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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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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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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20 16:20:14
第一一四五章 春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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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二月,晉地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但幾個主要城鎮附近基本的生產活動,都已經陸續地展開了。

    工業生產在正月前幾天便已經開始,商業配套隨之運轉,一些車隊冒著冰雪去到鄉下,為年關時節的人們送去物資的同時,也宣揚著女相的德政,其中又有隨行的軍醫,在隆冬時節救下了不少村民的性命。

    政治的活動也未停下,威勝與東城看準天氣,見縫插針地進行了幾場年關慶祝,而十五過後,於玉麟便率領著軍隊在威勝城外進行了一場熱鬧的閱兵儀式。



    在空閑時節組織集體性的活動,既是對組織能力的考驗,也能夠通過實戰提升集體的組織度。這是寧毅在西南使用的方法,樓舒婉也在一點一點地學起來,如今稍微有了些餘糧,她便也興致勃勃地折騰起來。

    綜合而來,效果是極好的。

    中原不少尚有家當的世家或是商戶,大都感受到了晉地即將騰飛的氣息,至於二月,已經有不少從各地過來的人物,在威勝附近聚集,有的直接向晉王朝廷提出了會見、合作的請求,更多的則是通過各個渠道向晉地一位位的實權人物遞上拜帖,希望在接下來的發展之後,有所合作,分一杯羹。甚至於一些原本活躍於金地的大商賈,這一刻都朝著這邊,暗暗的派出了使節。

    中原局勢,目前正處於一個最為利好晉地的美妙時刻。

    視線往南過黃河,汴梁的局麵漸漸穩定下來,原本由尹縱、陳時權等幾個目光短淺又與女真人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小地主掌控的這片地盤,如今已經由雄才大略的鄒旭接手,在擊垮劉光世後,今之聖人戴夢微補足了鄒旭在道義上的短板,此刻就掌權者的能力來說,他們正成為世人最為期待的一對亂世搭檔,假以時日,誰都知道兩人會做出了不得的一番大事來——畢竟他們對標的,乃是於雌伏於西南的龐然大物。

    但是,與西南對標,是對他們預期的體現,也正是他們最大的利空因素。不知道什麼時候,西南華夏軍出山,對於鄒旭、戴夢微兩人,都必然施以雷霆般的痛擊,粘罕希尹這樣的不世梟雄尚且敵不過西南華夏軍,鄒旭、戴夢微又有多少的機會,能在那位寧先生的怒火中存活下來。



    而另一方麵,西南寧先生又有外號為心魔,即便軍隊不出,私下裏透出一些意誌,又或者往汴梁派出一些搗亂的隊伍,也足夠這邊結結實實的喝上一壺。因此,縱然對汴梁附近短期的平穩有所期待,但對其長期的命運,多數人還是心懷忐忑的。

    越過晉地視線往北,原本作為最大威脅的金國地盤上,年關過後則已經傳出了希尹全家下獄、高慶裔待查的消息。一個副手、一個重臣相繼出事,原本支持金國半壁的粘罕西府,已經岌岌可危,部分原本行走於北方的大商將視野注視過來,也已經說明了晉地北麵壓力大減的事實。

    至於東麵,過去由於物資匱乏,熬得極為艱難的華夏軍與光武軍部隊,眼下在梁山也得到了稍稍的喘息。有過去的戰績支撐,如今女真東路尚不敢輕舉妄動,而且女相在過去兩年對梁山方麵支援甚多,這也是有心人皆知的一個事實。

    而往西,西北幾成白地,投降女真的折可求一家覆滅後,這片本就貧瘠的土地便隻剩下了數支不成氣候的馬匪與一些刀口舔血的遊散之輩,基本上已經不可能對天下的大勢力起到多少的威脅。

    東西南北四麵皆定,所處地界四通八達,與天下各方的大勢力,不說關係密切,至少也都能夠保持和平的往來,這樣的勢力,除了晉地,也就找不出第二家了。並且經過寧毅的提點後,女相對外的態度親切而開放,東城方麵又接手了華夏軍的各種技術,如今西南經營的許多生意都已經在晉地投產,縱然產量還不算太大,但想要發財,整個天下,哪裏還找得到晉地這麼多的機會。

    稍稍表露出想要外擴的意誌,各方的利益,便已經雲集而來。一時間,晉地的熱鬧,幾乎複刻了兩年前西南開的大會。

    二月間,汴梁局勢稍定之後,鄒旭甚至親帶使節團渡河北上,來到威勝,一方麵感謝女相在先前的戰爭狀況裏對汴梁的支持,另一方麵,還開始與樓舒婉商議更多的合作機會。包括戴夢微將在今年夏天成立所謂中華武術會的活動,也一並向樓舒婉遞出了邀請。

    姨侄倆在青宮一番商議,和樂融融。

    對於這件事,華夏軍的展五、薛廣城皆有數次抗議,據說氣得不行,但無能為力。樓舒婉自覺占了上風,頗為高興。

    商談這日,鄒旭領著人走出宮殿,才上了街道,路邊便有人掀開鬥篷,對著鄒旭轟轟轟轟的開了數槍,而鄒旭也有防備,於第一時間竄到馬車後方,借著馬車內的鐵板以及隨行人員的盾牌躲過了襲擊。

    在這樣的場合當中,晉地方麵對於客人的安保都有重視,但或許是在長期和樂融融的交道中對華夏軍的意誌已經認識不夠,又或者因為薛廣城組織的暗殺確實拿出了看家本領,華夏軍成員躲藏之處並未被提前發覺,若非鄒旭本人的警覺夠高,最初的這幾槍便已經將他打成了肉醬。

    但更進一步的刺殺未能繼續,女相一方親衛中的高手已經動起來,弓箭、槍林以及鄒旭本人的護衛隊伍都已經動起來,將行刺的幾人團團包圍,但幾人拿著手榴彈沒有扔,薛廣城帶頭站著,睥睨眾人,而作為另一名負責人的展五,站在更遠處的街頭,也帶著一群人,看著事情的發展。

    過得片刻,送客後還未回轉的樓舒婉,也已經從那邊出現,臉色鐵青而緩慢地走到了一群人的中間,即便是史進嚐試攔著她,她都用力地揮開了。

    情況極為尷尬,也極為複雜。

    作為樓舒婉一方,認為薛廣城等人是不至於對鄒旭使用這種手段的,畢竟上次生意的分紅都尚未給完——事實上晉地距離西南太遠,給了一時半會也運不回去——但薛廣城就這樣幹了,刺殺的安排或許不夠完善,但隻要鄒旭本人反應稍慢,他實際上也已經成了篩子。

    如今刺殺固然未遂,幾人被圍將起來,提著手榴彈,卻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樣子。問題一時間便拋回給了樓舒婉與晉地的眾人。西南派出工作組支援晉地,樓舒婉固然認為他們不會輕易的離開,薛廣城展五一向嘻嘻哈哈,也顯得與人為善、甚至頗識大體,但這一刻,樓舒婉才發現,鄒旭固然不能死,薛廣城等人,又何嚐能死。

    曾經在汴梁救了一城人的薛廣城若是就這樣死了,西南寧毅的憤怒,樓舒婉也並不想承受。

    圍住了幾名刺客,沒人敢上前,甚至樓舒婉還在憤怒衝腦的第一時間揮手下了命令:“保護好——鄒將軍他們!”

    晉地的士兵又趕緊分出一隊人來將鄒旭等人團團圍住,兩邊都是華夏軍出來的亡命徒,當這種亡命徒的性情毫不保留地展開,薛廣城即便不拉手榴彈,也保不住剛才一口一個姨的鄒旭突然出來開槍,將幾個華夏軍的成員打死在這。

    或許是樓舒婉瞬間的果決取悅了鄒旭,那位躲在車後,原本態度和藹也卑微的男子突然將哈哈大笑,態度恣意而狂放。

    樓舒婉則鐵青著臉走向薛廣城等幾人,她張開雙臂,並沒有多餘的話,像是要擁抱過去。執掌晉地多年的她此時穿一身玄黑長裙,看來有居家隨意的氣息,但張開手後,氣勢極強,腳下的步伐也快,這樣的動作令得氣勢堅決的薛廣城都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樓相,你……”

    “來啊,炸死我——”

    薛廣城伸手摸了摸口唇。

    “這是華夏軍的恩怨。”

    “寧毅讓你們這麼做的!?”

    “這是我們的事。”

    “你們在晉地行凶!”

    “華夏軍早有抗議!”

    “——你們要麼炸死我,要麼束手就擒!”

    長街之上積雪未消,淩厲的話語便在街頭對抗、炸開,史進伸著一隻手,同樣接近薛廣城等人,一邊搖頭,一邊說著勸誡的話,旁邊屬於晉地的軍隊一齊擺開架勢,“啊——”的一聲擺開威嚇的架勢,長街周圍,也不知有多少目光注視著這鐵血的一幕。

    鄒旭在馬車後先是恣意地笑了一陣,隨後安靜下來,這一刻,隻聽得他陡然喊了出來:“薛廣城、展五,你們今天既然殺不了我——聊聊!三人在過去並沒有太多的交集。鄒旭從寧毅培訓班的第一期裏出來,在眾多學生當中甚至屬於大師兄一輩的人物,光芒極盛,而薛廣城在一線工作中直麵女真人的刀斧而不懼,則屬於極為鐵血的性格,此時展五站在遠處,薛廣城麵對著那邊的馬車,朗聲道:“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知道——”

    鄒旭的回答,隨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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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六章 春意(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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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知道——”

    晉地的街頭,春寒未歇,點點的積雪點綴四周,鐵血的各方已經在肅殺的氣氛裏對峙起來。玄黑長裙的女相身形挺拔,迫近薛廣城,薛廣城的鋒芒對準了鄒旭,而在站在馬車後方,鄒旭的反應,也並沒有絲毫的猶豫與怯弱。

    道路遠處更多的人亦在旁觀這一幕,掂量著由西南分支而出的幾撥人員的斤兩,甚至也包括傳說中與西南寧先生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女相在麵對這等事件時,能夠表現出來的威儀。



    從華夏軍中背叛而出,是鄒旭這個身份最大的汙點,此刻遭遇質問,他的回答,令得展五皺眉,薛廣城稍有錯愕,樓舒婉亦回頭看了一眼,清冷的春日劃過微風。

    “前幾年,寧先生令第五軍劉承宗所部北上,中間收編五萬軍隊,因物資和戰力原因帶不過黃河,命我在黃河南岸就地整編訓練……沒有物資、糧草、資源,就食於周邊,後來在汝州,我與一女子傾心相戀,殺了她夫家一族二十九口,到兩年前,武振興元年正月,伏牛山八人工作組決裂,他們要殺我,我也殺了人,從此離開華夏軍!”

    “你也知道你做了這些——”

    “可你們知不知道,那女子的夫家平素是怎麼對她的,那女子的夫家是如何欺壓周圍百姓的!薛廣城,動動你的腦子,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想一想當時的中原,一個還能過好日子的地主能幹出些什麼事來!”

    “重點根本不是這些!”

    “好,說重點!薛廣城,你再去想一想,兩百多人的華夏軍隊伍,要統合五萬人的武朝舊軍隊,周圍無錢無糧,你怎麼幹!?劉豫那麼多年的折騰,中原十室九空,剩下一些尚能溫飽的地主,我帶著一幫人到底是一家一家的殺過去,讓他們變成一幫控製不住的流匪,還是得講究方法,上門交易、討飯!”

    鄒旭在馬車後的聲音平靜而堅決:“飯,我帶著上門討了,一些大地主想要將我們變成私兵,是我維護住了華夏軍的臉麵和獨立!那麼長的時間,我要不要給他們賠笑!我得不得給他們鞠躬!他們私下裏送給我東西,我轉頭就拿回了軍隊,可是工作組的人聽我解釋嗎?薛廣城,這世間不是童話,哪一個集體沒有利益鬥爭,總有幾個人,隻以為我多吃多占!到那年元月,工作組開會,是他們想談嗎?他們早就設下了殺局,摔杯為號,想要先將我拿下,再做詢問!跟我玩這套,我能怎麼辦!?”

    “所以這就是你的辯詞!”

    “這不是辯詞,你別高看了自己!”鄒旭斬釘截鐵道,“薛廣城、展五,是你們想問我幹了什麼,我坦率地告訴你們,我就幹了這些!我鄒旭問心無愧。但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些道理,不管有什麼原因,到了今天,我鄒旭跟你們成了敵人,在過去我殺了華夏軍的所謂自己人,既然成了敵人,挽不回了,我會為自己掙命!可你們呢,薛廣城,你問我幹了什麼,我答了,我也問你,你幹了什麼!?”

    薛廣城蹙了蹙眉,微感迷惑。

    隻聽鄒旭在那邊說道:“既然都知道我是敵人,既然還認定我是叛徒,要除我而後快,薛廣城,你作為一個軍人,今天你是設了個什麼殺局!?從前麵跳出來,朝我開兩槍,後麵的人呢?左邊右邊的封鎖呢?到哪裏去了?你們策劃好了嗎?你們有策劃嗎?行刺失敗,麵對著圍過來的人,你們把手榴彈拿出來,幹什麼,仗著他們不敢殺你,拿出來顯擺,你們到底是在打仗,還是在撒潑打滾!作為在華夏軍中聽過老師講課的人,我覺得丟人——”

    “正手無力!反手不精!你們!丟人現眼——”

    鄒旭的話語堅決而嚴厲,到得後來的幾句,幾乎整條長街都被震撼,一些人恍然間就像是見到了寧毅的出現。

    氣氛一時間幾乎令人窒息,薛廣城身後,一名華夏軍戰士幾乎就要被激的拉開拉環。

    鄒旭在那邊低聲笑了起來,一字一頓。

    “我來告訴你們,你們幹的是什麼事情,你們,不過是想要表達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用一場兒戲的刺殺,讓我家樓姨,下不來台,更多的認識一下你們的重要,摟摟你們、抱抱你們、哄哄你們……可憐啊,站在這裏,你們哪裏像是一個軍人,你們就像是一個寶寶……”

    樓舒婉回頭:“我、沒、有、你、這、樣、的、侄、子!”

    “樓姨息怒,侄兒永遠是站在您這邊的……他們糊弄您呢,看不下去……”

    薛廣城這邊道:“上了戰場,看看誰是軍人!”

    鄒旭的話語也陡然間從柔軟卑微變得鋒火錚然:“——我怕嗎?”

    “都夠了!”樓舒婉大喝,隨後伸手指向薛廣城等幾人:“你們在晉地犯事,我說了,今日要抓你們!你們要麼把手榴彈拉了,要麼,都給我收起來!”

    幾人相互看了一眼,薛廣城也看了看遠處的展五,待看見展五點頭,終於將手榴彈收起。

    周圍士兵隨即圍上。

    鄒旭從馬車後轉出來。

    遠處,一直旁觀的展五前行了幾步:“鄒旭!身在汴梁,你的女人,可不止那傾心相戀的一個。”

    “老師有七個。”

    “寧先生沒有在掌權後大肆享樂,但你在掌權後,可給自己添置了不少享受……”

    “水至清則無魚,我手下的將領都一並添置了各種享受,這些享受,都有他們的規製,比華夏軍高,比武朝低,我嚴禁他們貪腐、影響戰力,但我也給了他們盼頭。至於華夏軍,講究清廉,也有標準,可如今的成都,老師恐怕也焦頭爛額了吧……”

    展五提出兩個問題,鄒旭幾乎沒有絲毫遲疑,對答如流,此時猛地一揮手:“千鈞將一羽,輕重在平衡,這世間萬事萬物,選擇怎樣的度,最為重要,眼下這個時代,誰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度是最好的,老師沒有用老牛頭的辦法,選擇了他自己的標準,但外人說成都剛強易折,仍是由此而來,至於我,我沒有用成都的辦法,再放寬了那麼一點,能不能過去,我們且行且看。”



    他半邊屁股坐上馬車,顯然自然而隨意:“五爺,如果想要聊這個,歡迎晚上到我住的地方來,鄒旭必定坦誠以待,知無不言。但眼下,很遺憾我們成了敵人,既然已經是敵人,那麼老師曾經教過我,獅子搏兔尚盡全力,下次再要殺我,麻煩你們認真一點……”

    那話語肅殺起來:“——再讓我看到你們這樣的兒戲,丟了華夏軍的臉。我、會、笑、的。”

    最後一刻,隻是微微的一瞬,他露出了森然的牙齒,隨後,又回到平靜的笑臉上。

    展五看著他複雜的表情,微微後仰,隨後,也笑起來,一拱手,道:

    “受教了。”

    雙方的對峙由此結束,樓舒婉麾下的士兵將薛廣城等幾人帶走,展五等人理解了鄒旭的斤兩,退往路邊,漸漸消失在人群裏。

    下了幾個命令後,樓舒婉這邊才走回來:“鄒將軍對答如流,很有英雄氣概嘛。”

    鄒旭謙和而無奈地笑:“這個,我的姨啊,大庭廣眾,這麼多人看著,總得說點漂亮話,才能挽回麵子嘛,您看,我差點就被殺了,很危險的,這個……”

    “哪有,鄒將軍說得對啊,不過一場兒戲,倒是你這番露臉,壓了薛、展兩人一頭,如今外界都知道你鄒旭的厲害了,這番真是賺得不少。”

    “這不是樓姨一直說,這薛、展二人不是好東西,老是仗著華夏軍的威風欺負您嗎,侄兒是看不過去的……”

    “不要說漂亮話。”樓舒婉目光清冷地看著他,“什麼叫用一場兒戲的刺殺,讓我下不來台。你露了臉,落了我的麵子,鄒旭,你踩著我和華夏軍的臉往上走,你知道會怎麼樣了嗎?”

    鄒旭愣了愣:“姨啊,這個……這個可以解釋的,我的那句話,它根本就沒有……”

    “……要、加、錢。”樓舒婉看著他,一字一頓。

    “那這個……”鄒旭目瞪口呆,他攤了攤雙手,遲疑片刻,又攤了攤:“這個……您……”

    “……”

    終於道:“那我們……好好商量嘛……”

    鄒旭這一行與晉地的各種合作才剛剛開始展開協商,不久之後,他在這場對峙中的頭角展露,便成為了旁觀各方口中流傳的佳話。華夏軍被壓了一頭,汴梁鄒、戴二人的評價驟升,當然,關於女相樓舒婉在後續談判之中下刀的分寸增加了多少,這樣的事情,便不是外界能夠打聽到的了。

    如此一來,鄒旭得了名,女相得了利,看起來一番雙贏的局麵,唯有華夏軍方麵,在這場事實上思慮不周的刺殺後,顯得多少有些尷尬。而如此過了兩天,就當樓舒婉在協商中酣暢淋漓地剁下第一刀,漫天要價的時候,便有人來向她報告:

    “薛、薛將軍他不肯出去,而且……東城的華夏軍,罷工了。”

    “……罷工?”

    對於如此新潮的詞彙,樓舒婉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事,她隨後便派了人出去,與展五、薛廣城等人進行商談。

    商談毫無意義,沒有結果。

    又過得兩日,這天中午,樓舒婉歎了口氣,方才著人叫來展五,隨後提著食盒與其一起去到晉地的天牢,揮退獄卒後,僅由史進護衛,與薛廣城、展五擺開餐食,協商起來。

    “刺殺鄒旭那天,你們確實思慮不周,被鄒旭抓住空子打了臉,你們怪我一個女人幹什麼?不管你們這場刺殺成功還是失敗,我都得抓你們,做個樣子而已。現在是你薛廣城行刺不成,你要是行刺成功,我抓住你還是會放了你,你不出去,你跟我一個女人撒潑打滾啊薛廣城!”




