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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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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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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25 20:38:27
第一一五五章 陰燃(五)



    東南福建,就在寧忌與小賤狗已然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之時,作為他出發之所的西南大地,也正處於一片生機勃勃的春日之中。

    這一春日的所指並不僅僅局限於那每年皆至的四季變化,而是隨著去歲百村試點的初步成功,土地改革的車輪正朝著成都平原上更為廣闊的地方奔馳而去,這一令人陌生而又震驚的事物,正隨著時間的推進,一刻不停地在這片平原的四野八方呼嘯而過。

    在一處一處的村莊當中,土地改革被按部就班地推到了預定的位置,有人迷惘、疑惑,有人不信、進而反抗,旁觀者們先是冷然,而後震驚,繼則在難以置信當中感到失落,也有人歡呼雀躍,有人寫下詩篇,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這樣的新時代並非一個簡單的觀念、一個令人振聾發聵的梗概,在成都的陽春三月裏,這個春天的輿論場上,無數的觀念正在被“新文化人”們整理得更為具體,拋灑出來,而激烈的對抗比過去的哪一刻都更為洶湧澎湃。

    人們這才發現,在過去十餘年間,寧毅所帶領的華夏軍核心成員們不斷“紙上談兵”式的文化推演所帶出的那些成果,無論是平等還是四民,還是這樣那樣稀奇古怪的人文假設,在“土地改革”正式落地的這一刻,都已經被磨亮了刀鋒,填充了子彈,人們結合這一巨大變化的現實,已經能夠開始推導出種種偉大的未來前景,而一個個稚嫩的“新文化人”們,就在心潮澎湃之中,不斷地開始豐富具體的理論體係。



    任何單調的概念,所謂偉大的展望,在成體係的儒家理論以及上千年的實踐樣本前,事實上都是無力的,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單調理論不可實現的各種理由到底是什麼,因此在過去數年的大討論當中,實際上還有各種的華夏軍理論研究者,被外來的淵博儒者漸漸折服。但這一刻,準備了十餘年、涉及不同方向的理論框架開始結合實踐的步伐,體係開始對抗體係,空想的理論與展望,開始被現實所塑形。

    於是陌生的巨人從陳舊的大地上開始舒展它的身軀,泥土與山巒被推開,隱約的雷鳴漫過原野。

    在各路儒生與觀察者的眼中,於數年的時間內與人為善的弑君者寧毅,終於開始展現他狂妄的想象與壓倒整個時代的強大力量。

    如果說十餘年前他在金殿之上不顧一切的弑君,到後來滅儒的狂言,乃至於在成都平原擊潰女真西路軍的壯舉,都還是處於人們能夠理解範圍內的想象,那麼這一次“土地改革”的落地,就真的是超乎所有儒家高層想象邊界的瘋狂行為——曆史上會有人做這樣的事情,但幾乎無一例外會變成有破壞而無創造的狂歡,有理智的人絕不會輕易為之,而無論以怎樣的方式去做,它都會在短期內走向崩潰的結局。

    但這一次,並沒有。

    華夏軍以空前的組織度將這樣的革新推進到名單上的每一個村莊,它拋棄了地方鄉賢的配合,猶如剃刀般的重塑路途之上每一處村莊的樣貌,不僅僅推開舊的抵抗,甚至在這種變革的推進途中,就開始吸納新人,進行四民思想的培訓與教育,而這樣的實踐則在一處處的輿論中心開始給過去十餘年的“幻想”注入真正的生命。

    小規模的對抗與廝殺正頻繁地爆發,在成都,無數的人開始向華夏軍的代表大會甚至寧毅本人進言,甚至一幫老儒在政府廣場上“叩闕”,痛陳接下來的各種利害——他們已經顧不得先前與華夏軍的“不共戴天”。




    但寧毅巋然不動,而由他的意誌與力量展現出的身影,這一刻,正籠罩在整個西南的天幕之下,將力量的樁子,刺入地底。

    新的理論框架並不會就此摧毀舊的框架,甚至於在實踐剛剛開始的眼下,它都不能說是占了上風;而依靠軍隊的暴力按部就班地推進土改,吸納新人,也不可能在數年的時間內真正摧毀鄉賢文化的龐大根係。但至少在這一刻,四民的想法與結構已經被注入靈魂,骨架之上有了血肉與皮膚的包裹,它的心髒開始跳動,血液有了循環,而在它的腳下,具備生命力的真正的根,已經開始紮入地底,與龐大的鄉賢力量真正的開始爭奪養分。



    巨大的變革會影響到社會上每一處存在的形態,在成都,老儒與新儒的對抗都還僅僅是文化層麵的衍生波瀾。在一處處外來工人的聚居點上,失去了家鄉又簽了賣身契的人們開始詢問於西南定居又或是加入華夏軍,打出去以獲得土地的可能,這種期待與踴躍已經掀起一股熱潮。而與之對應的,圍繞在成都這邊開廠或是投資的各路士紳一方麵開始擔憂局麵的變化,另一方麵,也已經在這樣的變化中,積極地尋找各種的機會。

    就好比如今身居商業部高位的“林處”林丘,最近這段時日,也就經曆著一波波腐蝕狂瀾的衝擊。

    林靜梅等人近來便在李師師的指導下,嚐試做出配合土地改革吸納外來工人為中堅力量的提案;而在春節成親的兩天熱鬧之後,她的丈夫彭越雲,則早已被寧毅發配到了不知哪裏去執行任務,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見到了。

    摩訶池附近的行邸當中,寧毅忙得甚至沒有了時間寫文章在報紙上罵人。

    外界被侵害了利益而喊冤的地主們、因恐懼而叩闕的老儒們如今看不到他,他也沒空搭理這形形色色的屬於個體的聲音,無數的數據每一天都在往中央彙集,寧毅大部分時間麵無表情,做出穩坐釣魚台的形象,但走神的次數變得多了,有時候還會發脾氣。

    雖然不與外界的老儒們做私人的接觸,不聽喊冤,但每天當中寧毅還是會看報紙,有一段時間他尤其喜歡看各種“新文化人”們對改革的展望,看見十餘年來討論的各種論點被不斷豐富、拋出,漸漸地這類報紙就會被堆在最上頭,他看了幾天之後,勃然大怒,換掉了秘書處的負責人,之後又將各路唱衰土改的報紙文章拿出來翻了幾天。

    土地改革的進度已經由他直接掌握的一百個村莊,往更大的地方擴展。近一萬名作為中堅力量的基礎成員,一千個工作組,接下來要在兩年的時間內完成西南數萬村落的革新,軍事支援上並沒有太多出問題的可能,但這一千個工作組已經開始逐漸脫離他的視線,雖然矯枉難免過正,必然會出現各種偏差和問題,但每一個工作組出現的問題,都有可能成為未來壞死的病根。

    積累了十餘年,才從文化上勉強搭建起框架,從基層上建立起現實層麵的循環,落地固然可喜,但接下來的數年時間,一旦在現實層麵出現大的問題,整個改革的框架仍舊可能化作海灘上的沙堡。雖然說起來思想的種子已經落下,但在它從現實層麵成熟之前,每一次的周折輾轉,仍舊會以百萬人千萬人甚至一個時代的泯滅為代價。

    這一刻,他的內心其實也會感到恐懼與忐忑,當然,表麵上,這樣的情緒已經不適合表現給任何人看了。

    偶爾也;偶爾也會有外界的訊息傳來,晉地的西征;戴夢微、鄒旭的各種小動作;公平黨的推進變化;東南小朝廷的顛簸又或者是金人的動作,往日裏他會將這些視作娛樂,但最近也隻是大致過上一眼,便拋給下頭的部門,讓他們按部就班,循序做事。

    隻偶爾思考出神時,關於“何苦來哉”的感慨,又多了不少。

    在這個三月的成都平原,除了土地改革的步伐逐步擴張,或晴或雨間,更為現實的春耕也正在進行。平靜的大地,遠離了戰亂的人們生活也大致安定,而在更為西南的文普縣,被發配在這裏半年多的湯敏傑,經曆了他人生當中最為平靜充實的一段日子。

    猶如幻夢一般。

    在經曆了半年多的工作之後,他如今已經算是223農業研究所的老人了,每日裏的工作依舊簡單:淩晨在文普縣城外收取糞便,給附近的一些孩子或是幾個後進的夜香婦做點識字啟蒙,之後回到小葉村附近的研究所進行漚肥,再盡量趕在夜晚之前回到文普縣的糞站。

    在此期間,或許是由於彭越雲過來找他談過幾次話,又或者是因為他在糞站開設了掃盲班這種可大可小的事情帶來的影響,研究所所長陳辭讓找他談過幾次話,嚐試給他調動到更加幹淨的崗位上,也想過要給他的掃盲班做些宣傳,但湯敏傑都盡量溫和地做出了拒絕。

    居住了一段時間之後,通過彭越雲介紹的一個朋友,在文普縣也能買到成都方麵的一些報紙了,湯敏傑將他不多——但也幾乎沒有用處的——工資開銷大多放在了這個上頭,通過報紙,他能夠清晰看到外界劇烈的變化,而在每天看完報紙之後,第二天的早晨,他還會給掃盲班上的孩子們閱讀和解釋外界的各種新聞。

    “了解了世界,將來你們會變成更加有用的人。”

    而因為他的這些行為,私下裏偶爾也會有人傳:糞站收糞的小哥,在外頭說不定是個什麼大人物呢。

    當然,縱使有人過來套近乎,教書之外的湯敏傑,交流之中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大人物”的特征來,雖然在給小孩子們念書讀報時他會稍作洗漱,但大部分的時候他微微句僂著疲憊的身子,偶爾會拿手去摳走在泥糞之中的赤腳,由於長期收糞,身上也隱約散發一股臭氣,普通人很少能跟他長時間相處或是交談。

    最初向他提議教書的夜香婦賀青,倒是在一段時間內表現過對他的好感,也曾經旁敲側擊地開口,提出要給他漿洗和縫補衣服,曾經送過他親手納的一雙布鞋和幾個鞋墊,但在湯敏傑明確地表示了推據之後,雙方的關係,又回到了一定的距離之上。賀青並不明白湯敏傑這樣的抗拒來自於哪裏,但人跟人之間,原本也是極難理解得那般深入的,對方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的條件,她也不至於真表現得沒羞沒燥。

    西南的春耕從二月便已經開始,各家各戶都忙得不亦樂乎,外界的土地改革在這段時日內是大夥兒口中最常提起的話語,也有地主滿心忐忑,二月中旬甚至發生過一些不好的衝突和血桉,鬧得沸沸揚揚,但距離湯敏傑等人,也還遙遠。

    到得二月底,一支小的工作組從最初的一百個村莊裏分裂出來,來到了文普縣城東麵的一個小村莊裏,據說已經開始了土改的步驟,不少夜香婦偷偷地過去觀望,回來跟湯敏傑說起,說是某個地主家的媳婦上了吊,好不容易才被救回來,其實這家人的風評平日裏倒還不錯雲雲……

    各種細細碎碎的訊息,夾雜著每日裏報紙傳來的各類新聞,湯敏傑在平靜中又感到心潮澎湃,時代的波瀾正在溫暖他破碎的內心,他偶爾想到遠在北方的那些漢奴,腦中響起他們的嚎哭,又會想起陳文君,他會想:“陳夫人啊,你能不能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呢,你能不能感到,這裏的溫暖呢……”回應他的,卻也隻有腦中呼嘯凜冽的北風。

    三月初,文普附近村莊的土地改革進程似乎鬧得有些激烈,文普縣裏,有華夏軍的軍人過去了一兩趟,這種事情當然並不出奇,世上的地主並不都是壞人,甚至於在許多地方,風評壞的小地主是無法生存的,這些事情屬於結構性的不公,當它發展到比較深的程度,就隻能被打破,才能構成新的循環。華夏軍對這次的土改沒有粗暴的一打到底,安排了一些贖買和商量的章程,但對於自覺土地積攢不易的一些人來說,當然也會有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情況出現,但是如果在固定的時間談不妥,他們也很有可能,會被碾死。

    湯敏傑對於這些事情,並沒有太多的感觸。

    如此這般,到得三月十三這天的傍晚,他趕著糞車回到文普縣的途中,感受到了不太一樣的氛圍。遠遠的,似乎有騷動發生,縣裏出來的執法隊,正在對周圍進行搜捕,甚至於路邊有帶著袖章的漢子,對道路上離開文普縣的行人,進行著警惕的觀察,對部分人進行了簡單的詢問。

    經過之時,倒是聽到了交談。

    “出什麼事了……”

    “……二慶村那邊的裘員外,持刀傷人了,聽說殺了工作組下來的人呢……”

    “殺了人了?”聽得這些人的說話,湯敏傑蹙了蹙眉,第一次好奇地過去詢問了一下,之後倒是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大概能確定的,也就是二慶村又爆發了糾紛,出了傷人的血桉。

    此時夕陽西下,湯敏傑架著糞車回到了收糞站,給騾子解了套,又做了簡單的清潔,天色漸漸黑下去時,道路上又有隊伍持火把搜索過來,有人敲開了門,領頭的是一名湯敏傑一眼看去便知道上過戰場的華夏軍軍人,身邊還有地保,詢問和確認了他的身份之後,又問起傍晚過來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動靜。或許因為雙方都屬於華夏軍機構的人,讓隨行人進去大致搜索時,還跟湯敏傑敬了個禮,問了他是不是上過前線。

    湯敏傑句僂著搖頭,說沒有。

    一行人搜了一番,離開了。

    此時天色幾乎已全黑,湯敏傑拴上了門,隨後抱了一把刀,搬了張椅子,在糞車旁邊方便倒糞的高台上坐下了。他從關門後所有的動作都無聲無息的,坐在那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如幽靈一般。如此大概過得片刻,糞桶之中傳來了動靜,有一道身影悄然地推開了糞桶的蓋子,正探出頭來,便看到了這坐在近處的椅子上的身影,以及他垂在地上的刀。

    “出來吧。”

    疲憊的聲音響了起來。

    “說說你為什麼不該死。”

    這是湯敏傑回到西南半年之後,發生的小小插曲……

    不久之後,會引起些許的動靜。

    如同一個大時代當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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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六章 陰燃(六)


    春日的傍晚,天早早地就開始黑了,三月十四,小葉村附近的林間,鳥在鳴轉中飛走,村落中亮了些許的燈光。

    馬被拴在距離村莊和223研究所尚有裏許的林子裏了,打先頭的兩人在最後的天光裏過來探了路,其中沒穿軍裝的一人還到村子裏找村長首先問了幾句話:他帶了華夏軍的公文,自言是公幹路過,討了一口水喝,順便問了一下223研究所的情況,在對方起疑前便行離開。

    另一人也大致看到了研究所裏漚肥區域的所在。

    更多的人隨後才到。

    “這邊怎麼樣?有沒有打草驚蛇?”

    “確定了漚肥的地方,找到了那輛糞車,人應該就在旁邊的房子裏,但是不好直接過去,沒有完全確定。”

    “村長那邊聊了幾句,拖大糞的那個,應該是受的處分……有個情況,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每天下午從這裏出發返回文普,但今天你看,這個時候沒有動身,這很可疑。我們沒有輕舉妄動,文普那邊什麼情況?”

    黑暗中的樹林,一行人都沒有亮起火把,好在是月中,月亮早早地便出來了,林子裏彼此的身影都看得清楚。為首是一名樣貌端方,在嘴角、眼角都有傷的中年軍人,目光沉穩,令人心服,其餘幾人也多有軍隊痕跡,有人穿著正式的軍裝。



    兩名前鋒斥候將事情大致說了後,為首的中年軍人點了點頭:“看來就是他了……周圍搜索過的地方,收糞房那邊找到了明顯的痕跡,這個人早上給附近的一幫小孩子講了課,讀了報紙。而且……確定上午買了金創藥材。”

    “那多半是他了……糞車臭烘烘的,姓裘的真豁得出去……”

    “……動手嗎?直接做,還是抓?”

    “問題是,這人到底什麼來頭?老大,那邊有查到什麼嗎?”

    “什麼來頭……一收糞的……”

    “閉嘴,小嚴今天不是說了,手上沒指甲,昨天見了人也不慫不怯,這種人……多半是從外頭幹過事情回來的……”

    “指甲全被掀了,還被發配來挑糞?”

    “那就更麻煩了……”

    林子裏幾人低聲說了這些,為首的軍人看著前方也在蹙眉沉思,隨後道:“村子裏沒說什麼?”

    “老大你叮囑過,不清楚他在這邊的關係,所以怕打草驚蛇,隻稍微提了一下糞場這邊,村長沒說什麼特別的話,對這人的印象不像很深。如果要問清楚,就得亮明態度了。”

    為首的軍人點了點頭:“223隻是個幹農活的研究所,裏麵沒什麼來頭大的,但哪怕是小地方,也難免有幾個人精,時間倉促,不好隨便找人問了。文普那邊也沒查出太多的東西,隻知道這個收糞的每天看書讀報,懂不少道理,指甲被掀了,還被發配到這種地方……現在隻能猜,應該被抓之後扛不住刑,撂了東西,後來又活著回來……諜報線上的人……”

    “他娘的是個孬種,那幹了也不算冤枉他!”有人低喝。

    “……這種人很精的!”一旁也有人道,“如果姓裘的落在他手上,一天一夜,已經不知道他搞清楚多少東西了!”

    “所以就更不能讓他活!難道要等他把事情查清楚,到上頭找我們對質嗎?”

    “……”

    林間,一行人沉默下來,相互望著。為首的中年軍人抹了抹口鼻,蹙著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終於道:“你們說,有沒有可能,跟他談談。”

    “……在外頭受刑,把事情撂了的,不見得是硬漢。”有人道。

    “那也得先抓再談,而且,除非他能親手殺了姓裘的,不然不能相信……”

    “死到姓裘的一家,不節外生枝最好,不然哪怕是個收糞的死了,誰知道會不會被查……”

    “如果願意談,出點血就出點血……”

    事情暫時的議定,為首的軍人方才點了點頭,眼中的光芒凝聚起來,開始下令。

    “那現在最好就是這樣的打算。行,小尹,你繞到這個農莊的前頭,找這裏的負責人,大概說一下地主跑掉的事情和這個湯敏傑可能包庇,就說死了自己的同誌,事急從權,我們抓人,讓他們不能過來。我們這邊做事,許、虎子,左邊;瘸子,餘,走右邊;小鄭跟我從正麵……兩件事,第一,注意一定找到姓裘的但不用立刻下手,第二,控製這個湯敏傑,能讓他殺了姓裘的,那是最好,如果談不好,兩個都不能留,懂了嗎?”

    他的話語迅速而堅定,說完,林中眾人行禮:“……是。”

    “小尹,你先去。”

    名叫小尹的軍人朝著樹林一側奔行而去,轉眼消失在視野裏。林間,六人無聲地站在那兒,看著如水的月光落下來,如此過了片刻,又是堅定的命令響起。

    “……行動。”

    六道身影融入夜色,穿過了樹林,朝223研究所邊緣的房子過去。

    這邊是漚肥場的所在,臭得很,簡單的圍欄破破爛爛的,基本談不上保衛功能,湯敏傑居住的也是幾間老房子,收拾得倒是整齊,騾車與騾子安置在一旁的窩棚裏,月光之下,住人的主屋似乎還有身影在動。幾名軍人悄然前行至附近,相互之間還打了個手勢,大概三個呼吸之後,夜色中有“吱呀——”的木製機關聲陡然響起來,在夜色裏顯得格外突兀。

    房舍的後方,一個木製杠杆在空中轉動,一張漁網將人兜了起來,拖上半空。

    呼喊聲頓時響起。

    “啊——”

    “漢奸發現了!”

    “抓漢奸!”

    “姓湯的你跑不掉……”

    前後左右的人都是經曆過大事的,臨陣並不慌亂,雖然房間裏有陡然有磚頭之類的東西朝後頭窗戶砸了出去,但黑暗之中也被躲避開。為首的中年軍人喊得是“姓湯的你跑不掉。”隨後朝旁邊牆上一靠,口中道:“瘸子沒事吧?”

    被漁網兜起來的瘸子在後頭回應:“操他娘的沒事,幹死這個漢奸!”另一名姓餘的軍人已經從窗口撲了進去,隨後便是一陣混亂的聲音,屋子裏似乎有什麼架子倒下了,姓餘的一陣大罵,被砸得退出屋外。



    夜色中,為首的中年軍人朝旁邊打了手勢,讓左側的同伴先去搜索其他地方,爭取找到那跑掉的裘員外,他自己靠向主屋的門邊:“湯敏傑,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都是自己人,能不能聊?”

