整風,還能夠更嚴格嗎?

    甚至退一步說,眼下推行土地改革,有必要嗎?

    一如蘇文定所說,資本的強規則將自行走出一條道路來,土地的私有化和自由流動能夠為它提供血腥生長的溫床。跟著這條道路走,而後進行一定的操縱,促進民眾的自覺、民權的出現,已經是一個相對妥帖的發展構架,資本的逐利性將在各個方麵推垮封建製的生產關係,因為以利益為核心的大網會比那張網更為強大,它由規律編織,遠勝於人力的強為。

    有必要在這之前就由自己先去觸動鄉賢那張網嗎?

    真的有百分百的必要性嗎?

    寧毅自己,其實也有著這樣的疑惑。

    正反方向,都有著許許多多的理由。

    在正的方向上,土改的好處當然非常之多,一旦成功,華夏軍對於底層的掌控將直接躍上一個新台階,相對於外界的所有勢力,華夏軍都會像是進入了一個新維度的門檻,這樣的一場戰鬥,核心的敵人仍舊在於遏製體係內部出現的扭曲,若是能夠過去,將會變成未來應對儒家那張大網的可靠練兵……

    然而在反的方向上,一個大勢力的前進必須要妥善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一旦這次土改當中誕生不可預料的問題,譬如左右路線的傾向加劇,內部打起來,改到半途落下病根,未來華夏軍的力量就可能遏製不住狂奔的資本萌芽,一次失敗的土地改革或許不會直接造成華夏軍的失敗,但假如將來失敗,這樣的一次動作,必然會是駱駝背上的一大捆稻草……

    在華夏軍僅僅掌控西南的現在,手頭上的兵力對川蜀這片地方有著壓倒性的掌控,明麵上的敵人翻不起太大風浪,短期內強推土改是可以落下去的,真正的顧慮在於長線和組織內部的變化,而一旦華夏軍殺出西南,吞並天下,若是還沒進行土地改革,未來可能就無法再正式的提起這件事情,這是它正麵的迫切性……

    然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原生考量,在自己過去所生存的那個偉大時代,那個經曆苦難的國家失去了資本和格物的先發優勢,土地改革發動群眾是追回優勢的一大法寶,然而在這個時代,倘若已經具備格物與資本的先手,土地改革是否還是那樣迫切與必要的一環呢?自己的行動,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教條主義與純粹致敬的感性思維支配著呢?

    這樁樁件件的考量,在它的腦海中,已經盤旋了極長的一段時間。

    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斬釘截鐵的結果來。

    在這樣複雜的一件事情裏,蘇家的幾個人不過是這中間最無關緊要的一些細枝末節。

    長久以來無論是寧毅還是蘇檀兒對這些家人的管束都非常嚴格,盡管到不了水至清的程度,但在西南範圍內打點擦邊球撈點土地好處也隻是這一兩年的事情。寧毅若是直接問,他們的名下甚至都不敢有明麵上的利益,隻是部分地主鄉紳可能會在手頭分出一些銀錢上的好處,換他們在關鍵的時刻,打探或是偷聽到一些消息。

    而即便是兩名已經有了一定地位的小舅子,在接下來的這件事情裏,也唱不起一個配角的重量。寧毅之所以會在這段時間裏與他們展開這樣的長談,一方麵固然是對身邊人的培養,另一方麵……則因為他心中也無時無刻的不在進行這樣的演算與思考。

    這樣的猶豫和疑問,或許還將持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於塵埃落定的未來,他都可能一次次的回問自己。但思考可以謹慎,他可以推演、可以總結、可以反省,事到臨頭,選擇卻必須堅定。

    暫時性的,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一如既往的,寧毅選擇了比較難的那條路。

    在大會結束前,甚至於結束後一兩個月裏,或許還有反悔的機會。但他知道,叫停的概率,已經非常小了。

    深秋的摩訶池波光粼粼,他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

    平靜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偶爾間抬起頭,他看著夜空的點點星辰,也會想到這片大地之上其它熱鬧的地方,打仗啊、英雄大會啊、劉光世與鄒旭的交鋒或許會很有趣、江寧何文想必遭遇到了很複雜的難題……

    時常有這樣的消息傳過來,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極為、極為輕鬆的消遣……

    真想把位置換一換。

    不管是跟誰,都像是重開一局的白手起家……

    那該多有趣啊……

    要是沒跟秦嗣源認識就好了……

    ……

    又想到小寧忌的江湖之旅……

    不知道在哪裏浪著,總之應該很開心吧……

    也罷,也罷。自己一時腦抽,搭上了一輩子……

    小孩子就多玩幾天罷……

    將來,也不罵他了……

    ……

    名叫寧毅的中年男人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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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6-18 20:33:51
第一〇九一章 生與死的判決(四)


    在強硬的表態加直接的恐嚇後,兩個小舅子帶著答案離開了。

    寧毅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

    亭台邊的古木森森,摩訶池上水波安詳,作為西南的中心,此刻的成都城正在夜色中漾起祥和而又繁華的光芒來。

    在擊潰宗翰、希尹的金國西路軍後,華夏政權與人為善,在這片地方已經休養生息了一年多的時間。雖然華夏軍的核心理念聽起來激進,包括其對儒家的態度使得天下大部分人都為之反感,甚至不斷地有做出其剛強易折的預言,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華夏政權的步伐在任何人看來都算得上穩健。

    大量的工作隊進入基層,穩定民心,支持農耕、興修水利,敞開門戶與天下各方做生意,強勢地吸納了無數的金銀與物資,繁榮了市場。川蜀本就是天府之國,在這樣穩健的修養之中,華夏軍支起了人民代表大會的政權框架,用大氣的動作吸引了天下各方的目光,甚至不惜槍斃大量女真戰犯令得各路詆毀者都無話可說……

    而在這段時間裏,西南之外的天下各方都顯得焦頭爛額。

    戴夢微竭盡全力地平穩治下局勢,甚至靠著大量販賣人口才能吃上一口飽飯,維持基本的體麵;

    鄒旭作為背叛西南者,處於風口浪尖,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發展自身,以期待在接下來的風暴當中能夠存活下來;

    劉光世砸鍋賣鐵結西南的歡心,就想要收複汴梁,取了鄒旭的人頭一次性翻身;

    吳啟梅、鐵彥隻是被公平黨的其中一兩係攻擊,就已經變作強弩之末,眼下四麵楚歌;

    東南新朝廷勇猛激進,各種政治、經濟上的改革將原來的基本盤得罪了個遍,幾乎是處於進亦死、退亦死的尷尬局麵裏難逢解脫;

    而即便是最為聲勢浩大的公平黨,兩年的時間席卷江南,內裏卻不過一身虛胖,隱患無數,因此何文才急著在江寧開大會,可是相對於去年西南大會的從容不迫,他這照葫蘆畫瓢的江寧大會,就委實令人茫然得多了,熱鬧有餘、前路渺茫。

    無論如何,除了一個隔得太遠的晉地外,此時的西南政權,在各個方麵,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無論是軍事、經濟、民生、穩定都顯出了令人歎服的勃勃生機,即便是熱衷於唱衰西南者,眼下這段時間也找不出太多的問題來予以抨擊。

    因為真的是太穩健了。。

    寧毅坐在亭子裏,看著這平靜的一切。

    關於土地改革這個概念的討論,自從四民被拋出來後,它就一直鑲嵌其中,相對於華夏軍中一直存在的“滅儒”、“開智”、“格物”、“資本”、“人權”等等大框架的激進討論,它在其中並沒有顯出巨大的重量來。

    這是因為華夏軍前期攤子較小,寧毅用強勢的態度就能維持住其中相對清廉的平均主義,到了涼山之後,華夏軍借地而居,也不可能朝周圍的尼族人宣揚什麼土改,而在統一西南後,華夏政權對格物理念的宣傳、對資本的推動更是占了其工作重心的最大頭。

    大量的物資進入成都之後,無數工作組的下鄉,其實也會給大家帶去眾多物質產物,人們在宣傳中最多表達,也是格物發展後物質大豐富的展望,隻要物質豐富了,在農村過不好的人們自然可以進入大城市的作坊、工廠中賺錢,成為人上人——在這個階段,這一展望,本身就是相當靠譜的。

    成都、梓州這些大城市附近的工業集中發展,暫時延緩了其它非核心區域因土地帶來的矛盾。雖然在華夏軍出涼山之初,部分人還有過“華夏軍人人平等,要殺富戶”的擔憂,甚至跑了許多人,但西南大戰結束後,華夏軍對當時相對配合的部分地主、鄉紳的優待,則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慮。

    隻是在大城市附近地價飛漲後,部分商人與周邊的地主才起過幾次小規模的摩擦,眼下也並沒有到不可開交的程度。

    但回過頭來,不少人也都知道,華夏軍中關於土地改革的討論,多數都是與“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甚至於“土地國有”掛鉤的,在學術的討論上,甚至於“一條鞭法”、“攤丁入戶”這些策略都被認為是小打小鬧。

    這次代表大會上突如其來的苗頭,令得許多人都有些懵。

    若是放諸後世的現代社會,不少人聽到土改這個概念,大都是一方麵覺得它光輝偉大,一方麵又覺得它有些平平無奇,人們會覺得,隻要將這樣偉光正的概念拋售出去,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大部分人的擁護。然而,這卻是數千年的封建社會從未有人能夠真正突破的一道關隘。

    甚至於在另一個世界轟轟烈烈的近代史中,由那位先行者孫先生首先提出平均地權的綱領,也得到了無數後來者的擁護,但在穿林北腿常先生領導果黨於大陸呼風喚雨的數十年裏,這樣一個理所當然且光輝偉大的共識性概念,幾乎沒有取得過任何決定性的進展。

    因為組成果黨的基礎成員,就是盤踞於各地,掌握天下龐大的權力末梢的鄉賢和精英。

    而當時另一支流淌著紅色血液的政黨,於24年與果黨達成諒解,以為已經開始合作就能夠將正確的事情義無反顧的推行下去,於是大刀闊斧地進行了土改,他們開始實現孫先生提倡的“民生”理論,而回過頭,便在27年迎來了“四一二”與“七一五”的大屠殺。大革命失敗。

    土地何止是土地。

    它是位於整個社會最龐大的權力末梢最核心的生產資源,也是象征著這龐大權力歸屬的最明顯指標。土地改革能夠成功,其前提是對這龐大權力體係細致入微的掌控,而一旦掌控了這樣的權力,能夠做的事情,又何止是將得來的土地分配給人民?

    這件事情所涉及的,已經是一張與儒家類似的大網了。

    自華夏軍從涼山躍出,整個成都平原、川蜀之地,無人能夠與其相抗;隨著華夏軍擊潰女真西路軍,遺留在西南之地的些許地主、鄉賢,也沒有任何人敢不臣服。相對於橫掃天下的女真大軍,那些所謂的儒生、地主、鄉賢,看起來都是軟弱的,明麵上的敵人,對於華夏軍而言,都是最容易處理的問題。

    然而土地,是關係著天下所有人生存方式的東西了,要改變這種生存方式、統治方式,就會受到每一個人心中“共識”與“潛意識”的反抗,侵蝕的巨網會反方向的撲過來,它會讓不夠堅定的統治構架從內部降低效率,會讓民怨沸騰,甚至於當整個結構出現問題,人們都不會意識到它是因土改而來的。

    自己的準備夠充分了嗎?放到各地的基層官員、退伍軍人,鍛煉足夠了嗎?他們或許能夠打敗明麵上的敵人,然而當土地化作利益開始實實在在的計算,他們能夠抵禦住其中的腐化嗎?左和右的風潮能夠遏製住嗎?已經進行了如此多的整風,還能夠更嚴格嗎?

    甚至退一步說,眼下推行土地改革,有必要嗎?

    一如蘇文定所說,資本的強規則將自行走出一條道路來,土地的私有化和自由流動能夠為它提供血腥生長的溫床。跟著這條道路走,而後進行一定的操縱,促進民眾的自覺、民權的出現,已經是一個相對妥帖的發展構架,資本的逐利性將在各個方麵推垮封建製的生產關係,因為以利益為核心的大網會比那張網更為強大,它由規律編織,遠勝於人力的強為。

    有必要在這之前就由自己先去觸動鄉賢那張網嗎?

    真的有百分百的必要性嗎?

    寧毅自己,其實也有著這樣的疑惑。

    正反方向,都有著許許多多的理由。

    在正的方向上,土改的好處當然非常之多,一旦成功,華夏軍對於底層的掌控將直接躍上一個新台階,相對於外界的所有勢力,華夏軍都會像是進入了一個新維度的門檻,這樣的一場戰鬥,核心的敵人仍舊在於遏製體係內部出現的扭曲,若是能夠過去,將會變成未來應對儒家那張大網的可靠練兵……

    然而在反的方向上,一個大勢力的前進必須要妥善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一旦這次土改當中誕生不可預料的問題,譬如左右路線的傾向加劇,內部打起來,改到半途落下病根,未來華夏軍的力量就可能遏製不住狂奔的資本萌芽,一次失敗的土地改革或許不會直接造成華夏軍的失敗,但假如將來失敗,這樣的一次動作,必然會是駱駝背上的一大捆稻草……

    在華夏軍僅僅掌控西南的現在,手頭上的兵力對川蜀這片地方有著壓倒性的掌控,明麵上的敵人翻不起太大風浪,短期內強推土改是可以落下去的,真正的顧慮在於長線和組織內部的變化,而一旦華夏軍殺出西南,吞並天下,若是還沒進行土地改革,未來可能就無法再正式的提起這件事情,這是它正麵的迫切性……

    然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原生考量,在自己過去所生存的那個偉大時代,那個經曆苦難的國家失去了資本和格物的先發優勢,土地改革發動群眾是追回優勢的一大法寶,然而在這個時代,倘若已經具備格物與資本的先手,土地改革是否還是那樣迫切與必要的一環呢?自己的行動,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教條主義與純粹致敬的感性思維支配著呢?