    “……但是跟鄒旭的來往我們早就警告過你。樓相,華夏軍也是有頭有臉的,你做過了,不給我們麵子,我們肯定要做事。思慮不周這件事,我們認,我們內部檢討,但你想讓我出去,沒那麼簡單。你再大張旗鼓,你跟鄒旭的麵子有了,華夏軍不可能沒脾氣,東城肯定不會開工,這些事情,你要處理好。”

    雙方嚴肅地對峙。

    樓舒婉看著兩人:“鄒旭跟我說,他願意跟晉地合作,圖謀西北,打下來了,小蒼河歸他。鄒旭不是善茬,你們別逼我,要真這樣做,你們華夏軍臉丟盡……”

    她拋出了殺手鐧,薛廣城這邊遲疑了一下,一旁的展五籠了袖子:“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這件事情我們有結論,樓相請便吧,最好讓鄒旭把小蒼河建設得漂亮一點,將來咱們還少費事。”

    薛廣城隨即點頭:“嗯!那就拿去玩吧。”

    “……無賴。”樓舒婉的臉上陡然笑起來,她回過頭,“史大哥,你跟他們說,我是怎麼回答鄒旭的。”

    史進道:“樓相第一時間拒絕了鄒旭。”

    樓舒婉回過頭來,起身倒酒。

    “薛兄、展兄,不管怎麼樣,咱們才是自己人啊。”她的臉上笑意盈盈,態度也誠懇起來,這是極為少見的卑微態度了,“鄒旭奪了汴梁,清了尹縱、陳時權他們的家當,如今又吃了劉光世,現在是很肥的,這口肥肉放到嘴邊不吃,太可惜了,咱們兄弟姐妹,合作這麼多年,打打鬧鬧是有的,對外總是一家人,是吧。這次的事情很複雜,但是關起門來,咱們自己人總的有個坦率的交談,這樣,華夏軍的麵子,也確實是個事,要撿起來,你們說個辦法,隻要不過分,我都盡量答應,我配合,好不好。”

    她殷勤倒酒、夾菜,對麵兩人倒是有些不太適應、不好意思了,薛廣城推了推手:“樓相,不要這樣……”

    展五在對方倒酒時還恭敬地抬了抬杯子,受寵若驚的模樣,然後過得片刻,他將那張樸實敦厚的臉抬了起來。

    “既然……樓相這麼有誠意,小蒼河的事情也拒絕鄒旭了,那這樣吧,麵子什麼的小事,就先不說了。”

    他道。

    “……分成要加一點。”

    “……”

    樓舒婉放下了夾菜的筷子,也收斂了笑容,坐了回來。她目光冷冷地看著展五,展五也帶著誠懇地笑容,看著她。

    猶如一對好友,安靜地對望了好一陣……

    “所以到最後,還是這麼俗氣的一回事。”

    “……沒錯……加點錢。”

    “……要多少?”

    “……加兩成您看……”

    “……怎麼算的兩成……”

    “……當然是總數的兩成……”

    ……

    “……我去你大爺的你們這幫王八蛋,在天牢你住到死吧你們,展五你也住進來算了,老娘供你們吃到死,讓你們把兩成都吃光光,你們不要臉的王八蛋——”

    “……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談判向來都是很複雜的。

    天牢之中一時間掀起了風暴、爆發了戰爭。而直到許久之後,幾人才在無法對外細說的可恥交談當中分配好了利益,薛廣城、展五承諾了將會恢複東城的生產,隨後,吃下了女相帶來的事先摻雜了瀉藥的食物,方才心滿意足地從天牢裏出去了。

    這些可以細說的、不能細說的權力故事於這個二月裏,在晉地部分高層人員之間津津樂道、口耳相傳,到得二月過了上旬,遊鴻卓與梁思乙婚期將近,亂師舉行的家宴聚會上,他們便也聽到了源自於此的、各種各樣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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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七章 春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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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相最近在跟汴梁姓鄒的那小子在談判,聽說談得很麻煩,不爽利。”

    “……不是當麵張口閉口都叫姨了嗎?”

    “……口頭上的便宜可以占,等到要給錢的時候,哪有那麼爽快,華夏軍出來的二五仔,那也不是個善茬。”

    “……聽說是那位寧先生很重視,將來要傳衣缽、養老送終的。”

    “……嗨,輩分大一點的學生而已,小蒼河的時候才收的,養老送終哪輪得到他。何況姓鄒的不是說了,寧先生七個女人,還少得了兒子……”

    “……那也不是善茬……小遊子你說是不?”

    寬闊卻簡陋的庭院,鬧哄哄的,遊鴻卓與梁思乙才從外頭進來不久,便收到了這般親切的問候。

    一幫樣貌稀奇古怪、猶如山匪的家夥正在演武場邊的木桌前聚集,一些人順手取了鍋裏煮得亂糟糟的茶水,便跟同伴擠在了“話題中心”的長凳上……這像是混亂而又常見的綠林景象,卻也令遊鴻卓感到熟悉與親近,他靠到桌邊,順手拿了別人的半碗茶喝下,抹了抹嘴:“什麼?”

    “……說鄒旭呢。前幾天,玄武街那邊,薛廣城出手刺殺鄒旭的那件事,聽說了嗎?”

    “嗯,回來就聽說了。”

    “姓鄒的這個人很牛啊,他們說是傳了西南那位寧先生衣缽,要養老送終的。小遊子你去過西南,還在張村待過,給我們說說唄,要不然說不定將來打起來,沒個防備。”

    “……”遊鴻卓想了想,“……我到西南學的是武藝,看的是那個什麼……人文。人文懂不懂……就知道你土包子不懂。當時鄒旭已經叛變了,人家多餘跟我說鄒旭呢。”

    “那就是不懂了?”

    “嗯。”遊鴻卓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這裏牛個屁股啊,那你就說不知道唄,滾開,要你何用。”

    “是你要找我問的,那我還有一句話要說啊……”

    “放。”

    “以後別亂叫你爹什麼小遊子,小油子小油子多難聽。你要是不懂禮貌,叫聲妹夫,要是懂禮貌,馬馬虎虎叫聲遊大俠、遊巨俠……要不然就出來比一場。”

    “窩謔——”對方瞪著眼睛,笑著跳了起來,“你們看這個小遊子,來了還沒這麼幾天,就這麼牛氣了!大家看看……哎,對了,梁思乙你看看,你也不管管你男人,告訴他要尊重他哥!”



    亂師成員聚聚的這處院子,演武場邊的地方也有長長的屋簷、廊道,隻是大部分的人聚集在這邊的“話題中心”而已,梁思乙進來之後便坐到了一旁屋簷下的欄杆上,此時被點名,她靠著身後的柱子,一雙長腿搭在一起,笑意悠然。

    “我覺得還是我男人說的中,要不然你們出來比一場,哥,教訓一下你妹夫,打哭他,他就承認自己叫小遊子了嘛。”



    “……”對方盯著梁思乙,隨後搖搖頭,腦袋一轉:“那不行,那前幾天不是已經打過了嘛,義父都說了你男人就是個武癡,我又不是白癡……”

    周圍頓時便是一片哈哈大笑。有人道:“這邊是女生外向!”

    “這水還沒潑出去呢,就幫著夫家欺負娘家人了。”

    梁思乙那邊笑著一抬下巴:“哪裏幫了哪裏幫了,你們欺負他呀、欺負他呀,是你們欺負不動,怪得誰了。”

    “洞房花燭那天你們就等著吧——”一群人笑。

    梁思乙便也插了腰,並不示弱:“來啊來啊,看我梁思乙怕不怕,到時候我讓小遊子揍你們——”

    “……”遊鴻卓扁了臉看過來。

    眾人愣了愣,隨後,便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過去的亂師集晉地以北、雁門關以南的戰爭幸存者為軍,物資一直極度貴乏,也常年在戰爭或是饑餓的陰影中見到自己的同伴死去,氛圍一直是有些壓抑的。但隨著上次戰爭的勝利,與女相樓舒婉合作這麼些年份之後,到得今年物資終於寬裕起來,死的人少了,有了駐紮的地方也有了未來的盼頭,眼下的彙聚,就連梁思乙都恢複了這般的女兒神態,眾人看在眼裏,內心俱都歡喜。院子裏洋溢著喜慶的氛圍。

    如此笑鬧片刻,當然亦有人繼續談起之前的話題。

    “……前幾天的行刺,不簡單的……過去幾年,薛展二人與女相一直打打鬧鬧,也一直合作得挺好,但不代表晉地與西南就真的穿了一條褲子。至少……關係歸關係,在做事上,女相一直還是想壓華夏軍一頭,至少壓薛、展一頭,把好處都拿了,這個爭奪,一直都是有的……”

    “……到了鄒旭這件事情,觸及華夏軍……至少是薛、展兩人的底線了。女相這邊呢,一直是用各種辦法,日拱一卒,薛展兩人肯定不能一直讓她拱啊。當街刺殺,甚至後來直接停了東城的活,就是跟女相說明白,事情就到這了。然後女相也懂了,聽說不是提了吃的到牢裏,給薛廣城、展五好言相勸了……你們知道女相那個脾氣,以前都是拿硯台砸薛廣城的……”



    “……兩邊都沒怎麼算到的,是鄒旭的反應這麼牛。又或者……事先也想過,但就想趁機探探鄒旭的斤兩,畢竟現在鄒旭這麼有錢,跟這邊打交道,那是肯定要打的……寧先生出來、或者再派個真傳弟子出來認真收拾這個鄒旭之前,薛展兩人肯定要在晉地跟鄒旭慢慢打擂台的,既然要打,第一下,總得試試人家的路數……”

    亂師作為一個大集體,王巨雲收下的這些義子義女雖然多是江湖草莽、刀口舔血之輩,但自然也有擅長軍略謀劃的智囊,此時認真分析起這些事情來,也總有人能看出不少東西來。



    “……聯合戴夢微奪下汴梁之後,鄒旭這邊,真要說物資、軍械,他其實從劉光世手裏已經奪了不少,他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在天下人眼裏的麵子。所以汴梁局勢一定,他來晉地,談合作,隻要能合作,大家將來對著他們,就能抬一手,西南的寧先生給他的壓力多大啊,他還敢得罪誰?現在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有能力,至少現在能合作,甚至將來華夏軍真殺出來,還能有幾個能跟他合作的……”

    “……他這一番應對,在天下人麵前長臉了,女相趁機敲了一筆,這是給他買臉的錢,他肯定不願意給太多,但肯定要給的。至於華夏軍,跟女相之間的協商確實到了,但這第一輪,薛廣城思慮不周,其實是落了下風的,雖然華夏軍底子厚,不在乎一點兩點。但也確實得說一句,鄒旭厲害,不虧是寧先生的親傳……”



    簡單的長桌邊,衣服相對整潔看起來如秀才般的男子敲了敲桌子,隨後壓低了聲音:“……當日在長街上,那鄒旭的話,後來還一直在激華夏軍的人動手,說什麼他們丟人現眼。當時薛廣城幾個人拿著炸彈,女相就站在他們前麵,薛當然不會亂來,但要是激的周圍幾個人突然動了手……鄒旭當場要笑死,炸死了女相,天下格局都要變一變。”

    “草他N的鄒旭……”有人罵了出來。

    隨後又有人問:“鄒旭跟薛廣城、展五不都是華夏軍的嗎?幹嘛還要試探。”

    “同在華夏軍也不代表他們認識。”那秀才拍了拍桌子道,“鄒旭是寧先生的親傳,一直跟著在小蒼河,後來到了西南;薛廣城過去在劉豫手下當臥底的,據說劉豫出事就是他幹的;至於五爺一直在晉地,當年是盯田虎的,他們幹田虎的那場,雖然聽說當時寧先生、大掌櫃董方憲都到了,但實際工作,其實五爺做的。

    他說到這裏,雙手一合:“如今,是這三個人,啪的碰上了!”

    “都是英雄啊……”

    “鄒旭哪裏英雄了……但算得上是能人。”

    “不過人家這次可的的確確壓了薛、展一頭了……”

    “畢竟是寧先生的弟子嘛。薛這次確實有點不夠周全了,不過說到五爺……”那秀才搖了搖頭,“五爺不簡單的,他是草莽出身,雖然不是那寧先生教出來的,但當年虎王的事情,寧先生過來,召見他,稱呼聽說也是叫的:五爺。能得寧先生一句五爺的,你們想想,那是什麼人物……”

    “我細細問過當時街上的人。”秀才道,“薛動手行刺,他一直在後頭盯著,後來才出來說了兩句話,鄒旭應對得不錯,但他原本是可以繼續追著罵的,不過……可能是鄒旭的路數已經看到了,五爺沒有露鋒芒,你們看,這種人才是高手,逞點口舌之快算什麼,指不定他殺起人來是什麼樣子……”

    “而且啊……玄武街的刺殺不過是個開頭,樓相跟鄒旭這幾天的談判才是重頭戲,都聽說談得比較難了吧,我聽說啊,對鄒旭那邊提出來想要的所有東西,女相這邊都詳細畫了圈。知道為什麼……雖然華夏軍給了晉地這些技術,但華夏軍給的,那是華夏軍主動,鄒旭是寧先生的弟子,他想要的那些,很可能就是中間最好的,或者也是有深意的……女相就是在讓鄒旭給他把這些分說清楚呢,而鄒旭或者也會在談判裏頭包藏禍心……這些人啊,都很複雜,鬼得很,小遊……那個遊巨俠,你去西南跑過,是不是這麼個樣子?”

    話題拋給遊鴻卓,遊鴻卓在這邊笑著點頭:“哥,叫妹夫就可以了,我當時在張村,聽那些一起訓練的兵說得最多的,就是參謀部的人,心都髒,真要跟他們成了敵人,隨時把你們給賣了,這個鄒旭……好像也在參謀部待過。”

    “西南能人多。”秀才點了點頭,“但要是這裏薛、展都壓不住鄒旭,也不知道寧先生得放誰出來,才能真的弄死這王八蛋……”

    亂師與晉地眼下雖為盟友,但畢竟還是並行的兩個係統,對於樓舒婉與鄒旭的談判,這邊隻是有所了解,但並不能參與進去,眼下隻能說是關注的重點。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了不少,針對華夏軍誰能夠壓住鄒旭的問題,也如關公戰秦瓊般的進行了不少議論,事實上,寧先生嫡傳弟子這個名頭,終究還是能唬住不少人的,在晉地若是薛展等人真壓不住他,遲早亂師也有可能受到這等人物的威脅。

    如此熱火朝天地聊了好一陣,下午已接近傍晚時,有人過來道:“義父到了。”

    雖然與晉地進行了幾年親密無間的合作,但亂師的基本盤,並不在威勝,過去,常由協調能力較好的王巨雲、安惜福在這邊坐鎮,但軍隊、民眾則一般安置在威勝以北因為經曆過兵禍相對沒有那麼繁榮的一些地區。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自十餘年前開始,女真南下肆虐數次,雁門關以南,包括太原在內的各個城池都被蹚成了白地,王巨雲便是在這樣的死人堆裏,化用過去摩尼教的教義,聚集了部分可憐的幸存者,他們住過直麵雁門關女真人威脅的野地、吃過人肉,也在太原的廢墟裏搭過棚屋,而每一次女真兵禍南來的時候,這些人所處的地方,又將成為直麵兵鋒的第一線。

    能夠將這些人聚攏成軍,四處流離,維持住、活下來,甚至還一直在理念和盡可能的現實中對更多的幸存者伸出援手,這就是王巨雲竭盡所能方才維係住的現狀了。

    擊敗廖義仁後,樓舒婉騰出了一部分地方安置亂師,但第一期的發展,並沒有首先很好地涵蓋他們,這也是一種無奈的現狀,但無論如何,對比這十年以來的慘劇,眾人也已經身處極好的狀態當中了。

    在兩邊勢力的底層,細微的摩擦,自然也有,這是哪個世界都無法避免的現實。於是從去年開始,樓舒婉與王巨雲方麵其實便一直在協商這些事情。

    從宏觀上來說,晉地將亂師作為一隻軍隊,直接納入權力體係,以亂師治下的居民填充因為戰亂也需要人口的這片大地,當然是最好的,但在實際的操作上,卻未能那麼順利地進行。這是因為過去王巨雲以教義和近乎“大家庭”的形式拉起了這支隊伍,在最艱難的時刻,亂師的中高層實際上是一直抱團取暖的團結狀態,想要讓他們直接進入晉地的體係,給他們新的職位,新的上司,幾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而即便在亂師的底層,那些幾乎是從太原等地死人堆裏活下來的人們,實際上也已經習慣了王巨雲傳下的摩尼教教義,雖然王巨雲已經簡化了教義,但那種守望相助、相依為命的習慣,確確實實地打動了不少人。

    而即便已經進行了聯合,但如果說讓王巨雲傳播出去的教義大規模地在晉地傳開,縱使有著“降世玄女”身份的女相,又是不太願意接受的。作為政治家的敏銳讓她下意識的反感宗教,一麵是可以有,一麵是必須打壓。

    王巨雲並非林宗吾那樣空有大誌毫無手段的武夫,雖然他如今秉承善意,但正因為他善意的純粹,他麾下教民的信奉也更為純粹。因此,一旦將亂師高速化入晉地,到時候會產生什麼後果,無論是樓舒婉,甚至於王巨雲本人,都有著一定的憂慮。

    因為這些複雜的因素,到得去年年底,於喘息後對於晉地周邊的企圖也就漸漸成熟,對於亂師,或者讓它們去往北麵,甚至重建太原,或者讓它們去往西北,為整個中原重建橫山防線,都成為了一種選擇。

    而在經過思考之後,樓舒婉與王巨雲的決定,是同時進行兩邊的布線。在女真人威脅依舊的情況下,不論是誰,要死死的拿住太原區域,都沒有把握,但太原又很重要,那麼,一方麵開發與重建太原,作為一個橋頭堡、中轉站甚至練兵場,另一方麵,將晉地與西北都發展成大後方,基本上就成為了晉地與亂師對之後戰略的一個中期規劃。

    整個戰略是有些大的,甚至可能因為實力的不足而扯到蛋,但無論如何,也已經到了必須付諸實踐的時候。

    沒有更理想的窗口期了。

    於是,從年關開始,威勝附近亂師當中的兄弟姐妹陸續朝這邊聚集,於正月十五配合晉地的軍隊進行了一場閱兵演習,雖然尚未對外明說,但晉地正在考慮擴張的信號已經在私下裏散開,甚至於到得這個月,鄒旭的到來,也算得上是一次花花轎子人抬人的捧場,因此,樓舒婉當然也不會拒絕這樣的事情。

    由此也導致了華夏軍那場不太走心的刺殺,以及後續各種複雜的扯皮。

    遊鴻卓誌不在軍政,但連日以來身處於梁思乙的這群兄弟姐妹當中,對其中的種種,當然也聽了許多遍,到得這日去了外地的王巨雲又回來,與他一同返城的,還有一直作為亂師內政管家的安惜福,以及一名看來四十多歲、樣貌爽朗、麵帶數處傷疤的漢子,這也是亂師當中於王巨雲的義子義女裏排位和實力最靠前的人物,外號“小明王”的陳方達。

    在亂師最為艱難的那段時間裏,王巨雲授藝有教無類,一眾義子義女,都可以修習“孔雀明王劍”,隻不過根據天賦的高低,王巨雲放在對方身上的精力,會有些區別而已。陳方達之所以被稱為“小明王”,便是因為他在眾人當中孔雀明王劍的修為也是最高的,在部分人的說法裏,這也是承襲王巨雲的衣缽,將來要抬棺送終的弟子。

    當然在亂師之中,地位的區別,其實並沒有這麼嚴格,按照遊鴻卓的了解,陳方達更多的是與安惜福類似,能夠代替王巨雲管理亂師軍隊的軍中次席。

    從外頭回來,滿頭白發但依舊精神矍鑠的王巨雲爽朗地與眾人打過了招呼,對於包括遊鴻卓、梁思乙在內的一眾家人,都問過了最近一段時日以來他關心的事情。眼下的亂師正在籌劃布局,集結力量,以應對接下來對西北與太原的謀劃,但對於遊鴻卓與梁思乙的婚事,他也一直認為是這個大家庭裏的大喜事。

    並且在了解到遊鴻卓的許多想法後,這位老人,也從未提過要讓他到亂師軍中效力的話,甚至對梁思乙說:“小遊心性自由,天賦高,亦有高人為他打下武道的基礎,將來可以隨他去江湖上闖蕩,他有自己的道,未來會有一番大成就。”

    遊鴻卓也並未對此說些什麼,他秉承俠道而行,當晉地陷入戰火,他自會去戰場上殺敵,倘若亂師仍舊處於當年的窘迫,為了妻子他也會貢獻自己的力量,但如今晉地的人手充裕,狀況一切都好,他不用迫切地到軍隊裏去做些什麼。

    與每個人稍稍的聊了幾句後,舟車勞頓的王巨雲進去內裏短暫的洗漱休息。令得遊鴻卓有些意外的是,那背負雙劍的“小明王”陳方達在環顧四周後,徑直朝著這邊走了過來:“妹夫是哪位?”