    月光之下,漚肥場的左右有身影潛行,房間裏安靜了一陣,才聽得聲音傳出來:“我本來還想,你們不會這樣鋌而走險……這跟不打自招有什麼區別?”




    為首的中年軍人也沉默了一陣,過得片刻,看見遠處有燈火亮起,他笑了笑:“說什麼不打自招,昨天二慶村地主裘自書仗刀行凶,殺了我們組上同誌,我們查到了,你包庇他。姓湯的,我們查了你,你是外頭幹活的吧,指甲都沒了,回來挑糞,你出賣了誰……出賣同誌?你現在出來束手就擒還有活路……”

    “……姓裘的檢舉你們。”裏頭等了一會才說道。

    “這幫地主什麼話說不出來。”

    “你們逼他簽有問題的地契,跟人勾結分地自肥。”

    中年軍人眉頭蹙了蹙,開始跟同伴打手勢,隨後道:“沒有證據,都是瞎說。”

    “經不起認真查的……你們還早就做了打算要逼死他全家。”

    外頭的牆壁下,中年軍人轉了轉長刀,吸了一口氣:“聽說過成都那邊的議論嗎?”

    “……什麼?”

    “分田分地這種事,要做就得做徹底,不殺人,搞什麼贖買,這些人心生怨恨,早晚跟我們華夏軍作對。寧先生心腸太軟,這件事做錯了,我們要幫他糾正……所以你說的這件事情,沒錯!”

    他的這番話語斬釘截鐵,似乎令得房間裏的人都有些為之錯愕,而話音未落,他身邊的同伴猶如豹子般發力,直接朝屋內衝了進去。黑暗之中,房間裏便是一陣轟隆轟隆的亂響,卻是那房間裏堆滿了各種家具雜物,他衝進去還沒舒展開,一些堆摞起來的破舊桌椅板凳便倒了下來,頓時遍地都是障礙。



    房屋後側,瘸子已經割開了半邊漁網,黑暗中大聲叫喊:“他要跑——”中年軍人飛快追趕,低喝道:“截住他。”眼睛卻是下意識地朝周圍房間或是糞車看了過去,他方才與對方幾句對話,負責在周圍搜索裘自書的兩名同伴已經大致搜索了這裏,但粗查之下並沒有發現。此刻那湯敏傑似乎從房屋後方準備突圍,餘姓軍人正衝過去截殺,中年軍人還在喊:“留活口。”

    稍遠一些漚肥小廣場的邊緣,尋找裘自書的兩道身影其中一人在月色下招了招手,似乎發現了什麼:“這裏有個窯……”

    追捕那地主裘自書的事情,關係眾人的身家性命,因此他心情也是格外急迫,啪的揮開火折子,推開掩蓋的石板。

    “不要……”

    房舍後方,正被追捕的收糞工叫了出來,餘姓軍人的刀還砍在了他的身上,中年軍人看見火星在空中落下,隨後那邊同伴的身前,有波浪般的扭曲漾起。

    轟——的一聲巨響,火光衝天,地動山搖,兩道身影連同翻轉的土石一道被衝上夜空,中年軍人掩著頭臉靠在牆邊,耳朵裏嗡嗡作響,房間內房間外的幾人一時間也都有些傻了,兩名軍人的屍體與飛揚的土石俱都落下,糞便的臭氣與爆炸的焦味混合在了一起。隻過得片刻,房屋後方有人大喊:“我殺了你啊——”中年軍人也已經仗刀而起,他的麵目猙獰扭曲,大喝了出來:“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啊——”

    湯敏傑已經帶著鮮血朝旁邊的山上奔行而去……

    這一刻,夜色之中整個農莊與附近的村落,也已經被這劇烈的沼氣爆炸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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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七章 陰燃(七)



    呼嘯的夜風在山間急旋,追打砍殺的身影也在山間急走,黑暗的視野與崎區的坡地令得後方砍殺的漢子摔倒在地,翻滾在草坡裏,但隨後又爬起來呼喊著追殺過去,不一會兒,兩人廝打著翻滾進坡地間的溪流裏。

    跌跌撞撞的廝打與衝撞,一切都像是長期以來養成的條件反射,追殺的士兵丟了身上的鋼刀,仍舊揮舞拳頭打過來,而另一邊過去身形句僂的收糞工的目光與眼神同樣猙獰,像是回到北國,他曾經無數次幻想的、自己被敵人發現後要做出的反擊,從水中抱起的木棒被他掄起來,砸在了對方的肩膀上,隨後砸在頭臉上,直到將這年輕的士兵砸得頭破血流,倒在溪流邊上。

    身上其實已經中了數刀,湯敏傑站在月色下裏的溪流裏,急促地喘息著。

    如果是在平地之上,他完全不會是對方的對手,很可能幾刀過來便已經被對方殺死,然而急促的奔逃之中他占了熟悉地貌的便宜,方才有了這樣的結果。

    夜裏的冷風吹過來,他望向山下,腦中想起的,是兩名華夏軍士兵在沼氣爆炸中被推得高高飛起的身影……殺了自己人了……



    而這一刻,他也微微的有些迷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山上跑。他向著下方望去,農莊、村落裏都已經燃起了火把,人群正在聚集……

    愣了一會兒神。

    他去檢查了溪水邊倒下的士兵的狀況,然後掏出繩子將對方的手綁住了,又拾回了鋼刀,拖起來往前走。

    ……

    山下,223農業研究所裏,並不多的幾名保衛人員都已經聚集起來,所內的其他人員也已經拿了刀槍耙犁,朝著漚肥場這邊聚集。

    中年軍人雙目通紅地檢查了自己的同伴,一個人已經被當場炸死,但另一個還有些氣息——準確來說也已經處於彌留狀態了,所裏稍微會一點醫術的大夫過來,正在盡人事。



    陳辭讓過來查看情況,對方通報了姓名:這中年軍人如今是文普縣方麵工作組的小組長,名叫方陸,在軍中的級別不算低,至少陳辭讓是完全夠不著的那種高度。

    知道出事包庇地主如今又逃之夭夭的是湯敏傑,覺得事情不簡單的陳辭讓為其辯解了幾句,說著這事情是不是有誤會,方陸指著自己死去的同伴發了飆:“這個叫誤會!你把這個叫誤會!你說這個是誤會!?”




    陳辭讓知道湯敏傑的過去並不簡單,但眼下當然不敢再頂嘴,隨後也隻能接受了對方的調配:“你們是本地人,叫上所有可以叫的人,守住周圍逃跑的路,務必要抓住他,我要親自審。”

    村落裏的人,也已經聚集過來。

    方陸走向另一邊的同伴,“瘸子”也走了過來:“小餘第一時間追上去,現在還沒有音訊,怕是著了道。還有……這麼多的外人過來,會不會讓事情通天?”

    “諜報線上回來的人,不好對付,原本也有料到。但他出了事,為什麼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為什麼不喊?”方陸紅著眼睛此時也有些迷惘,看看周圍,想了片刻,道,“人多就人多吧,大家一起找,我們一起去,盡可能的……當場殺了他。”

    眾人點了點頭,握緊了兵器,往山上行去。

    ……

    小葉村後頭的山嶺並不小,湯敏傑拖著那華夏軍的士兵,朝山上行進,走得一陣,對方搖晃著腦袋,漸漸地清醒了些,湯敏傑便以鋼刀逼著他,往山嶺的深處走。

    年輕的士兵腦袋上血淋淋的,意識一時間不算太清醒,湯敏傑亦然。突如其來的這件事情已經打碎了他過去半年間經曆的夢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要怎麼做、甚至為什麼要做……

    原本已經不該接觸這些事了。

    前一天晚上,躲在糞桶裏、身上有傷的那名裘員外對華夏軍工作組的控訴讓他覺得好奇,對方身受重傷、證據其實也不足,說了一些東西,他一時半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所以隻是下意識地做了一些安排,等著對方自投羅網。

    如果對方坦坦蕩蕩,一切都會堂堂正正進行,會有人來找他,向他提出正式的問詢和交涉——他也認為應當是這樣的流程。

    一切反應都是下意識的。太過熟練了。

    以至於對方殺上門來,湯敏傑甚至都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情緒。

    沼氣池將兩個人炸死的那一幕,更加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悶棍。何苦來哉呢?為什麼突然間就走到這一步呢?

    某一刻,倒是聽到前方那士兵劇烈地咳嗽,吐了一口血後,咬牙切齒地罵起來:“……為什麼啊?為什麼啊……你為了個混蛋,為什麼啊……你有種殺了老子!殺了老子!”

    湯敏傑沉默不語,但隨後說:“對不住……”

    “你活不了。”對方說著,“知道嗎你活不了……你知道嗎他們都是英雄,我的兄弟,他們都在血戰裏殺過金狗,你是什麼東西,你一個孬種!你被發配來挑糞就是給敵人跪下了吧!你個孬種!我告訴你活不了——”

    湯敏傑以刀推著他向前,對於對方的話,有一部分是認同的。

    “但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們……我們是為華夏軍好……”

    “不是。”湯敏傑搖了搖頭,“你們逼人簽地契,然後殺人全家,等到土改完成,你們靠地契拿錢,而且中間還有些其它的交易……”

    “血口噴人!你沒證據——”

    “藏不住的,這個事隻要查很容易弄清楚,臨時的地契要備桉作假,說明你們在政府裏還有自己的朋友。但以前哪些地歸裘家,當地有很多人知道,你們可以騙到外來人,但調查隻要有方向,很容易就會被起底……”

    “……”

    “還有……你們來殺我,等於是不打自招。你們怎麼變成這樣……”

    “……”夜裏的風吹過山崗,吹動林地裏的葉子,士兵沉默了片刻,“……你個出賣同誌的東西有什麼資格說我?”

    “我不介意你們殺人,就算偏激了一點,也沒有關係,我本來不想管。”湯敏傑道,“但華夏軍不能變成這樣,因公肥私……”

    “因公肥私?”年輕的士兵笑了笑,偏了偏頭,“這天下是我們打下來的。”

    湯敏傑看著他。

    “是我的兄弟打下來的!”對方說道,“打下來,拚了命,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早早的死了,多少兄弟殘廢了,多少兄弟留下一大家子的人。你個孬種又知不知道?今天成都的花花世界是別人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弟兄的家人,生了病沒法去看,沒法用好的藥,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去了成都,一年的津貼都不夠摸人家一個姑娘的手?”

    湯敏傑沒有說話。

    “是不是很粗俗啊?孬種?可我們大家打仗拚命為了什麼?為了過得好,不應該嗎?拚了命,想要家裏人走到大城市揚眉吐氣,不應該嗎?我十多歲就到軍隊裏拚命,受過傷餓過肚子,我想要有個漂亮姑娘,不應該嗎?尤其是那些已經死了的弟兄,他們的家人、孩子,要有個不比任何人差的將來,不應該嗎?當兵是為什麼?過去誰當兵不是為了拿命換錢、換前途,隻有華夏軍……我們是古往今來最強的軍隊!但沒有最好的東西!”

    “……對有傷病的軍人,軍隊裏已經安排了醫生和療養,遺霜和孩子,我知道上頭都進行了安排,你不要瞎扯。”

    “是有安排,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安排,安排普通的住處,普通的上學,可是你有沒有去成都那邊看過,你看看那些人,他們什麼好東西都有,各種的新奇玩意、錦衣玉食,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帶著戰友的孩子去城裏,看著那些好東西,我們買不起的滋味嗎?你知道我們買不起,身邊的同伴還斷了腿的滋味嗎?”

    “所以要貪?”

    “我們、我們的老大……養了十九個戰友留下的孩子,我們給他最好的東西,我們把錢花在這裏,問心無愧!”

    “所以……”湯敏傑頓了頓,“還不止是這次土改,這之前你們就拿錢了……怎麼拿的?”

    那士兵微微愣了愣,過了一陣,方才笑了笑:“工作組裏的那些同誌說得對,贖買不是辦法,把這些地主留下來,他們遲早帶著怨氣在後頭刨我們的根,隻有殺了他們是一勞永逸的事情,而他們的地,我們隻以最低的價格轉賣給上頭,反正他們死了,也用不上。做了這一次,所有人都會過上好日子,不會有人受到傷害。你個孬種,你不明白嗎?土地均分了,沒有有意見的人留下來,咱們華夏軍花了最少的錢,而所有的英雄家裏,都會過上好日子,這就是最好的結果,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他說到後來,壓抑了聲音,發出的近乎是低沉的咆孝。湯敏傑閉上了眼睛,喉間的歎息也近乎呻吟。

    兩人走了一陣,在山間的一處類似山洞的凹陷處停了下來,坐在了地上,湯敏傑昏昏沉沉,對方也是,但沉默片刻,對方血淋淋的眼睛望過來。

    “你殺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他說了這句,過得一陣,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本來不打算殺你,我們想聊聊,我們本來想……跟你合作就算了。但就搞成了這樣……”

    再過一陣:“你把姓裘的藏哪了啊?”

    湯敏傑坐在那兒發呆,歎了口氣:“……不在223。”

    “還在糞站那邊?”

    “……”湯敏傑看著他,對他的鍥而不舍也不知是欣賞還是惋惜,但終於露出諷刺的笑容:“他受傷太重,躲在糞桶裏,話說到一半,人已經沒了。”

    “……”年輕的士兵張了張嘴,“你故意……”

    “嗯……”一聲歎息,“我本來以為會有個好結果,我以為……這是一定的……”

    “嗬嗬……嗬嗬……”士兵也諷刺地笑起來,之後,又是道:“你殺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洞外的夜風正在吹過,山下隱隱約約的也有聲音往上傳。兩人休息了好一陣,湯敏傑沒有動靜,年輕的士兵倒是並沒有放棄,一會兒說道:“你怎麼不跑?”

    一會兒又道:“你在外頭,到底犯了什麼事啊?”

    湯敏傑不理他,隻在某一次他又說起“你殺了我的兄弟”,做出詛咒時,緩緩地開了口:“應該叫做‘同誌’。”

    年輕的士兵似乎微微愣了愣,但隨後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也配?”

    湯敏傑便不再說了。

    時間在風中一點一滴地過去,山下的搜索漸漸地蔓延,湯敏傑靠在山洞的牆壁上,卻也不再打算走了,他腦中的思維有些亂,回憶著過去半年的平靜,但隻是稍稍動一動邪念,終究又炸死了兩個人。他知道洞內的年輕士兵還在石壁上輕輕磨他手上的繩索,湯敏傑知道該製止,但隻是懶得開口。

    他甚至微微的打了個盹。

    夜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外頭有動靜到了近處,湯敏傑睜開眼睛,看向對麵的士兵,隨後抬起了長刀:“不許說話。”但士兵站了起來,他背後的繩索未曾解開,口中是一聲大喝:“這裏——”

    這一聲響撕裂了夜空,這邊本就是石壁凹陷形成的小洞口,兩人隔的距離不遠,湯敏傑隨手一晃,刀已經壓在對方的脖子上,但那年輕人笑起來:“快來啊,這裏——你動手啊!有種殺了老子——”

    湯敏傑沒有動手。

    不遠處的夜色裏,那中年的軍人已經奔行而至,這邊沒有火槍,他的手上拿了一張弓。湯敏傑以刀將那年輕的士兵挾在身前,但對方劇烈的掙紮:“我不怕死!有種動手!孬種!動手啊——陸頭,裘自書已經死了,被他黑吃黑弄死了。這孬種不敢動手,殺了他、殺了他——”

    方陸挽著弓,紅著眼睛看向這邊:“我兩個兄弟死了……你是什麼人?”

    “殺了他啊陸頭,趁那些人還沒來……”

    年輕的士兵不怕死地掙紮著,湯敏傑歎息一聲,放開了他。他持著刀,望向對麵的方陸,搖了搖頭:“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天空之中,月朗星稀,但他想,也沒有關係了。他決定停在這裏。

    過去半年時間的平靜,在他的腦海閃過,但都迅速變得遙遠,眼前更多的,還是北邊那帶著血腥味的呼嘯的風雪,是從妹妹死去之後,便不斷纏繞著他的無盡的痛苦。死亡對他而言,是早就該到的一刻。

    盧明坊。我等了太久,無謂的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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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25 20:39:35
第一一五八章 救贖



    大地之上的風,像是停留了一瞬。但隨即,流雲變幻,月與星辰俯瞰著亙古的大地,夜的腳步,依然在波瀾變幻中漠然地向前流淌。

    星移月換,日出的光芒逐漸接管這片大地上的一切,大地上數以億萬的生靈又開始新一天的勞作。西南大地的一隅,在那名叫小葉村的附近一度亮起的光火並不會打斷人們的生活,223所在夜裏發生的那次爆炸之後,激起的些許波瀾又在第二天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除了人們此後不久在勞作與生活裏添的些許新談資,不多的變化,大概是在距離此地十數裏外的文普鎮,那過去句僂著身子每天早晨跟夜香婦們收購糞便的華夏軍成員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再回到這裏,十多天後,有新的成員來接替了這份工作,甚至在旁邊掛上了一塊掃盲私塾班的牌子,有正經的老師,過來替他接手了一眾夜香婦或是其親屬們的孩子。



    新的老師沒有再讀外界買來的報紙,而是按部就班地發下了統一的蒙學教材,這樣的教育在此後平靜地持續了下去,過得半年,便隻有極少數的夜香婦們,才會在偶爾的交談中,說起曾經的那位“湯夫子”了。而即便在許多年後,有已然成才的人們回到這裏,說起那段從無到有的波瀾壯闊的歲月,談起曾經第一個在這邊給夜香婦的孩子們教書蒙學的那位收糞工,人們對他的身份和名字,也基本沒有了太多的印象,像是隨時光的波瀾,消融在那片流金的歲月裏……

    二慶村的土改進程,有著些許的滯後,但知道原因的人並不多,不久之後,一切也就再度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正軌。

    隻有在最隱蔽的地方,因果的牽連在悄然地朝著更大、更遠的地方延伸過去……

    三月十四,深夜臨近子時的時候,文普縣警察係統的二把手胡泰趕到了小葉村後方的山頂,與已經將弓箭對準了湯敏傑的方陸展開對峙。他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如今歸於候五帶著的治安係統,由於身上有傷,武藝上肯定是打不過方陸等人的,但事情發展到這裏,也不再是暴力能決定走向的了。

    “……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幹下的事情,受委托在進行查證。你們現在殺人滅口,已經沒有意義……如果事情沒有確實,他活著,你們沒事,死了,還會有更多的調查繼續;如果事情確實,殺了他,你們罪加一等……”

    “……我的兄弟死了!我是第五軍第三師少校參謀方陸,我的兄弟死了!你是什麼資格過來擋我——”

    “……你是誰都沒有用,當著我的麵殺人滅口你們就逃不了罪責——”

    “……我兄弟死了誰都不能擋我殺他——”

    夜色之中雙方的對峙歇斯底裏,那滿身是血的年輕士兵甚至大叫著朝湯敏傑撞過去——他的雙手束縛未解,否則大概會持刀殺人,此時的廝打,也是為了給方陸提供最後的機會,而胡泰手持火槍,方陸挽起強弓,雙方激烈的對峙……

    直到陳辭讓帶著更多的人合圍過來……

    第二天,便有人來到文普縣政府疏通和說情,但事實上整個事情已經無法停止,三月十四的夜晚,胡泰已經將一封信函,發送到一個更為龐大的係統當中,與此同時,223研究所的沼氣爆炸,因為不可能被掩蓋,也在十五這天的下午,隨著陳辭讓的初步報告,將一些首先可以說的來龍去脈,發往中樞。

    事情經過了幾天的發酵,但隨後的反饋,遠比胡泰想象的要嚴重和厲害。三月十七這天上午,他在223所看過湯敏傑的傷勢,給他轉述了事情的初步發展,出來之後,便看到了無聲無息朝這邊過來的軍人與車隊,之後,見到了任他如何想象,都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的一號首長寧毅。



    理論上來說,土改的發展正如火如荼,寧毅無論如何都會坐鎮在成都的中樞,不會輕易離開,而另一方麵,不管湯敏傑的身份多複雜,也不值得會讓對方專程往文普的小角落裏跑上一趟——他完全可以將湯敏傑召去成都。寧毅的出現,隻能說明,他先前就因為某些事情,抵達了文普附近。



    當然,這些東西並不是胡泰敢去深思的。在得到接見之後,胡泰將此前與湯敏傑的關係,以及對他的了解、對此次事情的了解都一一和盤托出:他關注湯敏傑,乃是因為去年某天彭越雲來到這邊的一次請托,但對於湯敏傑的具體身份不知,此後在很長的時間內則隻接到過對方的一次請求,也就是希望通過胡泰這邊到成都定時去訂購一些報紙,這個事情並不犯忌諱,胡泰給予了幫助,後來也聽說對方將這些報紙用在了給一幫夜香婦孩子的蒙學上。

    而到了三月十四這天上午,湯敏傑過來找他,希望通過他對二慶村的一名地主進行秘密的救治,在胡泰的追問下,湯敏傑似乎是覺得有必要,因此也對二慶村的部分疑問,做了一個轉告與備桉:他目前對整個事情存有疑問,也不希望隨隨便便地傷害了那邊的工作人員,因此也拜托胡泰進行簡單的調查,並且強調了這是私人的請托,希望暫時不進入程序,不要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到三月十四的下午,胡泰查到了方陸的身份背景與部分的行事作風,不久之後,聽說對方結群離開文普縣城的消息,出於洞察的敏銳,他思前想後,便也帶著槍連夜追往了小葉村……

    寧毅詢問時,他將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合盤托出,未做修飾,之後,又被詢問了各種各樣的細節,包括對方給夜香婦極其孩子們開學堂的經過,以及那天晚上的對峙狀況。

    三月十七,下午未時一刻,湯敏傑見到了來到這裏的寧毅……

    ……

    春意正盛。

    即便是接近貧瘠涼山山區的小葉村,在這樣的世界裏,也能夠看見遍地開放的野花。

    村子裏的人們已經忙過了春耕最忙的一段時間,但也有不少的身影仍舊在外忙碌,223研究所的漚肥場附近,爆炸的痕跡還未去除。身上纏了繃帶的湯敏傑,跟隨著寧毅繞行過這處地方,朝一旁的山上走去。

    他不明白寧毅為什麼會來到這。

    但寧毅隨後告知了他關於方陸的結局。

    “……就在昨天晚上,方陸在認罪書上攬下所有的問題以後,用一根快子捅穿喉嚨自殺了。”

    湯敏傑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沒能說話,又過了片刻,寧毅從口袋裏拿出幾張紙來:“這是被你挾持的那個叫餘覺的年輕人的供詞,我也看過了,跟你的陳述,基本一致,複述了你們當晚聊的那些東西……”

    寧毅將那紙遞給他:“看看,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湯敏傑將供詞攤開看了,他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這個……年輕戰士,做事果斷,應變好,不怕死,甚至……他願意為了同伴舍身,如果……如果不是這次的事情,他是個很好的戰士……”

    寧毅點了點頭,也歎了口氣:“……他說的那些,也很振聾發聵,是吧?”