    這樁樁件件的考量,在它的腦海中,已經盤旋了極長的一段時間。

    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斬釘截鐵的結果來。

    在這樣複雜的一件事情裏,蘇家的幾個人不過是這中間最無關緊要的一些細枝末節。

    長久以來無論是寧毅還是蘇檀兒對這些家人的管束都非常嚴格,盡管到不了水至清的程度,但在西南範圍內打點擦邊球撈點土地好處也隻是這一兩年的事情。寧毅若是直接問,他們的名下甚至都不敢有明麵上的利益,隻是部分地主鄉紳可能會在手頭分出一些銀錢上的好處,換他們在關鍵的時刻,打探或是偷聽到一些消息。

    而即便是兩名已經有了一定地位的小舅子,在接下來的這件事情裏,也唱不起一個配角的重量。寧毅之所以會在這段時間裏與他們展開這樣的長談,一方麵固然是對身邊人的培養,另一方麵……則因為他心中也無時無刻的不在進行這樣的演算與思考。

    這樣的猶豫和疑問,或許還將持續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甚至於塵埃落定的未來,他都可能一次次的回問自己。但思考可以謹慎,他可以推演、可以總結、可以反省,事到臨頭,選擇卻必須堅定。

    暫時性的,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一如既往的,寧毅選擇了比較難的那條路。

    在大會結束前,甚至於結束後一兩個月裏,或許還有反悔的機會。但他知道,叫停的概率,已經非常小了。

    深秋的摩訶池波光粼粼,他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

    平靜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偶爾間抬起頭,他看著夜空的點點星辰,也會想到這片大地之上其它熱鬧的地方,打仗啊、英雄大會啊、劉光世與鄒旭的交鋒或許會很有趣、江寧何文想必遭遇到了很複雜的難題……

    時常有這樣的消息傳過來,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極為、極為輕鬆的消遣……

    真想把位置換一換。

    不管是跟誰,都像是重開一局的白手起家……

    那該多有趣啊……

    要是沒跟秦嗣源認識就好了……

    ……

    又想到小寧忌的江湖之旅……

    不知道在哪裏浪著,總之應該很開心吧……

    也罷,也罷。自己一時腦抽,搭上了一輩子……

    小孩子就多玩幾天罷……

    將來,也不罵他了……

    ……

    名叫寧毅的中年男人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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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7-22 21:11:44
第一〇九二章生與死的判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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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瀝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陽,當九月初七的日頭升上天空,江寧城內,已放晴了數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內泥濘的路況得到暫時的改善,治安狀況的回升以及英雄大會的正式召開讓江寧的街麵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寧的城中過去,人群的匯聚越是密集。許多原本顯得緊張的酒肆茶樓,此時也都顯出了高朋滿座、客似雲來的景象,縱然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小騷亂的出現,但大規模的變亂,總歸是暫時的停歇了。

    辰時左右,嚴雲芝從居住的客棧裡走了出來。

    刺客家的少女穿著一身相對樸素的灰衣,頭上的長髮用藍色的頭巾包起來,手持一柄已經有些年歲的寬鞘長劍,臉上做了些許易容。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無奇的桀驁少年。身材雖有些矮瘦,但這個年月,許許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飽的。。

    金樓混亂那晚被打斷的肋骨接好已有數日,平日裏的行動間已經沒有太大的窒礙,隻是若要劇烈活動,仍舊會感到疼痛。    那混亂的一晚讓她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與綠林高手的真實差距,但在另一方麵,生與死之間的經歷倒也更為踏實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憤怒帶來的第一輪衝動情緒,轉而能以更為冷靜與理智的心態感受周圍所處的環境了。    這幾日的時間裡,她行走於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經不再有早幾日溢於言表的尖銳氣息,更像是一個自然而然融入周圍的普通人。若是再發生一次金樓的事件,不說能夠百分百的逃開金勇笙、李彥鋒這類高手的觀察,但至少,隱藏的概率是再加幾分的。    對於家傳“譚公劍”的許多練習講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樓邊買了幾份當日的新聞紙,隨後去到旁邊的茶樓上一麵看報一麵吃早點。












    此時陽光和煦,清晨的茶樓上聲音嘈雜,也多有看著新聞紙大聲交談的各路人物。江寧城的新聞紙小半年前才剛剛出現,過去幾個月向來沒有什麼太過正經的報導,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聽途說的花邊消息,或者是西南傳來的低俗小說,直到九月裡英雄大會召開,不少篇幅轉成了這次嶄露頭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蹟,才稍稍變得有的放矢起來。

    這是跟去年西南學習到的宣傳手法,多半是由公平黨中的某一方花了錢的,但煽動性的言辭與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類似“降龍十八掌”的充滿儀式感的絕技名詞,仍舊能夠讓城內的好事者們沸騰不已。    再加上某些報端尾末能夠賺錢的懸賞通緝信息匯集的黑榜訊息,已經足以讓此刻身處城內的綠林人們拚湊出一個個大大的江湖輪廓了。    隔壁幾張桌子上的人們,便都在議論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台上出現的這個王像佛,我跟你們說,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氣來的……六通老人當年專門點評過他的武藝……”     “……是極是極,這王像佛外號'拳癡',一身武藝那可真是厲害,已經到了宗師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邊不是有個'鐵拳'倪破,號稱兩隻拳頭練到化境,本是奪冠的大熱門啊,結果遇上王像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個血人……站不起來嘍……”     “……比武才開始,高手榜暫時排不出來,但是鴛鴦坊的賭牌上隱約透露,這王像佛在宗師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幾日列的那張以懸賞算的黑榜,老大無非也就是這個位子……”     “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數,如今那上頭排最前頭的,是殺了什麼……什麼劉光世手下的那個兇徒,雖然新聞紙上說他的輕功可與'寒鴉'比肩,可具體的名號都不清楚,這怎麼比……空對空嘛……”


















    “……那排第二的連山大盜可不空吧,這人一把血刀最愛屠人滿門,綠林上可是說他的刀法隱追當年霸刀的……我看啊,王像佛未必打得過這連山盜……”

    “……一個使拳、一個使刀,當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較兇……”

    “……黑榜就是花錢上的啦,你們這些人就是無聊……作惡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藝高強的賞格不一定高,比如你們,要是殺了西南心魔手無縛雞之力的兒子,費不了多少勁吧,你懸賞肯定天下第一。而且這黑榜就列江南這點壞人,它也不客觀啊……”

    “……是極是極,若是以賞格論,你們知道鄒旭不?這兩年劉光世劉將軍費勁心力討好西南,買了無數軍資,花的錢何止千萬兩,西南那邊跟他說,你幹掉鄒旭,這些錢返兩成,我去……想一想鄒旭值多少錢?你們難道能說鄒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幹?”     “……哎,這個我有話說。真要這樣談花錢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實很能服眾啊……你們想想,誰還能比西南的寧先生招人恨,他可殺了皇帝,當年為了懸賞他,中原是出了百萬大軍的。那你們看,心魔與教主,這搭得上了吧?'鐵臂膀'周侗當年與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據說第一次見麵,就有過三拳之約,雙方全力以赴,使出畢生最強的三拳,三拳之後,誰也奈何不了誰;後來'兇閻王'陸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這在武藝上倒確實有得一比,不過寧先生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務,出手不多了,難免有些退步吧……”     “……我來說句公道話……心魔隻是特例,下頭的確實是拿錢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錢多不多而已,黑榜無非就是招人恨……你們看那十多位的兩個,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紀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齷齪,採花嘛,用點蒙汗藥,晚上偷摸進房,武藝能有多高啊……”












    “……話不是這麼說,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賊,他們的師門,很厲害的——”

    “……別瞎扯,天下間哪裡會有淫賊的門派。”

    “……這你們就不懂了……要沒有大Y魔,怎麼生出小Y魔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們嘰嘰喳喳,各抖機靈,茶樓中便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息。在這樣的氛圍中,嚴雲芝大致地看過了新聞紙後對兩位Y魔的懸賞,不動聲色地將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張蓋上了。

    這些新聞紙上得不到太多正經的消息,但隻要懸賞還在,或許便證明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傢夥仍舊活著。

    過得一陣,先前約過的韓平、韓雲兩兄弟從樓下上來了。他們也是在江寧城中有自己任務的人,最近這段時間,三人每隔一兩天碰一次頭,也給嚴雲芝帶來了一些相對靠譜的消息來源。

    不過,從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開始,江寧城官麵上的訊息並沒有太多離奇的變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黨的內部大會上提出了接下來的幾個關鍵問題,到初三第二次會議,各個勢力開始陸續提出各自的訴求,隨後私下裏各方開始協商串聯。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會,求同存異,將力量全部擰成一股繩的基本訴求還是存在的,解決方法當然是參考西南的經驗,組成一個各方“商量著來”的代表大會,而五方的訴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個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來。這是官麵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來最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旦通過,公平黨的凝聚力就會進一步上升,過去各自為戰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會暫時歸結於一個統一的政權之下,他們就可能真正變成這個天下最強的力量之一,在數量上,甚至還要隱約淩駕於西南的華夏政權,而且戰力上也並不虛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殺人如麻,行事最為極端的“閻羅王”週商勢力,在這幾次的會議上的表現,也是最為刺頭。初一的大會上何文提出公平黨的幾個基本問題後,其餘三家大都心懷鬼胎、插科打諢的用口水話和稀泥,但回過頭來,卻都還提出了自己的訴求,也隱約有著讓步和協商的姿態,卻隻有周商一派直接在會上說'矯枉必須過正',甚至說其它幾家的態度不行,做事不夠純粹。

    而在此後的幾天裡,也是“閻羅王”的一係,重複著這樣的論點,據說私下裏表現出來的態度也都頗為強硬,有的甚至說出“要合併就按我們的方法來”,成為五大派中最不討喜的一方。

    過去的日子裏人們詬病於閻羅王的極端,但私下裏卻也有冷門的消息傳出來,據說周商此人平素對西南寧先生的理念也極為關注。他是經過了認真的思考之後,認為何文也好、寧毅也好都過於婆婆媽媽,對於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無法成事,因此才選擇的這等極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時看來,竟還真有了這樣的可能性。

    當然,理念這樣的東西在現實層麵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週商的極端為“閻羅王”的派繫帶來了首先的減分,到得初七這天,江寧城內的大會開過三輪之後,人們認為接下來的發展最可能的當然是五方各自妥協,而後組成一個政權,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四方瓜分週商一方,把刺頭打掉後再行結合。

    因為這樣的推測,連續幾日的時間裡,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勢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攏,但周商不為所動,甚至於部分人堅信,一旦開戰,他的人會越打越多。

    相對而言,在入城前曾經傳出過各種傳言的公平王何文這邊,整個作風算得上四平八穩,除了在拋出問題時表現得稍微強硬一些,連日以來他都仔細聆聽各方的看法,說些深得合縱連橫精髓的話語。他這樣的行為給了各方很大的踏實感,隻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黨聯合的大局,總是能夠保住的,哪怕有周商這樣的刺頭,再糟糕無非是殺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麼離經叛道的想法,整個公平黨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惡果。

    “……不過公平王這邊,眼下還沒有把他的全盤打算扔出來,大夥兒想,可能還是要等到所有人態度明確之後,再拋出一個不太得罪人的辦法,給大家討論…… ”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韓平的“兄長”嶽銀瓶一麵吃著早餐,一麵清晰而有條理地跟嚴雲芝說著這些訊息。

    “……至於你家中的情況,我們也特意打聽了一下。嚴鐵和嚴二俠經時寶豐的引薦,於公平黨的第二次會議上,就已經參與到了其中……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為了麵子還是裡子,我看時寶豐那邊都不會讓嚴家太過吃虧,隻要嚴姑娘你不出現,他們時家都是理虧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為家裡太過擔心了,安心看完這齣好戲就是。”

    金樓那一晚的混亂之後,嚴雲芝這邊的心態,有了一定的變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過去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從嚴家堡一路出來,總體上來說,心性當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變故,再加上入城後的眾多議論,令得她非常的難受,而後可能會嫁為夫婿的時維揚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輕佻令她難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來,便想要做些事情,殺了李彥鋒又或是龍傲天報仇,解決掉這兩個讓自己身處難堪之中的罪魁禍首。

    但金樓的一戰,終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李彥鋒隻是順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斷,幾乎無法逃走,而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與李彥鋒的戰鬥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煞氣,乃至於長街之上一眾高手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姿態,都是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觸及的東西,她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在哪裡。

