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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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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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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9-8 21:55:47
第一〇九六章 生與死的判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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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

    江寧金街之上,一片燈火通明。

    金樓後方的小院裏,“武霸”高慧雲邀了“量天尺”孟著桃,連同部分親信正在這邊宴飲吃飯,某個消息從各自手下的口中傳來時,兩人都有些驚疑不定,隨後揮退了一眾陪吃陪喝的部下,又讓下人迅速地撤了酒宴,擺上茶水。

    不一會兒,首先抵達這邊的是頭發半白的“沱河散人”許龍飆,隨後是“天刀”譚正,兩人過來的第一句,都是“出事了”,隨後落座聊了幾句,孟著桃倒是開玩笑般的與譚正提了一提:

    “李小朋友怎麼沒跟譚公過來?”

    譚正無奈地搖頭擺手:“孟公不要這麼小氣嘛,猴王年輕氣盛、心急了些,但畢竟是後輩,你教訓過他,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如今雖然是我摩尼教護法,但明麵上的職務還是劉光世將軍派來的使者,出這麼大的事情,他首先當然還是要跟使團那邊做商量。”

    早先金樓的混亂發生後,由於沒能抓住凶手,李彥鋒兩度借題發揮,指責孟著桃包庇它的幾名師兄妹。第一次在新虎宮中,出麵當和事佬的許昭南因此給了李彥鋒不少補償,而到得前幾日,李彥鋒又隱隱約約說起這件事時,卻遭遇了孟著桃的當場發飆……

    其時孟著桃直接向李彥鋒提出切磋的邀請,李彥鋒身手一流,也是年輕氣盛,直接答應下來。結果在那場比武中,本就以拳法見長的“猴王”被棄了兵器的“量天尺”打得吐血倒地,旁觀眾人才明白了孟著桃的身手到底有多高強,也更加明白了這位在轉輪王勢力中執掌刑律的男子性情強橫、不容輕侮。

    就李彥鋒的事情隨口聊了兩句,喝了兩口茶後,“寒鴉”陳爵方也匆匆趕到了這邊,坐下喝了口茶,第一句道:“娘的,不太對勁啊。”

    孟著桃拿起茶杯道:“下午的時候傳來消息,你手下的人又惹禍了,有個叫……楊翰舟的,跑去砍傷了嚴家堡的嚴鐵和,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麼我們這邊跟時寶豐打一場,要麼你和我先處理楊翰舟……你跟這個楊翰舟熟嗎?是不是親戚?”

    陳爵方微微愣了愣,隨後一擺手:“這都是小事了,我沒顧得上。怡園那邊到底怎麼樣了?我接到了讓‘不死衛’待命的消息,許公直接吩咐袁瞻出城了,聽說目的應該是調兵,目前其餘幾家都有動作,怎麼樣?為那個‘讀書會’,現在就要打起來嗎?”

    “不至於。”譚正搖了搖頭。

    許龍飆那邊也搖了搖頭:“老夫聽了幾個消息,不一定準,聽說……公平王默認他跟讀書會的關係了?”

    “我聽說是含糊其辭。”譚正道。

    “我這邊也是。”陳爵方點了點頭。

    “沒有承認,怎麼突然變成這樣?”

    “我收的消息多一點。”一旁的高慧雲道,“許公與時公因為讀書會的事情聯手向何文發飆,打的主意應該是想要讓五方點頭,然後趁著大會期間,首先聯手把讀書會這個隱患清除出去,不知道為什麼,何文不肯表態,還跟周瘋子那邊吵起來了,何文跟大家說,讀書會小本子上寫的那些東西,不是沒有道理,要讓大家多想一想。”

    眾人微微沉默,目光看看彼此,陳爵方環顧周圍:“這是什麼道理?”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孟著桃喝了一口茶:“何文瘋了吧。”

    “應該有三個可能。”眾人當中年紀較大、見多識廣的許龍飆捧著杯子,緩緩開口,“第一個,許公、時公借讀書會的事情逼何先生表態,但是被何先生抓住機會,順水推舟,擺了一道……大家都知道,這個讀書會雖然想法激進一些,但是在下頭的影響,已經開始有了些規模,最重要的是,咱們公平黨五家,哪一家都有認同這個讀書會想法的人,很多人即使不認同,或多或少,也看過他們的東西,然後咱們的公平王,想要順勢拉攏這一票人,聚到他的麾下。”

    “許公與時公逼他表態,結果他反手挖其他四家的牆角?”孟著桃蹙眉道。

    譚正倒是笑了笑:“江寧大會已經開了四場,各方都還算克製。我先前說過不會一直這樣,一定會有劍拔弩張的一天,隻是沒想到,首先動手的,居然是何文?”

    “時寶豐不是沒有小動作,昨天開會,他就沒有參加,今天怡園聚會,看來也是他首先想要弄出點變數來,隻是沒想到變數會有這麼大罷了。”孟著桃說了這句,“許老繼續。”

    許龍飆點了點頭:“第一個可能,是公平王順水推舟,那在第二個可能上,我們也許可以覺得,他是真覺得讀書會的看法很有道理,他就是想講道理?”

    他說完這句,眾人又是彼此望望,陳爵方笑了出來。高慧雲那邊道:“第三個可能是什麼?”

    “第三個可能,無非是……咱們的公平王,真的是創立讀書會的幕後指使人,不過這樣一來,許公、時公逼問時,他應該否認才對,搞陰謀的人,哪有這麼實誠的?”

    如此說著,眾人笑了笑,有人點頭,一旁的孟著桃倒是搖了搖頭:“這些時日,處理讀書會的事情,我跟老陳參與得比較多,他那邊負責抓,我這邊負責審和殺,發現這個讀書會有個特點……拿著這些小冊子,感覺自己已經入了讀書會的人,其實都不知道寫出這些東西、最上頭的那一位是誰,也就是說,不管是、與不是,公平王站出來說他是,真會有人信。”

    他的目光望著眾人,手裏的茶杯微微的轉了轉:“今日坐在這裏的五位,你們當中若有讀書會的成員,我根本就判斷不出來……那這樣一來,公平王今日的動作,甚至都不止算計了四方……”

    孟著桃微微頓了頓:“若他不是讀書會的幕後指使人,今天的這個動作,算計的是包括讀書會在內的五方,諸位想想,過去常有傳言,說讀書會的幕後,其實是西南寧毅對公平黨動的手腳,若這事是真的,我是公平王,必定芒刺在背。而他這一番作為,倒是讓其中半數的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眾人沉默著,孟著桃道:“而按照許老的說法,若在另一個可能性上,真的是何文造了讀書會,那他今日的動作,便是在搖旗了……就是趁著大會的時機,向所有讀書會成員表態說……我在這裏。”

    他的話語低緩,說到這裏,眾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高慧雲道:“他貴為公平王,又創個讀書會幹什麼?讀書會的想法……與五家都格格不入,整天說公平黨這樣那樣,遲早完蛋。就算何文的地盤,也被罵過,怎麼,他連自己的反都打算造?”

    “照理說可能性不大。”許龍飆道。

    “那是何文故意借勢?一邊打咱們四家,一邊壞掉西南的布局?”

    “這個可能性也不大。”孟著桃搖頭,“說起來暢快,實際上,公平王以一對四,直接掀桌子,他若不是瘋了,何必這樣做?沒看見咱們幾家都開始調兵了,要真等到咱們四家滅了他一家,他再來說是個誤會?一時興起,開了個玩笑?”

    “……”

    這金樓後方臨河的院落中燈火通明,外頭的屋簷下已經掛起了明日重陽節的裝飾,前方賓客觥籌交錯的喧鬧聲隱隱傳來,房間之中一時沉默著,許龍飆背負雙手,站了起來,搖頭低喃。

    “不太對……”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給人的感覺都不對,何文若真與讀書會有關係,他接下來會損害的,就是其餘四家的利益,甚至於會損害本身集團的利益,而若他與讀書會無關,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出頭,讓許、時、周、高四人都緊張起來,因為即便他作為公平王能接收一部分讀書會的力量,其餘四家也都會在這裏受損,而有了這受損的風險,眾人就會展開反擊。

    江寧大會才開了四場,彼此的訴求都還沒有說完,他一個領頭人,為什麼要挑起這出實在沒有任何益處的風波?

    這一刻,許昭南麾下的巨頭們在金樓這邊為之感到迷惑的同時,江寧城中一處處的地方,消息靈通的人們都已經或多或少地察覺到了夜幕中的異動。公平黨的高層人物開始緊張起來,部分勢力甚至開始擺出準備火拚的端倪,城市的北端,銀瓶、嶽雲也已經受到召集,與左修權、段思恒等人一道議論著外頭傳來的消息。

    “怡園”的聚會未散,點起這把火頭的何文、以及在傳聞當中向來是與何文交好的高暢,也都從裏頭傳出了命令來,要求麾下的部分精銳,做好了火拚的準備,更別提許昭南、時寶豐與周商。

    在這件事情裏,無論各方有著怎樣的考量,一旦彼此在這裏撕破臉,接下來會爆發的,都不僅是波及江寧一地的禍亂,而是會直接掀起一場波及整個江南的五方混戰。

    城市的西南端,盧顯快馬加鞭地趕到這裏一處“閻羅王”麾下看似髒亂的院子,解下兵器,過了幾處衛哨後,方才低聲地朝旁邊一名相熟的衛士問了一句:“不太對勁……到底出什麼事了?”

    “事情不小,說是公平王瘋了……”那衛士低聲說了一句,隨後道,“進去吧,衛公等一陣了。”

    “心情怎麼樣?”盧顯將一小錠銀子遞過去。

    對方收了:“見了幾批人,吩咐得很細,都是麻煩事。不過沒罵人。”

    盧顯點了點頭,進了裏麵房間,便見到了負手站在窗邊的“天殺”衛昫文。

    “召你過來,是想再跟你確認一下,早些天發生在五湖客棧的事情。”看似書房的房間裏,隻有一盞油燈昏暗的光芒,衛昫文在窗邊簡單地說道,“當時你說遇上了西南來的人,你回憶得仔細些,再好好的給我說一遍。”

    “是……”盧顯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主要是從疑似西南過來的那位y魔說起……”

    此時外頭城市中的局勢正變得緊張,盧顯知道衛昫文召他詢問這件事必有深意,當下仔細回憶著那天雨幕中的細節,待到一五一十地將值得注意的地方說完,衛昫文點了點頭,想了片刻。

    “五湖客棧,確實有讀書會的人?”

    “此事不敢編造,確實是抓住了……”

    “但當日你說,西南這幫人,與那五湖客棧讀書會的聯係,或許並不算大。”

    “……此事幹係太大,卑職隻是覺得,還需……謹慎細查,才能確定……”

    盧顯微微有些猶豫,他當日潛伏雨中偷聽,在得到的些許情報當中,幾名黑旗成員並沒有涉及五湖客棧這一據點的特殊言辭,而在後續的觀察當中,五湖客棧中的讀書會與恰巧居住在那邊的黑旗,更像是兩條巧合卻並行的線索這件事情畢竟後果太大,他也不敢直接做出什麼斷言來。當時衛昫文讓他繼續調查,但區區幾日,他並沒有再找到城內那幾名黑旗成員的下落。

    昏暗之中,衛昫文伸手抓了抓頭發。

    “你向時維揚通風報訊,說出那沒有家教的小朋友的下落,時維揚興衝衝的趕過去,五湖客棧的人心懷鬼胎,在前頭擋住時維揚,沒家教的小鬼從後頭逃走,正好遇上更多的西南高手,然後大家打成一團,讀書會、黑旗一個都沒被抓住,隻有時維揚灰頭土臉……這些……都是巧合……”

    他的手揪著頭發,口中喃喃自語,盧顯蹙眉回憶。

    “當日畢竟……”

    “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麼事情……”

    “卑職……不是很清楚,隻聽說怡園鬧起來了……”

    “何文很奇怪。”衛昫文道,“那天在五湖客棧吃了癟的時維揚借題發揮,昨天去砸了五湖客棧的場子,抓了一批人屈打成招,說是讀書會的據點……這個既然有你的情報,我們當然知道是扯淡的,但時寶豐借花獻佛,與許昭南一道跟何文逼宮,讓他說出自己跟讀書會沒有關係,但……何文不置可否,態度非常曖昧……盧顯,你是我手下裏能想事的,你說為什麼……”

    “這個……”

    盧顯的腦子迅速運轉起來,片刻間想到了許多可能,但還沒有開口,衛昫文已經扭頭望向窗外的院子。

    “……讀書會打西南正統的名義,平時說的什麼其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要取代的就是公平王。而作為公平王本人,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你看到了,因為他的這個態度,各家各戶都已經開始調兵,做準備,因為如果讀書會真的跟他有關,接下來整個江南都會打起來,要付之一炬的,不止是一個江寧城……那他如此有恃無恐的理由,我隻想到兩個……”

    “第一個,是何文已經撇開我們,跟高暢、許昭南、時寶豐中間的一個到兩個結了盟,覺得自己穩操勝券,所以幹脆攤牌要開始火拚……哦,時寶豐應該不會是他的盟友,因為今天的這一出,是時寶豐挑起來的,這樣一來,我們還可以考慮跟時寶豐去談一談……”

    “至於第二個可能……你當天在五湖客棧,至少已經能夠確定西南的人來了,那不管讀書會怎麼樣,或許就是何文已經跟西南正式談妥了合作,要掀翻桌子,撇開其餘四家,轟轟烈烈的幹一番大事,若是這樣……這樣……”

    衛昫文麵對著窗戶,說話的語速極快,聽起來甚至沒有什麼抑揚頓挫,隻是在說到後麵幾句時,話語的語調漸低,思考與疑慮就像是浸入了窗外的黑暗裏。盧顯聽到他這樣的推測,卻是汗毛豎起。

    “便是西南……參與進來……他們離這裏,畢竟太遠了吧……”

    衛昫文搖了搖頭,喃喃道:“西南都是神經病,寧毅是最大的瘋子,何文也是那邊出來的,腦子有問題,若非如此,他創什麼公平黨……別看他們平時正常一點,為了心裏的那點念想,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對於衛昫文針對西南的這番總結,盧顯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昏暗的房間裏,兩人又就最近的局勢說了幾句,衛昫文吩咐道:“……最近不見得會打起來,大家要考慮的是波及整個江南的大事,各地調兵都要一段時間,城裏的小場麵,隻是給何文施壓而已。但我說了,何文是個瘋子,他沒有人性……這樣,你當日見過那些黑旗的人,我再調給你一批人手,加一把勁,盡快的,把他們找出來。”

    “……”盧顯微微的遲疑了一下,隨後道,“卑職領命。”

    “那就靠你了。”

    昏暗的光芒裏,衛昫文平靜地說道。

    ……

    城市在夜色中沉潛,像是載著星輝的船。

    九月初八的這個夜晚,當無數的線因為那一段含糊其辭的爭吵被引動,在水麵下隱隱咆哮起來時,也有更為細微的線索,在這巨大的暗湧裏交錯,有的線索,也會突然被巨大的暗湧承載著推向水麵。

    這天夜裏,導演完文水酒肆中的意外,將受傷的嚴鐵和安排到合適的醫館,留下監視的人手再與軍師吳琛南用過晚膳後,時維揚方才帶著一眾隨員回到了眾安坊內。

    一回家,便發現坊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精銳的侍衛皆已著甲,兩側的坊門戒嚴起來,儼然已經是準備打仗的前奏。

    “……金叔對我這麼好?”時維揚看得簡直有點受寵若驚,“莫不是知道我晚上要鬧事,早給我做好了準備?不過這個場麵……沒有必要吧……”

    吳琛南微微蹙眉,思考後說道:“說不定是‘不死衛’那邊蠻橫慣了,知道下午結的梁子,不願道歉,晚上打算直接殺過來,惡人先告狀?”

    兩人稍作議論,不得章法。直到在側院的房間見到了金勇笙,一番詢問之下,時維揚才大概知道城內發生的巨大變故。

    為了自己之前做的局,父親在會議上直接向“公平王”發問,“公平王”的回答並不讓人滿意,於是自己家這邊直接擺出了打仗的架勢,要硬憾“公平王”的權威。

    “……向‘公平王’施壓?我爹他這麼……霸氣?”

    時維揚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往日裏父親不過教他長袖善舞,甚至還因為他不懂禮貌、不夠謙和而揍過他,卻想不到在遇上真正的強者時,父親如此硬朗。

    這一邊幾個掌櫃辦公的院落裏人來得不少,方才進行了大量調兵遣將工作的金勇笙便也沒了精力跟時維揚解釋太多,隻道:“如今是四家跟一家施壓。”

    何等霸氣……

    時維揚感歎地搖了搖頭,隨後蹙眉想了想。

    “……那……金老,嚴二爺的那件事情,原本說好了今晚要去找‘不死衛’那邊的麻煩,這若是咱們四家聯手了,那這事情……”

    金勇笙揉揉額頭,斟酌了一下。

    “注意分寸,做做樣子,不要真的打起來。”老掌櫃道,“應該……不礙事的。”

    時維揚對於讀書會的事情並不感興趣,此時隻關心地詢問了自己做局,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心滿意足地離開。這天夜裏,他便帶了一幫嘍囉,浩浩蕩蕩地朝“轉輪王不死衛”的駐地殺了過去。

    此時的江寧城,表麵上仍舊是重陽節前的和煦的夜,但城內五方的精銳皆已收到命令,彼此做足了威懾的姿態。眼見著時維揚這霸氣的舉動,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到了。

    就如同大家都不理解為什麼是何文第一個挑起了這次矛盾一般,也根本沒有人能夠理解,在彼此都做出威懾,一觸即發的此時,第一個舉起火苗,作勢要去點炸藥桶的,竟又是一向廣交八方賓客的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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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七章 時維揚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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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八接近子時,時寶豐次子時維揚在一段時間內短暫地成為過全城重要人物矚目的焦點。

      此時怡園的會議已經散去,何文對“讀書會”的曖昧態度,令得所有人心中都為之警惕起來這是足以左右整個公平黨生態,絲毫兒戲不得的大政治趨勢,當何文表露出這種可能打仗的端倪,所有人就必須做好整個江南範圍內的應對準備。

      一些簡單而重要的命令已經在第一時間發了出去,城內許多重要地方的警惕與劍拔弩張,都隻是附帶而起的小小波瀾了。而就在這樣的局麵當中,時維揚帶著人浩浩蕩蕩的殺向“不死衛”的駐地,許多得到信息的人,一時間幾乎要被驚掉下巴。

      在新虎宮調兵遣將的許昭南有些目瞪口呆,據說他的臉當時都抽搐了幾下:“我原本以為公平黨中隻有周商是瘋子,今天下午看看,何文沒輸給他,這還沒過兩個時辰,老時也瘋了……這瘋病傳染啊!?整個公平黨就沒一個正常人了!?”

      許昭南在新虎宮發出“公平黨隻有我一個正常人苦苦支撐”感歎的同時,城市各方,周商、高暢、衛昫文、高慧雲、譚正、許龍飆、孟著桃……乃至錢洛寧、左修權、李彥鋒這些外圍勢力代表,再甚至於到挑起事端的何文本人,得知消息後都大致發出了“時寶豐竟如此剛烈決絕”的感歎。

      這一天雖然是何文的態度導致了事情的惡化,但再往前回溯,畢竟還是時寶豐將讀書會的問題拍上了桌子。他提出問題時自信滿滿,覺得何文多半會表態,結果事情擴大成這樣,這一步固然無人料到,但也沒人想到,這一向標榜商人身份的時寶豐也如此火爆,傍晚丟了些麵子,晚上就要一巴掌打回來。

      這種不在乎同歸於盡的瘋狂勁,一時間幾乎要讓人想到遠在西南的寧毅。

      也難怪時寶豐偶爾自比那位寧先生。

      做生意的,都是神經病……

      ……

      當然,這一晚公平黨中上層突如其來的變故,短時間內並未波及到城市的下層生活。

      一方麵何文挑起的這場變局可能性太多,它乍然爆發時,就連衛昫文、孟著桃這類的高層成員,都無法判斷整個局勢未來的走向,較為穩妥的方法,都是做好準備,等待事態的發展。

      另一方麵,自比武大會開始後,城內的治安環境已經變得相對平靜,而且江寧公平黨大會的進展也較為順利,在重陽節到來之前,城內甚至還開始布置花草燈籠,這樣的祥和氛圍,也總有其慣性。

      到這一晚夜幕降臨後,白日裏紮起的燈籠一部分在城內點了起來,成群結隊的綠林人在酒樓、夜市上聚集,也有大量遊手好閑的公平黨下層人員借著燈籠的光芒,在外頭閑逛,與人喝酒、吹牛,重陽節的慶祝氛圍,在這一晚便已經開始了。

      到得時維揚帶人浩浩蕩蕩地去找“不死衛”的麻煩,城中各處夜間場所能留到此時仍未休息的,也已經是內心最為狂野的一批好事者了。

      此時消息靈通者都知道城內出現了異動,但對於事態的全貌與嚴重性,能夠抓住的畢竟不多。時維揚的動作令得許多“猜測”都有了暫時的歸所,當下距離事發地點近一些的人們便紛紛過去看熱鬧,為時維揚與“不死衛”的對峙加油打氣。

      人們並不知道,此時各方高層的眼睛也都在夜色中盯住了這一小片對峙的區域,無數因果盤旋,凝成巨大的漩渦。而時維揚本人,一時間也並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一晚,他站在城內名叫雲來坊的坊市前方,大聲地向對麵的“不死衛”集團宣告:

      “……你們手下的凶徒楊翰舟!打了我時家的客人!打了從嚴家堡過來的抗金英雄,嚴鐵和!嚴二爺!如今嚴二爺生命垂危!倘若你們不將行凶之人交出來!我時家,須饒不得你們的性命”

      他的話語鏗鏘,擲地有聲,遠遠近近的,便有站在黑暗中屋頂上的好事者鼓掌大喊:“好”

      “打起來”

      “英雄萬歲”

      “血債血償”

      一道道帶著酒氣的聲音響在夜色裏,一時間,場麵緊張,一觸即發。

      ……

      政治場的因果當然也不會如此的簡單,也就在雙方對峙得劍拔弩張,許昭南在新虎宮中感歎“瘋子太多”後不久,他在大殿裏,便見到了秘密趕來的“寶豐號”老掌櫃金勇笙。

      雲來坊的對峙還在持續,許昭南也才跟陳爵方等人了解了來龍去脈,此時見到金勇笙,心稍微放下了幾分,口中冷哼道:“老時搞什麼鬼?他兒子的命不要了?”

      “許公息怒。”麵色有些疲憊的老掌櫃拱手道,“說一千道一萬,外頭的事情怪不得二公子,陳寒鴉麾下的楊翰舟傷了嚴家堡的嚴二爺,是許多人都見到了的場麵,嚴二爺……身份特殊,若不為他出頭,我寶豐號很難與天下各方交代……許公要平了這件事情,著陳寒鴉交出楊翰舟即可,老夫聽說,不過是個小人物,莫非還有什麼苦衷不成?”

      金勇笙話語平和,說得在理,許昭南看著他,都微微遲疑了一下,過得片刻,才道:“大事在前,我犯得著包庇一個姓楊的?方才陳爵方來報,他四處著人追查楊翰舟的下落,但遍尋不至,後來說,這姓楊的也是個老江湖,知道惹出了是非,可能是帶著他的錢物跑了,若是在城裏接下來還能找得到,若是已經出了城,那就難說了。”

      “這個……”

      “今日從怡園分開時,我與你的東家還說了要聯手,犯得著為了這點事情傷了和氣?金老,今天城裏到底是什麼局麵,你總該清楚。”

      金勇笙拱手點頭:“東家派老夫過來,也是要當麵確認一下許公的態度,許公既然有此言辭,老夫回去,東家想必也會放下心來……而且,雲來坊的事情,依老夫看來,有益無害。”

      許昭南眉頭微蹙:“你的想法是……”

      “今日在怡園,何先生突然挑起局麵,接下來咱們幾方必然都有些驚疑不定,說起來,結盟、聯手是大趨勢,而與此同時,結盟示之以未結,倒也沒有壞處。”

      “金老是說……假打?”