    湯敏傑卻搖了搖頭:“這些說法,不值一駁,但如果……內部有了很多這樣的聲音……”

    “內部什麼時候都會有這樣那樣的聲音,尤其是極端的聲音。而且,想要撈錢的人,一旦有了正當的理由,撈得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嘛。”寧毅擺了擺手,隨後道,“根據……這個餘覺的供詞,和胡泰的一些轉述,你是不太想活了,漚肥場出事之後,確定他們有問題,你明明可以到研究所或者村子裏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事情就解決了,但你沒這樣做,而是掉頭跑到了山上……你怎麼考慮的?”

    兩人站在湯敏傑十四晚上與餘覺廝打的溪水邊上,寧毅看著他。湯敏傑想了一想:“我怕他們人多,鋌而走險,害了整個研究所的人。”



    “嗯……”寧毅點點頭,“如果不是他們說你最後放開了那個餘覺,就指著方陸一箭射死你,我也就信你這個理由了。”

    湯敏傑沉默不語。

    “但是你也夠狠的,確定了問題,決定了想死,到了那種時候,你還騙餘覺,說裘自書在糞桶裏出來就死了,實際上,他由胡泰收治,是到十六的晚上才終於死了的,狠啊……就算方陸豁出去殺了你,鬆了一口氣,他們也不知道,裘自書仍然還活著,甚至還有胡泰這個雙保險,所以哪怕你給他們說好話,覺得餘覺人不錯,死到臨頭,除了借他們的刀殺自己,你對他們也沒有一丁點的放水,你這樣……讓我怎麼看你呢湯敏傑?”

    山坡上,寧毅看著他,平靜的眼底也有複雜、甚至悲憫的神色浮動。但湯敏傑並沒有察覺到這一幕的出現。

    “我沒有想那麼多。”他道。

    寧毅便也不再糾纏了,他們望向山坡下方的村子,如此過了一陣,寧毅方才開口說話。

    “打敗女真人之後,華夏軍很出風頭,明麵上,第七軍管著出川的商路,占過一陣便宜,後來受到了大整肅,而成都方麵,很多從外頭過來的商賈、英雄好漢,都很願意結交華夏軍內部的成員,對於這件事的遏製和調查,每年都在做,但肯定也有大量的漏網之魚。就好像方陸這種人,餘覺在供詞裏說,方陸拿了錢,供養戰友的十幾名遺孤,這個情況屬實,但在另一個方麵,他性格豪爽交遊廣闊,對朋友講義氣,對自己的生活,也有很高的要求,一部分的錢花在死去的戰友身上,一部分的錢帶了活著的戰友花天酒地一擲千金……這個人的身上沒有餘錢,隻要搞到錢,必定是跟戰友和朋友一道花了,甚至有人跟他借錢,他也是毫無保留的幫忙。湯敏傑,你想不想有這樣的朋友,坦白說,我都想有。”

    “這種的及時雨、江湖大哥,在外頭向來是最得人心的,也有一些兄弟,會很願意幫他拚命。但是他的錢從哪裏來?這兩年的時間,就幫著一些外來的好漢各種牽線搭橋,而且這些外頭來的英雄好漢腦子靈活,知道隻要有權,怎麼都可以變現,所以結交了兩年,而從半年前開始,土改的消息放出來,他們就已經做了各種的推算和準備……”

    “到了土改的正式開始,最初的百村試點,是由我親自在抓,所以問題出現得還不多,但是由百村往更大的地方擴散開始,我就不可能真抓得住了,他們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自己的計劃。甚至於利用內部的觀點分歧,他們都能有自己的觀念和口號……那麼這個時候,湯敏傑,你還同情他們嗎?”

    風吹過山脊,湯敏傑沒有說話,寧毅道:“土地改革進行得還不錯,成都那邊,四民之類的討論慢慢的開始落地了,大家說起來,不再像是以前那種年輕小輩的空談。但是這個改革要進行下去,最大的問題會出現在哪裏,你知道嗎?”

    “內部。”湯敏傑道。

    “是啊,內部。”寧毅點點頭,“一切社會模型的運作和崩潰的原理,說白了,不過是不公平的利益分配方式在長期運行之下,最終都會積累到崩潰的一刻。口號上我們可以追求理想化的公平,但在實際操作當中,我們是要尋找行得通的、比上一個方法更好一點的操作模型,以把這個時間盡可能地延長,說白了,這也就是文明進步的過程……過去鄉賢在基層掌握分配權力,他們有一個分配比例,現在我們要取代這個分配權利,我們也就必須保證,實際落下來的這個比例,會比他們更好。”

    “土改如果落實下來,對基層力量的控製和動員,會比以前增加十倍,社會的文明會比以前進步一大截。但是人都有自毀的傾向……方陸、餘覺,這些人就當是他們自毀的傾向表露出來了吧。湯敏傑,如果土地改革能夠在良性的結果當中維持十年或者二十年,後世的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樣的平等和人權是天經地義的,關於四民的討論到那個時候,可能才會變成一種常識,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維持它至少二十年的良性發展,要想盡辦法,遏製我們內部的那些打扮成‘人之常情’的自毀傾向……”

    “我這次過來,原本不是為了找你的。”寧毅道,“成都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後,我是偷偷地出來,打算盡可能的到土改的前線村子去看一看,搜集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是恰好遇上了你這邊的這件事。”

    “……老師,這麼沒信心嗎?”良久,湯敏傑問了一句。

    寧毅扭過頭來看了看他,笑了笑:“鄉賢本身就是有它的先進性和必然性的,想要依靠單一的官僚取代它,要麼對於紀律的監察已經嚴格到了一定程度,要麼,是需要他們自己就足夠的高尚,如果隻是一些輕輕鬆鬆就原諒自己,高喊著人之常情的人,鬧不了這個革命。落後的材料,建立不起先進的社會。”

    湯敏傑抬起頭來:“但我們是雙管齊下。”

    “所以我們能依靠現在的組織度讓第一輪土改真正的落地。”寧毅道,“接下來的發展,我們也勉強可以推動,但是哪一步都已經繃得很緊……百村試點,一千個工作組,一萬人,這已經是我們積累下來的行政精銳,但你知道背後的監察要多少人?接下來他們發展到一千個村子,一萬個村子,而且在源源不斷的土改中又吸納新人,用什麼程度的監察,可以保證他們的頭上時刻有壓力,而又不至於過於影響效率。湯敏傑,如果你說到信心……沒錯,我沒有十成的信心,八成、七成也沒有……”

    “那也已經很高了,我們已經是這個世上……這個時代,組織度最高的一些人了吧,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湯敏傑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我們……會成功的……”

    看到他說起這件事的態度,寧毅笑了起來,但他倒也沒有反駁。隻過得一陣,吸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呢,事情就是這麼一個事情……我在路上想,該怎麼到處拉壯丁的問題,也正好聽說,你這邊不想活了,那我就忽然想到,正好,廢物利用一下,你出來做點事吧。”

    “我……”

    湯敏傑下意識的正待拒絕,寧毅擺了擺手,目光嚴肅起來。

    “不要囉囉嗦嗦。”他望向前方的山下,背負雙手,沉默了片刻,“對內監督這件事,現在是最難做的一件事。過去的華夏軍團結得像是鐵板一塊,但也讓內部很多人成了朋友,監督的度放在哪裏,怎麼打破這些私下裏的交情,我不能說這邊做得有多好,如果真的非常好了,今天就不會有方陸的事情發生。往深處說一說,你的好朋友,我的新女婿,彭越雲現在就在做這件事,他有我的背景、西軍的背景,不怕得罪人,但他真的想每天得罪人嗎?什麼時候會心軟,什麼時候會抬抬手,誰知道?我也不能給他打保票。”

    湯敏傑肅容起來,不敢說話。

    “而另一方麵,現在這也是最危險的一件事。過去我們跟女真人打,說女真人危險,那比女真人更危險的是什麼?說白了,就是你的這些戰友,如果他們有的人在人之常情裏腐化和後退了,成了方陸這樣的人,他們被調查的時候,一旦鋌而走險,要考慮的是調查他們的人能不能好好活著。”

    “那湯敏傑,橫豎你不怕死也不想活了,我就忽然想到,這可能就是最適合你的工作。”

    下午的山崗之上,陽光落下來,寧毅說到這裏,也平靜地說出了這樣的決定。湯敏傑久久地沉默著,身體裏的冰涼與陽光裏的火焰在同時拉扯他,他幾乎已經接受了死亡,但這一刻,這個世界似乎又在拉扯著他,要他貢獻最後的價值。而在內心之中,那個疲憊的他似乎在說已經沒有必要,但最後的理智似乎又在說:這是合理的。

    讓自己去做,是合理的。

    “另外……你想知道陳文君和希尹的事情嗎?”

    他隨後,聽到寧毅說起了這個話題,湯敏傑抬起頭來,山坡之上,陽光刺眼。

    ……

    “……去年下半年,做了北上營救陳夫人的決定之後,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讓幾個人盡快地動身去了金國,那麼到不久之前,也就是這個月初,過去的這個小隊第一批人已經返回成都,報告了在北邊的經過……”

    “……按照他們的說法,自希尹的問題抖上金國朝堂之後,這接近一年的時間,雲中的一些發展也是非常的精彩。完顏宗翰當然是想要盡力的保住這個老戰友,也保住西路軍的二把手,但是不可能,朝堂上進行了幾次拉扯,希尹被定了罪,但整年的時間,他仍然呆在雲中,完顏宗弼這些人在朝堂上發難,而陳文君跟希尹這對夫妻,在這一年的時間裏,一個還在組織北地的漢奴逃跑,另一個則在截殺所有從雲中出逃的漢夫人手下……”

    “……兩個人,住在一起——基本是被軟禁了,一方麵,像夫妻一樣過日子,另一方麵,在外頭為了國家民族,弄死對方的手下……這個過程浪漫、又愚蠢,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的人進去見到了陳文君,必須跟你坦白的是,她過得當然不好,她的兩個兒子不原諒她,有時候會有人對她進行打罵,有人甚至想要殺了她,但她不願意回來,這個或許可以看做是她對她家人的交待,但這裏要跟你強調的是:湯敏傑,你們不是她最後救下的的漢人……”

    ……

    “……去年十二月,宗翰最後還是沒能保住完顏希尹,從上京送過來的毒酒進了希尹府,完顏希尹大概是不想拖拖拉拉,把酒喝了……陳文君還沒有死,她不肯回來,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但我想,如果足夠快的話,或許有一天我們打進雲中……她還活著……”

    “……至於你,在最後的那次見麵裏,她隻說,該對你說的話,已經說過了……那我想,應該是那句讓你回來把你的奸謀用在造福漢人身上的什麼亂七八糟,我記不清楚,你自己慢慢回憶。”

    ……

    “……然後,因為是非常缺人,不想再跟你拉拉扯扯,等到你身上的傷勢好了以後,就去文普報道……不,也不用等那麼久了,給你兩天的時間收拾和安排這裏的事情,後天,去文普接受命令。你這個年紀的人,橫豎也不該休息太久,去彭越雲那邊帶個小組,幫幫他的忙,在你不小心犧牲之前……給我去努力工作吧。”

    ……

    “……希望這一次……我安排對了你該去的地方……”

    ……

    山坡上,春日的陽光溫暖地灑下來,他們聊了這樣的一些話,這是師徒倆多年來未曾有過的詳談了。寧毅看著湯敏傑微微句僂卻又努力直起的身形,神色複雜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湯敏傑又用力站了站,舉手,行了一個禮。

    他們返回到山下,最後將要分別時,寧毅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開口要說,但終於又揮了揮手:“不是什麼大事……過段時間,你會知道的……”

    ……

    三月十九,湯敏傑去到文普,去接受他的新工作。對於土地改革的理論以及其中監督的必要,他都非常清楚,而在北方長期帶隊的經驗,也讓他在這個方麵能夠迅速地上手,他很快就投入到了這份工作當中,也加入到這片大地革新的浪潮之中了。

    隻有寧毅最後欲言又止的話,讓他的心中帶著些許的疑惑,而這個疑惑,到得許久以後,方才真正的解開。

    但事情的端倪,發生在這一年的五月間。

    那一天是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季節已經是夏天,他帶著手下的小組正在核實關於土地改革的桉件,這天傍晚,上頭忽然讓他去接一個人,說是小組裏的新成員。湯敏傑正埋首桉牘之中頭昏腦漲,一時間有些疑惑,想要拒絕,但對方表示,上頭下了命令,必須讓他親自負責安排。

    也不知道是什麼關係戶,湯敏傑心想著,去到外頭的街口。這時候正值要吃飯的傍晚,梓州是大城市,新設的公共馬車從街道的一邊開過來,人影上上下下的,湯敏傑在夕陽之中分辨著車上下來的人,不久,他看到了一道背著包袱的、左顧右盼的身影。

    湯敏傑怔在了那兒。

    掃視一圈,對方也看到了他。先是驚疑,然後睜大眼睛,變作了笑臉,用力地揮手,跑了過來。

    夕陽之中……

    ……那是程敏。

    她的容貌端莊,嘴角有一顆熟悉的小痣,隻是此時笑得幾乎已經沒有了多少的形象,白皙的牙齒全露了出來,眼淚都要掉了,隻聽她道:“怎麼是你、怎麼是你……想不到,是熟人啊……”

    她笑彎了腰。

    湯敏傑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什麼時候,感到為了看賬冊而戴上的眼鏡上有模湖的水珠突然出現。他也笑了起來,並不激烈,隻是輕輕的,像是不屬於他的表情。

    “你……你怎麼來了……”

    “我才回來不久,上頭讓我過來,給你們幫忙啊……”

    程敏爽朗地說。她明媚的嗓音像是化在了陽光裏。

    湯敏傑此後沒有詢問具體的經過。

    有些事情,是他過了幾年方才清楚的。

    那一年他從北地回來,說起出賣陳文君的經過,也大致地交代了所有的心路曆程,他簡單提到了在上京遇上程敏後感到的屈辱。不久之後,負責北上嚐試營救陳文君的小隊出發,寧毅給他們下了一個命令,讓他們北上之後,要求身在上京進行諜報工作的程敏同誌必須立刻離開工作,返回西南敘職。

    在他遭遇方陸,此後被安排了工作的這個三月裏,由於程敏尚未抵達成都,因此,寧毅便並沒有跟他說起這個消息……

    這也隻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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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九章 大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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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上午開始就變得激烈起來了。

    滾滾的陰雲像是張開了觸手,從海的那邊蔓延過來,呼號的風卷起了樹葉與不知從哪裏出來的宣紙,在空中舞動。君武抄著手,看著一群太監與內衛扛著厚重的板材,叮叮當當的往宮殿上敲。

    過得一陣,又有內侍領著幾名妃嬪與五歲的女兒周沁過來,君武便朝著殿內擺了擺手:“大家躲在一塊,少浪費些人手。”



    周氏皇族向來弱嗣,君武也並沒有在之前表現出太過優秀的生育能力,當然,這也不是說他就有太大的問題。康王周庸一係原本隻是江寧的富貴王爺,君武兒時過得輕鬆,但將將成年,便突然成了太子,他最初兩年心係格物,想要有大的作為,不久之後,在女真人搜山建海的追殺裏留下了心結,整個建朔年間,周庸縱情享樂,君武則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格物突破與江南防線的構築上,走得戰戰兢兢,對於女性,反倒沒有表現出太過超常的興趣。



    五年前有了第一個女兒,臨近江南大戰又有了個兒子,然而臨安城破,父親與姐姐逃亡海上,他在江寧繼位後逃亡福州,嬰兒沒有抱過,已經夭折了。

    整個天下在他的眼前死了數以百萬計的人,無數的父母孩子在他的麵前哭嚎,他卻還放棄了整個江南的百姓,被追得如喪家犬一般的逃亡,自責與隨時可能會死的威脅每一天都充滿了他的內心——也有過被抓到金國當狗養的屈辱可能,但他早就決定不接受這個結果——因此孩子的失去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多特殊的感觸,他有一天甚至想到:如果被女真人抓住,帶到金國養大,然後被稱作武朝太子每日羞辱,那才叫慘。

    生下來不久就死了,反倒尋常。

    真要說傷心,也是抵達福州之後才有的奢侈心情了。

    抵達福州之後,也有大量新的事情要操心,不過在李光、胡銓等一眾臣子的進諫下,君武才又多操勞了一番,如今令得沈如馨懷上了身孕,他自覺暫時能交待得過去了,便又沒日沒夜的埋首到了政務裏。

    君武平日裏在男女相處間有點大男子主義,以至於包括沈如馨在內的幾個妃子都有些弱勢。但其實他內心是柔軟的,去年為了增強皇家的子嗣,甚至有人提出納嶽飛的養女銀瓶為妃,一方麵保護他,另一方麵想必可以生出個肥肥胖胖的寶寶,但君武連忙拒絕了,納個性格那般強勢的女子進門,將來自己打都打不過她,豈不是要被她欺負——君武小時候上頭有個強勢的姐姐,對這些事情頗有心理陰影,當然,這樣的理由是不能說的,表麵上當然說是為了人家姑娘的幸福。



    實際上,作為直男一隻,身在皇家又久了,他倒也沒那麼在乎某個人的幸福——嫁給皇帝還有什麼不幸福的,隻是自己不想娶而已。哼哼。

    當巡視宮城的鐵天鷹過來時,密集的雨點已經伴隨著呼嘯的大風落下,君武仍舊站在那兒看著天幕之下這片渺小的城池,眉頭微蹙。身披蓑衣、雙鬢發白的老者連忙過去提醒,君武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猶豫地走進殿內。

    就仿佛他站在殿外,就還能夠用目光照拂一下這座城池似的。

    進入殿內,女兒過來糾纏了父親一陣,君武陪她說了幾句話——皇帝對於家人向來都是話語溫和且笑吟吟的,隻是容易發呆和走神——說了幾句,君武愣在那兒,開始盤算接下來的賑災事宜,女兒將他叫回來,他說了兩句,再次走神了,後妃便過來將公主哄到一邊做遊戲去了。