    梁思乙表情複雜,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哥……”

    話還沒說完,看見拱手站出來的遊鴻卓,對方哈哈一笑,伸手便抓了過來。

    “聽父親說了你的武藝。”他笑道,“來,打一場!”

    遊鴻卓微感錯愕,周圍則又是哄堂大笑,先前被遊鴻卓挑戰而選擇了退避的那位兄長此時也是滿心暢快,道:“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三哥,好好虐他!”

    也有人提醒:“三哥,這家夥可凶!”

    眾人在說話聲中自然而然地散開,過得片刻,隨著在演武場上對方的孔雀明王劍一劍劈來,遊鴻卓便徹底明白了,這位在亂師當中地位僅次於王巨雲,而與安惜福類似的副將,在率領軍隊之餘,其內在的屬性,竟也是一名武癡。

    “哈哈——”

    他長刀向上一撞。

    ——便是漫天的火光。

    ……

    人影閃動。

    鋒芒交錯。

    天雲流轉。

    暮日西歸……

    傍晚的光芒暗下來了,聽著叮叮當當的聲音,稍稍休憩後的王巨雲披上了衣服,從後院過來,他穿過院廊,看見了演武場上亮起的火光,在火光裏折斷了的幾柄刀劍,也聽到了,那光芒中傳來的酣暢淋漓的笑聲。

    周圍的人都在笑。

    老人也笑起來了。

    他也曾有過年輕時怒馬鮮衣、與刀劍為伴、恣意任俠的歲月。

    已過去好久、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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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2-1 21:06:53

    每一天的公務都堆積如山。

    天氣依舊陰冷,但院子裏披著點點積雪的桃花開了,樓舒婉抓緊時間批改桌上堆積如山的折子,隻偶爾抬起頭來,讓自己的心神得以短暫放鬆。盛開的桃花會讓她想起已有些模湖的江南,想起當年不負責任的生活。那真是太開心啦。

    中間的某一刻,還是讓侍女小秋將窗戶關了起來。咕噥幾句:“鬼天氣越來越冷。”

    搓一搓手,繼續埋首到桉牘中去。

    女人的身體,總是特別畏寒一些,雖然這幾年在史進、王巨雲等一眾高手的提點下,也嚐試練習了一些健體的氣功,但她的心思過於活躍瑣碎,入靜不易,練到如今雖然身體比普通女子要好些,但在她看來仍舊覺得進展太慢。

    人跟人的差距有這麼大嗎?西南的那個狗混賬寧什麼,他是怎麼練的?

    雖然史進、王巨雲等人都曾慎重地說過西南那位的武藝未必有傳聞中的那樣高,但在樓舒婉想來,對方至少在江湖上的一流身手還是有的,否則當年在呂梁山,他豈敢那樣大吼林宗吾。自己心思活躍,他不也是……憑什麼啊!

    世道待人不公。

    偶爾咒罵一下賊老天,罵罵西南的狗混賬寧什麼,也算是內心消遣的方式之一,並且也算得上是她這麼多年以來,做事的坐標來源。對武藝的進展雖然不解,但有一天倒是可以想得明白:

    狗混賬寧什麼這麼些年以來,多半也是如自己一般沒日沒夜地在工作著,批折子、看消息、一場場的會見與博弈、戰戰兢兢地往前走、每時每刻思考著誰在騙自己、某些訊息裏是否又暗藏了某些自己錯過了的端倪……

    不會有其他的方法了。

    而相對於過去幾年時間裏那灰暗到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局與壓力,一件件令人灰心的事情與仿佛延綿不絕的噩耗,如今至少許多事情暫時順遂起來,晉地可喜的發展隨著一本本折子上記錄的信息,猶如大河奔湧般每天每天的在眼前流過,問題依舊多,但一個個的結,也有了逐漸解開的勢頭。

    煩悶的程度,總要比前幾年有所緩解。

    每天能夠分配給批閱這些折子的時間並不長,其它的時間裏,還有一項項的碰麵,一場場的會議要進行。對許多大族或是勢力的代表,她需要親自碰麵進行拉攏,對大的方向做出拍板,而針對許多具體事務,她都得與晉地內閣的數名大臣開會,商議進展以及安排下一步的方針,有的時候還得分別進行拉攏或是打壓。

    雖然眼下的權力基本歸於她的身上,但實際上,她與朝中眾多文臣的私誼都不算厚,與許多人保持著疏離與公事公辦的態度,而即便對身邊的幕僚團隊,她的管理仍舊基於權術的平衡,而並非私誼上的拉攏。



    女子執政,在眼下有著身份上天然的弱勢,與人過分親近,對方便容易生出欺瞞和擺弄你的心思,這是從田虎時代就積攢下來的慘痛教訓。

    也是因此,除了對於玉麟、史進等部分人物有著相對親切的信任,樓舒婉在麵對大部分官員時,一直展現的都是公心而非私誼,這保證了晉地執政在某方麵的清廉與洞察,但也令得女相的執政基礎,在另外的一些方麵,一直有些如履薄冰。



    按照狗混賬寧什麼在信函中對她尖酸的諷刺,這隻能算是一種“封建的清廉”,如同走鋼絲一般,雖然短暫地維持,恐怕難以長久。

    如果能夠如西南一般,建立更加可用的弟子與參謀班底,她的道路,應該可以走得更穩一些。但沒有辦法,她不太會教育弟子,也很難對下頭的人形成寧毅一般的“君主”般的權威,在大部分的時候,了解晉地狀況的人們都會對她的“公心”與“無私”表達敬意,但這樣的敬意,在更加明確的權利麵前,也很容易分崩離析。



    類似史進這類俠客,擁有自己堅定不移的“道”的,太過稀少,而即便史進的忠誠心值得她無條件地信任,她也極少讓史進擔任親衛之外的其它工作,例如情報的收集,例如他對某些事情的看法,即便偶爾詢問,俠客的角度,也會有所偏頗,樓舒婉極為珍惜地不想讓他去沾染更多的俗務。

    戲文上總會覺得某某主君昏聵的原因在於不能任賢用能,但實際上,身處權力核心的人最痛苦的,在於根本不知道什麼信息是真的,什麼信息是假的。大部分時候的權術平衡,也是希望三個人或者更多的人能夠說出幾個不同角度的觀點,以期待從觀點的碰撞中尋覓到真相,而一旦下層人員形成同盟,再英明的君主眼中都隻能漆黑一片。

    正確的訊息才是一切的基礎。

    批閱完折子已是中午了,便叫了幾名內閣文臣一道午膳,同時與他們一道商量各種事務的進展。

    與鄒旭的合作談判,是最近這段時間的重點之一。對於外界而言,晉地要開發太原,汴梁鄒、戴勢力第一時間予以了支持並且準備參與進來的消息已經帶起了不少的波瀾,帶動了正麵的利益,但在具體的談判方向上,拉鋸仍舊不斷地持續。

    “……鄒旭那邊,今日又提出了幾個交易的辦法……跟之前一樣,大部分當然是我們想要賣的,但總有幾個,我們接受不了……這中間,事關火器的,我和於大人商量了一下,有六到七項,西北那邊,小蒼河也是其中一項……而且跟火器有關的幾個項目,鄒旭那邊有過暗示,表示如果我們能偷偷拿出來,他們能給的價格很高……”



    “……這件事情,我和於大人有商量,老實說,他給的這些價格,確實讓人動心,今年的幾項打算都是無底洞……而且鄒旭那邊說了,他們是草創之初,與各方交易,名聲最重要,因此偷偷交易,不至於拿捏我們,但當然,我們當時便拒絕了,隻是上頭的這些開價,我覺得樓相應該看一看……”

    與鄒旭隊伍談判的官員如今屬於晉地戶部,這是樓舒婉的直屬管轄部門,對方的話語也比較輕鬆一點,說了過程,將本子遞給樓舒婉。樓舒婉揮手讓對方坐下吃飯的動作中看了一眼,快子都差點掉下來了。

    “喔,姓鄒的出這麼多……”

    “我們大概估算了一下,得了劉光世、尹縱、陳時權這些人的家當,能拿出這些來,倒也不出奇,畢竟有許多是貨物交割,而我們這邊……也確實缺少這些。”

    “把我賣了吧……”

    “樓相說笑了。”

    “沒有說笑,我這侄子真有錢,開價也大方,這便是年少多金嘛,看著人品也可以。”她一手捏著快子,一手扶著本子,盯著笑了笑,隨後蓋了起來,轉瞬間收斂笑容搖了搖頭,“到了下午,麻煩岑大人把這些開價,摔到對麵那幫人臉上。”

    “……火器的事情,小蒼河的歸屬,是西南那位的底線,沒得談,也不能談。晉地今天的這口鬆緩氣,是到西南求爺爺告奶奶跪回來的,如今翅膀還沒硬,引著我們去欺師滅祖,往人臉上扇耳光,你問問他們,鄒旭到底想要幹什麼!他是真不懂這個道理,還是囉囉嗦嗦婆婆媽媽,一天到晚的跟咱們繞圈子。”

    “是。”岑姓官員點了點頭,隨後,“……是真的扔嗎?”

    “……啊?”

    樓舒婉抬起頭,像是有些費解地看著他。

    對方過得片刻也笑了笑。

    “……懂了,卑職會看著辦的。不過根據我和於大人的看法,火器與小蒼河,恐怕都是鄒旭的漫天要價,真到落地還錢,關中和潼關方麵的利益,好像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

    “……也是應有之義。”樓舒婉一麵吃東西一麵道,“西北不光是晉地的屏障,也連接整個中原,他和戴夢微隻要沒瞎,都會視關中為腹心要害,如今潼關、長安都算是在我們手上,他和老戴才殺了劉光世不久,還在清理舊賬,根基未穩,隻能跟我們協商,這件事他上次來也提過……其實我還沒完全想好。”

    略微沉默了片刻。

    “……無論如何,按老寧上個月來信上說的,鄒旭這個人,相持能力很強,跟他談判,要做好多繞圈子的準備。長安和潼關方向的想法,熬、熬到他們主動要,看看他們有多想……另外,如果真覺得有什麼不對,本子也好,凳子也行,直接扔到他們臉上,就說我生氣了,讓鄒旭親自來跟我謝罪,否則不要再談,晉地不是非他們不可。”

    聽她這樣說起“老寧”,下頭的人略微肅容,也稍稍的鬆了一口氣,樓舒婉掃了一眼,將話題轉到其它地方。

    晉地與鄒旭的談判,如今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至少對晉地開發太原的宣傳影響已經開始折現,如今各種士紳、大商賈的合作意向在彙集,針對太原、西北的大量物資在調動,與亂師的合作每一天都在溝通協調,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務,每一天的報告,都會有一個大概。

    這些訊息輪流過來,待到聊完,也差不多過了一個多時辰,樓舒婉匆匆扒完已然冷掉的幾口飯,方才說起下午的兩件要事。



    “……與女真人修好談判的事情,盧澄那邊已經準備妥當,明日將啟程北上,這件事不管有沒有效果,諸位大力宣傳。另外,華夏軍從梁山那邊過來的使者,下午會抵達威勝,來的人不算多,但東門那邊鑼鼓鞭炮都準備好了,華夏軍全力支持我們對太原的重建,這件事的風,你們有空也放一放。”

    眾人起身應諾。

    飯後不久,預備出使金國的使者盧澄便領著幾名副手過來見了樓舒婉。這是晉地辯才無礙、應變能力極強的一名中年官員,他要出使金國的消息,在威勝周圍,也已經傳了幾日了。

    北上開發太原,是極有進取心也極有風險的一件事,一般情況下,隻有最激進的投機者才會選擇參與,這樣的背景下,鄒旭的主動示好給了晉地一些宣傳的方便,與此同時,女相忽然做出要與金國談判的決定,則給眾人吃了一顆更為踏實的定心丸。

    這是極為成熟的政治手腕。

    過去金國與晉地深仇大恨,女相在抗金的過程裏也表現出了極為激進的態度,在她做出將威勝付之一炬的事情後,許多綏靖的想法,一般人是不敢首先說出口的,但在目前的局勢下,考慮到之前一個月不斷流傳的女真新君上位、權力鬥爭、西府失勢的傳言,許多人便認為,晉地此時向女真新君完顏亶遞出和平的意向,極有可能得到一個積極的結果。

    縱然數年後的戰爭不可避免,但至少能夠將發展太原的緩衝期盡可能的拉長。

    尤其在女相表露出如此廣闊的胸襟與如此自然的運籌手腕後,晉地的許多人,甚至又將對她的認知提高了一個層次。消息放出後的幾天內,威勝城內數名還在猶豫的士紳與大族代表,陸續向樓舒婉這邊,提出了配合太原開發的初步意向。

    “……去到金國,態度不卑不亢即可,咱們今天的晉地,是在過去的戰爭裏展現過實力的,不是他們予取予求的武朝,所以不用卑躬屈膝、放低姿態。完顏亶新君掌權不久,要動宗翰這樣的權臣,隻要他們不是豬,都會願意對晉地抬一抬手……”

    “……但金國的蠻子也不少,一隻野獸看到人,他們張牙舞爪,你隻要退一步,他便會看出你的心虛,到時候隻能被他們拿捏、予取予求。所以盧大人,談判的結果,盡量求成、求好,但最主要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要盡量表現出我們晉地是光腳的、他們是穿鞋的,晉地接下來這口氣能喘多久,托賴您這次的北上,我便代表晉地的百姓,拜托盧大人以及諸位了。”

    她對盧澄等人鄭重交代,對方也起身,鄭重拱手。

    “去到北地,我們會盡量拜訪所有能拜訪的金國大員,促成此事,而即便不成,昨日我亦與馮兄、蘇兄幾位有過商議,我們可以死在那裏,也絕不會讓他們覺得晉人有半點膽怯。”

    “不要死在那裏。”

    樓舒婉搖了搖頭。

    與盧澄等人的會見,持續了一段時間,隨後是幾名在晉地頗有名望的士紳、商賈的到來,樓舒婉與他們一個一個地輪流交談片刻,方才領著所有人前去威勝東門,迎接自梁山而來的華夏軍使節。

    在鄒旭的表態,盧澄的出使之外,於威勝東門對華夏軍使團大張旗鼓的迎接,也同時確定了華夏軍對晉地發展太原這一計劃的支持。

    美中不足的是,待到使團抵達,樓舒婉才發現自梁山過來的這位名叫方承業的使節尖嘴猴腮,模樣看來像個小混混,唯一好的,大概是眼神還算沉穩。

    按照先前報來的資料,方承業亦是寧毅的弟子,他的老家便在澤州,當年不知道為什麼去到小蒼河跟隨寧毅學了些東西,後來回歸澤州,與展五有過一段時間的搭檔,田虎的事件,有他的參與。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田虎死後,他便離開了晉地,將所有工作交給了展五,也是因此,樓舒婉與他還是第一次見麵。

    對於寧毅的弟子,樓舒婉總是保持著好奇心。眼下這位與鄒旭又是不同類型的人,雖然樣貌看起來差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梁山一貫物資缺乏才導致的幹瘦,但至少眼神穩定而深邃,似乎帶了一絲苦鬱的氣息

    ——見過亂世的人大多有這樣的神色,隻是如鄒旭這等有本事的,大多能以天地為棋揮斥方遒,他這樣的苦鬱,更像是對世事無能為力後的創傷。倒是與展五有些類似,果然是一同共事過的。

    第一天的進門隻是一個宣傳,明麵上,華夏軍首先支持的是晉地對太原的建設,但事實上,樓舒婉向華夏軍提出的是出兵攻取西北。對方派來的使團不過數十人,表示會擔任一些遊說的任務,這令樓舒婉頗為不爽——或者說縱然一開始就預料到華夏軍不會真的發兵取西北這樣的雞肋之地,她表麵上的不爽,也是必須的。

    熱鬧的迎接之後,眾人回到青宮,樓舒婉揮退左右,將一道參與了作秀的方承業與展五都罵了一頓,不同於過去薛廣城的硬頂、展五的綿裏藏針、方承業則是連連道歉,對一切表現得極為謙卑,但隨後也有理有據地陳述了華夏軍無法過來的各種考量,表示以華夏軍在梁山的力量,未來或許可以呼應太原,但自然無法做到控扼西北,對那片地方,女相想要,拿去玩就是了。

    這人沒有精神,對抗進行得也就沒有意思。樓舒婉罵了幾句寧毅,揮手將兩人打發掉。

    之後還有些時間,又是批改折子;晚上呆在青宮,仍有對部分官員、士紳的接見。

    尋常的一天裏,她盡量保持著思緒的清晰,如此一直到接見告一段落,她趴在書桌上稍微的休息了一會兒,醒過來時,外頭的星夜寥廓、閬苑安詳,袁小秋給她肩上披了一張披風,也不知已是夜晚的幾時。

    這是時常會有的深夜,她在冰冷的氣息中伸了個懶腰,讓自己清醒過來,回到書房的書桌邊。

    還有一些折子,批完之後,便能回家歇息了。

    尋常的、相對輕鬆的一天……

    不久,史進進來,告知了她一個有趣的消息。

    ……

    夜的視野劃過青宮的這片院落與宮牆,在一片相對昏暗的道路後,複又亮起來。

    喧囂夜市當中的一處茶樓邊,鄒旭與方承業在道路上相遇,這一次,並沒有爆發如薛廣城行刺那般的僵局,早就認識的師兄弟看來平靜地打過了招呼,隨後上到茶樓,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烹煮了一壺新茶。

    許許多多的眼睛,在暗中注視著這一幕,試圖分辨出一些交流的訊息來,但由於夜市的喧鬧,以及雙方隨行人員對周圍的占據,沒有第三個人能夠聽到那些對話。

    ……

    “……沒有想過來的是你。”

    “……亂世之中,見一麵少一麵,師兄近來如何?”

    “……做的事情你都知道,殺了劉光世、聯手了戴夢微……”

    “……不容易啊,師兄……我問的是心路曆程。”

    “……此間樂,不思蜀。”

    “……自比阿鬥沒有好下場哦。”

    “……我就是覺得,放在這裏挺合適的……請茶。”

    “……請。”

    ……

    “……最後還是要幫女相奪西北。”

    “……師兄過來又是為了哪裏?”

    “……想要跟女相聊聊關中的事情,順便看看能不能買點槍炮。”

    “……劉光世那裏的槍炮夠你用了,有什麼好買的,你何必騙我。”

    “……第一代、第二代的有屁用。”

    “……後麵不可能賣給你的啊,又不是不懂。”

    “……工藝怎麼發展我也知道,我隻是沒有時間,猴子,你幫幫我。”

    “……方承業是這樣的人嗎?”

    “……什麼樣的人?”

    “……出賣同誌的人。”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不然怎麼想,你做了什麼,是我去調查的。”

    “……那你就應該知道我的苦衷,他們先動的手。”

    “……不能解釋嗎?還是你不想解釋了。”

    “……天地遼闊啊,猴子,你我為什麼不能是主角……而且我沒跟你說嗎,上次是你來,所以我放了你一命。”

    “……殺了我也沒關係,華夏軍又不止我一個,你要是一錯再錯,老師會提前清理你。”

    “……誰來?誰……算了,不說這個,傷感情,那這樣吧,猴子,就這麼說,如果有一天,西南出了問題,你有什麼想要的,記得有我,行不行?”