    過去在家中修習“譚公劍法”,父輩們常常說刺殺之道便是以弱擊強,隻要找準機會、觀察敏銳,哪怕是武道宗師,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殺。她在先前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武藝,然而那混亂而暴戾的局勢之中,她才真正意識到,以自己眼下的見識和修為,即便想要以弱擊強,那種老辣的時機,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報仇、想要有個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藝,這樣的武藝修為,並不是存在於腦中的一點想像可以增加的。

    意識到這些之後,她對於此次在江寧城的目標有了調整,對於李彥鋒,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殺了,對於那來自於西南的龍傲天,她想要找個機會質問他,但也已經明白,短期內是殺不掉他的。自己因為那一口氣離開家,不再履行與時維揚之間的婚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但接下來需要麵對的,恐怕就是一段更為長遠的江湖之行。而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將這些公道,一一拿回來。

    想清楚這樣的事情之後,對於譚平、譚雲兩位兄長,她做出了道謝,同時也為自己去到金樓看熱鬧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對麵,銀瓶對於救下的這名少女,原本隻是一種俠義心驅使下的舉手之勞,金樓外長街上的出手,也不過是在能力之內的一種幫助。但在見到她的這番心性轉變後,對她倒是變得更加欣賞起來。

    此刻年近二十的銀瓶與嶽雲一般,在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涯中度過了整個少女時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經歷了戰場的廝殺,也負責過不少軍中庶務的處理,武藝之上,作為周侗衣缽正統的五步十三槍在年輕一輩中罕逢敵手,先前嶽雲曾經調侃過的將她送入宮中成為“王妃”的說法,原本就是因為以她的心性和見識,本就是成為君武的貼身護衛最合適的人選。

    當然,一來因為嶽飛這樣的心腹將領需要避嫌,二來也是已然變得穩重的君武不願意這樣子損毀某個少女的人生,這樣的想法並未落實。但相對於天生神力以至於滿腦子肌肉的弟弟嶽雲而言,她這個姐姐,委實是稱得上文武雙全見識出眾的女中豪傑。

    對於她來說,某個少女因為一時衝動展現出某種衝動或是勇氣,那並非是足以讓她刮目相看的東西,衝動和勇氣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讓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這樣的勇氣和衝動後,能夠再度平靜下來,仔細地思考和丈量這個世界真實一麵的人,她的未來,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於是到得這一步,銀瓶對嚴雲芝的態度,倒是從過去的旁觀更多的變成了欣賞。

    她與嶽雲隨著左修權過來,在明麵上當然也有著與人結盟的任務,昨日在打探消息的過程中順便打聽了一下嚴家的訊息,此時說出來,讓嚴雲芝稍稍放心,隨後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傳言來。這中間,有關於“讀書會”的極端言論,有五大派之外“大龍頭”之類新興派係的部分動作,隨後,嶽雲倒也說起了一個與嚴雲芝有一定關係的傳言。

    “……昨晚聽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說,說是昨日下午,轉輪王那邊,孟著桃與那猴王李彥鋒打了一架厲害的。”

    “孟著桃……”嚴雲芝蹙眉想了想,“他與李彥鋒……為何要打?”

    “說是金樓那晚,劉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幾個師弟師妹參與其中,後來抓不到兇手,李彥鋒作為副使,借題發揮朝孟著桃發難,'轉輪王'許昭南這邊承諾下不少好處才讓李彥鋒閉嘴,李彥鋒佔盡便宜,最近這些時日又是各方拉攏,聲勢很高。反觀孟著桃,他一直未將幾個師弟師妹交出來,私下裏就有不少議論。李彥鋒年輕氣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說錯了幾句話,孟著桃便直接開口,討教李彥鋒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見長,李彥鋒厲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嚴雲芝道,“那後來呢?”

    “聽說許昭南並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態,大家出來混,本身就是手上見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藉題發揮,李彥鋒也點頭答應了,結果……雙方空手放對,'猴王'李彥鋒,吐血倒地,敗得很慘。”

    嶽雲說到這裡,嘿嘿笑笑,嚴雲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樓外那一晚見到的孟著桃,對方肩上受傷,雖然能夠看出他的威勢,但此後的打鬥中表現得一直都比較消極,也是因此,嚴雲芝不曾從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彥鋒一般的威脅與壓迫感,卻委實想不到,對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長尺,還能空手將以猴拳稱雄的李彥鋒打到吐血。

    這人的功夫,高到什麼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發生。”嶽雲道,“眼下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該在城裏傳起來了……嘿,金樓那晚,他先是殺了曇濟和尚,後來又將一個師弟打成重傷,再後來總覺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機會,真該與他好好打一場……”

    嶽雲年輕氣盛,一身拳法練了多年,渾身都是勁,這些天遇上了大高手都恨不能與其單挑一番,隻可惜這次過來帶著任務,又是嶽飛的兒子,身份敏感,無法任性而為,眼下隻得在各種議論裡過過嘴癮。

    他一邊點評李彥鋒,隨後又點評孟著桃,過得一陣,話題展開,復又說起比武大會之上那名叫王像佛的大高手,道:“這人武藝不錯。”嘰嘰呱呱地幻想了一番與其放對應當如何打的問題,顯示出了高深的武學修為。嚴雲芝便在一旁仔細地聽著。

    如此這般,日頭再高一些,茶樓內外氣氛喧囂,江寧城中便又是比武大會熱鬧召開的一天。此時城中的各方動作克製,八月裡的矛盾與火拚都彷彿消失了一般,公平黨的人們在等待著這場大會取得一個順利的結果,而後凝聚出更大的力量,隻有在此刻公平黨中上層某些人的心中,某些忐忑與不安正在慢慢的醞釀。

    這日接近中午,一條不起眼的線索,正在某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地方,慢慢的朝前延伸。

    ……

    “娘的……滾!都滾——”

    日頭快要上到中天,眾安坊,聚賢居內的院落當中,傳出了某個年輕人暴躁的聲音。

    隨著兩名倉促穿好衣服的女子狼狽地逃出,院落房間裡也顯出了時維揚那張空虛、落寞而又憤怒的臉。

    遠遠近近的,周圍這一片院子,這一刻都顯得頗為安靜。

    何文入城後,各方結束了前期的造勢拉人,進入新的、更為激烈、也更為謹慎的博弈階段。而在明麵上,城市之中比武大會的大會場已經開始廝殺,每一日,不論是為了看熱鬧還是為了拉關係、搞串聯,人們的舞台都已經聚集往更為熱鬧的公眾區域,類似聚賢居內部的串聯戲碼,暫時已經告一段落。

    也是因此,隨著日頭的升高,原本入住這邊、每日宴請往來的各路人馬,眼下都已經去了城內以大會場為主的各個熱鬧場所——他們來到江寧,首先選擇的自然是與平等王攀上關係,聯絡結盟,也相互之間更多的了解一番。

    而在這樣的基本盤穩住之後,到下一步,人們自然也並不介意往更大的天地認識更多的英雄豪傑,說不定就有某方出價更高、某些生意更適合加入。反正至不濟也能退回平等王這邊,總之是不會虧的。

    但在另一邊,自何文入城那天起,時維揚已經被關在家裏數日的時間了。

    因為五湖客棧那次群毆事件,時寶豐震怒,當著眾人的麵將時維揚訓斥了一番,隨後打著給公平王出氣的名義,對其執行軍法,結結實實的打了二十板子。往外說屁股打爛了,人也下不了床,實際上當然隻是一點小傷後關在了家中,令他不許再出去鬧事。

    而自那天起,江寧城內的局勢風雲變化,各方的熱鬧一日更甚一日。旁人出得門去,回來之時說起外間精彩,擂台賽上的爭鋒,又或是某些暗地裡的爭端,興奮不已。但原本一直處於風雲中心的時二公子,此時隻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一般,即便偶爾也有些吹捧之徒過來,贊其勇猛無畏,時維揚也總覺得對方在暗搓搓地嘲弄自己。

    宅家數日,到得九月初七這天,終於有些忍不了了。

    趕跑了兩個不知他為何突然發怒的女子,處於賢者時間的時維揚感受著周圍院子空落落的動靜,心中一陣悲哀。隨後叫來貼身的跟班:“這些人都出去了吧……外頭的比武,就那麼好看?”

    這樣的送命題自然不好回答,好在那跟班也已經伴了他很長的一段時間,稍稍猶豫,方才說道:“其實,吳公子還在,這幾日不知為何,沒有出去。”

    “哦?”時維揚微微蹙了蹙眉,“琛南他……平日裏朋友不少,為何沒出去?生病了嗎?”

    “那倒是沒有,看起來好好的。”

    遭逢戰亂、秩序崩壞的此時,社會各方的娛樂生活都比較貧乏。即便作為公平黨高層二代這樣的公子哥,平素要玩得比較開心,娛樂的基本模式也無非是呼朋喚友,聚眾尋歡。這一來是氣氛好,二來在這亂世中出門,弱肉強食,倘若尋歡作樂時遇上什麼硬點子,大家聚在一塊,也相互有個照應。

    時維揚口中的吳琛南,本就是與他相識多年的好友。幼時在一起玩得多,這兩年時寶豐藉著公平黨的機會,從一個中等商人一躍成為天下頂尖勢力的大頭目,時維揚的地位便也水漲船高,身邊吹捧者眾,與這吳琛南在一起玩的時日,便少了許多。

    此時得知對方仍呆在這邊,時維揚忙讓跟班過去邀請對方。

    過得一陣,一位樣貌清秀俊逸的年輕人便過來了,這人臉上帶著微笑,身上有著一股出眾的書卷氣,與最近這些時間圍繞在時維揚身邊的各種玩伴都有些不同。

    “維揚。”

    “琛南。”

    吳琛南拱手行禮,時維揚便小跑過去,托住了對方的雙手,道:“城內熱鬧,琛南為何沒有出去玩耍啊?”

    “時兄還在家中禁足,琛南一人出去,又能有什麼熱鬧好湊的。”

    “琛南……”

    時維揚當即感動了,他過去幾個月裡身份水漲船高,身邊圍繞的朋友越來越多,對吳琛南這種內向的昔日同伴,幾乎忘在了腦後,此時大為內疚。

    “我過去這些時日,實在不該,回想起來,與琛南見麵竟都沒了幾次……”

    “哎,不能這樣說,時公對你寄望甚殷,到了這江寧,本就有諸多正事要你出麵處理,與各種人物往來,乃是你的修行。你我手足,何言至此。”

    “琛南。”時維揚握住了吳琛南的手,隨後又嘆氣,“唉,什麼寄望甚殷,我爹對我,失望透頂才是,你看,我如今連出門都不行了… …”

    吳琛南笑了笑:“其實……莫非真的出不去了嗎?你看,門口又無人守衛,各人來去都自由,公子要做些什麼,其實都無人阻攔,不是麼?”

    兩人手牽著手,往房內走去,在凳子上坐下,時維揚嘆氣道:“唉,那是因為我爹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安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說過了,若我還敢出去惹事,就打斷我的腿……我看啊,從今往後,我這個二公子,在家中是沒地位了,所有的東西,都是我那傻哥哥的了吧……”

    “公子此言差矣。”吳琛南笑道,“其實啊,公子是沒能領會時公的意思,但凡大家大戶,誰不會經歷一些事情,出門辦事,誰不會惹上一些麻煩,古往今來哪個大人物都不怕惹麻煩,怕的隻是沒能把麻煩變成好事。公子過去幾次,遇上的事情,確實是有些楞了……”

    臨近正午的陽光從門外透進來,吳琛南文士氣質,在時維揚的眼中,一時間竟有了些羽扇綸巾、揮斥方遒的氣派。他微微的愣了愣,感動之餘,禁不住道:“琛南有以教我。”

    “琛南敢問公子,你上次出去,遇上了什麼事情?”

    “我上次……”時維揚猶豫了一下,“無非是……想要抓那什麼……五尺Y魔,然後被那客棧的人阻住,又正好遇上了何文進城,結果……就鬧大了……”

    “那琛南想細問公子,那客棧的人,為何要阻你。”

    時維揚想了想,壓低了聲音:“我們後來懷疑……那客棧的人有問題,但是事情鬧大了,沒能沖得進去……再後來隱約聽說,可能跟讀書會那幫瘋子有關係……”

    “那公子為何沒能跟時公說清楚?”

    “不是沒能衝進去嗎,沒抓住把柄啊… …”

    吳琛南麵帶微笑,靜靜地看著他。時維揚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這個事情,唉……本來也是我……唉……”

    “公子啊,證據重要嗎?”吳琛南緩緩地說道。

    房間裏安靜了片刻,隨後,聽得吳琛南再度開口:“證據,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有,有了證據,時公就能跟所有人有所交代;不重要,在於它不必是真的,而今公平黨五方並立,你提出來的證據,人家認不認,本就是兩說,上了檯麵,各方靠的是嗓門跟實力,從來就不是靠公理。公子啊,時公並不會怕你惹事,他怕的是你惹了事平不了,你既然已經知道那客棧與讀書會有關係,做點證據不就行了嗎,老爺隻要下得來台,他拿著證據去質問公平王就是,又何必朝你動手……”

    吳琛南慢條斯理地說到這裡,時維揚瞪著眼睛,陡然一巴掌拍在了吳琛南的手背上:“悔……悔不當初啊……當日若是帶了琛南去……”

    吳琛南嘴角抽了抽:“公子主要是……心性太過良善了……”

    時維揚站了起來,雙手叉腰,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幾遍,隨後又在吳琛南麵前坐下了,握住吳琛南的雙手:“而今,而今這事,我該怎麼辦……往琛南不要顧忌,教一教我。 ”

    吳琛南看著他:“公子想要如何?”