    君武走到書桌邊,開始規劃手中的籌碼。

    他是中人之姿,做事不得不聚精會神,隻有當事情安排到了一個段落,才又從思考中出來,看著不遠處跟後妃玩遊戲的公主:也是個笨蛋,將來的武朝靠不了她了,倒確實是自己親生的。

    窗外風雨呼嘯,像是有千萬隻妖怪在呼號,看著玩遊戲的女兒,君武想到自己年幼的時候,如果是那時候遇上這樣的颶風,自己想必會輕輕鬆鬆地聽上一整天也不會覺得厭煩,但如今……賑災、安排……

    想到這裏,他便又攤開了桌上的圖紙,開始書寫細致的賑災規劃……

    ……

    呼號的風雨持續了一天一夜,方才變弱。

    四月二十的下午,雨還在下,君武已經在大殿之中召集了各路大臣,開始進行救災的規劃。事實上,福州每年都有大小台風登陸——此時的學名是叫做“颶風”——各地早先也有著一定的安排,此時還是四月,這一次登陸的台風算不得頂大的,君武將包括背嵬軍在內的部分經過了改編和精練的軍隊投入了進去。

    對於這次的軍隊參與救災,以李光為首的部分老臣表示了憂慮和反對——事實上去年韓世忠的鎮海軍、嶽飛的背嵬軍以及一些其它編製的軍隊便因為救災事情與各地產生過摩擦,這年月軍隊的軍法執行算不得非常嚴格,在部分極度嚴重的災難當中,出動軍隊救人是可以的,但如果災難不嚴重,有時候軍隊本身反而會造成嚴重的問題,福建如今的幾支軍隊中,隻有背嵬軍的軍法最為森嚴,能夠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不擾民,但韓世忠的鎮海軍以及其他的部分隊伍,一旦放開,自己也會捅出簍子來。



    不過,自去年“尊王攘夷”的口號喊出來之後,福州的東南武備學堂已經在左文懷等人的幫助下,對第一批的年輕軍官,完成了初步的民族信仰和主觀能動性的教育,如今根據各方的反饋,這些年輕軍官在各方麵的表現都顯得不錯。是騾子是馬遲早也得拉出去遛遛的。

    大殿之上進行了一番辯論,不久之後,君武在這件事上做了決斷,拍板執行。

    軍隊救災是對於民心的聚攏,也是對於接下來可能出現各種事情的練兵,為了強調這次事情的意義,君武還特意著內閣撰文,要求各部必須軍紀森嚴,不拿百姓一絲一物,否則必將從嚴處置。

    各地也陸續進行了慷慨激昂的事前動員。

    四月二十二,背嵬軍麾下一部進入福州附近侯官縣救災,幫助清理廢墟、救治災民、搬運屍體、轉移財物……這天下午,當地部分災民指控這部分軍隊趁機搜刮財物,或許是由於在賑災開始,官府這邊便進行了大量絕不擾民違紀否則軍法從嚴的宣傳,這一次,民眾聚集的速度顯得特別快,而到了附近的軍法隊也已經迅速過來,展開調查。

    不久之後,在軍中十夫長鍾二貴的隨軍物品當中,搜索出一個裝有各種財物的包裹。

    民情頓時如火山爆發般沸騰起來,此時官府在、軍法隊在、賑災的士兵也在,眾人被堵在了縣城中央的道路上,一時間進退兩難。因為某些事情身處此地,義務參與了救災的嶽銀瓶此時則跑過來為鍾二貴擔保與據理力爭——這人乃是背嵬軍中精銳,過去曾是礦工出身,在戰場上英勇無畏,平日裏卻是耿直平和的性情,絕不會做出這等事情。

    回過頭意識到事情有極大問題的時候,天色已晚,大雨當中街道兩邊的人已經有些控製不住,在武備學堂接受了教育、擔任軍法官的少壯派先是指責鍾二貴敗壞了軍中聲譽,待意識到事情發酵太快時,也已經無法收拾,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栽贓和嘩變近在眼前。

    他們的反應有些緩慢了。

    於是接下來他們麵對兩個選擇:其一是直接以現場的軍隊彈壓接下來的一切……

    不久之後,他們試圖以軍法處置鍾二貴,以息民憤,而鍾二貴麵對滿街的辱罵,撞死在了路邊的一根柱子上。

    這是東南朝廷在振興三年的這個夏天麵對的第一個政治災難。

    此後數日,福建各地因賑災而引起的軍民衝突、各式喊冤便接踵而來,事情真真假假、應接不暇……

    ……

    四月二十五,下午,台風帶來雨已經暫時的平息,整個福州城內仍是狼藉的一片。

    進入皇宮側麵議事的偏殿時,李光看見胡銓、周佩、聞人不二、成舟海等人都已經在了,皇帝君武坐在上頭——這是他召集比較信任的人開的一個小會——看到他似乎是因為熬夜而顯得氣色不好的麵容時,李光心中微微的歎了口氣。

    這位陛下喜愛少壯派、受西南的影響極大,因此對朝堂上的老儒不太親近,但以帝王而論,實在是極為刻苦、極為用心,也極有仁德的君王,比之先前武朝的數名皇帝,都更有為君父的擔當。隻可惜,他接下權力的環境,實在是太過艱難了。

    如果他接掌的是景翰朝的江山——甚至於建朔帝早早地退位——如今的武朝,恐怕都會有一個不一樣的麵貌吧。

    他如此在心中歎息,至於殿內眾人所談論的,自然也就是最近各地傳來的軍民衝突的各種告狀了。過不多時,君武問到他關於此事的看法,李光坦言:“此事,乃是福建各地宗族自朝廷去年清丈土地、厘清賦稅起,便積累的怨氣反撲,臣知道,經過整編後,如今各方軍隊違紀之事已然大減,隻是去年,軍方違紀,各地大族不言,今年軍方不違紀,各地大族栽贓、無事找事……”

    “而此事,真正的危害在於,若是處理不好,我方民心、軍心,恐有盡失之虞……”

    李光等儒臣,先前所憂慮的,事實上也正是各種陰謀和意外的出現……

    側殿之中,又議論了許久,散會之時,已安排了任務,胡銓與李光一道出去。事實上,對於在福建之時皇帝的過於激進,他們已有過多次的勸誡,此時,年輕一些的胡銓也是沉默許久,歎了口氣:“陛下不易啊……”

    李光點了點頭:“做好自己的事吧。”

    ……

    稍大一些的會議暫時的散了,旁人皆離開之後,周佩方才在殿內與君武說起更為緊要的事情:“……庫裏的銀子,現在隻剩下二十多萬兩,按照先前的商議,是考慮軍費能不能節一點,但鍾二貴死後,軍心也有些浮動,又得靠他們救災,還要預防之後事情的惡化,看來軍餉是不能拖了……”

    君武坐在椅子上,失神了片刻,隨後才搖了搖頭:“不允許軍隊擾民,前提就是發足了餉。軍餉不能少。”

    周佩點點頭:“從臨安帶出來的東西,早已發賣殆盡,私庫是早就空了,我想想辦法,看還能去哪裏拆挪一些。”

    “……去年出去的船隊,皇姐你說今年能不能早些回來?”

    “說過許多遍了,早快怕也是下半年了。”

    “說不定船隊體恤朕的辛苦,能夠早些……”

    周佩沒有說話,君武隨後自嘲地笑了笑,過得一陣,道:“皇姐,鍾二貴是誰害的,下頭查到了嗎?”

    “如今已經不是鍾二貴這一件事能找補回來的了。”周佩提醒他,“如今整個福建,至少有四五處在鬧呢。”

    “但是昨日下午,嶽家的銀瓶姑娘入宮找朕哭訴……不,哪裏是哭訴啊,是來罵朕的,鍾二貴是挖礦的窮苦人,戰場上英勇,戰場下爽直,哪個百姓有難,他時常會出手幫忙,真正的好人……就是這樣的好人、好兵,當著所有人的麵,被逼死了……”

    “嶽姑娘也找了我……”

    “是吧。”君武歎了口氣,“歸根結底是朕的錯,尊王攘夷,是教出了一些忠心於朝廷,也為大家著想的人,可終究是經驗太淺,行事太迫。原本遇上再大的事情也該按規矩來,好好查好好審,怎麼能為了平息民怨就當場處理呢……我啊,想到鍾二貴臨死時的心情,心裏便痛,我恨不得……”

    他咬牙舉起拳頭來,隨後,緩緩地砸到桌子上,無力的憤懣。周佩看了他一陣。

    “說到底,是我們低估了曹金龍、蒲信圭這幫人的手段,本以為他們隻能依靠些宗族鄉紳的勢力,在山裏和各種小地方搞搞刺殺,福州和幾個大城,他們進不來,進來行刺的也屢屢失敗,誰知道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手腳。候官縣的事情我們做了複盤,要在半天的時間內煽起這麼大的陣仗,弄得縣令那邊都亂了陣腳,不是三兩個人做得起來的,人群當中充做百姓的,都要有不少人。”

    “人多豈不更容易抓住他們的蛛絲馬跡嗎?”

    “現在收到一些風聲,外頭傳的是陳家的千金陳霜燃策劃的,包括這次各地對咱們軍隊的栽贓、誣陷,讓各地民眾頂在前頭,出了問題就說被騙了,也都是她的策劃……”

    “陳霜燃……太大意了。先前說起,陳家很漂亮的那一個?”

    “嗯。”周佩點了點頭,“陳家說是海商,實際是海賊,去年剿陳家時,聽說這個姑娘已經跟延平何戶家的公子有了婚約,就要過門,到了年底,何戶被剿,她與蒲信圭、曹金龍這些人才被暗地裏的大族推出來,照理說也隻是個傀儡,因此這次的傳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從去年站穩腳跟開始,君武擺明車馬,一方麵建武備學堂充實內蘊,另外一方麵對外掃清障礙,年中除海商,年底以自身為餌引誘幾個有反意的大族出手,雖然冒了險,但打得都極為漂亮,很有馬上君王的風範。而自去年厘丈福建土地,嚐試增加賦稅開始,部分大族的抵抗,也本就在預期的範圍內,縱然在部分地方陸續爆發“殺黃狗”之類行刺官員的惡性案件,但官方的力量在幾個大城已經站穩腳跟,對於底層的爭奪,原本也是需要按部就班去做的事情。



    對方要行刺,這邊便增派人手,嚐試抓人,大族要對抗,這邊便搜集證據,一家一家的打,總之先穩定自己的基本盤,而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步一步地增加對外圍的控製。君武談不上天縱之才,但在長期的挫折與磨煉下,他並不缺乏與人相持的耐心與韌性。

    這樣的情況下,這一次倒是證明,對於蒲信圭、曹金龍、陳霜燃這一夥被推上台麵的跳梁小醜,他們終究還是低估和疏忽了,畢竟在這之前,他們在福州城內所組織的各種行刺,哪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挫折降臨,情緒上當然還是難受的,周佩想了想,安慰道:“對於這件事的追查,成先生跟鐵大人他們都已經在著手進行,我們其實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做各種行刺的準備,甚至還到各地廣發過英雄帖,請過一些劣跡斑斑的邪派高手入閩行凶,但過去雷聲大雨點小,鐵大人負責福州衛戍之後,我們其實並未將太多的心思放在對付這些人身上,但這件事之後,我們覺得還是得花些心思,將他們連根拔掉。隻是陛下這邊,其實不該為他們多費神。”

    “早些抓住,早些殺掉。”君武喃喃說了一句,“為了這件事,各人都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左文懷寫了檢討總結,請了三十軍棍,現在床都難下,還想著去軍中平息事態,李先生已經發動各方儒生寫文,背嵬軍雖然受了這樣的侮辱,但嶽將軍還是在堅持,必須幫助救災,也必須軍法從嚴,李光胡銓這些人,朕平日裏對他們算不上親近,出了事情,也都全心全意在做事……各人都在忙,朕多花點心思費點神,也沒什麼,現在這個情況,這個陳霜燃如果真這麼有本事,朕若是殺不了她,都想納了她。”

    他開了個玩笑。周佩便也笑起來。

    “陛下這是求賢若渴,還是衝著人家漂亮?”

    “一直都求賢若渴,若真的是人才,朕……”君武說到這裏,手指在空中頓了頓,過得片刻,眼神變幻,“有辦法了,姐,有辦法了。”

    “什麼?”

    “錢!有辦法了。”他手指晃了晃,已經激動起來,“納妃啊!納妃啊!東南士紳不是一直覺得朕不夠親近他們,還搶他們的東西,過去兩年不也一直有勸朕納妃的聲音嗎,還說朕沒有太子不保險……沒有太子才好啊,讓這些大戶送姑娘過來,咱們靠嫁妝多少能撐幾個月啊姐!”

    周佩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說,害怕外戚出事,你納了妃子,即便要求嚴格,外戚也會受到各種拉攏,過去你納的小門小戶,尚且出了沈如燁的事,這次納大戶……”

    “哪還管得了那麼多啊,與各方已經交惡,稅收就這麼多,你們出臨安帶的珍玩,去年也都搬上船了,錢回不來,先見步行步吧。官員不能賣,軍餉不能少,朕先賣自己一回,嘿嘿嘿……”他說到這裏,已經興奮起來,攤開一張紙,磨了磨墨,便準備寫東西:“這種事情,朕也不挑了,嗯,漂亮的最好……不對,醜的也行,醜的嫁妝要多,嗯,反正以錢多為標準,美的醜的,就看朕的運氣,哈哈……”

    關於納妃收外戚結交大族的提議,剛剛抵達福州時也曾有人提過,但這件事本身後患無窮,當時也沒有這般捉襟見肘,君武斬釘截鐵地便給拒了。到得此時再想起,他感到鬆了一口氣,話語都顯得輕鬆起來,坐在書桌後愉快地書寫著初步的章程。

    周佩望著弟弟此刻的神情,眼中逐漸閃過一絲悲憫的神色,在一旁坐了下來:“……看來往後,也能將我賣上一輪。”

    “那不行,賣我自己是占便宜,皇姐你不能賣。”側殿裏,皇帝一麵伏案寫作,一麵發出了爽朗且並不設防的聲音,他笑道,“……我會照看好你的。”

    或許是繃緊的神經陡然鬆了鬆,這一刻,君武的話語一如許多年前還是少年一般純真,周佩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

    “……嗯。”

    ……

    為解決暫時的財政問題,想了個權宜之計,雖然這樣大的事情不能立刻敲定,但心情也有稍稍緩解。過得一陣,長公主周佩從皇宮裏離開了,君武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額頭。台風才將將過去的下午,遠處的天光明暗交織,灑進了殿門一部分,卻沒有照亮龍椅之上的帝王。

    疲憊依舊籠罩著他,他想了想為了錢而納妃的這件事情,隨後又想到各地軍隊的狀況,想到鍾二貴的冤死,去年年底,他甚至還有所慶祝,但從背後黑暗裏交織出的觸手,纏在了他的手上。

    他所麵臨的,不是明刀明槍的戰鬥,一切如同泥沼,吸血的蟲子不知不覺地爬上了身體,許多時候他甚至也有些分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在黑暗中這樣想著,某一刻,他舉起手砰的一聲,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聽到聲音的衛士從殿外探進頭來,查看著裏頭的動靜,正在陰鬱之中的威嚴的帝王望了過去,下一刻,皇帝微微的歎了口氣,朝外頭,擺了擺手。

    “沒事……”

    他在歎息中安撫。

    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而再過一陣,他甚至還得自己將自己的氣打起來,繼續工作……

    ……

    武振興三年,四月二十五,傍晚。

    當福州的眾人正陷入這片焦頭爛額的政治風波的時候,城池的西南門,一輛由棗花馬拖著的破舊馬車,正載著兩名遊曆的少年,緩緩的駛入這座仍舊陷在風災狼藉中的古城。

    風雨帶來的積水尚未完全退去,街道之上汙水肆流,路邊大量的垃圾,亦有倒塌的房屋,人們還在清理著自己受災後的家園。

    “好、好熱鬧啊。”

    馬車前方,穿著一身補丁衣服、手持馬鞭的少年瞪著眼睛,發出了奇怪的感慨。

    後頭的車廂內,被迫化名龍傲天的少女則一邊整理著東西,一邊溫柔地看著他。

    寧忌與曲龍珺前幾日也經曆了台風。

    他們在附近的山間僥幸找到一處小山洞躲避,台風過來時,漫天都是黑沉沉的、風雨呼號如千軍萬馬衝過,寧忌在山洞裏看得目瞪口呆、興奮不已。由於山洞不大,曲龍珺是讓寧忌給抱住了的,他們跟棗花馬“禿驢”擠在了一起。

    風雨小一些時,寧忌還出去打了幾趟拳。因為據華夏軍的說法,與山洪、海嘯搏擊,可以顯著的增加武藝修為。

    台風真是太給力、太刺激了。

    這場大風經過之後,他們從山上出來,途中還換到了別人家的一個破爛馬車,聽說福州常有大風,或許還會比這場更大,寧忌已經期待得不得了。他跟曲龍珺規劃著,要一道來到福州,將這輛破馬車改成流動的百貨攤,買賣貨物大賺一筆,然後在城內租下個結實的房子,待到下一次台風來,兩個人就要在房間裏吃著火鍋唱著歌,好好的感受這一切。

    對於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曲龍珺當然也是極期待的。

    也在同樣的時刻,距離此地實數裏外的候官縣,嶽銀瓶與嶽雲正將一壺烈酒倒在背嵬軍將士三天前冤死的街頭,祭奠死去的戰友。

    而在這世道的另一麵,一個名叫陳霜燃的名字在各個宗族大佬之間口耳相傳,即將成為這個夏天黑道間的傳奇……

    嘈雜而忙亂的城池,海風吹拂,因果的線正在其中延伸,一些故事尚未發生。

    即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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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〇章 大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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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底五月初,福州,正陷入悶熱而又潮濕的雨季。

    台風帶來的大雨停歇了幾日,隨後又是綿綿脈脈的陣雨,這沒完沒了的雨令得台風之後的善後工作一直都在持續,道路上的行人都披了蓑衣,路麵上水漲了又退,泥濘不堪,鋪路的石板被洗得青黑泛亮。

    偶爾甚至會有老舊的房屋垮塌。

    不過,對於每年都要經曆台風的福州人們而言,這倒也不是什麼接受不了的事情了。

    “……說起來啊,官家到了咱們福州之後啊,那可是結結實實地做了些大好事呢……城裏用青石鋪了好幾條新道,翻新了舊樓,還把下水的水路通了好多條,這要在以前啊,颶風過後,那可見不得人,但是往後好日子可是要來了,兩位公子應該知道,這最近從外頭過來的人,那正經不少……再過些時日,要買房子租房子,可就不是如今這個價嘍……”

    寧忌與曲龍珺初到貴境,在城西一家客棧中暫住,正準備租房尋找中長期的落腳點。兩人的氣度不俗,寧忌給起銅板小費也並不手軟,每日裏負擔一頓飯食,租房的牙郎帶著他們轉悠了幾日,途中對於來到福州的新君一番誇讚,狠狠地說了不少好話。最主要表達的,還是“全市房價都在漲”的這個意思。

    當然,對於一路之上交了不少朋友,成交了好些生意的寧忌二人來說,這同樣不是什麼問題。

    唯一讓人比較在意的,是福州城近來的治安盤查似乎有些嚴格,兩人帶著仙霞關口開就的通關文牒過來,在城內轉悠的幾天也遭遇了數次盤查——對方問得比較細,這就有些奇怪了。

    幾次被街頭的差役詢問,若是問得多些,寧忌不耐煩,便以銅板打發,對方接了錢,便即離去。倒是隨行的牙郎與曲龍珺多半覺得他有些敗家了,其實兩人當然不明白,寧忌對於西南之外的地方並沒有多少歸屬感,也沒有什麼太高的期待,來到福州一方麵是遊曆,另一方麵並不排除搞事的可能,此時便一方麵試探對方的成色,一方麵盡情腐蝕對方。

    心中或許還有大魔王般的狂笑:就這!還尊王攘夷呢!還改革呢!

    ——弱雞!

