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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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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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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18 21:46:17
第1235章 盛夏(七)

    夜色漸深,但暑熱未褪,銀橋坊間,隨著一場對峙的進行,夏日的熱烈氣氛幾乎要燃燒起來,而名為嶽雲的年輕人,心中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燒。

    “無恥淫賊!你有種出來,與我單挑——”

    “這不是正在單挑嗎——”

    嶽雲的咆哮未息,前方衝上來的少年便與他撞在了一起,雙方拳鋒往來,或化爪、掌變化,相互對攻間,勢大力沉的嶽雲卻總是難以破開對方阻擋的那道防線。

    他的身材雖然高些、力量也大,但對方拳法剛中帶柔,縱然大開大合總能占據上風,但少年的功夫底層卻往往帶有一股莫名的韌勁,猶如漩渦、大海,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偶爾占得優勢,對方便總能衝撞回來,又或是直攻下盤,將他拖得滾倒在地。

    “龍傲天——”

    嶽雲隻能憤懣怒吼。

    “打架都不專心,我們一起上你還有命?”

    “翻子拳也不過爾爾哈哈哈……”

    “來嚐嚐爺爺我這招天下無敵殺人拳啊——”

    名叫孫悟空的猴子嘰嘰喳喳,口中說些聽不懂的話,在街頭便將他攔截了幾輪。嶽雲自幼得父親傳授衣缽,此時縱然怒意上湧,這一番比鬥之間,也漸漸地感受出來一些東西來:

    對方的年紀雖然可能比自己小兩歲,但一身武藝的路數極有章法,身形靈動、下盤功夫沉穩,挨打的功夫也極為到位,隱約有正統十三太保功自幼修習的痕跡,並且打鬥中的躲避意識不遜老兵。雙方以拳法互拚,打得固然是會痛,但想要分出勝負卻極不容易,自己也是因此,屢屢突不破這牛皮糖的防線……

    有這等身手的,多半是出自某些家學淵源的武林世家背景……

    隻是對麵這猴子的嘴巴實在聒噪,他腦子裏這些東西尚未想得清楚,某一次倒地起身間,隻見那邊的壞人“龍傲天”朝這邊走了幾步,朗聲道:“等一下。”

    對麵“孫悟空”揮舞了手臂和拳頭,嶽雲張開嘴,露出唇齒間的鮮血,隨後舒展開雙臂:“肯來了?”

    “龍某想要問一問,是背嵬軍嶽家的嶽公子,是吧?”

    “你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那倒是好。”對麵的龍傲天點了點頭,目光和話語,都頗為平靜,“我再來問問嶽公子,這福州,可還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嗎?”

    “自然有王法,因此才容不下你們這樣的奸邪橫行——”

    “我怕搞錯了。”龍傲天一字一頓,緩緩地點頭,他的目光望著嶽雲,停頓了片刻方才道,“所以我想先問問,嶽公子,你說我與……我家兄弟是奸邪,可有證據嗎?”

    “你想巧言令色……”

    “你說我們是淫賊,可有苦主嗎?”

    “……小爺可不管你們的狡辯!”

    “我覺得,嶽公子應當管。”

    嶽雲雙手握拳,咬牙切齒,對麵,擺動手腕和拳頭的少年已將他擋住,而在更遠處一點,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目光清冽,冷冷地盯著他,由於那話語的斬釘截鐵,嶽雲一時間竟沒能回答。

    他也是不願意多扯,隻想直接衝上去,將對方都打殺了。

    猶豫了一瞬。

    那“龍傲天”道:“自景翰朝以來,十餘年來,天下板蕩,許多地方,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王法、秩序,綠林人士可以以武亂禁、叱吒縱橫,普通人卻隻能顛沛四方、流離失所。嶽公子,我們兄弟來到福州,趕一輛馬車,擺一個小攤,這鋪位,是真金白銀與坊間租的,賣的東西,也都是眾人覺得有趣之物,你情我願,絕不強買強賣。嶽公子,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願意奉公守法?是因為你們說了,這裏是天子所在,是有王法、有秩序的地方!”

    嶽雲冷笑:“你們這等人,不過一時偽裝……”

    “龍傲天”搖頭:“不論你覺得我們是否偽裝,既然有王法,說我們做了壞事,你當有證人、證據。可如今呢?嶽公子,你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在這街頭隨隨便便的就要打人殺人,今日大家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打壞了胖嬸家的東西,你作何解釋。”

    “我自會賠償。”

    “哼,打壞東西,說句賠償,就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了?紈絝習氣、衙內性格。”曲龍珺搖了搖頭。

    寧忌在這邊跳了起來:“沒錯沒錯!玩褲吸氣、衙內性格!”覺得這兩句話真是押韻,大大的漲了麵子。

    站在那邊的嶽雲臉色已經紅了起來,不過,他知道自己是對的,眼下倒是沒有亂陣腳,口中道:“哼,在江寧,時人皆知五尺淫魔龍傲天、四尺淫魔孫悟空的可惡!那‘平等王’時寶豐對你們的懸賞,如今可都還白紙黑字地掛著你,你別以為隔得遠了,巧言令色便能逃過去!”

    那“龍傲天”卻隻是笑了笑:“請問所謂‘平等王’時寶豐,是你家哪位親戚嗎?又或者,他是當今陛下金口玉言,封的王不成?”

    “……”

    “‘平等王’時寶豐,是個十惡不赦的土匪!”這一刻,“龍傲天”朗聲開口,眉宇凜冽,“去年,所謂公平黨在江寧開會,五位大王內訌,攪得江南大亂,民不聊生!嶽公子,今日的福州,就有許多人是從江南逃難過來的!這裏不少百姓的親人,如今都在江南屍骨未寒呢!”

    曲龍珺沒有內力,這話語固然不能響徹整條長街,但這一刻語調清朗,街邊不少人都在同時出聲呼應起來。她說的當然是事實,眼下抵達福州的眾多災民,誰不是受這場江南大亂的波及?

    “嶽公子,還是那個道理。”曲龍珺道,“我們來到福州,願意遵守這裏的王法、秩序,是因為你們說這裏有王法、有秩序。但若是在江南那種地方,沒有王法、沒有秩序,我們兄弟,也有自己的活法,我們與時寶豐一家結下的梁子,將來自有清算的一天。但今日在這裏,你若覺得我們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便將證據拿出來,將證人找出來,不要再無理取鬧,丟了背嵬軍與嶽將軍的臉!”

    她說到這裏,邏輯清晰,擲地有聲,尤其是“與時寶豐一家結下的梁子,將來自有清算的一天”這句,周圍的一眾少女聽得都要暈厥過去,她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龍公子”,在綠林間可能有著怎樣的身手與地位。

    寧忌聽到這裏,心中也是一陣激動翻湧,想不到還能這樣解釋自己與時寶豐的關係:沒錯沒錯,我與那平等王結下梁子,你們算是什麼東西……他一時間倒是沒有多想,自己的家世若是亮出來,時寶豐恐怕都沒有資格結這番仇怨……

    周圍的人因為對公平黨的指控變得議論紛紛,嶽雲一時間咬牙切齒,想了片刻,又想提起嚴雲芝的事,卻見對方的目光掃了過來。

    “……至於你說的我與那嚴雲芝嚴姑娘的事情,恐怕我與嚴姑娘的關係,比之你跟她,還要更熟一些……”她的目光在寧忌後背上微微停了停,“……對吧?”

    嶽雲臉上的神色便是一愣,一陣紅一陣白的說不出來話。

    周圍的女子見此情形,腦中幾乎已多寫了一部“嚴九娘傳奇”,當下便是一陣喧囂。

    “對啊對啊,嚴姑娘的事情跟你有什麼關係——”

    “讓嚴姑娘自己來——”

    “你這個醜八怪,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嗚嗚嗚……”

    寧忌揮拳擋在了似乎隨時要爆炸的嶽雲身前,偶爾嘰歪兩句:“對啊對啊,嚴小芝那個蠢貨跟你有什麼關係,哈哈哈哈……”

    覺得哪裏稍稍有些不對,但這一刻倒也不好細想。

    嶽雲抬起一根手指來,雙目通紅,要不是年紀不大,此時就要炸開了……

    ……

    銀橋坊上嶽雲的到來,是來到福州之後頗為有趣的小小插曲。

    雖然對方紅著眼睛最後仿佛踏著滿地泥沼般離去的背影看來有些淒慘,但少年人想成長總要受到諸多考驗的。

    一度因為死賤人於瀟兒而受到汙蔑幾乎死去的寧忌,對嶽雲的這番遭遇有一點不忍,但算不得多。作為同樣的少年人,他在領教了翻子拳後,對對方的武藝倒是更有期許了。年輕人,經受了各種心理摧殘後,會變得更加強大——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很有發言權。

    過去在西南之時,父輩偶爾說起背嵬軍、說起嶽飛,評價極高,寧忌對於嶽家的這對姐弟,向來也有著“雖未蒙麵、心向往之”的神交之感,今日如此有趣的一番切磋,將來若能重逢,揭開身份後再做一輪比試,想來雙方都會感到分外有趣。

    他想到這一幕,心中甚至都開始期待起來了……

    雖然嶽雲憋屈離開的時候,真像是一條狗……

    銀橋坊間,由於方才的這番打鬥,不少人都明白了寧忌與曲龍珺“綠林高手”的身份,一幫少女對於曲龍珺的追捧更為狂熱起來,曲龍珺擔心寧忌比武過後的身體,過來詢問了一下,但寧忌軍醫出身,跟嶽雲互毆的一些皮外傷對他來說隻是小事,一番安慰,曲龍珺才又回去繼續“騙錢”。

    寧忌則從小貨車裏弄出了跌打的藥材,當場給自己敷上。他是綠林高手,一番打鬥之後給自己用藥,當場便有不少人過來買這跌打的藥膏,寧忌當場叫了一波價,狠狠地賺了一番黑心錢,就連跟曲龍珺買書的少女們,這一刻都為這藥膏掏了不少銀子。

    目睹了方才一切的於賀章與孟驃此後又下來關心與打招呼,寧忌敷衍幾句,賣了兩份藥,方才叫他們滾蛋。

    夏日的夜緩緩地過去,就要到五月三十的子時了,嶽雲铩羽而歸後的訊息正朝四方蔓延。臨近收攤的時候,“歸泰盟”的陳華聽到了消息,匆匆地趕過來,找到寧忌與曲龍珺,恭維了一陣。

    他與文質彬彬的曲龍珺並沒有太多的話題,倒是與當初給過他下馬威的寧忌頗為投契,此時拖著他大大的誇讚了一番,某一刻,隨口提起了一件事情。

    “……這小閻王嶽雲,最近在城裏真的是無法無天,還好龍小哥、孫小哥出手,能壓他一頭……龍小哥尤其厲害,隻是幾句話,竟就能讓他灰溜溜地跑了……最近被他找上的人可真不少……”

    “……他好勇鬥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天就被我耍,今天不也一樣,倒是你們,最近又怎麼惹他了?”

    “唉,我們哪敢惹他啊,真惹他的不就是前幾天的那件事嗎。哦,就是這裏啊,那兩個不要命的……”

    “……呃?”