    “……師兄……我也給你一個勸諫吧。”

    “……你說,我聽。”

    “……有一個很明顯的事情,師兄你可能還沒有多想……當年我去調查,勸過你回去,你不願意,怕的是回去受處分,沒有好下場,但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可能看到的是自己如日中天,也如履薄冰的一麵,但在我看來……想要回去,避免之後老師殺出來,火箭彈掉到頭上,今天也是你最好的機會……”

    “……”

    “……你看,你拿下了汴梁,殺了劉光世,又騙了戴夢微入夥,你的手下,掌了中原半壁,也掌了所謂的今之聖人,你殺了他,或者抓住他、揭發他,回華夏軍……老師不會處分你,就算隻是憑借你今天的功勞和能力,你現在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幾個女人,都能保下來,沒有人能處分你,再嚴厲的紀律也會對你網開一麵……”

    “……”

    “……師兄,玩夠了,回來吧……”

    二月十六,猶寒的春夜,晉地的夜空月華如水、星火寥廓,就在樓舒婉仍在宮中伏桉書寫之際,喧鬧的夜市街頭,一對師兄弟,短暫地以言語交手,而這言語便如同風暴一般,幾乎要帶起整個天下的動蕩。

    像是聽見惡魔的低喃,又或是看見縱橫家的恣意捭闔……

    鄒旭愣在了那裏。

    而方承業看著他。

    “……這是最好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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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九章 花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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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

    夜的光影在下方的街道上浮動,茶樓上,對坐的兩人俱都沉默了片刻,鄒旭的笑聲才響了起來,笑得平靜,卻又複雜。

    “猴子,老師的本事,你真是學得不錯了……”

    方承業在對麵望著他:“……不值得好好考慮一下嗎?”

    “不是,剛才……我還真的好好考慮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很小的一瞬間。”他舉起手指比劃了一下,“……動了心。”

    方承業轉動著茶杯。

    鄒旭將目光望向窗外。

    ……

    鄒旭的聲音過了一陣才響起來。

    “但是猴子,你……你有感受過……站在城牆上,看著下頭數萬大軍聽你指揮的那種感覺嗎?你有感受過……金鑾殿上,你一言九鼎,將整個世道的將來握在手上的那種感覺嗎?縱橫捭闔!揮斥方遒!你有想過,站到這個時代的最頂端去看一看嗎?你知道……尹縱也好、陳時權也好、戴夢微也好,甚至是晉地的這位女相,你知道他們的弱點,你知道他們比不過你……猴子,吾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

    “……人人平等,就不好嗎?”

    “很好啊……但是幾千年來從來沒摸到過的東西,記在心裏放在一邊,又有什麼關係……猴子,你知道我這麼幾年來一直想的東西是什麼……我反反複複的都在想,當年在汴梁城裏發生的事情,就是老師殺周喆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進了汴梁以後,差不多每天都去宮殿裏看看,我坐在台階上想,老師當年是怎麼把周喆扔在地下的,怎麼用刀,敲他的腦袋,怎麼對滿朝文武說出那句:‘一群廢物。’的話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老師是為了平等。”

    “你錯了!你完全錯了。”鄒旭聲音微微高亢,隨後方才壓低,“猴子,那是力量,那是絕對的力量。你走上金鑾殿,把所謂的天子捏在手上,對著那個年代最厲害的所有人,蔡京、童貫……老師把童貫這種不可一世的異姓王一巴掌扇飛,他整個腦袋碰的砸在金殿的台階上,而老師對著這所有所有人,告訴他們,你們是廢物。猴子,這是力量,這是讓人想一想就全身發抖的力量……”

    “……”

    “老師從小蒼河開始,教給我們的,就是要擁有力量。當年女真人拿著盧掌櫃的頭過來,老師說,寧願給他們下跪,為什麼,當時沒有力量,後來所有的隱忍、所有的運籌、所有的臥薪嚐膽,都是為了最後的力量。到了西南,麵對粘罕、希尹這樣的人物,一戰而定!當著粘罕殺了他兩個兒子,猴子,何等壯麗,這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力量。”

    “……知道老師有多厲害,你不害怕?”

    “害怕!害怕啊……”鄒旭笑了笑,“要是不害怕,剛才為什麼要猶豫?可是人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東西來的?很早以前老師就讓我們想這件事,猴子,當年在小蒼河,我功課成績都不錯,做事後來也還行,一開始你會很惶恐,總是擔心,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水平,但慢慢的,接觸的事情多了,你會看到這個世界的樣子,你會發現,我們這批人,被老師教出來的,就是這世上最強的一批人。猴子你也是。”

    “你神經病。”

    “你就是!你就是。”鄒旭手指連點了好幾下,“但是走到這一步了怎麼辦?猴子,我討厭那些對我指手畫腳的普通人,我討厭那些根本跟不上步調的無能庸人!在這個過程裏,是老師變了,不是我,猴子你仔細給我想想,在汴梁殺皇帝的那會,他是說汴梁所有蠢蛋死光,都算死有餘辜,他尋找的是同誌,是有天賦有強大本領的人,但是到了西南之後呢?他開始團結什麼山裏的蠻人,他給最沒有天賦的人做啟蒙。猴子,做不到人人平等的,有些人就是蠢、天生蠢,把最有天賦的人挑出來,這才是有效率的,也是古往今來這麼多年,儒家的主軸,人家也是有道理的。”

    “……”

    “你現在可能還看不到,猴子,我能看到,如今在西南,可能還是有能力的人去主導那些庸人,但如果人人平等這樣發展下去,最後會變成有能力的人要去遷就那些無能的人,最後最後,會導致效率的崩塌……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那些規規條條,綁住你我的那些所謂程序,幾個傻瓜,不理解我做的事情,搞彈劾玩陰謀,最後怎麼樣?如果將在外軍令不能有所不受,那還做什麼事。我不能容忍無能者的搗亂!”

    鄒旭的話語凶狠,方承業喝了一口茶。

    “算了,你就當我是我無聊的牢騷。”他揮了揮手,“但是重要的是什麼呢?是老師教給我這樣的手段,是老師教給我這樣的眼界,我學了這些東西,也有自己的想法,總有一天你會問自己,是不是青出於藍了……猴子,我能有更高的效率,我能夠給你我這樣的人更多的自由,讓有能力的人站在上頭,去領導,讓能夠讀書能夠精通某些技術的人成為中堅,讓大部分你知道竭盡全力也不可能被教聰明的人,就不要試圖讓他們聰明了,讓他們聽話,受到最好的安排,這本身就是最合理的道路。”

    “……這都是在小蒼河就有過的爭論,老師說的,所謂的精英主義,但腐敗怎麼辦,人在腐敗中能力的退化怎麼辦,還有很多的問題,你要我問你嗎?沒有什麼必要吧。”



    “是沒有必要啊,猴子,紙上談兵做推演的時候你覺得這個問題很關鍵,可古往今來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啊。古往今來,可以做到三百年的帝國,我可以追求四百年,很好了……老師想追求更多,想人人平等,想家國不滅,誰的可能更大?恐怕還是我的吧……”

    “那你剛才還害怕?”

    “那是因為你們站的是大勢。猴子,在讀書的時候,或者在同一個體係裏的時候,我看起來可能強勢一點,但走到今天,你坐到我的麵前,對我說那番話的時候,你占了大勢,用的是陽謀,你的背後有老師十多年來領先的優勢,有他作為天下第一個打敗女真人的勢力的力量,它由不得我輕描澹寫。這件事情我一下子就想通了,所以我才笑,師弟,你學到了老師的本領……”

    “……”

    “……也是你這樣的人,可以成為我的同道。猴子你往下麵看一看,這裏頭那麼多人,有幾個人是你費盡心血後,可以學到你這種本領的,我的想法或許沒經過驗證,但人人平等是絕對的虛妄。”

    “老師也是說,向它靠近。”

    “所以我說的也沒錯,千鈞將一羽,輕重在平衡,隻不過這個平衡,該劃在哪裏罷了……猴子,這些細節我們師兄弟當年推過很多遍,我的說法有問題,老師的說法也有問題,辨不清的,可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

    “……那就是總有一天,你學了這麼多的本領,你會開始想,你跟老師比起來到底怎麼樣,你們的差距到底在哪裏,如果他可以殺皇帝,可以打敗女真人……猴子,我也可以殺,你也可以……老師不是神,他也走得戰戰兢兢的,我們這麼多師兄弟,如果加起來——哪怕其中一部分的加起來,我們能夠主宰自己想主宰的東西!隻要不是過度追求那個虛妄的人人平等,我們一定能在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

    “……猴子,我們可以談理念,但如果撇開理念,你們過來,我可以跟你們平分一切,將來大事有成,你們可以稱王,最重要的是我們師兄弟可以知道,我們跟老師到底差在哪裏,我們可以以天下為棋盤,肆意縱橫,而有一天如果老師失敗了,我會去救他,我會讓他活下來,讓他知道,我們青出於藍……我不是說今天……”

    “……”

    “……猴子,我不是說今天,不是說今天你就要答複我,我也不指望這些。你這麼多年經曆這麼多的事情,你會有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跟我不同,跟老師也必然不同,我就是想說,在任何時候,你對我這邊有些什麼想法,你有什麼想要實現而華夏軍幫不了你的抱負,又或者你能夠清楚地看到,該怎麼樣幫我改良,你也想要實踐這些想法的時候,你隨時可以過來。我對所有有能力的同學,都是這樣的邀請……猴子,世界是棋盤,英雄就該縱橫捭闔,方能不枉此生。而即便我說這些,我對世人並不是沒有憐憫,我會給他們好過的日子,我求四百年,不求一千年,猴子,我不殘忍……”

    “……”

    鄒旭將一隻手攤開在茶幾上,方承業的目光看著他,他也平靜地看回去。

    如此過了好一陣,方承業靠向後方,笑了起來。

    “哈……哈哈……來的路上,我將那番說辭反反複複地考慮了很久,還以為是個殺手鐧。誰知道……師兄你還能把它兜回來。攜著大勢,嗬嗬……”

    鄒旭也平靜地笑:“那是很厲害的說辭了,而且因人而異吧,遇上別人,說不定想一想,還真的動心了,說到底,帶著整個中原回西南,老師會願意讓我當個富家翁,不折騰的話,一切到此為止……可那樣一來,我的一輩子,算什麼東西?笑話嗎?”

    “……所以到最後,都是欲望害人。”

    “想要人人平等,也是一種欲望,老師想成千古聖人。”

    “我看老師未必想……”

    “是角度問題。”

    兩人說到這裏,知道這個話題沒什麼意義,又各自沉默了一陣,方承業喝了一口茶。

    “那你猜,接下來師弟我會怎麼做?“

    “唉……無非是把你勸我的話傳出去,給戴夢微他們也聽一聽……何必呢。”

    “造不成師兄的麻煩?”

    “我跟戴夢微的同盟,難道是因為我跟那隻老狐狸有交情、惺惺相惜嗎?同盟來自於利益,他沒有本事,沒有利用價值,我會吃了他,我軟弱了,他會吃了我。這種扯澹的消息,你傳一個,我傳九個,那個老狐狸懂的,都不會跟我瞎扯這些。”

    “看來是我天真了……聽起來你對老狐狸的評價很高,但你剛才說你知道他的問題,那他的弱點是什麼?”

    “是手底下沒有兵力,隻能靠我打仗嘛……師弟你這是在探我的底?”

    “用個陽謀,你沒反應,就煮酒論英雄嘛,反正師兄你想說的說,不想說拉倒……對了,純好奇啊,女相……她的問題是什麼?”

    “……她滿口掛著西南的老師,其實沒有必要,對執政也沒有太大的好處,但她熱衷於此……她是個神經病,腦子有問題。”

    “……嗯,說得好……改天我去告訴女相。”

    “……唉,添這種小麻煩,你還是放過師兄我吧,無非是多跑幾趟,多喊幾次姨……你要是喜歡這個,要不然你過我這邊來,我拜你為義父,好不好。”

    “……這是親爹變義父了?”

    “哈哈哈哈……爹如今能屈能伸,就不跟你計較。”

    星夜下的燈火中,師兄弟笑了一陣,某一刻,鄒旭微微肅容。

    “猴子。”

    “嗯?”

    “有一天,你也許會接到命令,過來不是給我添這種小麻煩,是想要給我添大麻煩……”

    “那時候怎麼樣?”

    “那時候你要知道,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不要做這種事。”

    “……”

    夜風微涼,方承業的目光望了回去:“說不定,我這一次就是來做這種事的呢?”

    鄒旭也平靜地望著他。

    “那也沒有區別,不要做這種事,因為……”他一字一頓說道,“因為,我會很傷心的。”

    方承業目光垂下來,想了片刻,隨後舉起茶杯。

    “……俺也一樣。”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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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〇章 花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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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乒、乒乒乒乒——

    刀劍碰撞的聲音在校場之上密集地響,偶爾在空中濺起點點光火。還帶著寒意的春日,兩道穿著單衣的身影周旋撲殺,打得熱鬧。

    梁思乙與一群士兵在周圍緊張地看著,時不時的,能聽到士兵當中爆出的喝彩聲,但她的目光專注,雙手握著拳頭按在膝蓋上,神色是有些緊張的。



    待到某一刻,校場上的這場比武因為長刀的折斷而停下來,兩人拉開了距離時,她緊張的神色才從臉上褪去。眾人的耳中便也聽到豪邁的笑聲傳來。

    “哈哈,痛快!痛快啊——”

    在校場上與遊鴻卓幾乎全力拚殺的,正是身材魁梧的“小明王”陳方達。

    自前幾日與遊鴻卓第一次比武,發現雙方勢均力敵、堪為對手後,類似的比武已經不止一次的在眼前發生。數日以來,陳方達隻要處理完公務,便會去尋到遊鴻卓,往往還跟正在準備親事的梁思乙打個招呼:“妹子,借你男人用用!”

    至於帶過兵打過仗的梁思乙,此時也已經厭倦了婚禮準備的一係列姑娘事情,被陳方達一聲招呼,往往也跟隨著落跑出來,任由亂師的一幫姐妹姑嬸去折騰為她與遊鴻卓準備的新房。



    不過,校場上真刀真槍的比武,往往也蘊含著凶險,遊鴻卓與陳方達武藝相近,真到拚殺起性時,難免也可能產生一些劃傷擦傷,甚至於一不小心傷勢更加嚴重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梁思乙雖然經曆過戰場的血海,此時卻也看得緊張,每每抱怨兩人殺得太過凶狠,遊鴻卓則表示:“跟三哥比武,也太費兵器。”

    陳方達則哈哈大笑:“戰場上的武藝嘛,難免就是這樣,你一刀我一劍就要分勝負……你不知道,想當年啊,我的劍法也精細,但到現在,精細了便打得不過癮……”



    他喜好武藝,十餘年來,精細的打法則已經完全變作了戰陣上的大開大合。過去亂師物資缺乏時他還有所收斂,如今生活好一些,不再餓肚子,每日便總要在比試中發泄掉過剩的精力。

    此時比試完畢,兩人身上俱都熱氣騰騰,便與梁思乙一道去到校場側麵的房舍中休息,其間交流一番習武的心得,陳方達也往往說起自己在習武之路上的故事。



    諸如什麼自幼聰穎,對武藝極有天賦,可惜兒時家貧,吃少了東西,因此身材還不夠高大,待到年近三十,女真南下,又被王巨雲感動投了亂師,此後改變了遊俠路數,因此才隻能與遊鴻卓打個平手雲雲,頗有種一路過來被逼良為娼的感歎,當然,他性情豪邁,此時在談笑中說起,遊鴻卓隻覺得有趣。

    閑聊之餘,陳方達也會說起城內近日以來的諸多大事,包括亂師即將西進的計劃——這一次亂師的西北征伐由他領軍,而負責處理各種細務的則是大管家安惜福,此時各項的計劃已經基本做好,遊鴻卓與梁思乙的親事定在幾日後二月底,而到得三月初,先頭部隊便會正式朝西北開撥。



    “這一次謀劃西北,女相這邊由石安鎮石將軍領隊,而除了咱們這邊,華夏軍也會派一隊人,就是前幾日過來,與鄒旭在茶樓上碰過麵的那位方猴子,人雖然不多,但憑借黑旗的名聲,在談判招降時會有些用處……”

    “危險嗎?”遊鴻卓問。

    “……這次危險應當不大。”陳方達想了想方才回答,“雖然上個月那位寧先生來過信,提及到我們要當心西夏的那幫草原人,但事實上,原本就是擔心這幫家夥,所以才去的西北嘛。該做的準備都已經做了,至於西北的狀況,其實去年開始女相就已經派了人過去探查,一些恩恩怨怨,都已經摸得清楚……”

    “……那大概是……武朝建朔十一年,也就是建朔最後一年的八九月吧,女真東路軍快要破臨安的時候,咱們這邊,粘罕已經下去了,喘了一口氣,跟廖義仁打得熱鬧。西北府州那邊,一個叫做陳士群的原武朝大官,在家裏人被女真殺掉之後,與當時已經征服西夏好幾年的草原人勾結,一舉破了西北最後的幾座城,殺了折可求一家……”

    “……這幫草原過來的蠻子,也就是當年年底,許諾被廖家人雇傭,跟我們打仗的那幫人。其實是有過血債的……那是第二年開春,他們用計騙開當時黎國棠將軍鎮守的祁縣,屠殺了不少人,但後來這些蠻子仗著輕騎來去如風,在晉地隻毀苗麥,不接戰,弄得咱們稍微有些頭疼,隻覺得廖義仁已經完全瘋了……還沒來得及報複,他們殺了廖義仁全家,揚長而走……”

    “……當時雖然給咱們造成了一些麻煩,但輕騎突進,不分敵我屠殺了就走,這是遊匪和亡命之徒的戰法,而且說起來,如果撇開祁縣的血債,其實反而讓咱們晉地的那場仗少打了一些時間,所以之後沒有太多的注意力關心他們……當然女相是記得這件事的,此後有草原商人自西夏過來,想要與咱們談合作,女相便把他們給拒絕了……”

    “……去年派人到西北探查,發現那幫草原人雖然在破府州後,將原本折家的一些州鎮交給了陳士群,但這一位也沒能接穩折家的位子,草原人離開後才兩個月,他手下的人便起了嘩變,將陳士群殺了,大打出手……”

    “……西北被女真人屠了幾輪,唯一保住地方的折家又被草原人屠了一輪,物資也都被掠走,後來再打一年,便隻剩下一些馬匪和結寨自守的小勢力了,這些勢力都很弱,經不起軍隊一掃的。咱們願意過去接手,再加上還有華夏軍的那麵黑旗作保,飯都吃不飽的家夥,應當拒絕不了……”

    對於這次的西北攻略,無論是晉地還是亂師內部,肯定都已經反複討論過數輪,陳方達說起來也是胸有成竹。遊鴻卓想了想,道:“若是有什麼用得著我的……”

    陳方達便笑起來:“有啊——那便是,在出征之前陪哥哥我痛快地多打幾輪。唉,妹夫你是不知道啊,我當年是想要成周侗那樣的大俠的,這些年俗務纏身,過得實在不夠爽利,你也知道,那戰場上的打法,直來直往,它練不出花俏的招式,練不出真正的高手啊,我這些年……也就跟義父、史大俠他們打起來,才有些武林上的味道……”

    “……但義父年紀畢竟大了,史大俠護衛女相,任務重,我跟他畢竟交情不深,也不好一直拉著他給我喂招。妹夫你這邊不一樣了,咱們的武藝,伯仲之間,打得最久,拚殺起來,最為爽快,我這幾日覺得自己又有提升,所以說習武啊,那就要有宿敵,咱們以後就是宿敵……”

    陳方達說起武藝來,一時間嘰嘰呱呱,滿嘴瞎話。遊鴻卓聽得失笑。

    “那也不用當宿敵……”他道,“不過,我在西南,見華夏軍練兵,頗有他們的章法,我也曾學過一些技藝,先前曾與老泰山說起過……”

    遊鴻卓從西南歸來,學過不少西南特種訓練的技巧,與王巨雲說起,王巨雲則提起過希望他偶爾入軍中任教的想法,隻是他與梁思乙親事在即,這件事情並沒有急著安排。眼下考慮到陳方達便要出征,遊鴻卓也將西南的狀況大致說了一些,陳方達仔細聽著,過了一陣,遊鴻卓停下來,他才微微的笑著擺了擺手。

    “……其實,西南的一些訓練方法,隨技術隊過來的那位薛廣城薛將軍也曾與我們說過,包括與女相那邊,過去也曾有過好些討論。華夏軍的火器,咱們是接過來了一些,也學到了不少,但後來發現啊,人家最好的東西,咱們這邊暫時用不上……”

    “這是為何?”