      “這些事情,隻要上頭說得明白,事態不至於擴大,下頭打與不打,都不是什麼大事。就怕私下裏不溝通,彼此沒有默契,那才要出問題。”金勇笙道,“而且結盟之事,不在口頭,看的是將來做事,因此今日二公子上門,東家便立刻著老朽過來,一來亮明底牌,二來也看看許公的態度,外頭的事,就當咱們聯手做一場好戲,那麼此事非但不會讓咱們兩家生疏,反而會讓咱們更加親近,這是東家的想法,許公您覺得呢?”

      大殿之中,許昭南看著金勇笙,思考了一陣。

      片刻,夜色之中傳出了許昭南的大笑,金勇笙也隨即笑了起來,此後兩人又溝通了不少事情……

      ……

      大人物們有大人物的世界,也有著屬於他們的因果。

      這個晚上,時維揚的身影在靜靜地醞釀的巨大風暴眼中短暫地出現,但不久之後,也與他們交叉而過。

      時維揚也有著自己的世界。

      這天夜裏,他帶著眾人在雲來坊的街頭與“不死衛”的頭領“寒鴉”陳爵方對峙過子時,在劍拔弩張的氛圍裏,雙方幾度要掀起小的摩擦,但好在最終並沒有引起真正的火拚。

      時維揚的內心是有些忐忑的。

      他要在這裏攪起一輪巨大的騷動,也做好了火拚的思想準備,不過,即便身後站的是父親、是金勇笙這些老江湖,正麵麵對“寒鴉”陳爵方時,時維揚仍舊會有些擔心,引起了對方的暴怒,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好在老掌櫃是靠譜的,他在背後不知道進行了怎樣的奔走,大名鼎鼎的“寒鴉”陳爵方雖然看起來態度蠻橫,但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克製,雙方頗有默契地進行了幾輪對罵,待到幾位有分量的和事佬過來說和時,時維揚知道,從今往後,他在江湖上已經可以自稱是與“寒鴉”同等級的人物了。

      同樣的時刻,被他視為軍師的吳琛南,已經帶著人跑遍了城內大大小小的報館,著他們將一篇新的文章與懸賞,印刷了上去。

      許許多多的安排,已準備妥當。

      ……

      淩晨時分,江寧城東的一家醫館裏,嚴鐵和從睡夢中醒來,感受到了身體的虛弱。

      房間裏是豆點大的燈火,一名丫鬟在不遠處的桌邊睡著,嚴鐵和掙紮著試圖起來,但是沒能成功。

      看護的丫鬟醒了,連忙過來詢問他身體的感受與狀況,隨後出門喚來了大夫。在這個過程裏,嚴鐵和向丫鬟詢問了他被刺傷後發生的事情,再之後,他讓丫鬟將一名等待在附近院子裏的嚴家堡成員叫了進來。

      那是跟隨嚴鐵和一路東來的家中子弟,本身也是嚴鐵和、嚴雲芝等人的旁係表親。年輕人進來之後,嚴鐵和揮退了丫鬟、大夫,向對方更詳細地詢問了一遍事態的發展,對方將此後這段時間裏時家的仗義表現一五一十地複述出來,包括昨夜子時與“不死衛”的對峙,如今時家勢力的內部也已經傳開了。

      躺在床上,身體虛弱的嚴鐵和靜靜地想了好一陣子,隨後抓住了對方的手:“不對勁……”

      “什麼?”

      “……雲芝走後,迫於外頭的壓力,時家人……不得不對我們嚴家擺出更和善的態度,咱們這段時間,甚至算得上因禍得福,但是……我昨天的受傷,有些問題……”

      “二叔你是說……”

      “我確定不了,但此事一出,有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綢繆……”

      嚴鐵和抓著這名表侄的手,聲音嘶啞,隨後叫對方附耳過來,緩緩地叮囑了不少的話。

      年輕人聽完叮囑,從房間裏出去了。

      此時正值天明前最暗的一段時間,院子裏光芒昏暗,附近的坊市靜悄悄的,他離開醫館,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視了一遍周圍的環境。嚴家修習的是刺殺之術,年輕人在輕身、匿形的功夫上也頗有造詣,如此巡查過兩圈後,他在街角的一處地方停下來,左右環顧後,嚐試留下一處印記。

      也在此時,他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

      陡然間望向身後

      ……

      城市走過最為黑暗的一刻,魚肚白從東方升起來。

      江寧城中,不曾察覺到太多事情的武者們已經開始晨起練功,預備在新一天的比武中又獲得更多的喝彩。眾安坊內,時維揚帶著興奮的情緒罕見地早起了。

      略作梳洗,從醫館那邊傳來的一個消息也送到了他的身前,看完之後,時維揚的情緒更為亢奮起來,直接便打算去找老掌櫃金勇笙,但遲疑片刻後,還是首先的喚來了吳琛南,向他告知某個安排的成功。

      吳琛南看完那消息後,也是佩服地感歎出聲:“金老果真是老江湖,連這等細節他都預料到了,愚鈍如我,便實在沒有這樣的經驗。”

      時維揚拖著他的手:“琛南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回憶這幾天裏的事情,維揚才是真正淺薄無識的那個人,多虧了琛南前幾日將我點醒,我才知道於這世間,你我之輩究竟該如何行事。金老是老江湖,他的經驗,你我心存謙卑,向其學習,這是正理。而唯有琛南,你才是我真正的貴人,自琛南為我謀事後,你看這幾日樁樁件件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迎刃而解,往日裏我手足無措的諸多大事,如今都豁然開朗……”

      他心情暢快,當下拖著對方,又說了不少肺腑之言。此後待到天更明時,才過去找了金勇笙,報告醫館那邊的反饋。

      金勇笙吃著早餐,聽到這事,倒是微微的歎了口氣。

      “……嚴二爺是老江湖,楊翰舟也是隨意慣了,匆匆安排兩人放對,事情未必能做得那麼圓融,他若是醒來,或許便會察覺到不對。此事有好有壞,好的是,有嚴二爺的人參與,找出嚴雲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壞的是……事情做得太過,你可就真的將未來嶽家的人給得罪了……這事情的分寸,你還是該多多斟酌、謹慎拿捏。”

      “小侄受教。”

      連日來幾件事情都辦得極為暢快,時維揚的心性也謙恭起來,待金勇笙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才問道:“金老,此事……咱們將該做的都做了,您說,接下來能有幾分把握啊?”

      金勇笙喝著粥:“世間許多事情,都是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事情未曾落地之前,心情放平一些,畢竟若是那姓嚴的姑娘已經出了城,二少這裏便是有再多安排,也是無益的。但當然,若然她仍在城裏,你又做足了準備,事情成功的可能肯定不低也就是了。”

      老人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隨後又道:“二少,這幾天,你確實成長了。”

      時維揚低頭感謝,隨後又道:“這些事情多虧了琛南兄弟的輔助,多虧了金老的教導……對了,接下來的安排,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往金老多教我一些。”

      金勇笙滿意地點頭,隨後,兩人又在晨光之中,細細地說了不少的話語。

      ……

      同樣的光芒裏,城市的另一端,嚴雲芝走上每日都去坐坐的茶樓,拿著報紙準備用早膳。

      這一日乃是九九的重陽節,世間的習俗重陽登高、每逢佳節倍思親,已經做出離家決定的她也不免懷念著家中的親人,她這一走,也不知再見到遠在嚴家堡的父親,會是什麼時候了。

      不久之後,她在報紙上看到了嚴鐵和負傷的消息,在另一張新聞紙上,她更加看到了嚴二爺負傷垂危,時家向外頭懸賞尋找名醫、並且追捕凶徒楊翰舟的賞格。

      嚴雲芝在茶樓上坐了半個上午,這一天,能夠為她帶來一些城內信息的“韓平”、“韓雲”兩位兄長也沒有過來作為外來的使團成員,如今這座城池裏最為緊急的信息,已經變為“讀書會”了,從昨夜到今天,雖然市麵上依舊平靜祥和,但各家各戶私下裏的合縱連橫,已經變得尤為劇烈,城中的每一刻,大勢都有可能產生變局。

      她心中懷著警惕,但還是決定去遠遠地看一看,打聽一番消息。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絕不可能真的去探望二叔,她隻想知道,受了重傷的二叔,有沒有脫離危險。

      時間是下午,陽光晴朗,整座城市都因為重陽節的喜慶氣氛變得溫暖而熱鬧起來,城市東頭的街道上,做了易容的嚴雲芝混在行人裏向前走動。在此之前,她已經去文水客棧附近打聽了昨天發生比武的詳情,確定二叔是真的身受重傷,城內因此鬧得沸沸揚揚後,她才朝著這邊過來,已經遠遠地打量了一番醫館的情況。

      不出所料,醫館附近,有時家安排的暗哨層層埋伏,這埋伏針對的目標,顯然便是可能過來探望二叔的自己。

      心中的想法必須放棄,她在周圍擴大著巡視的地盤。

      下午未申之交,她在醫館附近一處髒亂的街角,瞥見了嚴家表兄留下的特殊訊號,對方同樣在訊號中對她做出了示警。

      倘若二叔的受傷是假,那麼這件事情很可能是二叔連同時家一道嚐試將自己抓回去的做局,但調查後發現二叔是真的負傷,並且還讓表兄出來示警,那這件事情就有了極大的可靠性。

      申時二刻,嚴雲芝走上了距離醫館兩條街外的一家茶樓,她在窗戶前找了一處地方坐下,等待著表兄過來與她碰頭。

      不久之後,茶水與點心上來了。

      嚴雲芝握住手中的短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視野的前方,時維揚、吳琛南等幾人朝著這邊緩緩地走過來了。她的目光朝樓下望去,考慮著立刻翻閱下去,但街道上幾個攤位攤主正在換人,有的人已經似笑非笑地朝這邊望來。街道對麵酒樓的窗口邊,也已經出現了棘手的身影。

      “都是高手。”時維揚的眼中泛動著紅色的光芒,他的聲音輕柔,柔和得簡直不像是平時的他,嚴雲芝看見他走到桌邊,在對麵的長凳上坐下,雙手微微顫抖地在桌麵上碰了幾下。

      “都是高手……為了……不驚動你,所以首先安排過來的,都是家裏的高手……還有很多人,現在才從兩頭圍過來,今天走不了的,誰來都走不了……”時維揚看著她,溫和地說道,“你坐啊……”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茶樓,街道兩頭,確實有更多的人,朝這邊過來了,茶樓上也陸續的出現更多的人,嚴雲芝張了張嘴,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時維揚雙手的手指都輕輕點在桌麵上,他隻是溫柔地看著她,隻在眼底的深處,無數的情緒不斷地波動著,他在體會著這一刻的感覺。

      在時維揚的視角中,連日以來,他臥薪嚐膽、不斷反省,引燃讀書會的導火索、操縱廝殺的陰謀、與“寒鴉”陳爵方正麵抗衡、擦過風暴般的渦旋、做下樁樁件件的事情、設下一個個的布局,到得這一刻,他終於帶著巨大的因果,殺到她的麵前了。

      “你要去哪裏……”

      這個時候,這所茶樓、這條街道、這個女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他便要將她

      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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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八章 時維揚的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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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去哪裏……”

    深秋的茶樓之上,時維揚柔和的聲音正在響。一些身負刀槍的人從下方上來,看似隨意地靠近了部分仍在喝茶的客人,拍拍他們的肩膀,在禮貌地放下銀兩後,攤手且微笑地示意對方離開,一些客人疑惑地打量周圍的狀況,隨後陸續起身,朝樓下走去,有幾人也在離開前,朝嚴雲芝那邊打量了幾眼,但終究不會有人說出話來。

    大小規模的江湖仇殺,在此刻的江寧城,也算不得太過稀罕的事情,樓下的大廳仍在喧囂,街道上的熱鬧依舊,深秋的菊花盛放成金黃。嚴雲芝看著離開的人,也看看樓下的街道上的狀況,視野之中,一道身影拿起一張漁網扔向街道對麵的人,被街對麵的漢子伸手接住了,更多的人已經形成包圍圈。

    她緩緩地吸入空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為了……”時維揚亦是緩慢地開口,“……走到這一步,你可知道,時家……動用了多少的人,做了多少的事情,花了多少的銀子,就為了……彌補我的,一時魯莽。”

    嚴雲芝微微蹙起眉頭。她看見時維揚的雙手手指在桌麵上點了一下,隨後雙手按上桌麵,站了起來。

    “嚴家妹子,你可知道,我時家本就不是什麼高門大戶。靖平之前,家父隻是在北地綠林間跑生意的小鏢頭,武朝南遷十年,家中因時應勢,攢下一些小本錢,也是因為家父在這十年間積累起一些人脈,遂有最近兩年的公平黨之興……”

    嚴雲芝在茶樓窗口的欄杆旁站著,時維揚緩緩說話,也朝那窗口靠了過去,他的手指有微微的顫抖,點在欄杆上。。

    “我知道,嚴家也是一般的處境,伯父泰威公與嚴家的幾位老英雄當年在汴梁遊曆,得過周老英雄的一番指點,但說到底,不過是禦拳館的外門弟子。倘若不是女真南下,天地翻覆,你家習武,我家走鏢,也做不到今天的一番事業。”

    時維揚的目光望向嚴雲芝,似乎要往前走過來,嚴雲芝抬了抬手中的短劍:“你想說什麼?”

    時維揚笑著舉起雙手,退後一步:“維揚想說,在此之前,你我或許都不曾見過太大的世麵,我雖有父輩照拂,一時間得以在眾人的眼前露臉,但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紈絝子弟,這幾日得吳琛南吳兄弟點醒,維揚悚然而驚,也因此細細反省了之前的一些作為。嚴家妹子,我當日酒後孟浪無行,做出了……極為淺薄之事,令你生氣,這裏便正式的給你賠不是了。”

    他正式地說完這句,雙手抱拳,重重地向嚴雲芝作了一揖。嚴雲芝的目光微微的迷惑,對於時維揚這般做派,一時間幾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吸了一口氣,遲疑了好一陣,方才望了望周圍街麵上的布置。

    “你……向我道歉,這便是……你道歉的態度?”

    “什麼?”時維揚直起身來,看見嚴雲芝的目光,方才轉頭望街麵上也掃了一眼,他的目光平靜,“這些人,自然是防止嚴家妹子裏再一次跑掉的。”

    “所以,你與人道歉……是絕不許人拒絕的?”

    嚴雲芝抬起短劍,微微冷笑,時維揚卻是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將身體轉向街道,雙手在欄杆上按了按。

    “嚴家妹子。”他道,“維揚跟你道歉,是因為最近幾日,我已經反省自己的作為,實在有些不對,但是我方才也說了,嚴家的狀況,與我時家也是類似,時維揚之前孟浪淺薄,但嚴家妹子,你有想過,你是什麼人?來到江寧,是要幹什麼的嗎?”

    他手指在欄杆上點了幾下,目光望向前方:“……你是嚴家的千金,不遠千裏過來,是要與我時家聯姻的。所謂聯姻,是時家與嚴家的聯手,不說時家在江南的百萬之眾,此事光是關係到你嚴家堡的,也有成百上千人之眾,嚴家妹子,此事就關係到你我二人嗎?”

    他微微泛紅的目光望向嚴雲芝:“我方才說了,你可知道,為了將事情推到這一步,我們冒了多少的險做了多少的事,出動多少的人,花了多少的銀子。今日我跟你道歉,你扭頭走了,你知道,接下來要有多少事情被耽擱,有多少人要因此出事?”

    深秋的陽光之中,時維揚的話語平靜,卻是擲地有聲,嚴雲芝沒有說話,時維揚頓了頓。

    “……我知道,當日你偷偷的跑掉,隨後時家仍舊給了你們嚴家禮遇,在你們看來,這或許是鬆了口氣,也或許是占了個便宜,你不用成親,我時家答應給你的生意仍舊會做。可是……這樣的生意,你覺得長久得了嗎?”

    “……嚴家妹子,你有沒有想過,吃了啞巴虧的時家,遲早都可能找回這個場子來?”

    “……嚴家妹子,你有沒有想過,到嚴家時家再起摩擦的那一天,你我不在中間,卻又有了今日江寧的芥蒂,到時候吃虧的是誰?”

    “……嚴家妹子,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有一天,因為你的一時衝動,你嚴家的人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虧!?”

    他的巴掌,嘭的拍在了欄杆上。

    秋日的陽光肅殺,路上有行人疑惑地抬頭朝這邊望來,欄杆邊上,嚴雲芝沒有說話,時維揚也沉默片刻,感受著這一刻的氣息。

    過得一陣,他輕聲道:“嚴家妹子,你十五歲殺金狗,我敬你是巾幗英雄,叫他們過來,一是為我著想,二也是為你著想,事情關係到你我兩家的將來,任性不得,你便是隻考慮你嚴家的事情,也該有所擔當才是。你看,你沒有話說,是因為你知道,我是對的……”

    他伸手點了點自己,便要向嚴雲芝靠近,待到嚴雲芝再次提起短劍,才有些歎息地搖頭。嚴雲芝盯著他,片刻方才道:“我的……我的表兄呢?他為什麼幫你?”

    “……我差點忘了這一茬。”嚴雲芝說起這事,時維揚的臉上倒是微微笑起來,隨後揮了揮手,“帶他出來。”

    茶樓之上,一間側門打開了,過得片刻,有人從那裏頭被拖出來,那是一道渾身是血的身影,一片頭皮被削掉了,身上滿是經受拷打的痕跡,看到這人的右臂時,嚴雲芝陡然捂住了嘴,腹中翻滾起來。這一刻,她並非是被血腥味所震懾,更因為地上的男子乃是她自幼便已熟識的親朋,他的右手上綁了繃帶,卻是明顯地短了一截——他的右手被砍掉了。

    “不要誤會,表兄他為人很硬,實在是熬了很久,才出賣你的……”

    ……

    秋風肅殺,陽光傾瀉。

    茶樓上下,喝茶的客人慢慢的似乎都已經離開了,耳朵裏隱約能夠聽到有人關上門板的身影,血腥的氣味當中,嚴雲芝看見地上的男子正在微微抽動。時維揚平靜的聲音響在耳邊,輕聲安慰她。

    “不要誤會,表兄他為人很硬,實在是熬了很久,才出賣你的……”時維揚在前方絮絮叨叨地說道,“因為時間很緊張,所以用起刑來,也有些著急……嚴家妹子,你知道嗎?嚴二叔他真是老江湖,我做了這個局,他醒過來後就發現了,然後讓嚴容表兄出來留記號,怕你被抓住,所以我們就抓住了表兄……”

    “抓住他的時候是早上,天已經快要亮了,大家想一想,這個局下午之前得做好啊,所以希望嚴容表兄配合我們一下。表兄真是硬氣,令我佩服,身上打得很厲害,一句話都不說,後來連指甲都挑了,沒有辦法,後來……用刑的那幫家夥真是歹毒,就威脅說,要剁掉表兄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我說不要一開始就剁啊,萬一表兄後悔了呢,所以……我幫忙說情,那幫家夥就說,先砍一隻手試試,這就……隻砍了一隻手。”

    時維揚豎起大拇指:“嚴家妹子,表兄能撐到這裏,真是英雄,他的忠心,維揚佩服,將來一定要好好的補償他……”

    嚴雲芝目光通紅,陡然盯緊了他:“你做出這等事來!還盼著有人跟你成親!?”

    嚴雲芝的聲音激烈,但下一刻,更為激烈的聲音陡然從時維揚的口中發出來了。

    “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

    他的一隻腳砰的蹬在樓板上,手指著嚴雲芝,斬釘截鐵地大吼了出來:“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嗎!?這隻是表兄家裏的事情嗎!?想一想你嚴家堡有多少人!想一想時家有多少人!腦子轉不過來,你看看今天這裏就有多少人!就為了我的孟浪輕浮,你的一時任性,你要害多少人!?能夠把你找回來,表兄會高興的!”

    這咆哮的聲音當中,時維揚的左手攤向地上的血人,隨後跨過去一步,猛地一把揪起了對方的頭發,喊道:“表兄!你是覺得高興的!對不對?”

    名叫嚴容的血人在地上抽搐,時維揚鬆開他,朝向嚴雲芝:“你看!你過來聽聽!他說高興!你知道他為什麼高興……”

    嚴雲芝手中的劍光刷的向時維揚射了過來,她這一劍含怒出手,腳下的步伐陡然間前衝三步,分寸與速度掌握得猶如幻影一般,然而時維揚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一柄長劍從他身側劃了過來,與短劍一格,閃電般的劍光便朝嚴雲芝卷了過去。

    嚴雲芝步伐驀止、飛退三步,後背直靠上角落窗邊的欄杆,前方的劍光未止,瞬間點向她的手腕脈門,嚴雲芝的手腕一轉,將劍鋒陡然抵住了自己的喉嚨,那劍光便也在瞬間退了回去。

    時維揚的咆哮還在繼續。

    “……因為他知道,他的家人都會過上好日子!因為表兄他,是一個識大體的人!”

    方才進退三步的交鋒猶如幻覺,但一道披著長發的男子身影已經出現在嚴雲芝與時維揚之間,這人手中長劍猶如一泓清水,目光冷澈,一看便是高手,若非嚴雲芝在陡然間用劍鋒抵住自己的喉嚨,恐怕方才便被對方製住了。

    時維揚吸了一口氣,隨後伸手拍了拍那持劍男子的肩膀:“這一位,乃是大名鼎鼎的‘一字電劍’蔣冰蔣前輩……”

    之後又拍向身側的一名大漢:“這位,‘龍刀’項大鬆項前輩……”

    “這位,‘白山掌’錢卓英錢掌門……”

    “……前麵那位,‘牛魔’徐霸天……”

    “……‘驚神手’樊恨……”

    “……‘白修羅’賀秦昭……”

    “……‘十五弦’於慈於老前輩……”

    “……還有樓下的……”

    茶樓之上持不同兵器的眾人在各處分開,有的坐著喝茶,有的負手而立,時維揚就那樣一個一個的介紹著外號和名字。嚴雲芝雙目通紅,卻也隻能將短劍抵住自己的喉嚨。

    “……所以你難道還想不明白,這裏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嗎?這裏有嚴家的事情、有時家的事情,有關係我時家麵子的事情!嚴家妹子,你衝到江寧來,給我時家一記耳光,以為這件事就能這麼輕輕鬆鬆地算了嗎?到頭來就是這個樣子!你隻要回來,接下來你好、我好,誰都好,將來你我兩家也能長久的合作,表兄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朝著嚴雲芝那邊走了兩步,之前出手的“一字電劍”蔣冰便也緩緩向前,嚴雲芝道:“你別過來!”

    時維揚雙手一攤:“能怎麼樣?你殺了自己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殺了自己會怎麼樣?我做局的事情嚴二爺已經知道了,表兄他被弄成這個樣子,你今日跟我回去,時、嚴兩家將來聯手,今天的事就都可以揭過,我會補償表兄、補償你,什麼事情都可以當成沒發生過。可如果你死在這裏,時、嚴兩家的麵子都撿不起來,誰也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時家會落下壞名聲,但你嚴家的人一個都不可能離開江寧,他們統統要死在這裏,你有沒有想過!?”