    “孫小哥你忘了,就是前些日子,在這裏打起來的那兩個啊,一個‘混元斧’周刑、一個‘虎鯊’詹雲海,跟這嶽雲打了又跑掉了的。”夜色深邃,周圍的攤鋪都已經在收拾了,陳華低聲道,“那次打完之後,可能這兩人又怎麼惹到他了,這幾日嶽雲大打出手,滿城內外的在找這兩位的下落呢,說是找到了,就要親手把他們打成泥。唉,要是早知道龍公子那幾句話就能將他嚇退,好多人都得少挨一頓打……”

    “……哦。”

    陳華搖頭晃腦,還在咀嚼“龍傲天”那一番言辭的精妙。寧忌點了點頭。

    嶽雲在找周刑、詹雲海……

    他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時間想不得太清楚。

    過了一陣,城市裏敲了子時的鑼。

    五月三十的淩晨了,月底的天空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眨眼睛,寧忌與曲龍珺收拾了攤子,駕駛著馬車往回走。

    陡然間,他才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望向了一旁曲龍珺正在說話的側臉……

    於是平靜的五月,在這一刻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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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22 19:54:21
第1236章 盛夏(八)

    淩晨了。

    左家的宅邸當中,大部分的人已經睡下。內宅的院子裏,左文軒拿著口杯,給過來彙報的人倒了茶。

    石桌上,驅趕蚊蟲的半截熏香生出煙塵嫋嫋,手一揮,亂得像左文軒此刻的思緒一樣,混亂衝散。

    “……今夜攔住嶽雲的那位名叫孫悟空的少年,看著很像是……”

    “唉,跟他說過不要去,還是找過去了……”左文軒揉了揉額頭,“此事,需要嚴格保密。”

    “真的是……”

    “一旦暴露,事情可大可小,今日尋一尋陳霜燃,找一找左行舟,就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場麵了,這事情會關係到將來西南對東南、甚至對整個儒學的態度……”

    “明白了……”

    “……”

    “但是行舟……”

    “二十二出的事,至今找不見……”

    夜色之中,左文軒的話語低緩,像是害怕吵醒了睡著的人們,又像是落在水麵上的漣漪。

    “可能沒了吧……”

    ……

    同樣的夜。

    用短刀刺啦刺啦地刮掉了臉上的胡子,待到鏡子裏的那張臉漸漸變得有點“朗眉星目”起來,腦中卷起的另外一些情緒才又讓他砰的一聲將刀子拍在了桌麵上。

    “幹的什麼事情……”

    醜時已過半,外頭的城市安靜了,但心中的煩躁翻湧未息。已不獨獨是晚上在銀橋坊受到的膈應,其間還有更多的挫敗感。他草草地披了衣服,複又出門,跟門房那邊道:“徐伯,我去趟公主府。”

    騎馬穿過了夜色。

    不久之後,他坐在星輝灑落的院子裏,由姐姐給他揉了些跌打的藥酒,口中說起晚上的進展。

    “……在江寧時,陳帥曾經說過,這龍傲天乃是華夏軍的戰士,隻是臨時接受了任務離開了……嚴姑娘當時還以為他死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裏。想不到在這裏見到……”

    “原來是他……”

    伸手拍打著嶽雲身上的藥酒,銀瓶的神色一時間也頗為肅穆。

    隨後道:“你怎麼剃了胡子?知道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姐啊!說正事呢!”嶽雲惱羞成怒。

    銀瓶笑了笑。

    “如此想來,左文軒的態度倒是明白了。左行舟在銀橋坊放你鴿子的那晚,是見到了這兩位淫魔,接上了頭,左文軒應該也是知道的,因此跟你說事情並無蹊蹺。但如此一來,從他們的口中,應當是找不到左行舟的消息了……奇怪,他們為什麼來這裏……”

    “寧先生是救過我們,與爹、與陛下他們也有交情。可說到底,西南弑君造反,與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過來的人有明有暗,沒什麼出奇的……”嶽雲甕聲甕氣地說道。



    “話是這樣說。”銀瓶拍了拍他,“過去在江寧,與嚴姑娘打交道打得多,後來陳帥又說了那龍傲天乃是他們的人,因此不曾細想,但如今想來,若真是西南的細作,這人的行動,真是奇怪。按照嚴姑娘的說法,這人藝高人膽大、性情正直卻又口無遮攔,但今日與你這一番說法,卻委實心思縝密、滴水不漏……”

    “……他當初是故意破壞嚴家堡與時寶豐的親事?”

    嶽雲瞪起了眼睛。

    “不無可能。”銀瓶想了想,“但總之都顯得奇怪。最奇怪的是,他們年紀都不大,在江寧之時,甚至都夠不上出來當密諜的要求,而且老是頂個淫魔的名頭到處跑,說起來都讓人覺得難堪……”

    “姓孫的那個底子很穩,有傳聞中太極圓轉的功夫。”嶽雲仔細想著,道,“姐,你說會不會是黑旗當中的小輩出來曆練?”



    “這個可能倒是很大,不過若這樣想……嶽雲,倘若你出門遊曆天下,混個五尺淫魔的名頭回來,你覺得,大家會怎樣說你?”銀瓶說到這頓了頓,搖了搖頭:“……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嶽雲也搖頭感歎,“爹會一掌打死我。”

    “那倒不會……吊起來打是免不了的。”

    “還說不了親了。”

    “全家都抬不起頭……”

    “哼哼……”

    “嗬嗬……”

    這個晚上突然見到曾在江寧尋找過的兩位淫魔,一時間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姐弟倆一麵思考,一麵隨意調侃了幾句。過得一陣,嶽雲方才道:“那左行舟,便沒有頭緒了……”

    銀瓶也沉默了片刻。

    “福州的狀況,最近看來,早不是一件兩件小事的問題……嶽雲,這裏在打仗了。”

    她說到打仗,嶽雲身上的肌肉便頓時緊繃了一瞬:“……嗯?”

    “還記得出來之前,爹曾經跟我們說過,船隊回來之前,福州可能會有一場大亂嗎?”

    “……便是這次?”

    “如今看來,有極大的可能,會是這次。”銀瓶道,“最近半年以來,福建各地許多士紳心懷不滿,時不時的挑事,甚至殺黃狗鬧得沸沸揚揚。他們在暗,朝廷在明,這樣子打怎麼也打不完,其實雙方也都算不得滿意,陛下想要解決這件事,各地心懷不軌的士紳何嚐不想——他們不會等到海貿船隊回來的,要麼對海船動手,要麼就會在此之前……”

    “……”

    “三四月間陳霜燃動作不斷,處心積慮也好、適逢其會也罷,都已經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她是火藥桶邊最明顯的一根撚子,接下來這盤棋的棋眼,十有八九便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想要鬧一場,各方心懷不軌之人想要在她身上壓一注,陛下、殿下乃至於城中的各位先生,恐怕也想擺明車馬的打過一輪,隻要這次能勝,私下裏搖搖擺擺的牆頭草,就能安分很長一段時間……”

    “可是……”嶽雲想了想,“李先生說過,治國之法,最好的還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若官家因循守舊,許福建地方鄉紳以權力名分、許興複從龍之功,那些許鬧事的刺頭,自然可以在世人察覺之前,就在暗地裏處理掉。可陛下不願福建一地隻是偏安的小武朝,要厲行革新,那就沒有辦法了,世道與之前不同,八九成的人心中都要犯嘀咕,那想要革新能進行下去,總是要打掉最冒尖的刺頭,才能讓後方的搖擺者,知道革新的堅決。”

    銀瓶歎了口氣:“如今看來,鍾二貴、左行舟,也都是陷在這場變亂的波瀾裏了……”

    “……那莫非就……不喊冤,不找人了嗎?”

    “冤要喊,人也要找,但自己也得清楚,接下來到底會是怎樣的一回事,如今看來,一個不好,福州城要血流成河。”

    銀瓶說到這裏,微微的頓了頓。

    “仔細想想,銀橋坊的兩人既然是西南過來,左文軒也知道,那事情便有些複雜,有些事,該問、不該問,不太好分辨。你這性子,最近就不要再打上門去,免得節外生枝……若是有空,由我找個時間,去探探那五尺淫魔的底。”

    她說了這些,嶽雲先是點頭,隨後卻有些猶豫起來,欲言又止一陣:“姐,要不然,還是我去吧……”

    “……怎麼?”

    “那、那家夥是個淫魔,長得道貌岸然的,在街頭便騙了一大堆無知女子,姐……你畢竟還沒成親……”

    話沒說完,背上便挨了姐姐一拳。

    “說什麼呢,我也是無知女子嗎?”

    “姐你當然不是,不過他確實長得還行,有我剃了胡子之後的七分帥氣……而且淫魔據說都不是武藝高,我主要怕姐你著了他的手段……”

    嶽雲想起江寧的嚴雲芝,雖然還不知道那五尺淫魔到底有些什麼手段,但此時仔細一想,警惕心已提到最高。對於向來可靠的姐姐一陣諄諄勸阻,期間又被毆打了一頓,也顧不得了。




    銀瓶被他的認真弄得哭笑不得,打了一陣,說起最近在公主府的任務,“不一定有時間去”,才讓嶽雲停止了嘮叨。此後再想想,複又覺得荒謬。

    “勾心鬥角、八方聚會,往日裏說起來,如當初的西南成都、如江寧大會,都還算是些大場麵,可到了咱們這裏……早幾日說的是什麼花和尚吞雲來了,今日又有這四尺與五尺的兩個淫魔,這福州……是怎麼了?如此大事,竟就隻引得一群淫魔紮堆嗎……”

    星光之下,苦笑歎息……

    ……

    同樣的星光,在福州城的上方蔓延。

    夜半醒過來時,曲龍珺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對麵床上的身影。

    她躺在床上,看著那邊,咬著手指頭等待了一陣。

    之後拿起火折子,點亮了掛在床邊的小燈籠。

    心中像是缺了一塊……

    感到恐懼……

    她提著燈籠,從房間裏出去。

    ……

    將近寅時了,銀輝從夜空中灑落。

    寧忌坐在屋頂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屋頂在夜色的清輝下延伸。

    腦海之中,在想著複雜的問題。

    某一刻,聽到下頭傳來細微的聲響。

    曲龍珺下了床,在房間裏走,去到茅房的方向,又穿過了側麵的廊道。

    “小龍、小龍……”

    他聽見她輕輕地喊起來,那聲音很是柔弱,像是夜色中的一隻兔子。

    不知道為什麼,寧忌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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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25 15:08:15
    第1237章 盛夏(九)

    “小龍……”

    銀輝之下,少女的嗓音怯生生的,響起在院子裏,也像是星光下的浮塵一般漾開……

    寧忌看著她的腳步穿過了院子,打開門朝外瞧了瞧,回過頭後,她在下方仰起了臉。

    “……小龍。”

    那聲音這才微微的變了變,不再柔弱了,像是突然間安靜了下來。

    她轉身輕輕地關上了院門,隨後回到房間,喝了口水,攀著梯子,朝屋頂爬上來。

    在寧忌身邊坐了下來。

    一時之間,他們都沒有說話。

    安靜的夜,星光灑在前方的屋頂與街道上,像是一片大海,呈現出銀色、黑色相間的波濤來。城市已經睡去,遠遠的有樹的影子,睡在黑色的院牆邊,小小的樓船就像是身形龐大卻溫馴的動物,在泛著微波的河邊入眠,隻偶爾有更夫走過遠處的街巷,燈籠帶著的溫潤的光芒一點點的往前方浸,像是城市的睡夢中滲出的光芒。

    他們也像是在這片安靜中睡著,看著這夜色,不願意醒來。

    不過,倒是寧忌首先說了話。

    ……

    “可能……出了些事情……”

    “嗯。”

    “那天過來的……一個朋友,叫做左行舟的那個,也許是出事了。”

    “‘混元斧’周刑。”

    “嗯,我……我也不確定。”

    ……

    對於這件事情要不要說,寧忌在這個晚上一度糾結了許久。

    但此刻坐在屋頂上,身邊的少女卻並未表現出太多的追問,他能夠感受到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身邊,她的手臂軟軟的跟他靠著,穿著麻布長褲的雙腿伸長了,腳下是灰白的布鞋。她的身體並不像他那樣發熱,甚至給人以清涼的感覺。

    寧忌也就忍不住說出來了。

    ……

    “……我還在西南的時候,與左家的人,有過一些私誼,甚至……在打女真的戰場上,也是戰友……這次福州的局勢緊張,左行舟想要扮個壞人,幫朝廷打探情報,前幾天就是嶽雲跟他在做戲……今天嶽雲找過來,大張旗鼓地找周刑與詹雲海,我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已經失蹤了……而且朝廷這邊的判斷是,兩個人很可能已經出了事……”

    “……不會是嶽公子在繼續給他們造勢嗎?”