    陳方達歎了口氣:“華夏軍最厲害的,不在於對一兩個士兵,或者斥候精銳的訓練,而是那位寧先生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給大半的士兵,做了開蒙……這裏說的是教他們識字、教他們學兵法、甚至教他們做人的道理、讓他們上戰場甚至不是為了吃餉、餓著肚子都能打,這中間的許多東西啊,咱們或者女相,暫時都用不起來……”

    不同於之前說起武藝時的熱血與粗豪,陳方達說起兵事,掰著手指便真有些嚴肅的味道了。

    “……這中間,義父與我也討論過數次,華夏軍的手法有些什麼……首先造紙的技術我們也有了,但接下來他用的想法,一有什麼人人平等,二是憶苦思甜,三呢,他扇動的是當兵的對女真人的仇恨……這些東西,第二點咱們勉強可以用,第三點更加可以用,但真到想用起來的時候,你就發現了,會講這些話的人,咱們軍隊裏根本就沒幾個。”

    “眼前……一幫義兄義弟啊,咱們是一家人,但小遊你覺得,能說漂亮話的人,有多少?義氣點的無非是不喝兵血,平時能做的許諾呢,也就是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到如今情況鬆緩一點,兵跟將之間,三六九等也就出來了,咱們如今,將才大多是戰場上能帶頭衝的,可能說話的會說話的,真的太少了……”

    “……這件事情,寧先生那邊用了十多年,從竹記到小蒼河,他親手把人一批一批的教出來,一批再去帶下一批,到最後幾乎所有大頭兵都教得識那麼一些字了,才從中間挑出這麼些人才……”

    陳方達說著,壓低了聲音:“這件事情啊,女相那邊是第一個看懂的,想做,但一是時間,二是想法,都夠不上了。寧先生是用了十多年,拋開儒家,自己從頭教了一批人出來,他們是殺了皇帝,才能拋開儒家的之乎者也用自己的想法,咱們這邊用什麼?把所有識字的儒生都叫出來,教的也是之乎者也,是天地君親師……”

    “……而且晉地這邊,這些年來多少大族。哪怕女相掌權,要團結的還是這些大族,那人人平等就提不了,你提不了人人平等,那憑什麼當兵的苦哈哈要替後頭的大族去想家國天下呢,你能讓多少人在開蒙之後離了隊伍還奮勇殺敵呢……”

    “……所以這些事情啊,不容易做,但當然不是不做,自去年開始,女相那邊已經安排了許多人跟隨華夏軍的老師蒙學,而且對一些大族子弟,有的送去了西南,有的在咱們自己開的班上蒙學做事,對軍隊裏一些能說會道,心性也好的將校,也都做了提拔和關心……這些事情,總之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的……”

    陳方達一番說話,便也顯示出了他作為將領一麵的用心和專業,遊鴻卓聽得肅容,拱手道:“三哥說的在理。”他原以為對方心性粗獷,此時則已經心悅誠服起來。

    陳方達則是笑著擺手:“哈哈哈哈,那都是女相和義父說的,若是由著我的性子,一早便不搭理這些糟心事。”

    如此停頓片刻,又道:“卻也不用太過擔心,這世上像寧先生那樣練兵的,古往今來不曾有過。隻要不與西南黑旗比,無論是虎王的軍隊,還是咱們亂師,都算不得差了,此去西北,且行且看,待過了這個坎,咱們亂師的地盤也真的寬裕了,西南的法子,那還是得細細學起來。”

    比武之餘,陳方達偶爾說起這些瑣事,待到收了汗,便去營房的浴室中衝澡。此後換了幹的衣裳,時間常是下午,遊鴻卓與梁思乙便在威勝城內散步閑逛。

    經曆多年戰亂的晉地城池,在眼下一係列開放的輿論之中顯得生機勃發,南來北往的客商開始聚集,街頭巷尾人們的臉上也大都帶了喜氣。婚事在即的兩人談及過去,也會談及將來,威勝的繁華固然比不得西南,或許也比不過江南某些城池當中隱約流露出的過往的痕跡,但這裏的人們如同野草,頑強而粗礪,他們的情感也顯得更加純粹,走過天南地北的兩人都更加喜歡這裏的感覺。

    在往日裏並不熟悉的街頭巷尾走走停停,買下一些新穎有趣的吃食,在漸暖的春天裏談心、比武或是踏青,走到無人的地方時,他們總會牽起手來,無論對現實還是對未來,兩人的心中都充盈著幸福的感受。

    陳方達又來找遊鴻卓進行了好幾次的比武,亂師當中一些外向的兄弟也總會來拖著他參與聚會,王巨雲偶爾提點他的武藝,如此數日之後,在二月的末尾,他與梁思乙成親了。

    眾人進行了一場熱鬧而又盛大的婚禮,不光是亂師當中的眾人,甚至於女相、史進、華夏軍的眾多成員以及許多的江湖俠客都過來觀禮。

    由於湊熱鬧人數的眾多,鬧洞房的項目被許多人起哄,而眼見遊鴻卓這邊幫手不多,亂師的眾人在陳方達的帶領下又給他擔起了家人的身份,阻止旁人起哄折騰這對新人,一幫人在洞房的院子裏打打鬧鬧,嬉笑了好一陣。

    許多年前,在山村之中家破人亡,一路拚殺出來的少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如此多的人如此興高采烈地來祝賀他的婚事。

    亂師朝西北的開撥,定在這一年的三月初二。

    新婚的遊鴻卓與梁思乙揮別了領兵出征的陳方達以及眾多的亂師兄弟,軍隊穿過城門離開時,他們與一大群人在城牆上目送了眾人的遠去。

    身材魁梧的陳方達背負孔雀明王雙劍,騎馬漸漸去向遠方,他最後單手握拳向後方眾人示意,顯得威武而又神氣。

    一頭白發的王巨雲肅立前方,沒有說太多的話。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無論是多麼小的戰爭,中間總是會死人的,過去的亂師一年年的經曆了太多親人離去的悲傷,眼下即便做足了準備,真正理解戰爭的人也不會為了這樣的出征而歡呼雀躍。

    軍隊漸行漸遠之際,遊鴻卓又向王巨雲提起:“泰山大人,是否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做的……”

    王巨雲目光平靜而又慈祥地看了看他,沉默片刻之後,方才說道:“小遊,你說,晉地已經太平了嗎?是否今後,就已經高枕無憂了?”

    “……嗯?”遊鴻卓搖了頭,“自然不是。”

    “是啊……自女真的初次南下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時間,這十六年的時間裏,對上女真人,打了勝仗的,隻有西南那一次。而今的金國新君與舊臣相爭,西南的華夏軍帶來了各種想法,也帶來了希望,看似萬物爭春,可實際上,小遊啊,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咱們今天看到的晉地繁華,遲早還要在與女真人的下一輪大戰中遭受考驗,我們接下來,還有十場、百場的戰爭,這些東西,恐怕遲早都要付之一炬的。”

    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向遊鴻卓,說出來的,卻是凶狠無比的話語,隨後,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麼,我們要怎麼辦呢……小遊,不必為他們擔心,咱們要活在這世上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驗,他們的關隘,他們要自己過,而你這裏,也會有自己的關隘。陳方達想必跟你說過,他年輕的時候啊,想要當遊俠,想要當周侗,可惜……因為各種事情,耽誤了,勉強成了個帶兵的人,他說的是真的,若不是當年亂師實在缺人,他的確有精進的希望……”

    遊鴻卓想了想:“但是現在……不缺遊俠,或許……”

    “你想錯了,小遊……這世上要有各種各樣的人,要有如寧先生、女相那樣的領袖,要有等而下之的官員,要有於玉麟、陳方達這類的將軍,有在華夏軍中研究格物的匠人,要有啟蒙的老師,也要有如同史進、周侗一般的大俠……”

    王巨雲攬了遊鴻卓的肩膀,在城牆上緩緩前行:“當這世道……到了冬季的時候,外侮來襲,很多人如陳方達他們一般,沒得選擇,就連思乙這樣的女子,都要上陣殺敵。但是當時局還算寬裕的時候,每個人最好都能找到自己最有潛力的事情,你因為與陳方達意氣相投,想要去軍中幫他,最終恐怕隻是成了一個三流的將領,或者數十年後,也就是個斥候隊長,但如果你在武藝上繼續精進,未來有一天,說不定就可以成為周侗那樣的大宗師,那個時候,你再去領一隊斥候,再與好的將領配合,說不定便能做到了不得的事情……”

    老人頓了頓,隨後又微微歎了口氣:“其實說起來啊,我也算不得一個好的領頭人,摩尼教的這一套,加上廣收義子義女,這是當年的權宜之計,其實會在將來埋下禍根,令亂師成就有限。可是小遊啊,那也沒有辦法……”

    “你看著天下許多的花花樹樹,他們總是在春天開出花包,到夏天茁壯成長,秋天既留下後代,也為了冬天儲存養分,到了冬天,也就顧不得那麼多嘍……我當年啊,春天夏天裏,學的都是摩尼教造反的那一套,所以到了冬天,也就隻能拿出這一套東西來禦寒,至於你,還有思乙……”

    “……你們要做的,就是在寬裕的時候,在春天裏,努力地汲取養分,既然你們有自己的天分,就得努力、奮進,去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這就是為將來大家過冬做的最好的準備……懂了嗎?”

    白發的老人笑著詢問,遊鴻卓與梁思乙想了想,俱都鄭重地點頭。王巨雲便大笑起來。

    “好、好啊。”他朝周圍道,“你們都是這樣,要去做自己,做得最好的事情。”

    眾人應諾的聲音響在城牆上。

    春日的風吹過來,遊鴻卓朝著下方看去,前方的軍隊漸行漸遠,而春天的大地上,葉片新綠、萬物生發,即便是不知名的野花,也都顯得姹紫嫣紅。這不僅僅是晉地的春天,也是他人生之中第二次的春天,這一次,他擁有了妻子、家人、兄弟以及能夠為他指明前路的威嚴如父親般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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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寒冷過去,春的暖意到來了,而在城牆上的不遠處,女相、華夏軍的代表,汴梁來的鄒旭以及眾多商賈大族的代表也都在微笑著目送軍隊的遠去,人們相互談笑,和樂融融,眼前有美好的遠景。

    雷雲即將到來……

    ……

    雷雲即將到來。

    西南,摩訶池的辦公室裏,寧毅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窗外響了春雷,雨便要落下。

    或許是不想吵到他睡覺,秘書沒有進來點燈,大雨將至令房間顯得有些昏暗,揉了揉額頭,自己將蠟燭點上了。

    桌上是大致都處理了一輪的公務,也有從各處彙總過來的情報。最近的緊要消息多是關於土地改革的,在最初的百村試點強行過了一輪後,二月開始,許多的工作組都進行了拆分,十人一組的工作組擴散到更為廣泛的中小村落當中,已經進入到按部就班的大規模鋪開環節,而在第一輪百村試點中挑選出來的積極分子,眼下也已經在分類後進入到不同方麵的公務員培訓之中。

    一切的工作都瑣碎而複雜,歸總的信息也沒有了太多土改初期的傾向性,仿佛隻是浩繁如海的數據而已,但發現問題、找出問題仍舊是中樞方麵一刻都不能鬆懈的工作。

    睡夢之中似乎想到了什麼東西,但睜開眼睛,又忘記掉了,寧毅看了看桌上的各種本子,又舉起蠟燭,走向書房的一側。那邊掛了好幾張大地圖,其中最為顯眼的,便是描繪了整個西南村莊建製的土改示意圖,許多村莊都密密麻麻地插了旗幟,甚至標注了編號。

    這是最近一段時日裏,他看得最多的東西。

    但在這張地圖之外,也有中原、江南甚至整個天下的勢力地圖,寧毅舉著蠟燭,轉了一圈。

    東南,小皇帝的奪權舉動還在進行,粗暴、簡潔卻也淩厲,而在其治下的大族開始有一撥沒一撥地反抗,這些都是應有之義,跟西南的關係倒是不大了。

    江南的公平黨在開春之後進入了正式的戰爭氛圍,何文按部就班,在手頭積攢著實力,其餘幾家的積蓄快空了,時寶豐與許昭南在進攻何文戰果不大的情況下,又瞄準了臨安的鐵彥和吳啟梅,估計過得不久,臨安的小朝廷要成為曆史,也都是小打小鬧,反倒是何文這幾個月的按部就班,很有章法,說不定還真能讓他收拾起一個講紀律的公平黨出來。

    汴梁……戴夢微忙著招呼天下儒生以及綠林人到舊都聚會,眼下正在廣發請帖。而按照樓舒婉、展五等人先前傳過來的情報,真正有意義的,恐怕是鄒旭想要抱樓舒婉大腿的這件事——這是擋不住的,隻要他願意給錢,樓舒婉沒理由會把這個凱子往外推,甚至於自己這邊……嗯,自己還是要麵子的,華夏軍如今不光腳了,開始穿鞋,終究不可能跟鄒旭有所交易,倒是不必多想這個。

    而在晉地,圖謀西北的舉動應該已經開始付諸實施——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自己也寫了信過去,讓他們當心一點西夏的蒙古人,雖然眼下還不好說要當心到什麼程度,但以樓舒婉、王巨雲、方承業等人的能力,應該不至於產生太大的變數吧……

    他如此想了一想,關於夢中的端倪,倒是一直都沒能回憶起來,直到他轉身要離開時,突然又舉了舉蠟燭,在汴梁和晉地的地方照了幾下。

    “鄒旭……”

    ……

    “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呢……”

    ……

    夢中的警惕感似乎來源於此,這是許久以來他都沒有再多想的問題,因為情況很明顯,土改隻要能順利進行,他基本不用考慮其他勢力到底在做些什麼。

    此時方才想了一想,但也沒把握住什麼頭緒。

    就在此時,秘書敲響了門,向他報告,去到金國執行任務的一支小隊,眼下已經回來了。

    “陳文君帶回來了嗎?”

    他開口問。

    門外,秘書回答了一句。

    他的身後,春日大雨已經在摩訶池上傾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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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25 20:36:43
第一一五一章 陰燃(一)


    武振興三年,三月,南方的積雪化開了,原野上的屍體融入春泥,白骨上開放了點點野花。

    浙南,江山縣仙霞關,如今已經被東南朝廷掌控,歸韓世忠鎮海軍所轄,也就成了公平黨之亂往南的邊界。

    春暖花開之際,由江南南下福建的各式流民在關口外聚集,多數已是衣著襤褸、皮包骨頭,朝廷在關口外設了施粥之所,給行至此處的民眾們備了一碗暖粥,隨後給各人登記造冊,放入關內。

    相對於去年開始在江南發生的那場大災禍,如今每日裏抵達仙霞關的流民卻算不得多。

    開春之後,北麵公平黨的火並方才進入了正式的大戰階段。長江以北公平黨何文所轄的地界還保持著一定的秩序,長江以南,過去最為富庶的江南大地,如今被公平黨其餘幾位大王以及臨安的鐵彥、吳啟梅等人操控,在最為瘋狂的“閻羅王”周商首先出局後,這片地方已經陷入幾十甚至上百支流匪勢力瘋狂互噬的局麵之中。

    仙霞關往北,流民們南下的道路上仍舊分布著無數因亂成匪的小規模劫掠力量。開春之後,韓世忠每隔幾日便會派出一些隊伍往北驅逐各路流匪,將行至這最後數十裏的幸存者們迎來仙霞關,但這樣的“仁義之舉”,在事實上卻也已經救不下多少人了。



    抵達仙霞關,不多的流民卻也各式各樣。有的人喝完一口熱粥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的人望著北麵的江南,無言地流淚;有的仍有家人,抱著孩子,與家裏人相攜以泣;也有狀況稍好的,由皮包骨頭的牲口拖了些大車,身邊聚集了帶有武器的護衛,這些多是江南曾經富庶的大戶,又或是整村整莊的人一道南逃,這才能夠剩下一些物什。

    在極少數的情況裏,也有南下的鏢隊,押了數車的貨物,又帶著一大幫的流民來到了仙霞關,這些被順路帶上的流民多還是給鏢隊交了錢的,一路之上遇見危急情況還會被當成人牆、炮灰使用,甚至於在這樣的亂世裏,鏢隊的貨主或許便是在江南廝殺得最為厲害的幾位“大王”。無論如何,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怎樣的情況都有可能出現。



    仙霞關口,無論是護衛的士兵、還是登記的師爺,最近對各類的慘像都已經見得慣了——就在一兩年前,他們也大都經曆過這樣的事情——除了對一些明顯兵強馬壯的大隊多做一番盤查,對於其他的人,則大都是簡單地登記便予以放行。

    這一日亂哄哄的仙霞關口,也有兩名牽了一匹棗花馬的少年混跡其中。

    兩名少年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名身形看來稍稍高些,瓜子臉,樣貌俊逸清秀,穿一身洗的花白但仍舊整潔的長衫,腰間插了一把扇子、帶了一柄長劍,看著便是熟讀詩書又風流俊俏的大戶書生——這樣的形象在十餘年前的太平盛世並不少見,但如今已經極難看到了。

    走在一旁的另一名少年人比他稍稍矮了一個額頭,頂著一副活潑的笑臉,但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他的身形比同伴也要更加健壯一些,對比腰係長劍的書生同伴,他的背後插了兩把長刀,看著便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樣。在部分江湖人眼裏,這人更像是那大戶公子身邊的書童兼保鏢。



    跟著兩人前行的乃是一匹背上背了兩個大包袱的棗花馬,由於包袱實在不小,引起了不少人的側目,但看看兩人各背刀劍的模樣,到得這相對太平的關隘口上,自然也沒有人輕易過去找兩人的晦氣。能夠在這樣的亂世中帶著一匹馬走到這裏,原本也就是兩人本領的證明,以至於登記的師爺與守關的衛士都忍不住多打量了兩人幾眼。

    “……江浦驛道,又稱做仙霞古道,史載是唐時黃巢所開,自仙霞關起,經清湖、石門、江郎、峽口等地,一路到福州,聽說沿途之中有許多山可以看,單說仙霞嶺便是一景……”



    排著隊快要登記過關時,個頭稍高的俊秀書生便在與跟班講述著與仙霞古道有關的事情,那登記的師爺聽到,眼中便是一亮,此時能夠讀書識字、懂得史料的那便是難得的讀書人了,如今福州方麵朝廷需要的,也就是這類的年輕人才。

    當然,聽得這書生的講述,旁邊的那名跟班隨人便也點了頭:“嗯嗯,黃巢我聽說過、我聽過……聽我爹說過,黃巢寫過一首什麼詩,叫做……從今若許閑乘月,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句詩既有意境、又有氣勢,將俊秀書生與前方正跟人登記的師爺都聽得皺起眉頭來,那師爺絞盡腦汁地搜刮自己過去所學,書生則眼角抽了一下,隨後的話語清秀柔和:“從今若許閑乘月……這句詩意境不錯,也不知是哪裏刊載的,至於後半句,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必然不是黃巢所作吧,而且……”他壓低了聲音,“這是句反詩……”

    這是句反詩……前方桌子邊的師爺此時也反應了過來,若是在太平盛世,大街上聽到這種詩會是一件大事,但到得如今,朝廷都快沒了,對方又是一個看來沒文化的小廝跟班聽說的詩句,師爺不知道要不要上綱上線。他此時正跟前方兩名流民登記,後方那跟班撓著腦袋笑起來:“哈哈,不是的啊,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是你看的書多,我從小就不太喜歡這些,不過黃巢這個人我是常常聽說……”

    這笑容聽起來便是沒什麼文化的那種,師爺心中歎了口氣。至於近來常常聽人說起黃巢,他倒是可以理解,如今乃是大爭之世,從過去永樂之患的方臘到後來的西南黑旗,甚至是如今江南的公平黨,大都提出了“平等”這樣的說法,而不管實際操作如何,這一說法往上追朔,史書上大都跳不過黃巢的“天補均平”,對於讀書人而言,這也是他們偶爾便會與人提到的一個話題了。

    此時前方的兩人登記完畢,牽著棗花馬的兩名少年已走了過來,那師爺笑了笑,便道:“請問兩位公子的名諱、籍貫……”

    笑臉跟班便湊了過來:“什麼是籍貫?”