    “……你看,你無話可說了,為什麼,是因為你知道,我有論點!”

    時維揚跺了跺腳,嚴雲芝雙目通紅,這一刻,她確實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底牌。

    “……你都不怕……我將來殺了你。”

    “哈哈,你身為女子,不想過自己的日子,我有什麼好怕的。”時維揚笑起來,“嚴家妹子,我說了,你是巾幗英雄,我敬你愛你,將來成了親,我會對你好,但你若是想動手,你就盡管動手,我用鏈子把你綁起來!每天綁在床上!你若再要動手,我就打斷你的腿!但你不要怕,嚴家和時家是要結盟的,你們嚴家堡的人,會過得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麼,因為我痛改前非,現在是一個識大體的人——”

    他的話語說到這裏,空氣之中仿佛都散發著令人陶醉的氣息。一旁的地上,被打成了血人的名叫嚴容的男子陡然發出“啊——”的一聲呼喊,竟小幅度地撲騰起來,朝時維揚撲了過去,旁邊名叫項大鬆的刀客一把將他推開,令他滾在地上,時維揚朝旁邊看了一眼,吳琛南也皺了皺眉,一腳踢在嚴容的身上,隨後招呼周圍人將俘虜拖起來,做了一個要繼續炮製的手勢。

    “住手——”嚴雲芝叫了出來。

    “所以說今日的事情,嚴家妹子,這就是走到這個地方的人,做事的辦法,我這幾日有吳兄的幫助,才將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幹什麼——”

    時維揚大聲說著話,伸手拍上一旁吳琛南的肩膀,要跟女人介紹他最好的朋友,吳琛南正向旁邊做著手勢,讓人將嚴容更為殘忍地架起來,他麵向嚴雲芝,露出儒雅的笑容:“嚴姑娘,今天沒路……”

    他的聲音,在這裏戛然而止。

    有一道東西,就在這一刻,劃過了街道上方的天空,它從道路另一側的酒樓當中呼嘯而來,射入這邊茶肆的空間裏,這東西從時維揚的麵門前方猛地飛過,隨後帶起無數的血肉猛地翻飛,軍師吳琛南的身體朝茶肆的另一邊倒了出去,似乎拉著他的手朝一邊甩了一下。

    時維揚正說完了“普通人能幹什麼——”,這讓他有一個閉著眼睛身體下沉的動作,手往旁邊甩了一下後,他才陡然間朝旁邊望去,那是讓他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的一幕景象,正奇奇怪怪地呈現在他麵前。

    他愣了一陣子。

    從街道對麵飛過來的,是一根前端銳利的、長長的竹竿,它呼嘯著穿過了吳琛南的脖子,由於竹竿很粗,這令得他的脖子像爆炸般的綻開了,吳琛南倒在地上,竹竿帶著鮮血與碎肉,又插進了一名衛士的肚子,插翻了幾張椅子後將那衛士暫時的釘在地上,竹竿上的許多地方也已經爆開了,化作了刺出的竹片。

    紅色的鮮血在茶樓上方飛濺出長長的一條道路。

    時維揚的手指顫了顫,他無法理解。

    就仿佛前一刻運籌帷幄的吳琛南,下一刻,還能再站起來一般。

    不管怎麼說,都該再站起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脖子沒有了……

    ……

    茶樓上遲疑與驚亂了片刻,街道的上空,一道身影劃過深秋的日光,猶如炮彈一般,轟然而來,“一字電劍”蔣冰手持長劍,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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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九章 插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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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的江寧,無數的因果糾纏凝聚,它們有的卷成暗湧、有的咆哮成漩渦、有的會掀起驚天的巨浪。

      九月初八的那個夜晚,隨著何文的一番言語,因“讀書會”引起的巨大暗湧就要浮出水麵,時維揚一度站上了舞台的中央,落入所有大人物的視野當中,當然,不久之後,這些因果還是交叉而過。

      時維揚有他自己的追去。

      重陽節的這天下午,他真正的,走上某個階段的巔峰,完成了他的蛻變。

      而在這些波瀾交織的同時,也有無數更為細微的暗湧,正在這一片波濤中流淌……

      時間朝前回溯。

      九月初八的下午。

      何文與其餘四位大王在怡園當中開始商談的同時,城內名叫五湖客棧的廢墟旁邊,被稱作y魔的兩名少年人,看著橋洞下毫不起眼的兩名男女,感到了悲慟與為難。

      在找來藥物,盡力地為橋洞下受傷的女子續命的同時,他們也地輕易地從周圍人口中打聽到了當日過來立威之人的名字。




      不久之後的夜晚,於五湖客棧事件後終於拾起了麵子的二少時維揚,又帶著更大規模的人群,去到雲來坊附近與“寒鴉”陳爵方展開了對峙。

      吳琛南則去到城內的報館,將嚴鐵和負傷、時家為其討回公道的消息大肆地登上了報紙……

      一個精妙的局,就此大規模地展開,在金勇笙這等老江湖的輔助下,他們更是考慮到了諸多可能出問題的小細節。九月初九,時維揚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了那樣完美的布局,就在嚴雲芝拿到那些報紙的第一刻,他便已經進入了新的人生階段。

      也在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那不起眼的五湖客棧前方,五尺與四尺的兩名y魔拿著報紙,沉默地看了許久。

      橋洞中女人的狀況並不好,薛進一瘸一拐地過來給他們磕頭,龍傲天在煩躁的情緒中便又煎了一副藥。之後他們相繼離開了。

      中午時分,在嚴鐵和就醫的醫館附近,兩人在仔細的觀察中發現了更多的東西。

      “大哥,人有點多,怎麼辦啊?”

      ……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

      “……哦。”

      ……

      下午的茶樓上,時維揚對眾多的高手下了命令。

      “今天誰也別想從這裏離開。”

      他推開門,走向嚴雲芝。

      ……

      “……我這幾日,有吳兄的幫助,才將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幹什麼”

      ……

      竹竿,劃過天空,呼嘯而來

      爆開的竹片從時維揚的眼前劃過,於茶樓之中穿出一條淒厲的血路。

      時維揚的目光呆了呆,原本更為擲地有聲的下一段演說遲疑了一下,茶肆二樓的數人陡然站了起來,而在下方的一樓、上方的屋頂、外頭的街道乃至對麵的二樓上,數十道身影都同時驚覺。

      而在下一刻,“一字電劍”蔣冰揮劍迎向了旁邊的窗口。那身影是從街道對麵樓房的屋頂上過來的,時間是下午,這邊的窗口微微向西,那身影在秋日的陽光中“呼”的一聲,陡然變大。




      說時遲,那時快,蔣冰在那一瞬間陡然揮手撤劍,他的身體猛地低伏,朝著一旁躍出。在日光中衝撞而來的那道身影,前方挾著的竟是一麵圓盾,掩護著突襲者的身體,直接越過街道,朝這邊轟然砸了進來!

      從竹竿首先擲入,到這人攜盾牌飛躍而來,中間不過一兩次呼吸的反應時間,但茶肆二樓的多是高手,大都有了反應,“一字電劍”揮劍刺出,“驚神手”樊恨站了起來,雙手掀翻了前方的桌子,‘牛魔’徐霸天執起了手中的大斧,站在時維揚身側不遠處的“龍刀”項大鬆被吳琛南的血肉澆了滿頭滿臉,他也第一時間朝窗口跨步,嚐試伸手將時維揚護在身後,其餘人也各自走位。




      下一刻,蔣冰撤劍低伏隨後身體躍出,但身體還是被那呼嘯而來的刺客擦了一下,這盾牌與人的黑影轟的一聲砸在茶樓樓板上,隨後朝著前方撞飛出去,頃刻間,茶樓的空間裏桌椅亂飛、瓷片飛濺,蔣冰手持的長劍刷刷刷的飛舞著上了房梁,掀起桌子的“驚神手”被那衝撞波及,翻滾在空中,隨後重重地落在樓板上。

      那無比魯莽衝撞過來的刺客帶著盾牌一路轟隆隆的滾到了牆角,附近的一名衛士被撞得沿著樓梯朝下方滾去。此時茶肆二樓當中倒也算不得一片狼藉,隻是先前被竹竿刺穿了兩人,血肉橫飛蔓延了一長條,此時這刺客又不要命地衝進來,帶著盾牌又撞開了一條道路,破碎的桌椅瓷片呈扇形飛濺。




      附近的一眾高手反應迅速,除了“一字電劍”被撞到了肩膀、“驚神手”被撞得飛起後砸下來,更多的人已經在嚐試要第一時間撲將過去,也有更富大局觀的人還在看著窗外,驚疑不定地警惕這刺客的同伴。這個時候,茶肆間哐哐哐的聲音消散,下方有人呼喊,砸在牆角的此刻似乎有些艱難地翻滾,眾人能看到這此刻拖著盾牌,麵上蒙了一道黑巾,他的目光在茶肆的空間裏巡弋,掃過了時維揚。

      半身血紅的“龍刀”項大鬆注意到了這個眼神,他伸出一隻手,嚐試將時維揚推到身後,時維揚的目光才從地上沒有了脖子的吳琛南那邊轉過來,他也看到了刺客的眼神,舉起右手朝那邊指了指,但口中一時間沒能發出指令,他還沒有接受軍師突然沒了的事實。




      旁邊有幾人朝那刺客舉步衝去;外號“十五弦”的於慈老人拿起一隻茶杯朝刺客飛擲;“一字電劍”蔣冰從樓板上爬起來,知道自己的肩膀受了傷,右手虎口似乎也在衝撞中裂開;茶杯爆散在樓板上,“牛魔”徐霸天揮舞大斧;“白修羅”賀秦昭伸手指向某個地方,叫道:“當心。”茶樓角落裏那此刻猛地咬牙用力,豎起盾牌蜷縮身體試圖擋住自己,眾人知道這一下撞進來他也受了傷;“白修羅”賀秦昭又道:“當心……”他也不知道該當心的是什麼。

      已經有人用餘光瞥到了那樣東西。

      那東西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大概枕頭大小,此時正靜靜地躺在茶樓中央一張桌子的旁邊,一點光芒靜靜地燃燒。

      有人的步伐定了一下。

      樓下正有人衝上來。

      站在樓頂的兩名高手在瓦片上變換著自己的步伐,在這片混亂中仔細地聽著下方的動靜。

      轟

      一聲巨響震動了長街。

      時間是這一天下午申時二刻,位於江寧城東餘慶街的這座茶樓附近,路過的行人其實多少都已經察覺出有什麼不對,某個大勢力正在這邊辦事,或是緝拿仇家、或是縱惡行凶,察覺到這一點的行人們大都開始避開這一處街道,樓下的一些經商散戶也懷著顧慮嚐試收攤離開,一些人站在遠處朝這邊望過來,指指點點。

      但誰也沒料到,會發生這般驚人的一幕。

      巨大的爆炸聲響徹了整片街道,一瞬間,那整棟茶樓似乎都震動了一下,灰白色的煙塵從二樓的窗戶朝四麵八方噴薄而出,樓上的瓦片朝下方掉落,原本站在屋頂上的兩名高手陡然間被煙塵吞沒,隨後轟隆隆的朝下方滾落下來,身體拿捏不住,砸在了街上,街道上或是手持漁網或是擺開陣型的寶豐號成員被這巨響驚得踉蹌倒地、有人下意識地朝後方逃跑,也有人似乎想要衝進去救人,場麵一時間一片混亂。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那茶肆的二樓,此時那裏已然被爆炸後的灰塵籠罩。

      而他們的二公子時維揚,此時就處於這片爆炸的發生地……

      ……

      “咳……咳咳咳咳……”

      灰白色的煙霧帶著焦臭的高溫彌漫,樓板似乎還在顫抖,無數灰塵簌簌而下,眼前伸手難見五指,耳朵裏是一片嗡嗡嗡的響聲。

      “驚神手”樊恨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耳朵裏什麼都聽不到,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此刻轟然衝入的那一瞬間,他雙手一抬掀飛了桌子,卻也因為這一下視線的阻隔,對方和盾撞來的時候他不及躲閃,被硬生生地撞到了雙腿,隨後身體在空中滾了幾圈,砸在樓板上,他的腦袋發昏,還沒能反應過來,身邊更為劇烈的爆炸便將他籠罩了。

      作為綠林人,雖然偶爾也會見識到一些旁門左道的火器,例如用於逃跑的霹靂彈掌心雷等物,但在這樣近的距離內體會更大當量的爆炸,機會其實是不多的。

      公平黨偶爾攻城炸門、炸城牆,往往也是特定的匠人營的事情,綠林豪客們平素受到優待,與這些匠人的來往也是不多,頂多是逢年過節,著人做幾份爆竹回家喜慶一番而已。

      連續兩下大的衝撞,他的腦袋裏一片混亂,什麼都轉不過來,艱難地站起來,隨後又踉蹌坐倒在地上,右腿的小腿斷了,使不上來力氣,這樣的症狀他倒是熟悉。

      “咳……咳咳咳咳……”

      伸手試圖去處理腿上的傷勢,但喉間呼吸不暢,簡直像是拉了風箱一般,空氣中的灰塵燒得他的喉嚨火辣辣的疼。

      他一隻手握住小腿上的斷處,嚐試判斷傷勢,另一隻手用力揮動,試圖將旁邊的煙塵揮散,一道身影在他身體的側後方,搖搖晃晃地、緩緩站起來了。

      那身影的左手上,拿著一麵盾牌。

      “喂……”

      那身影拔出了刀,叫了一聲。

      嗡嗡嗡嗡嗡嗡嗡……

      樊恨的耳朵裏,什麼都聽不到……

      ……

      眼前有星星在轉,身上火辣辣的疼,整個身體,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時維揚在彌散的灰塵中晃著頭。

      這一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爬起來的……

      爆炸發生的前一刻,“龍刀”項大鬆將他推向後方,讓他離開了那炸藥包的近處,但隨即,震動、灰塵與熱浪還是席卷而來,他在地上滾了好一陣,方才斷斷續續地清醒。

      那是什麼人啊……

      什麼事情啊……

      先前發生的一切還在一段一段、激烈而迅速地在眼前倒回,那拖著盾牌衝撞進來的刺客的目光、突然間掠過了眼前的長杆、脖子沒有了的吳琛南、站在窗戶角落邊上露出絕望而畏懼眼神的嚴雲芝……

      沒錯,絕望而畏懼的嚴雲芝……

      這是他多日以來追求的一刻,他為此痛定思痛,甚至於在幾個夜晚都在謀劃布局,自己做了許多許多的事情,按照父親過去的教誨、按照一切靠譜師長所說的格言,自己成為了一個真正能做事的人,並沒有疏忽和驕傲,而是在之前每一次驕傲的時候都盡量的壓抑住了情緒。

      自己便是想要走到這一刻,享受這一刻的滿足……

      當看到她眼前的絕望時……

      當看到她眼中的畏懼時……

      當自己跟她說出以後樁樁件件要炮製她的方法時……

      當自己說出要用鐵鏈鎖住她、打斷她的腿,她甚至無法反駁時……

      這一切的感受,簡直讓他體會到了人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快感。

      不同於自己過去的仗勢欺人、又或是一群所謂俠女的投懷送抱,眼前的這位,是真正的想要反抗自己,而且是真正殺過女真人的巾幗女子,而自己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征服了她。這意味著自己真正成為了獨當一麵的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和敵人的男人。

      父親他們的路、包括何文在內的那些大人物的路,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他的演說還沒有完成,他甚至想著今天夜裏將嚴雲芝捆在床上後,還能說出更多霸氣的讓她無法反駁的話語……

      那根竹竿嗖的飛來……

      腦子裏嗡嗡的響,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樣。

      虛假的灰塵在他的眼前飛散,他艱難地咳了幾聲,想起推開自己的項大鬆似乎也朝這邊撲過來了,方才努力地看向周圍。

      屋頂上有灰塵和瓦片掉落下來,這一下,所有的地方都已經一片狼藉了,他看見撲倒在地上的一道身影,嚐試伸手,但第一次居然沒能抓到對方的手臂,下一刻,撲在地上的人陡然用力,一個翻滾,坐了起來。時維揚踉蹌的後退兩步,他看見那道身影晃動著站起來,外號“龍刀”的項大鬆身形魁梧,此時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而從脖子往上,有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皮膚一片片地分布,令這一刻的他看起來,猙獰可怕,猶如鬼怪。

      那大麵積的灰白,隻是空氣中散開的灰塵,而紅色的是血,黑色的是火燎後的焦,時維揚看見他眼睛瞪著,右邊眼眶之中,一片通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

      項大鬆猛地一聲狂吼,猶如獅子一般揮動了手中的長刀,隨後口中飛濺著血沫,也不知道朝灰塵中大罵了一句什麼,似乎是吼道:“鼠輩”他意識猶然清醒,沒有對時維揚這邊做什麼,而是望著或許是先前牆角刺客所在的方向,踉蹌走了一兩步。

      嗡嗡嗡的聲音漸漸的減弱。

      這個時候,才能夠聽到更多的動靜傳來,周圍的灰塵中似乎有人在呼喊,有人叫:“保護二公子……”有人猛地咳嗽:“要當心。”

      “宰了他……”

      “各守其位……”

      “不要亂”

      彌漫的煙塵。

      “牛魔”徐霸天手中的大斧舞動了幾下;“一字電劍”蔣冰在廢墟中躬身尋找著武器;有人將同伴攙扶起來;有人站立起身,才發現腹部已經刺進去斷裂的木楔,他“啊”的一聲,執槍往前;時維揚“咳咳”幾聲,嚐試往光的方向去,尋找出口……

      煙塵中,有刀光落了下去,“驚神手”樊恨猛地一掌落在了地麵上,他瘋狂地反擊,但下一刻,刺客的身影已經拋開了他。煙塵中,一名踉蹌站起的寶豐號衛士與那身影交錯,手中長槍還未刺出,掠過空中的刀光從他的左邊肩膀一直斬裂到右邊身體。

      “白修羅”賀秦昭感受到了煙塵的咆哮舞動,他手中的雙刺猛地刺出,一麵盾牌自那煙塵中猛地推了過來,他雙刺抵住盾牌,“啊”的踉蹌後退,如此隻片刻間,他的腳後跟抵住了茶樓一側的牆麵,賀秦昭感受到前方盾牌猛地翻開,刀光前劈,盾牌舞向後方,隻聽得一聲巨響,“龍刀”項大鬆從側後方煙塵裏揮刀斬來,恰好被盾牌當下,而刺客的一刀朝著賀秦昭當頭斬下,賀秦昭左手在倉促間揮刺一格,隻聽乒的一聲,虎口爆開,整條手臂化為了血淋淋的一片。

      後方,“龍刀”再度斬來,那此刻揮刀斬向“龍刀”項大鬆,另一隻手上的盾牌呼嘯而回,照著賀秦昭的胸口猛烈砸下

      ……

      煙塵之中,有廝殺聲響起來了,隨後漸漸的開始變得清晰,嚴雲芝從角落裏爬起來,她捂住口鼻,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清醒,風卷動煙塵,讓它稍稍的變淡,她考慮著逃跑的路徑,隨後,在這迷霧般的煙塵中,她看到了此刻一路廝殺往前的身影。

      使雙刺的“白修羅”賀秦昭被打翻在血泊之中,狼狽地翻滾爬行,猶如戰神般狂吼的“龍刀”項大鬆被對方一刀劈在了小腿上,整個身體都矮了一截,有護衛衝上去,被那此刻暴烈的刀光斬開。那一把單刀的刀光簡潔、凶戾幾乎到了極致,刀法中蘊含的氣勢,吞天食地。

      西南。

      霸刀!

      ……

      不久之前。

      找到機會的寧忌在對麵的屋頂上揮出竹竿。

      竹竿是對準時維揚去的,不過……

      “射偏了……”

      對麵的茶樓上下,包括這邊樓房的下方,寶豐號的大量成員都已經被驚動,驚醒起來。以刺殺論,此時便要收手離開。

      寧忌的目光冰冷,從西南的一路過來,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冰冷的目光。他順手點燃了準備好的炸藥包。

      “讓你們知道……什麼叫強殺。”

      他的身體衝出屋頂。在日光中,朝那片高手聚集的龍潭虎穴,轟然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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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〇章 插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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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浪鼓動,煙塵彌漫,茶樓之中,瓦片與灰塵的跌落在各處簌簌而下,街道之上混亂的呼喊聲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持刀盾的身影已經在一片灰霧中殺向前方。

    流淌的煙霧還在朝四周散開,茶樓之上絕大多數人耳朵裏還在嗡嗡作響,靠近茶樓裏側牆壁的一段,煙塵的鼓動在呼嘯間變得暴戾起來。

    揮舞的長刀在刹那間於空中繪出清晰的輪廓來,鮮血一路揮散飆飛,也有刀鋒與盾牌的撞擊驚起的一片浮塵。刺客與“白修羅”的衝撞會令得一整片粉塵轟然爆開,“龍刀”項大鬆手中鋼刀狂舞,揮出的刀路就像是被煙塵“嵌”在了空中一般。他的“龍刀”與對方的盾牌沉重地拚了兩擊,口中在大聲地喝罵著什麼,整個空間都為之震動,隨後卻是喝罵之中的一聲咳嗽。

    刺客手中的鋼刀呼嘯而回,沉猛的一刀掠過粉塵“噗”的劈在了項大鬆的小腿之上。

    滲人的血花飛濺。

    項大鬆被稱作“龍刀”,乃是因為他不僅身材高大魁梧,而且刀法氣勢威猛、猶如魔神,揮刀衝上的一刻,他比那殺來的刺客高出幾乎半個身體,口中的咆哮也是懾人非常。然而這殺來的刺客也是凶戾異常,隨著這一刀劈落,項大鬆粗壯的小腿連皮帶骨被一刀劈斷……

    人的肌肉骨骼與刀鋒相比看似脆弱,但實際上也有著相當的抗打擊能力,就如同屠夫肉攤上的豬腳,即便是拿著沉重的劈肉刀,想要一刀劈斷腿骨也絕非易事。但這刺客手中的長刀沉猛而準確,前一刻還在攻擊“白修羅”賀秦昭,聽得咳嗽聲響起的一瞬間已劈了下來,項大鬆猶如一頭巨大的奔牛,在這一刀之下,魁梧的身體便在痛苦中轟然砸向地麵,煙塵爆開。

    一名護衛衝上來,那刺客手中的長刀反手一揮,空中一道白色紋路刷的往上,那護衛的胸口就像是被死亡的波紋卷入一般,在滲人的劈骨之聲後,撞開一旁的樓梯欄杆,往一樓轟隆隆的跌落。

    “哇啊”

    摔落地麵的項大鬆也是悍勇,他右腿斷了,左腿在地上猛地用力,身體往前一撲,手臂朝著刺客的雙腿抱了過去。

    那刺客一刀一盾,步伐成圓,這一刻一腳踢在淩空撲來的項大鬆的腦門上,身體朝著前方躍了出去。

    項大鬆便如同撞上了一堵鐵牆,身體在空中一滯,再度摔落。

    而在前方,被稱作“十五弦”的於慈老人才剛剛從粉塵中艱難爬起,眼見著那刺客往地上一滾,撲了過來。他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手中一晃,“啊!”的一聲,將手中的鐵陀螺全力擲出他這乃是一樣極其講究功力的偏門武器,前方鐵陀螺砸人頭顱,後方三角鏢取人弱處,而中間是一根強韌的金屬線,一旦纏住人頸項,兩邊一拉,轉眼間便能致人死地那鐵陀螺帶著鐵線,在空中陡然劃出一個半圓,便要套向刺客的身體,刺客持盾在前,揚刀向後,往前撲擊。

    灰塵之中隻見老人豁出了全力,與那刺客鬥在一起,兩道身影在灰塵中衝向旁邊的桌椅,金屬線帶著鐵陀螺轟的敲擊在樓板上,老人拉著金屬線與那刺客撕扯周旋,手中的三角鏢“啊”的朝對方麵門刺去,更遠處的“牛魔”徐霸天揮舞巨斧衝了上來,而在一片起伏的灰塵中,他看見於慈老人被刺客陡然推了過來。

    “牛魔”的巨斧劈向地麵,於慈的後背與他的側身撞在一起,一片灰塵之中,老人正伸出雙手用力地抱住身前的鋼刀,鋼刀刺進了他的肚子,而盾牌壓在他的臉上,老人道:“不要……”

    下一刻,鋼刀刷的攪了一下,朝後方拖了出去。

    戰場之上,鋼刀入腹後,要攪。

    “牛魔”徐霸天“哇”的舞動大斧,刺客的步伐走向側前方,“十五弦”於慈嚐試捂住肚子,但他一隻手的手指也都沒有了,身體在灰塵裏搖晃……

    ……

    時維揚一麵咳嗽,一麵踉蹌地行走。

    爬起來之後的這段時間裏,他仍舊有些渾渾噩噩,聲音聽得並不清楚,方向感也不是很明白,不遠處似乎傳來了呼喊與打鬥聲,但他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誰是誰,但隨著他走到牆邊後再度返回,打鬥的聲響與動靜,終究是愈發的大了。

    彌漫的煙塵中,有人呼喊,有人發出絕望的乞求聲,但更多的聲音,是一陣又一陣逐漸變大的咳嗽。

    有什麼東西被人刷的一下甩過來,黏在了正火辣辣疼痛的側臉上,時維揚定睛朝前看去,他看見先前最後世外高人風範的宗師於慈正在緩緩的搖頭,他半個身體,都是鮮血,方才飛過來的,是他肚子裏的內髒。

    “牛魔”的斧頭呼嘯著掠過空中,那張臉在扭曲地呐喊,但下一刻,灰塵之中是一次猛烈的衝撞,徐霸天被那凶戾的身影連人帶斧撞飛了出去。

    旁邊有渾身帶血的衛士衝上前來,呐喊聲中,被擋下一刀,而後又中了一刀。

    手持刀盾、帶著麵巾的身影朝這邊望了過來,他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灰塵,但更多的是染上的鮮血,麵巾後的眼神冷冽噬人,卻已然看見了他。

    又是一名衛士衝上,在咳嗽的瞬間,被對方砍倒在地……

    從茶樓之中竹竿突然飛來,到對方落入之後的爆炸,再到卷起廝殺的此時,持續的時間不過片刻,這刺客已經單槍匹馬的自一片狂亂的身影中殺了過來。這是時維揚一生至此,經曆的最為危急的時刻,此時手上、身上、甚至於臉上都還在痛,但心底的危機與恐懼感已經瘋狂湧上,他“哇”的一聲,推開旁邊一張傾倒的桌子,再度朝後方奔逃,身邊有護衛朝著刺客衝了過去!