    “……可能很小,如果他們已經順利地打進敵人內部,這邊再乍乍呼呼的造勢,更大的可能是會節外生枝,而且,前幾天,左文軒過來找我,他說的一些話、開的一些玩笑,我當時不明白,現在想想倒是清楚了……他想要打聽左行舟跟我有沒有什麼聯係,但又不想驚動我……”

    “……左文軒是……”

    “……啊,就是那個眼鏡,他是……”

    ……

    福州的後半夜,有夜風輕輕的拂過,寧忌大致地說起左家的一些狀況。對於福州之行,過去一個月間的預期都是很輕鬆的,他的腦子也並沒有提起太多的警惕心,但此時已經被驚動,很多的事情就能夠組成具體的脈絡了。

    回過左文軒與嶽雲的行為,左行舟很可能已經失聯了數天的時間,而且已經有了一些出事的證據。

    但這還並不是讓他感到為難的事情。

    他感受著右側臂膀傳來的少女柔軟的觸感。

    自江寧城內重逢以來,兩人之間早已有過一些曖昧的肌膚接觸,在旅行途中的攜手、在山洞間的擁抱、亦或是來到福州後一起洗腳時的打打鬧鬧。但這一刻,屋頂上的這一份接觸,似乎又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他感到眷戀。

    有些為難的話,眼下的這一刻,並不好說。他是從最嚴苛的戰場上下來的戰士,在過去的那些時日裏,遭遇任何事情,他都可以一往無前的奮勇迎上,左行舟出了事——甚至於左行舟死了——這原本都不是多麼難麵對的一個狀況。但這一刻,對於如何安排好她,他沒能想到萬全的方法。

    “……我從西南出來,其實有點像是離家出走,不闖出個大的名頭,不好回去,所以到了福州,也不願意跟左家人有太多的往來……當然,也不是說左家眼下,就真的遇上了什麼難事,這是他們的地頭,一些壞人,總之都會被清理掉的……”

    一番話語,前頭分析事態,邏輯倒是清楚的,到得之後因為還沒能完全想好,便大概地說了幾句廢話。寧靜的夜風與少女並沒有給他太多的負擔,隻是某一刻,在他微微頓了頓時,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龍,我剛才還以為……你丟下我了……”

    這句話說的,便不是左行舟的事情了,寧忌偏過頭去,夜色之中,他看見曲龍珺迎了上來,將柔軟的唇,印在了他的嘴上。

    夏日的夜,冰冰涼的感覺,到了心裏,卻複又化作了溫暖的觸感。寧忌並沒有感覺到意外,似乎早就知道,某時某刻在某一處地方,這些事情是會發生的,而心跳的感覺又在砰砰砰砰的,變得很大……

    “……我、我……我不會的……”

    “……嗯。”

    他們的影子在屋頂上,輕輕地觸碰在一起……

    ……

    夜風從海上來,靜靜地吹拂過星光下的古城,更夫的燈籠浸過這條長街,又在那條街巷上漾起。

    他們在屋頂上又坐了許久,到得夜色最深時,寧忌才將在安靜中睡去的少女抱起來,緩緩的走下屋頂。他的武藝既高,心情也平靜,抱著少女走下陡峭的木梯時,便如同從高空緩慢而平穩地降落。

    他將少女放回房間裏的床上,腦海中還有對方方才傾訴衷腸的話語。

    “……小龍。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其實是武家的女兒,我的父親是將軍,因此,在幼時雖然念書、彈琴、學做女工,可那個時候的我,其實更想當的,也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女將軍……”

    “……父親去世之後,被聞壽賓買下來,學了許多東西,過的是很昏暗的日子……小龍,那段時間,我不敢想太多,有些時候,會想要去死……我到了西南,聽聞壽賓的話,要去給華夏軍搗亂,後來,最昏暗的那一天,我遇上的是你……我還以為自己會死在那一天……”

    “……當時的我,好像真的是死在那一天了……醒過來以後,你和顧大嬸每天都讓我看到了新的東西……那個時候你整天板著臉,我好怕你,可是慢慢的,我才知道你想讓我當完整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個時候,我才剛剛想起以前,我想到小時候,想到死了的爹爹,慢慢的想起更多的事情……小龍,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個貨物,你救了我,我有時候想,是不是就成了你的貨物,我會這樣想很久很久……”

    “……離開西南之後呢,我經常會想起你和顧大嬸。小龍,我會經常想起你板著臉,也想起你那天晚上殺聞壽賓和其他那些人時的樣子,你武藝高強,又很正直,離開西南之後,便我再沒見過這樣的人了,後來在江寧的那一天,忽然又聽到你的名字,真的像做夢一樣……”

    “……小龍,我想跟你在一起……”

    ……

    “……我想跟你在一起,卻不是想變成你身邊的累贅……小龍,過去的一年多,我從西南走到江寧,前半程華夏軍的叔叔伯伯教過我很多東西,後半程,我也看到很多東西,我看見很多普通人,他們也會努力地活,也許有的人坑蒙拐騙、有的不那麼體麵,但我也學到了許多,你知道嗎,我會扮乞丐、會裝腔作勢、會把自己打扮得很醜……”

    “……但我想,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就像是你在西南給我的那本書上寫的一樣,普通人也會有自己生存的辦法,女人也有……我可能成不了你這樣的大英雄大俠客,可世上也有許多人,要找到自己的活法……”

    “……小龍,我想跟你在一起……那我們在外頭,就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事情,我知道你會猶豫、也會為難,可我不願意你因為想要保護我,就變成一個畏畏縮縮的人……我是武家的女兒,我也不笨,我一定會找到辦法,在這樣的世道上跟你一塊活下去,小龍,我想求你幫幫我……”

    ……

    除了最初的那句“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微微帶著哽咽,在夜色中說話的曲龍珺其實平靜而又堅定。這總讓寧忌想起曾經在成都偷窺他的那段時間的情景,那時候的少女顯得柔弱而陰鬱,像是一朵蒲公英,風一吹便會散掉,這柔弱引起了他的保護欲。

    但眼下才會發現,重逢的這段時日以來,少女除了在“帶上她”的話題下總是顯得有些擔心,其餘的時刻,已經像是柔韌的野草了,她做事總是有章法、有條理、有主見,尤其是在最近福州的這段時間,更是顯得從容而獨立。

    她從武家的女兒變作被人賣掉的瘦馬,或許眼前這樣的曲龍珺,才是她內心之中,原本就有的模樣。

    甚至於在說“我想跟你一起”這樣的羞人話語、乃至親吻過來時,她除了肌膚變得燙了起來,麵上仍舊顯得平靜而從容。

    這讓寧忌也減少了許多的尷尬。

    他也是想跟她在一起的。

    於是這個淩晨,他也這樣的跟她表白了。

    ……

    夜風撫動清晨的草與露。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少女正在沉睡,寧忌走到院落裏,打了一套拳。

    城市在安靜中漸漸蘇醒,遠處開始亮起燈火,雞正在叫,他手上的拳法緩慢而沉重,雖是空揮的拳架,卻猶如在攪動一片巨大的丹汞,身體之中,血液奔行正如大江大河。

    來到東南之後,少年人生第一次的,真正的感受到了大海。

    與此同時,他也感受到了與大海搏擊時的平靜。

    武振興三年五月三十的淩晨,東南,如火的盛夏。

    她與他,開始相互陪伴的盛夏——

    唉,失策了。

    我說了沒有一百萬的書我不看的,誰給我推薦的《滿唐華彩》……

    好看,他的上一本《終宋》也好看,都推薦一下。書荒的開殺吧,我們一起來等更啊……

    嗯,這章寫得慢純粹是因為情緒太難醞釀,跟看書追更沒有關係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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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30 09:14:35
第1238章 躁動的心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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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上午的陽光穿過晃動的樹影,投下搖曳的金黃。福州城南,一處鏢局的院落裏,人影回旋交錯,光影帶來的些許扭曲之中,被圍在中間的一名漢子拳架森嚴,偶爾擊出,便猶如重炮般的將對手打飛出去。

    並不是多大的鏢局,參與這場混戰的武者身上穿著看來也有些寒酸,大概是鏢局內一名壓陣的鏢頭帶著四名嘍囉合鬥這使拳的漢子。而在鏢局的小院周圍,還有數名武者,此刻正在圍觀戰況。

    過不多時,五人便被悉數打倒。

    院落裏大槐樹的樹影搖曳,蟬正熱鬧地鳴叫,那使拳的漢子環顧周圍,朗聲道:“吾乃‘鐵拳’倪破,吉州人,久聞飛雲鏢局的大名,但今日一見,倒不過爾爾……可還有誰,要上來賜教的嗎?”

    院子裏觀戰的還有一些綠林人,卻並非是飛雲鏢局的內部人員,有人出麵嚷了幾句,那倪破昂首回應,但一時間,並沒有打起來,直到他即將往院外走去時,一名穿著黑披風、雙手抄在胸前衣服裏的瘦子才站了出來。

    “飛雲鏢局穆鏢頭,是我好友,他今日不在而已……”

    “好,你要代為出頭……”

    “那倒不……”

    兩人如此說話,瘦子並不想打起來,但倪破已走得近了,雙方氣機牽引,瘦子手一翻,雙刀抽出,化作夏日裏的兩抹陽光,劈斬輪舞。一時間,似乎有陽光跳躍著在鏢局的院落裏亂飛,那“鐵拳”倪破口中“啊——”的大吼,雙臂揮舞,院子裏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

    下一刻,砰的一聲,使雙刀的瘦子被打飛出去,撞到後方的牆壁上,“鐵拳”倪破的手臂衣衫盡皆撕裂,暴露出裏頭珍貴的金絲軟甲來。

    “你的刀法,倒還可以。”倪破道。

    “我以為你……未持兵器……”

    “哈哈,今日他們輪番上陣,占你一點便宜,若有不服,它日我們公平一戰。”

    “技不如人,無謂多試……”

    “哼哼,倒是條漢子……”

    雙方便扔下一些場麵話。

    如果寧忌此時在場,必然會認得,眼下鏢局當中的不少人,都是跟隨於賀章到過銀橋坊的嘍囉。而這一刻,與這處鏢局隔了一條街的商鋪二樓,也正有幾隻眼睛,從窗戶口看完了下方打鬥的全過程。

    一身公子哥打扮的蒲信圭看著比鬥的結果,麵無表情,在他的對麵,便是所謂的“文候劍”錢定中。於賀章恭恭謹謹地在一旁站著,臉色緊張而難堪。

    “過去一年多,花了這麼多的銀子,讓你這次帶些可用的人來,你就帶了這麼一幫土雞瓦狗?”