    “我……”時維揚遲疑一下,伸手指了指周圍,“你看看如今這場麵,我反正是禁足了,那些幫閒的,最近受了警告,也不來了,我知道院裡院外的人,可能就看著我這二公子要失勢,就都去巴結大公子了,我……我反正這樣了,怎麼才能把事情挽回來,琛南你說,你就說這個……”

    “其實事情倒也不至於那般嚴重,二公子你就是暫時的做錯了一些事情,你畢竟是時公的親生兒子,哪怕過得一段時間,也總會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我想把事情做好,我不想讓人覺得我這麼窩囊。”時維揚道。

    吳琛南又看了看他:“……其實,權力之為物,看似虛無縹緲,倒也不是全無憑依。如二公子所說,今日大傢夥兒對二公子的信心是下降了一些,是因為公子確實栽了跟鬥,大家失了信心,若是要拿起來,其實也簡單,無非就是在栽跟鬥的地方再爬起來,告訴大傢夥兒,你是記事的。前頭栽了,隻要找補回來,那總是會讓大家記住的。”

    “找補回來……”

    時維揚瞪著眼睛,已然想到了什麼。在對麵,吳琛南的麵上有從容的微笑,他平靜地說道:“去那個客棧,把得罪你的人都抓了,證據都補上,堂堂正正,大張旗鼓,那所有人就都知道,二公子您這邊,是不容輕侮的,也就是了。”

    “……可是,事情過去了這麼些天,若是裡頭的人都已經跑了……”

    “跑得了和尚,難道還跑得了廟嗎?而且,和尚就算跑了,先燒他的廟,再慢慢抓回來,又有何妨?”

    這一刻,麵前文弱書生表現出來的氣勢攝人心魄,時維揚幾乎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位好友一般,分外感動,他拉起了吳琛南的手。

    “琛南,真吾之子房也!”

    吳琛南也拉著他的手:“此事,我們細細綢繆一番。”

    他們細細綢繆了一番。

    到得這天下午,時維揚便調動了人馬,朝著五湖客棧的方向再度過去,要將自己丟掉的麵子,再度撿起來。

    天光黯淡了一些。

    一場大火,便要在這樣的天光裡,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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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三章 生與死的判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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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天色陰了下來,灰色的雲層隨風飄過。

      江寧城內,比武大會的下午場正在進行,會場附近的酒樓茶肆之中人群彙聚,街道上也有各種來頭的人物往來,一場場令人關注的比賽結束後,負責傳遞消息的人們奔跑在街道上,為附近一處處的賭局帶來或殺獲賠的憑據,有人押中賭局,興高采烈,也有人哭喪著臉被扔上大街,眾人追踹圍毆,各方大小勢力、談生意的人們便在這樣熱鬧的氛圍裏碰頭接洽,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城市的東頭,離開了眾安坊“聚賢居”的人馬不久之後便在街頭分散開來。對於此時發生在城市中央的熱鬧比賽,時維揚稍稍有些關注,但隨後也便收斂了心神,與吳琛南一道,低調而自然地朝五湖客棧的方向過去。

      他第一次跑來五湖客棧抓人時,沒有料到這客棧也並非善茬,居然會負隅頑抗,大張旗鼓地殺來結果壞了事,這一次在吳琛南的提醒下便汲取了教訓,先著手下做好必須的準備,又選了探路者,悄悄的朝客棧這邊圍堵過來。

      出來之後,心情終究還是有些忐忑的。

      “我爹那邊……真不會因此事而生氣嗎……”

      見他猶豫,吳琛南倒也並不奇怪,笑道:“若然時公真的不允,公子,你是絕不可能將這些人帶出來的。。”

      “……這倒也是。”時維揚對寶豐號這邊的人員調動,這次雖然不曾直接呈報父親那邊,卻也經過了聚賢居方麵幾名掌櫃的點頭,如此想想,稍微放下心來。隻是隨後又道:“可若是……那客棧當中真有貓膩,會不會又鬧得不可收拾……我是說,我爹那邊,他大概會想要個怎樣的結果……”

      “我覺得,公子不必太過擔心。”吳琛南道,“你是時公的兒子,將來的成就,不在於一件兩件的小事上,你出來做事,是為了跟大家顯示,你手上仍舊有權力,也有駕馭權力的手腕。時公想看到的,是公子你的進取,未必會是這一件兩件事情上的細枝末節……”

      公平黨的發跡不過兩年時間,寶豐號趁勢而起、再到後來時維揚出來扛事,時日更短。他初時手握大權,各方吹捧,自然免不了膨脹,這次因嚴雲芝的事情遭遇一係列的碰壁之後,心思又變得忐忑不安起來。

      吳琛南是個讀多了書,自比公瑾、武侯的書生,先前時家發跡,他被冷落許久,此時終於得到了被時維揚信任的機會,便一麵思考,一麵安慰這位性情並不大氣的兒時同伴。

      “當然,對於如何細致處理這五湖客棧,時公心中,自然也會有自己的想法,不過這些想法,便非琛南所能揣測的了。維揚,你我大丈夫生逢亂世,說起來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遇上了事情,便該銳意進取,處理掉事情,時公你對先前行事雖有斥責,但我想他最不願意看到的,還是你真的禁足於家中,垂頭喪氣、長籲短歎的情景,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此啊?”

      時維揚渾身一震:“還是琛南透徹。”

      兩人騎馬前行,如此說得一陣,時維揚的意誌便也漸漸堅定起來,更加明確了這次出門的目的。如此穿過幾條長街,又在閑聊時說起城市中心的比武大會,吳琛南隨意擺手:“那邊的擂台,不過是吸引外人注意的些許噱頭,於我公平黨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在那裏。此次開會是否順利,才是將來這天下的重中之重。”

      隨後又細細介紹了最近幾日的會議進展,談了談最為尖銳的周商與眾人之間的矛盾,又提到大龍頭等幾個小勢力,之後不免提及與五湖客棧有關的“讀書會”。

      時維揚道:“私下裏倒是聽說,這讀書會與西南黑旗,可能有牽扯。”

      吳琛南搖頭笑道:“不過是些有心之人,借西南之名,暗中搞事罷了。如今的公平黨,若說閻羅王一方概括起來,是‘走極端’三個字,讀書會概括起來,便是‘立規矩’。他們借著西南的名義,說公平黨內部規矩過於渙散,最近發出的小冊子上,說連同公平王何文在內,五方都難以長久,可那冊子裏的內容,據說也不是西南那邊的原版,都是被有心人改過了的。”

      “然而這背後之人,可能是誰呢……”

      “公子不必在乎。”吳琛南笑,“公子可知,咱們公平黨起事,扯的是誰的虎皮?”

      這個問題太過簡單,時維揚一挑眉:“自然是西南。”

      “是了。咱們起事,扯的便是西南華夏軍的虎皮,可走到今天,咱們內部誰都清楚,公平黨與華夏軍,全然是兩回事。咱們扯著虎皮做了大旗,方有五位大王當權,可此時若還有人要扯西南的虎皮,他想要做的,是什麼事?最犯的,又是誰的忌諱?”

      吳琛南搖頭笑道:“自古皇帝為天子,他稱了天子,還會準別人稱天子嗎?何文冒名華夏軍,始得權柄,若還有人敢稱華夏軍,那他的野心,無非就是奪權了……公子,自古這權力場上,分權尚有商量,奪權,那必是你死我活。”

      “也是因此,公平黨五位大王之後,尚有大龍頭等勢力可以慢慢起來,甚至於坐在一起商量事情,但隻有讀書會,過去半年,五方皆殺……這背後之人啊,野心太大了,羽翼未豐,就敢說自己是華夏正統。可笑世麵上還有無識之人,說讀書會背後指使乃是公平王本人,真是笑話……哈哈,陛下豈會造反……”

      吳琛南侃侃而談,揮斥方遒,時維揚心中疑惑盡解,對著兒時同伴又是一陣刮目相看。兩人到得五湖客棧附近一處街巷,找了個茶館坐了,等待各方安排妥當的時間裏,時維揚便深入地詢問起吳琛南的誌向來,方才明白這位過去喜歡宅在家中讀書的伴當一身飽學,也正想要趁著亂世,做出一番事業來。

      時維揚心中慚愧,此時方才覺得,自己過去一兩年的得誌,被人吹捧,更像是遊戲一場。當下便也向吳琛南剖白心事,道:“……小弟過去輕浮孟浪,往後再遇諸多事情,請吳兄務必在小弟身旁,提點於我,甚至我若再荒唐,吳兄便是罵醒我都是應當的。我輩男兒,果然要在這世間做些大事,方才痛快……”

      吳琛南也拉著他的手躬身下拜:“你我兄弟,何必如此,都是該當的……”做出諸葛亮遭逢明主時的姿態來。兩人都還年輕,一逢明主、一遇靠山,當下整個茶樓當中幾乎都要迸發出奮進的光芒來。

      如此一番“賓主相得”的過場,再聊起事情來,看問題的眼光,都更加廣闊而踏實了。此時準備炮製五湖客棧的準備陸續做得妥當,先頭之人也陸續回來報告了客棧那邊的信息,這樣的運籌當中,吳琛南便又向時維揚獻上投名狀一般的計策。

      “……其實不說五湖客棧,這些時日以來,公子身邊的事情皆源自那嚴姑娘的出走。但在琛南看來,嚴姑娘走得雖然堅決,但若是要找回來,未必就真有那般難辦。”

      “哦?”時維揚瞪著眼睛,“其實……前些日子在金樓那邊,金掌櫃他們險些就抓住了那嚴雲芝,可是後來還是讓她跑掉。金掌櫃的手腕尚不能抓回她……琛南有何妙策,便不要賣關子了吧?”

      時維揚一麵說,一麵笑著抱拳作揖,吳琛南便也笑:“公子的性情太過於良善,金掌櫃那邊,或許該說是燈下黑,維揚,你們忽略了一件事情。嚴姑娘雖然不管不顧地從眾安坊離開,可她本身並非孤家寡人,此時的江寧城中,她還有親人在呢,我敢與公子打賭,嚴雲芝雖然走了,可她私下裏,一定在關心嚴二俠的動靜,也會關心……嚴家與你時家的生意,會不會受到真正的影響。”

      “琛南是說……”時維揚眨了眨眼睛,“……可這嚴家,畢竟還算是我時家的客人啊……”

      “公子對嚴家人照顧有加,初時孟浪嚇走了嚴姑娘,事後還大張旗鼓地道歉,努力促成時、嚴兩家的結盟……這樣的情況下,嚴二俠在這魚龍混雜的江寧出了一些小意外,又有誰能挑出公子的錯來呢。”

      吳琛南緩緩地說出這番話,隨即退後一步:“當然,這些計策,或許太過於劍走偏鋒,唉,公子宅心仁厚……”

      他話沒說完,時維揚兩隻手抓了過來,沉聲道:“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是吳兄提點了我呀,想不到這般難辦的事情,經吳兄三言兩語,便已指出路來。吳兄往後若有想法,務必坦率直言,我若婦人之仁,哪能辦得了大事。”

      他語氣慷慨地進行了自我批評,這番話說完,便又有人過來報告,對圍剿五湖客棧的準備已經完全做好,雖然看起來上次在客棧當中的那幫刺頭已經跑掉,但這原本也是有了心理預期的事情,想要在這邊做一場秀,恢複他時二公子的威嚴,已經沒有問題了。

      時維揚大手一揮:“走,先處理掉今日的五湖客棧,再慢慢的將上次那幫家夥抓回來,一一炮製。吳兄,你我既然決定了要做一番大事,便不必在乎太多小節了!動手吧!”

      隻是片刻,時維揚與吳琛南走出茶樓,沿著街道走向五湖客棧前方的那座石橋,天已經陰了下來,一撥撥的人馬從四麵八方朝客棧這邊彙集,隻片刻時間,先頭的高手便已破門破窗而入。

      江寧的局麵本就不太平,眼見眾人來勢洶洶,客棧當中的人們第一反應也並非束手就擒,便是拔刀廝殺,這第一批的人隨即便被砍倒在血泊中,接下來,周圍才響起了:“抓捕‘讀書會’凶徒。”的呐喊。

      一批一批的人被抓了出來,人們從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上搜出了一些“讀書會”的小冊子,而後又在客棧內部的牆壁裏搜出了大量的證據。時維揚、吳琛南大踏步的走進客棧裏,點了第一把火,隨後才出來在橋頭的街道上直接對一部分的人進行了大聲的審問,詢問他們上次過來時守在這邊的“讀書會”凶徒跑到哪裏去了。

      有人高聲呐喊:“我們是‘農賢’趙敬慈的人,你豈能如此!”