    長久以來,雖然天下的綠林人多是烏合之眾,難以被嚴格的紀律約束起來,然而能夠在江湖上立足、甚至於打出名氣來的,多數還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偌大的公平黨中,能被時寶豐收為客卿,此時又被金勇笙安排過來的,無論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俠,還是跟隨時維揚的眾多侍衛,往日裏大都有著驚人藝業,皆屬於手底下沾了鮮血,殺人絕不手軟的硬漢。

    也是因此,縱然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攪亂了步調,眼見著殺入茶樓的刺客隻是區區一名,頭暈腦脹中仍能站起來的眾人依舊是悍然衝上,“龍刀”小腿被劈斷猶在煙塵之中大喝,“白修羅”賀秦昭雖在中刀後渾身是血,站起來踉踉蹌蹌的依舊試圖朝前方殺去,“十五弦”於慈中刀之前雖是狼狽出招,但鐵陀螺的飛舞、鐵線的糾纏卷起的依然是淩厲至極的殺機。

    一般的綠林高手,即便占了爆炸的先機,被卷入這樣的亂局之中,恐怕也難以在茶樓上走出十步。

    不過,他們這一刻麵對的,原本也就是這天下最不“一般”的習武之人。

    從西南對抗金人的戰場上下來之後,寧忌的心性本就經曆了最為紮實的打磨,其後近一年的時間在張村,他所進行的,更是遠超一般特種作戰需求的各式鍛煉。如大量極端環境下的追逐逃殺,十幾、甚至於幾十名從抗金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一擁而上,不將寧忌揍到鼻青臉腫不會罷休。在多數人的習武過程當中,這種超高強度的“刷人樁”訓練,便是許多高門大戶的嫡傳弟子,都很難享受到。

    歸根結底,還是寧毅覺得這個兒子性格過於狂野,將來難免要在這種性情的驅使下有些出格的經曆,上戰場之前還指望著對他有所開導或是勸阻,但上了戰場之後,便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增加他未來遇事的存活率。

    那樣極端的廝殺鍛煉中,除了各種各樣的逃生技巧,自然也存在各種挖空心思的極限作戰課題。這是從十餘年前周侗傳下小隊作戰訣竅後便在不斷深化的方向,而在火藥、槍支、地雷等技術更為成熟之後,利用這些物品配合武藝進行高效的殺戮更是華夏軍特種作戰的重中之重。

    從西南一路過來,即便經曆昆山李家的黑暗事件時,寧忌的內心之中也沒有掀起過過度強烈的憤怒。

    一直以來雖然他的年紀還不大,性格也相對單純,但身處西南政治圈的核心,就如同兄長會說起“城市的規劃和治理是個大問題”一般,身邊的父親、朋友談及外界,也總有相對宏闊的視角與說法,也是因此,昆山的鬧劇令人氣憤,但並沒有超出他的預想。

    並且在西南眾人一貫的啟發下,他也會明白地認知到,這類的慘劇,是需要如“大有可為”陸文柯這些人逐漸的覺醒、反抗才能最終從大地上根除的。

    一路來到江寧,他的心情,長久以來其實也比較輕鬆,與小光頭在城內的數輪打鬧,疏漏百出,歸根結底是因為他並沒有耗費自己太多的心力。他帶著母親傳遞過來的溫暖的記憶,來到父母曾經的家鄉,看到了眾多滑稽百出的鬧劇,而即便有人對自己潑來“五尺Y魔”這樣的髒水,那也不過是武俠故事中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插曲罷了。

    整體上還是很有趣的。

    已經坍圮的蘇家宅院,廢墟之中似乎還殘留著過往的痕跡,躲在橋洞下瘸腿且結巴的薛進,讓人感覺到命運的曲折離奇。

    那兩個人,就如同過往廢墟之上的塵埃,悲慘而又無聲地在橋洞下生存著。寧忌並沒有將注視的目光過多的投射在兩人身上。他偶爾從橋邊走過去,扔給對方一些吃的,薛進在橋下磕頭,他在城裏咋咋呼呼的亂跑時,薛進在蘇家的院子旁邊說著十餘年前的故事,可憐地乞討,城內混亂又或是秋雨綿綿時,薛進在橋洞下抱著虛弱的妻子瑟瑟發抖。

    橋洞潮濕而且臭,如同遠離了普通人視線的角落。在城內奔跑的間隙間,寧忌偶爾也會想到,說不定某一天過來,兩個狀態都不好的人,便無聲無息的死了……他有過這樣的預想,並且本身在華夏軍中擔任軍醫的他,也見慣了眾多生命的離去……

    然而在親眼見證了橋洞下的悲慘變化,且打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巨大的憤怒還是在陡然間湧上來了……

    如果說江寧城已經是一片廢墟,橋洞下的兩人,便隻是這片廢墟中的一縷塵埃,這塵埃鐫刻了過往的信息,靜靜地躺在那裏。但在眼前的一刻,這塵埃便要被人隨意地掃走。

    名叫時維揚的存在高傲地展示著他的權力,將人們令這一切化為廢墟的過程,又隨意而尋常地演示了一遍。

    九月初九,重陽。

    名叫寧忌的少年從西南出來後,第一次在這座茶樓上全力地展開了殺戮。

    江寧城內能夠找到的炸藥不如西南那般好用。

    然而隨著火藥的爆發,經過寧忌特意調配的石灰粉肆意地衝散開去,籠罩周圍的一切,空氣中都是刺鼻的粉塵。

    爆炸後的茶樓上,一眾凶人從地上掙紮著起來,全力展開反抗,他們大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江湖廝殺,悍不畏死。

    然而在巨大的爆炸中,他們已經將彌漫的粉末吸入肺中。

    全力的搏殺隨即到來,猛烈而迅速,一眾綠林俠客的反應不可謂不快,當身處狹路相逢的境地,他們所爆發出來的氣勢也是攝人心魄,但越是爆發猛烈,吸入肺中的灰塵帶來的破綻也越是劇烈。

    那對每個高手來說,或許都是短短一瞬間的窒礙。

    對於蒙住口鼻的寧忌,卻是已經演練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搏殺場景了。

    他的步伐趨進,鋼刀翻飛,每一次的揮刀,骨骼、肌肉、肚腸……一片片鮮血的在這隨煙塵卷起的暴戾侵攻中爆開,曾經隻屬於西南戰場的凶戾眼神、原本是針對女真高手為假想敵的屠殺場景,於茶樓上化為血路蔓延!

    殺戮轉眼間到了近處,越是接近,時維揚也越能看清楚那廝殺有多麼的慘烈,一個個在平時就凶狠異常的亡命之徒帶著鮮血與傷勢被那刺客砍開或撞開,粘稠的東西飆飛在空中。這一刻他也已經找到了茶樓臨近街道那一麵的方向,但臨街的這一截是封閉的牆壁,並非是敞開的露台,一路衝殺的刺客距離露台的方向反倒更近一些。

    他如果想要從窗口直接躍出茶樓,便要衝向那渾身是血的刺客。

    “牛魔”徐霸天在霧氣中揮舞大斧,將桌椅砸成碎片飛濺,但他的身影,卻被刺客隔開在更遠處。

    “救我”

    時維揚歇斯底裏的大喊,隨後猛地用力,撞向臨街的木板牆。

    牆壁很結實,時維揚撞了一下,掉落在樓板上。

    “公子快走。”

    有人迎向前方。

    彌漫的灰塵當中,也有一道身影從二樓的露台外衝了進來,這是原本安排在街道上的高手,此時不顧安危,衝將上來,口中大喝:“二公子”

    他翻進來還沒有完全站穩,刺客的盾牌朝著他的臉上砸了過去!這人鐵肘一沉,砸上盾牌,刺客在盾牌下全力的一腳轟在了他的小腹上,空氣中都能聽到一股沉悶的聲響,這人撞破後方的欄杆,又倒飛出了這片煙塵。

    “救我”

    時維揚爬了起來,全力嘶喊

    ……

    茶樓上的爆炸響起後不久,下方一樓大廳樓梯轉角處,一場莫名的廝殺也突如其來地展開了。

    其時一眾護衛占了大廳,關閉了周圍的門窗,令得大堂內的光景本就昏暗,隨著上方爆炸的突如其來,一樓內的光芒頓時又暗了幾分,無數的灰塵簌簌而下。片刻之後,有人從樓梯上翻滾下來,煙霧朝下方沉落。

    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衛士便要衝向樓上,然而一包石灰粉轟然爆開,一道矮小的身影在昏暗中與他交錯而過,這衛士身形一晃,倒在了樓梯上。

    後方衝來的人們也是陡然間中鏢,那矮小的身影衝下樓梯,在昏暗的光芒裏匿形不見,隨後是好幾個人在混亂中被砍傷了小腿。

    茶肆外的街道上,原本安排的高手們也有著短時間的混亂,那巨大的爆炸令得煙霧衝散,煙塵之中到底有火焰還是有毒氣都令人驚懼。但片刻之中,耳聽到樓上傳來的巨大騷動,吃著時家薪餉的江湖豪客們還是鼓起了勇氣,決定衝上二樓。

    一名想要表現的護衛是首先從側麵爬上去的,他上去之後,便沒了動靜。沒有人知道他在上去之後便被悄悄苟在窗邊的一名少女用短劍封了喉。

    而第二名衝上去的乃是“鐵肘”徐安,他在助跑後翻上樓台的那一刻,煙塵當中也傳出了時維揚歇斯底裏的呼救,於是他也大喊“二公子”。

    不到一次呼吸,街道上的人們看見徐安如同炮彈般的倒飛出來,狠狠地砸在了地麵上。

    “救我啊”

    時維揚的呼救聲尖銳的爆開,在巨大的混亂當中甚至顯得有點蕩氣回腸。

    樓下的幾名高手相互望了幾眼,咬一咬牙,便要冒險再度撲上去,也在此刻,隻聽茶樓當中一片轟隆隆的巨響,更多的煙塵朝著四麵八方噴薄而來,過得片刻,有人反應過來,似乎是茶樓靠近北端的半層樓板垮塌了,而方才二公子發出呼救的,便在這一片的區域。

    ……

    樓板的垮塌不知道砸到了多少人。

    周圍一片呼喊、混亂與昏暗……

    時維揚像魚一樣艱難地彈動著身體,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起來的,周圍一片狼藉,似乎有身影,又似乎沒有……

    有人在不遠處揮散煙塵,口中虛弱地喊:“二公子!二公子”似乎是“一字電劍”蔣冰。

    就在方才,樓上一片混亂的殺戮,“牛魔”徐霸天揮舞斧頭狂轟亂砸,那刺客越來越近,“一字電劍”拖了一名護衛過來保駕,那護衛就在時維揚的眼前被砍得鮮血飆飛,而蔣冰趁勢拖著他避往遠處。

    也在這一刻,樓板轟然垮塌,一大群人、屍體、桌椅板凳砸向一樓……

    時維揚搖搖晃晃地想要說話,身後有什麼東西撞了他一下,隨後感受到的,似乎是激烈的響動。

    他回頭看了一眼。

    不該回頭的。

    蒙麵的惡魔手持長刀,正砍翻一名衝來的衛士,他伸手朝著時維揚這邊抓了過來。

    “喂,屎寶寶!”

    時維揚陡然一個激靈,雞皮疙瘩幾乎在一瞬間從腳底上升到發梢,他的身體在這刹那間便是全力地後退,但那人已經揪住了他的衣襟,將他向前拉。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經全身灰白、血跡斑斑的時維揚這一刻口中呐喊出來,他奮力掙紮,腳下朝前踢了一腳,也不知有沒有踢到什麼,雙手揮舞起來,努力地想要朝遠處與這刺客拉開距離,嘭的一聲他臉上挨了一記,但身體掙紮不息,猶如生死邊緣彈動的大蝦。

    灰塵與廢墟之中,仍是一片暴戾的殺場,周圍反應過來的時家護衛、客卿已經朝這邊過來,有的手持刀槍與刺客交了手,刺客拖著時維揚,時維揚如瘋了一般的呼喊掙紮,四散的灰塵之中,“一字電劍”蔣冰已經也已經衝了過來,他抱住時維揚將他朝後拽,時維揚在混亂中全力奔逃,他已經與刺客拉開了一些距離,然而一隻右手還是被對方拉住了。

    巨大的混亂中也不知道刺客呼喊了一些什麼話,時維揚聽不進去,他的身體與手臂瘋狂地搖晃,口中:“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喊個不停。

    某一刻,那邊的拉拽之力陡然消失在空中,時維揚被蔣冰拖著,踉蹌跑向前方,昏暗的視野中,他看到那刺客手中的鋼刀在呼嘯中揮舞成圓,斬開了一柄刺來的長槍,而他的手臂突然間輕了一截,仿佛遺失在了那片刀光裏。

    九月的陽光照在煙塵彌漫的下午的街道上。

    就在茶肆二樓樓板垮塌後不久,有身影在混亂的廝殺中從那茶肆一樓的門口奔逃出來,那是半身染血,也不知中了幾刀的“一字電劍”蔣冰,攙扶著同樣半身鮮紅的時維揚,自滾滾煙塵裏全力奔跑出來了。

    時維揚的右臂齊肘斷了。

    “救人”

    這一刻,蔣冰的聲音沙啞,竭力狂呼,外頭街道上的人們迎了上來,隨後便聽得他呼喊道:“攔!住!他”

    一根長槍從煙塵之中呼嘯而出,刷的一聲,將一名衝來救援的侍衛刺穿在長街上。手持長刀的身影猶如猛虎般衝出煙塵,朝著蔣冰、時維揚的後背全力劈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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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一章 插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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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下午申時二刻,並不和諧的一幕正在江寧城內升起、蔓延。

    城東卜水街,原本熱熱鬧鬧的重陽街景,茶肆二樓爆炸發生後不久,局麵開始變得複雜起來。

    遠遠近近看熱鬧的人群堵塞在街頭,一些背負刀兵的武者、好事者們站在附近指指點點,而在茶肆外的街道上,一眾客卿、護衛的應變稍有些混亂,但隨著如“鐵肘”徐安等人開始朝灰塵裏衝,幾名能夠管事的客卿也做出了決定,將示警的響箭放上了天空。

    中間耗費的時間並不久,對於街道上的眾人而言,這個決定在做出之時也稍顯有些魯莽。

    這一次在金勇笙的安排下,跟隨時維揚過來布局的時家客卿足有十餘人,皆是綠林間有著偌大聲名藝業的凶悍之輩。他們過去或是在地方有著自己的山寨;或是手段高強,在戰亂時期仍能威震一方的豪強凶人。

    就地位上而言,抓捕區區一個嚴雲芝,這些客卿任何一個到場,也就夠了。甚至至於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幾位,如“十五弦”於慈這樣的老江湖,即便是嚴家堡嚴泰威親至,那也隻能對老人執以晚輩之禮。

    這甚至都不是以身份排輩來壓人,自中原戰亂、女真肆虐後,那種虛假的名聲,在公平黨這種廝殺出來的勢力高層,不可能占到長久的便宜。這位使偏門兵器的老人看似年邁,但近些年來,手底下的鐵陀螺不知砸碎了多少綠林人的天靈蓋,手中的鐵線也不知纏住過多少自以為藝業驚人且年輕氣盛的英雄豪傑的頸項,也是在不少身形高大魁梧的漢子被老人製住生生勒死之後,公平黨內部也才真正認可了這類人的身份地位……

    戰亂固然令得天下動蕩,無數人顛沛流離,但也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加劇,披沙揀金。過去那些盤踞一地,稍有些武力便自稱一方宗師的套路已然行不通了。而作為這些年來人群聚集、天下最為混亂的一片地方,江南的一眾武者在摩擦中交流、融合,大家都變得更加厲害,這是公平黨內部的共識,也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天下的共識。

    十餘名這樣的客卿,加上上百的時家精銳護衛,再算上附近幾條街道上故布迷陣、守衛醫館的一些人,這樣的陣容,即便是大光明教那位林教主親至,也討不了好去雖然過去的擂台上沒什麼人擋得住那位發飆的天下第一人,可眼下的情況又不是擂台,十餘高手、上百戰士無所不用其極的情況下,吃虧的也必然會是對方。

    而在這樣的陣容下,稍出變故便立刻發響箭召人,令這邊的同伴朝這邊收縮,這對每一個客卿而言,都是極丟麵子的事情。各方英雄在場,都還沒弄清楚事態,你這一驚一乍的找幫手,往後還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但當然,樓上那一陣爆炸引起的變故可大可小,煙霧衝散之中,徐安躍上高樓,時維揚在煙塵裏嘶喊,街頭上其餘幾名客卿便各自有了動作,有的讓人準備好用漁網救場,有的大聲提醒眾人“二公子沒事,我聽到了”,而其中一名客卿放出了最基本的示警響箭。

    兩邊的街頭上,看熱鬧的人群裏有人認出了這響箭的涵義,便紛紛議論:“這是時家在做事。”

    “事情不小,時家的‘禦林軍’親自到了,這可都是硬點子……”

    時家過來的級別不低,倒也配得上茶樓裏那片突如其來的爆炸。而其後的變故暴烈而迅速,徐安被踢下樓頭,在街麵上吐血翻滾,二樓、一樓的煙塵中都是一片慘烈的廝殺,再接下來,樓板坍塌,煙塵更是撲向四麵八方,外頭的人一時間還沒能做出最妥善的決定,而蔣冰攙著時維揚從一樓的煙塵裏衝出來了。

    看見時維揚渾身是血、手臂斷去的那一刻,周圍的人才陡然間理解了事情的嚴重性。

    而下一刻,那持刀的刺客,如同嗜血的魔神一般,從後方的煙塵中追殺了出來!

    這刺客的步伐猛烈而迅捷,腳下蹬起灰塵就像是爆開了一般,他衝向蔣冰與時維揚的深厚,長刀斬落。旁邊的街道上,附近的人也大都有了動作,有人大喊之中拋出了漁網,有人拋出手邊的物件,有人持刀槍殺向前方,有人將路邊的桌椅砸了過來。蔣冰推起時維揚,奮力撲向一旁。

    那刺客麵對的,幾乎是周圍呼嘯而來的漫天人影、槍影、漁網的影子……蔣冰護住時維揚撲向旁邊的那一刻,隻見刺客的身影在高速的奔跑中猛然低伏,他仿佛在呼嘯間從虎豹化為了蜘蛛。刷的一下,從正麵衝來的一名持槍護衛被這狂風卷中,身體在空中被硬生生的扯向後方。

    兔起鶻落的瞬間,刺客衝出煙塵,在一刀未曾劈中後轉眼間低伏過丈餘距離又高速探起,將那名護衛轟的一聲拖砸在街道對麵酒樓的台階上,一旁的一名護衛驚覺間扭頭,刺客手中的長刀橫指,直接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瞬,這護衛全力後退,與這酒樓前的攤位撞在一起,對方已經徑直重進了酒樓大堂裏。

    漁網、兵器、各類器物、攻殺在街道上落了空,後方的煙塵裏,也有數道狼狽的身影追了出來這是在茶肆一樓被砸得七葷八素的一群護衛。

    一切並未停止,對麵的酒樓大堂裏本就有時家的護衛與客卿存在。先前他們在二樓上亦有安排人手,方便更加清晰地監控茶樓中的動靜,爆炸出現之後,這些人都已匆匆下來,那刺客衝進大堂,轉眼間便是一陣哐哐哐哐的聲音,呼喊之聲此起彼伏。

    “攔住他”

    “抓住這廝”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小心!”