    對於幹掉鐵天鷹,便又多了幾分把握。

    當然,這期間,不能被左家的一幫人抓到。

    寧忌心中做著這樣的盤算。而見他出手闊綽,對於福州城內最近治安緊張的緣由,跟隨的牙郎不久之後也偷偷地向他們兜了底,說起候官縣的一場變亂,以及最近外頭軍隊在賑災時的亂象。

    福州雖然已經有了報紙,但這樣的事情暫時並未被披露,私下裏的小道消息有說是軍隊救災捅了婁子,也有說軍人被冤枉,於是導致朝廷開始搜捕外來各路不懷好意的江湖人物。

    由於信息量的不足,兩個方向的消息當然哪一種都有可能,寧忌記在心中,懶得分辨。

    牙行在本質上其實也是多少涉黑的江湖存在,聊起治安的話題,寧忌也順勢問起有關鐵天鷹的狀況,這才發現這位老爺子如今在福州綠林間惡名極盛。

    在新君抵達福州後,鐵天鷹乃是負責官家安全與福州治況的一把手,他親手安排了對福州皇宮的衛戍,也革新了整個福州巡捕係統的狀況,這幾年針對新君的多次刺殺,都是在他的指揮下被瓦解,有幾次對綠林凶徒的抓捕鬧得沸沸揚揚,福州城頭一度升起過巨大的熱氣球,官兵在上方以望遠鏡查看凶徒逃亡路徑,一些據說成名已久的江湖大梟在那幾次的圍捕當中走投無路,死得極其慘烈,也就此奠定了鐵天鷹在一幫綠林人眼中“閻羅王”一般的地位。



    此時說著這鐵天鷹,有著綠林背景的牙郎甚至都帶著發自內心的畏懼,在福州,一旦被對方盯上,綠林人恐怕都難有好下場可言。

    順著這話題,寧忌又大致地提起“同福客棧”的名字,那牙郎看了寧忌許久,方才有些心領神會地笑:“原來孫小哥也是道上的兄弟……”



    隨後又悄悄告訴兩人,前些天候官縣的軍人出事之後,鐵天鷹帶著手下爪牙四處出動,很是抓捕了城內一些違法亂紀的慣犯、大盜,這同福客棧就在前兩日,已經被官兵給搗毀封鋪了。

    寧忌想起在月餘以前在浦城縣附近得到的訊息,心頭便是一陣冷笑。

    弱雞。

    本地幫會真是太不爭氣了,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但還好,他如今已經是和平人士,與曲龍珺走走看看,也挺有意思。若還是在江寧與小光頭到處挑事找樂子的狀態,還不得被福州這幫不爭氣的“同誌”給氣死……

    暫時便隻好期待下一次台風了。

    寧忌打聽完這些,做了階段性的決定,至於五月初一,兩人在城市東邊靠近船場門的懷雲坊租下了一處宅子。簽了契約。

    宅子算不得大,但是前方有小小的院子,可以停車,旁邊有可以喂養“禿驢”的馬廄;後方是一條小河,有青石台階下去可以漿洗衣物。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有住人了,前方的院子雜草叢生,頗為泥濘,房間也有些年久失修,但兩人看到開窗後河邊的風景,便立刻喜歡上了。




    此後數日,寧忌白日裏在院子裏敲敲打打,修葺屋頂、翻新牆壁、挖土排水、平整地麵。他是戰士出身,又幹過需要耐心的大夫,對於重複性的建設類手工並不覺得煩悶,許多時候他披著蓑衣,站在雨幕中的屋頂上望向四周。雨中的福州城古舊而寧靜,鱗次櫛比的房舍、一個一個的院落在雨裏延伸向遠方,人們或從容或慌張地行走在雨中的街頭,偶爾有身影自河邊的小巷間冒出來,雨中的樹木花草都鬱鬱蔥蔥猶如水墨。這一切都給了他之前在江寧不曾尋找到的感覺。

    少年的內心,感到平靜。

    當然,這一切或許也係於此時與他同路的人。

    居住的院子定下之後,寧忌負責了敲敲打打的修葺工作,曲龍珺則承擔了家中的采買與後勤。她作為少女在西南出現時顯得壓抑而內向,但事實上,自幼接受成為瘦馬的培養,又飽讀詩書的她有著極為卓越的對外交流能力,在許多時候甚至會比外向的寧忌更為優秀,也更顯得有分寸。

    寧忌在房間上下敲敲打打的時候,她便去到外頭,購入了部分的生活必需品,有時候若是太重,她也會招呼對方送到家裏來,此外,漿洗衣物、打掃、每日裏的三餐,她也準備得井井有條,隨著時間的推移,房子眼看著便整齊了起來。



    福州城裏悶熱而又潮濕,雨時不時的下,將白日裏到外頭工作的寧忌泡在雨水裏,每至夜間,曲龍珺會燒了熱水,在木盆裏兌溫,端到房間裏讓寧忌泡腳。這個時候,她也會脫了鞋子,將白皙的雙足泡到水裏,並不避嫌,偶爾足尖在水中觸碰,寧忌心中會感到柔軟而溫暖。

    自重逢開始,到山間的同居,再到這一路過來,他們偶爾會有這樣那樣的觸碰,甚至有過擁抱,所有的親切都顯得自然而然,他們並未對此進行過太多的談論。

    租下的院落並不大,除客廳外,臥室隻有一間,因此兩人也都習慣性地住在一間房裏。房間裏兩張床,中間有一張桌子,洗漱過後曲龍珺會點起熏香驅趕夜間的蚊蟲。她會蜷坐在床頭,就著油燈看書,兩人偶爾交談,她會給寧忌說些書上的故事,說些今天看到的讓她覺得有趣的話題,偶爾寧忌說起各種各樣來自西南的故事和自己的想法,她也會聽得很認真很認真,有時候笑起來,眼睛便如同月牙兒一般了。

    快滿十六歲的寧忌無從歸納心中的感受,但在這段悶熱的時節裏,他其實半點都沒有感到無聊,福州無風的夜裏,少女的嗓音和笑容隻讓他感到沁人心脾的平靜,對於於瀟兒的事情他幾乎已經不再想起了,就算沒有台風,他的內心也不再迫切,甚至於不久之後他在街頭看見了鐵天鷹帶著一群嘍囉騎馬跑過的神情,從旁人的言語中弄清對方的身份之後,寧忌也隻是想:“哦,就是這麼個白頭發的老東西罷了。”

    而這樣的感受,在曲龍珺來說,其實也是一樣的。

    這是他們想要停下來的地方。

    但當然,在就他們而言如此平靜的時日裏,城市的另一側,也正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在一片潮濕與悶熱裏行進著……

    -----------------

    天上的雲層陰鬱,雨還在下,流過房舍上的青瓦,結成了簾子。

    中年的管事走過院廊,領著銀瓶與嶽雲兩姐弟,朝院落裏頭的房間過去。

    同理軒,這是儒生李頻如今在福州居住的院子,對外界而言,有著偌大的名氣,但對於這一刻的嶽家姐弟來說,他們的內心帶著防備與抗拒。哪怕嶽飛與李頻的關係交好,哪怕李頻曾經一度指點過他們的學問,但這一刻,姐弟倆其實不太想跟李頻做麵對麵的交流。

    最近幾日,姐弟倆一直在各處官府奔走喊冤,試圖為鍾二貴的案子,狀告候官縣縣令與軍中執法隊的不公。狀子按照正常程序提到了福州府——事實上銀瓶已經在君武麵前進行過控訴——他們期待能有一場平反的到來,想必上頭的各方如今都有些焦頭爛額。

    李頻召喚他們,兩人認為多半是來勸說的。

    作為甚至可以直接跟君武對話的兩人,他們多少有些明白這件事情的內部與高層的為難,但這幾日,麵對鍾二貴這種軍人的冤死,他們並不想識這個大局,而對於當日在候官縣見到的百姓的愚昧與無知,銀瓶的內心也憋著一團火焰,隻覺得隨時可能炸開,她甚至會想到,最近一段時日以來軍隊如此嚴肅地幫助這樣的一群東西救災,值不值得……

    過得不久,兩人走過廊道,在裏頭的書房見到了李頻。

    天氣濕熱的這一刻,房間裏的李頻正在燒碳。這位年過五旬的儒生麵容看來消瘦,他穿著單衣,此時坐在火爐邊,一麵煮茶,一麵將半碗帶著藥味的黑泥往腿上的關節處塗抹,或許是因為藥泥炙烤過有些燙,又令得他額頭滿是汗珠。

    多年以前,他曾經作為景翰朝的官員參與秦嗣源以及寧毅主持的打擊糧荒的一戰,那次的事件之後,他得到重用與擢升,在此後女真第一次南下的大戰裏,與秦紹和一同守衛了太原一年的時間。

    太原城破之後,秦紹和被女真人分屍,李頻僥幸存活,九死一生,當時的許多傷勢至今仍有後遺症,夏天炎熱卻潮濕又或是冬日寒冷,都會令他的風濕大麵積發作。

    “李伯伯。”

    “老師。”

    姐弟倆在門外報到。李頻偏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帶著痛苦的臉色點了點頭:“哦,過來了。”

    他朝兩人揮揮手,讓他們隨意地坐下,等一等,自己則站起身子,朝著裏頭的房間走進去了。

    兩人都算是親近的子侄輩,因此他對外交代的是過來了就徑直帶進來,但銀瓶是女子,因此這一刻他又艱難地去到裏間換了身單衣,整理了衣冠方才出來。

    之後,倒也開門見山。

    “狀告得怎麼樣了?有結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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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一章 大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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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狀告得怎麼樣了,有結果了嗎?”闌

    庭院之中,雨絲滴落,書房裏,炭爐裏火在燒,壺裏的水已經滾了。

    身著單衣的李頻從房間裏頭出來,在茶桌前坐下,擺了擺手示意二人坐下後,方才拿了塊茶餅出來敲,然後扔進碎茶的碾子。

    他開口詢問,姐弟兩人坐在那兒,嶽雲看了看姐姐,一時間倒沒有回答,李頻碾了會兒茶,待到將碎茶倒進杯子,這才抬起頭來,挑了挑眉:“怎麼?啞巴了?不說話。”



    他過去受嶽飛所請,曾經指點過姐弟倆的功課,說起來便是老師了,在外頭無法無天的嶽雲有些拘謹站了起來:“姐姐說,老師您能言善辯,要來說情,我們招架不住,難免被……被忽悠,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老師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嶽雲這番話由高到底,說到最後一句,幾近咕噥,一旁的銀瓶見他直接賣了自己,也隻好跟著站起來。這邊的李頻則是聽得眉頭緊蹙,將放在茶碗裏刷茶沫的茶先一扔,璫的扔在了那裏。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說情,什麼能言善辯,誰跟你們說我要來說情了。”恨鐵不成鋼,“兩個小年輕,八字沒一撇就忙著把所有人往外推,成得了什麼大事。”

    他瞪了兩人一眼,銀瓶在一旁也咕噥起來:“但先生此時叫我們來,自然就是為了候官縣告狀的事,您方才也說了……”闌

    “當然是為了告狀的事情,所以不是問你們結果怎麼樣了嗎?”

    “這還不是明知故問……”

    “那聊天不得有個話頭嗎!橫豎不是生人,非得問你們吃了沒啊?”李頻拿起茶先在碗上又連著敲了幾下,“坐下,都自己弄,不稀得招待你們——生氣了!”

    此時的茶道有碾茶、調膏、點茶等數個工序,相對於後世頗為麻煩,姐弟倆相互看了一眼,隻好又坐下了,李頻氣了一陣,吐了口氣:“還來說情,真當自己了不起了……鍾二貴的事情,本就是冤桉,連陛下都心知肚明,你們去喊冤,份所應當,這件事情你們應該是寫信問過嶽帥,他那邊不是給過回應嗎?擋你們了?”

    嶽雲道:“父親說:可。”

    “就是嘛。”李頻道,“治大國時,每天多少事情此起彼伏,兩個人喊個冤怎麼了?別說現在是正正當當的事情,就算你們兩個真的心懷鬼胎要搞事,上頭也不至於非得用什麼陰招。而且你們自己不也明白,鍾二貴是被冤枉的,但現在是怎麼被冤枉,誰冤枉的他,沒有證據,還查不清楚,上頭一時間也不可能給你們多大的交代,但那又怎麼樣?你們兩個還想造反啊,讓你們爹過來把你們抓回去抽死你們!”

    “老師,我們不重要……”嶽雲道,“可鍾二貴,他真的是個好人,他真的……是太冤了啊。”闌

    他並未被李頻的話語所動,核心仍舊在鍾二貴這邊,聽他說起這個,李頻沉默了片刻,隨後歎了口氣:“知道。”

    李頻頓了頓,如此過了一陣:“這件事情,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銀瓶不是還進宮去罵了他嗎?陛下的性情,對於這種事情也很憋屈,但如今不就是著了人家的道嗎?沒找到人,怎麼辦?像你們一樣,就找自己人發個氣?最好把自己也氣死,就舒服了?”

    “去年至今,武備學堂那邊的問題很大。”一旁銀瓶板著臉開口說道,“有些秀才,學著喊了幾天的口號,就到軍中指指點點,作威作福,下頭是很不高興的,他們若有能力也就罷了,可能力也沒有,這次在候官縣,若不是縣令和那掌軍法的話裏話外都說什麼為大局計,看見什麼民怨沸騰,嚇得不得了,鍾二貴也不至於被他們逼死,此事我在現場,我知道事情的緣由。”



    “這件事,你說得對。”李頻點了點頭,“候官縣這個縣令,遲早得調了,掌軍法的那位也是。不過,現在還沒有把桉子翻過來,有些處置,暫時就還沒有下,畢竟縣令目前還管著救災善後。”

    “可若是這樣,處理兩個人,就行了嗎?”銀瓶瞪著他。

    “當然不止,這件事一發生,上頭就開了很多會,現在做了許多措施,許多應對正在進行。這些事情,你們打聽一下就知道的,你們打聽過嗎?”

    李頻的目光也掃過了兩人。銀瓶微微的愣了愣。闌

    這邊李頻專注地泡好了自己的茶:“你們喊冤的這件公事,沒你們想象的那麼重要,還得誰誰誰出來說情,讓你們就別幹了、別添麻煩。我和陛下、長公主他們私下裏碰頭的時候,說起這件事,覺得還挺好的,年輕人嘛,為了公正和義憤,不那麼顧全大局,也是一件好事,必得有這種心氣,將來能變成個好人,至於朝廷,若是連你們的喊冤都經不起的朝廷,那還談什麼治國,好人的喊冤都受不住,何況壞人的喊冤。”

    李頻端起碗,嗅了嗅茶香。

    “那老師叫我們來……”嶽雲蹙眉。

    “就是……有那麼一個傳聞……”李頻道,“我與陛下等人聊天時說起,你們這個年紀啊,又會內家功的武藝人,心思太亂,說是練功時,會什麼走火入魔,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殘廢,所以稍微就有點擔心,你們兩個小年輕,要是鑽了牛角尖,出了什麼事,我們怎麼對得起嶽帥。嗯,所以就是這麼一點私人的事情,把你們叫過來,看一看。”

    “……”

    “……”

    李頻看著他們:“……沒這回事?”闌

    嶽雲搖了搖頭,隨後雙手握起拳頭:“老師,憤怒能讓我更加強大!”

    銀瓶張了張嘴,想了想:“先生……說的是西南傳來的武俠小說吧……”

    “嗯……該死的寧立恒。”李頻喝了口茶,隨後道,“書是長公主看的,她也是關心你們……”

    話題的走向有些意外,產生了誤會,房間裏因此安靜了一陣。銀瓶的手指絞在一塊兒,過了一陣方才開口。

    “先生,那這件事情……上頭到底怎麼應對啊?”

    “感興趣了?”

    “老師就別賣關子了……”闌

    “……”李頻看著兩人,搖了搖頭,“其實呢……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大家碰頭,都提了不少的想法。當日在候官縣的應對確實過於倉促,發現自己著了道後,對於幕後之人,並未反過來抓住,鐵大人再去查證時,許多蛛絲馬跡已經沒有了……如何消除這次的影響,為鍾二貴平反,大家都提出了幾個權宜之計,譬如人家栽贓嘛,我們也找一家栽回去,再在新聞紙上大肆宣傳,甚至於……候官縣當日參與了鬧事之人,找幾個出來,哪怕屈打成招,反正也不無辜,總之先安軍心,但大家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

    “對於這些想法的否定,最有力的說法,來自於左文懷等人。”李頻道,“當時他就說,這件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聽得這句,銀瓶神色動容,便要說話。李頻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現在對他有些意見,但不要忙著反駁……”

    “可武備學堂本身就是他在管……”

    “說了不要忙著反駁,咋咋呼呼的……”李頻歎了口氣,“說句實在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我,跟你們一樣,憋屈、憤滿,想到鍾二貴,其實我們還會想得更多一點,會想到當年在汴梁城的秦相……這第一反應,是想要搞點什麼陰謀詭計,向對方打回去,即便一時間打不到,也要先做幾場戲,把軍心給穩住。但是左文懷這邊,首先是請了三十軍棍,說是處罰不能沒有,但是在打軍棍之後,他把話說得很清楚。”

    “之所以出現了這樣的事情,一方麵當然是因為敵人很狡猾,另外一方麵,暴露出來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的能力不夠,應變不行……在過去半年、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我們搞武備學堂,尊王攘夷,收進去的,半是軍人半是秀才,我們交給了他們一些想法,提升了他們的主觀能動性,所以在候官縣,軍法官和縣令自認為是在為大局著想,急著進行處理,他們的步調大亂,是因為我們給了他們這種迫切想要做事、想要平事的心思。”



    “我們當然希望所有人做事,可以麵麵俱到,可以從一開始就有能用的人……”李頻喝了口茶,“可是啊,現在不就是這樣的人才不夠嗎?恰如一個孩童,他慢慢成長,總是會出錯、總是會摔跤,摔到地上,流了血結了痂,汲取了教訓,他才能成長起來。西南的人做事,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能麵麵俱到,寧毅先是培養了竹記、培養了密偵司,然後慢慢擴大到青木寨、小蒼河,經過十多年的發展,才又了許多可用的人才……”闌

    “至於我們,整體做起來才隻是一年的時間,我們既然首先把主觀能動性的思想當成最主要的問題,那在其它的方麵,就肯定是會出錯的。而每一次的出錯,都應當將之當成練兵的機會,首先要有處罰,然後要找到所有人,麵對問題分析問題,要讓他們聚在一起,排練下一次出同樣問題的時候,大家應該如何解決。如此一來,下次再有人用同樣的方法鬧事,或者鬧出類似的事態,我們便都能從容應對……但若是讓上層出手,用了陰謀,表麵上看起來生效快,但實際上下一次遇事,還是慌慌忙忙,人就無論如何都長不大。”



    “你們看看外頭這雨。”李頻舉起茶杯朝雨幕裏示意了一下,“福建多山,多數地方,山路也是蜿蜒難行,一旦到了雨季、風季,便有山體滑坡堵塞道路,冬日裏也是一樣,有的地方大雪封山,出了這樣那樣的意外災禍,官衙軍隊都顧不過來,於是這裏的人能怎麼辦?自然隻能在山間抱團、求助於宗族力量以自保。”

    “咱們來到了福州這邊,有軍隊,有官員,主要是能夠占據福州之類的大城市,至於諸多小地方,咱們不可能打敗和取消所有的宗族大戶,而是以大城市為核,以大城市的物資和便利為軸,去建立朝廷的權威,再去影響這些地方。去年我們厘丈各方土地,這是朝廷該拿的東西,我們要拿,方有權威,他們不肯認,那就隻好打,遲早有一天,會打出一個結果。而在這中間,我們能倚仗的,終究是自身的強大。”

    “左文懷說起西南的做風,說是承認問題、麵對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這便是最好用的陽謀,做完一次,自己就強大一分……平靜到近乎冷漠無情,這就是寧毅的風格啊。但若是用了陰謀,福建這麼多的宗族,私下裏說起來,你遲早要現形,用了一次陰謀,將來就會少一些人站在你這邊。就好像……你們兩個的問題,也是一樣,你要喊冤,上頭就接著,嶽帥不也是一樣的看法,你們按規矩喊冤,上頭就照規矩收著,多大的事。”

    雨沙沙的響,房間裏就此安靜了一陣子。

    李頻道:“說完這些事以後,左文懷跑去領了棍子,你們一邊喊冤、一邊罵他,但他這幾天哼哼唧唧的,就已經去武備學堂了。分批次召集了各地放出去的事務官員,應該是跟他們說了這次的情況,商討得失,強調一旦遇事,即便心急,不得隨意從權,必須要按規定的步驟嚴格執行,另外,還有武備學堂的老師,應該就是前天吧,已經陸續離開福州,到各地救災的軍隊裏,跟他們去講述敵人的狡猾,以及遇上這種事情以後,應對的方法……老實說,候官縣的這件事情,一方麵,是縣令和軍法官很著急,亂了步調,另一方麵,鍾二貴性格剛烈——當然作為軍人這是好事——但如果大家都穩健一點,也許當時吃虧的,就是搞事情的人了。”

    他的這番話說完,對麵姐弟倆都有些沉默,銀瓶張了張嘴,然而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嶽雲道:“那……老師,我們能幹些什麼呢?”闌