      吳琛南道:“上次的人,也都是‘農賢’趙敬慈的人,他們前些天還在,出了一點事情便走了,分明心中有鬼!你們,也是與他們一夥的——”他與時維揚喊著,便將搜出來的“讀書會”小冊子扔在了對方臉上。

      火焰漸起,聲勢漸大。

      時維揚道:“上一次我過來,周圍這些家裏看熱鬧的,也分明是這客棧當中眾人的幫凶,把他們也給我揪出來,一一的給我詢問清楚了,他們是不是與讀書會有牽連!”

      寶豐號這一次的行動有心算無心,準備得極為妥當,時維揚命令一下,圍在周圍的打手們便衝向各方開始抓人。時維揚記得清清楚楚,上一次他之所以被擋在客棧前方的路上未能得逞,這些人可也是幫了對方大忙的。當場便有許多在周圍看著熱鬧不及逃跑的人們被抓了過來,一麵質問,一麵被打得倒在地上。

      客棧中火勢漸旺,時維揚朝著周圍大喝:

      “你們這些人,不管是不是跟讀書會的凶徒有牽連,今日之後就給我轉告那些過去在這五湖客棧當中的匪類,他們就算今日僥幸跑掉了一些,本公子會將他們一個一個的揪出來,一個不剩——”

      風助火勢,火光之中,一本本古怪的小冊子在街頭起舞。寶豐號的眾人在周圍搜捕了一陣,又搜出了部分“證據”來。時維揚著手下將客棧當中的掌櫃、跑堂之類全部抓走下獄,其餘人做了一番審問,打得一頓後方才陸續離去,附近屬於“公平王”那邊的幾個小頭目過來,也都被時維揚強硬地趕走,他指著一地的“證據”,道上次若真是一番尋常的口角,那些掌櫃為何要離開,分明有大問題。對方一時間竟也辯駁不過。

      時二公子的麵子,便就此撿起來了。

      ……

      天有些陰。

      聚賢居內,時寶豐坐在閣樓上有涼風吹過的陽台,雙手交握,閉目養神。

      腳步聲響起,大掌櫃金勇笙從樓下上來了,在一旁告見。

      “金老請坐。”時寶豐往一旁攤了攤手,“怎麼樣了?”

      “會議上還是一樣的情況。”金勇笙道,“以老夫看,東家不去,那會開不出什麼結果來。”

      初七這日是公平黨大會的第四天開會,上午時寶豐還是參與了的,誰知道中午回來一趟,下午便懶得去參加了。此時會議上的各方還在針對何文提出的幾個問題談各自的想法和條件,時寶豐的突然缺席,令得“平等王”一係無法再拍板說話,這一邊的進展,也就停了下來。

      “開不出結果就開不出吧。”時寶豐笑了笑,隨後笑容斂去,“開會談判,總是你一言、我一語才好,第一次開會何先生拋了問題,第二次第三次咱們談了想法,倒是咱們的何先生穩坐釣魚台,好像就要等著別人把牌出完了再表態……我是覺得有些不對的。”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而且……我隱隱覺得有些奇怪。”

      “東家覺出什麼來了?”

      “……太正常了。”時寶豐道,“何文拋問題,周商跟何文杠上,大家各自表態,最後商量出結果,我總覺得太正常了。何文……他不像是一個這麼正常的人……”

      涼爽的秋風從遠處吹來,陽台上安靜了一陣,金勇笙並不答話,時寶豐想了片刻,偏過頭去一笑:“金老快坐……若隻是大會的進展,不至於要金老過來報一次訊。孽子那邊,沒出問題吧?”

      金勇笙這才往前方走了一步,到旁邊坐下:“二公子還是擔得起責任的,安排都妥妥當當。”

      “扯,若非金老你打了招呼,一步步盯著,他知道安排個屁。”

      “那邊動手了,當無大礙。”

      “再有大礙我扒了他的皮!”時寶豐道,“然後,那個……琛南呢?”

      “年輕人,有衝勁,有野心,我看不錯。”

      “先讓他衝一段時間吧,金老也說了,年輕人有衝勁有野心,那往後……煩金老在適當的時候再教他一點分寸。”

      “這個……”金勇笙猶豫一下,隨後點頭,“好。”

      陽台上沉默了一陣,見時寶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東西,金勇笙便起身,準備告辭,卻見對方又偏過了頭來,麵容陰鬱而嚴肅。

      “金老。”他道,“讀書會這個事情,你怎麼看?”

      “還是往日的那些看法……終究沒能真拿住人,到底是哪一邊,太難說了……”

      “外頭說是何文搞的,那怎麼說?”

      “……那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了。”金勇笙斟酌著,“但這樣的可能,終究是小的,何先生他何苦呢,說是西南寧毅親自做的都可信一些,而最大的可能,無非是哪個投機派,或者是大龍頭這些想上位的野心家使的法子……其實照我說,就連大龍頭這樣有可能上台麵的,都不至於劍走偏鋒至此了,這不是到處樹敵,自尋死路嗎?”

      “周商頂在前頭,他是最有可能跟何文幹起來的,反倒讓很多人忘了讀書會了……而何文這慢吞吞的步調,也讓我覺得不對,他再不表態,我不去開會了。”

      “嗯。”金勇笙點頭。

      “另外,老二這麼往五湖客棧一鬧,明麵上打的是‘農賢’趙敬慈的臉,雖然他栽贓嫁禍,有了借口,但兩邊扯皮,也不是那麼好辦,金老你幫忙多照看一下,當然,一方麵鍛煉一下他跟琛南,一方麵,也別真的搞砸了,這件事可大可小……但比起大局來,就算不得什麼。”

      “是。”

      “‘讀書會’的借口,我拿來試探一下何文……多半不會有什麼結果……沒有結果是最好的……再接下來……”

      時寶豐坐在椅子上,雙手的拇指相互旋轉著,說到後來,已經是自言自語的狀態。金勇笙點了點頭,無聲地退下去了。他從閣樓這邊出去,天色陰了,似乎快要下雨,城市中的遠處似乎還在持續著熱鬧,那些熱鬧都不是什麼大事,真正的大事,往往都在水底之下靜悄悄的發生……

      時維揚在五湖客棧做足了姿態,抓人、打人之後,指揮著手下有序地開始撤離,他甚至還安排了水龍車過來,要令得五湖客棧的火隻燒掉這間客棧,不波及它處,免得再遭到更多的指責。

      經曆了這些事情,又有吳琛南的輔佐,他決心要成為一個麵麵俱到的人,這邊的人群撤走,他已經在開始關心之前客棧裏跑掉的那些人的訊息了——這些人是一定要抓回來的。而後,對於吳琛南給他設下的,關於抓回嚴雲芝的安排,他也已經有了初步的構思。

      等到將嚴雲芝抓回來,他不會再拘泥於些許的兒女私情,在場麵上,他一定會對對方做足姿態,麵麵俱到,但當然,中間的一些手段,也不過是無毒不丈夫的人之常情。

      陰雲翻湧過來,做大事的人們,都在關注著更大的遠方。五湖客棧這邊,火焰還在燒,一些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小人物們從地上爬起來,哭哭啼啼地回家,過得一陣,也有大夫被請過來,看了部分人傷情,用廉價的傷藥給人們包紮了。

      大夫將要離去的時候,路邊搖搖晃晃的奔跑過來一道人影,這人腿有些瘸,身體虛弱,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他跑到大夫身前,便跪地磕頭。大夫聽他結結巴巴的說話,隨後跟著他一道往旁邊石橋的橋洞那邊過去。

      橋洞裏有一名頭破血流的虛弱女子正倒在那兒,進出的氣息斷斷續續的,已經頗為微弱了。大夫給那女子看了片刻,無奈地搖頭,對方這次收到的傷,實際而言算不得太嚴重,但過去身體的虛耗,再加上這一次的受傷,他這種赤腳大夫的本事,就沒有法子了。

      瘸腿且結巴的男子抱著他磕頭,不許他走,他黑乎乎的臉上染了血,鼻涕與口水幾乎混在了一起,大夫被糾纏不過,最終給了他一包廉價的金瘡藥離開了。

      不知什麼時候,天上下起小雨來。

      名叫薛進的男子抱著妻子躲在橋洞裏,他生不起火來,周圍變得很濕潤,妻子的頭上被纏了繃帶,然而對他的任何呼喊,都已經沒有了反應,他不知道該讓對方休息還是該做點什麼,他抱著沒有反應的妻子在雨中嚎啕地大哭起來,猶如被打斷了腿,在路邊奄奄一息等死的野狗,嗚咽地舔舐著已經無法愈合的傷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雨綿綿的下,轟轟烈烈做大事的人們,不會關注這些即將熄滅的小事。

      到得深夜,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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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四章 生與死的判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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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降在黑暗中的江寧城,午夜時分,有奔跑的身影穿梭在雨裏。

    城市南端的淩晨,有兩家已然關閉大門的醫館陸續傳出騷亂來。

    此時能夠在江寧城內立足的各類店家,或者托庇於公平黨的某一方勢力,買旗保身,或者便是本身有著不俗的藝業、背景,足堪自保。尤其是在八方綠林豪客彙聚的此時,打架鬥毆的情況眾多,城內郎中、大夫便也頗受優待,生活狀況比上不足,比下卻是綽綽有餘。

    持刀的少年人強行敲開兩家醫館索取藥物,態度強悍而凶狠,其中索要的甚至還有有價無市的貴重藥材,第一時間自然便被人攔住,醫館中的學徒或是護院手持刀槍棍棒衝將出來,隨後被打翻一地,坐鎮的大夫便知是遇上了強人,說上幾句漂亮話後恭迎對方入內。

    這樣的騷亂在此時的江南算不得出奇之事,騷亂短暫的出現後便又平息。武藝地位的莽夫惹不起醫館中的大夫,武藝高強的俠客醫館中的大夫們惹不起,隻要對方尚有分寸,與其報官找人,尋個“公道”,倒還不如結個善緣。

    陸續打了兩家醫館,湊齊了勉強堪用的續命藥物,黑夜裏掀起的波瀾就像是被洋洋灑灑的秋雨淹沒了一般,夜又在這樣的氛圍中安靜了下去。

    五湖客棧前方潮濕的橋洞下,戴著可笑假發的小和尚升起了火堆,持刀出去搶藥的大哥回來之後,他們架起了瓦罐,熬煮藥物。名叫薛進的瘸子磕了許多的頭,想要幫著這兩名深夜出現的小俠客救治彌留的妻子……

    橋洞之外的江寧城淹沒在黑色之中,人們像是被這黑暗隔絕起來,就如同少年搶奪藥鋪激起的漣漪幾乎無法擴散一般,城市內的人們並不知道這黑暗裏的小小橋洞下,人們的心情有多少的焦灼,而從橋洞往外看,也看不見任何清晰的事物,白日裏被打了的人們,周圍的各家各戶,也都在各自的橋洞下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當然也有更多的事情在黑暗中醞釀著。

    位於城市東南的眾安坊,“聚賢居”內的某個角落裏,白日裏被抓起來的“五湖客棧”成員們正在被嚴刑拷打,烙鐵焚燒人的皮膚、竹簽翻開指甲,連夜用刑的審訊者們一遍一遍地讓他們承認自己作為“讀書會”成員的罪行。

    時維揚沒有睡著,甚至在吳琛南的陪同下過來刑房親眼看過了這血淋淋的場景。兩人的第一反應都有些反胃,但某種特殊的興奮感令得兩人都沒能睡下去。

    從五湖客棧回來之後,父親時寶豐那邊對這次的行動並未多做評價,但他表情中的讚許已經令時維揚知道,自己做對了事情,洗刷掉了月前的恥辱。而後在大掌櫃金勇笙的隱約透露下,時維揚更是明白,自己的行動觸及了某個更大層麵的事物核心。

    最重要的是,在吳琛南的輔佐下,自己已經抓住了大人物行事的核心。

    五湖客棧跟“讀書會”有沒有關係,重要嗎?

    抓回來的人是不是無辜,重要嗎?

    自己對嚴雲芝一直以禮相待,可是,重要嗎?

    自己一直想以君子之道待人接物,可重要嗎?