    “點子紮手”

    “圍起來”

    “哇”

    酒樓大堂裏桌椅翻飛,身處這裏頭的幾名時家高手在第一時間根本無法對那刺客做出合圍,被那刺客接著複雜的地形拖得亂跑,轉眼間便有三四人被劈倒在血泊裏,一名護衛被那刺客拖著當成盾牌,身上中了幾刀幾槍、反抗之中又被那刺客瞬間抹了脖子,一時間狀況慘烈無比,即便是見慣鮮血的老江湖都有些被這凶狠的手段嚇到。

    那刺客衝向酒樓的後方,似乎是想要逃跑。

    街道中央,蔣冰護住時維揚,口中兀自大喊:“救人”他拖住旁邊一名護衛,伸手撕了對方看起來還算幹淨的衣服,開始忙碌地給時維揚包紮手臂上的傷口、勒緊斷處。旁邊亦有手腳利落的同伴過來幫忙,替下了此時全身都在發抖的蔣冰。

    當是時,街道上一片混亂,有人指揮著眾人追捕刺客,有人衝入茶樓廢墟中尋人,有人奔向高處監控事態,也有人開始向蔣冰詢問事情的發展。

    此時的眾人其實都還有些不清楚茶樓之中具體發生的事情,不清楚於慈、項大鬆等人到底是經曆了怎樣的遭遇,到底是被那爆炸直接炸死了,還是在此後的廝殺中遭了毒手若是前者,刺客沒了炸藥後威脅便已大減,但若是後者,這人的身手便再難估測。

    蔣冰還沒來得及回答。

    街道的上方,陡然有人暴喝:“小心”

    那是一名手持長弓的時府客卿,此時帶著弓箭已經上了茶肆一旁的樓頂。就在他大喝的這一刻,眾人才發現,之前衝入酒樓,又朝酒樓後方衝了出去似乎想要逃跑的刺客,此時自旁邊一條胡同裏折了回來,他手持一柄搶來的長槍,衝出胡同口後,照著這邊人群聚集的方向便擲了過來。

    長槍呼嘯,照著地上的時維揚、蔣冰這邊直射而來。

    長街上的眾人不曾體會過茶樓當中的廝殺,還未曾料到這刺客竟如此凶悍,在街道上有如此之多高手坐鎮的情況下還殺了回來。蔣冰拉著時維揚便要往回拖拽,站在前方的一名客卿順手將身旁想要躲避的護衛推了一下。

    土塵漾起、血花飛濺,那護衛的身體摔倒在地上。長槍穿過了他,猩紅的鋒芒直刺向街麵上的時維揚,隨著那護衛身體的翻動,才紮進路麵上的泥土裏。

    時維揚渾身是血,身體抽動,蔣冰的手臂和目光都在顫抖,街道上的護衛、附近的客卿朝著那刺客衝將過去,有人抱著漁網也在衝。刺客刀光一晃,以高速衝向街道一端圍觀的人群。

    一側的樓頂上,之前示警的持弓客卿摔了下來。他的弓箭技藝極高,原本見到刺客從胡同衝出的瞬間便要挽弓射箭,誰知後方有鋒芒斬了過來。這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手中短刀刀法伶俐,輕功和步伐也是迅捷非常,雙方在屋頂上一番廝殺,這持弓者的屁股上、大腿上各中一刀,此時拿不住步子,從屋頂上摔落,砸在路邊一個攤位的小推車上,碎片飛散。

    “當心……”

    “刺客有兩人!”

    “是老手……”

    人群中的眾人各自發出呼喊之聲。他們能夠看到,之前擲出長槍的那名刺客已經持刀突入人群,道路上一片更大的混亂隨之散開,後方跟隨著二十餘人追殺過去,一時間竟無法將他截下,被他左衝右突地傷了兩人,在撿起街道上落下的一把長弓後,又奔入旁邊的一家商鋪之中,在廝殺裏衝上二樓。

    二十餘人圍堵過去,武藝有高有低,但短短片刻間能同時與他交鋒的,竟都隻有一兩人。

    街麵上無論是“平等王”一方的客卿還是精銳護衛,都是綠林間頗有廝殺經驗的刀口舔血之輩,此時便能夠看出來,這刺客在混戰局麵下廝殺的手段,嫻熟到了極點。

    在此時的綠林間,除非武藝能到達林宗吾、周侗那類大宗師的碾壓級別,廝殺中以一對多的不二法門仍舊是高速遊走,同一時刻絕不與多人發生戰鬥,類似的廝殺方式,在場眾人也有許多曾在戰鬥中實踐過。

    也是因此,隨著眼前廝殺的迅速延伸,那刺客的身手乍看起來並沒有碾壓的優勢,但短短幾次的出招,狠辣利落卻又幹淨至極,不管得不得手,回身一刀便迅速遠飆,選擇的方向也皆是能讓局麵變得更加混亂的一端,這種混戰之中近乎冷澈的大局觀,令得人群當中冷眼旁觀的幾名高手也在瞬間感受到了對方的凶殘。

    即便是客卿當中經曆過戰場的老手,在一個人麵對滿街敵人時,精力高度集中,體力也會迅速消耗,在某個時刻,便難免出現紕漏。但這刺客幹淨利落地從今人群,在將大量圍觀者衝散成掩護的同時,還能借機反殺,甚至撿起了地上掉落的長弓,衝入旁邊設施更複雜的商鋪裏。他看起來甚至沒打算就此突圍。

    不死不休。

    先前第一個放出示警煙花的客卿此時徑直拿出了身上一枚最高級別的煙火令箭,陡然拔了蓋子,令一支煙花呼嘯著衝天而起。

    “一字電劍”蔣冰顫抖著抱起了仍在抽搐的時維揚,轉身便走,他口中呐喊:“讓開”旁邊的客卿有想要出言阻止的,但終於也隻能護在他的周身,讓前方看熱鬧的行人迅速散去。

    刺客在商鋪中奔行,徑直衝上二樓,撲向窗口,這邊街道上,一群人拿著長槍、石塊朝那窗口飛擲過去,那刺客在窗前一陣躲避,探頭一看,隻見蔣冰已經抱著時維揚朝遠處奔行,口中喝道:“跑不了的”他朝著商鋪二樓後方的窗戶衝了出去。

    屋頂上,那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正被左右撲上來的敵人追逐,此時一麵奔跑,竟也是一麵大喊:“你跑不了”眾人聽他嗓音帶些少年的稚氣,但內息圓融綿長,一聲喊出,回音在四周鼓蕩,赫然是極為高深的內功基礎的象征,也不知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子弟,俱都為之心驚。

    短短的片刻間,巨大的混亂蔓延向更遠的地方。隨著那支屬於“寶豐號”中最高級別示警令箭的發出,隱約間半個城池的重要人物都注意到了這邊的變故。更遠處一條街道上的房間裏,正與人商談重要事務的老掌櫃金勇笙蹙著眉頭從窗口望了出來。再遠一點的眾安坊內,時寶豐在不久之後也得知了事態的發展,隨後,幾乎整個“平等王”體係下方的高手,朝著這邊傾巢而來。

    煙塵彌漫,人群驚亂。蔣冰抱著時維揚朝著長街的一頭奔跑,那是安置嚴鐵和的醫館所在的方向,眼下不管是大夫還是收到命令的人馬都正從那邊趕來。

    隔著一條商鋪的臨近一條汙水道的窄路之中,寧忌持刀衝過驚亂的人潮,時不時的有人掉落旁邊的泥濘髒水中,也有恰巧圍堵過來的護衛被他砍殺在地,透過商鋪與商鋪之間的窄巷或是敞開的門窗,他能夠看到護衛著時維揚的眾人正與他平行向前奔跑。

    短短片刻的時間裏,他以高速的遊走拖著護衛時維揚的眾人在這片混亂的街道上撕扯了幾個來回,中間以狠辣的手段砍傷了一些人,但事實上,留給他的時間,也已經非常短暫了。

    對方的成員當中,並不是沒有高手,隻是或者陰險、或者惜命,在這短暫的交手中,大都被自己的打法嚇退或是被小光頭給牽製住,不過自己身上此時也或多或少地挨了幾下,胸口煩悶,手臂隱隱作痛,背後也有兩處傷口正在淌血。

    他撿起長弓時隻順手捎了兩支箭,偶爾撲向高處挽弓欲射,但也並未尋到最好的時機。

    再做拖延,自己或許便難以離開。

    混亂的身影在眼前驀地閃過,隔著一家店鋪的街巷那邊,抱著時維揚的蔣冰,奔跑過有些瘸腿的……宇文飛渡身邊。

    他陡然間,瞪大了眼睛。

    蔣冰抱著時維揚還在奔跑,旁邊護衛著他們的客卿與高手揮舞刀槍,恐嚇著路邊的行人避開,並沒有意識到這行人當中隱藏著一些怎樣身份的遊客。

    “他得死”寧忌呐喊出來,“別讓他活著!”

    他骨子裏潛藏著的凶性此時已經被完全激發出來,呐喊之中都透著濃濃的血腥氣。

    然而商鋪那邊站在路旁的宇文飛渡似乎並沒有在意道路中間的人群,他隻是目光嚴肅地朝寧忌這邊望過來,口中似乎認真地說了一句什麼。

    寧忌奔行往前,他猛地一咬牙,收刀、挽弓,就在衝入下一個店鋪範圍的瞬間,天空之中,有棒影呼嘯而下。

    寧忌猛地揮弓、格擋,他的腳下同時用力,身形朝著前方躍起、轉身,嚐試還擊。

    棒影如風暴席卷,從二樓的窗台呈斜線朝下方吞噬而來,還未落地,對方便以高超的輕功在牆上借力撲打,轉眼間,寧忌的身上也不知中了幾棍幾棒,被打得沿著小道翻滾而出,甚至砸碎了擺放在這邊的諸多木箱欄凳。

    寧忌蜷縮著身體,感受著口中的甜味,在一片碎屑之中滾了幾下,眼睛的餘光朝那邊望去,隻見手持長棍舉步而來的,赫然是早已結下仇恨的通山“猴王”李彥鋒。

    “好大陣仗,見到是你,著實讓人有些驚喜。”李彥鋒聲音微帶沙啞,極有魅力,目光快意,舉步而來。

    寧忌捂著肚子蜷縮在地,口中的鮮血吐出來後,他陡然又是一聲呐喊:“他得死!殺了他”

    這一刻,他惦記著的,居然還是衝著街道前方呐喊。

    李彥鋒微微蹙眉,左右瞧瞧:“你跟誰說話呢?”腳下的步伐卻絲毫未停,到得近處,棒影一卷,照著地上的少年呼嘯而下。

    寧忌拔刀、翻滾、後撤,也在這一瞬間,一道身影從他身側過來,手中拿了一根竹竿,與李彥鋒棒影一絞,碎成竹片飛濺,那人卻沒有絲毫的後退,李彥鋒棒影卷來的這一刻,他一拳照著李彥鋒頭上砸了過去,這一下拳風呼嘯,李彥鋒猛地後退出三步外,持棒蹙眉望定了來人。

    突然出現的這道身影三十來歲的樣子,皮膚黝黑,身形勻稱而結實,他扔掉左手上隻剩半截的竹竿,頗為嚴肅地開口。

    “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這句話,顯然是針對地上的少年人說的。

    李彥鋒蹙了蹙眉,對方使兵器的功底稀鬆,方才竹竿一擋便被自己打碎,但隨之而來的那一拳卻是從容不迫,甚至沒有對自己的揮棒進行格擋。方才的那一刻,若是自己一棒不收,換了對方那一拳,他直覺地感到,後果可能會很不妙。

    說話的這一刻,明明麵前有著強大的敵人,但這皮膚黝黑的漢子竟然還在偏頭朝後看。

    “你是什麼人?敢來架這個梁子?”

    李彥鋒問道。

    這一刻,他能夠知道,周圍的“平等王”麾下成員,也正在朝著這邊撲過來。

    皮膚黝黑的男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爹被踩死的那天,我在。”

    “……”

    李彥鋒遲疑了一瞬間。

    下一刻,整條長街之上都聽到了“猴王”暴戾的怒吼聲,那聲音隨著內裏鼓蕩朝四麵八方推展開去,令人心底隱隱發寒。店鋪後方,這位準宗師級的高手便如同一頭發狂的怒猿,以瘋狂的攻勢衝向了前方黑色的敵人。

    對方以重拳轟來!

    ……

    仍在彌漫著煙塵的茶肆附近,一身灰塵的嚴雲芝正悄然地離開這片混亂的區域,嚐試混入遠處逃散的人群當中。

    在先前的那段時間裏,她嚐試去找到了表兄嚴容,然而經曆了那樣的一番嚴刑拷打,又被後來的爆炸卷入,帶她找到時,表兄已經沒有了生息。這一刻,她也不知道該恨誰才好,但身處險地,她也隻能以最謹慎的態度,嚐試離開。

    偶爾能夠聽到那“刺客”在風中的呐喊聲,不依不饒地要宰了時維揚,她能夠聽出這少年顯然便是那龍傲天,震撼之餘連她都有些迷惑起來,不明白對方跟時維揚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深仇大恨。

    偷偷摸摸地出去,到得茶樓後方的巷子,嚐試遠走,某一刻,卻陡然有人發現了她,那是三道搜捕過來的身影,其中一人赫然還是“平等王”麾下客卿級別的高手,仔細看了她幾眼後,蹙眉出聲:“嚴姑娘……”語氣倒有些得意起來。

    對方三人手持兵器,舉步過來。

    有一道身影從天空中無聲落下,隨後是看了幾乎令人心悸的幾道重拳,兩名護衛被打翻在地,那名在江湖上頗有威名的客卿,被對方按在牆上,幾拳將腦袋幾乎打得嵌進了土牆裏。

    這突然出現的,是一名看起來身材結實豐滿,皮膚顯黑的年輕女子,一身打扮乍看起來就像是毫不起眼的鄉下村姑,她的目光朝嚴雲芝這邊望了片刻。

    “他就是為了你,生氣成這樣?”

    “啊……”

    嚴雲芝蹙了蹙眉,有些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

    這天下午長街上爆發的戰鬥,來得快,打得激烈,但在某個時刻,便也忽如其來地散了。

    但肅殺的氣氛未歇。

    半個城市之間,屬於“平等王”麾下的高端戰力已經被調動起來。

    一隊隊的士兵封鎖了這一片街區,街道上的人被驅趕、軟禁起來。

    傍晚的陽光照射過來時,一隊隊士兵拱衛的街道上,“平等王”時寶豐的車駕到了。街道前方一家店鋪旁支起了一個幹淨的棚子,時維揚此時就躺在裏麵事實上,被斬斷手臂的時維揚本身就不宜亂動了,“一字電劍”蔣冰眼見刺客凶殘,帶著他跑向同伴更多的街尾,也害怕那刺客隨時朝這邊挽弓射箭,但在刺客離開後,更多的同伴也已經趕到,眾人便圍起了人牆,隨後讓趕到的大夫第一時間進行急救治療。

    這一刻,時維揚全身都是繃帶,靜靜地躺在街道旁一個由攤位做成的床上,已是麵色蒼白、氣若遊絲,他失血過多,能不能繼續活下去,已經是極為難說的事情。

    時寶豐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走到了這邊,他對著床上的兒子看了好一陣,隨後才陡然開口。

    “手呢!他的手呢!”

    有下人連忙將廢墟中清理出來的手臂用盒子捧了過來,時寶豐拿起盒子裏的那隻斷手,舉在眼前,顫抖著看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的手臂也仿佛瞬間沒有了力氣一般垂了下去,將兒子的斷手仍在了一旁的地上。

    “誰幹的?什麼人幹的?”

    金勇笙從一旁走了過來,低聲地跟他說了幾句話,時寶豐微微愣了愣,隨後道:“請猴王。”

    李彥鋒被人從一旁領了過來,這位在先前參與過長街戰鬥的準宗師看起來狀態也並不好,他前幾天才被孟著桃打得吐過血,今天的一番打鬥,雖然麵上看不出明顯的傷痕,但整個人的狀態也絕不是占了便宜的樣子。

    雙方見了禮,時寶豐道:“敢問猴王,動手刺殺我兒的是誰?”

    李彥鋒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是西南來的人。”

    “……”時寶豐目光凝重,與李彥鋒對望了好一陣,終於道:“何以見得?”

    “因為對方說……我爹被踩死的那天,他在。”

    李彥鋒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時寶豐點了點頭。

    過了一陣,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這一片黃昏的雲卷雲舒,握緊了拳頭。

    “我兒……維揚。最近一直在查,有關讀書會的事情……如今,讀書會與西南勾結,對我兒行凶、報複,這件事情……”

    “公平王何文,要給我一個交代”

    “西南華夏軍,要給我一個交代”

    “所有牽扯到這件事的人”

    “都得死”

    平等王時寶豐憤怒的聲音,響徹整條長街。

    ……

    時間過去,傍晚的顏色更深了一些,橋洞下的薛進看到了兩名少年的歸來。

    兩人的身上有傷,容色都有些狼狽,縱然換了一身衣裳,但麵上仍舊有挨打後鼻青臉腫的痕跡。

    月娘躺在橋洞下奄奄一息,薛進一整天的時間找不到他們,此時看到他們回來,想要上去磕頭懇求,看到對方臉上、身上的狀況,才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兩人拿著一些藥,走回橋洞下,支起瓦罐,開始準備煎藥。由於柴禾不夠,小和尚便被支持出去找木頭了,寧忌沉默地坐在小小的爐灶旁,先將火生了起來,也沉默地進行著煎藥的工作。

    薛進在旁邊給他磕了幾個頭,眼見少年的狀況,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是因此,見到對方煎藥的行為,他的眼淚更多的流了下來。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流淚的狀況並不好看,但他瘸了腿,說話都不是很清楚,此時這難堪的表現竟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沒事的。”

    寧忌望著藥罐和火,低聲說了一句。

    如果宇文飛渡和小黑能夠幫他,時維揚就會死。

    可他們並沒有幫忙。

    那就隻得,再殺一次。

    ……

    第二天,城內針對讀書會成員的大搜捕,便突如其來地展開了。

    公平王入城之後各方都默契地保持著平靜的會談局麵,陡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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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二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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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清朗的月光從夜空中傾瀉下來。

    況文柏被坊外傳來的動靜吵醒了兩次,臉上的痛楚加劇,便徹底的睡不著了。

    於他而言,江寧實在是個倒黴的地方,先後兩次卷入莫名其妙的高手爭鋒之中,都沒有看清楚敵人從何而來,便被徹底打爛了鼻子。

    被打爛鼻子是很慘的事情。

    尤其是在鼻子爛掉之後敷上傷藥,藥的刺激、臉上的疼痛混雜在一起,令人呼吸都難以順暢,另外還有各種古怪的“味道”時不時的憑空出現,難分真假,隻是無比的難受。連日以來,他在睡夢之中被自己的口水嗆醒過許多次,乍然醒來又將鼻上的藥物吸進肺裏,幾度接近活活嗆死,個中情由,一言難盡。

    世上的每個人都該被打碎一次鼻子,或許才能體會他此刻的艱難。

    倒黴的還不僅僅是這兩次的傷勢,第二次受傷是在金街,變故出現時他便被一拳打暈,後來——或許是有人想要趁亂逃跑——他被拖進附近的巷子裏,脫光了全身衣物,醒過來時,情況便非常尷尬。他固然辯解說自己是不死衛的一員,但過來清場的高慧雲部下不肯相信,後來鬧得沸沸揚揚,雖然有附近的同伴來為他擔保,但整個事情也在之後傳開了。

    況文柏刀口舔血半生,雖然因為天資和機緣所限,在武藝上沒能成為名震一方的大宗師,但此時四十來歲,闖蕩過天南地北,結過無數恩仇,也委實算得上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若非在此刻八方英雄彙聚的江寧,而是去到某個鄉下城鎮,他也是足以鎮得住一方場麵的人物。。




    過去經曆風雨之時,也曾想過自己將來會遭遇到的事情,人在江湖,便是斷手斷腳、老來淒涼,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甚至於想來都能有幾分豪邁。但造化弄人,怎麼也想象不到的,是在江寧這片地方徹底沒了鼻子,還被扒光了衣服,作為“轉輪王”麾下精銳“不死衛”當中的一名隊副,他這幾日出門,總覺得旁人在對他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麼,這江湖道路,眼看著便完全走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當然,鼻子碎了之後,首先要做的,終究是養傷,並且金樓的事件過去後不久,公平王入城,江寧太平了一段時日,不死衛的工作清閑,也給他放了一段時日的假。




    九月上旬這十天裏,內部大會每天在開,城中的比武也一直在熱熱鬧鬧的進行,各路英豪彙聚,每日都有比武的佳話傳出,委實稱得上是最為理想的江湖氛圍了。然而重陽過後的這兩天裏,情況終於又開始變得複雜起來。

    各個坊市開始加強防禦,夜裏又有了混亂的聲音響起來,屬於公平黨的內部大會雖然仍舊在開,但整個氛圍,已經隱約有暴風雨之前的感覺了。




    橫豎睡不著,況文柏強忍住鼻間的複雜感受,小心翼翼地給自己上了藥膏,隨後才做了一番打扮,穿衣出門——他打扮的核心自然在口鼻的這一片,由於鼻子沒了,又敷了藥膏,若是帶著繃帶直接出去,很像是戲文當中的小偷,他在上藥之後,隻得給自己多做一層蒙麵,將下半截的臉整個包裹住,這樣令他看起來神秘且煞氣,隻是不好摘下來吃飯。

    根據這個形象,他還準備好了給自己做一個下半截臉的鐵麵具,待到鼻子傷愈後,能夠繼續混跡江湖。當然,江寧已經不好混了,這邊他做到不死衛的隊副,許多人對他知根知底,一旦打扮得古怪,反倒會令旁人更多的議論他這個麵具是為什麼。但是在離開江寧後,天下之大,他終究去到哪裏都能混一口飯吃的。




    離開房間後,月朗星稀。這是“不死衛”占據的一處小坊市,周圍築起了木牆,屋頂上有兵丁巡邏,這樣的夜間,許多人會坐在上頭打盹,但因為方才的喧鬧聲,一些人影正站在高處眺望遠方。況文柏從一旁的樓梯上去,隻見遠處昏暗的城池間仍有動靜傳來。

    “怎麼了?”他走到一名兵丁身旁,開口詢問。

    “哦,況隊。”對方看他一眼,隨後指向遠處的街道,“方才有一幫人,從這邊追打過去。三個人逃,二十多個人追,也有人騎馬,您看,往丙子街那頭去了,丙子街住的是一幫窮鬼,雖然打著公平王的旗號,但魚龍混雜連個街壘都沒有,我看這下要鬧大。”

    “又是讀書會的那檔子事?”

    “看著像。追人的,打的‘寶豐號’天字旗。”

    兩人在牆上看著那一片的動靜,果然,之前規模還不算大的騷動並未漸漸停歇,反而在蔓延到那丙子街後,鬧得更凶了一些。在江寧城陷入混亂的這幾個月裏,類似的狀況並不鮮見,有背景的諸多勢力挑完了城內尚算完好的一些街巷,但也總會有大量的流民無處可去的,便在一些或被燒毀、或者破爛的地方臨時聚集,這些人有時候也會被人聚集成一股小勢力,但更多的則在一次次的混亂中被打死打散。

    爆發在城市之中的江湖仇殺,無處可去的被追殺者們往往也隻能往這種區域逃遁,指望掀起更加大的混亂,為自己求取一線生機。而這些地方的流民、乞丐雖然因為身無長物也有一些戰鬥力,但在公平黨五方的直屬精銳眼裏,卻也是完全沒有威脅力的。




    二十餘人追殺著三人一路過去,途中不知道又要踩死多少人。果然,隨著丙子街那邊的混亂開始變得聲勢浩大,有人便在混亂中發出了響箭,正是“寶豐號”人字旗的搖人令箭,而距離丙子街不遠的一處街道間,隱約也有另一撥人正在趕來,兩個便仔細看了看。

    “是‘龍賢’傅平波的人。”

    “他們也實在是累。”況文柏有些幸災樂禍地失笑。公平王何文麾下“七賢”,“龍賢”傅平波掌管的是內部的直屬衛隊,算是何文最能用的臂膀之一,而作為“轉輪王”麾下最強衛隊的“不死衛”,本身便常常與“龍賢”對標。當然這幾個月在江寧,傅平波帶著手下到處救火,麻煩還累,而“不死衛”殺人抓人,並不做類似看家護院的事情,這讓不死衛的人看見傅平波的奔忙,便多少有些優越感產生。

    “況隊,您見多識廣。”一旁的士兵看著黑暗裏的熱鬧,偏了偏頭,“您覺得這事……它能了嗎?”