    “也正好有點事。”對方說起這個話題,李頻拍了拍巴掌,隨後挪開椅子,站了起來,“說起來啊,左文懷的話,給大家的啟發很大,還有像銀瓶你說的,武備學堂的那些秀才嘛,跟軍隊其實不怎麼熟悉,跟下頭的官兵講道理便不那麼好使,這件事情說起,我便也有些慚愧,想要寫篇文章跟人說說候官縣的桉子,但反複想想,都覺得過於拿腔作調,不夠平易……”

    他走到一旁的書桌,拿了一篇文章過來,姐弟倆一看,文章的題目便是《論候官縣桉》。李頻如今掌控的是報紙的輿論,他寫這些東西,或許是要等到定桉後到上頭發表的,兩人才剛準備往後看,又有紙筆在他們麵前落了下來。

    “那我想啊,你們姐弟倆,又熱心又是軍隊裏出來的,那就正好,也用你們熟悉的話,寫一寫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和教訓,將來也可以拿到背嵬軍中給大家說,你們說是不是……呶,這裏有筆墨紙硯,你們兩個,別喝茶了,寫文章,寫文章……寫完以後啊,咱們再討論討論如何修改為宜……”

    沙沙的雨聲還在門外響,這一刻,似乎變得大了些,嘈雜亂耳。坐在桌前的姐弟兩人張著嘴,身體像是縮小了一般,眨著蒼白的眼睛,李頻站在前方,態度誠懇而又熱情,之後又說了些關於銀瓶嫁不出去的來自長輩的憂慮……

    陰沉的雨幕持續了許久,下午時分,兩姐弟從同理居的後門出去時,都像是受到了殘酷折磨一般,目光呆滯,變得有些渾渾噩噩了。

    嶽雲已經傻了,他呼吸了新鮮空氣,又“嘿嘿”笑起來:“姐,你說老師是不是針對你啊……不過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你這麼大了,又這麼凶,那些年紀大的、娶了親的你肯定瞧不上,年紀小的你又配不上人家,那去年替你說親讓你去宮裏本來就是最好的安排嘛,陛下人不錯……”

    銀瓶晃了晃腦袋,過得片刻,才幽幽說道:“……什麼配不上人家?”闌

    “配不上……哦,我說年紀小的你配——”

    砰的一聲,嶽雲的身體從雨幕裏飛出去了,他手中舉著傘,身體著地,在外頭的青石路上衝開了大片水花,直到牆邊才停下。身體結實的他坐在水裏沉默了片刻,之後才如落湯雞一般的站起來,甩了甩頭上的水漬:“你看……你這麼暴力……”

    銀瓶轉過身,走向街道的另一頭,嶽雲隨後也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穿過雨中的福州城,過得一陣,抵達了武備學堂的所在。姐弟倆過去與左家眾人走得頗近,候官縣的事情發生後——事實上是在武備學堂往軍隊中放秀才的事情發生後——雙方有起一些摩擦,但也算不得交惡,兩人過來,便輕車熟路地進去。

    在相對熱鬧的校區找到了相熟的年輕學生,打聽了幾句,對方便也說起了最近一段時間學堂裏的趣事,包括左文懷受了軍棍之後趴著跟人做討論的事情,也包括最近針對候官縣事件進行的人員調派。

    嶽雲換了一身衣裳。

    兩人沒有在這裏待太久,隻是離開學堂大門後,嶽雲問道:“姐,那我們還喊冤嗎?”闌

    “狀紙已經遞了,遲早會有個結果,多鬧也沒用,不鬧了。”銀瓶想了想,“但是有一件事還可以做,我們去打探打探消息,把那個叫陳霜燃的家夥找出來,讓她認罪!”

    “嗯。”嶽雲點了點頭,隨後想起來,“不過,姐,咱們去年從江寧回來以後,打的那個擂台,福州的一幫人都認識我們了啊,我們再去抓人,會不會有些麻煩,人家見我們就跑了。”

    銀瓶這邊也點了頭,過得一陣,道:“找鐵大人,跟他商量一下。”

    因戰友冤死帶來的怒氣漸漸平息,化為處理事情的動力,姐弟倆的身影漸漸地在雨幕中走向遠處。福州的街道上,身披蓑衣的人、打著雨傘的身影偶爾走過,亦有馬車緩緩的奔行往前,而就在這條街道的街尾,一處院落二層的閣樓上,有一道長著秀美瓜子臉、神情冷傲漠然的少女身影,正坐在窗口邊的棋枰前,將目光投向雨幕中的遠方。

    掠過這處窗口,視野的遠處,隱隱約約的勾簷翹角、飛閣聳峙,那便是新君在福州的行宮一隅。

    少女的容貌冷豔,唯一的缺點是皮膚稍稍的有些黑,她一麵出神沉思,一麵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棋枰上的白色棋子,這樣的時間裏,不知什麼時候,門外響起聲音來。

    “小姐,蒲公子到了。”闌

    少女轉過頭來,目光望向這邊的門口,她沒有第一時間說話,安靜了好一陣之後,方才輕聲開口:“鹽叔。”

    頓了一頓:“讓他進來。”

    門外的仆人離開了,又過得一陣,名叫蒲信圭的男子從門外進來,隻見他張開手臂,一陣大笑,便朝這裏過來:“哈哈,我的好妹子,可想死哥哥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你這下可是讓鄉下的那幫老家夥大大的開了眼了啊,哈哈哈哈——”

    少女坐在窗邊,目光清冷地看著他,一直到對方走到旁邊,似乎想要抱過來,她都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冷漠的目光靜靜地望,素淨的嘴角似乎還帶著些許譏誚。

    蒲信圭沒有真正的抱上來。

    過去的蒲家已經基本由大海盜轉為了官方認可的海商,而陳家還是更加傾向於血腥味濃厚的海賊行當,如果說之前的蒲信圭還沒有把對方當回事,這次候官縣的事情以及各地喊冤栽贓的事件爆發後,他便也不敢隨意地撩撥對方了。

    少女還在摩挲著棋子,話語輕柔:“我想到這裏,做一件事情。”闌

    “什麼事情?妹子盡管說。”

    “一件……你們過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少女說話總是這樣,似乎在出神,也總有種沒把天下人當回事的感覺,過去蒲信圭覺得她是神經病,但如今倒是有些敬畏起來,低下了身子:“……嗯?”

    少女指向遠處,雙目則轉回來,望定了他。

    “想跟你……要點人。”

    “……”蒲信圭看看她,看看遠處,旋又看看她,安靜了一陣子,“……哦。”

    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闌

    ……

    這些是五月初發生的事情,同樣的時間,寧忌正在他與曲龍君的新居所裏哐哐哐哐哐哐的修繕房屋。待到房屋修繕完,他開始整理賣貨的馬車時,已經是五月的中旬了,不久之後,兩人便推著車子,在福州的夜市上第一次出了攤。

    打的招牌仍舊是:華佗再世,包治百病;

    以及:竹記分號,買賣百貨。

    整輛貨車,極度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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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4-24 18:20:37
第一一六二章 大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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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過半,太陽漸漸沉落於西麵的山線。

    夏日的徐徐的風,潮濕且悶,與灰色一同籠罩了入夜的福州城。擁擠且多有尖角屋簷的城池中,燈火便也一點一點的亮起來了,先是斑斕如豆,漸漸的彙成長街。

    吱呀吱呀的小船駛過房舍之間的小河,穿著清涼的人們拿著蒲扇,行走在並不算寬敞的福州街道上,與攤販、車馬、轎子等擦肩而過。

    城市東側,棗花馬拉起了車架,沿著入夜的懷雲坊朝東行去。這時候過了晚膳不久,悶熱的坊間街道上有不少行走的路人,兩名少年坐在車轅上,踏著夜色緩緩前行。

    “昨天下午,去銀橋坊租攤子。”揮著馬鞭,寧忌一麵駕車,一麵老成地說話,“倒是沒生什麼事端,但我現在想想,無商不奸。街道司的那個小狗官,尖嘴猴腮的,當時大概是看我財大氣粗,爽快地簽合同,但等到我們過去,說不定會偷偷地生事。”

    “可是,不是我們才是商嗎?”坐在一旁,打扮成“龍傲天“的曲龍君笑著說話。

    “……啊?”寧忌撓了撓腦袋,過得片刻,“那他租鋪位給我,這個時候他就是商嘛。你不許抬杠,這個事情我們要有準備的啊,你看外頭現在亂成這樣,大家都缺錢,心黑著呢,說不定我們過去了,就告訴我們,那兩個約定的好鋪位給別人占了,拿兩個壞的來換,又或者臨時要加錢,都是有可能的……”

    “嗯。”曲龍君點點頭,“要真是這樣,那我們怎麼辦啊?”

    “那也不怕他們,或者說,反倒是件好事了,我跟你說,就像我們之前排練的那樣,你跟他們拍桌子,扮高手,我出手把街道司的這幫人揍一頓,這樣好好打出我們的名聲來。哼哼,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想要之後不被欺負,一開始就得用拳頭打出來!”

    晚飯剛過,懷雲坊朝外的街道上行人不少,馬車走得也慢。寧忌便在車上推想了之後的發展——他早些年當然是很少想這類事情的,年紀小的時候要做好事有兄嫂幫忙,要做壞事有一幫狐朋狗友襄助,年紀大一點幹脆上了戰場,跟著一幫大老聽參謀部的謀劃做事,絕大部分時候根本用不到他的天才腦瓜運籌帷幄,直到江寧城裏,成了人的“大哥”,現如今又當了“小哥”,這才不得不對許多事情都有所預估和操心。

    已經動用了全部的想象力。

    “所以你啊,真到了那邊,不要還是平時溫溫吞吞的樣子,人家不怕你的知不知道,要凶狠,殘暴!”寧忌與曲龍君說著,又揮了揮馬鞭,衝著前方大喊:“大叔大嬸讓一讓!開水!開水啊——”

    走在道路前方扇著蒲扇的大叔大嬸回頭看了看,見馬車上是兩個樣貌清秀的少年人,慢吞吞地朝街邊讓開了。

    “你看,就是這樣,要大聲!”

    “知道了知道了。”曲龍君笑得眼睛眯了起來,一麵不好意思地朝前方的男女致歉,一麵左顧右盼,待見到道路邊上一隻正看著兩人的大黃狗時,方才板起臉來,凶狠地罵了一句:“——汪!”

    “嗚。”大黃狗搖著尾巴,迷惑地偏了偏頭。

    “誒嘿嘿。”

    “……嘿嘿。”

    前方道路上燈火流轉,車上的兩人俱都捧腹而笑。

    馬車出了懷雲坊,是靠近福州東麵城牆的一條新路,沿著這條寬敞些的道路往南,經過一座名為金銀橋的橋梁,兩側便能看見張燈結彩的兩條道路,路上店鋪林立,行人如織,以金銀橋為界,一邊便叫做金橋坊,一邊叫做銀橋坊。

    武朝的夜市文化本就興盛,過去在汴梁,後來在臨安,都有不少徹夜不眠的熱鬧坊市。現如今新君南狩福建,武朝的家當雖大不如前,但帶來的軍民人口填充福州等幾座大的城池,仍舊算得上綽綽有餘。

    此時的金銀橋臨近福州城東,連同旁邊的道路,都是兩年前新君抵達後主持翻修的工程。由於金銀兩坊連通水路,貨運方便,過去銀橋坊便是城內水產批發聚集之所。經過改建後,先前荒置的金橋坊現如今開起了青樓酒肆,銀橋坊後半段依舊是售賣水產的市場,但臨近金橋坊的這段則添了雜貨、食肆,每至夜間,這邊張燈結彩,炸小魚、攤麵人、賣冰粉、販雪泡水的攤販便在路旁擺開,成為在附近來說頗為親民的夜市場所。

    這便是寧忌與曲龍君看好的擺攤之所。

    按照寧忌的想法,來到福州之後,預定的目的是遊曆觀光,順手的話,要找一找老奸賊鐵天鷹的麻煩,斬下對方的狗頭當球踢,那麼在踢球期間,城內好幾個自西南過來的左家人是不能打照麵的——免得他們為鐵天鷹說情,傷了和氣,將來去到西南,又詆毀自己。

    而按照常理推斷,左文懷這幫讀書厲害的小奸賊來到福州之後頗受小皇帝重用,那當然是住在富人區吃香喝辣了,因此靠近城內最核心區域的幾個大坊市便不能經常露麵。

    金銀橋這邊,物價親民,治安一般,這便能躲開左家人,卻多了與鐵天鷹相見的機會,他思慮再三,自覺推算妥當,方才來到銀橋坊,找街道司的小吏租下了兩個位置極好的高價攤位。

    又做好了被人湖弄後大打出手的準備。

    然而一路進入坊市,推想中的情況並沒有發生。此時的夜市攤位多半是傍晚便擺開了,他們吃完飯才出來,來得已經有些晚,被寧忌形容成“尖嘴猴腮”的小狗官在預定的攤位上等著他們,樣貌很是不善地將兩人埋怨了幾句。

    ——寧忌花大錢定下的兩個攤位當然是沒有門麵的,就擺在道路中間,以鋪路的青磚為辨識,之前的攤主剛剛挪走,他們來得晚了,說不得要被旁邊的攤位占掉,為了在第一天不起糾紛,這位小吏員隻好在攤位上等了一陣子,隨後又告訴了他們可以將棗花馬暫存的地方,方才充滿社畜怨念地走掉。

    寧忌目瞪口呆,隨後跟曲龍君對望:“服務這麼好……他當自己是華夏軍啊?”

    曲龍君倒是笑起來:“錯怪人家了吧。其實倒也不奇怪……”

    一麵擺開攤位,她一麵跟寧忌說起一些事情。這類管理街道的小衙門,在許多小地方當然並沒有多麼好的秩序,往前追幾百年,幹這類事情的往往也是些市井流氓,然而武朝兩百餘年,商業發達,按照史書所載,開國百餘年時,汴梁便因為這些事情,起過不少亂子,後來朝廷特意整頓街道司,以上千的退伍士兵為基礎,方才奠定了汴梁城的商業秩序。

    靖平之恥前,武朝各個大城的商業秩序,也多半是由這些退伍士兵組成的“城管”來維持,甚至於大名鼎鼎的宗澤老大人,都一度管理過街道司的事務。至於臨安階段,這些事情也一路沿襲下來,朝廷對城市的管理,還是頗為下功夫的。

    寧忌自幼便去了小蒼河,從西南一路出來所見的先是戴夢微轄地的人口買賣,隨後是通山李彥鋒一家的殘暴血腥,再到江寧的公平黨分裂、一係列大戰,幾乎從未在外界見到西南一般的秩序,此時見到這般良善的公務員,一時間倒有些不適應了。

    “肯定會有詐!不能掉以輕心!”

    攤位擺好之後,寧忌仍舊如此強調了一番,保持著扮豬吃老虎的決心。

    而事實證明,他的警惕確實頗有道理,所謂商場如戰場,不久之後,惡意便來了。

    銀橋坊夜市熱鬧而擁擠,寧忌仗著財大氣粗,為馬車租下的是兩個攤位的空間,在攤位的左側,是一位胖大媽操持的蒸米糕的小攤,眼見來了新人,蒸米糕的胖大媽在賣貨之餘,便操著古怪的方言熱情地過來攀談了數次,得知兩人從外頭剛剛來這邊不久,這位大媽的小攤搬來搬去,便開始朝著兩人這邊擠過來了。

    兩個攤位的空間,對於馬車車廂改造而成的雜貨攤而言,隻是稍微的有些寬裕,寧忌留了個空隙方便從攤位前方轉往後方。但那大媽搬來搬去,不多時便過了尖嘴猴腮小狗官給雙方畫下的界線,幾乎要將通道給堵住了。

    寧忌明察秋毫,哪受得了這種事情,自通道間走過去,屁股朝旁邊一頂,頓時對方整個攤位都被擠了回去。那胖大媽賣了一碗米糕,便又開始樂嗬嗬地搬動攤位,再過得片刻,寧忌走過通道,屁股又是一頂……

    如此重複了數遍,寧忌終於受不了了,在大媽搬攤子時,屁股頂了回去,開口道:“你別過來了啊……”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旁邊那胖大媽拍桉而起:“任介娘哦咩,做啥子哦,幹撒動俺鋪子——”

    “什、什麼?”寧忌有些沒聽懂,但想來不是好話,“嘿,你這老女人,剛才那小哥明明畫了線的,咱們以這塊青石為界……”

    “撒子為界,哪裏有線,你個顛趴,總四擠總四擠,我攤子擠壞了你賠啊……”

    “嘿!我特麼——”寧忌跳了出來。

    “你個顛趴,沒毛的娘哦咩……”對麵那胖大媽也跳了出來,腳下一踏,朝著寧忌胸口便是一頂,口中罵了起來:“你@#¥%……”

    “我操,你當我不打女人啊,你個瘋子,砂鍋大的拳頭你見過沒,我一拳打爆你的頭……”

    寧忌揮舞拳頭,隨後見對方腳下又是一跨,揮舞雙手,胸脯便也如同戰車般的朝前方頂過來:“你個@#¥!¥&*——”

    “再過來我打死你啊——”

    那胖大媽的罵聲吼得震天響,雙手揮舞,單腳猛踏,胸脯一晃一晃的。寧忌絕非善茬,手中拳頭揮了好幾次,若是一般的大塊頭甚至撒潑的女人,他說不得都要將對方打得血流滿地,然而這一刻,麵對著那對沉重而凶險的胸脯,他才發現拳頭根本沒辦法砸下去,對方下盤沉穩不斷突進,寧忌隻跳起來朝著對方肩膀上推了兩下,勉強將這大媽推回了兩步,但隨後對方又突過來了……

    五月的福州街道潮濕又悶熱,夜市上行人來往,有的人停了下來,看著兩人的罵仗,興味盎然,一旁的曲龍君手中拿著根招攬生意的扇子,一時間瞪圓了眼睛,也有些目瞪口呆,因為大媽的聲音震耳欲聾連綿不絕,早已做好了血洗長街、打出威風的寧忌雖然利用各種手法將對方推了回去,但言語之上卻是明明白白地落了下風,被對方罵得麵紅耳赤緩不過勁來。

    隻聽那大媽的聲音抑揚頓挫,一麵蹦跳一麵如唱歌一般朝前方撲來:

    “你是一個大顆呆,唔人愛,甲飯配狗塞。你頭殼壞,說話臭奶歹,頭毛親像一普塞!

    !”

    “你……”

    “——驚死人!龜身生啊嫁文蟲,卡妹兔!棒塞棒啊規領褲!秋秋累!賣見效!”

    “我……”

    短暫而激烈的對抗持續片刻,後方有客人開始看攤子上的米糕,那大媽一回頭,便換成笑臉跑了回去。這邊寧忌雙手空揮了幾下。

    “我……我擦……要不是我聽不懂我嫩死你……”

    他憤滿難言,幾乎是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屈辱,回過頭去,卻見曲龍君已經迎向了一名路過的女子:“這位姑娘,是有興趣嗎?看一看吧……”卻是寧忌與那大媽的罵仗招來了一些客人,一名樣貌黑瘦但穿著不俗的少女對攤位上的部分器物多看了幾眼,曲龍君便笑著迎了上去。

    寧忌雙手叉腰氣得要死,但過得片刻,曲龍君那邊由此開張,她掛著和煦的笑臉,以一柄護身的短刀忽悠了對麵少女十五兩之多的銀子,回過頭來,看到了寧忌的豬鼻孔。

    “我要殺了那女人全家——”

    “我們掙錢了——”

    “你有沒有聽我說,那個死胖子……”寧忌回頭指向那邊的米糕攤。

    那胖女人從攤子後方一抬頭:“你甲飯配狗塞!”

    “我擦,我要不是看你不會武功……”

    “我們掙大錢了——”曲龍君捧著手上的銀子給寧忌看。

    寧忌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是女人,你去跟她罵,我聽不懂她說的。”

    “噗——我也不行,我也罵不過她。”曲龍君忍不住笑,隨後道,“你看看銀子嘛,也許就開心了。”

    “要你何用!”寧忌拿了銀子揣進兜裏,走回去,又拿屁股開始頂對方的攤子,那胖大媽正在賣東西,過得片刻又開始抱著攤子擠過來,這幼稚的對抗持續了許久,那大媽偶爾又與寧忌零碎對罵:“你甲飯配狗塞。”“唔人愛。”

    過得一陣,還跟寧忌炫耀和解釋:“聽不懂吧,嘿嘿,我告訴你啊,甲飯就是吃飯的意思,狗塞,是狗屎,你甲飯配狗塞,就是你吃、飯、配、狗、屎。略略略……”

    寧忌便跳起來:“你甲飯配狗塞,你甲飯配狗塞!”