    真正到了自己父輩,包括金勇笙這些長輩的層次,衡量事物更多的隻是麵子上過不過得去,裏子能不能落得了好。嚴雲芝的事情上,自己做得不漂亮,五湖客棧的那次衝突,自己以為是過去抓賊,對對方並無惡意,對方必然也會大開方便之門委實太過於幼稚了。

    寶豐號跟隨著公平黨發家迅速,時維揚作為時寶豐的二公子,年紀輕輕,也長得風度翩翩,素來被誇天資聰穎,也被大多數人視為時寶豐最寵愛的兒子。這次來到江寧,他跟隨著金勇笙等掌櫃在聚賢居接待各方,說起來應對瀟灑,實際在他的內心深處,總是覺得有些忐忑不安的。

    擔心自己被那些老江湖視為紈絝子弟,擔心自己能力不夠,對方表麵上和樂融融,心中看不起自己,尤其在出了些紕漏之後,他內心之中更是焦慮不安。然而,待到吳琛南給他點破這些事,他才終於把握住了這些大人物為人處世的核心。

    真是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也”的豁然開朗感。

    五湖客棧的麵子輕輕鬆鬆地撿回來,“讀書會”的這把刀轉手交給父親,時維揚心潮澎湃,這一晚與吳琛南又就嚴家、嚴雲芝的事情聊了半宿,抓住矛盾,定下計劃,到得淩晨時分,將一個計劃的雛形大致敲定,兩人推演一次,感覺頗為可行,時維揚幾乎便要立刻叫人做好準備,但吳琛南端著茶水製止了他。

    “二少。”吳琛南道,“每逢大事,要有靜氣,您昨晚才得了時公讚許,這天還未亮,咱們就急吼吼的叫人,落在旁人眼中,怕是會覺得您急於表現。況且江湖之事,你我畢竟還有些紙上談兵,要針對嚴家做事,這等算計咱們不妨再找金老他們商議一番,一來給足前輩麵子,二來,也是讓他們知道,二少您今日的心思……”

    聽得吳琛南說完這些,時維揚反應過來,握住對方的手道:“還是琛南提醒得是,確實是我毛躁了,唉,這些事情若無琛南……”

    兩人在房間裏四手交握,當下又是一番相互勉勵,待到天快亮時,才在一張床上沉沉睡去。

    ……

    橋洞之下的動靜到得天將明時已停了下來。

    “……已經盡力了。”

    化名龍傲天的少年是這樣說的,說完之後,帶著小和尚從雨幕裏走了出去,隨後又回頭,扔下一句話。

    “也許能活下來……”

    他的話語之中,有著自己都覺得多餘的猶豫。

    橋洞下的女子沒有醒來,她頭上纏了繃帶,身體軟軟的癱著,鼻間的氣息有如遊絲,薛進觸碰她,長期以來橋洞下的居住令得她身上帶著腐臭的氣息,而且一如往昔般瘦骨嶙峋。由於少年說她還有可能活著,薛進並不好去抱著她,他朝著橋洞外磕了頭,並不明白這兩名小恩公為什麼會過來發善心,也想不動了。

    他渾渾噩噩地在雨裏坐著,想要照顧妻子,但更多時候隻是長時間的呆滯與空白,臨近天明時,他在清濛濛的雨色裏跪趴在那兒睡了一陣,也不知什麼時候,又怔怔地醒來了。月娘躺在那,伸手探在鼻間猶如死了一般,但長久下來,仍能感覺到絲絲的氣息。

    要去掙錢、要去討吃的……

    他心裏想著。然而雨還在下,白日裏討不來什麼吃食,倒是城中正在比武,熱鬧些的地方或許能有些剩餘的潲水,隻是不知道,這腿能不能走到。

    他掙紮著起來,昨天到今晨的那番折騰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令得他爬了好一陣,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雨幕中翻上河堤的台階又是一個巨大的阻礙,他嚐試著過去,翻了一下,從上頭摔下來,又抖抖索索地爬起。

    有身影穿過雨幕,朝這邊過來,一道身影攙起了他,將他拖回橋洞之中,這是昨天那位小恩公,他在說著些什麼。或許是因為耳朵裏進了雨水,薛進什麼也聽不清楚,他跪在地上開始磕頭,過得一陣,另一名小恩公過來了,將一碗稀粥放在他的麵前。

    薛進顫抖著嘴唇,開始喝粥。

    他看見兩名小恩公又生起火焰來,起鍋熬藥。妻子月娘已經吃不下藥汁了,那些汁水,是捏開她的嘴後,在她的舌頭上一點點的浸下去的。

    ……

    聚賢居。

    清晨的廳堂內,準備了簡約的幾樣粥飯,時寶豐坐在首座上,與過來的單立夫等幾名大掌櫃吃著早餐,聊些瑣事。

    金勇笙從外頭進來,手中拿了一份布袋裝好的卷宗,交給了時寶豐身旁的親隨。

    “金老辛苦,大清早的便在辦事……不會是一晚沒睡吧?”單立夫笑著打了招呼。

    “給東家請安,單掌櫃好,諸位掌櫃好……”金勇笙笑著擺了擺手:“年紀大了,不如當年,哪還能天天熬夜。近來啊,不到子時,必來瞌睡,隻是醒得早些……嗯,二少抓回來的那幫人,審結了。”

    他一麵說話,一麵在時寶豐身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下人給他盛上熱騰騰的碎肉粥,一旁的時寶豐將身前的鹹菜碟推給他:“來,金老,今天的醃菜不錯。”

    “那我不客氣了。”金勇笙笑著夾了一筷子。

    “審的結果如何?”時寶豐隨口道。

    “都是讀書會的,二少上次說那邊有蹊蹺,沒有說錯,裏頭的供詞,都簽字畫押了。”

    “那個客棧聽說都是農賢的人哪。”單立夫道,“讀書會不會是……”

    “西南的名頭下,誰都想占點便宜,哪一家的手下沒有讀書會的人,不要瞎猜。”時寶豐道。

    “不過供詞上說,他們是聽公平王的命令,成立的讀書會。”金勇笙喝了一口粥,隨意道。

    廳堂裏的眾人安靜了一下,時寶豐笑了笑:“又是瞎攀扯。”

    眾人便也跟著笑:“沒錯、沒錯,金老,我看要接著審。”

    金勇笙點頭:“確實讓他們在接著審了。”

    “不過,二少昨天搗了那五湖客棧,今天傅平波與公平王那邊,未必會忍氣吞聲吧。”

    “昨夜就有人說,恐怕農賢要發難……”

    “那這些供詞倒是可以用一用了……”

    眾人議論一番。

    時寶豐放下手中的調羹,抹了抹嘴。

    “昨天查五湖客棧,是因為老二前次在那邊就發現了問題,昨天出手雖然魯莽,但看來倒也不算闖禍。最近一段時日,表麵上周商跟公平王吵得厲害,但他們的爭論擺在台麵上,乃是君子之爭,私下裏不安分的‘讀書會’才真正搞得大家人心惶惶,這流言可厲害啊,說這讀書會是寧立恒做的,是那什麼大龍頭搞的,說是許昭南、何文、周商又或者是我搞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有,這種暗地裏的野心家,才是大家真正的敵人。”

    他頓了頓:“也好,就趁著這次的事情,把讀書會攤到台麵上,大家一五一十談一談,有人說何先生指使的讀書會,就讓何先生說一句不是,也有人說是我們指使的,我們也正好說一句不是。如今是談聯合的時候,大家都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嗯,是個好事……”

    時寶豐這樣一說,幾名掌櫃便也都笑了起來。

    “沒錯沒錯,‘讀書會’先前總是在暗地裏搞事,藏著掖著,反而要出大事……”

    “擺在台麵上,讀書會散布的這些流言,反倒沒用了……”

    “東家果然深謀遠慮……”

    “二少也不錯啊,上個月底便察覺到問題,硬是暗中調查了這麼久,方才一網打盡。沉得住氣啊……”

    一群人加以附和,待說到時維揚的時候,時寶豐才往旁邊看了看:“老二呢,怎麼沒出來吃東西?”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過得片刻才有一名親隨過來道:“二公子昨晚與人商議事情到深夜,似乎才睡下不久。”

    眾人沉默片刻,有人道:“二公子勤勉起來了……”

    時寶豐擺了擺手:“不理他了……今日不開會,不過下午我與何、高、許、周幾位會碰頭,農賢的事情他會提起,我也正好,把事情拋出來問一問他……”

    他想了一想,隨後道:“事關公平黨的將來……他會表態的。”

    眾人隨即也點頭讚成。

    ……

    到得正午時分,時維揚與吳琛南方才醒來,此時時寶豐已經離開聚賢居去處理其他的事情,包括下午與何文等幾方開小會的各種安排,令得他失去了給父親請安的機會。

    憶及昨晚定好的針對嚴家、嚴雲芝等人要設的局,時維揚倒也將請安的想法暫時推開,稍作洗漱後,與吳琛南一道邀了大掌櫃金勇笙共進午餐,待到聽完了兩人的計劃,金勇笙倒是反複打量了這兩名小年青一陣,對他們的膽大進取有些讚賞起來。

    “按照這個思路,事情……是可以做的。”他細細地想了一陣,“不過,具體的細節方麵,還有許多可以斟酌之處……譬如二少與吳少年考慮到了嚴雲芝的心性,卻有沒有考慮過,嚴鐵和此人,也是一名老江湖呢……”

    “我看啊,對於此事,有幾點可以斟酌……”

    老掌櫃針對兩名年輕人的計劃,一一予以了修正。

    待到這件事情大致談完,時維揚按捺著心中的激動,方才問及昨天晚上的事情,以及父親那邊今晨表現出來的態度。金勇笙便將讀書會的問題更多的談了一下,這個由頭給了時寶豐之後,今天下午,時寶豐便會趁機向何文等人發難,而後便有可能將“讀書會”這個陰謀派係拉上台麵,徹底滅除。

    這是關係到整個公平黨未來的大事,此刻已然交給時寶豐,那時維揚這邊便再無憂慮了,午飯過後,他與吳琛南便開始著手安排起針對嚴雲芝的布局來。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許許多多運籌的軌跡,正伴隨著一位位大人物的操作,在城內延伸,這些軌跡,遲早會撥動無數人的生命。而在同樣的時間上,因被大火燒毀的五湖客棧廢墟正靜靜地矗立在那處橋頭的路邊,五湖客棧附近,一名名在昨日受到了波及的居民也都有著自己微小的軌跡,他們有的包紮好傷勢,開始了新一天的掙命,有的則因為缺醫少藥,傷痛逐漸開始惡化起來。

    橋洞下的瘸子正渾渾噩噩地守護著自己那隻有些微星火般生命的妻子,他沒有真正能做的事情,也睡不下去,直到被兩名小恩公打暈之後,才在安靜當中休憩了一段時間。

    披著破爛蓑衣的兩名少年在附近詢問著昨天的事情,由於對方做事本就是為了麵子和揚名,不久之後,他們也從周圍人的口中打聽到了時維揚的名字與有關“讀書會”的訊息,以及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

    “先殺屎寶寶吧。”

    進入江寧城後數度定下計劃又數度更改的“武林盟主”龍傲天再度改變了他的打算,他口中的“屎寶寶”,也不知指的是時寶豐還是時維揚,但似乎並不重要了。

    他的臉上,已經積累起濃重的怒意來。

    雨已經停了,這一刻,他們坐在潮濕而殘破的河堤邊,不遠處的橋洞下,瘸子似乎微微的動了一下。

    ……

    “欲成大事,講究的是雷厲風行。”

    城市的中心處,時維揚與吳琛南在茶樓上泡好了茶水,他們看著街道另一邊店鋪內的動靜,正在閑聊。

    這邊已經靠近了比武大會所在的場地,街道之上人頭攢動,兩邊的酒樓茶肆都頗為熱鬧。時維揚對於比武大會的些許喧囂已經不在乎了,他與吳琛南觀察著的店鋪當中,一場規模不算大的“英雄小會”正在進行此次過來的嚴家二爺“追風劍”嚴鐵和,參與其中,正在結交各路豪傑。

    靠近窗邊的位置,一名手持長劍、麵帶傷疤的高瘦男子回頭看了看,他能夠看見街道對麵時維揚對他的示意。而更令他在意的,是在側麵稍遠一些一處酒樓窗戶上掛出的金勇笙的暗號他是寶豐號早前安排好的暗子,當的是雙麵諜,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有金勇笙的這個命令,代表著他的好日子到頭了。

    歎了口氣,他提著劍,站了起來,走向前方。

    “嚴二爺,諸位英雄當麵,有禮了。”他大聲地打過了招呼,“……今日英雄聚首,堪為盛事,肖某看諸位聊得這麼開心,原也不欲掃興,怎奈胸有塊壘,實在不吐不快啊……嚴二爺,我聽說你嚴家堡此次入城,有些事情,實在做得,不是很地道……”

    他持劍往前,每前行一步,話語中的內勁便增加一分。

    街道對麵,時維揚與吳琛南隨後也聽到了那邊傳來的說話和響動聲。

    “……開始了。”

    吳琛南笑道。

    ……

    城北。

    時寶豐帶著幾名手下走進寬敞的廳堂時,許昭南與周商已經到了,兩人坐在相鄰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在聊些什麼,見到時寶豐,倒是停止了交談,起身迎接。

    許昭南身材頗高,滿臉笑容,周商是個矮子,臉上沒什麼好氣色,隻是冷著臉拱手,做到了禮數。三人落座,隻聽得許昭南笑道:“聽說,時老板昨天著人砸了農賢趙敬慈的場子,如此不給何先生麵子?果然是……好樣的。”

    “許公不要亂說。”時寶豐笑道,“犬子無狀,行事魯莽,方才惹下這等禍事,時某就是個做小本生意的哪裏敢捋公平王的虎須,一會兒是要與何先生請罪的……”

    他微微頓了頓:“不過此事說起來,也是錯有錯著,抓住的幾個人,現在已經確定是‘讀書會’那邊的野心家,窮凶極惡,很是可惡,他們招了自己的來曆之後,還心存妄想胡亂攀扯,說‘讀書會’背後就是何先生指使的,他們便是何先生的禦林軍……這是要亂我公平黨根基的醜惡之言,一會兒,如何處理這幾個人,還得交由何先生定奪。”

    旁邊的周商冷冷笑了笑:“時老板就不擔心,他們說的是真話?”