    “實在是……公子來得太過突然,我手下武藝最高強者,不在此地,而且……”於賀章神色為難,“而且……蒲公子也知道,徐南薑於降虎寨起事,原本……他與我關係最好……”

    “我來得突然?”蒲信圭伸手拍了拍身前的桌子,“它日倘若衙差過來,豈不也是突然得很,你們怎麼辦?”

    “可……公子至少該跟我說一聲,我下頭的兄弟,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些本領,也才好表現出來……”

    於賀章也是無奈,此時還是上午,蒲信圭突然出現,將他叫上樓來,隨後那“鐵拳”倪破便進了飛雲鏢局,說是以武會友,在場的幾名好手恐怕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弄得頗為難堪。此時猶豫了一下,才又道:“公子,這次我過來,真有幾名好手,可眼下不在此地,公子若要考較,總該給個時間……”

    “方才那使雙刀的,出手其實還能看。”一旁的錢定中為他說了一句話。

    於賀章連忙點頭。

    蒲信圭看了他一眼:“我也知道這樣考較不太合理,可如今的局麵,後頭的大人們要的是安全,寧可錯過了,也不想預先招呼,被人做了局……老於我知道你的本事,真有能打的?”

    “是。”

    “比之這‘鐵拳’倪破如何?”

    “我不知倪破是公子從哪裏找來的高手,確實是厲害……”

    “不是我找的。”蒲信圭擺了擺手。

    “是。”於賀章心中便有了數,“我找的那兩位,任一人出手,這雙刀李琅都沒有出刀的機會。”

    “……真有這樣的好手?”

    “是,隻是這兩人在外頭,惡名昭著,據說在江南,與那平等王時寶豐,結過大梁子……”

    “哦?時寶豐交遊廣闊,聽說脾氣不錯,能結天下英豪,這兩人結的什麼梁子……”

    “應當是……奸汙了時寶豐家中的女子……”

    “謔——”

    “那這等高手,我也不好隨口支使他,凶得很……”

    幾人在窗口嚼了一會兒舌根。蒲信圭這才打發於賀章離開,待對方從房間出去之後,蒲信圭才與錢定中蹙了蹙眉:“那女人做事,真是扯淡。”

    “確實謹慎得厲害。”錢定中道。

    說了這兩句,蒲信圭這才從座位上起身,拉開房門,朝茶樓二層另一間房間走去。

    守在這間包廂門口的,乃是一名五十來歲的中年管事,他的身形精瘦,皮膚黝黑,乃是過去的大海賊、如今伴隨陳霜燃流落在外的管家陳鹽,照麵之後,對方將蒲信圭與錢定中放進去,房間裏的窗戶邊,便是皮膚稍稍有些黑,但樣貌卻頗為精致的神經病陳霜燃了。

    “今日這趟,讓人……失望。”陳霜燃看著蒲信圭,道。

    “你最近都是這樣,突然說要過來,人都不齊,怎能不失望?”

    “我隻想挑點好手,而且——安全。”

    “有好手啊,但是你這些天挑到幾個了?”蒲信圭坐下,拍了拍桌子,“我特麼現在都煩你!真正的高手你當是家裏養的狗?隨時在家裏等著你上門呢?招呼都不打就殺過來,人家不用出去花天酒地找樂子啊。”

    “這樣才真實。”

    “我真你母……”蒲信圭手指在空中抖了抖,“我告訴你,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說要做場大事,你知不知道這次十幾家、幾十家的人往福州趕,等到趕過來了,要幹什麼你現在還沒有說清楚,就偷偷的這裏看哪裏看,說是要挑好手……陳霜燃,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諸葛亮啊?還是武則天?你當這下頭的人都是螻蟻、都是棋子?你以為他們想不到你的盤算?”

    蒲信圭敲著桌子:“我告訴你,現在許多人都已經在私下裏說了,你陳霜燃是想要做大事,但是把大家叫來,統統是給你當煙幕的嘍囉,是吧?他們過來了,你就想讓他們搗亂,好處你壓根沒想分給他們,是不是!?”

    蒲信圭壓抑著聲音,低聲咆哮。

    對麵,陳霜燃歪頭看著他,嘴角有一絲奇怪的冷笑。

    “……有什麼好處?”

    “……啊?”

    “蒲公子,這次有什麼好處?”陳霜燃輕聲、卻也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與朝廷鬥,想將這不倫不類的小朝廷鬥倒,大戶跟朝廷鬥,想要福建一地的權力,至於下頭的這些人,他們過來,不就是要跟朝廷搗亂的嗎?私下裏,他們沒有收錢?”

    “收……就算收了錢,他們也不想被蒙著眼!”

    “蒙著眼有什麼不好?陛下要納妃,福建震動,各家各戶都到福州來湊熱鬧,各家養著的鏢頭、綠林人也都到福州來尋個前程……被蒙著眼睛,官府就算抓了他們,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若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他們有的會被嚇回去,有的會給官府通風報信……這些信不過的嘍囉,在大事麵前,當然就是用來當煙幕的,各地的宗支、老爺都沒有說話,蒲公子你著急什麼?”

    “你……”

    “蒲公子你著急的,不過是被我搶了風頭罷了。”

    “……”

    陳霜燃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到這裏,倒將蒲信圭說得沒了言語。過得片刻,他“嘿”了一聲,在桌前坐正了。

    “陳家妹子,同是天涯淪落人,話我給你說清楚,我暫時是沒鬧清楚你打算做什麼,我也不知道你蠱惑了哪些老大人,就聽了你的鬼話,但蒲家的力量、曹盟主的力量,可還在我的手上捏著,這次我若不讓你成事,你也成不了。”

    他這話說完,對麵的目光便望了過來,少女直勾勾地盯著他。

    蒲信圭舌頭在嘴角舔了舔,也徑直地盯了回去。

    在福建一地,與皇室真正起了大矛盾的,本質上還是各地權力受到動搖的宗族,這些宗族勢力有的堅決、有的搖擺,有激進的部分已經結成聯盟,也有更多的,雖在觀望,卻也絕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對造反做出相應又或是暗中提供幫助。

    這個巨大而又鬆散的聯盟,才是反抗勢力的基礎。

    而在明麵上,陳霜燃與蒲信圭,如今是反抗武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操作得好,背後激進的宗族大佬們,就有可能將利益付於他們的身上。

    最近一個月,陳霜燃很明顯的得到了各方麵的支持,而對蒲信圭這邊來說,雖然一開始選擇支持的態度,到得此時仍舊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他也明顯的不耐煩起來。

    倘若有一天真的成了大事,最大的功勞讓陳霜燃拿了,他蒲信圭哪裏還有可能當得了皇帝?

    麵前少女的目光冷得滲人,但他係著腦袋造反,也不是被嚇大的。如此相互盯了片刻,少女的眼中有冷冷的譏嘲浮現:“我的計劃,後頭的老大人都已經首肯了,你有種搗亂,怕你沒命享福。”

    蒲信圭卻也笑起來,陡然伸手,捏住了陳霜燃放在桌上的手背,陳霜燃眉頭一皺,想要抽手竟沒能抽出去,房間裏,陳鹽與錢定中身形一動,但隨即停下,殺氣四溢。

    蒲信圭道:“可這是你的計劃,不是我的。老大人們支持你,前提是你能成事,倘若事情成不了,陳家妹子,咱們一定一起死。”

    陳霜燃被他捏著手,目光瞪了一陣,片刻,她桌底下伸腿一蹬,踢在蒲信圭的小腿上,另一隻手揮了過來,啪的一聲打了蒲信圭一個耳光,這才收回手去,連人帶凳子往後退了一截。蒲信圭卻也並不介意,少女在海賊窩裏長大,學了一身匪氣,但武藝實差,他挨個耳光,臉上隻是微微紅了紅,朝對方笑起來。

    “你真漂亮。”

    翻臉的這一刻,他也表現出亡命徒一般的瘋狂來。

    陳霜燃被壓製了這一瞬,沉默了片刻,麵容倒是溫和了些許,過得一陣,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將茶水倒在自己被蒲信圭捏了的左手上,口中道:“都是亡命之人,該你知道的事情,自會告訴你。”

    “那你可得早點說,我心胸不廣、又好猜忌,倘若讓我覺得好事已經沒我的份,我可不讓你好過。”

    “你待會就會看到。”

    “……嗯?”

    陳霜燃掏出手帕來,擦拭著手上的水漬,蒲信圭疑惑地看著他,幾人在房間裏,等待了一陣。

    窗外的車上車水馬龍,夏日的蟬鳴混著人聲在響。

    巳時一刻,視野的左邊,有示警的令箭響起。

    不多時,右邊也升起煙火。

    蒲信圭站起來,朝窗外觀察了一陣,城內便有大量的捕快開始出動。

    “這是……”

    “李家的學堂,與長公主府邸。”陳霜燃平靜地說道。

    “兩邊一起……”蒲信圭扭頭看她,“你手下有多少高手,想要成這等事?”

    “隻是試探。”陳霜燃站起來,朝遠處觀望:“蒲家世兄,我手下有出自六扇門的能人,能知道衙門的應變規律,能知道他們的能力極限,警號一起,再嚴密的防範,都會亂起來。如今敵在明我在暗,待到行動那日,我要殺人,總會成事。”

    “可你這樣,若是逼得朝廷封城大索……”

    “陛下納妃在即,如今十幾戶大族入城爭奪名額,他正要標榜盛事,哪有可能封城大索……而且,我也說過了,即便封城大索又能如何,抓走入城的一些綠林人物,都關起來?他們入城掙錢,頂多以武會友、私下切磋,又沒有犯事,朝廷能處理幾個?”

    “那你……目標到底是誰?”

    “……我的傻哥哥啊……”陳霜燃扭過頭來,漂亮的麵容詭異地盯著他,過得一陣,方才咧嘴一笑,“隻要有機會……殺誰不行?”

    遠處的示警聲混亂不息,似乎證明著這次在兩邊出手的皆是好手,周旋許久,仍舊未被抓住。蒲信圭雖然並不清楚陳霜燃是如何聚攏的這些高手,但也隱隱明白了對方的想法,心中甚至有些感覺:若兩邊都是那吞雲和尚一般的大宗師,說不定這一次出手,都有可能斬獲一些戰果。

    陳霜燃不願意再多說,他便撂下了一些狠話,方才離開。待去到茶樓下方,回憶今日的表現,倒是有些得意起來,過去幾次他見陳霜燃,由於對方神經兮兮的,他的氣勢總是被對方壓住,但這一次豁出去了,混不吝的氣質倒終於令自己扳回了一局,尤其捏住對方的手加以輕薄時,看少女那惱羞成怒卻又沒能發作的臉,委實讓他覺得心旌動搖。

    平心而論,若僅以容貌而言,陳霜燃雖然算得上是美女,但也不過是個姿色出眾的女子。但將這等強勢的女子加以拿捏、征服的一刻,才真正激發出了他心中的鬥誌,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體驗。

    “錢兄,我跟你說。”他與錢定中說道,“對付這種女人,可以先虛與委蛇,但是你拿出狠勁,讓她措手不及的那一刻,才是最有趣的。你信不信,今日過後,她忘不了我。”

    錢定中便也是傲岸一笑:“這等事情,我也是清楚的。”

    ……

    遠處的混亂還在蔓延。

    蒲信圭與錢定中離開的此時,於賀章領著飛雲鏢局內的一些人,也警惕地觀察了一陣遠處的狀況,待到混亂漸息,才在鏢局的房間裏大概的說了今日“考察”的事情。

    眾人跟隨於賀章來到福州,哪能想到還會有人做這等的考驗,一時間,有人懊惱,有些罵罵咧咧。

    “……今日的事情,誰知道是要找高手切磋?”