    “怎麼算個了?”況文柏極為喜歡給人解惑,聽得提問,似笑非笑。

    “就是……咱們這公平黨的大會,還能開得下去嗎?”那士兵壓低了聲音,“外頭都說,公平王瘋了,要認下那什麼讀書會的事情,說這是在跟其他四位叫板,然後……您看這平等王,本來可以談,但陰差陽錯的,前天下午差點死了個兒子,咱們開會是為了合並的,這樣下去,看起來不妙啊。”

    “大人物死個兒子算什麼。”況文柏笑了出來,“更何況不是沒死嗎,看你們這亂的。”

    “況隊是說,會沒事?”

    “……也談不上沒事。”況文柏沉默了片刻,“咱們會有事,但公平黨,多半沒事。”

    “怎麼說呢?”

    “在這世上,權力就是這麼一號東西,它不把人當人的。”望著遠處的騷動,況文柏也壓低了聲音,“咱們公平黨五位大王聚集在這裏,為的就是合並,不是為了打架。合並,有利,所以大局是不會改的,但是兩家人結親都會有摩擦,更何況是五家人要合成一家,合並之前,磕磕碰碰,私底下、明麵上的交手都不會少。”

    “公平王何文,借讀書會的事情發難,是為了占便宜。占便宜才是他的目的,讀書會不過是個籌碼,沒有讀書會,他也會借其他的事情占便宜。而平等王時寶豐,一開始發難,也是為了占便宜,被公平王擺了一道,他就得找回場子,正好,兒子出事了,他借酒發瘋,是因為他真的瘋了?不是的。你看,這夜裏的人不是瘋,他們就是想要占便宜而已。”

    況文柏看著遠處,侃侃而談,此時龍賢的隊伍很顯然已經開始跟寶豐號的隊伍對峙上,但夜色之中雙方的火氣絲毫未減,寶豐號有更多的人自夜色中過來了,眼看便又要是一場火並。

    “合並之前,都得打的。”況文柏負手道,“咱們下頭的人命,沒有那麼值錢,上頭的人開始談判,下麵的就開始打,打到什麼時候,大家都有個分寸了,這事情就談成了。就好像寶豐號追的那三個人,說是讀書會,你覺得真是?實際上啊,寶豐號裏頭哪一個頭頭借機清除異己,我覺得更有可能。”

    他江湖閱曆甚足,一番話說出來,頓時顯出內涵來,鼻子上的傷勢都仿佛好了幾分。旁邊的士兵蹙著眉頭,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道理:“那,況……況大哥,咱們這邊……”

    “咱們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打起來了,就說明談到關鍵的事情了。警醒些吧。”況文柏目光平靜地看著外頭,過得片刻,方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別擔心,咱們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弟,有什麼事情我會提醒你,你最近顧好自己,謹言慎行,也就是了。大風大浪,這些年哪裏不是這樣,想當年在北邊的時候,咱遇上的可都是女真人……”

    夜色之中,遠處的對峙還在持續,雙方都在召集更多的人馬,況文柏如此說了一陣,回憶起在北地時的往事,跟對方聊了一陣。那士兵聽得心驚,當下哪還不竭力拍馬,衝著況文柏吹噓恭維了一番。

    過了小半個時辰,雙方都有大人物到場,遠處的混亂才漸漸散去,況文柏道:“看吧,打歸打鬧歸鬧,日子還是要過的。今天十一,逢單開大會,你等著看吧,咱們五家,哪一家都不會不去,且有得吵呢。”

    他如此說著,負手從牆上下去。此時已接近天明,人前顯擺的事情稍稍緩解了他鼻上的疼痛,待到日出之後,吃完早餐,他出去稍稍打探了一下,果然,這一日的公平黨內部大會仍舊照常召開,許多有參會資格的人都已陸陸續續的趕去會場,可以想見,這一天的會議,會非常激烈。

    到得中午時分,上午會議中的一些狀況便已經傳了出來。據說“平等王”時寶豐在會上要求公平黨內五家一起通過清理“讀書會”的決定,他的意誌強烈,直接打斷了其餘所有問題的討論,會場之上一些大頭頭甚至差一點就兵戎相見,打了起來。

    而無論會議的結果如何,從昨天到今天,“平等王”已經開始在城內各處大規模的發放懸賞和緝捕令,搜捕匿藏西南書冊的人士,甚至注明若證據可靠,可以以人頭領賞。這樣的懸賞開始在城內引起混亂,“龍賢”的人馬則大肆出動,在城內各處製止這樣的事情,據說又當街殺人者,也隨即被“龍賢”手下的人擊殺。

    縱然“平等王”是接著兒子險些被殺的事情趁機發飆,但隨著昨天到今天的對峙,城內“公平王”麾下的人也已經動了火氣,甚至有不少人當街喊出了:“讓你們看看,今日的江寧,終究還是咱們公平王說了算!”這樣的宣言。

    況文柏與其餘人聽著這些傳言,激動之餘內心也有些忐忑,隻要公平王或是平等王不肯在這場事件裏讓步,接下來城內的局麵簡單不了了。

    未時,進一步的變故便來了。

    此時下午的大會可能才剛剛開始,況文柏坐在街上乘涼,便見傳令的騎士一路奔入了這處坊市“不死衛”的大院當中,不久之後,集合的鑼聲便哐哐哐的響起來,路上的人們還在看熱鬧,況文柏負傷休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去集合,但過得片刻,部分接到命令的士兵將坊市兩頭關閉起來。

    鎮守此地的“不死衛”與部分普通士兵都被調了出來,隨後,追查“讀書會”的命令在坊市內部公布。

    自“轉輪王”許昭南那邊發出的緝拿讀書會成員的命令措辭極嚴,隨後的措施也相當嚴厲,首先便是讓“不死衛”與士兵雙方派人,相互搜查對方的駐地房屋,之後再徹底搜查此處坊市的每一間屋子,凡有匿藏“冒稱西南”、“妖言惑眾”書冊者,可格殺勿論!

    要出事了……

    況文柏心底沉了下去。

    過得片刻,他看見城內有示警的煙火升起,不知道哪裏,爆發了廝殺。

    再過一陣,“不死衛”的駐地當中,有一名隊長與幾名成員的房中似乎發現了什麼,廝殺陡然展開,有人高呼:“這是栽贓!”奪路而出。

    “轉輪王”許昭南,加入遊戲。

    ……

    未時三刻,出門購買新聞紙的“小秀才”曲龍珺看到了城市當中突如其來的變化。

    “轉輪王”的地盤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竟在先後不久的時間裏,有兩根示警的煙花升起,廝殺與混亂的聲音隱隱傳來。

    她抱緊懷中買到的幾分報紙,朝著“白羅刹”居住的小院子那邊奔跑過去。

    街道之上,許多的行人也在奔跑。

    曲龍珺並沒有太多的體力防身,平日遊走的範圍倒也算不得太遠,轉過兩條街道,便看見了那破舊院落的大門,她朝著那邊過去,半途之中,一道身影迎了過來,猛地攬住她的肩膀,挾著她往反方向走。

    “大、大娘……”

    被她稱作大娘的,便是如今這處破院子中“白羅刹”的首領霍青花,她麵帶刀疤,平日裏不苟言笑,但對曲龍珺多有照顧,將她收留在這處院子裏,讓她每日裏讀報,也是對方做出的決定。

    這一刻,這位霍大娘將一些東西,塞進了曲龍珺的懷裏,曲龍珺看了看,卻是一些碎銀子,以及一長一短的兩把刀。

    “要出事了,不要回去。”

    “怎、怎麼了……”

    “上頭馬上會下命令,追查……那個啥子讀書會的人……”

    “讀書會……我不是啊……”

    幾個月來在江寧讀報,曲龍珺知道這邊所謂“讀書會”的底細,有好幾次,甚至有“白羅刹”內部的姐妹搶到過一些小書冊,拿回來給她看。作為在西南呆過、且讀過《婦女能頂半邊天》這類書本的人,她覺得那些小冊子上的言論似乎有些奇怪,看來不像西南的口吻。但當然,她對西南政治方麵的了解也並不十分深刻,無法對此事做出斷言。

    “老頭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來,每一個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個人應付差事,可以殺錯,不能放過。”霍大娘摟著她往前走,簡單地說明了問題,“咱們整個院子,隻有你會讀書……”

    “但是……”曲龍珺幾乎有些不可置信,“……怎麼能這樣。”

    “認識字的人都要殺,公平黨麼前途了。”霍大娘低頭抱了她一下,“快點走,想辦法出城,逃得遠一些……”

    她放開她,將她推向前方。

    曲龍珺回過頭,隻見這帶著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擺了擺手,隨後轉身,朝著院子那邊走過去。

    下午的日光蒼涼,曲龍珺扭頭奔跑,方才事發倉促,霍大娘讓她走時她有些流淚,但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著周圍的混亂,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來。

    她跑進旁邊的一條小巷子,穿過巷道,後方是一條滿是淤泥的汙水河,曲龍珺砰的一下,摔在河邊的淤泥裏,爬起來時,她身上已經沾上了許多惡臭的泥濘,沒有人會願意關注她了。

    緊了緊懷中的銀錢,將小刀貼身藏好,曲龍珺抱著稍長的那把刀,朝記憶當中附近能夠藏身的地方,低頭走去。

    傳令的士兵在街頭奔行,衝進了附近的破院子。

    “閻羅王”周商,加入遊戲。

    ……

    會議在吵鬧中持續了一個下午。

    城池中混亂的響動時不時的傳入會議當中,也有這樣那樣的傳令士兵不停到來,給各種人物帶來各種不同的消息,又將一項一項的命令帶出去,但對於“讀書會”的問題,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麵,從頭到尾都不曾鬆口。

    臨近傍晚,縱然沒有結果,會議當中的各路人馬也大概知道,許昭南與周商,在這天下午都已經表態了。

    遲暮的夕陽變成紅色,眾人休了會,在附近的閣樓、院落間聚集、閑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有的人道:“下一次開會在兩天後,這兩天時間,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

    遠遠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煙柱升騰。

    “龍賢”傅平波仍舊領著人在城內鎮壓事態,但一些中等規模的火並,陸續發生了。

    也有各類意外的出現。

    拿著新近傳來的一份消息,執掌“怨憎會”的孟著桃在會議大堂所在木樓二樓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隨意回應。過得一陣,“寒鴉”陳爵方匆匆而來。

    “出事了……”

    “死的是我的人,老陳你這副德行可讓人吃不準。你不要貓哭耗子……”

    “這事情你看不懂?是我們被讀書會的擺了一道……”

    “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陰我。”

    “我用得著嗎?”陳爵方瞪著眼睛,“是你的人先發難的,他們清清白白為什麼要動手,解釋清楚不好嗎?”

    “我那一個地方就三十個人,二十三個人被子底下有小本子,老陳,大家都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真進了坑裏……幾個人能清者自清!?”孟著桃也瞪了眼睛。

    陳爵方看了他片刻,咬牙道:“老孟,是你的人不守規矩,是他們先動的手。”

    孟著桃平靜地看著他:“是,他們該死。”

    陳爵方一揮手:“不是這麼回事……老孟你別跟我置氣,這明明白白的就是讀書會故意的。”

    “……你當我想不到?”孟著桃沉默片刻,“何文出招了,時寶豐出招了,周商和我們出招了,讀書會也出招了。老陳,今天我做東,聊一下吧……不止是在江寧,接下來這樣的事情,不會少。”

    陳爵方看著他,隨後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類似的交談,這一刻,還發生在許許多多的地方。

    ……

    會場後方主樓的一處露台,高暢與何文也在看著城內一處處混亂的場景蔓延。

    “有必要搞成這樣?”看了一陣,高暢開了口,“何兄弟,你到底想幹什麼?讀書會真的是你的人?還是說,你真信他們那一套?”

    何文看了他一眼:“高將軍,讀書會說的,就真的沒有道理嗎?”

    “道理值幾個錢?”高暢道,“何兄弟,看看江寧城裏的這些事情,現在已經不止是江寧了,決定動手清理那個會以後,他們的命令已經發出去五百裏了,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是整個江南的大亂?如果你真的背後指使讀書會,清理我們四家,他們做的,就是接下來整個江南打仗的準備,今日的江寧,隻有我高暢還沒有動手,何兄弟,因為我想搞清楚以後再動手,免得我打錯了人。”

    “高將軍,道理能讓你打勝仗。”何文道,“當今天下,最強的、最能打的軍隊是那一支,高兄弟,你是知道的,咱們為什麼不學一學呢?”

    “因為老子用不上!”高暢道,“按照西南那樣練兵,今日的公平黨,就沒有我高暢站的地方!我高暢能打勝仗,靠的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信我、服我!我手底下的人,再讓他們手底下的人信他們、服他們!才有今天所謂的‘高天王’!我高某人對待兄弟,就有對待兄弟的樣子,今日的江寧城裏,我沒有動手,也是因為我把你當成兄弟!何兄弟,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看著何文,何文便也看著他:“我在想,早晚有一天,我們要對上那支最強的軍隊。那個時候,我們的哥們義氣,怎麼跟他們打?”

    高暢一揮手:“那些讀書人說了,西南剛強易折,他們長不了的。”

    “就算如此,若是跟女真人打,怎麼辦?若是跟東南的那支背嵬軍打,怎麼辦?”

    “女真人已然朽敗,不如當年了,至於那背嵬軍,你我清清楚楚,不過是那位小皇帝為他擋住外頭的風風雨雨,苛刻至極練出來的兵,它遲早撐不住!”

    “高將軍,你的練兵之法,就是靠所有的敵人自己撐不住?”

    “何先生,眾叛親離我怕你立馬就撐不住!”

    高暢等著他。

    過得片刻,高暢擺了擺手:“不是這個事。何先生,便是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又如何?咱們在這兩年時間裏是怎麼起來的,你仍的掉嗎?西南那樣練兵,咱們學得來嗎?照西南的那套,要為官清廉、搞令行禁止,我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我,你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你!?你讀書人,讀史我老高也讀,古往今來哪一個皇帝不是這種你說的哥們義氣起來的,起來以後再收了他們的權,當富貴閑人養著。你都沒有好處誰跟你打天下?西南寧毅在小冊子裏冠冕堂皇地說人民,他手下的人就不貪?他手下的人照樣貪!他一年一年的打那是他威望大,他拳頭狠人家怕他,不是他的道理大,等有一天他死了,你看那道理值什麼錢!”

    何文笑起來:“那些小冊子,看來高將軍還是看的。”

    “何兄弟,你我拿不起來。這若是你弄權的手腕也就罷了,可你要弄權,幹掉他們三個,或者幹掉周商,你何苦用讀書會這個帽子?一打四你有這個實力嗎?今日沒有外人,你給我交個底,放掉讀書會這步棋,我總會幫你的。”

    高暢的目光誠懇,何文在一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過得一陣,他歎了口氣:“高將軍,兩年的時間,公平黨走得太快了,確實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身不由己,你身邊的人,是指著榮華富貴去發財的。可如你所說,倘若我們打不過他們,今日投降也就是了,何必走到將來,自取其辱呢?”

    “我說過了,古往今來……”

    “古往今來曆朝曆代都那樣是因為沒有人練出過西南那樣的兵!但是今天有了!今天既然有,那明天必定有!古往今來都算的事情,明天不算了!”何文的聲音斬釘截鐵,“高將軍,權宜之計到頭了,公平黨若是要變,機會隻有這一次,借讀書會的這把火,借著西南傳來的這個名義,嚴肅軍紀、嚴肅內部紀律,讓所有人令行禁止,不能再胡來了!”

    “跟不上的你怎麼辦?”

    “要麼我打死他們,要麼他們打死我。高將軍,你跟,還是不跟?”

    “沒有人會跟你!”高暢一把掌嘭的拍在了桌子上,須發皆張,他伸手指向何文:“你到底……”說到這裏,卻是陡然間遲疑了一下,隨後想了想。

    “你……你跟西南的人……合作了?”

    何文看著他:“……若是呢?”

    “……”

    “高將軍,你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九月十一,秋日的涼風隨著傍晚的陽光吹進這片延綿的宅院,何文平靜地說話。

    “……古往今來,沒有人這樣做到過,若在這之前,我空口白話,可能也不會有人信我。但今日的天下,已非昨日,西南做到了那些事情,他們說出來的話,有一些人會信。公平黨要革新,可以以這樣的人為基礎,有了這樣的人,我們或許就能練出西南那樣的兵……我們已經一路朝前跑了兩年,再往前跑,真的回不了頭,最後隻是曆次所謂農民起義的舊路,現在停下來,是唯一的機會。也許會死,但如果明知將來也是死,我想搏一搏。”

    “高兄弟……你跟,還是不跟?”

    ……

    轟的一聲巨響。

    房間當中,高暢轟開了整張桌子,木屑在夕陽中飛舞,他的雙目如血,與何文對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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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三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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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遠處,有騷動在響。

    視野中吹起幾許煙塵。

    在廊道上與正要離開的“轉輪王”許昭南聊了幾句。走進院子裏時,王難陀看見師兄背負雙手,正在露台邊遠眺,凝望著城內亂起來的地方。

    “師兄。”他在後方不遠處行了一禮。

    林宗吾沒有回頭,過得一陣,王難陀聽得他微微地歎息一聲:“……有生皆苦。”

    “師兄何以作此感歎?”

    “江山半壁,千裏之地,大好局麵。”林宗吾歎道,“有些時候,他們又要打起來,連本座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言語之中頗有一種“我這等恐怖分子都不明白你們是怎麼想的”的唏噓感……

    王難陀點了點頭,很理解。

    “許公……與師兄說過他的想法了?”

    “……何文倒行逆施,該殺。”

    聽得這句,王難陀蹙起眉頭:“許公他……讓師兄去殺何文?”

    “不至於此。”林宗吾笑著搖了搖頭,“昭南與我說了近日的一些變化,公平王心思難測,他與其餘三位已經開始調兵,力求在半個月的時間內做好與其大戰的準備。但這件事的發展太過直接,公平王幾乎是明著將讀書會的事情認下,如此不智,反倒讓人覺得背後還會有反轉……師弟這邊打探得如何了?”

    王難陀壓低了聲音:“除當日平等王那邊的說辭外,目前便隻有猴王證明西南之人到了場,但此事仍舊頗有蹊蹺,追殺平等王公子的那位,自稱龍傲天,在通山縣殺了猴王家中不少人,說是自西南來,其實並無過硬證據,而且,與這龍傲天攪在一起的那位……自稱齊天小聖的刺客,聽起來像是……師侄。”

    “哼哼。”林宗吾表情威嚴,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隨後道:“……你接著說。”

    “這龍傲天性情隨意,無法無天,就算真是西南出來,恐怕也不是什麼使節團的人,至於猴王當日與另一位西南來人交手的情況,並無旁人佐證,猴王被打的不輕,說對方練的是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樣貌與那路紅提的弟子‘黑鐵神’仇書延類似,不過,暫時並未在其它地方見到這麵如黑炭、身手高強的‘黑鐵神’出現的信息。”

    “那位小朋友,當日在呂梁又不是沒有見過,不過比旁人黑些,哪有麵如黑炭這般誇張,這樣找自是找不到的……”林宗吾搖頭哂笑,“不過,對於西南使團究竟有沒有來,師弟你怎麼想?”

    “……雖然互為敵手,但眼前的公平黨大會,確實是一件大事。往日裏說何文與寧毅不睦,這次大會又是故意占了西南的便宜,因此大家夥兒以為西南不會派人過來,但如今想來,不得不承認寧毅是個做大事的人,若他派了人來,倒也並不奇怪。隻是以我看來,他未必會選擇何文聯手啊。”

    “何以見得?”

    “人說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寧毅此人,火氣是很大的。”

    關於寧毅的火氣,王難陀並沒有展開說,但對於林宗吾而言,自然便明白了。他背負雙手,歎了口氣。

    “公平王何文對讀書會的態度含糊,若在普通情況下,是立即就要引起其餘四家反噬的。但就因為一條西南來人的傳言,其餘各家各戶,而今都如驚弓之鳥,隻能以清剿讀書會為手段,暫時向何文施壓。昭南方才過來,他所擔心的,不止是何文在私下裏與西南有接觸,他擔心的,乃是西南接觸的人,不僅一家。”

    王難陀皺了皺眉:“高暢……”

    “這些時日,大家都是說,高天王與公平王乃是一路人,其餘三家一路,但仔細想想,‘閻羅王’周商固然性格激進,可張口閉口的,又何嚐不是西南傳來的理論。他不光嫌棄何文束手束腳,成不了大事,甚至認為西南那邊做事都不夠徹底,按寧毅的作風,與他未必沒得聊。至於那位平等王,他經營商路,手下物資豐裕,張口閉口便是心魔第二,若寧毅真願意與他談,你說他會不會屁顛顛地湊上去?”

    “但他的兒子畢竟是……”

    “這些大人物,死了兒子都能忍住,更何況隻是少了一隻手。他咋咋呼呼,第一時間出來挑事,究竟存的是什麼心,誰能確定?萬一四家聯手對抗公平王,臨到頭來,兩家倒戈,其餘兩家,是要被瓜分掉的。昭南方才過來,擔心的,也就是這些事情。”林宗吾微微頓了頓,“如此大好局麵,千裏江南,你猜忌我我猜忌你……真是讓人覺得,何苦來哉呢?”

    他武藝高強,幾近天下第一,隻是進入政治場後卻是連連挫敗,在中原、在晉地都沒能掀起多大的局麵。這次來到江南,一開始固然還有些矜持,但隨即便察覺到公平黨的聲勢浩大。過去北人南遷,天下精華盡歸江南,如今雖然山河殘破,可公平黨席卷之後,其勢力仍舊成為了許多人眼中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不知被多少人羨慕。

    如今江寧各方彙聚,五係合流,眼看著形勢一片大好,公平黨充滿前途,誰知臨到頭了公平王本人還要出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幺蛾子,將整個公平黨推到大亂的懸崖邊上。

    就算要搞什麼鬥爭,合並成功之後再搞難道不好嗎?

    林宗吾都為之感到晦氣和惋惜。

    “外來各家,如今狀況如何?”