    “……就是……家鄉在哪……”

    “哦,江寧。”

    “江寧……最近江寧……”

    “全打光了……該死全家的公平王。”

    “聽說公平王全家早已沒了……”

    “嗯,活該。”

    這小跟班沒什麼文化,但神色開朗,看來卻頗為容易相處,雙方交談兩句,師爺便將先前的腹誹與鄙夷拋開了一些。他問起兩人的姓名,方才知道這看來像是大戶書生的年輕人姓龍,名字竟然叫龍傲天,真是大氣磅礴也有些犯上的名諱,而這身形相對結實的隨從自稱姓孫,叫做孫悟空,也是頗得禪機的名諱,看他隨和灑脫,與這名字倒是有些相配了。

    掌握福建一地的東南朝廷開關收納流民,一來當然算是正統朝廷的名分需要,二來也是為了更多的收納流散的人才,此時眼見兩人讀過書,這師爺登記之時,也就多問了幾句。談及南下的目的,那姓孫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說道,是為了行醫和做生意,師爺的眼角跳了跳,這才知道那棗花馬背上的包袱中背的是各種百貨物件,他們是準備著一路南下的途中以物換物的。

    “……福州朝堂,如今正缺各類讀過書的有為人才,我看兩位公子出類拔萃,若是去了,不妨試試。”

    這等亂世,什麼事情都會出現,這倒也算不得太過出奇,那師爺本著本分提醒了一句,隨後又道:“另外,這等時節,南下的山路其實也不甚太平,關隘這邊每隔數日會有一隊官兵護送民眾至建甌,下一隊當在三日後,兩位若不著急,不妨稍待兩日,一起啟程。”

    聽師爺說起這事,那俊秀公子蹙了蹙眉:“這邊……也不太平?”

    “南下路上,偶爾也會有些匪人作亂,這等時節嘛,並不奇怪。”那師爺笑了笑,“我是聽說二位想要一路登山探境,但眼下小心些總是沒錯。”

    這師爺叮囑親切,有文人氣度,頗得人好感。過得片刻,兩人拿著師爺書就的名碟過關,亦有士兵過來翻找了兩人所帶棗花馬背上的包袱,這邊的鎮海軍明顯軍紀森嚴,名叫孫悟空的少年拿出早就準備了的十個銅錢,對方也是扭扭捏捏方才接下,並沒有過多索賄。

    此刻出現在這裏的龍傲天與孫悟空,自然便是離開了江南,一路進入福建的寧忌與曲龍君。

    去年公平黨大亂開始,兩人在江南一隅的山間同居了五月有餘。大雪封山之時靠著寧忌時不時的出去打野食度日,到得今年二月,山間冰雪開始融化,寧忌便也在外頭打探到了更多的消息。

    離開餓死無數人的冬季之後,公平黨的幾位大王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撕扯與攻防。

    早有準備的公平王何文在這個冬天裏據說損失最少,他布下的嚴苛法令在相對充裕的物資支撐下,吸引了大量流民新血的投靠,而在大刀闊斧了汰換了一批內部的高層人士後,以讀書會理念為軸的公平王執政團隊逐漸建立起來,雖然在這個冬天裏也經曆了數次混亂甚至是針對他的刺殺,但其位於長江以北的局麵,卻在艱難地開始穩固。

    至於非公平王麾下的其餘幾位三位大王以及眾多散碎的所謂公平黨勢力,在冬季的大雪之中經曆了慘烈的淘汰,此時春暖花開,便也開始了新一輪的合縱連橫,一方麵吞噬幸存下來的散碎青壯,另一方麵,時寶豐、許召南、高暢等三支勢力在防何文之餘,也已經將兵峰望向了仍在臨安苟延殘喘的鐵彥與吳啟梅,準備先一步吞噬對方、補充自己,這些東西在去年其實已經埋下伏筆,倒也沒什麼出奇的。

    隻是在更遠的地方,鄒旭與戴夢微聯手殺死劉光世後同樣準備開大會的消息,已經傳遍江南。

    通過一場熱鬧的大會,吸引天下的關注,然後再在這種關注當中提出自己的政治看法,在全天下麵前為自己正名和宣傳這類事情,自成都大會後,戴夢微這邊甚至連第二都不算了。但無論如何,這也是接下來不久之後可以預見的一件天下大事。

    知道寧忌愛湊熱鬧的性格,曲龍君便曾詢問過他,要不要先去汴梁看一看這場比武大會的情況,但不知道為什麼,寧忌在仔細思考以後,宣布自己已經成為了熱愛和平的人士,兩人一番準備,仍舊踏上了南來福建的旅程。

    至武朝振興三年的這個春天,遠離家鄉的這對少年男女中,曲龍君十七歲,寧忌則已經是從十五歲往十六歲過渡的時間。兩人在山間同居數月,建在山脊夾角間的窩棚雖小,卻是曲龍君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家”,離開之時,她將房間做了細心打掃,準備讓它成為獵戶們入山後的一個落腳點,也期待著未來的某一天,兩人還能回來這裏看看。

    至於寧忌,雖然對兩人的相處感到輕鬆,但卻沒有多少的多愁善感。從離開西南時起,他一直為自己留下的壞名氣發愁,但在與曲龍君重逢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在西南的無奈往事便沒有太多憤怒的感覺了,隻是另外一種情緒浮了上來:在決定了方向之後,他一直在為曲龍君沒有自保能力的這件事感到擔心。

    對這件事的擔憂他並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過去的那個冬天裏,他偶爾打拳鍛煉,也會教給曲龍君一些套路和防身術。曲龍君過去有舞蹈的基礎,身體柔軟體質也不錯,許多拳法招式一學就會,打得非常漂亮,隻是毫無力量,也談不上什麼見招拆招的臨場反應。

    對這件事情寧忌也沒有辦法,最後也隻能教她一些勉強用來防身的歪招:譬如跟對方說“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然後一刀把人捅死。這個歪招據說是華夏軍高層的經典桉例,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想的,屬於女子防身術的高級用法。

    待到兩人出山,寧忌讓曲龍君扮做了男裝,係上長劍裝出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樣,甚至用各種帶了倒刺的碎甲片給她做了一身“軟妹甲”,自己則打扮得更為明確地在旁邊壓陣。

    如今這年頭已經不是你不去惹人別人就不惹你的太平時節,那倒不妨做得更高調一些,他如今的身體發育已經趨於成熟,開始從靈巧往力量方向轉變,而在經過了江寧連番大戰甚至對陣林宗吾的洗禮後,武藝在隱約間已經有了更多的突破,雖然一些感悟尚有些隱晦,但對陣如今江湖上的許多“一流高手”,他都已經有了把握正麵斬下。

    離開山區,江南正處於遍地的混亂當中,但寧忌有嚴謹的斥候經驗,一路上走走停停、晝伏夜出,一些地方讓曲龍君騎馬,一些地方他也可以背著曲龍君過去,兩人甚至在戰場的邊緣兜過一陣,看過熱鬧。一開始寧忌有些緊張,但曲龍君聽話、配合度好,過得不久,也就適應了這樣的行程,一路之上寧忌教她一些亂局之中生存的規則,說些武藝上的經驗與江湖逸聞,曲龍君則回憶著過往的所學,跟寧忌說些詩詞與地理、曆史知識。

    如此這般,到得三月中旬的這一天,兩人離開戰亂的區域,抵達了蘅州入閩的這處仙霞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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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於山口的仙霞關一路往上共有四座大門,雖然看來簡陋,但委實稱得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牽著馬的兩人一路登山,左顧右盼,寧忌在心中盤算著攻打這裏需要的兵力,曲龍君則輕聲說起黃巢與這邊發生過的故事,說起幾句漂亮的詩,引起了寧忌的讚歎。

    “……不過那個從今若許閑乘月,敢笑黃巢不丈夫為什麼是反詩啊?”

    曲龍君笑得鼻頭都皺了起來,眯著眼睛道:“這兩句一定不是一首詩,黃巢他當年造過反,這個作詩的人都敢笑黃巢不丈夫了,當然是比黃巢誌向更大,當然就是反詩了。”

    “喔,這樣啊……”

    “不過,你說會不會是寧先生寫的啊?如果是他寫的,那便不奇怪。”

    “嗯,有道理,我覺得多半是的。”寧忌捏著下巴想了想,覺得嫌疑很大,隨後道,“還是你懂的多,你知道這麼多,得讀多少書啊?”

    “我懂的都是些沒用的東西,不像小龍你才什麼都會做……其實你不知道,我當年也不愛讀書,但我們那個時候,不讀書會挨打,我是挨過不少打……”

    “我也挨過打……沒有人性!”學渣吐著槽,努力地與優等生共情起來,隨後:“嘿嘿。”

    看見寧忌笑開,曲龍君便也笑起來。

    如此一路過關之後,兩人來到山間的小營地裏。

    天南地北的過關之所多有這樣的營地,有的會因為南來北往的商客變作一座小城鎮,有的會配合著驛站出現一些商戶。仙霞關這邊過去的商路算不得很繁榮——如果按照另一段曆史那樣走,再過得幾年,南宋才會因為與閩地商貿發展的需要開始招募民夫翻修這條仙霞古道,但如今一切都還顯得倉促。

    流民聚集的營地,亂糟糟的,土地泥濘、汙水橫流,一些棚屋在道路邊撐起簡單的商鋪,兩間當鋪的門頭最大,此外也有髒亂的食肆與鏢所,一些看來稀奇古怪的勢力正在這裏招募人手,導致營地當中排了幾處長隊,麵黃肌瘦的孩子在路邊蹲著或躺著,有的在廝打,有人在喊,有人哭泣。

    從北麵過來的難民,都要在這邊有新的生活,他們要在這裏當掉或是售賣掉身上所攜帶的物品——哪怕是一些看來皮包骨頭、身無長物的,部分也還帶了家中最後的珍寶,許多人在路邊擺開小攤子,小心翼翼地售賣這蘊含了最後希望的物品,也有人在路旁觀望,若有所思地看著這樣的情景。

    人聲嘈雜,寧忌讓曲龍君牽著馬,緊跟著自己往前走,他也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仙霞關內的這處營地,有官兵的人在維持秩序,因此並沒有出現什麼明麵上的衝突,一些治安維持的方法有西南的痕跡,但並沒有維持得那麼徹底,歸根結底應該還是人手不足的原因,東南的小朝廷裏如今有幾個左家的兄姐在其中,這邊說不定便是他們做的簡單籌劃。

    每到一處地方,盤道看狀況是第一重要的事,待到在這處聚集了大約一兩千人的營地裏轉了半圈,寧忌才高興起來,準備實施他在江南的山間便已經在籌劃的大計:

    他領著曲龍君到得路邊的一處空地,先栓了棗花馬,隨後在地上攤開了包袱皮,取出其中一個一個的小包裹都打開了,將一些針頭線腦、金銀首飾甚至瓷瓶鐵碗之類的東西擺出來,準備開店。

    一旁豎起了兩麵旗杆。

    右邊的旗子上寫:華佗再世,包治百病。

    左邊的旗子上寫:竹記分號,買賣百貨。

    從江南過來的流民並不都是毫無底蘊的苦哈哈,不少人其實都識字,在這處道路旁邊的地方擺攤的是一個正在賣古籍的愁眉苦臉的老人,一看華佗在世包治百病的這種大話,臉色更苦了,想要罵,再看看“竹記分號”這種的殺頭標語,便歎口氣閉上了嘴。之後,隻見那穿著滿是補丁衣服的少年人便神氣活現地叫喊起來。

    “各位老鄉,各位走過路過的大叔、大伯、大嬸、大娘們,都來看一看,瞧一瞧啦,診脈、看病、買賣各類珍玩、百貨,支持以物易物,都是路上收來的好物件,都來看一看瞧一瞧啦……”

    這邊營地之中的氛圍基調是壓抑的,少年也不知哪裏學來的吆喝頗為浮誇,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一時間就連旁邊的曲龍君都顯得臉紅起來。她倒是聽對方說過了一路上買賣貨物維持生計的想法,也早有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心態,覺得兩個人擺個小攤一路旅行也是極好的事情,但這畢竟是第一次當著大庭廣眾這般吆喝,又見周圍的氣氛不同,於是便有些羞恥。

    但過得片刻,她也便咬一咬牙,雙手攏著嘴,大聲叫喊起來:“賣東西嘍!賣東西嘍——”

    這一刻是武振興三年三月十二的下午,兩人第一次擺攤。比較不注意他人感受的吆喝聲在嘈雜的營地間引起了些許尷尬的氣氛,部分路過的人好奇地朝攤子上看了看。寧忌從戰場上淘下來的部分物件確實比較珍貴,但在眼下的這處營地之中,卻並不是最為稀缺的物品,因此寧忌浮誇的呐喊並沒有帶來太多的生意,這個下午隻是賣出去了一點針頭線腦。一些人過來詢問:“任後生,會瞧病?”但最後也並沒有選擇年輕的寧忌給家中的孩子診治。

    留下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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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二章 陰燃(二)


    「……唉,老朽啊,本是湖州人,過去也算得上是詩書傳家,鬧公平黨這兩年,那邊原是高天王的地界,到得去年冬天,那殺千刀的公平王,好好的日子不過,打起來了,湖州亂啊。老朽這一家人,就收拾了東西往南走,到得路上,我那兒子兒媳……就沒了啊……」

    「唉,老湖啊,誰不是呢……那個公平王就是個王八蛋,我跟你說,我聽說他當年……」

    「殺千刀的啊!我也是昏聵,老了,昏聵啊!帶著什麼走不好,帶著一堆這樣的書,我那兒子兒媳,就是為了保全這些書,才白白死了的……」

    「這樣說起來,我大哥大嫂是義士啊,老湖,我雖然不怎喜歡書,但我知道,書是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沒人要啊,沒人要,到了這裏,還是得把它賣掉,沒有人要……對了,兩位公子,老朽姓徐……」

    「怎麼沒人要,有人要,有人要啊老湖,這樣,我用這個匕首,換你一本書,還有,還有我這個攤子上你看得上的,你開口,咱們互相換一換,你全都帶書確實不太好,而且太重了吧老湖……」

    夕陽西下,仙霞關後的小營地裏,寧忌與曲龍君擺攤沒能賣出多少的營業額,閑著也是閑著,轉過頭與一旁賣書的白發中年打成了一片,先是單方麵、隨後雙方麵熱絡地閑聊起來。

    找了些看來不錯且便於攜帶的珍玩,順便搭上半隻風幹了的兔子,換了幾本古籍。

    這自稱老朽的白發中年明顯是愛書之人,然而這樣的年景,家人已全死,書也成累贅,一麵述說著這一路以來的艱辛,一麵為看來懂行的曲龍君找了幾本品相不錯的書籍,以做交托。他這些書幾乎是拿命換過來的,但在這入關的口子上,也沒什麼人要,他的情緒基本是混亂的,賣不出去為難,若真賣掉了,或許也難以接受。

    「……這仙霞關口,沒什麼真正懂行的人……倒是有撿漏的,但真撿了漏,還得看走不走得到建甌……兩位公子,你們也要小心啊。」



    他來到這處營地大概已有幾日時間,先是艱難地接受了家人死去的過往,隨後再艱難接受自己仍舊活著的現實,再艱難地麵對要將書賣掉的未來,整個人支離破碎,大概已經一段時間沒怎麼跟人正常交流了,此時兩個年輕人態度親切,他才望著周圍,低聲說起自己這數日來的觀察。衣著整潔的俊秀公子曲龍君眼睛亮了亮:「徐先生指的是?」

    「……閩地七山二水一分田,此行往南,都是山路……拖家帶口逃到這裏的人,是有些好東西、真東西發賣,但拿出來都想有個高價,正經在這裏買的人,其實不多……這處地方,許多人都是等著人的財露了白,買不下來,或者被人轉手拿下了,路上動手也就是了……兩位公子先前入關,應該也聽說了,路上不太平……你們這麼多東西,也要小心呐。」



    白發中年人如此叮囑,曲龍君抱拳:「謝過徐先生了。」一旁的寧忌伸手便拍對方的肩膀:「哈哈,老湖仗義,懂的,懂的,你看看咱們兄弟倆的行頭,江南亂成那個樣子,不也是一路打殺過來了,剩下福州幾個小狗——不怕!」隨後順手多送了對方半隻兔子當謝禮,大氣得很。



    送吃食是真正的大手筆,中年人多得了半隻兔子,麵對這大大咧咧的傻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倒是曲龍君,此刻又收集到了更多的訊息,走到一旁才與寧忌商議:「與過關的那位先生說的一樣,正統朝廷的地方,怎麼也這麼亂啊,小龍你已經知道了嗎?」

    「進來就已經看到了。」寧忌坐在那兒低聲笑道,「你看看這邊街口傻大個的那個,過來幾個人,睡在草席上玩泥巴的幾個,另外一邊茶攤最裏頭的兩個人……背後都是有人的。看沒關係,就大大方方的看,他敢瞪你你就瞪他,咱們兵器都掛在身上了,就得有



    高手的氣勢,要不然人家還真會欺負過來……這些人都是盯梢的,誰真的帶了什麼寶貝,隻要是沒送進那兩家當鋪的,上路就會被人跟,不到福州,恐怕還說不清寶貝是誰的,哼哼……」

    曲龍君目光平靜而冷漠地掃視了街頭的各個地方,低下頭時,方才歎道:「也是……其實當年女真人把大家夥兒趕到臨安時,也有過許多這樣的事情,隻不過當年我還小……」

    「這就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兩人如今的裝扮是曲龍君學識淵博且高傲,寧忌大大咧咧又沒文化,但事實上兩人在私下的相處中一直是以寧忌這高冷小軍醫做主導,此時說了句簡單又有哲理的句子,得到曲龍君仰慕的點頭後,寧忌才從地上又用力蹦了起來,在夕陽之中將雙手舞成了麵條:「寶貝——」他大聲呐喊。

    「從江南收來的寶貝!各位老鄉!各位大叔大嬸大姐大媽,來看一看瞧一瞧啦,現銀交易,也可以物易物,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淘到就是賺到啦——」

    這樣的呼喊令營地裏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側目,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傻子,一副活潑天真的模樣,但看看他背後的雙刀,似乎又有些不好惹,眾人將疑惑與打量的目光壓在了眼底的深處。又過得片刻,曲龍君也隻好跟著叫喊起來:「賣東西嘍!賣東西嘍……」

    -----------------

    這一天賣出的東西多是一些針頭線腦,散碎布片,待到夕陽落下,營地之中逐漸亮起火把,幾處人群聚集的街頭,燃起了大大的篝火堆。

    寧忌與曲龍君尋了附近空地,紮起了小小的帳篷,生火做飯。待到吃完飯洗刷完鍋碗,曲龍君坐在地上跟寧忌計算了一番今天的收益額,之後又在地上畫了畫南下道路的地圖,有些猶豫地計劃著如何去到建甌或是福州的路線。在曲龍君原本的所學裏,仙霞古道數百裏,山脈延綿,有許多地方本可以看一看,但如果這片地方也不太平,整個行程計劃,就得做出一定的修改。

    寧忌倒並不著急,道這兩天探一探再說。

    探一探的機會倒是並不需要等太久。

    這天深夜,便有人朝著兩人的帳篷這邊摸了過來。

    寧忌白日裏的張揚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夜晚子時第一個摸過來的,便是先前在街頭盯梢的一名大高個。他掀開帳篷的簾子,看見裏頭兩個熟睡的人影,隨後俯下身子要去翻放在旁邊的大包裹,身體才俯到一半,後方一隻手呼的抓住了他的口鼻,將他整個上半身拖得朝後飛了出去,堅定又無聲地按在了地麵上,隨後一把小刀捅在了他的身體側麵。

    大高個想要掙紮,但捏在他口鼻上的那隻手硬得像是鋼鐵,幾乎要直接箍碎他的頭骨,少年冰冷的眼神在看著他:「不要動,現在還沒事,再敢動,我把刀轉一圈。」

    從側麵捅入的小刀並沒有傷及他的內髒,但如果轉上一轉,他基本就離死不遠了。

    這大高個身體健碩,過去也算是道上的狠人,但到得此時,知道遇見了真正的硬點子,放棄了掙紮,對方才緩緩將按在他臉上的手挪開,一旁的帳篷裏,白日裏看來更為高冷的俊秀書生才提著劍,走了出來。幕後高手的風範。