    “……那人隻說是來砸飛雲鏢局的場子,咱們也不好一齊出手啊……”

    “……也是徐大哥不在。”

    “……那人武藝確實高強……”

    “……早知道便全力出手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於賀章便也出來安撫:“今日這事,做得是不地道,上頭與我聯係的那位,也頗有怨言,他是知道我們的,徐南薑徐大哥這次來不了,非戰之罪,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人家還會來第二次,到時候咱們可得做好準備。”

    “又是這‘鐵拳’倪破過來嗎?”有人說起這點。

    事實上,對上這人,在場的一眾豪俠也沒有勝出的把握。

    “徐大哥當能與他一戰……”

    “哪裏冒出來的……”

    一番議論、嘰嘰喳喳……

    ……

    街麵上的騷亂起來時,懷雲坊的小院裏,由於昨晚缺覺因此醒來得比較晚的曲龍珺,正與寧忌一道吃著稀粥配湯餅的早午餐。

    才醒來不久的她穿著寬鬆的袍服,由於在家中便仍舊隻是赤足,稍作洗漱的素顏麵孔白裏透紅,看起來頗為清涼。

    因此,她便被他偷偷地親了一下。

    她便也親了回去。

    他又輕輕地親了過來……

    她又……

    這種事情幼稚地反複了幾輪,外頭鳴鏑的騷動逐漸擴大,兩人才拿著湯餅跑到屋頂上看熱鬧。

    “怎麼了啊?”看了一會兒,曲龍珺開口問道。

    寧忌卻是搖了搖頭。

    “沒什麼意思,小朝廷的麻煩。”他牽起少女軟軟的手,“我們回去吧。”

    曲龍珺臉上紅了紅,便隨著寧忌從樓梯上下去了。

    雖然各自有過不同的過往,但此刻的少年男女,某種程度上卻也算得上是情竇初開的一刻。這天縱然呆在房間裏,也隻覺得有數不清話可以說、有數不盡的事可以做,於是相互便說了許多幼稚的話,做了許多幼稚的事情,當然,在這些事情的間歇間,也認真地商量了有關於左行舟的一些問題。

    許多的事情,無論是幼稚的還是嚴肅的,當然都不可能一天的時間整理清楚。這天到得傍晚,兩人都不太願意出攤。寧忌問:“左行舟是誰啊?”

    但最終還是曲龍珺先做好了男裝打扮,隨後再拖著寧忌整理貨物,這期間,自然又被寧忌輕薄了一陣,出門之時,臉都是紅彤彤的。

    好在日光漸漸地降下,出行的燈火照在臉上,倒是更添了幾分英氣,對於此時的女子,或許反而更多了幾分殺傷力。

    入夜後不久,於賀章帶著孟驃,出現在銀橋坊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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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 19:57:07
第1239章 躁動的心事(二)

    由於才是《嚴九娘傳奇》新一冊出來的第二天,銀橋坊的小攤前鶯鶯燕燕不絕,雖不是大規模聚集,但隨時也都有兩三名客人逗留。待到忽悠了兩名少女幫忙站攤賣貨,曲龍珺抽空來到向家從食樓上包廂時,亥時的更早已響過,時間不早了。

    於賀章正在跟寧忌繪聲繪色地說起城內花鶴樓中所謂“銷魂三十六式”的第三十二個招數,寧忌興致勃勃地聽,表麵上倒還在做出“小爺見過大世麵”的桀驁模樣,他受過訓練,一臉冷冰冰的倒也不至於穿幫。

    見到作為兩人中“首腦”的“龍傲天”過來,於賀章與孟驃都顯得有些興奮。他們昨夜過來遊說時,對方根本就不曾搭理兩人,但今晚能來,或許說明這少年淫賊終究還是動了心。

    “哈哈哈哈,正與孫小弟說起花鶴樓中的趣事,恰巧龍小哥就有了空,我看這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四人何妨……”

    於賀章的話還沒說完,曲龍珺已經走過了他的身邊,擺了擺手。

    “不要說那些俗氣的東西,沒有意思。”她在靠窗口的座位上坐下,便拿了茶壺,給自己倒茶,抬頭時,笑容平靜而溫和,話語輕快,“我還有自己的事情,今日抽空過來,一是因為路上的緣分,我對二位並無惡感;二來小弟給你們說了幾句好話,所以就上來聊聊……於當家,坐。”

    她這一番話,反客為主,一旁的寧忌也擺了擺手,讓人坐下。於賀章“哦、哦”兩句,在桌前入座:“其實……”

    曲龍珺道:“按照小弟的說法,兩位想要請我們兄弟幫忙辦事?”

    “這個……自然……也是有這樣的想法。當然最主要的是,二位少年英雄……”

    “不要說這些。”曲龍珺擺擺手,“大家行走江湖,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自家人,也該明算賬。不妨直說吧,是想讓我們兄弟幫忙殺人、還是作甚?”

    燈影在窗外的街頭搖曳,銀橋坊的夜市,帶著迷離的燥熱,但這向家從食的包廂裏,幾乎從“龍傲天”進門開始,溫度就已經下降了不少。於賀章與孟驃都沒想過他會如此單刀直入,一時間,頗有些亂了陣腳。

    於賀章拱了拱手,麵色嚴肅起來:“其實……龍兄弟,我家主人這次在福州,所圖甚大,想做的,也不是一件兩件的事情,真要交底,總得咱們彼此信任了之後……”

    曲龍珺拿起涼茶在喝,目光已經望向了窗外的攤子,隨後回過頭來,笑了笑:“就是說,不信任我們。”

    “哎,哪裏的話,不過道上也有道上的規矩,龍兄弟,不妨聽聽開價?”

    “你們的開價,小弟昨天已經跟我說過了,不用多提……於當家,你其實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曲龍珺壓了壓手掌,這才坐正了,望定於賀章,“都是道上的朋友,浦城縣匆匆一晤,咱們彼此的觀感,算不得差,我說得更直接些吧,於兄,你們若是找我們兄弟出手幫忙,殺幾個人,衝你做人地道,倒是可以考慮,但若是說你家主人有什麼大計劃,那我們一點興趣都沒有,關鍵也就在於你說的信任問題,你信不過我們,我們也壓根信不過你家主人。”

    她這番話說得平靜而硬朗,話語說完,拿起手中的茶杯,伸過去碰了碰於賀章身前的杯子,道:“喝茶。”

    於賀章拿起茶杯,卻也微微的愣在了那兒,隨後道:“龍兄弟……可否說得更明白些?”

    “更明白些啊……你家主人是什麼身份,能請得動我們?”

    “……”

    房間裏,名叫龍傲天的少年麵帶微笑、神色傲岸,卻也自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凜冽氣質在其中,於賀章一時間不好回答,目光看了看他,又扭頭看看坐在一旁的“孫悟空”……不過,也在片刻之後,龍傲天麵上的傲岸有所收斂,伸手輕輕摸了摸一旁的桌麵,微微歎了口氣。

    “於兄,有些話說了不好聽,但總是放在前頭最合適。今日的福州城,說來說去,無非是有兩件大事,第一件,皇帝要納妃,各地的鄉紳進到城裏爭取這妃子的名額,說白了,什麼勵精圖治,無非也是賣官鬻爵;而第二件,也就是各路草莽入城,要找個機會作亂,於兄你們在外地殺黃狗,如今到得福州,這也就是你們要打的主意……”

    “龍傲天”話語平靜,伸出手指撥弄麵前的杯子:“但是世上的事情,人多嘴就雜,這成百上千的鏢頭、草莽入城,倘若都知道你們想要幹什麼,那恐怕整個事情早就通天了。於兄,你背後是誰?蒲信圭?還是陳霜燃?”

    她說到這裏,提出問題,目光望著於賀章,隨後又笑著搖了搖頭。

    “都不重要。”

    房間裏,少年道:

    “重要的是,你恐怕都不知道這兩位想要幹什麼……”

    於賀章張了張嘴,但終於沒說什麼。而龍傲天的目光掃過孟驃,繼續說了下去。

    “花一些錢,找一些打手、找一些嘍囉,等到時候到了,讓他們鬧事,攪亂局麵,讓他們被抓,反正也不心疼。於兄,你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嗎?”

    她頓了頓,將手指先指向於賀章,然後指向孟驃。

    “如果真的出了這種事。你、你……你們首先會被我們兄弟找到,也包括你們的妻兒老小,我會當著你們的麵,一寸一寸的剮了他們,過程會有些不好受,但最後,你們會幫我們找到你後頭的老大,不管是蒲信圭還是陳霜燃還是別的什麼,我們會讓你們死在一起,當然,因為你們招了,所以你們和你們的家人,會死得痛快一點。”

    “……”

    房間裏一陣安靜。

    龍傲天將目光望向旁邊的孫悟空。

    “……昨天就跟你說過,江湖上,如果是真正的兄弟,要辦大事,那所有的來龍去脈,就都得說清楚。但現在,你看,不過是給人去當個打手,將來莫名其妙的還要背黑鍋,接下來這麼多事情,我們的正事還辦不辦了,將來回去,耽誤這麼多時間,怎麼跟家裏人交代?”

    “當然,這件事情,暫時跟於兄和孟兄無關。”他將目光再度轉回於賀章、孟驃這邊,平靜地安慰了一句,“但我們兄弟做事的態度就是這樣,倘若今日收了錢幫你們做事,它日發現你們的東家不地道……怎麼辦?平白無故的害了你們一家老小……”

    他頓了頓,隨後看向孟驃,補充:“兩家老小……孟兄應該也有家人吧?”

    麵對這溫和的、極為自己考慮的言語,孟驃嘴角抽動,表情僵了僵。

    當日在浦城縣,他是首先挨過那脾氣暴躁的“孫悟空”孫小哥打的那個,因此格外明白對方的身手處於怎樣的一個驚世駭俗的水準。而作為“大哥”的龍傲天從頭到尾並未出手,到得這福州銀橋坊,昨晚除見到了對方以正氣凜然的話語斥退那“小閻王”嶽雲的情景外,其餘時刻,都隻能見到他微笑著與一群少女聊天的和睦景象——旁觀得久了,那甚至都會讓人心生暖意。

    卻從未想過,如今在這關起門來的情況下,對方竟會是這般絲毫不說人話、不顧對方死活的言語風格。

    這話當然沒法接。

    一旁的於賀章端起茶杯,倒是努力擠了些笑容。

    “額……其實……如若是二位兄弟這等的高手有心幫忙,那……兄弟背後的東家自然是要出麵的,絕不可能將二位當成普通江湖人對待啊,龍兄……”

    “但是也太麻煩了,於兄。”龍傲天擺擺手,平靜地笑,“到那時候,咱們彼此又是一番試探、一番琢磨,為了什麼?就那點錢嗎?於兄,我們是有家底、有來頭的人,看不上你們那點……當然話說到這裏,有一點不妨說破了,我們這次來到福州,也是有幾件事情要做,其中一件,可能與你們還能有些交集,暫時沒必要挑明,但若是它日在做事時遇上,不要擋我們的事。”

    “龍兄不妨明言。”

    “也是要殺幾個朝廷裏的人,這是長輩遺下的私仇,具體是誰沒必要告訴你們,你們若先把人殺了,我也不會遷怒。”她寬宏大量地擺手。

    “其實……龍兄若有個招呼,咱們說不定可以合作嘛……”

    “不必多言。於兄、孟兄。”她提了提茶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姓龍的不是不近人情,過段時日你們就明白,這都是為你們二位考慮。當然,相聚是緣,為了這段緣分,你們若是有什麼想做的事情、特別想殺的人,把事情說清楚了,我們可以幫忙,主要還是我這傻弟弟,他覺得你們還算地道。我還有事,你們喝吧。”

    名叫龍傲天的少年將茶杯伸過去,與於賀章、孟驃碰了碰,隨後在嘴邊一抿,放下茶杯起身離開,還拍了拍“孫悟空”的肩膀,道:“待會過去幫忙收攤。”

    “我再吃碗冰粉就去。”

    “飯桶。”

    他輕輕地罵了一句,在於賀章與孟驃的送別下出了門、下樓,隨後到得夜市的街頭,麵上已經是一副俊逸而謙和的微笑了,與兩個幫忙看攤的少女打個招呼,都弄得兩人笑個不停,於賀章與孟驃在心中嘖嘖稱歎。

    回過頭,便見“孫悟空”正在桌邊不爽地看著他們。

    “原來……你們就不是能說得上話的人啊?”