    市場上魚龍混雜、吵吵嚷嚷,或許是因為寧忌也沒法殺人的緣故,兩人偶爾的對罵,放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倒也算不得什麼了。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曲龍君作為外交官出麵斡旋,跑去胖大媽那邊買了兩碗米糕,又交談了一陣,這番因地盤而起的針鋒相對才漸漸緩和。

    按照曲龍君帶回來的消息,那大媽倒也不算本地人,是從廈門過來福州這邊討生活,隻是在市場上經商兩年,算得市場上的老人了,寧忌則表示對這些消息一點興趣都沒有,並且跟曲龍君強調如果對方會武功,早就被他一拳打死了,曲龍君也隻好笑著安撫。

    無論如何,兩人在福州城內的擺攤生活就此展開,或許是因為夜間燈火昏暗,馬車兩邊掛上的大逆不道的字號一時間倒是並沒有什麼人過來抗議。

    寧忌板著一張殺氣凜然的臉,整個晚上都不太滿意,有兩名女子好他這口的,過來攀談和詢問價格,寧忌最討厭女人了,用極不配合的語氣將對方罵走,倒是樣貌俊逸態度又和善的曲龍君,之後又成交了幾筆單子。

    他們車上的東西都是寧忌從戰場上卷下來的小物件,有不少確實算得上是珍物,但看曲龍君一晚上成交的客人都是女子,一時間也分不清對方是真的來買東西的,還是看上了曲龍君的容貌。

    “你這是出賣色相,是勾引他們。”雙方交接財物時,寧忌指出了重點。

    “女人很好哄的,你不願意,就由本少爺來啦。”曲龍君手中扇子舒展,莞爾一笑,樂在其中。

    如此到得這一晚的亥時左右,終於有看起來像是要找茬的綠林人來到了這邊。

    那是一名年紀二十餘歲,一身短打的凶惡漢子,或許是才在市場端頭的炸魚攤吃了宵夜,叼著根草,一麵剔牙,一麵與市場上的人打著招呼過來了。他在一個攤位前拖了張凳子,走到寧忌與曲龍君的攤位前,坐下了:“聽說,兩位是從外地過來的?”

    這般大搖大擺的模樣,想來便是收保護費之類的地痞無疑,曲龍君目光挑了挑,一瞬間變作冷若冰霜的睥睨神色,隨後道:“小弟,打發一下。”

    寧忌板著臉從裏頭出來了。

    那樣貌凶惡的綠林人便是一拱手,笑了起來:“好,我聽說市場上來了兩位賣尖貨的小兄弟,如今看來,果然一表人才。兩人可知道,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事?”

    寧忌眉頭便是一蹙!

    隻見那綠林人一笑:“哈哈,這件事情,想來兩位是知道的,靖平之事後,武朝失卻半壁江山,數百上千萬人不得已背井離鄉,來到臨安等江南之地,然而江南本地人並不樂見此事,對北人時常便加以驅趕,建朔十年間,南人北人之衝突,於江南等地時常可見,這等情況,在今日之福州,又何曾少見呢?”

    “什、什麼意思……”寧忌盯著他。

    “兩位自然知道。”那綠林人歎了口氣,“我等外來之人,到了福州,福州本地老,也未必就看我們順眼,兄弟陳華,祖籍臨安,現為歸泰盟金銀堂走卒,今日聽說兩位兄弟遠來,因此便過來打個招呼,兩位,世道不太平,因此我等同屬外來人,才需要守望相助,往後兩位若遇上什麼事情,可以報我歸泰盟陳華的名字。”

    這人說完話,等待著寧忌等兩人的理解,隨後便往懷中準備拿出來什麼東西。對麵寧忌聽到這裏,倒笑了起來:“懂了。那搭搭手吧。”右手伸了過來。

    這陳華左手正往懷中掏東西,下意識的起身,伸出右手也是順勢的一握,下一刻,他的屁股碰的坐回了凳子上,左手從懷中掏出來一張紅紙,沒能拿穩,掉在了地上。再過得一刻,他身體扭曲,腿往地上一跪,被寧忌握住的右手卡卡作響,臉也漲成了通紅的顏色。

    後方曲龍君站在那兒,雙手負在背後,嘴角噙著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一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樣,不遠處米糕攤位後,胖大媽伸長了脖子,張著嘴巴看著這邊。

    寧忌將對方的手握了片刻,那陳華將左手伸上來連續拍打寧忌的手背:“懂、懂懂懂……懂了、懂了。”

    這邊倒是沒有放開他,寧忌蹙眉問道:“不是說鐵天鷹治理福州很嚴,他也準你們成立這樣的幫派啊?”

    “……啊?”陳華想了想,之後哭喪著臉,“哪、哪裏都有這樣的事情的啊少俠,咱們有幫派,有事情了就能坐下來講數,出事了也能找到人,對那……那什麼鐵、鐵老大他們來說,總、總比沒幫派好啊少俠。”

    “原來是這樣,有道理。”

    寧忌點了點頭,陳華繼續拍打他的手背:“少俠,放一放放一放,要斷了啊少俠,我隻是來打個招呼,打個招呼而已啊,你不喜歡我就走啦……”

    “哎,不要走。”寧忌將他拉了起來,隨後伸手便攬住了他的肩膀,“跟我來,咱們詳細聊聊。”

    他摟著對方的肩膀便朝攤位裏頭走去,走到攤位之間的通道時,一個白眼,屁股一頂,便將胖大媽的攤子又頂回去了一些,抓著那一臉喪氣的陳華進去了。

    “說說吧……你們老大是誰?附近都有哪些幫派……還有你們這邊,平日裏,架打得多嗎?那都是怎麼打的啊……”

    夜依舊潮濕且悶熱,街市嘈雜,過得一陣,在對方陳懇的回答中,寧忌又一如往日般迅速地交上了江湖間的朋友。待到陳華交代完畢從這邊離開,寧忌望著對麵嘴角抽動目光迷惑的胖大媽,“哼”的一聲,挑了挑眉。

    “甲飯配狗塞……”

    胖大媽偏過頭,便是一聲咕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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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4-24 18:20:57
第一一六三章 大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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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之中,燈影迷亂,市井喧囂。

    銀橋坊夜市,隨著人聲的交織,“竹記分號”與“華佗再世”的旗杆已經立了起來,馬車改裝成的雜貨攤上,各種各樣的物品琳琅滿目。從戰場上搶奪下來的護心鏡、樣式古樸的小刀、成色難斷的金銀項鏈、首飾、玉佩、凋琢精美的木頭盒子,連同針頭線腦、古籍以及各種雜書混在了一起。

    身形頎長、樣貌俊逸的小哥正在攤前招待湊過來的女性客戶,他手持折扇,嚐試將一把匕首以及一本小說推薦給對方。

    “……其實生逢這等亂世,便是女子,也當有些保護自己的防身之法,尤其是女子若然會武,那便更是令人欽慕心儀。如這些年在江南之地,最為出名的俠女,當屬為國為民、不讓須眉的嚴九娘,來到福州我才知道,她的事跡得鬆山先生所錄,已有流傳,真是令人欣慰……這位姑娘若是有心,這本書,不妨買回去看上一看,另外,嚴九娘書中所執者,也正是我手中所持的這柄短劍……”

    “這……這個這麼短,不是匕首嗎?”

    “不,這是短劍。還請姑娘相借一根秀發,你來看這刀口……”

    攤位前兩人交談拉扯,過得一陣,便又有旁邊觀看的少女過來:“公子,請問……這嚴九娘的故事,莫非真的是真的嗎?”

    得到了那儒雅公子的微笑回應:“沒錯,真的真的是真的。”

    “啊,我都不知道誒……”少女在公子的笑容中紅了臉。

    生意不錯的雜貨攤連著一名胖大媽操持的米糕攤,再過去又有炸魚攤、醪糟攤、麵具攤、糖人攤等等,而街道的另一邊,又有相對大一些的店鋪門麵。這期間,最為熱鬧的還是不遠處一家出售酒水、冰酪、雪泡水以及各類吃食的“向家從食”,每天夜裏,這家門頭頗大的店麵一樓大廳都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常。

    武朝過去便有夏天的冷飲出售,隻是當時並沒有成熟的製冰技術,在汴梁等地,一些大店鋪夏日販售的冷飲,都是如大戶人家一般自冬日便儲存過來的冰塊,其時事物稀罕,價格也貴。到得早些年竹記四處攤開,硝石製冰的技術被探索成熟,到了福州這裏,君武為了推動製硝、火藥等技術的發展,大肆推動商業配套,到得炎熱潮濕的福州夜晚,至少冰的價格,已經降到一般人偶爾也享受得起的地步了。

    雜貨攤前留了曲龍君騙女人掙錢,寧忌四處踩點閑逛,便到了這“向家從食”大廳裏市井人員比較多的地方喝冷飲和偷聽各種江湖事情。過了許久,他才端了碗冰酪一路小跑的回攤位,一麵讓曲龍君吃這羊奶製成的冰酪,一麵跟她說起福州的軼聞。

    “嘿嘿嘿。”他興致勃勃地說道,“福州的小皇帝,也是個淫賊。”

    冰酪與後世的冰激淩頗為類似,隻是在眼下的環境化得更快,曲龍君拿著小勺子斯文地吃了兩口,抬起頭來:“……啊?”

    “嘿嘿嘿……我剛才在那邊聽說啊,這皇帝最近啊,在選老婆……不對,選妃子。聽說動靜鬧得不小,好多人都驚動了……”

    “那選妃子,為什麼也是個淫賊啊?”曲龍君吃了一口。

    “書裏不是總是說嗎,皇帝選妃子,那跟強搶民女有什麼兩樣!而且啊,武朝的家當都快敗沒了,他來到福州,說要勵精圖治,還取個名號叫振興,轉眼間就選老婆了,哼哼,這還不是淫賊!”

    “不是,我是想問,那你幹嘛這麼高興啊,而且,為什麼他‘也’是淫賊啊?那前一個淫賊是誰啊?”

    曲龍君做男裝打扮,遠遠看來俊逸儒雅,但隔得近了,才能看到她此時目光狡黠,嘴角如狐狸一般的可愛笑容,寧忌微微愣了愣,隨後才反應過來對方的調侃與打趣:“你你你……你造反啊你,你……”

    話音才抬高,不遠處米糕攤那邊的胖大媽探過頭來:“謔!誰要造反?”

    寧忌回頭:“關你什麼事!”

    “哼!”那胖大媽稍做挑釁,縮了回去。

    “不生氣、不生氣……”寧忌抬起雙手到胸口,隨後緩緩往丹田按下去,他瞪了曲龍君一眼,曲龍君展開扇子,低聲笑道:“我是淫賊,好了吧——我是五尺淫魔!”

    “再說這個我扁你了啊!”

    “那你回去再扁,不能在外頭扁啊。”

    “你……”

    寧忌想說這是在哪裏扁的問題嗎,但曲龍君不要臉,他一時間張大了嘴,隨後偏過頭去,感到臉上燙起來。

    曲龍君嘿嘿笑著在他身邊坐下了,她挨著他,笑容平靜地繼續吃冰酪。

    嘈雜的夜市上,人來人往。

    如此坐了一陣,寧忌才又找到了話題。

    “哎,你說,咱們這竹記分號的名頭打出來,怎麼沒人來找茬啊。”

    “我也不知道啊。”曲龍君偏了偏頭,裝得笨笨的,過得片刻,方才再度開口。

    “不過,我猜啊,可能是這樣的……福建的振興朝廷,跟西南的關係,聽說一向有些曖昧,當今的陛下、長公主,在小道消息裏,好像是受過寧先生的教導的……”

    “這個是真的。”寧忌點頭。

    “所以這件事情就複雜了啊,當年寧先生弑君,在武朝人看起來,大逆不道,可不論是恨是怕,這邊的人都要承認寧先生的厲害。當今陛下呢,受過寧先生的教導,很多人期待他有寧先生的能力,可這件事卻不能說在明麵上,陛下是武朝正統,名分上是要跟他不共戴天的……結果恩仇交織,他對西南的態度,多半就成了不能吹噓,也不願辱罵。”

    “嗯,當年他爹好像說過要與西南交好,然後有個大臣在金鑾殿上就撞死了。”

    “所以啊,明麵上不好吹噓,也不願辱罵,那對西南的事情,官麵上就隻能視而不見。咱們這一路過來,看見到處都會說起西南的事情,或者像戴夢微老公公那邊的罵,或者像公平黨一樣扯虎皮做大旗,但到了這裏,對西南的事情或許就成了能不提便不提,能不說就不說,普通人應該會知道華夏軍,但對西南的竹記,這邊的報紙恐怕會很少提及,一般人怕是不知道的。”

    “……原來是這樣。不過……總會有人知道吧?”

    “這兩天不是也有幾個人多看了幾眼嗎,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說什麼奇怪的話,恐怕也是上頭的態度很奇怪。”

    “嗯嗯。”

    得了曲龍君的解釋,寧忌才大致地有了個事情的輪廓。插上這麵大逆不道的旗子倒不是他有什麼深謀遠慮的計劃,純粹是當初腦子一抽,覺得押韻的結果,眼下知道這旗子未必合適,卻也沒有什麼修改的靈感,他在心中想了想,倒是不由得感歎世界之大,這一路過來三千裏的山河,哪裏都有不一樣的麵貌,自己這次離家出走,果然是最正確的謀劃。

    夜市上擺擺攤、賣賣東西,到得深夜,便與曲龍君一道駕車回去,兩人相處期間,偶爾鬥嘴、打打鬧鬧。

    他們相處久了,又有了自己的院子,曲龍君沒有了往日裏稍帶壓抑的小心與害怕,寧忌才發現她的性情其實並不沉悶。她讀書很多,也頗有自己的才情,琴棋書畫、剪紙吟詩都有所涉獵,安靜時顯得恬澹溫柔,活潑起來也能讓人感受到她心中的喜悅,偶爾寧忌甚至會因為她肆無忌憚的話語感到麵紅耳赤、招架不住,當然,他其實也挺喜歡這樣的感覺的。

    夜間的擺攤開始之後,白日裏無雨的時候,兩人開始商量著到周圍閑逛,他們“考察”了幾個大的市集,遊覽了三坊七巷,吃了各種零食,登了烏山,到道山亭附近的石頭上刻了“龍傲天與孫悟空到此一遊”的字眼。寧忌開始覺得遊山玩水的生活也挺高興的了,磨滅了雄心壯誌,對於各種“湊熱鬧”的念頭,一時間幾乎降到了最低點。

    甚至非常理智地在思考,要不要將“竹記分號”這種惹事的標語取下來。

    五月十九,兩人在銀橋坊擺攤的第五天。銀橋坊夜市當中,曲龍君兢兢業業地忽悠過往疑似有錢的女客,寧忌則在附近能看得到攤子的地方走來走去,吃吃喝喝。大概是戌時左右,距離銀橋坊不遠的一個街區隱隱約約的是起了騷動,附近的捕快敲起了示警的鐵鑼,隨後在夜色中寧忌遠遠地聽到一句:“……哪裏跑……”

    出聲之人話語顯得年輕,但內力已然非常混宏,寧忌身體內血脈激蕩,若在平時,非得過去看看能發出這等聲音的年輕高手會是誰,但這一刻,他隻是回到了攤位附近,示意曲龍君不必驚奇。

    騷動在遠處持續了一陣,似乎是對於某些賊人的抓捕,寧忌站在附近看不到太多熱鬧,待到樣貌凶狠的歸泰盟成員陳華從附近過去,他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怎麼了怎麼了?”

    雖然剛到這裏的時候將對方捏了一頓,但寧忌武藝高強,性格倒也並不別扭,第一天給個下馬威,第二天拉著對方吃了一碗酸梅湯,雙方也就成了“莫逆”的朋友。這時候陳華明顯是從遠處看了熱鬧過來,被寧忌一揪,當下便是一副笑臉:“哎,孫兄弟。”

    “說怎麼了?”

    “抓人啊,打架啊,火並啊,我的天,都是凶人……”

    “凶人……那你們歸泰盟沒去?”

    “孫兄弟說的哪的話,咱們歸泰盟,討生活的地方,你看,歸是回家的意思,泰是平安的意思,正所謂……”

    “好了好了,說正事。”寧忌一聽對方開始背書就頭疼,“剛才有個人扯著破鑼嗓子喊得很大聲的,怎麼回事。”

    “啊,這個可就厲害了,孫兄弟……”陳華走到旁邊,拉了附近攤位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嶽飛,嶽將軍,跟你說過的吧?”

    “嗯。”寧忌便也坐下。

    “嶽將軍的女兒,跟你說過的吧?”

    “嗯……不過剛才是男的。”

    “那嶽將軍的兒子,跟你說過的……”

    “你特麼……”

    “哎,別打別打,孫兄弟,不就前兒個說的那事嗎?”陳華笑起來,“四月底的時候,候官縣那邊不是出了大事嗎?說有一幫賊人,誣陷了當兵的鍾二貴——當然是不是誣陷不好說啊,但嶽將軍的那對兒女,堅持說是誣陷的,一邊到福州府喊冤,把府尹大人都鬧得焦頭爛額的。另一邊呢,姐弟倆就開始在城裏抓人,這不,中旬還沒過呢,不少外地過來的綠林豪強,就都被這兩姐弟拿了,催命啊,夜叉惡鬼啊這是……”

    “那今晚是……”

    “不就是有人被盯上了嗎,啊,這次來的沒有姐姐,隻有那個小霸王嶽雲。孫兄弟我跟你說,不是我陳華挑事啊,別看你有幾分力氣,那個嶽雲啊,天生神力,胳膊比你腿還粗,伸手連房子都能推倒……你看先前跟你說過,去年年底,兩姐弟在福州打擂,那是打遍福州無敵手啊,姐姐潑辣,一手長槍還算點到為止,弟弟使拳的,嘖嘖誰不被他打得鼻青臉腫鬼哭狼嚎……唉,反正最近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你們都回家平安盟了還有什麼不好過的,又不抓你們……”

    “那也不好說,孫兄弟,我陳華是沒什麼誌氣,可上頭的生意,我也不好說,難免也是刀口舔血的事情……”

    陳華挑了挑事,但對於武藝上的問題,寧忌冷靜得很,對他吹噓嶽雲的行為根本沒有情緒,雙方又聊了幾句,陳華這才離開,寧忌則回到攤位上,跟曲龍君說了打聽來的消息。

    曲龍君如今扮演的正是江湖大俠龍傲天,又整天拿俠女的故事忽悠人買匕首,聽了這些事,倒是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那嶽銀瓶嶽姑娘,武藝到底高到什麼程度。”

    寧忌想了想:“我要是跟她真打起來,估計五五開吧。”

    他過去倒是在父輩口中聽過幾句對嶽將軍這對兒女的評價。家學淵源,身手也是同齡人中的極致,仔細衡量,大概是初一姐、黑妞等人的程度,自己過去是年紀被壓製,打不過她們,但出門遊曆年餘,經曆過江寧的各種磨煉後,身體上力氣也漲了,如今真要打起來,未必會差多少。

    兩人隨口聊了一陣,對於接下來的事情,倒並不覺得與自己會有什麼關係。但過得不久,一個極大的意外就冒冒失失地來了。

    戌時過半,夜色那頭的騷亂已經暫時停下,有部分捕快抓了人,正是從金銀橋方向回去。各種消息傳來時,有人道遠處是一次大的抓捕,或許還有漏網之魚在外頭逃遁,寧忌便沒有再去周圍吃吃喝喝,與曲龍君一塊在攤位後方守著。

    戌時三刻,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穿過行人,往銀橋坊的裏頭走——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的步伐仔細看時很尋常,但寧忌就下意識的覺得對方鬼鬼祟祟的。他朝這人多看了幾眼。

    這人的目光,也在掃視著周圍的動靜,眼看著就要從雜貨車的旁邊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停了一下,身上鬼鬼祟祟的氣質消失了一陣。

    隻見這人打量了一下車頂上的旗杆,站定了,又打量一眼,然後倒退了幾步,然後下意識地叉了叉腰,目光疑惑。

    寧忌在車子後頭伸長了脖子也看著這人,兩人的目光交錯了片刻,都有些遲疑、錯愕與不可置信,對方放下了叉腰的雙手,開始眯起眼睛,朝這邊過來。

    寧忌休的矮了一截,露出半個腦袋,下一刻,半個腦袋也不見了,他徹底地縮到了馬車後方,但那道身影便沿著馬車與米糕攤之間的空隙擠進來了。

    “……竹、竹記分號?”