    “何先生已經是公平王了,何苦造自己的反啊。”時寶豐手一揮,在茶幾上敲了敲,“我確信!何先生待會,就會給我們大家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他手指敲打,一字一頓,房間裏倒是在他的話語之中安靜了些許。許昭南與周商露出沉思的目光,時寶豐喝了口茶,又笑道:“倒是周爺,怕不是在盼著何先生做這種事吧,您行事最是極端,若何先生也是這樣的性情,動不動要砸鍋,說不定您私下裏與何先生反而更談得來。”

    周商皺了皺眉。

    旁邊的許昭南擺手:“好了好了,咱們幾個就不要瞎揣測了。你們看啊,說是碰頭聊一聊,咱們三個先來,高將軍跟何先生遲遲未至,你說他們兩個是不是也像咱們三個一樣,正在哪裏閑聊交心啊?”

    周商看了他一眼:“你為何將高將軍說在何先生的前頭?”

    許昭南便愣了愣。

    時寶豐笑:“許公就愛瞎說,按照您這說法,我方才第三個過來,您與周爺不也是在私下裏交了心嗎?”

    “我與周爺情同手足,與時老板也是一樣,從來都是交心的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兩人一陣笑,一旁的周商看著他們,道:“若是待會何先生過來,真的認下了‘讀書會’的事情,那你們怎麼辦?”

    “……”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周爺真會說笑……”

    “沒錯沒錯……”

    “哈哈哈哈……”

    “那可是會……打起來的啊!”

    “四個!打一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青色的天光裏,時寶豐與許昭南笑得前仰後合,過得片刻,周商也看著他們,笑了起來……

    ……

    “大哥。”

    河堤上,忙碌了一晚的兩名少年站在那兒,易容後的小和尚望著遠處的天光,開口說話,“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嗯?”

    “我跟隨著師父這次南下,見過了很多的慘事,北方有慘事,南方也有,城裏有,城外也有……這些年,突然遇上事情就斷手斷腳的,甚至活生生餓死的人,也見了很多,橋下頭的瘸子叔叔是很慘,可是大哥,你看這城裏的家家戶戶,又有多少人,不是這個樣子的呢?”

    他們能夠看到河堤下淒慘的身影,而在視野的前頭,殘破的城池中仍有重重疊疊的黑瓦灰牆,一道道的身影在這當中行走,渾渾噩噩地生存。小和尚問。

    “大哥,為什麼偏偏這個瘸子叔叔的事情,就那麼讓你生氣呢?”

    寧忌站在河堤上沉默了片刻。

    過得一陣,他低聲道:“他過去跟我家裏人,有些交情。”

    小和尚想了想,稍微明白了一些,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河堤下,瘸子已窸窸窣窣地醒來,他茫然了一陣,隨後便去看女人的狀況。

    “大哥,他的娘子……能活下來嗎?”

    ……

    雨停後,厚厚的雲層依舊泛著淡青的顏色,那些雲翻滾著,被扯開了幾道口子,光從雲的空隙中墜下來。沒有人知道,是雲層翻滾著要去遮蔽那些破口,還是天光會將那破口撕得更大。

    這光與雲的下方有無垠的大地,大地之上有灰黑的城池,城池裏有鱗次櫛比的房舍與縱橫的河流,在其中一條不起眼的河流邊殘破的河堤上,微不足道的寧忌麵無表情地站著。

    他看著橋下的人,低聲道:

    “阿彌陀佛。”

    ……

    不久之後,公平王何文與高天王高暢走進那處寬敞的廳堂,公平黨的五位大王相互寒暄,說笑了一陣,隨後,時寶豐向何文拋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與其餘四人一道,等待著一個簡單的回答。

    城市之中,風的方向,雲的顏色,就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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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五章 生與死的判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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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八下午,江寧,未申之交。

    延綿的秋雨停下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明朗了一些,古老的城池,秦淮河水翻湧著浮沫穿城而過。

    自從戰亂開始出現,原本繁華的古城江寧便漸漸褪去了過往的顏色,曾經張燈結彩的街巷如今放眼望去大多以灰、黑為主。戰亂帶來的殘破無人清理,湧入的流民建起一處處的棚屋,又在隨後的火拚與廝殺中將它們毀得更為徹底,灰燼在雨裏衝刷,便成為了這戰亂城池當中最重要的染色。

    不過,到得這日下午雨停後的光景裏,倒是有著一輛輛的大車駛向了古城之中的各處重要節點,一盆盆金黃的花被人從車內捧出來——多數是菊花,也有部分用來湊數的花色花兒——開始在城市之中進行裝飾與點綴,甚至有華麗的燈籠、闊氣的彩綢也被掛了出來。

    城市稍北一點,一座漂亮而古樸的名為“怡園”的宅子,隨著何文的到來,對這宅子內外的裝點也開始進行起來。

    “明日便是重陽了……”

    這一日的公平王何文一襲青衣,是與麵容顯黑,容貌粗獷的“高天王”高暢一道進來的,他們與提前到達的許昭南、時寶豐、周商打過招呼,隨後五人在屋簷下看了一會兒下人點綴外頭院落的景象。

    何文笑著解釋:“……搞點氛圍,慶祝一下。”

    “何謂氛圍啊?”許昭南道。

    “就是氣氛的意思。。”何文看著對麵,偏了偏頭,“以前在西南的時候啊,黑旗軍其實過得緊巴巴的,吃用都少,不過每到逢年過節,姓寧的那位都講究讓大家動起來,慶祝一下。他在人前沒什麼威嚴,都是跑在前頭,讓人紮起火把,晚上漫山遍野的點起來,又弄些唱歌跳舞,他那個時候最常跟人說的,啊,搞點氛圍、搞點氛圍……很有意思。”

    “若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又不至於失火、失控,原本也算得上是練兵的一種。”

    “有這麼個意思,不過寧先生那邊後來說的是,情況越是艱難,越要動起來,局麵越是一潭死水,越要用力把這死水攪渾。向死而生。”

    何文這般說著,過得片刻,臉上一笑,擺了擺手。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不管怎麼樣,重陽了嘛,咱們拿下江寧這麼久,外麵還是挺亂的,如今搞比武、開大會,很熱鬧,那這麼大的節,也不能錯過,讓所有人好好過一過。”

    “什麼恨落暉?什麼東西?”屋簷之下,高暢偏頭往一旁的許昭南,低聲問道。

    “杜牧的詩。”許昭南低聲回答。

    仍有殘留的水滴順著藏青的瓦滴入池塘,另一邊,個子稍矮的周商背負雙手:“何先生喜歡這首詩?”

    “周爺覺得如何?”

    “我喜歡另外一首。”

    “哦?”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周商看向何文,“何先生覺得如何?今日九月八,我的更應景啊。”

    “……哈哈哈哈。”何文愣了愣,隨後笑起來,“周爺喜歡的這首太凶了,除了時間是九月八,其他的哪裏應景了?你看咱們五兄弟,過來開會,會開得不錯,眼看著打不起來了,周爺你突然吟這種詩,莫非是想開了你那朵花,突然幹掉我們四個不成?”

    “哈哈……”

    “哈哈哈哈……”

    其餘幾人便笑了起來。

    “周爺他就是附庸風雅,他懂什麼詩。”

    “開會、開會。”

    ……

    公平黨五位大王聚於江寧之後,從九月初一開始,每逢單日城內各代表開大會,每逢雙日,幾人便到怡園這邊開一場小會。到得這日,也已經是第四場了。

    外頭代表大會的規模宏大,且場麵嚴肅,五個人私下裏的聚會,則更為活潑、隨意了一些。幾人相互調侃,偶爾說些笑話,或是彼此罵上幾句,但過去的這些時日裏,氣氛都沒有太過緊張。

    幾人之中,總是身穿長袍,一隻手並不方便的“公平王”何文儒雅而不失穩重;

    “高天王”高暢樣貌粗獷,但話語不多,眼睛眯起來時充滿壓迫感,然而一旦開口,往往非常隨意;

    “轉輪王”許昭南身形如高塔,作為辦邪教的,他學識淵博,常和稀泥;

    時寶豐愛笑,為人稍有些狹促,偶爾看人產生分歧,挑撥兩句卻還算有分寸;

    周商則嚐嚐板著張臉,成天打打殺殺態度激烈的他在這種場合被眾人議論,倒也談不上氣惱,有時候還會一板一眼的與人論辯,常常一個人與其餘四人對噴,隨後被頗覺無趣的四人擱下話題,不再跟他多聊。

    由於是中立場合,幾人來到這邊也帶了一定的保鏢隨行,談判之時大量的保鏢都停留在外圍,其中一部分被何文支使去布置花草燈籠,進入內圍的則是每人隨身的兩名幕僚。

    這一日隨著幾人的落座,廳堂裏看著依舊是相對融洽的氛圍。一些大大小小的議題、訴求在笑嗬嗬的氛圍中被提出,有些在簡單的商議後嚐試了拍板,有一些則因為某幾位的想法仍有分歧,便隻在爭論或笑罵後暫時擱置。以何文為首的五位大王都顯得輕描淡寫,跟隨而來,負責伺候、記錄、攜帶和管理資料的幕僚們卻都顯得嚴肅而安靜,雖然麵無表情卻是心旌動搖,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裏,便是決定接下來整個江南大事的最重要的地方,而他們所看到的這些輕描淡寫,都是這世上最高級別的權力爭鋒。

    跟隨時寶豐而來的兩名幕僚知道,今天東家這邊將會給公平王使個絆子、挖個大坑。

    當然,這也並非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從第一場私下裏的碰麵開始,在坐的五方,便都在嚐試著給彼此為難。各家各戶看似輕鬆地提出有益於自己的提議,又笑嗬嗬地反對掉別人的想法。一些充滿語言陷阱的話語,不動聲色的挑撥離間、合縱連橫隨時隨地都可能在這間房屋內的圓桌上出現。但總的來說,此時的一個共識是,大的衝突倒不至於在這個時間段上產生。

    十名幕僚既緊張而又安靜地感受著這一切,並且隨時準備遞上早已準備好的一些話題憑據。

    申時二刻,眾人在談論了臨安鐵彥的一些趣事後,提到了農賢趙敬慈,何文順勢誇了一番趙敬慈的功勞,許昭南道:“聽說時老板那邊昨天與農賢的人起了些齟齬……”

    時寶豐便擺擺手:“下頭些許誤會,哪裏能說是我與農賢起了齟齬……此事是我那不成器的逆子所為,正要與何先生報備呢。”

    “昨夜是聽說出了些什麼事。”何文想了想,“不過時公都說了是誤會,想必事情已經查清楚,此事我看就交由時公定奪,想必誤會都很容易解開——我信時公。”

    “哈哈,誤會都很簡單,些許跳梁小醜的行徑罷了。”時寶豐笑道,隨後微微肅容,“但這件事情,還關係到何先生的清譽……”

    “與何先生清譽何幹,老時,你不要砸了人家場子,又來陰陽怪氣。”許昭南伸手在桌上敲了敲,“這不厚道。”

    “許公誤會我了。”時寶豐雙手抱拳,“小於,把東西拿上來。”

    廳堂之中,如此就已然做好了設計。被稱作小於的幕僚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儒生,他將早已準備好的案卷布袋遞了上去,隨後平靜地退下,看著五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將裏頭的東西拿出來,心中一陣波瀾起伏。

    呈上的案卷,自然便是從五湖客棧抓來、屈打成招的那些供詞,此外,還有幾本染了鮮血的“讀書會”小冊子作為證據混雜其中。時寶豐便大致介紹了這“讀書會”瞎攀扯的事情,案卷的供詞中歹人們稱公平王便是他們的靠山,農賢趙敬慈便是讀書會的大將,這樣的事情,幾位大王自然是不信的,隻是這等行徑異常歹毒。

    “有段時間,倒也傳過‘讀書會’是我周某人指使的……”周商這樣的說了一句。

    許昭南嘻嘻哈哈:“說我的也有……”

    “那到底是誰的?”

    “先表個態,跟我沒關係。”

    “讀書會這些人,用心歹毒,想的是挖我們的根,不能姑息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時寶豐道:“何先生怎麼看?”

    圓桌那邊,何文簡單地翻完了供詞,隨後拿了一本小冊子在手上,此時還在慢慢翻閱。

    “……何先生自然是被栽贓的。”房間裏隻微微安靜了片刻,許昭南笑道,“歹人這樣做的目的,也很明顯嘛。”

    “咱們公平黨這兩年,英雄輩出,也龍蛇混雜,總有耐不住寂寞的,想要借西南那位的名義,成一番大事,就我那片,可不止讀書會一家幹過這種事。”

    “還有其他人?老周說說。”

    “已經吃進肚子裏的東西,沒什麼好說的。”

    “咱們今天公平黨五方,一脈相生,同氣連枝,都是在《公平典》下聚義的兄弟,按照何先生的說法,其實真要說起來,第六方、第七方,隻要有實力,也可以一道聚義,譬如‘大龍頭’那邊,就屬於可以一起吃飯的弟兄……可這讀書會,它跟其他家,不一樣……”

    “讀書會狼子野心,他們其實不認《公平典》,,是有異心之人,此事若不能解決,後患無窮……”

    “何先生,你覺得如何?”