    孟驃表情扭曲,還以為要挨打,於賀章這裏雙手虛合,歎一口氣。

    “唉,孫、孫小哥……不要動氣嘛,本來背後也是有東家,你是知道的……”

    “你們東家要做什麼,你們都不知道?”

    “這個……”

    “就拉我入夥?”

    “這個……”於賀章猶豫片刻,“孫小哥,這肯定不是啊,二位這樣的高手,若是真的能來助拳,我後頭的東家,肯定是要來的,不過現如今……”

    “算了。”寧忌擺了擺手,“這放在其它時候,我大哥心情不好,你們這一次兩次的找過來,現在已經死了。坐下吃東西吧……”

    他本身年紀就不大,此時不再想事,埋頭吃起冰粉,於賀章與孟驃那邊心情就放下了一些,但相互望望,憶及白日裏被那“鐵拳”倪破打上門的事情,又都有些為難,坐了片刻,於賀章想起“我這傻弟弟覺得你們地道”的話,將凳子往這邊挪了挪。

    “其實,孫兄弟,大家手足,有些事情沒必要瞞你……我是浦城縣那邊的中人,上頭的東家其實有好幾個,最上頭的,是王家的王毋庸,當然,綠林人嘛,過去主要是跟那徐南薑徐大俠一道做事,這次福州聚義,原本徐大俠是要過來的,誰知道中途惹了官非通了天,徐大俠在降虎寨直接起事了,便隻能是我帶了些兄弟過來……真要說身份,於某如今算是降虎寨的軍師,這個底交給你,孫兄弟,我可就真算攥在你手上了……”

    “有沒有底交給我,我要殺你們兩個也不費事。”

    寧忌放下冰粉的勺子,說了這句,當然,麵上的神色,已然舒緩許多。

    “這個當然。”於賀章笑著靠過來,“不過,孫兄弟,你說,以二位的身份,倘若……我說倘若啊,我跟後頭的人說一說,讓那些大人物下來,開誠布公,重視此事,孫兄弟,你覺得龍小哥還有可能考慮……一起做一番大事嗎?”

    “孫悟空”想了一想。

    “……我們這次出來,為的是曆練,大事小事,隻要是有趣的事情,都可以做,但是家中有叮囑,不能吃虧……老實說,我覺得你們做人還行,但我兄長謹慎,我說不動他,我勸你們,也不要添亂,他要是生氣了,沒我這麼好說話。”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做大事先就別想了。”他低頭吃冰粉,隨後道,“但既然你們交了底,也算光棍,有個事情,我也可以透一點給你們,免得將來出什麼意外,大家撞上了不好看。當然,要保密啊。”

    “當然、當然,孫兄弟但說無妨……”

    “鐵天鷹,這次來福州,有一件正事,就是要殺他……我外公,當年死在他手上……”

    “……”

    向家從食的窗外,夜市的燈影漸漸地暗下來,人也少了許多,時間已逐漸推向子時了,而這邊的包廂當中,雙方嘰嘰喳喳地,又聊了好一陣,相互交換了一些掏心窩子的話語。待到分開時,多少已經稱得上是朋友了。

    回到貨攤旁幫忙收拾了車子,一路回去的途中,寧忌與曲龍珺才相互交換了方才打聽來的、觀察到的情報。

    尤其對於曲龍珺方才冷峻的話語、高傲的形象,寧忌更是反複讚歎、激動不已,恨不得換個地方,輪到自己再來一遍。

    果然,過去想讓她當軍師的想法,是正確的。

    撿到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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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1 16:37:16
    第1240章 第一一八〇章 躁動的心事(三)

    夜空廣袤。

    東邊的大地上,子時的更敲過,福州進入六月初一的淩晨。

    夜市的燈火漸漸地散去,馬車與最後的遊人回到家中,少數的夜間商鋪也關上了門,除了青樓門前依舊掛著的大紅燈籠,黑夜裏的光亮,已經不多了。

    稀疏斑駁,像是散在大海邊上的夢。

    有的夢稍顯活潑。

    “……如果真的出了這種事。你、你……你們會被我們兄弟找到,也包括你們的妻兒老小,我會當著你們的麵,一寸一寸的噶了他們。過程當然會有些不好受,但最後,你們會幫我們找到你的老大……哼哼……哇哈哈哈哈哈……”

    雙手叉腰,塗在窗戶上的剪影像是一條驕傲的噴火龍,在笑聲中說著帶勁的話語。

    隨後遲疑了一下。

    “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少女的笑聲便傳出來了。

    “幼稚啊……”

    也有的夢顯得詭譎。

    “……上午的刺殺之後,李頻的學堂、長公主府兩邊都加強了守衛,消息也封住了。不過學堂畢竟要開門迎客,晚上才有探訪的人確認,李頻沒事,看起來刺殺沒得手,但刺客也沒被抓住……至於長公主府那邊,消息尚未確定,但有傳言說,下午鐵天鷹出了宮,到過那裏。”

    “……公主府明日有宴會,要宴請那些過來送女兒的家夥,裏頭會比較重視,也不出奇……”

    “……各部衙門的消息,恐怕要到明日,才能知曉大概……”

    “……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陳霜燃……這小黑皮,怎會有今日這般實力?”

    亦有嚴肅而苦惱的夢。

    “……那兩位,恐怕不會受咱們的招攬……不過倒答應了替咱們助拳……”

    “……大事,要讓上頭的人來定了。”

    “……那咱們還有功勞嗎?”

    “……有的……”

    ……

    長公主府。

    星光寥落。

    寢殿一側的院子裏,銀瓶正在屋簷下打坐。她脊背挺直,長而矯健的雙腿盤正,雙手落在膝上,五心朝天,看起來是修行者標準的靜坐姿態。

    但在屋簷下的昏暗裏,她的雙眼仍舊是睜開的,望著前方的院落,清澈的目光,偶爾變動。

    院落中央是一顆大榕樹,透過榕樹的枝葉,星星的光芒一道道的平行落下,樹下是石桌與石凳。

    腦海之中,她已經在這院子裏奔跑了無數次,思考著不同的發力技巧,與白日裏的刺客交手。

    總是差了一線。

    刺客的出現,臨近昨日的巳時,其時正是由她帶領著巡邏,發現了端倪。那灰色的身影襲來,朝她發了一掌,掌襲胸口,有下流的意味,但在第一個照麵間,卻是十分高明的策略,她在第一時間與其對了一掌。

    出手的是個老者,手有老繭、並不飽滿,但掌力老辣而高明,甫一交手,她才發現自己錯估了對方的用力,全力而出的一掌劈得血氣翻湧,極為難受。下一刻,對方便朝著一旁的護衛群飆飛而去。

    對方的輕功高絕,銀瓶嚐試從後方追上,但那身影已經在揮臂間打飛了兩人,隨後猛地一腳踩斷了一名女侍衛的大腿,鮮血噴湧間,那身影竟還調轉了方向,朝公主府外逃去。

    沒能追上……

    卻並非是策略的問題。

    思考半晚,銀瓶能夠明白,這一次殺來的刺客,無論從內力、還是從輕功、亦或是對敵應變時的老辣上,都要高出自己一截,尤其是輕功身法,對方的修為已臻化境,軍中最能打、身形最靈動的幾位,與他相比恐怕也隻在伯仲之間。

    更別提對方在交手之時,身上還隱隱發出了鐵片的叮當聲。

    “吞雲鐵甲”。

    在過去曾聽到過的江湖軼聞中,也隻有一個人的事情,能與之對應上。

    當年師公周侗抵達山東,也曾對此人有過一次出手,但他卸甲後全力奔逃,師公不曾追趕。

    過去父親曾說,當時師公受了太尉府的命令,要去截殺仍未展露太多手段的寧先生與他的那位夫人,“河山鐵劍”陸紅提,恐怕是因為責任在身,因此未對這逃跑的和尚趕盡殺絕。

    但如今想來,似乎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和尚卸甲之後輕功又有提升,竟連師公都沒有把握追上?

    夜色安謐,從下午到此時,她已經嚐試了諸多的方法,演練下一次交手時可能的應變,此時眾人皆已睡下,她也隻能回憶過往的所學,在腦海中進行構思。

    又不免想到當初師公與寧先生那一戰的情形。那時候心魔初滅梁山,尚未以高絕的武藝聞名江湖,而師公作為天下第一人殺將過去,後來聽說,確確實實地發生了一場比鬥的,也不知是師公與寧先生單打,還是寧先生與那位夫人一齊上陣。

    即便二打一,能夠在正麵的切磋中與師公打成場麵上的平手,那也是極了不得的事情了。

    她與弟弟在襄陽城外,見到的寧先生則早已是大宗師、大英雄的身份,從頭到尾不曾出手,但跟在他身邊的眾人是如何輕鬆擊潰上百號女真高手的情景她仍舊曆曆在目,尤其是那位出自“霸刀”的劉夫人擊殺李晚蓮以及“參天刀”杜殺刀刀奪命的宗師氣象,即便當時年紀還小,她都能感到那是何等巨大的壓迫感。

    父親後來過來接了自己與弟弟,與寧先生一陣詳談之後,她與嶽雲曾經向父親問及對方的武藝,而從來嚴肅的父親也是親口承認:“我是打不過他。”

    背嵬軍中武藝最高的是父親與高將軍,但即便他們二人能在武藝上超過這吞雲和尚,獨論輕功恐怕仍有不及。

    如今草莽間被舉作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旁人雖然說他是“穿林北腿”,但銀瓶卻知道這是來自西南的嘲笑。按照父親的說法,林宗吾這個大胖子因為身體的特殊,內力混宏恐已曠古絕今,他已澎湃的內力推動輕功,也有天下間數一數二的速度,但純論輕功要說第一,終究是難以讓人相信的。

    也不知深不可測的寧先生出手,能怎樣壓下這吞雲惡僧的輕功,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但她仍舊覺得,或許隻有寧先生,展露出怎樣高深的身手來,都不會讓她覺得吃驚……

    當然,還有以後的自己……

    ……

    夢裏潮濕而悶熱。

    周佩從夢中醒來,耳畔似乎還響著海浪的聲音。

    但當然是幻覺。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即便開了窗戶,側麵偏房裏亮著的油燈光芒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風,房間悶且熱。福州的天氣,她至今也沒有完全適應。

    失眠也是老毛病了,從來睡得淺,倒不純是悶熱的天氣所致。

    她從床上起來,睡在偏房的丫鬟便也起來了,來小心地詢問過後,拿起銅壺往臉盆裏加了些溫水,隨後擰了濕巾給她。這是習慣了,周佩從夜間醒來,便立即要擦臉,會清醒得很快,隻是無事的時候用溫水,有事的時候,則用涼水。

    夢的感覺很快便消散了。

    但無風的夜裏,周圍的一切都顯得空曠寂寥。從房間裏出去時,在隔壁院子裏打坐的銀瓶也已經出來,跟隨在後頭。

    “七娘怎麼樣了?”