    “各方都在積極接觸,但有幾家行蹤詭異。”王難陀道,“此次大會,天下各方勢力皆有安排人手,但明麵上勢力最大的,無非幾方。臨安的吳啟梅、鐵彥是來求公平黨高抬貴手的,過去一段時日奔走積極,但自金樓事件後,一些人將矛頭指向他們,這使節團的人躲避幾日,如今倒是沒有了音訊,一些人在私下裏傳,說不定他們已然被殺了。”

    林宗吾點點頭。

    吳啟梅與鐵彥這個小朝廷,過去因女真東路軍的扶持而起,如今卻是非常可憐的,因為無論從道義還是從實力上來說,他們都已經陷入天下皆殺的境地。東南的福建朝廷要殺他,打著武朝名義的劉光世、戴夢微要殺他,西南早就放出了風聲要殺他,至於看起來沒什麼牽扯的中原鄒旭、晉地女相,若是可能的話也不介意順手殺掉他們,畢竟小朝廷投靠女真,名氣已經臭了,誰做掉它就算沒有實利也能大刷一波聲望,何樂而不為。

    至於就在江南的公平黨,打土豪分田地,首當其衝的便是盤踞臨安的這幫豪紳地主,周商早將其當成囊中之物、冬日裏的存糧。倒是何文這類理智派、時寶豐這類資源派,呼籲事情要講規矩,對自願改造和無大惡者能網開一麵的,倒是給了對方一線希望,於是趁著大會時過來,隻要願意接納的便到處遊說,一開始登了許多人的門,甚至送出不少金銀。

    隻是金樓的那場行刺之後,劉光世的使者被殺,有人便在私下裏說,如今的江寧城,最害怕公平黨合並的便是首當其衝的臨安小朝廷,後來又漸漸傳出行凶者疑似過去的綠林大梟吞雲和尚,而這吞雲和尚肆虐江南時,依稀仿佛受過吳啟梅與鐵彥的雇傭。

    吳、鐵二人派出的使者團自然也嚐試辯解,但在找不到真凶的情況下,城內的氛圍頗有一種“大家已經決定了”、“反正說你是壞人也不算冤枉你”的傾向。導致這使節團連夜轉移躲避。不知躲到了哪裏,到得如今仍舊沒有現身。

    “……東南小皇帝那邊的使團如今是左家的左修權帶隊,他們過去一段時日很低調,但最近幾日開始,已經在偷偷地與人串聯。我們私下裏打探過,暫時尚不清楚他們會將籌碼放在誰的身上,但初步看來,何文與周商首先會出局。對於東南那位來說,這兩位的意誌過於堅決,他們一旦殺出福建便會遭遇公平黨,因此即便短暫結盟這兩位也不是好選擇,如今看來,他們與高天王走得最近,但與平等王或是咱們這邊,也不是不能談。”

    王難陀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聽說許公已經派人過去相邀了。”

    “左家地位超然,與西南的關係也很好。”林宗吾笑笑,“若是對方願意合作,說不定西南的消息,他們也知道一二。”

    王難陀點點頭:“此外,劉公與戴公二位派出的使團頗為有趣。古安河遇刺後,正使的職責落於猴王身上,師兄知道,猴王此人頗有野心,近來代表劉公與許公談判,私下裏應該給自己撈了不少的好處。但猴王之外,這使團尚有另一位副使,也是做得有聲有色,倒是令情況有些耐人尋味起來。”

    林宗吾想了想:“呂仲明?”

    “便是戴公的這位弟子。”王難陀道,“劉公與戴公結盟,明麵上一切以劉公為首,但戴公此人的威望也不少,呂仲明以副使身份過來,初時在其它的事情上與人談得不多,隻一心一意給人推銷那‘中華武術會’的計劃,與眾人立下重重許諾,道隻要戴公有朝一日進入汴梁,這中華武術會便會成立,與眾人許諾的事情也會兌現。為此事,他也是找過師兄的。”

    林宗吾點頭:“戴公此人德行深厚,那呂仲明也頗有禮貌,帶了一封書信過來,說若是大事能成,希望我去當那中華武術會的會長,若我不願意當會長,便可掛個太上長老、名譽會長的頭銜。這是於武學一道有好處的盛事,我便也隨口答應了他。呂仲明此人行事頗有分寸,此後並未借我名頭到處宣傳,我是有些欣賞的。”

    王難陀道:“古安河死後,猴王確定了與許公的結盟,呂仲明仍舊到處遊說,宣傳這中華武術會的計劃。最近幾日,倒是有不少人將之視為了戴公的代表,私下裏與其談了許多的合作……當然,這些事情真真假假,如今尚無定論,不過與猴王談完後,許公也私下裏見了呂仲明兩次,這倒是有點後來居上的意思了。”

    “合縱連橫,連西南與女真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戴夢微不簡單。他派出的弟子,也不容小覷。”

    “至於其它還有兩家,樓書婉派出的使團是由那位安惜福小朋友帶隊,前段時日他被許公與周商兩邊一道追捕,如今沒了音訊。晉地與西南關係匪淺,若是能抓住此人,或許也能問出一些西南的狀況來……至於另一邊,據說鄒旭也派出了一隊使節,私下裏或許還聯絡過許公,但西南的消息從平等王口中傳出後,這一隊人已經完全銷聲匿跡了,在我們看來,必是害怕被西南來人尋仇。”

    “派出人手,盡量的找一找鄒旭派來的這幫人。”聽得王難陀說起這些,林宗吾道,“關於西南的底細,鄒旭最清楚,若是可能,將他拉到我們這邊來,至於安全問題,本座願意給他們一個擔保。便是需要我出手,那也沒有關係。”

    “是。”王難陀點頭道,“如今西南的名頭出來,鄒旭這邊大家也都派出了人手去尋。我們這裏隻要放出風聲,相信不久會有結果。”

    “至於安惜福……”林宗吾沉吟片刻,微微歎了口氣,“放過他們吧……當年摩尼教的老人,如今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小安是方百花的弟子,但方百花已死,他這些年來在晉地跟著王寅……不太容易。當年在晉地並肩抗金,我與王寅之間,沒有什麼恩怨了。若是能見到他,可以帶他來見見我。”

    城市之中的煙塵在秋日的陽光中飄蕩,林宗吾龐大的身軀在歎息之中似也變得祥和起來,王難陀能夠體會他的心情,點了點頭。

    事實上當初在晉地拉起隊伍來、一同聚義抗金,林宗吾與王寅本是有修好機會的,但當時林宗吾麾下勢力龐大、教眾眾多,樓書婉與田實對他也是畢恭畢敬,倒令得他有些瞧不上王巨雲那衣衫襤褸刀槍不全的“亂師”,雙方便頗有默契的未做交談。

    不久之後他抗金失敗,細細想來,感覺亂師也是頗有可取之處,但到得那時,他也不好再登門與王寅敘舊……這些事情說來簡單,但內中也有複雜緣由,譬如那女相樓書婉,當時便有挑事作梗的端倪,有幾次看似說和,實際上起了反效果。他懶得再細想此事,真要說起來,也就是政治場實在太過險惡,人心汙穢。惡心。

    師兄弟倆說起此事,話題倒是稍稍輕鬆了一些。過去的一個多月。城內各個代表團私下裏合縱連橫、到處交朋友,但隻要是有選擇權的,都還存了些待價而沽的心思,即便是公平黨的五方,也並未迫切地要與某一家談妥協定這是因為按照預定程序,公平黨五方是要聯合的,其餘各家各戶,都屬於過來抱大腿的性質。

    然而何文腦抽的舉動一出,雖然時寶豐許昭南等人還無法確定他的目的,但一個不小心,公平黨大會就成了至少有一兩家被清理的內訌局。這樣的情況下,每一個外來大勢力的站隊都變得重要起來,各家各戶都如同吹響了號角,紛紛到外頭拉人。一旦真的要打起來,不管何文有沒有更多的陰謀,強大自身總是沒錯的。

    針對城內各家的態度又聊了幾句,王難陀有些欲言又止:“其實……師兄……”

    “嗯?”

    “師侄的事情,這邊是不是得插手一下?我的想法是,讓他回來算了……”

    “哦?為什麼?”

    “與那自稱‘武林盟主’龍傲天一道行動的少年,與師侄實在有些相似,多半是他,對外頭他自稱‘齊天小聖’孫悟空,但是……這個……”

    林宗吾看著他。

    王難陀猶豫片刻:“綠林間也給他們起了外號,一個是五尺Y魔,一個是四尺……四尺那個,便是師侄……”

    林宗吾看著他,背負的雙手放開了。

    “綠林間這些謠言,積毀銷骨,師侄這邊,也不知……”

    “噗哈哈……”

    林宗吾笑了出來,隻聽得那笑聲回響在院子當中,隨著內力的鼔蕩,逐漸籠罩往半座新虎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來得突然,宮殿之中遠遠近近聽到這聲音的人無不為這內力折服,隻是林宗吾笑意暢快,並未含有其它心情,眾人大都猜測這是遇上了什麼好事。

    身在近處的王難陀先是愕然,隨後微微有些無奈,他道:“師兄……”

    林宗吾的笑聲這才緩緩停下,他道:“展開說說。”

    “啊?”

    “他既然闖下四尺Y魔這等名頭,到底是做了什麼無恥Y行,你細細說說,我想聽聽。”

    王難陀歎了口氣:“便是沒有Y行,聽說他是被那五尺Y魔帶壞的……”

    “既然已經帶壞了,必有Y行,此事有趣,你且詳細說來……”

    “也不是帶壞,是被牽累牽累!”王難陀哭笑不得,“師兄,你不要覺得有趣,年輕人行走江湖,名聲很重要,萬一真被汙了名聲,將來可轉不回來……”

    林宗吾便又笑起來,過得片刻,道:“年輕人行走綠林,我隻擔心他經曆的事情太少,過得不夠精彩,江寧雖亂,但平安的性情太過平和,在我原本的設想中,還怕他日日化緣,躲在暗處不敢惹事。如今看來,四尺Y魔,這精彩程度,倒是遠超本座的期待了。”

    他微微頓了頓:“惡意、詆毀、汙名、謊言、騙局、敵手、爭鬥……這世上哪裏沒有這些東西?人在這些東西裏過上幾遍,仍能活著的,便是人傑。咱們能教會平安的隻是武功,江湖上的磨難,他今日不闖,異日你我不在了,他還能避得過不成?五尺Y魔……哦,這個名字我有印象,當日在通山,與猴王結下梁子的是他,金樓當晚,猴王與人交手,容貌狼狽,咱們的‘四尺Y魔’在……”

    王難陀又是歎息:“回頭想來,被猴王與那金勇笙追殺的,便是這兩個孩子,隻不過此事說得清楚了有些丟人,李、金二人對這番打鬥皆有些含糊其辭,明麵上倒是將矛頭對準了孟著桃,占了些小便宜。”

    “哈哈哈哈哈哈……”林宗吾一陣大笑,“你看,與李彥鋒、金勇笙這兩位成名高手放對,最後還能跑掉,掉過頭來,這二人於長街之上刺殺那時寶豐的公子,叫做什麼來著……隨便了,行刺後竟還能揚長而去,這等身手,這等威風,不愧是我林宗吾的弟子,師弟,你豈能不為之大笑。若是我,那姓時的死定了,我還要再殺他一次,哈哈哈哈,好!壯哉!”

    林宗吾笑的豪邁又開心,說到後來袍袖一振,儼然有種要替徒弟去殺了時維揚的衝動,也懶得考慮自己這邊與時寶豐是不是盟友了。

    “既然知道了平安的下落,你這個師叔,對師侄的事情,應當多關心一下。我如今在這新虎宮中當個泥塑菩薩,有些私下裏的事情,不好親自去打聽……”林宗吾笑著,壓低了聲音,“你去打探一番,看看這四尺Y魔的美名,到底是如何來的,想來必定有趣。而且你看,他為何是四尺Y魔,不是六尺……連當Y魔都要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將來說出長輩的名號,你我實在有些丟人,咱們的弟子,當是六尺才對……”

    王難陀知道他在開玩笑,又歎息道:“那五尺Y魔,聽說乃是西南來的人,咱們與西南,畢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長輩的仇怨,到下一代,不必再敘了。”林宗吾道,“平安的路,將來讓他自己選。”

    過得片刻,又笑道:“快去打聽,我等著聽這Y魔的惡事呢。”

    王難陀看他幾眼,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但走得幾步,又回過了頭來。

    他麵容嚴肅起來:“師兄,還有一件事,我……”

    “說。”

    “……當日公平黨席卷江南,打豪紳、分田地,許公與公平王一道,占的是大義的名分,因此我才應他的請托北上,求師兄你出山。此次固然是公平王此人心性難測,倒行逆施,但若是整個公平黨真的內訌,許公這邊,大義難存的話……師兄,咱們離開、或是幫那有大義名分的一方,也是無妨的……”

    王難陀與林宗吾相處大半生,對於這位師兄一生的追求與執念,是非常清楚的。雖然也曾為大族做事,不得已的顛沛流離,但他對於本身的名望,其實頗為看重,許多時候行事都講究師出有名。

    當初對付方臘,用的出發點是複仇;殺秦嗣源,當時說的也是去鋤奸相,為國殺賊,隻是這些年來黑旗勢大,秦嗣源被那寧毅漸漸“洗白”了而已;成為“天下第一”的這些年裏,他一直力所能及的禮賢下士;即便在晉地,他唯一選擇的立場,也一直是抗金。總的來說,師兄這一生,是希望被人所稱道的。

    這次公平黨,占的本身也是大義,可若是眼下這公平黨真的內訌,“轉輪王”許昭南占了什麼,那就難說得緊了,或許隻是一家區區造反的邪教?到得那一步,他知道師兄待在這裏,必然會非常難受,因此反複斟酌,終於還是決定將這番話說出來。

    林宗吾微微愣了愣,隨後笑出來。

    “會有辦法的。”

    他揮揮手:“且去打聽吧。”

    王難陀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王難陀離開之後,林宗吾便又轉過頭來,背負雙手看著城市裏的烽煙。

    因捕殺讀書會成員而引起的騷亂正在江寧城內蔓延,這個時候,類似的混亂其實也正在整個江南大地上推展開去。

    “轉輪王”、“平等王”、“閻羅王”乃至於“高天王”等四係力量關於清理讀書會成員的命令,都已經在陸續下達,程度有輕有重,卻都已經擺明了第一時間的立場,這是對“公平王”何文與讀書會的第一輪施壓。

    對各個勢力的拉攏,私下裏緊急的商談,也已經在兩三天的時間裏陸續展開。當然,共識與互信並不那麼容易建立起來,江南上千裏疆域的命令下達,甚至隨之而來的軍隊調動、人事變革,也不可能迅速到位。如果將公平黨視為一個團隊,其中每一位巨人的整體轉身,都需要長達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來徹底完成。

    城市當中沸沸揚揚。

    林宗吾在新虎宮中遙望烽煙的這一刻,城市的另一端,與何文有過一次徹底交談後的高暢高天王,更為正式也更為隱蔽地接見了代表東南而來的左修權。

    位於高處的房間,同樣能夠看到城市之中的亂象,左修權在高暢粗糙的泡茶後喧賓奪主,搶過了茶盞,重新泡好茶水後方才緩緩的開始說話。

    “……這一次來到江寧城中,有三家使團,是最為特殊的,因為隻有這三家,占有大義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總得選一家,進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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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四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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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來到江寧城中,有三家使團,是最為特殊的,因為隻有這三家,占有大義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總得選一家,進行合作……”

    秋日的天光自窗外照射進來,有葉子落在外頭的露台上,房間裏,左修權熟練地倒茶,將茶水推到高暢的身前。

    “這具體是哪三家,倒並不出奇。西南的黑旗,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敗了女真人,大義與實力俱在;東南的陛下,承襲武朝正統的衣缽,實力受損,但大義一項最為堂堂正正;其三,與劉光世結盟的戴夢微,他所承襲的並非武朝正統的君權大義,而是以西南所謂的舊儒學為基礎,因對抗黑旗滅儒舉動而產生的儒家大義,當今天下,許多看不慣黑旗又在福建尋不到希望的儒家子弟,會跟他並肩作戰。”

    “自古以來,欲成大事,大義與實力,缺一不可。”

    “公平黨本身也有大義,你們的大義原本便是公平二字。這是古往今來無數造反者天然就會利用的一個名分。借著西南黑旗對人權的討論結果,公平王何文將其做得更加深化了一些,但總的來說,你們都是在借著黑旗的說辭為自己做注,可惜的是,一直以來,嚐試握住這個大義名分的,一是何文、二是讀書會,如今何文拉攏讀書會,他有恃無恐,而你們,便用不了這個大義名分了。”

    “沒有這個名分,你們隻好到外頭去借。今天這三家勢力,天下人最看好的當然是黑旗,若是寧毅肯派人過來,說高天王我看好你,與你合作,相信高天王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可惜啊,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左修權喝了一口茶。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高將軍必然明白,這天下間的合作,重要的常常是各取所需。黑旗手中的好東西,天下誰都想要,可是究竟幾個人手上的東西,能入黑旗的法眼呢?高將軍,你在公平黨中擅長領兵打仗,可這天下,有幾個人打仗能比得過女真、比得過黑旗。高將軍你手中的東西,寧毅,瞧不上。”

    房間之中,老人的話語平緩,高暢望著窗外的煙塵,一麵聽,手指一麵在桌上敲打,此時倒是扭頭望了過來:“照這樣說,何文莫非就有寧毅想要的東西?你們東南的小皇帝莫非就有?我知道的,他對你們可不小氣,就為了多年前的人情?”

    左修權笑了笑,隨後的回答,卻沒有太多的猶豫。

    “這些年來,寧毅想要的東西有很多,一方麵,他建立黑旗,銳意進取,提出‘四民’的理念,開民智、立人權、興格物、促商業,欲開千載未有之新局。但另一方麵,將軍知道,外界諸人對他的做法存疑,戴夢微說他剛強易折,吳啟梅更是諸多唱衰,而即便是佩服他的人,如你、我,也難免對其有所疑慮。”

    高暢道:“然而他已然打敗了女真人。”

    “他打敗了女真人,可以向天下展示他的強勢。”左修權道,“但即便如此,寧毅此人令天下英雄望塵莫及的是,他仍舊對自己,心存警惕。”

    “哦?”高暢蹙起了眉頭。

    左修權笑笑。

    “在外人看來,寧毅此人,行事果決,霸道無雙,當年周喆倒行逆施,他走上朝堂,一刀砍了皇帝,自此,天地傾覆。可若是仔細分析,自弑君開始,他選擇的是最為極端的道路,卻從來不願阻礙其他人的路,甚至樂於見到有心人在其它道路上的探索。”

    “當年西南大戰在即,華夏君兵源最缺,在老牛頭,一批人造寧毅的反,如公平黨一般要分田分地,寧毅默默承擔後果,由他們去探索。後來老牛頭均田失敗,也是寧毅派人,過去收拾殘局,甚至對分田分地失敗的過程,著人一一記錄。”

    “寧毅弑君,他當年的好友李頻過去行刺於他,被他一句滅儒的話語逼得探索新儒學,以道理為基礎,嚐試重注孔孟,自那之後,西南在幾次的交流中甚至往李頻這邊送過幾車的書,皆是華夏君對新儒學的討論結果。”

    “女真西路軍戰敗,天下方定,他向其餘勢力出售技術,也出售想法,對東南新君,他幫得很多,對晉地,女相抗金有功,他幫忙很多,甚至於對戴夢微,他並不吝嗇於技術和想法的流動。為何?對外說,是有一天他席卷天下,這些東西便都是他的,但與此同時,這中間有句沒說的話……”

    “寧毅的起事是為了救此華夏,倘若有一天,他的起事不成,其他人成……也可以。”

    茶香彌漫,高暢扭頭看著左修權。

    “……天下真有如此人物?”

    “老朽愚鈍,才疏學淺,但家叔左公端佑,脾氣上來時甚至能與秦嗣源決裂,可不是什麼殺人無算的霸道人物就能折服的。”

    高暢緩緩喝了一口茶,失笑中,緩緩道:“還以為左公今日過來,是為了說服高某與東南結盟,你如此推崇那寧立恒,就不怕高某心向往之,轉投了西南,為一犬馬嗎?”

    “若是高將軍願意,老朽還真想建議你配合何文,投了西南,而後厲行革新,肅清軍中冗弊、清理種種裙帶關係,若能成功,則天下又能多一強軍,也又多出一條道路來。”

    高暢眯了眯眼睛:“左公這是肺腑之言,還是諷刺高某,怎麼聽不明白了呢。”

    “既有肺腑之言,又有諷刺之意。”左修權坦然道,“若真能將軍隊完全肅清,以軍法肅人,令行禁止,那自然便會成為黑旗那樣的強軍,可古往今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人們莫非真想不到?就如同公平、平等、均田、大同,兩千年前的人想的便是這些事情,孔子為何被我等稱作是至聖先師,就是因為他第一個明明白白地說出了大同的構想,可是誰做到了?誰做得到呢?”

    左修權的笑容也是無奈而諷刺:“這個世道,從來不會為你美好的想法讓步,時至今日,寧毅仍舊在一遍遍的肅清軍紀,他的華夏軍,每一年也有大量腐敗之人被查出來,這是因為華夏軍從頭到尾都在逆境中打仗,寧毅以他的權威主持這件事情的運作,可是若有一天,他們的仗越打越少,軍中的朋黨越來越多的時候,寧毅的權威,是否還有用呢?有一天他死了,這一年年的肅清,是否還能清查出多少人來呢?”

    “東南的朝堂中,也有好用的軍隊,嶽將軍的背嵬、韓將軍的鎮海兩係,如今由陛下的權威與兩位將軍的自覺強行撐著,不許其餘文官插手,方才保存了戰力。這些東西,不可長久……至於高將軍,你的權威從何而來?是因為軍紀嗎?是因為你手底下的軍隊,每一個人都認你?”

    老人搖了搖頭,為高暢斟了一杯茶:“你的權威,並不來自於你手下的百萬人,而隻是來自你下頭的幾十人,那幾十個將軍,每一位的手下又有幾十人,如此推演,成百萬之眾。若是你想殺一通,改一改這規矩,其實是好的。人有向上之誌,任誰都要為之歡呼……高將軍,你改嗎?”

    高暢望著窗外,沉默不語。

    左修權換水,泡茶。

    過得片刻,高暢諷刺地笑了笑,他望向左修權:“何文莫非就真的想改?”

    “這件事老朽豈能說得準。”

    高暢想了想:“我聽說,當年在西南,寧毅與何文有過過節,公平黨雖借黑旗之名起事,但過去兩年,何文對寧毅的忌憚,不是作偽,他們真能聯手?”

    “……原來高將軍怕的是這個。”

    “不論如何,有些事情總是要做,但在做之前,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能弄清楚些,總是好的。”

    左修權斟酌了片刻:“當年何文替武朝到西南臥底,他風流倜儻、辯才無礙,得了寧毅義女的傾心,後來事情敗露,以寧毅對家人的照顧來看,他不該再對何文存有好感。但另一方麵,說起寧毅的格局,在這些大事上又似乎不會拘泥於此。因此何文的話是真是假,可能性都有。”

    “左公與西南關係匪淺,這次可曾見到西南來人?”高暢盯著左修權。

    左修權笑了起來:“結盟的事情尚未談開,高將軍打聽的消息可真不少。”

    高暢笑道:“左公也可以不答。”

    左修權斟著茶水:“傳說中的黑旗使節,老朽尚未見到。不過在我看來,高將軍如何選擇,並不在於黑旗有沒有來,隻在於你想不想換個活法……或者選擇死法而已。”

    “……若沒有黑旗,何文這樣做,他已經死了。”高暢麵色冷然。

    左修權微笑。

    高暢看著他:“老人家既然是讓我選東南,你們能給我什麼?除了那勞什子的大義名分。”

    “有了大義名分還不夠嗎?高將軍莫要讓人小看了。”

    “如你所說,戴夢微也有大義名分,他最近還要入主汴梁呢。”

    左修權笑起來:“高將軍一生誌向在哪?”

    “嗯?”

    “老夫來到城內近一月,為東南之事而來,細細看過公平黨五家,最後選擇的是與高將軍正式商談,自然是有理由的……”左修權笑道,“何文當年為武朝臥底,從西南回來後遇上了貪官,在牢裏家破人亡,出牢獄之後,恰逢陛下登基後於江南輾轉,他混跡流民之中,本托庇於陛下的軍隊,誰知道陛下借船隊轉道東南,這批流民又被拋下,自此始有公平黨出世。”

    “哼。”高暢冷笑一聲,“你也知道,你們那小皇帝當初做了什麼事情!”

    “為此事,陛下一直內疚至今,因此對公平黨,幾度提出運糧賑災,但何文不接。”左修權歎了口氣,“當然,今日要探尋此事的方方麵麵,沒什麼意義,陛下有理由跑,何文有理由鬧,但不論如何,何文是接受不了東南朝廷了。他與周商,最有可能是選擇與西南聯手……”

    “周商?”高暢皺眉,“周商是個瘋子。”

    “寧毅也是啊。”

    “……”

    高暢偏著頭。

    左修權話語平靜。

    “去掉何文與周商,便剩下許、時與高將軍三位,但老實說,許昭南、時寶豐有稱帝之誌,不論是否異想天開,他們是有野心之人,與戴夢微那邊,恐怕更配一些。”

    “為何有野心之人便會選戴夢微?”