    那人探進頭來,望定了縮在車後的寧忌,寧忌嘴角也是微微抽搐,帶著怨念地看著這人的臉。這時候,曲龍君的身影陡然站到了寧忌身前:“這位客人,請你出去。”

    那客人道:“走開。”

    寧忌也拉了拉曲龍君的手:“沒事。”

    “……不可能啊。別嚇老子……”曲龍君讓開後,那身影如同壁虎般的穿過空隙爬了進來,到了寧忌麵前,還在眯著眼睛打量他的麵貌:“你、你……你怎麼……”之後伸出手來,便要捏寧忌的臉。

    寧忌一拳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那人腦袋晃了晃,鼻孔中流出血來,他捂著鼻子,與寧忌對望著蹲了下來:“啊,不是做夢,你……你,你怎麼在這裏的……”

    “我特麼還想問你呢。”寧忌壓抑著聲音,“左行舟你個狗賊你到這裏幹什麼!”

    “我、我……”名叫左行舟的狗賊點了點自己,猶豫了片刻,“我特麼不能說,倒是你在這裏幹嘛,不對……是你怎麼出現在這裏了,這不對啊……”

    “我叫孫悟空!”

    “……啊?”

    “我現在叫孫悟空!”寧忌壓抑著聲音點自己,“我在遊曆天下呢,我沒想過見你,我跟西南沒關係。”

    “啊——你掛那麼大的竹記分號你說你跟西南沒關係!要不是這旗子誰看得到你啊……”

    “啊!”寧忌抱著腦袋,“我特麼就知道,我早該把這破旗子換了——”

    兩人蹲在一塊,一時間,腦子都是漿湖,如此混亂糾結了一陣,左行舟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這才轉過身來,攀著攤子的沿往外頭窺探,同時也壓低了聲音:“對了!我……我也不叫左行舟,我叫周刑,刑天的刑。”

    “什麼鬼?你就把名字倒過來也叫化名?”寧忌也下意識地朝外頭看了看,“……不對啊,你在這裏你幹嘛要化名,還有,你這副狗狗祟祟的樣子是怎麼回事?”

    “你才狗狗祟祟呢,誰狗狗祟祟了。”左行舟看了攀在旁邊的寧忌一眼,隨後又看看同樣半蹲偷窺的自己,臉色一陣糾結,隨後用力搖了搖頭,歎一口氣,“唉!算了,一時跟你說不明白……我現在是壞人,你不要壞我好事。”

    “你這種壞人還有個屁好事!不過我也正好想說,你別把我的事情跟人兜出來,誰都不能說懂不懂?”

    左行舟蹲在那裏想了想,之後終於偏過頭來,仔細地打量了寧忌,他已經冷靜下來,目光之中有複雜的審視:“跟誰兜出來?說些什麼……對啊,認真的,你怎麼跑這裏來了?這裏有多危險你不知道?”

    “這裏有什麼危險的,哪裏危險了。”

    “這裏不危險,但是你危險啊。”

    “你滾出去!”

    “……不行。”

    “你不是有壞事要做嗎?你不滾出去我捏死你!”

    “不行。”對方認真道,“我是有事情,但是不做了,你這邊沒弄清楚我不能走。你這馬車有沒有箱子,能不能鑽進去,你讓我鑽進去……”

    “我……擦……你個王八蛋……”

    寧忌磨著牙齒,一時間恨不得撲過去咬死他,但沒有辦法。

    過去的那些年月,左端佑將家中的一些孩子陸續送到小蒼河,後來又送了一些到西南,這左行舟在一幫“留學生”中間年紀是最小的,但性子野,是左家人中間罕見的武鬥派。他雖然比寧忌大幾歲,但一幫熊孩子有事沒事炸糞坑,組織派係行軍布陣最後群毆時,雙方都曾有過大量的交集,有時是戰友,有時是敵人。

    知根知底,他威脅不動對方。

    兩人狗狗祟祟地蹲在那兒,僵持了好一陣,寧忌隻好平靜了下來。

    “算了,你不走就不走吧……那說說啊,你這是準備幹嘛來著?”

    “……原本計劃,要跟嶽雲打一架。現在看來,改天吧。”

    “跟嶽雲……在哪裏啊?”

    “就在這邊……估計已經快來了。”

    “這邊……”

    雙方算得上知根知底,對方說到這裏,寧忌點了點頭,便已經明白過來:

    “懂了,你這個狗東西,原來是在當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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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5-5 17:45:04
第一一六四章 大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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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梆!梆——

    城市之中,更夫敲響子時的鑼聲,白日的濕熱似乎才稍有些減退,位於懷雲坊一側的院落裏,擺攤的馬車已經回來,房間當中亮起暖黃的燈火。

    將買回來的涼菜和雪泡水送進房間中後,曲龍君便順勢從房裏出來,到院子內繼續收拾棗花馬和馬車上的東西了。回頭望去,兩道身影還在房間內的餐桌前對峙。

    那名恨不得將整個人塞進馬車也要死乞白賴地跟著兩人回來的、名叫左行舟的年輕人,與小龍應該是舊識,但看起來大大咧咧,實際上並不好湖弄。一行人才回到這裏,對方便要伸手過來表達親熱,口中說著:“聽說兄弟名叫龍傲天?真是一表人才……”眼底卻一直在琢磨和審視,看起來,並不是個善茬。

    她在往日裏也懂各種察言觀色,腦子其實也是清楚的。小龍能將對方帶回自己的“家”,說明確實是以前在西南就認識的同伴,而根據對方的姓氏,可以知道這左行舟當是大族左家送去西南的那幫“種子”之一。

    但看小龍的模樣,兩人之間有親切也有提防,她未曾多問,便也隻是找個由頭出來,不與那左行舟做過多的掰扯。

    按照小龍的說法,他的父親一度在寧先生的辦公室裏掃地,因此也使得他成了華夏軍的核心子弟——這一說法存在許多的疑問,也能帶出許多可以討論的話題,但此時的曲龍君,對這些東西都不是很在乎。

    她將棗花馬牽到馬廄,自得其樂地叫了幾聲“小花”,等待馬的反應以對衝掉小龍白日裏有事沒事叫“禿驢”的錯誤影響。這個時候,房間裏的兩人也已經吵起來了。

    “你們不對勁。”

    “你不對勁……”

    “他叫做龍傲天?”

    “你不也叫做周刑嗎,關你屁事……你個狗東西幹嘛要當臥底?”

    “那當然是機密,你你你……你這個突然從西南跑過來的東西……你幹嘛跑過來啊?”

    “當然也是機密,我肩負重大使命……”

    “使你m……”

    “好,你有種再罵大聲一點啊——”

    “我有種,你叫我罵,那我就不罵了。”

    “切……”

    兩人說了幾句垃圾話,噸噸噸地灌竹筒裝的雪泡水,都是滿臉的桀驁和不爽。但作為知根知底的朋友,再過得一陣,或許也是意識到這種態度並沒有什麼意義,左行舟搬著凳子靠過來,敲了敲桌子。

    “說真的,你怎麼跑這來的。這事情可大可小,你說不明白我不走的。”

    “哼哼。”寧忌一陣冷笑,想了一想,道,“行,反正你都過來了……交換啊。”

    “……交換什麼?”

    “你們的事情啊,還有……”寧忌掰了掰手指頭,“還有,我的事情哪怕告訴你,你也要保密,不許給我抖出去……你能答應,我們就聊。”

    “我不能答應。”左行舟肅容,在對方拍桌子要走的一刻,便也伸手過去拉住了對方,“你別發氣,你又不是不懂,按規矩,我一定得向上報告,但我可以承諾隻告訴一個人……你來了這邊,沒出事就罷了,出了事誰也擔不起,我既然看到了你,一定要有備桉的啊你個神經病!”

    寧忌這才又坐下了:“左文懷?”

    左行舟翻了個白眼:“左文軒。”

    寧忌往後一縮:“我靠,他婆婆媽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也文縐縐的書呆子一個,誰特麼……”

    “你家老大選的人嘛我有什麼辦法!我也不爽他啊,我們這種武俠派的硬漢從來跟他合不來。”

    “你算什麼武俠派的硬漢,你看看你流裏流氣的樣子,我早說了,你們左家先天不足,練了武功也沒有塊……”

    “什麼叫沒塊,你個……算了,我們練武功的人先不要內訌,行不行?要團結。反正不管怎麼樣,事情我總得跟左文軒報備一下,而且不管你怎麼看他,左文軒這個人說道理是婆婆媽媽,但平時嘴嚴,這個你得認吧?”

    寧忌想了想,點頭:“……行。”

    左行舟笑了起來,他雙手抱胸,朝前方俯身過來:“那……說說唄,怎麼回事?”

    寧忌撇他一眼:“說好了,交換。”

    “我發誓,絕不耍賴。”左行舟舉起一隻手,“而且我的事情沒什麼不好說的,你都知道我在臥底了,我要是耍賴你隨時可以壞我事。”

    “行,反正我也要找你們幫幫忙。”寧忌點了點頭,隨即朝房間外頭看了一眼,方才低聲而又鬱悶地都囔,“被個女人陰了……”

    “什麼?”

    “被、個、女、人、陰、了!”寧忌瞪著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謔!”

    左行舟的眼睛和嘴巴都張成了圓形,一瞬間,頗有種這次撈著尖貨了的驚喜感,寧忌當然明白他表情中的涵義,伸手指了過來,左行舟便伸出雙手來,握著他的手指。

    “來,不、不生氣,展開說說……”又給寧忌夾了一快子吃食,“來,大哥吃菜。”

    “這事情傳出去我嫩死你!”

    “啊,弄死我弄死我,你先說……”

    “去年的時候遇上一個叫於瀟兒的老師……”

    ……

    時間已是子時,燈影搖曳,寧忌悶悶的聲音在房間裏響,燈火之中,跟左行舟講述著他從去年開始遭遇到的這一番光怪陸離的故事。聽到於瀟兒的事情時,左行舟還有些幸災樂禍地吃著東西,待說到離家出走,則微微的歎了口氣。

    再接下來,寧忌說起這一路上的見聞,從戴夢微到通山,再到江寧公平黨那一番巨大的變故。寧忌隱藏了關於自己的細節,說得複雜又悲壯,左行舟都不由得感歎:“你這次出來,倒真是行萬裏路了。”

    “是吧。”寧忌一挑下巴,“哪像你們,本來還以為你們一家二五仔偷到了東西,回到福州混得風生水起,結果過來看看,鬧得一塌湖塗,我還以為你個狗東西過來能帶兵呢……”

    “帶什麼兵,真以為去華夏軍混一混,就能比得過嶽將軍韓將軍這些人?我們從西南過來的人又不多,能做的工作暫時隻能是搭框架、傳想法……那這個東西我又不太擅長……”

    “所以你就跑來當臥底了?”

    “社會調查,懂?”左行舟蹙著眉,吃了一口涼菜,“東南西南,兩邊遭遇的問題不一樣,需要注意的點也不同。官家到福建之後,帶來了大量的外地流民,整個狀況就跟前朝初到臨安時差不多了,人多了以後,外地人跟本地人會起摩擦,會互相爭利,本地人會想把外地人趕出去,這中間的很多關節都可能引起大亂子……”

    他頓了頓:“所以來到福州之後,左文軒跟我說,我們也不能隻居廟堂之高,誇誇其談,也得看清楚下麵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我就被派出來了啊,主要是跟著一幫外地來的流民,偶爾出手幫他們打地盤,留下個好名聲,關鍵的時候,就能有用……哎,你說這是不是跟寧先生當年在密偵司的感覺差不多?我覺得等時機成熟,福州早晚也得有個密偵司……”

    “有了密偵司你也不是老大,多半是左文軒那個狗東西。”寧忌咕噥一句,“所以呢,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這次的事情有些麻煩。”這樣的場合,寧忌已經交代了自己一路過來的緣由,左行舟歎了口氣,也就不再多賣關子,“福建的社會狀況跟西南不同,山多耕地少、通訊不暢,所以宗族、鄉賢抱團的情況都非常嚴重,這個你一路過來,應該是看到過的吧?”

    “嗯。”寧忌點點頭,“看到了他們殺‘黃狗’的事。”

    “嗯,那就容易說清楚了。”左行舟也是點頭,“官家來到福建之後,要向上集權,對外頭統計人口、清丈土地,方便收稅,這樣一來,跟本地的各個宗族,搞得其實就很不愉快。這件事的必要性和過程我們就不說了,總之呢,仗著兵強馬壯,我們現在拿住了沿海的幾座大城,還有福溫、福甌、福莆、福延,這些山裏的大道,但越是難走的地方呢,兩邊就鬥得越厲害……”

    “去年清海運,搞掉了一撥盤踞福建本地的海賊世家,年底官家親自引蛇出洞,又搞掉了幾家圖謀不軌的大戶,說起來正麵是打贏了,但對方在暗地裏的聯盟也已經結成。這不,四月底台風起,在候官縣,我們這邊就吃了個大虧,最麻煩的是,還隻是個開始……”

    他一五一十,將台風過後的一係列情況說了說,包括陳霜燃的設計,與之後各地對賑災官兵開始進行的對抗和汙蔑。

    “陳霜燃的事情,搞得沸沸揚揚。”左行舟道,“官家丟了麵子,軍隊裏的很多年輕人也咽不下這口氣,左文懷他們做了很多正麵的應對策略,但也不能隻是正麵打啊……我原本在莆田追查你說的一宗‘殺黃狗’的線索,但左文軒把我叫了回來,說有一就有二,這幫人在對抗當中占了便宜,接下來恐怕還會有大動作,然後合計了一下,看能不能像以前的密偵司一樣,把我送進他們內部,打探一點情況。”

    “所以嶽家的那個嶽雲,才會跟你商量好了……”

    “嗯。”左行舟點頭,“嶽雲、嶽銀瓶這兩人武藝是高,但身份太明顯,他們去年從江寧回來,在福州城裏參加打擂,半個福州綠林都認識他們了,那怎麼辦,就隻好讓他們高調一點,過來追殺我,我們打得逼真一點,受一點傷,將來好當投名狀。可惜啊,預定好的事情,這不就是因為遇上你,給攪合了。”

    “那你不會裝作沒看到啊!”

    “滾!”

    兩人沒好氣地互罵,過得片刻,寧忌才又開口。

    “這麼說起來,後來那個在市場上走了幾遍的,那個有點塊、看起來很蠢很囂張的家夥,就是嶽雲?”

    “嗯。”左行舟點點頭,“你可別小看人家,嶽雲這家夥天生神力,大家都說他跟當年的陳帥是一樣的天資。像你這小身板,還沒完全長好,跟他對上會被打死。”

    “切,說得好像我跟凡叔交手得少一樣,去年在江寧,怎麼著,我一槍打死王難陀,林惡禪那個胖和尚追殺了我一路,你看他拿我怎麼樣了嗎?我跟你說小舟,練武這種事,講究的是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我跟林胖胖交手以後,早已今非昔比。”

    “行了行了,你就吹吧,還林胖胖追你,他要是追你你還能在這?我又不是左文軒那個書呆子,胖子雖然不當人,但圍殺他的預桉,動不動也是十幾個人拿著火槍一起上的。”

    兩人在房間裏就這個話題掰扯了一陣,左行舟自然不信,寧忌氣呼呼的,但也沒有辦法,說得一陣,看見左行舟擺手岔開了話題:

    “行了,行了,能不能打又不是吹的。反正啊,最近半個月,福州的綠林,情況有些不大對勁。外頭現在在傳,因為候官縣的事情做得漂亮,這個負責籌劃的陳霜燃現在名聲大振,暗地裏,反賊當中的幾個大老都很看好她,然後蒲信圭、曹金龍這幫人,聽說也在招兵買馬,要一起辦什麼大事。所以我的時間也緊,得快點把名頭立起來……”

    他拿著夾涼菜的快子在桌子頓了頓,歎一口氣:“原本跟嶽雲約著今天打,他找不見我,說不定以為我已經死了,我待會還得回去報備……你這邊呢?跑來福州,怎麼想的,不會是有什麼大桉子要做吧?”

    “我就算有大桉子要做,會告訴你嗎?你這不是瞎問!”

    左行舟便抬起頭來,一臉鬱悶地盯著他。

    寧忌與他對望片刻,才擺了擺手:“行了,能有什麼事情做,我這是行萬裏路勝過讀萬卷書,就是過來遊山玩水長見識的,頂多你們打起來,我看看熱鬧……隻有一件事,你回去也可以跟左文軒報備一下,讓他發動一下你們左家的力量,幫我找找那個叫做於瀟兒的賤人……”

    “這個倒是可以,但是……”

    寧忌嘰裏呱啦,左行舟但是還沒說完,陡然見他愣了愣,隨後眼睛湊了過來,一臉驚悚地眨著,好半晌才開口。

    “哎,你說……於瀟兒那個賤人喜歡騙人,你們這邊,這個叫做陳霜燃的賤人也這麼喜歡騙人,她們……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左行舟也眨著眼睛:“……你開什麼玩笑,扯澹呢。你也說了,於瀟兒在西南多少年了,這邊陳家也是多年的大海盜,人陳霜燃是早就在這邊的……”

    “說不定……是化名?是義女?冒名頂替?”

    “滾,別插科打諢。”

    “不是啊,我說真的。”寧忌誠懇地看著他,“一開始還沒什麼想法,現在一說到她們很像,我忽然就……很想看看這個賤人長什麼樣子。這樣吧,左大哥,反正你也是當臥底,那我武藝高強,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就帶我……帶我們兄弟兩個,多個人,多份力量,你說是不是……”

    “你別想!你剛剛才說過不搞事的——”

    左行舟的吼聲從房間裏傳了過來,將抱著幾件收下來的舊衣服走過廊道的曲龍君都給嚇了一跳,隨後,她也聽到了同居者的笑。

    “我這是嫉惡如仇啊,哥……”

    房間裏隨後又是一陣吵嚷,不久之後,似乎是答應了什麼屈辱事情的左行舟氣呼呼地從院門離開,與曲龍君拱手打了個招呼,曲龍君也是得體地與之道別。他的身影自院門轉開後,曲龍君看到笑嘻嘻跟出來的小龍過去將院門拉上,隨後轉過身來,朝她豎起了一根手指,臉上的笑,斂去了一些。

    曲龍君點點頭,靜靜地站在那兒,她看見小龍翻上黑暗的院牆,似乎是朝著左行舟消失的方向,跟隨了上去,轉眼間消失在夜色裏。

    按照她的理解,小龍與左行舟原本應該是在西南就有深厚交情的同伴,也不知道小龍此時為什麼會表現出這種提防的應對。但既然他這樣做了,肯定是有道理的,曲龍君原本是想去洗一個澡,但此時便不去洗了,她想了想,去查看了一下棗花馬的狀況,確定了鞍韉的完整,之後又查看一下廚房的幹糧,才抱了一根棍子,坐在院落的屋簷下等。

    小龍回來時,子時已經快要過去,他從院子的屋頂上跳下來,似乎在思考著一些什麼,轉過頭看見她手持棍子的樣子,忽又笑了笑。

    曲龍君抿著嘴唇,眼睛大大的,隻以眼神問詢,對麵的少年微微的搖了搖頭,道:“我在想要不要換個地方住。”

    曲龍君道:“那我去收拾東西?”

    “不用了。”寧忌想了想,“我留一份記錄,應該沒有事。”

    曲龍君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但隨後也隻是點了點頭。

    從西南出來,路途萬裏,寧忌武藝高強,也一直有著跳脫無畏的一麵。

    但與此同時,他的真實身份,對於天下所有人而言,都是最為特殊的一樣東西。

    左行舟在見到寧忌之後,打死都不願意離開,這是因為倘若寧忌在東南的地盤上出事,寧毅的憤怒,整個天下沒有幾人可以承受,因此至少掌握基本的信息,可以高於他重要的臥底任務。

    但與此同時,左家之於西南,定位卻並不見得有那麼清晰。若是在對抗女真人的戰場上,寧忌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自己堅定的戰友,然而離開戰場,他們也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的立場。

    倘若左家人在私下裏已經做出決定,會幫助東南的朝廷,對抗西南,那麼自己在福州的暴露,是極難有僥幸可能的。

    寧毅的兒子,不能落入敵人的手中,到時候唯一有尊嚴的選擇,隻有幹脆利落的死。

    寧忌在以前就接收過這樣的信息。而就在與左行舟的談笑之中,他便清晰地理解了它們……

    夜色深邃,少年男女站在院落裏相望了一陣,又清澈而溫暖地對望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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