    白日裏大腿被蹬斷的女侍衛的姓名,便叫做盧七娘。

    “醜時已睡下,當無性命之憂。”銀瓶道。

    “嗯。”周佩點了點頭,“睡不著,我走一下。”

    長公主夜間失眠的情況並不是一次兩次。從寢殿側門出去,旁邊就有個花園,花園有稍高點的假山,假山上有亭子。到得這邊,能感受到些許的微風,周佩時常來此,眼下便讓銀瓶也來坐下。

    看著遠處,沉默了片刻。

    “……還是昨日裏的衣服,你也不睡啊?”

    “在想白日裏的刺客,想著下次來時,如何應對。”銀瓶肅容回答,隨後猶豫道,“……殿下……又睡不著嗎?”

    “……夜裏做夢了。”

    周佩笑了笑。

    “……這幾年,時常做夢,醒來時能記清楚的少,今晚的夢倒頗為清晰。夢到小時候在江寧成國公主府裏讀書,是駙馬康爺爺主持的家學,一群勳貴的孩子在裏頭。我的左邊是雲安伯爵家的女兒,叫做程姝,右邊是賀騰、黃安年,都是勳貴之子……這麼多年了,夢裏座次竟一點都沒變……”

    “……夢裏沒有年紀,倒是也看到皇姑奶奶和康爺爺了……因為老人家在,所以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安心,明明是學堂,又像是在江寧城外的野地上。賀騰……不知道在幹什麼,跟……嗬,跟陛下一起磨了好大一硯台的墨,然後墨灑了,突然起了火,賀騰就在那邊喊……周佩,你快跑啊、快跑啊……”

    “……醒來之後仔細想想,學堂裏的布置,應該是九歲的時候……十歲的時候賀騰生了病,過了兩年突然死了,陛下年幼時,跟他玩得不錯……我二十歲上常能夢到小的時候,最近幾年,倒是很少,兒時的事情記得很清楚,但仔細想時,卻總感到不對,唯今日才夢得清楚些……”

    “……做的是個好夢……”

    夜色安謐,涼亭間隻有微風,周佩緩緩地說起,銀瓶也就靜靜地聽。她的年紀還不到足夠談論這些的時候,因此並不隨口接話,看著說起夢境,麵帶微笑的長公主,其實稍微有點陌生。或許是因為年紀的差距,過去的長公主在哪一刻,都顯得雍容而自信,雖也偶有俏皮,但極少顯得像個回憶過往的……少女。

    周佩頓了頓,方才道:“聽說嶽雲常到府裏來找你?”

    銀瓶點了點頭:“嗯,他年紀還小,在城裏胡來,老是鬧出事情來。”

    “嗬,其實我見到你們姐弟,每每便想起我與陛下小時候的事情……”周佩笑,“那個時候……我們在江寧城裏,也總是咋咋呼呼的到處亂跑,與你們稍有不同的是,當時無法無天的總是我這個姐姐,陛下他……膽子小,喜歡做循規蹈矩的事情,我倒是總拉著他逃課、爬牆……”

    “如今……可看不出來……”

    “嗯,當時……無憂無慮的,身邊的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陛下成年,會當個太平王爺,過幾年荒淫無道的日子,就再也沒有人能管束他,我那時最大的煩惱,是到了年紀便要嫁人……嚇得我還為此逃過家,但最終……還是與渠宗慧成了親……”

    她說到這裏,銀瓶也微微蹙眉,眉毛勾成憂鬱的月亮。

    周佩看著笑了起來。

    她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沒有就無聊且討人嫌的成親問題再說什麼。

    “……銀瓶,你知道年紀輕輕,最好的是什麼嗎?”

    銀瓶想了想:“我爹說,是不害怕。”

    “是啊……因為什麼事情都還沒發生,咱們的將來,總有數不盡的可能,所以什麼都不怕……但人啊,總是忽然就會長大,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忽然就發生了,最嚇人的是,你還沒想得得清楚,事情忽然就過去了……有一天,你反應過來,夢裏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連小時候的感覺,你都有些回憶不起來了……”

    “殿下怎麼……”

    “嗬,今日看見七娘,又忽然做了孩提時的夢,就沒來由地想起這些……銀瓶,七娘她們,也有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嫁了人、生了孩子,女真人來了,顛沛流離的十幾年,到了福州太平一段,忽然來個刺客,一條腿就斷了,差點要死,這中間,恐怕哪件事都是倉倉促促的吧。這十多年,你說有多少人,倉促的生、倉促的死……”

    星光之下,涼亭之中的周佩話語低緩平靜,銀瓶自幼在軍旅中長大,雖然見慣生死,但此刻大概也想起了某些故人,沉默以對。周佩伸過手去,揉了揉她的頭發。

    “是我任性了,睡不著,跟你說這些……”

    “沒有。”銀瓶搖搖頭,“……我愛聽這些,爹爹和軍中的叔伯也常說以前,不過……他們都是男人……”

    “嗬,其實我也沒有好聽的故事講給你聽啊……雖然也有莊親事,但從頭到尾,也都沒有應付好……”

    她在腦中回憶著過去的事情,兒時拉著弟弟無憂無慮地閑逛,在江寧城裏豬奔豕突,等待著單調的將來,到忽然間成了少女,到心緒紛亂地離家,坐了大船北上,到了汴梁,她在夜晚與將去梁山的“老師”告了別……而後一切都像是加快了速度,成了親,漸漸地看著親事變得一塌糊塗,接著山河淪陷,她開始跟皇姑奶奶和康爺爺學習各種東西,許多的事情都沒有經驗,但皇姑奶奶說,人的一生,都不過是一句“勉為其難”。

    勉為其難……

    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夢裏醒來,少女時的江寧,就像是一個虛假的騙局,她認真想時,許多事情甚至連有沒有發生過,都有些迷惑起來。

    人長大了,連過往的回憶,都會變了顏色。

    像是成了另一個人。

    身前隻有頭疼、失眠和無盡的責任,不論她想不想擔,但一道道的身影,過往的、現在的……都陸陸續續地倒在她的眼前,皇姑奶奶和康爺爺死了,山河淪陷,弟弟在血雨中奔忙,執起了兒時的孩子絕不喜歡的長劍,父親死時像是骷髏一般,跟她說著自己的悔恨,她習慣性的勉為其難,可做下的決定,細細想時,仍不知道那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與相隔數千裏外那位“女相”不同,她即便計算萬千,在做決定時,最常感到的,仍舊是猶豫。

    在接觸過的勳貴兒女中,銀瓶是她格外親近的一人,甚至將性命交給她也感到放心,這不僅僅因為嶽飛的緣故,更多的是,她常在銀瓶與嶽雲這對姐弟身上,看見自己與君武過往的樣子。

    她微微感歎了一下,隨後漸漸轉過話題,聽銀瓶說了一陣子關於白日裏的刺客,以及對方武藝的事情。對於這次來的人可能是擁有天下數一數二輕功的狠角色,她倒並沒有太過擔憂,隻是在看見銀瓶說起接下來要努力鍛煉輕功時的清澈麵容,方才產生了興趣。

    “銀瓶,你這麼大了,也不肯嫁人,將來的話,是想要當個女將軍嗎?”

    銀瓶蹙了蹙眉:“殿下,我在軍旅之中長大,即便嫁了人,你與陛下,也不會攔著我不讓我上戰場吧?”

    “會勸一勸,倒是不會使勁攔著,你力氣大,我也攔不住你呀。”周佩笑了笑,“其實……我是想問,銀瓶,你將來,最想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就比如說,如果有一天,咱們不打仗了,你還想做的事情……是習武嗎?”

    銀瓶這才明白過來對方指的是什麼。她已然成年,也早已經曆過戰場、見過眾多生生死死,往日裏與嶽雲同行,往往是她拿捏主意,但在周佩的麵前,許多時候,她仍舊像是個妹妹或是小一輩的侄女。

    思考了片刻。

    “……嗯。”銀瓶並攏雙腿,才鄭重地點了點頭,“殿下,其實……我的武藝很好,父親和高將軍他們也說,我的天分好,從小他們也常跟我說,我的師公,便是當初天下第一的周侗。所以有一次我也跟趙小鬆說過,我想當個天下第一的大高手。”

    “小鬆想當個天下第一的女宰相,時常說那樓舒婉不過爾爾,與她對比。你們兩個,在女子當中,倒都是誌向高的。你想要比肩周宗師,嶽帥聽了,必定欣慰。”周佩笑著。

    銀瓶便也笑。

    “其實自古拳怕少壯,習武的人,雖然年紀越大越是老辣,但若是要成就天下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二三十歲也就能看到希望了。殿下,我沒有見過師公,若過得幾年,在福建能夠勉強比肩父親或是高將軍了,我心裏想啊,最好的便是能到西南去看看,當麵挑戰那位天下第一的——寧、人、屠。”

    銀瓶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微微的頓了頓,方才全部吐露出來。周佩聽得這個名字,坐起的身形在星光下似乎變得更加放鬆了,目光也顯得柔和。

    一去二十春,過往的老師,就如同童年時、少女時的回憶一般,如同那一年星夜下的告別一般,從某一刻開始,追憶不清了。

    她這些年來,其實時常說起這個名字,誰也避不開他。但每一次在旁人麵前說起,心中其實都帶著緊張的感覺。而唯獨這一刻,她們說起“天下第一高手”的軼聞,倒是不必帶著緊張,不必將他當成敵人,不必有絲毫的敵意。

    “那到時候……可一定要打贏啊。”

    “嗯……我倒是沒有把握……”

    推翻了很多次,本來想把這一段的心事去掉,但想想還是保留了,應該是有趣的,對於接下來的劇情,也是必要的……另外,《靖明》這本書也很有意思,推薦大家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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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2 09:20:51
第1241章 躁動的心事(四)

    六月初一,上午,巳時。

    城市西側,靠近城牆的熙熙攘攘的集市。蒲信圭與錢定中在茶樓上落座,隨後彙合了易容而來的曹金龍。

    蒲信圭倒了茶水。

    “昨日的事情,聽說了吧?”

    “若是行刺之事,我當時就在書院附近……跑得慌慌張張的……”

    “兩個高手,一個去書院,一個去了公主府,同時動手,然後還能有把握跑掉,曹兄,你知道,這要多高的身手,才能有把握?”

    “……我帶來的兄弟……把握不大。”曹金龍搖了搖頭,“若是計劃得當,猝然出手,還能全身而退,但那吞雲大師,早幾日便在武備學堂出手行刺李頻,此後兩邊又加了人手……難。錢兄可有把握?”

    茶樓內的三人之中,蒲信圭頂多算是大族子弟,學些武藝不過強身健體,在綠林間沒什麼看頭;大俠曹金龍如今得各方敬仰,但他的武藝其實並不是特別拔尖;“文候劍”錢定中以及未曾趕到福州的徐南薑等人才算是這個團夥當中最強的打手,曹金龍詢問時,錢定中緩緩喝茶,隨後也緩緩搖頭。

    “……隻有五成把握,老實說,若有內應,把握或能提升,但也隻適合陡然出擊,施雷霆辣手,殺人便跑。不像陳霜燃,仗著那位吞雲大師,兩次出手,皆隻為試探……此事徐大哥來,恐怕也是一樣……”

    曹金龍與蒲信圭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茶,蒲信圭道:“曹兄在書院那邊,覺得去書院行刺的,可是那吞雲和尚?”