    ……

    “……何先生?”

    ……

    時寶豐將手,伸了上去。就在要碰到何文手中書冊的前一刻,他看見那雙眼神抬起來了,朝他這邊,望了過來,他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

    “何先生,您覺得……怎麼樣?”

    ……

    “你們覺得……這小本子上的東西,有沒有道理?”

    廳堂之中,何文的聲音,傳出來了。

    申時二刻已經過了些許,廳外深秋的天光走向遲暮,外頭的眾人還在布置著重陽節的菊花與彩燈。廳堂內安靜了一陣,五人的目光交錯,時寶豐的手伸在空中,在他後方不遠處,兩名幕僚依舊麵無表情地站著,名叫小於的幕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自然知道這些供詞和小本子是怎麼來的,五湖客棧或許並沒有讀書會的人,一切都是二公子時維揚的布置,時寶豐則是要在公平黨內部統一對“讀書會”的共識,讓一些壓在暗地裏的牌麵變得更加清晰,“讀書會”便是一張不能不看清楚的暗牌。

    原本這不該是一件複雜的事情。

    但何文似乎想要將這件事,變得複雜起來。

    幾人的目光打量著何文,何文的目光,也冷漠而平靜地與眾人對視。過得片刻,手持茶杯的高暢將手中的杯子放下,許昭南向何文舉了舉右手。

    “老何,今天談的不是這個事情。”

    “是啊何先生。”時寶豐的臉上也綻出笑容,“你別賣這種關子。”

    “那我們今天談什麼?”

    “就談這讀書會背後的到底是誰。”

    “我先表個態,跟老時我沒有關係。”

    “跟我這邊關係也不大。”

    “何先生,讀書會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含糊不得,您表個態,我們也好心中有數。”

    “那我表什麼態呢?”

    “這‘讀書會’說他們的後台是您,您說是不是吧。”

    對話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行著,許昭南與時寶豐的表態最為迅速,態度也最為積極,高暢隻偶爾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著眉頭,望著何文,何文笑起來。

    “看起來老時老許你們非得要我開這個口,可我怎麼開呢?”

    “隻要您開句口,跟讀書會沒關係不就行了。”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何文看著他們,“這讀書會是些什麼人,歸根結底,他們也是公平黨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今日聚義江寧,就是要談各家各戶的事情,這個讀書會就算惡貫滿盈,那他們做了什麼壞事,是不是也得談一談?就譬如五湖客棧這件事,五湖客棧時趙敬慈的地方,那麼他們跟趙敬慈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咱們也得查一查,他們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危害在哪裏,是不是也該論一論才好呢?你們看,人家的想法激進一些,但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嗎?”

    何文將手中的小冊子扔到了圓桌中央。

    高暢將茶杯拿起來,目光安靜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昭南似乎被何文的這番言論驚得目瞪口呆,微微張著嘴,將背後靠上了椅子;時寶豐的舌頭在口中攪動,望著何文,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圓桌那邊,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麼時候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這個瘋子!”

    “誰更瘋,世上的人還是會有公論的。”何文的話語平靜,隨後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麵,“這個東西,上麵寫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嗎?他們的說法,大概都已經看過了吧?”

    “做這個東西的人,參考了西麵華夏軍的的很多事情,也對比了古往今來,像我們這樣起事者的許多共通之處。”何文道,“這上麵說,凡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實不在於什麼口號和說辭,而在於一群人內部聽命令、講規矩的程度,西南華夏軍能夠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寧毅說的那一套‘華夏’的說辭,也不是什麼‘四民’的畫餅,最關鍵的在於他以種種手段,使軍中的軍法能夠令行禁止,讓政令能嚴格地得到執行。”

    “當然,想要達到這種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畫餅的輔助,可歸根結底,是規矩。老高,你是領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層,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對不對?老許,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眾聽話,你就有權力,可是聽話也分程度,對手下你的規矩有多細?是不是政令發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談的不對嗎?”

    “時爺,你生意做得多,鋪子裏的規矩一條一條,有人違反了怎麼辦?要不要處理他?為什麼要處理他?就算是你的親戚犯了,我聽說你也很少網開一麵,為什麼?你心裏不清楚啊?”

    “……還有周瘋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壞沒建設!除了趕著他們一直往前打你還能幹什麼?沒有我們接濟,你到底過不過得了這個冬!談一談有關係嗎?”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雙全,在西南之時就是辭鋒橫掃的大辯手,此時時寶豐與許昭南等人發飆,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談起來,轉眼間竟將幾人的聲勢都給壓倒。不過,待說到周商之時,對麵的矮個子麵帶冷笑,卻也毫不避讓,伸手一揮將桌上的茶杯掃飛出去。

    “過不了冬?什麼接濟?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搶來的東西你們哪一家沒收嗎?我吃你們誰的白食了?說什麼規矩,談什麼西南,老何,西南那邊的東西我也看過,有一點說得很明白,縮手縮腳的作風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說辭來自哪裏?來自寧毅那邊談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將過去的那些人上人殺得一幹二淨,便要談規矩,便要徐徐圖之,這公平二字能長到誰的心裏去!”

    “規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個方向喊個口號就一窩蜂地上,不是你這種有破壞沒建設。”

    “我有破壞沒建設那是還沒到建設的時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黨,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兩個字!但是以往享受過的那些人上人你們沒有殺光,你們的人跟著你們打天下,也是為了當那種人上人!你公平王,進城的時候路邊的人都跪下給你磕頭,你能談什麼公平!”周商的手往旁邊一指,開了團,“你們統統一樣!”

    “別吵了。”許昭南擺手,“今天不是在談這個。”

    時寶豐道:“老許說的有道理。”

    何文盯著周商:“但公平是為了幹什麼?為的是讓旁邊的人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這回事,能一蹴而就嗎?你指著把世上所有有錢人都殺光,讓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開始建設,你知不知道你殺得不止是有錢人,你手下的窮人有一大半也會被你殺光,他們會被餓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兩百年的時間,它不該靠一場玉石俱焚的屠殺!”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說得好聽,我怕你們教化還沒開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爺們都已經開枝散葉、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隻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殺光了能幹什麼?”

    “他們至少真正的知道什麼叫做平等,等到他們見到老爺們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殺了!”

    “我怕到時候你們根本停不下來。”

    “能不能停下來,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豈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還談西南,寧毅為什麼殺皇帝,你們都搞不清楚嗎?”

    兩人展開辯論,言辭激烈,那邊時寶豐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別在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讀書會歹毒,不在於他說了什麼,而在於他披的是西南正統的虎皮!如果這些人聲勢漸隆,再等下去,你這公平王還要不要當了?又或者,這東西還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將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與不是,時公你心裏沒數?”

    “我談的,也不是五湖客棧的事。”

    “我還以為我們正在談五湖客棧的事。”

    “嗬嗬嗬,瘋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瘋子。”周商笑著,“我看就是你,‘讀書會’就是你辦的,你想隔開我們四個自己幹?”

    “我沒有這樣說。”

    “那就表個態。”

    “我是公平王,誰對公平黨有想法,隻要它是內部的,我認為都可以談一談、聽一聽。如今開會,不就是為了討論將來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讚成上麵的說法,要不然我們改叫規矩黨算了。”

    “為什麼不讚成,可以說出來,讚成的也可以說出來,我覺得這上頭的許多憂慮,很有道理,在開會的第一天我就提過,古往今來的很多農民起義為什麼會沒有結果,我們會不會重蹈覆轍,這上頭有很多東西,我們要談……”

    “這不是談不談的事……”

    “這就是談不談的事情,這些事情談不清楚,公平黨的日子長不了。”

    “你不要裝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談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們要我說公平黨人跟我沒關係,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個規矩王。”

    “老何,讀書會還真是你弄的?你針對我們四個?”

    “我沒這麼說,但人家寫得有些道理,不能考慮招安嗎?眼界能不能廣一點……”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說這個話……”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廳堂之中,幾人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凝重,到得某個時刻,漸漸的安靜下來,有人起身走動,有人拍了桌子,時間已經是傍晚了,雨停之後的白色天光漸漸的收回雲層之後,一些燈籠掛上了,漸漸的點起來,衛士們在閬苑和屋簷下驚疑地對望。眾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斷著事態的嚴重性。

    包括那小於在內的一眾幕僚也緊張地站在那兒,看著這場爭論的進行。過去公平黨的五方各行其是,對於何文本人,其餘四家接觸的並不算多,這一次入城後,他組織開會、聽取意見,多數時候表現出來的也都是與人為善、大氣平和,直到這一刻,眾人終於第一次見識到他與人相持、高深莫測的一麵……

    ……

    時間接近傍晚,城內“文水酒肆”當中,剛剛發生了一場騷亂,此時被叫過來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廳裏進去。

    這日下午,酒肆當中進行的原本是一場各路綠林人聚集的“英雄小會”,這是最近這段時間在江寧城裏常有的事情,當然,也由於聚集起來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輩,眾人與人為善時固然和樂融融,時不時的卻也會出些小意外。

    從西邊嚴家堡過來,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嚴家二爺“追風劍”嚴鐵和,在這場聚會裏便因為奇奇怪怪的原因與一名劍客有了口角。雙方下場廝殺,那劍客使出陰招,在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傷人,隨後將嚴鐵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時綠林間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認是不許使暗器的,尤其是在這等莊嚴的“英雄聚會”之中,眾人都覺得掉份。眼見那人以卑鄙手段獲勝,幾名俠士便上前阻止對方離開,但那人狠招迭出,陸續砍傷幾人後自酒樓窗口逃離,而到得此時,部分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打探到了對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轉輪王”許昭南麾下,“不死衛”的一名隊長,江湖人稱“劍狂”楊翰舟的,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得在這等場合使出陰招致勝,之後還傷人落跑。

    如今的江寧城裏,傷人流血都屬常見,八月裏上千人的火拚都爆發過數次,很多人沒頭沒尾地死了,也無人追究。但這樣司空見慣的混亂並不代表綠林間的許多事情可以沒頭沒尾,就如同眼前這件,嚴二爺代表嚴家堡過來,乃是時寶豐的座上貴客,這楊翰舟背後則帶了“轉輪王”的背景,於是在大夫到來收拾殘局之時,酒肆中的綠林人們大都或興奮或忐忑地竊竊私語。

    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與“轉輪王”之間,要掀起怎樣的衝突來,此事難以善了,那麼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

    既然確定了行凶者的來曆,有了“不死衛”這個歸屬地,“文水酒肆”中的參與者們便沒有心急火燎地興師問罪,畢竟嚴鐵和有著時寶豐這個後台,而“不死衛”也並非一般人動得了的。

    酒肆騷亂漸歇的這一刻,手持長劍、麵帶刀疤的行凶者楊翰舟已經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銀財物的包括,趕往了江寧城的東門。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後,他在城外的小樹林邊,見到了乘馬車過來,確認他離城的金勇笙。

    “答應好的銀子……我寶豐號的銀票。都在這了。”金勇笙將一個小包袱交給他。

    楊翰舟扯開包袱點數,麵色陰沉:“這是為了什麼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衛裏混了個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點可花了不少。”

    “怎麼,沒撈夠,有看法?”

    “不敢……就是覺得奇怪,這嚴二爺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讓我整這出……這不,本以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帶著刀疤的臉上擠出一絲陰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遠處的道理,緩緩道:“沒撈夠,就說沒撈夠,帶著銀子先逍遙一段時間,過兩個月到揚州等著,考慮給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殺,放心,虧不了你。”

    “那……”

    “不該好奇的事情,就別問了。知道了,對你不安全。”

    “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翰舟雖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問。也在此時,他見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楊翰舟回頭望去,不遠處便是從江寧出來的大道,此時夜幕漸臨,進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卻有三匹快馬,正以極高的速度馱著背上的騎手朝東而去。

    “這是……”楊翰舟皺眉,“袁瞻?”

    “認識?”金勇笙道。

    “‘轉輪王’下頭的親信,他一般負責……一些大事的傳訊,人到信到好調兵,這是……”

    “第二批了,出來的時候,遇上了幾個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楊翰舟將目光望向金勇笙,隻見林中昏暗的光線裏,對方也正將平靜的目光望過來。

    我到底參與了什麼事情?

    這難道跟我有關?

    他心中忐忑起來,原本湧起的些許好奇,頃刻間散了。當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揚州再見。”

    “揚州再會。”

    背著兩個包袱,楊翰舟轉身離開,最後回頭看時,隻見遠處灰蒙蒙的江寧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裏去,傍晚的氣息似乎變得肅殺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也不願意追究此事,這一刻,他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楊翰舟離開後,金勇笙才蹙著眉頭上了馬車,多年的江湖生涯養出的直覺正在輕輕的向他報警,從方才見到的兩批人馬身上,他都嗅到了輕微的、不詳的氣息。

    這些不詳的氣息,不會是來自方才的楊翰舟,也不會來自於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這裏隻是一件小事——他暫時還想不到出了什麼意外。

    “速回眾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後,老掌櫃回到城內,正是夜幕降下,華燈初上的時間,城市平靜的表麵下,一波自江寧大會開幕以來最大的暗湧,正無聲而劇烈地翻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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