    【鑒於大環境如此,

    「這……這營地裏,不許殺人……」大高個試探著說了一句。

    將他按在地上的少年反手啪的打了他一個小耳光。

    「那都看人,兄弟的手藝,把你剁成十八塊,保證不會有人查出來是誰幹的。」他手一張,「行了,聊聊吧,把這仙霞道上的情況,細細的,都給交代一下……」

    對方細細地交代了一番。

    過得許久,對方才按著肋下的傷口,艱難地往黑暗中走掉了。

    白日裏的張揚沒有浪費,這天晚上,又陸續來了兩個主動交代訊息的朋友,一番大致的盤查之後,寧忌與曲龍君便也將這仙霞古道的情況盤查清楚,乃至於對整個福建路的狀況,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自古以來,群山中的道路大多危險,即便是在女真人未來時的太平盛世,這仙霞古道上也稱不得完全的太平,一些匪寨分布其間,時不時的出來打打秋風,偶爾被官府征剿;另一方麵,福建大族聚居的情況眾多,一些踞於山間的村落、宗族在太平時節設卡自肥,偶爾也客串盜匪出來幹一票大的,這些都是過去便有的事情。

    到得如今江南淪陷,流民進一步南下,進入福建路,各個勢力嗅到利益派人盯梢,這原本也是十餘年前的江南也發生過一遍的劇本。隻是福建一地地理特殊,從北麵入閩的道路隻有區區兩條,仙霞古道這邊,為了疏通商道與流民的通路,小皇帝派韓世忠的鎮海軍疏通福甌道、仙霞道這一路,照理說東南嶽、韓兩人兵強馬壯,專門鎮守這山間道路,清剿匪人應當是手到擒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對三人審完之後,再回頭想想,寧忌總覺得這當中頗多含湖不清之處。

    結伴而行的兩人當中,曲龍君熟讀詩書,也算是經曆了不少世事,但畢竟沒有經曆專業的軍事政治熏陶,對於一些東西便沒那麼敏銳。寧忌這邊雖然不學無術,但在華夏軍中接觸的都是高層的思想,也早接受過各種盤問掐細節的訓練,這天淩晨天尚未亮,兩人坐在帳篷裏商議時,他便正經地蹙起了眉頭。

    「……照理說……按照咱們西南的說法,如今天下想要兵強馬壯,幾個勢力走的比較有希望的路子,都是發動民眾,東南的小朝廷搞的什麼尊王攘夷,走的有些奇怪,但實際上也就是扶持新人打舊人、扶持年輕勢力打老朽勢力的那一套,按照去年在江寧還有今年年初得到的消息,小皇帝之前收權,對幾個大族、大戶、大海商動了手,打的狀況都還不錯,應該是收回了一些權力。但這次過來,怎麼這仙霞道上,對抗反而更加厲害了呢,這幾個當土匪的,都把官府的人叫做「黃狗」,就差沒說自己是義士了,怎麼回事,這群眾沒發動起來,土匪也沒剿掉,都在這裏大搖大擺地招搖,韓世忠是個花架子嗎……」

    先前對三人的盤問,主要是在問仙霞古道上匪寨與攔路虎的區域劃分,曲龍君倒是沒想到「小龍哥」從那些旁敲側擊的細節裏便想到了這麼大的事情,心中傾慕,隨後也蹙眉想了想。

    「一向聽說,閩地宗族勢力多且穩固,不少地方守舊自封,可能即便要發動群眾,在這些地方,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這邊的……陛下,要向下收權,明麵上的大戶,可能擋不住他的兵,可若真的擺明車馬,暗中使壞的,怕是不少,莫非韓將軍不是沒打,是真的打不掉……」

    「謔。」

    黑暗中,寧忌想了想,坐在那兒眨了眨眼睛。

    「那可就有意思了……」

    -----------------

    對於福建狀況的推算和想象隻能算是閑暇中的思考,就兩人而言,最為現實的問題還是如何南下福州的路線安排。兩人在營地裏多待了兩天,到得三月十五,方才隨著由小撥鎮海軍隊伍護送的大隊離開了仙霞關,沿山路朝南,隻是同行半日以後,他們又脫離了大隊,朝周圍的山間尋幽探境去了。

    兩人南下的目的本就是四處遊曆,越過仙霞嶺後,福建群山蒼莽而瑰麗,載於書冊上的勝景頗多,寧忌又早都接受過各種野外生存的訓練,兩人牽著棗花馬,沿著山間幾不可查的隱蔽山路前行。

    此時正值晚春,山間樹木蔥鬱、野花爛漫,天上雲聚雲散,也是變幻莫測,春季偶爾有雨,兩人

    便手牽著手,相攜而行,有時候他們在崖壁下的凹陷處躲避,支起帳篷,升起火來,寧忌打些野味,在火上炙烤,香氣四溢。也有的時候他們要脫下衣物在火邊烘幹,曲龍君穿著貼身的小衣,披件外套,看來清秀動人,有時選取的地方有小溪流過,曲龍君坐在水邊將白皙的雙足泡進溪水,兩人笑著說話,偶爾曲龍君輕聲唱歌。旅途的道路雖然艱難,但兩人的心中,都充盈著溫暖與自在的感覺。

    如此這般,到得三月下旬,兩人才又在仙霞古道旁的山間,遭遇了另外的綠林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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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三章 陰燃(三)


    從幾個匪幫探子的口中打聽了仙霞道上的部分匪幫分布,又在過關處細細研究了附近地圖,對寧忌來說,行進雖不經大路,卻也並沒有遇上太多的阻滯,反而是幾個匪幫設卡的所在,兩人從難走的山間偷偷繞行過去,還遠遠地見到了匪寨的所在,甚至看到過幾個放風的斥候,有時候曲龍君跟著偷窺一番,有時候由寧忌過去將對方打倒,順手還能淘到幾個匪人隨身的銅錢。

    如此行進雖慢,卻也算得上無憂無慮。曲龍君過去雖嬌弱,但離開西南便已經曆了一年的鍛煉,此時在山間得了寧忌這等生存大師的細細調教,每日行走攀爬,身手與氣質也變得利落矯健起來,更有幾分健康的美感了。



    從仙霞關往山間大城建甌,走山道約是三百餘裏,但兩人並不著急,一路且行且遊覽,到得三月二十三,方才接近半途中的浦城附近。這日兩人也並未急著往縣城過去,夜裏仍在山間生火紮營,寧忌則興致勃勃地盤算著明天去到縣城之中“出貨”,再賣掉一些一路上“淘”來的寶貝。

    這一晚過了午夜,山間便隱隱約約有動靜傳來。

    寧忌學的本就是軍隊中的斥候之法,夜裏以兵器墊在腦袋下,枕戈待旦,因此地麵上細微的聲音傳來時,他便已經驚醒,聽了一陣方才起來,伸手也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曲龍君。

    背上鋼刀,掀開帳篷出去,黑夜中細碎的聲響正朝這邊過來,隨後見兩道身影互相攙扶著竄出了前方的林子。

    夜空之下星光明亮,那兩道身影其中一人或許已經帶了傷,手持兵器大概正在逃命,驟然見到這邊草坡上的帳篷和身影,俱都一驚。寧忌背後插著雙刀,站在那兒如淵渟嶽峙,目光平靜看來極不好惹,雙方對望片刻,後方有呼聲漸響,寧忌微微的抬了抬手,朝著山的一側撥了撥,示意他無心惹事,讓兩人過去。

    這兩人便繞開帳篷的所在,朝著一旁奔行逃離。

    待這兩道身影消失在視野當中,寧忌才返回帳篷當中,曲龍君已跪坐起來,提了劍:“怎麼了?”

    “奇怪了,看穿著像是衙門裏的公人,大晚上的被人追殺……福建的官兵幹什麼吃的。”

    “會不會是壞人。”

    “這個誰知道……不過後頭追過來的這些,更像是烏合之眾……”他說到這裏,豎起一根手指,“噓,來了。”

    說話之間,又有人竄出了樹林,隻聽得一人說道:“四哥,這邊有人!”

    “謔,還有匹馬。”

    “搜一搜!搜一搜——”

    “出來——”

    亢奮的、似乎還帶著血腥的呼喝聲響了起來,月色之下,幾道身影已迅速地朝帳篷這邊圍來,略微接近,寧忌掀開簾子踏了出去,道:“大晚上的,吵什麼吵!”

    見帳篷有人大步踏出,言語也不太客氣,走在正麵最前方一名手持長刀的中年漢子腳步微微慢了慢,打量到身影背後的長刀,方才一拱手,朗聲道:“達摩老祖威武。”



    這人身形高大、樣貌粗獷,長刀之上也已經見血,看來極有刀口舔血的江湖範,這一聲切口當中,腳下的步伐也並不停下,一麵打量對方與四周,一麵徑直走了上去:“夜裏誅殺黃狗,大水衝了龍王廟,可是裏口弟兄嗎,甩個蔓!”

    他說話間,另一隻手還在招呼身邊同伴搜索周圍,有人遊目四顧,有人踢起地上的草木,也有人朝棗花馬奔了過去,曲龍君此時也已經站到簾子後方,口中說到:“他要對切口……”這些江湖切口她在“白羅刹”當中也學過一些,正待回應。

    寧忌已經一腳踢在了那如江湖大老般走來的中年漢子的胸膛,將那人轟的一聲踏飛出去。

    夜色中,方才還在前行的身影一瞬間變了方向,被踹得飛出數丈,隨後變作滾地葫蘆,衝起漫天草莖。

    眾人都是微微一愣,寧忌的身影突進,壓迫感呼嘯而來,跟在那中年人身旁的一名嘍囉隻看到了對方跨步的身影,隨後被反手一拳打在了臉上,整個人衝撞出去。再過去,走來的那名嘍囉正要伸手牽馬,此時瞪大眼睛豎起鋼刀,而黑暗中逼近的影像反手抽起地麵上的一根木頭,劈頭蓋臉般打了過去,隻聽彭彭彭的聲響,夜色中木屑亂飛,那人被砸下鋼刀,砸彎了手臂,之後整個人被砸成了滾地葫蘆,又被踹了一腳。

    一旁又有兩人衝來,一人被反手一拳砸翻,另一人被看了一眼,持著刀慌忙後退。

    星光之下這番衝突隻在片刻,然而那突進的身影,一拳一腳的力量攝人心魄,他回過頭來,又走向最初氣勢磅礴報切口的那名中年江湖人,對方正嚐試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又被粗暴的一腳踢飛。

    “我說了!大晚上的,擾人清夢,還跟我報切口!還念詩!懂禮貌嗎?你們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特麼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學海無涯苦作舟啊你們!特麼的念詩……”



    他口中罵罵咧咧,回頭走到先前持刀退後的那人身前,還伸手打了對方一個耳光,方才往回走。這人看來也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一時間目光閃爍,眼睛變化,咬牙切齒,卻又不敢出手,隻過得片刻,方才咬牙道:“士、士……士可殺不可辱……”話沒說完,寧忌回頭,轟的一拳將他砸翻在地,之後一腳一腳的用力猛踹。

    夜色之下的草坡上,這人身體彎曲翻滾,隨後蜷縮成一團,彭彭彭的踢打聲響在了夜風裏。

    毆打的聲音就這樣持續了片刻,又有兩名追趕者從林子裏出來,寧忌方才停下。他背後雙刀未出,最開始追到這裏的五人俱都成了傷員,此時方才大馬金刀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蓋上。

    “還敢搜我的地方,牽我的馬……是你的嗎就敢伸手!好了,說話吧,什麼人啊?幹什麼的?幹過什麼事情?說好了能走,說不好,就在埋了你們……沒有禮貌的王八蛋!”



    此時出現在這林子外的一共七人,除了兩人沒被打,其餘幾人傷勢或輕或重,之前咄咄逼人打招呼的中年人已經在同伴的攙扶下站起來,他看看周圍,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但隨後終於還是咬牙拱手,說話溫和起來。

    “我……我們乃是自發結義的義士……我,我乃五牛寨,推山刀孟驃,今夜……今夜我等兄弟在此,在此誅殺黃狗,不想衝撞、衝撞前輩,但是……我、我已守了規矩,打了招呼,前、前輩……兄弟,這、這未免……”



    這孟驃看著前方大馬金刀坐著的男子,對方武藝高強也明顯脾氣暴躁,這讓他斟酌用詞頗為困難,說了句“這未免”,已經是埋怨與委屈的極致。而對方盯著他,此時張了張嘴,露出森然的牙齒。

    “守規矩了?打招呼了?仗著你們人多,一邊說話一邊就走過來,還讓你那兄弟牽我的馬,這叫守規矩了?知不知道招呼沒打完就這麼靠近我,很容易出誤會——你很容易死的!你們老大是誰?爹媽是誰?有沒有好好教過你們!”

    對方的說話委實霸氣凜然,孟驃等人此時也反應過來,他們仗著人多,可能之前又殺了人,有心理優勢,因此一麵打招呼一麵咄咄逼人地迫近,卻想不到對方更為凶狠,而且脾氣更為暴躁,直接就動了手。

    綠林之中,這些年雖然有了些“規矩”,但人菜是原罪,對方如果完全蠻橫無理,挨了打沒了命也得找回麵子,但既然有了這樣的理由,那也就能夠下台了,孟驃拱了拱手:“這個……這個,確實是我們的不對,但是,這、這位兄弟,我等今晚誅殺黃狗,乃是為的大義,方才追殺兩條黃狗至此,心中焦急,因此才做出冒犯之事,還望兄台……還望兩位恕罪。”

    說話之中,曲龍君背負寶劍,也已經出現在了更高一點的地方,月光撒在他的身上,隻見長袍獵獵,目光清冷,頓時襯托出更為懾人的高手風範來。

    “誅殺黃狗……情有可原。”下方石頭上坐著的寧忌做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隨後道,“知道錯了,你可以走可以走。”

    上方曲龍君也開了口:“這些黃狗,具體什麼來頭?”

    那孟驃拱手道:“乃是……乃是一名稅吏與他的隨從,我等、我等已殺了這酷吏,追趕的乃是助紂為虐的幾名衙差。”

    “嗯。”曲龍君點了點頭,“那倒是該殺。”

    寧忌便也順著點了點頭:“這樣啊,那你們走吧,今夜的冒犯,我原諒你們了。”

    孟驃等人互相看看,心中固然是憋屈,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不該說話、又該怎麼說才好。如此猶豫了一陣,還是孟驃身邊一名漢子拱手出了頭。

    “今夜我等冒犯,確實有些不是,但既然兩位兄台也讚同殺黃狗的義舉,想必也是綠林間懂得大義的同道中人,我等追殺黃狗至此,也不知道……兩位兄台,有沒有見到……”

    他鼓起勇氣說了這些,前方寧忌的目光沉了下來,草坡上的氣氛漸冷,也不知這脾氣暴躁的高手是不是又要因為提問而出手打人。如此安靜了片刻,才聽得對方開口道:“我等行走江湖,與朝廷鷹犬自然不共戴天,你們追錯了地方,去其它地方找吧。”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方才開口的便又拱手:“還、還有……也不知、不知兩位名諱為何,仙鄉何處……”被寧忌冷冷盯了一眼,才連忙道:“不要誤會、不要誤會,我、我等絕無它意,隻是今日識得高人,回去也好轉告,它日山水相逢,也好不再出什麼誤會。”

    “我倒是不怕誤會。”寧忌冷笑一聲,頓了頓,才道,“告訴你們也無妨,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做孫悟空,江湖人送一個匪號‘齊天大聖’,你們可要好好記清楚了……至於我的兄弟,姓龍名傲天,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林盟主’龍傲天。記住了嗎!?”

    他這番話說起霸氣四溢,眾人聽了,俱都為之震懾。

    “武、武林盟主……”

    “……齊天大聖?”

    眾人行走江湖,如今被西南傳出的綠林小說洗腦得厲害,自然知道“武林盟主”這種詞彙的概念,但當然沒聽過龍傲天的名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就好像你在江湖上報名號,突然有個人說:“我是皇帝。”你當然是不信,但倘若對方脾氣暴躁,你又打不過他,那當麵恐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場麵話才好。

    一行人拱手沉默著離開,待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裏,寧忌才想起來,攏著嘴大聲說了一句:“以後見到我們武林盟的人,都給我驚醒著點!”

    先前曲龍君怕被人看出端倪來,已經負手回到帳篷之中,此時寧忌也才折轉回去,與曲龍君一道透過帳篷縫看了幾眼,才見曲龍君笑著回頭:“你……你也不用那樣打他們,江湖的切口,其實我也會對,我說過的。”

    寧忌笑著搖了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兩個衙差從這邊跑過去,其實是有些痕跡的,這些家夥剛才殺了人,血氣很盛,一邊打招呼一邊四處搜,很容易被他們看出什麼來,那時候隻能不死不休,我提前打他們一頓,救了他們的命。”他頓了頓,“不過也是奇怪,為什麼這些人要殺稅吏?”

    “這個我倒是想到了。”曲龍君輕聲道,“自古皇權不下縣,過去收稅,自然是靠各地大族、宗族配合,才能收得上去,武朝的……這位陛下,到了福建地方,既然要奪權,稅收本就是最敏感的地方,而福建一地,也恰恰是宗族大戶力量最盛最穩固的地方,聽聽他們字裏行間殺黃狗的話,看起來整個福建山裏,官府跟大族,殺得很厲害。”

    “原來是這樣……”寧忌點了點頭,隨後又道,“不收稅國家怎麼做事。”

    “各地的狀況總是不太一樣吧。”曲龍君想了想,“不過,他們吃了虧,這下會不會叫人來?咱們要不要避一避?”

    寧忌想了一陣:“這些人……自稱是自發的義士,趁著月黑風高殺稅吏,一時間占了上風,但說到底,不可能不怕官府吧,而且來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棗,我覺得……先倒是沒必要怕……”

    他口中是這樣說著,隻是過得一會兒,還是出來跟曲龍君一道收拾了東西,這天晚上,將休息的地方稍稍轉移了些。他目前的身手固然不怕事,但也沒必要冒太大的風險……

    -----------------

    寧忌這邊轉移營地之時,另外一邊,孟驃等人瘸瘸拐拐地奔行而回,在附近山間的破廟裏,與部分合作的義士以及牽頭的大哥們碰了頭,說起了遭遇的事情。

    “……咱們幾人在那邊,碰到個尖嘴猴腮的漢子,二話不說,那是見人就打啊……”

    這些人倒還真不是什麼山寨的匪人,而是被帶頭人往各處招攬聚集起來的義士俠客,此時說起這尖嘴猴腮的漢子的凶狠,當下一片嘩然,有人道必定是朝廷走狗,得當場聚集人手過去殺了他,找回場子,但殺死稅吏的行動想必已經引起騷亂,此刻倒是不再適合節外生枝。

    當下眾人一番吵鬧,待聽到什麼“武林盟主”龍傲天,“齊天大聖”孫悟空這樣的名號,均道這必是敷衍的化名。如此說了一陣,待到將要散去之時,人群中才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蹙眉抬手:“等一等,我好像……聽說過這兩個人。”

    “哦?”眾人以及帶頭的大哥一時間都望向了他。

    隻見這秀才拿出懷中一個包裹打開,取出了幾本類似“英雄冊”的書本,當場翻找起來。

    過得片刻,找到了線索。

    眾人朝上頭一看,俱都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去年發布在江寧公平黨勢力內的懸賞,當時的江寧聲稱要舉辦天下第一擂,各方豪傑彙聚,就連過去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都在那邊與黑旗高手爆發了大戰,而自那之後,公平王掀翻桌子,如今整個江南都打成一團,能夠在這等環境中生存的高手,比之福建一地,那是結結實實要高出一個層次的。而龍傲天、孫悟空的名字,赫然便出現在當時的懸賞黑榜之上,排名不低,而至今居然還活著,便足見這兩人身手的驚世駭俗,孟驃等幾個人在對方手頭下挨打,並不冤枉。

    而隻有那懸賞上描述的理由,以及記錄的外號,與對方報上的,稍有出入。

    眾人圍過來看了懸賞上的兩個外號,摸著下巴,目光或是恍然,或是複雜起來,先前的各種義憤與血性,一時間倒是一掃而空了。

    有人點了點頭,一旁,也有人跟著點頭。

    “嗯……”

    “這是……”

    “這是兩個……”

    “這是兩個……邪派高手啊。”

    眾人明白了。

    隨後孟驃等人也明白了:

    難怪……我會挨打。

    難怪脾氣暴躁。

    因為……他們是那種邪派高手。

    -----------------

    天空中的星與月朝西麵流轉變化,山間鬼鬼祟祟的人們聚集了又散去。

    彌漫霧氣的山間,寧忌與曲龍君早早地起來生了火,做了一頓樸素的早餐吃過,隨後收拾起包裹,牽著棗花馬開始下山,行得一陣,漸漸穿過村落,進入到位於山間的“大道”上。

    仙霞古道上的行人不多,但已然接近蒲城縣城,偶爾已經能夠看到些挑著擔子的山民的身影,寧忌與曲龍君說說笑笑,準備去城內最熱鬧的地方擺攤,順便吃些山中特色的好東西,犒勞一下這一路來的旅途勞頓。

    快要抵達縣城的一處山路拐角處,兩人便看到了前方路邊鼻青臉腫的“義士”孟驃。

    以及跟在他身邊的數道身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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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25 20:37:59
第一一五四章 陰燃(四)



    春日的上午,福建的山巒間猶有霧氣,蜿蜒的道路穿過前方的山脊,去往不遠處的小縣城。看見前方道路轉角處茶攤邊的一眾身影時,曲龍珺與寧忌俱都皺起了眉頭。

    “那個……是不是昨晚的那幫人啊……”

    “晚上殺了公差,白天還敢跑到大路上堵人,活膩歪了,這幫東西。”

    “要不要躲?”