    “因為對劉光世,汝等可取而代之。但聯手東南,你們想要取代陛下,很難。”

    高暢沉默下來。

    “至於高將軍,你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數十好友,縱橫捭闔,成一世功名,在殺人奪產之類的事情上,你的劣跡更少,即便發生了,也多數是在戰場上,這些事情,自古都有人諒解,因此說起來,高將軍你與東南的陛下,更為相稱。若能結盟,將來你是與嶽帥、韓帥鼎足而三的大元帥,在東南最為窘迫之時,你率江南數百萬之眾首先回歸武朝,對東南來說有千金市骨之效,隻要高將軍你不謀朝篡位,將來你會有好結果。”

    左修權斟茶:“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些事情說起來很好,但人要拿什麼,看的是什麼適合自己。西南的路,說起來很厲害,令人高山仰止,但即便寧毅本人,也知道風險極大……戴夢微的這邊,幹掉劉光世你說不定可以當皇帝,但諸侯並起,野心家都在這邊……陛下這邊,最為穩妥,陛下年富力強銳意進取,不是庸君,你手握大軍、雪中送炭,正當其時,而且借此一波機會,你縱然不做徹底改革,也能狠狠整肅一番軍紀,依老朽多年經驗來說,這世上能成事的,往往不是那最激進的、也不是最保守的,而恰恰在於,恰到好處的、中庸者勝。”

    他講茶杯,往高暢那邊推了推:“這是適合你我的路子,考慮考慮。”

    視野遠處,煙塵飄散。

    高暢握著茶杯,望向那邊。沉默不語。

    ……

    緝捕讀書會成員引起的烽煙在城內彌漫。

    時間接近中午,靠近城市中央的比武場館,一群群觀看比武大會的人們從場館中出來,在附近的街頭聚集。

    短短兩三日間,江寧城的氣氛已變得混亂而躁動起來。

    一方麵,熱熱鬧鬧的比武大會仍舊在城市之中舉行,已經進行到半決賽的日程。另一方麵,因追捕讀書會成員引起的混亂已經在城內爆發了上百起,有的甚至一度蔓延到比武的場館中來,甚至短暫地中斷過比賽。

    在這場突然開始的混亂中,首先被抓捕和殺死的,多半都是公平黨內部的成員,至於外來的商旅、俠客,一時間反倒被波及得少。因此,看著一幕幕混亂的爆發,隻要還沒波及到自己身上,部分人甚至有一種看公平黨熱鬧的奇怪心情。

    此時上午的比武結束,從比武場館中出來的人們或是外來的商旅、或是背負刀劍的俠客,一麵交談一麵走到了附近最大的街道口,隨後便看見廣場上有架子立起來了。

    悲戚的呼號聲無數。

    在眾人的視野中,一隊一隊的囚犯被人用囚車押運了過來。這些囚犯不斷地哭嚎與呐喊,眾人聽得片刻,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閻羅王”周商的麾下,對讀書會的成員進行清理,執行百一抽殺令,凡一百名“閻羅王”麾下成員,必須找出至少一名讀書會的逆賊,可以互相舉報、揭發。而從大規模的抓捕到行刑,甚至不到兩天的時間。

    “閻羅王”麾下識字的人本就不多,這次被抓起來的,多數都是這類人。而在囚車之中有少數人更是在不斷大喊冤枉,這少部分人實際上連字都不認識。

    聚集在周圍街口的商旅與綠林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即將執行的行刑一幕。

    街道的一個角落,名叫曲龍珺的少女裹著她髒兮兮的衣服,也正在遠遠地觀望著這一幕,尋找著這些囚犯之中是否有“小院子”裏的同伴,她急得不斷跺腳。

    有宣講官在台上大聲地宣布這些人的罪名:

    “……這些讀書識字之人,平素便趾高氣揚,大搖大擺,瞧不起咱們這些不識字的人……他們還組建什麼讀書會,私下裏聯合,說咱們公平黨的壞話,說咱們公平黨有問題……他們就是覺得,咱們這些不識字的人,不配與他們平等,他們要成人上人、要當官、要成地主,要蓄私田、要養豪奴、要娶很多個老婆……這樣的人,你們以前都見過。但是今天,咱們就要告訴他們,我們是平等的”

    人群之中竊竊私語。

    稍遠一點的閣樓之上,“天殺”衛昫文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過得一陣,有人私下裏報告了什麼,隨後,“量天尺”孟著桃出現在了閣樓的窗口前。

    “讀書會的罪名,好像不是這樣的吧?”孟著桃聽了一陣。

    “有誰在乎呢?”衛昫文似笑非笑。

    “恰巧路過,便來湊個熱鬧。”孟著桃也微微笑,“不過,這樣子殺人,恐怕是要出問題的。”

    “孟兄那邊,沒有殺嗎?”

    “殺了不少,但我也知道,冤殺了不少……你們這邊最離譜,這樣子殺,有什麼好處?”

    “百一抽殺,這麼大壓力,肯定能找出人來的。”衛昫文笑了笑,他望著下方,偏了偏頭,“對於讀書會這件事,小弟最近有個想法,不知道對與不對,孟兄想聽嗎?”

    “說說。”

    “百一抽殺,衛某不知道冤殺了多少。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還敢跑到衛某跟前來為讀書會說話的,不管他說得多有道理,衛某覺得,那多半就是讀書會的成員。”衛昫文的目光緩緩轉了過來,望向旁邊的孟著桃,“孟兄……覺得有沒有道理?”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孟著桃的目光冷了下來,隨後也扭頭望向衛昫文,“咬我啊。”

    “哈哈哈哈……”衛昫文笑了起來,“玩笑、開個玩笑,衛某哪裏敢拿孟兄開刀,不過……之前有六個人過來勸我,他們現在,都在下頭呢。”

    孟著桃看了看樓下的景狀,劊子手已經準備好大刀,第一批人被押上了刑場,不斷哭喊、叫罵。他轉過身:“告辭了。”

    衛昫文望向他:“孟兄,咱們這次是一夥的,對吧?”

    “你跟你老大都有病。”

    “這個世道就是有病的。”衛昫文笑著,低聲呢喃。

    孟著桃便要離開,隨即,視野的餘光看見不遠處的街道間,屬於“公平王”、“龍賢”的旗幟洶湧而來了。

    “要打仗了。”衛昫文並不奇怪地說了一句,隨後道:“叫人。”

    巨大的對峙,便要在這廣場間展開。

    公平黨的勢力當中,“高天王”高暢、“轉輪王”許昭南、“平等王”時寶豐、“閻羅王”周商等四方針對讀書會的清理命令皆已下達。九月十二中午,何文以“公平王”身份,向整個公平黨地盤下達的不許無故濫殺公平黨內部成員尤其被稱為“讀書會”成員的黨眾命令,開始朝整個江南發出,開始直接“粗暴”地幹涉其餘四係的內政。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做法。

    下午,城市北麵,公平王何文所在宅邸,無數遊說、勸說者也在洶湧而至。

    許多人至今還弄不清何文的打算,以政治鬥爭而言,最近的這個做法太過粗暴,在許多人看來,或許更像是在醞釀什麼反轉,但即便有反轉,這樣的做法也已經逼近其餘四方的容忍底線了。

    同日下午,許昭南拜訪何文。

    當晚,時寶豐拜訪何文。

    第二日,周商拜訪何文。

    此後又有多人間的數輪交談。

    同樣的時間裏,城市之中日升月落。

    不起眼的橋洞下,一名女子的生命,正漸漸地從她的身體上離去,兩名少年人為此在混亂的城市之中奔走了幾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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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21 23:31:18
第一一〇五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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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緩緩向前行駛。

    許昭南坐在右邊的位置上,身上是明黃與深紅點綴的衣袍,目光平靜溫和,不怒而威。

    “……五月的時候,讓人做掉了黃權……還記得他吧?我挺喜歡他的,咱們第一次見麵,是他居中牽的線,人笑眯眯的,一個胖子,看起來跟誰都不錯……”

    “……我為什麼殺他?為了你……今年的時候,人已經變了,地盤擴得太大,手底下人多,一群混蛋溜須拍馬,他開始瞧不起你。找到我這邊,說,許公,何文那個瘦子,現在手底下已經不如我們了,除了名頭大他還有什麼?他瞧不起你,我就幫你做了他……”

    “……死胖子,知道我要殺他,敢反抗。”

    “……你知道的,陳爵方殺他一家三十六口,他不反抗,本來可以少死一點人。”

    “……為什麼殺他?死胖子笑眯眯的,又會說話……但是在我的地方,誰不尊重公平王,就是不尊重我……許昭南。”

    許昭南手指敲了敲,看著對麵的人。

    “……今年過來,說要幹掉你的,死鬼黃權不是第一個……尤其是開會,手下的那些讀書人說,你的名聲太大了,非得第一個幹掉,否則就會有麻煩——我把你當自己人!我許昭南拿你當自己人!”

    “……許昭南是幹什麼的?許昭南是信光明教的,何文,信教的人實誠,大光明教的書裏告訴我們,做人要講道義,要問心無愧,對上,要敬天法祖,對下,我們要對得起教友黎民。。我許昭南為什麼能把人拉起來?這麼多年,我沒有對不起過自己的兄弟!”

    “……但如今你對不起我。你往我的地盤上伸手,你真的想打起來?”

    馬車骨碌碌的前行,秋風拂動的車簾縫隙間偶爾顯出外界的街景與天光來。許昭南盯著前方的何文,過得好一陣,才見何文歎了口氣。

    “在對讀書會的事情上,你們真的做過了。”

    “沒有什麼做過了的,公平黨兩年,你我殺過多少人了?周商那瘋子殺了多少人?你往我的地盤上下命令,才叫做過了!”

    “讀書會的人是有好的想法的……”

    “不要跟我打這種馬虎眼,何兄弟,大家關起門來說亮話,你就不要在這裏給我裝瘋賣傻,到我的地盤上下你公平王的命令,不許濫殺讀書會的人,你是想收讀書會的心,但我跟你保證,接下來沒有一個人能逃到你的地盤上去,今天下午談不攏,我晚上就開始調無生軍去太湖——不止我一個人會這樣做!”

    何文坐在那兒,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許昭南的眼神憤怒,朝後靠了靠。過得片刻,他指向何文。

    “這次是你不聽勸。”

    何文的身體朝前方坐了坐,目光低垂,隨後抬了起來。

    “許公,拿出決心,跟我一起幹吧?”

    “什麼?”

    “從頭到尾,我就沒有開玩笑,所以的事情,我都是攤開在台麵上說的,但是你們沒人信,以為我開玩笑,以為我在玩什麼陰謀詭計,想要讓誰出局……沒有,許公,公平黨局麵危殆,放下江湖義氣,跟我一起做改革。高暢已經決定跟我了,我們聯手,不怕時寶豐和周商。”

    “……你當我是傻子?”許昭南偏頭看著他,“為什麼要改?改掉江湖義氣?義氣都沒有了你還要做人嗎?讀書會那些東西是西南拿出來偏傻子的!你真的信啊?”

    “許公,你真的不信啊?”何文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之後抬了抬手,“黃權是動你的小妾被你做掉的,何必呢?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先不說很多人覺得那是個冤案,就算是真的,送給他就送給他了。論辦事,黃權比陳爵方有本事。”

    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許昭南忍不住笑了起來,牙齒都露出來了,“哈哈哈哈哈……黃權,哈哈……那個小妾是我新看上的,大家都知道,是我新寵,他一個執掌不死衛的,讓人把那種消息傳出來了,我怎麼辦?我不動他,還不讓人覺得,他重要到我不能動了?他試探我啊……至於小妾算什麼?我在乎嗎?別說他沒看上,就算看上了,私下裏跟我開口,可以一起的啊。自己家兄弟,獨樂樂何如眾樂樂,對吧?”

    “許公……豁達。”何文目光頓了頓,笑道,“這下有關起門來說話的感覺了。”

    “是吧?”許昭南笑,“王八蛋,是你你也殺他……不過話說回來,姑娘不錯,是個良家,要不是殺黃權的時候順手殺了她,今日大家可以一道品鑒。”

    “下次一定。”

    何文露出笑容,許昭南卻是目光凶戾地指向了他,那手指定在空中,許久未動。何文麵上的笑容便又漸漸的轉為平靜,過得一陣,甚至變做了冷漠。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公平黨就要回不了頭了,許公。”

    “公平黨本就回不了頭,也沒有必要回頭。你要麼是起了壞心眼想對付我們,要麼是你被讀書會的那幫人騙了,異想天開。”許昭南說到這裏,頓了頓,“不對,讀書會的人騙不了你——你是被西南的寧毅給騙了?”

    “……公平黨大會,到頭來層層妥協,是沒有意義的,走到最後無非是個厲害點的方臘。而且許公,這些問題最後都會歸結到組織度的問題上……”

    “你看你滿嘴都是西南的妖言……”

    “有沒有問題,終究是要拉上戰場的。許公,女真西路軍跟華夏軍的那一戰,宗翰、希尹帶隊,手下將領都精通排兵布陣……沒有用了,手榴彈一扔,你所有的排兵布陣都是扯淡,西南直接把軍隊散出去,命令還是能夠執行,他們每個人都會動腦子,你的無生軍扔出去試試看。”何文道,“……這是數千年未有之變局。”

    “西南遲早是要折的。何先生,你根本不用考慮他。”

    “許公,你也信剛強易折那一套?”

    “我信的是你們讀書人的中庸,何先生,自古以來這些大事情,看起來最好的那個和最壞的那個,都是要出局的……天下人說什麼心魔心魔,何文,大光明教才是真的心魔,你見過那些教眾的心中所想嗎?你讀書讀了一輩子,你知道這世道最底下的那些人心中所想嗎?你要改革?要組織度?要人人讀書?自覺?一千個人中間隻有幾個人能做到!”

    許昭南身體前傾,目光嚴肅:“你可以用一些辦法把所有人都壓得變成這個樣子!寧毅他做得到,至今還能撐住,他很了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它遲早是要爆開的。什麼心魔,這世道人心我也看了一輩子!寧毅逆著它來,用盡辦法,他厲害。但會有盡頭的……西南說格物,說規律。我談的才是規律,你們都在做違逆規律的事情!”

    何文笑起來:“許公對西南果然也很了解。”

    許昭南目光望向一旁,擺了擺手:“何文,別把話往這裏引,我說了,你很大的可能是要對付誰……大家趁亂世起兵,相處一年多,也算是守望相助,我許昭南自問對得起你,你不跟我說,我隻好認為你要對付的是我……至於受了西南的鼓動,你真想豁出去轉身,那你最近做的也太糙了。”

    何文歎了口氣,他想了想,又將身體前傾過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樣,若我真的存了壞心,想要對付許公你,你打回來那是應該的。但如果……過一段時間,許公你發現,我真的是豁出去所有東西,想要革新,我要立規矩,借讀書會這把火,把真正願意走正路的人集合起來……許公你是讀過西南理論的人,那個時候,捫心自問,你跟不跟?”

    許昭南盯著他,他張了張嘴,目光迷惑,沒有說話。

    何文壓低了聲音:“西南的人,確實過來了,他們找到我,問清楚我的想法,他們確定支持我。許公,這世上沒有容易的事情,你是想當個方臘,抓幾個小妾快活幾年,還是想要在這世上真的做出些事情來,或許得個善終?許公,你考慮一下,即便你如今拿不準主意,到時候也不晚,隻要你願意革新,願意講規矩,我們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西南的人找到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西南過來的是陳凡。”

    何文這句話輕輕地說出來,馬車之中,許昭南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許公,跑到這裏來,在開大會的時候向你們的地盤上發命令,直接挑釁,一打四,如你所說,這些動作是糙了點。如果手上沒牌,我怎麼敢這樣做?另外,您看過西南的那些東西,就該知道,既然鐵了心做這種程度的改革,做事便不能拖泥帶水、徐徐圖之,哪怕要割肉,擺明態度是最重要的。就如同寧毅,他要造反他就得殺皇帝,一刀把兩邊的關係都切開……”

    “……我不期待許公您直接就相信我,您覺得是陰謀詭計,您就按照陰謀詭計來。但咱們今天關上門,我何某人自造反那一刻起,就當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很難,您覺得匪夷所思,但我不怕你們,哪怕沒有一個人跟上來,今天我一樣打你們四個!要麼你們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們!因為不這樣做公平黨就完了——你們也得完!”

    何文的聲音高亢了一瞬,隨後又低下來。

    “……我覺得這條難走的路,是唯一的路。許公您若真不信,那沒有辦法,但若是許公您仔細想過覺得是有道理的,我不求其它,隻希望許公您稍微留個餘地。如您所說,我的命令發到你的地盤上,那些讀書會的人,也走不出來,但是在您沒想清楚之前,抓住了他們,能不能暫時不殺。若是要打仗,隻求您這一點,就算是……我們私下裏的一點默契。”

    許昭南看著他。

    馬車依舊緩緩地前行,到某個地方時,許昭南起身下車,他將手指在何文身前的長椅上敲了敲。

    “你說的這些,若是真的……周商比你正常多了,你們是親兄弟……神經病!”

    他掀開車簾從馬車上下去了。何文笑起來,他扭過頭望向許昭南下車的身影,道:“周商說他跟我。許公考慮一下。”

    “我去你大爺——”

    許昭南袍袖一揮,大踏步去了。

    簾子垂下來,掩蓋了外頭深秋的蕭瑟,何文坐在車裏,目光變得嚴肅,又漸漸的變得惘然起來……

    他去到居住的小院,又接見了幾人。夜晚到來時,時寶豐乘車過來,何文將他接入了書房。

    相對於下午的許昭南,時寶豐的態度更為凶戾,也更有興師問罪的姿態,他的兒子被西南來人剁了手,如今拿到哪裏,都是能夠壓人的話頭,當場便也將何文指責了一番。

    何文倒並不在意,他連茶都懶得給對方倒。

    “時公開口閉口便是黑旗的人做了事,誰看到了?”

    “通山猴王李彥鋒當時……”

    “通山李彥鋒是個混子,他爹當年在朱仙鎮被呂梁騎兵活生生踩死的,這種栽贓瞎掰的事情他怎麼幹不出來!許昭南下午都說他是個王八蛋!”

    “何先生的意思,是李彥鋒騙了人,我時某人也騙人?我的兒子少了一隻手——”

    “從五湖客棧的事情開始,就是姓時的你首先向我發飆,正好出了二公子的事情,你把讀書會、黑旗跟我拴在一起,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砰的一聲,時寶豐掀翻了房間裏的桌椅。

    “你沒有兒子……”

    “我兒子死了,我坐牢的時候!”

    聲音喧嘩,兩道身影在房間裏對峙,時寶豐手指顫抖:“姓何的,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今天的事情,你說是我想要對付你……”

    “不是嗎?五湖客棧那批小冊子,你兒子弄出來的,你不知道?還特麼農賢趙敬慈的……你不是衝我來你是要幹什麼?黑旗幹的……你是不是想說是我指使黑旗剁了維揚的手!?你說得出來你就說!”

    “……我……我那是借著小冊子讓你對讀書會表態!”時寶豐語氣滯了一滯,“讀書會遲早要出事,要成心腹大患,我跟你說過多少次……”

    “對讀書會的想法,我也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哪次聽了!?”

    兩人相識已久,雖然稱不上多年的好友,但公平黨起事後,至少也算是親密的搭檔,算是幾位大王之中友情最足的。此時時寶豐顫抖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何文一隻手叉著腰,兩人都氣了一陣,何文才轉過身來。

    “讀書會是我辦的。”他道。

    時寶豐拿著椅子旁的茶杯本想倒茶,此時袍袖一揮,將茶幾上的東西都掃了出去,碎片飛濺:“姓何的,你連我都騙?”

    “時兄,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你當成兒戲,但無論如何,決定總是要做的。”何文轉過身,從旁邊端來另一套茶具,“公平黨快要到頭了,外頭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就是它的病根要出來的時候。我必須做這次革新,你跟我一起幹吧。”

    “……”時寶豐盯著他,隨後目光轉柔和,“你就不能……這次開完會再想辦法?”

    “這次會議隻要開完,妥協兩個字就會鑽進公平黨的骨髓裏,在那之後,這個病根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掉。”

    “——那你在全天下人麵前搞這麼大場麵!”

    “我就是要一把火把公平黨燒了,讓全天下人看見!我何文想要的是什麼,讓全天下看得清清楚楚,然後鳳凰才會在火裏涅槃出來!”

    “你個神經病……”

    “我瘋了很多年了,時兄。”何文說著,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黑旗確實來了人,但維揚的事情不是他們幹的,他們說支持我,高將軍、許公也動心了。時兄,下點決心,跟我一起吧,公平黨不進行一番大改革,不刮骨療毒,是沒救的。”

    “你……果然跟黑旗……”

    “黑旗那邊來的是陳凡,要是他出手,維揚死定的,李彥鋒還能說得出話?跟你說了,那就是個耍猴戲的混混。”

    “……”

    房間之中,沉默了一瞬。

    此後便又是數輪苦口婆心的勸說與爭吵。

    這一天的爭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結論可言,在上千裏的江南大地,公平黨五係的地盤上,大批大批的軍隊則已經在各種命令當中開始集結了。

    兩年以來,公平黨五係都在野蠻發展,有許多地方,彼此的地盤犬牙交錯,還有眾多實際上歸屬未定的小勢力參與其中。一旦出現對抗,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必然會是一輪大規模的混亂。

    但公平王表現出了敵意,其餘四家也不得不做出動作來。

    第二天的上午,周商便也來見了何文一麵,他的態度倒也直接:“我來見個死人。”

    何文看了他一陣:“……我們一起幹吧。”

    ……

    城市之中,公平黨的大會仍舊在進行,這天下午的會議結束後,許昭南、時寶豐、周商、高暢四人私下裏見了一麵,交流彼此的態度。

    “何文瘋了,他說要搞個新公平黨。”

    “何先生說,你跟他一起了。”

    “他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你……”

    “何先生說,西南的人站在他那邊。”

    “要麼是蒙人的……”

    “又或者說,寧毅好手段,遠隔幾千裏,三言兩語把公平王給解決了……造自己的反……”

    “現在怎麼辦?”

    “還能有什麼辦法,聯手幹掉他啊。”

    “咱們大家是一條心嗎?”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正要說話,隻聽得外頭的不遠處,有騷動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便是示警的煙火令箭。

    此時的江寧城內,因為讀書會引起的騷亂時常都有,並不出奇,但這次的煙火級別甚高。過得片刻,便有人過來回報,離開會場後必經的景文街上,公平王遇刺,此時,廝殺還在進行。

    “這規模不小。”遠遠地聽著傳來的聲音,周商笑道。

    “誰幹的?”時寶豐蹙眉。

    “我還沒動手呢。”許昭南道,“要不要過去看看?”

    一直相對沉默的高暢坐在桌邊喝茶。

    “死了再去看吧。”

    他道。

    ……

    九月十三傍晚,江寧,景文街街頭。

    就在公平王何文離開會場,馬車進入這條街道後不久,眾多的刺客便從四麵八方出現,以大量弓弩甚至於陶罐手雷,對著何文的車駕進行了集火式的刺殺。

    爆炸聲蔓延。

    帶有鐵板的馬車車廂被炸得在街麵上滾動,隨後凶狠的廝殺在整條長街之上爆發開來。此時廝殺的兩方都是最為精銳的軍人,轉眼間展開的殺戮力度,已然超越了過去數月間在這座城中展開的無數火拚。

    第一輪衝突,正式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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