    “不用,看看他們幹嘛……也許不是堵我們。”

    雖然以身手而論並不在意這幫山間的小土匪,但對於這幫方才做了案的黑道人物敢如此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路上,從西南過來的寧忌還是有些震驚的。

    此時道路那邊鼻青臉腫的孟驃也已經看到了走來的兩人——夜間一番交手,寧忌霸氣無雙,眾人聽他的話語雖然年輕,卻也將他視為頗有江湖經曆、駐顏有術的大高手,這時候到得白天,相隔十數丈看得清楚,臉上的表情變得驚疑不定起來。待他點出人來,周圍的同伴也蹙眉過來,對他質詢。

    “不是說遇上的是兩個尖嘴猴腮的漢子,見人就打嗎……”

    一幫人挨了打之後,回去將敵人描述得凶神惡煞,此時見了,全不是一回事。但即便是夜裏,兩人當中一人佩劍一人背負雙刀的高手形象也是極為明確,此時看著,又對得上號,更何況雙方眼神交流之後,那背負雙刀的少年人眼神變得不善起來,惡狠狠地掃過了這邊的人群,看著也確實知道他們的來路。

    “……若是我有這等容貌,那何必犯下什麼淫行,這在哪裏會沒有姑娘啊。”

    人群之中,有人嘀咕。

    “閉嘴!”眼見來人接近,眾人當中牽頭的大哥低聲下了命令,之後又道:“江南大地界來的風流人物,那叫做情趣,你們懂個屁!”

    眾人學到了新的人生道理,不再言語。他們倒是不知道,也是雙方隔得有些遠,對方聽不到他們這番說辭,否則少不得又要起一番衝突。

    此時雙方打量完畢,確定是昨晚的二人一馬後,帶頭的大哥方才拱手迎上,麵上露出了笑臉。

    “兩位英雄,兩位少俠。”這帶頭的大哥身形並不魁梧,樣貌偏瘦而精幹,但笑容親切,語聲並不太高,帶著濃厚的禮節與分寸,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大駕光臨浦城,蓬蓽生輝,有失遠迎,在下浦城於賀章,昨夜聽聞有兄弟冒犯兩位英雄,今日特來道歉,恕罪、恕罪……”

    他的態度有禮、進退有據,一時間頗能給人好感,寧忌倒是生不起氣來了,此時又打量了一下眾人,蹙眉發怒:“來這麼多人,不是為找茬,又是為幹什麼。你心裏有氣,劃下道來,打上一場無妨。”



    “絕不打架,絕不生事。”這名叫於賀章的帶頭人態度出乎意料的柔和,看來簡直不像是江湖人,他擺了擺手,見兩人對於搭理他們似乎興趣不大,連忙又是開口,“不瞞兩位英雄,於某便是浦城縣人,繞過這處山路,那邊村子第一所宅子,便是於某家宅所在。在下乃是本地地主,自幼也習武,素來仰慕道上英雄豪傑,但凡有外地的兄弟至此,於某都願盡地主之誼……”

    他的態度懇切,寧忌與曲龍珺倒是不願意多談,隻是舉步前行:“我們有事,倒是沒興趣結交,那你要用強嗎?”

    “絕無此意。”這於賀章跟隨著前行,“隻是自去年以來,福建地界風雲突變,江湖上有許多事情發生。兩位少俠自外地過來,昨夜便遭遇了這樣的誤會,對其中緣由,莫非便沒有絲毫好奇?兩位英雄,萍水相逢,於某知道並沒有什麼可以就此取信兩位的,但在下絕無惡意,隻是知道兩位英雄武藝高強,為了這福建的天下大義,有些話想要與兩位交流一番,一來是為了昨夜的誤會不再發生,二來……確實有結交之心,但一切皆憑二位的心意,於某保證,咱們一番話說完,兩位即可啟程,於某奉上一份程儀,絕不多煩二位。當然,兩位若是想在浦城盤桓,又覺得於某還行,那接下來的吃住遊玩,也皆可由於某安排,如何?”

    這人的態度擺了出來,寧忌與曲龍珺相互望望,委實疑惑,蹙眉道:“隻是說話?”

    那於賀章點頭:“就說說話。”

    曲龍珺道:“我們說完就走?”

    於賀章道:“絕不刁難。”

    他看著兩人意動,朝著前方攤了攤手:“在下家宅就在前方不遠,要不然……兩位移步?”

    曲龍珺搖了搖頭,指著茶攤:“就在這裏。”

    “茶攤也是我家的。”於賀章笑著攤手,“絕無惡意,兩位請。”

    寧忌與曲龍珺相互望望,隨後,走到一旁的茶攤裏坐下了。

    -----------------

    小小的茶攤位於道路的轉角處,隻是建於山路邊的小小草棚,越過茶攤的視野,能夠看到位於前方山澗間山民聚居且建了圍牆的寨子,這於賀章的家一眼望去頗為不俗,而在視野的更遠處,浦城縣的城牆隨著道路的延伸隱約可見。

    茶攤上使用的隻是山間所處的陶壺陶碗,於賀章為示誠意,緩緩煮茶,但寧忌與曲龍珺自然是不喝的。待熱茶斟上,隻聽那於賀章方才說道:“也不知兩位少年英雄,此次來到福建,所為何求。”

    曲龍珺冷著臉看著他:“方才說的是,你有一番話,如今坐下,倒成盤問了?”

    “絕無此意。”於賀章一笑,“隻是有些事情,能知道兩位的目的,那便更好說一些……也罷,那接下來,便由於某自己說一說,隻是不知道,兩位對於福建的情況,是否熟悉。”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這次倒並不等兩人回應了,道:“福建一路,自古說的是七山二水一分田,這邊崇山峻嶺眾多,雖然看來風景不錯,實際不是什麼好地方,太平時節乃是流放之地,每至亂世,方有流民從各地遷入。因為是從外地而來,因此稱為客家,也是因為大批大批的外鄉人,在這等蠻荒山野生存不易,因此抱團而居,宗族內部,頗為團結。”



    他笑了笑:“但是,雖然是生存如此不易的地界,可我福建一地,多年以來,頗服王化,過去各個宗族總是以出一名讀書人、售於帝王家,為一等一的盛事,這是我福建人懂得的大義。而說到這些年,最大的事情是什麼呢?靖平之恥、江南淪陷,前兩年……新君走投無路,一路經海路至福州,這其實也是我福建眾人,打心底裏,感到榮幸的盛事。”

    “可是,這件事後,事情卻不如我們想的那般好。”

    於賀章喝了口茶,頓了頓。

    “兩位少俠,自外頭過來,往日裏,我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裏發生的事情。新君來到此地後,我們大部分人,自然是打心底裏的擁戴,可是啊……去年便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密謀、有人行刺、有人造反。去年年中,幾個大海商被打,年底,福州附近有幾個大宗族,蒲家、陳家、榮家,行大逆不道之事,刺王殺駕,被新君擊破後,便皆被抄家,幾個宗族中幸存之人,如今還在被朝廷通緝。在外人看來,恐怕委實是多事之秋。”

    他說到這裏,對麵的曲龍珺微微笑了起來:“倒是諸位昨晚口口聲聲誅殺黃狗,恐怕這件事情,你們倒也不站這位陛下這邊吧。”



    “龍少俠明察秋毫。”於賀章並不掩飾,笑著抬了抬茶碗,“在外人看來,恐怕整個福建,是許多人不服王化,總想著給新君添亂,又屢屢被識破。可今日在明眼人麵前,於某隻說一件事,自新君來後,隻浦城縣一地百姓的賦稅,便比往日裏增加了一倍有餘,甚至許多時候,還有官兵百姓之間相互廝殺的慘劇發生。”

    “這是為何呢?”曲龍珺問道。

    於賀章頓了頓,方才緩緩開口:“……究其原因,當然有許多,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新君年輕氣盛,被身邊眾人蠱惑,大肆任用新人,不用老人任事。這兩年,從上頭派下來的官吏,行事專橫,手段粗暴,每每掀起民怨,甚至打死了不少鄉民。兩位,你們看浦城這地方,本就山多田少,生活艱難,此時賦稅又加了幾乎一倍,福建山民,民不聊生啊……”

    他這一番話,說得痛心疾首,大義凜然。曲龍珺卻是一陣冷笑:“我雖未去打探,可想來這一倍賦稅,也未必是因為皇帝加上的吧。”



    於賀章抬了抬手:“龍少俠明察秋毫,但對於此事,兩位一路南下,自有分曉,於某也不必在這裏騙人。福建一地山高林密,各地山民結寨自保,本就無奈,過去山民的賦稅,由本地鄉老征集,賦稅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許多錢收上去,本就要花在自己寨子裏的,可新君來到福建,帶的官兵足有二十萬之眾,他要養兵,從哪裏撈錢?便派了各種官吏過來,以種種借口打壓鄉老,隻想將錢收上去用於養兵……窮兵黷武,莫過於此。這些事情,兩位慢慢便會了解。”

    他對這件事情說得極為自信,寧忌那邊也笑了起來:“難怪,說白了於員外幹的是造反的大事業,莫不是想要邀我們兄弟入夥?”



    “絕無此意!絕無此意!”於賀章卻是堅決擺手,“造反這樣的事情,誰敢去做啊,兩位英雄,福州還幾個家傳淵源的大族,如今墳頭的血腥味都還沒散幹呢……新君乃是戰場上殺出來的有為君王,其下韓公鎮海軍、嶽公背嵬軍,哪一支不是兵強馬壯,即便結整個福州之力,誰敢當其前鋒。此事提也休提,於某今日攔下兩位,傾訴衷腸,也絕非為的此等不智之事。”

    寧忌此時倒來了些興趣,也不裝高冷了:“那你們想要幹什麼。”

    於賀章低頭端著茶碗,沉默了片刻:“這便與方才在下問的問題有關了。”

    他抬起頭望著兩人:“兩位……福建人苦啊。陛下被蒙蔽,用人不查,導致奸佞橫行,民不聊生,可即便起兵造反呢?幾個大海商、大宗族車鑒在前,誰也打不過陛下的軍隊。去年甚至還有人行過刺,可是啊,朝廷鷹犬鐵天鷹聚集了一幫惡匪,橫行跋扈、隻手遮天,不少的江湖義士,都死在了他的辣手之下。”

    “鐵天鷹。”寧忌蹙眉,冷哼一聲,“這個名字,我倒是知道。”

    “少俠與其有舊?”於賀章盯著寧忌。

    “老一輩結下過梁子,至今未解。”他說到這裏,目光一寒,伸手嘭的一聲拍在了茶桌上,凜然的殺氣一放即收,隻見茶桌上壺碗皆未動,一隻手掌印卻已經在堅硬木料上留了下來。他這是真的想殺人,於賀章見了,眼底便是一陣驚喜,寧忌卻是挑了挑眉:“你說你的,不用管我。”

    “是。”於賀章一拱手,“除了鐵天鷹,新君身邊,還有許多助紂為虐之輩,有名叫李頻的大儒,善說謊言,有長公主周佩,善於籠絡人心,還有眾多鷹犬、歹毒之輩聚集,因此,正麵對抗,百死無生。”

    “那遇上這樣的情況,我們能怎麼辦呢?”他攤了攤手,“……一直到去年年底,蒲、陳、榮等幾家大族被剿滅之後,有得了蒲家恩惠的大俠曹金龍在莆田殺了上頭派下來的各種官吏七名,他的家人也死於鷹犬之手,這才令得整個福建震動,我等綠林人士,也慢慢的有了主心骨。”

    “從去年年底開始,在大俠曹金龍、蒲家的公子蒲信圭、陳家千金陳霜燃等人的激勵下,咱們整個福建的綠林人士,開始響應這義氣,自發的起來,誅殺黃狗。兩位英雄想想,這是何等的壯舉,整個福建的人,自發的聚義……官兵勢大,鷹犬力強,哪個大族大宗,都不能說自己要起來造反啊,我們向來服膺王化,可他擋不住這許許多多的義憤之人,綠林英豪,殺了一個稅吏,往這福建山中一跑,他去哪裏追……這個事情,就是咱們福建如今的大義!”

    於賀章說到此時,圖窮匕見,振聾發聵。寧忌與曲龍珺相互望了望,這才明白許多事情,曲龍珺隨後微微蹙眉:“莫非……就真是為了大義?”

    於賀章笑了笑:“最重要的,自然是為了大義。但另一邊呢……咱們福建各地大族啊,雖然明麵上不可能起來說我對陛下有看法,但私下裏,懂得大義者又哪裏會少,縱然表麵上拿不出什麼支持,但暗地裏,對黃狗的狗頭,皆有賞格流出,另外,便是各地的義士,殺了奸賊,遇上了什麼難事,願意伸手幫忙的,那也是遍地都是啊。因此無論是名利大義,咱們如今的福建,都不會讓義士寒心。”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其實啊,兩位少俠,福建一地,本就貧瘠,往日裏呢,外來的英雄也不是很多,這兩年出了這些事情,可外頭呢,這裏有比武大會,哪裏是花花世界,去年出了這些事情,我們就說,啊能不能去外頭找些英雄助拳,打翻鐵天鷹這幫走狗啊,甚至想過要請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過來主持正義,可都請不到啊。”

    “……到了去年年底,聽說啊,那嶽飛的一對兒女,一個叫嶽銀瓶,一個叫嶽雲的,在福州擺下擂台,那是打遍三山五嶽無敵手啊。唉,令人痛心、令人齒冷,哦,聽說那名叫嶽銀瓶的女子,長得漂亮,可是仗著官家、仗著她老子嶽將軍的威風,在福州竟沒有男人敢勝她,真是……缺乏管教啊!”

    他這裏說到嶽銀瓶的事情,目光盯著前方兩人看了一會兒。

    寧忌點了點頭:“嶽將軍是鐵臂膀周侗的關門弟子,他的兒女,五步十三槍跟翻子拳應該是得了真傳,如果還博覽眾長,你們打不過也不出奇。”

    曲龍珺則看著對方:“接著說啊。”

    “哦。”於賀章點了點頭,“於某人啊,這是身在南北的關卡要道上,又心慕如今福建各路英雄的付出,所以總是想,做點什麼。因此啊,但凡有南來北往的英雄路過,於某人總是會忍不住,將這些事情告知一二,就如同先前所說的,有過誤會,兩位英雄有所警惕,那是必然,可是這來福建的英雄,那無論是為了大義,還是為了名利,若是真的願意出手呢?又或是順手就做了些什麼呢?那也是為國為民的大好事啊……”

    “兩位英雄,於某也不藏著掖著,咱們福建一地啊,服膺王化,造反那是無人造反的,可是皇帝身邊的這些貪官汙吏,大家看不過去,那自然可殺。自此地到福州,兩位,但凡有黃狗的人頭落地,各地大族皆有盤纏、勞苦費用奉上,隻要兩位隻要細細觀察,各地也皆有如於某人這般心存忠義之人在。這就是兄弟方才詢問二位來到福建所謂何事的緣由……”

    他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對麵的曲龍珺目光坦然,寧忌卻已經笑了起來:“你們就是想造反,那個曹金龍、蒲信圭什麼的,難道就是你們的上線?”

    “哎,都是義舉,哪有上線,其實真頂在前頭的這些義士啊,若是躲不過鷹犬的搜捕,多半是要死的,咱們雖心存忠義,不過對抗一些貪官汙吏罷了,不敢真的觸怒龍顏啊。”

    “不過沒有關係,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寧忌抬起頭來,“你說的這些,倒還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好人……於賀章心中說道,麵上卻是笑起來,又低聲大概地介紹了一下各地殺“黃狗”的賞額,之後才道:

    “其實,兩位少俠要幹些什麼事情,於某是不敢指手畫腳的,隻是,也知道二位的身手了得,如今也有一場熱鬧,想要告知二位……兩位英雄也知道,福州乃是如今鷹犬聚集的凶險之地,各方英雄啊,去了多次,與那鐵天鷹、嶽銀瓶、嶽雲等人對抗,過去皆铩羽而歸,但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一次兩次就罷手,如今,那方才所說的曹金龍曹大俠,還有蒲信圭、陳霜燃等義士子女,聽說都在福州,聚集力量,伺機要做一些大事……兩位若是對這些大事有興趣,譬如方才說的,少俠若是想要為家中長輩殺了那惡貫滿盈的鐵天鷹,倒也不妨去福州,尋些同伴,於某這裏,對此便有一些線索,例如:同福客棧……”

    茶攤之上,於賀章壓低了聲音,一番細細講述,對於具體的東西當然不會講得太多,但隻要兩人有心“誅殺黃狗”,或是去到福州做些刺王殺駕之事,也已經足夠他們去尋找到一些接頭線索。待到這些話題說完,於賀章才又問了一遍,兩人是否有意留在浦城縣一段時間,殺幾隻“黃狗”試試,但得到拒絕的回答後,他便也不多糾纏,轉手讓人送來了一份十兩銀子的程儀。

    兩人離開這茶攤,去往縣城時,對於整個福建的現狀,總算明白了很大的一部分。如今在整個福建,明麵上幾乎無人敢出來反對福州的小朝廷,然而各地大宗大族,卻是暗地裏支持著無數亡命之徒,開始大肆的暗殺各地從上方派下來的官員,這些“義士”一個個都是個人行為,但各地宗族又在暗中給出賞銀並且掩護著這些“義士”的逃亡與躲藏。

    以“尊王攘夷”這種口號嚐試發動底層,向大族奪權的小皇帝,此時竟淹沒在了這樣奇特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裏。

    隻是不知道這種事情在福建各地,到底激烈到了什麼程度而已。

    曲龍珺讀過書,對於這些事情的意義,自然明白,至於寧忌在西南接受過更多類似的知識,此時雙方說起,都有奇怪的感覺在心頭升起。曲龍珺笑道:“那……你說他們去福州,是又想要弑君殺皇帝,還是殺一殺皇帝身邊的那些走狗啊?還有……小龍你想怎麼辦啊?”

    寧忌想了想:“其實……這個小皇帝在西南的風評還不錯,另外還有參加過華夏軍的一幫左家兄弟,如今在幫他們搞改革,那個什麼曹金龍之類的小狗想要搞破壞,我當然是要幫他們幹掉曹金龍的。不過……”

    他頓了頓,隨後看看曲龍珺,神色微微複雜起來:“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會會嶽家的那對姐弟,然後……宰掉那個叫鐵天鷹的狗東西。”

    曲龍珺也看著他,之後明白了他眼中的涵義,笑起來,挽了挽他的手。

    “沒事的。”

    她道。

    “到時候,我會先躲起來。”

    上午,山路上的行人不多,寧忌便也捏了捏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進城,對於福州的一些期待,至此,也終於變得具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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