    曹金龍搖頭:“不是。”

    “‘海上虎’牛雲秋?”

    “也不是。”說到這人,曹金龍又是搖頭,還笑了笑,“‘海上虎’牛雲秋最近一年聲勢不小,但我與他有舊,實際上隻是個欺軟怕硬的水匪,他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也就是說,小黑皮手底下至少還有一位能與那吞雲大師比肩的高手。”蒲信圭皺著眉頭,給兩人斟了茶,“另外,事情發生時,他還派了那‘鐵拳’倪破,在飛雲鏢局打人……她哪裏招攬來的這麼多高手,曹兄,這一年來,咱們可也沒少往外頭找人……”

    “蒲兄弟的意思是……”

    “福建一地,家底厚的,無非也就是上頭那幾位……這幾位的承諾,蒲家、陳家都得了,不至於會撇開我單助陳霜燃……小黑皮在外頭有人,應該還是個背景大的……”

    “她是從哪裏……”

    “我昨夜與錢兄合計,後來還找人打聽了一番,私底下是有幾個傳言,說是蒲家、陳家遭難的那段時間,小黑皮實際上是……到了江南避禍。”

    蒲信圭說到這裏,喝了口茶,曹金龍便也想了想。

    “……蒲兄弟是指……公平黨插手過來。”

    “我知道此事的可能性不大,去年何文發瘋,攪得各方都不安寧,公平黨幾位大王誰不是焦頭爛額,甚至那凶名赫赫的閻羅王,才出事就死了,到今天江南的盤子還是碎的……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人,能請動那吞雲大師為小黑皮助拳……她年紀輕輕,樣貌不錯但也算不得頂好,又沒去窯子裏學過功夫,總不能說她是以身飼虎,迷倒了這位大師吧……這吞雲大師花名在外,到眼下的身手,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

    “公平黨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曹金龍想了一陣,“去年的江南大亂,對那閻羅王、平等王等人是意外,唯獨何文可是從一開始就鐵了心要辦事的,真要說布局……說不定是他?”

    “這便有些嚇人了,那公平王擅啟戰端,是一個打四個。”錢定中道,“就這樣,還惦記著對福建下手?”

    “其一可以說是未雨綢繆,這等大人物,做著自己的事,下一步閑棋,並不奇怪……其二,何文本身是個瘋子,不可以常理度之……公平黨形勢大好,誰都以為他在江寧開會是為了拉攏各方,也沒人真說要反他,可他說掀桌子就掀桌子。過去也曾聽說,此人對武朝仇恨頗深,早兩年江南局勢不好,公平黨過得也難,小皇帝躲到福州後,曾往那邊派過幾次人想要幫忙、要修好,都被他直接打了回來,若陳霜燃真是找到了他……有些事情,他不是做不出來……”

    上午的集市人來人往,響聲雜亂,三人一麵喝茶,一麵低聲合計著事情的可能性,過得一陣,曹金龍問道:“蒲兄弟,你究竟是想要……”

    “我是在想,過去咱們的眼界,確實是窄了啊。”蒲信圭拿著茶杯,歎了口氣,“往日裏仗著福建山嶺重重,與世隔絕,以為眼前看到的這些,便是世間的大事了,可歸根結底看起來,福建之外還有江南,江南之外還有中原,有這麼大的一片天下,咱們福建好勇鬥狠的幾個人,遇上了外頭來的這吞雲大師,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小黑皮快我一步,也好好的給我上了一課。曹兄,過去我隻是以為她腦子壞了,偶爾有點奇思妙想,這次的事情,原本各家各戶打的主意,也是好好的給她配合。但如今既然知道她背後還另有人物,我配合是會配合的,但也得打出名頭來,讓這人能夠看到我才是……”

    曹金龍點了點頭:“蒲兄弟,也想與她背後之人接洽?”

    蒲信圭笑了笑:“他如今支持小黑皮,沒有關係。能夠拿出吞雲大師這樣的人物,此人必有實力,必有圖謀。我不管這小黑皮是用了美人計還是幹了什麼,大人物辦事,為的是成事。福建一地的大事,小黑皮占了一個年輕,好控製,可大人的事,歸根結底得大人來做。我蒲家經營多年,在福建一地,關係萬千,如今又有曹盟主的襄助。放心,隻要能與他背後之人說上話,我便有把握,讓他轉而選我……”

    “而在此之前……不能再縮頭縮腳……我們得將聲勢打出來了……”

    過去一兩年的時間,由於朝廷的打壓,不少大族崩潰,眾多的族人或是避禍遠遷、或是揭杆造反,這期間蒲信圭與陳霜燃能夠成為反抗的象征,也不僅僅是運數使然,就單隻一個被朝廷劃做囚犯、到處通緝的重壓,又豈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此時蒲信圭一番分析,條理清晰,其中也自有一股舍我其誰的氣勢來,曹金龍與錢定中細細聽著,偶爾點頭。如此過得一陣,下方有隨從上來,向蒲信圭悄悄地告知了一件訊息。

    曹金龍本欲避開,蒲信圭倒是笑了笑。

    “不是大事,是於賀章匆匆找來,說是有事商量。”他笑著與曹金龍說了昨日在飛雲鏢局發生的打鬥,“……小黑皮為求安全,殺過去時,於賀章他們措手不及,丟了大麵子,想來是這邊咽不下這口氣,要將麵子找回來了。曹盟主你看,這既是壞事,也是好事嘛,若非是憋了這口氣,他豈能如此用事……下頭的人也想做事,又何愁大事不成……”

    曹金龍便也笑了起來:“是蒲公子禦下有方,曹某敬佩。”

    ……

    同樣的時刻,城市另一端,長公主府門前。

    黃勝遠從馬車上下來,便在人群裏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麵孔。

    最近兩個月的時日,福州私底下暗流湧動,絕不太平,但在官麵之上,進來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便是皇帝納妃的這一件大事。

    在外頭傳播的消息裏,這一次皇帝的納妃,名額約有三到四名,其中一位的名額早已內定給官場上的大員,其餘兩到三位,則會從各地的士紳、商賈、匠人甚至平民家庭中擇品性出眾者選入——當然話是這樣說,實際上則早已流出了“價高者得”的說法。

    當然,這所謂的價高,也並不僅僅指的是金錢,實際上,也包括了各個家族能夠給皇室帶來的助力多少。

    皇室在入住福建的兩三年裏,實際上對於福建的中高層士紳,早已有過數輪的拉攏。這次皇帝選妃,乃是極為特殊的籌碼,但作為福建最頂尖的一部分家族,參與的並不多,真正趨之若鶩的,還是福建各地的一些中層士紳、富商,他們在福建各地或有一些勢力、積累,但還算不得樹大根深的望族,這次的選妃,便毫無疑問是有可能一步登天的一次押注。

    當然,若真的選妃入宮,這樣的家族也就在事實上,與此時前途難料的皇室捆綁在了一起。

    而借著這次選妃的名號,各方的大戶都算得上是大張旗鼓的進了福州,譬如一家人跋山涉水地過來,家丁得帶、保鏢得有,形形色色的綠林人也就趁此機會,聚集起來。作為莆田黃家的管事人之一,黃勝遠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看到幾位單純為“大事”而來的地方上的頭麵人物,他們舉著參選的旗號,帶了一批高手過來,實際上就是為了響應陳霜燃等匪首可能要掀起的大亂。

    當然,由於口頭上說的是要選妃,公主府此次為眾人設下的宴席,他們終究也是要到的。

    至於更多的人,他們對武朝並無忠誠,若是家中女子選了妃,那便一步登天,而倘若沒選上,他們帶來的人,便也有可能成為這次混亂的參與者。

    臨近午時,各家代表共四十三人便在公主府管事的帶領下,陸陸續續的朝裏頭走去,黃勝遠故作熱絡地與人群中一些並不相熟的人打著招呼,至於熟悉的,相互則並不搭理。而縱然對武朝皇家並無忠誠心,跨入公主府的大門後,黃勝遠還是感受到了一些激動。

    人群中更是有滿臉受寵若驚,連連說著“光宗耀祖”、“組上保佑”之類話的。

    無論如何,皇室的威嚴對於福州各地的山民來說,一度都是非常遙遠的,若非江南淪陷,他們這一生都不可能與皇家沾上關係,更別提過得一陣,他們還能見到當今官家的親姐姐了。

    當周佩身著雍容長裙出現時,眾人都嘩啦啦的跪了一地,身處人群之中,即便先前早已排練過數次,黃勝遠依舊小心地調整著跪姿,有些懷疑自己並沒有跪得十分標準。

    他的心態極為複雜。

    一方麵內心之中已經有了造反——至少是希望這個武朝皇家倒台——的想法,但另一方麵,他又確確實實的會被這份威嚴所懾。

    長公主乍看起來頗為年輕,但對待眾人,言辭柔和而恰當,隻是一輪簡單的見禮,便讓眾人起身,進入大殿早已準備好的餐席當中,餐席間作陪的,此時還有幾名朝堂上的大員,周佩致辭,說了不少關心與拉攏的話。

    長久以來,朝廷對於各方的拉攏,早不是一輪兩輪了,呆呆傻傻的早在前幾輪便將自己的家當獻了出去,也有的在後續的幾次對抗當中,失去了所有的家底。到得如今,陪著長公主吃席固然讓人覺得與有榮焉,但實質上能夠取得的進展已經不多,如今來到這裏的人,想要的是權力、想要的是官身,絕不是一兩句的煽動與無聊的畫餅,而在過去的許多次交道當中,眾人也都已經明白朝廷的態度:今天的皇帝,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隨意的給一眾士紳劃撥權力。

    不過一次過場。黃勝遠隻希望它快些過去。

    當然,聽到上方長公主說著的帶了江南水鄉氣息的柔和話語,又看見那張瓜子臉上柔美端莊的笑容時,黃勝遠也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雖然年過三十,但如今這位有身份有地位又有手段的長公主仍是寡居的狀況,有時候私下裏與一些大族人物聊起,也有人開玩笑的說,若是能夠借著這位長公主缺男人,從此一步登天,那也不失為一樁妙事。過去黃勝遠與一些不曾見過長公主樣貌的人便會嗤之以鼻,表示大家夥兒都是想做一番大事的漢子,誰沒見過女人……但今日一見,他倒是覺得,若有這個機會……他也的確可以……

    不多時,周佩致辭完畢,在餐桌前坐下,而也在片刻之後,外頭有人匆匆進來,跟周佩說了一句話,周佩又站了起來。

    黃勝遠感到不太對。

    過得一陣,皇帝來了。

    ……

    大殿內黑壓壓的又跪了一片。

    君武抵達之後,與周佩說了幾句話,隨後讓跪下的眾人平身。

    按照早已商量好的套路,他拿起酒杯,先說了幾句俏皮話。

    “……今日的事情,說著朕原本不該來,因為說出去,不太好聽,顯得朕這個皇帝……很猴急。因為皇姐召集諸位,原本說的是要給朕娶親的,諸位當中,或者將來便要有朕的嶽家,又或者你們中間的哪位,將來就是朕的小舅子。事情尚未定,朕親自參與這種事,不太講究……”

    “……但朕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過來了。因為朕一人之事為小,天下事為大。這次過來的諸位,俱是我武朝的中堅,朕想要見一見,聽一聽你們的說話,而並不願意等到選完了親,就見到你們當中的幾個人,那便舍本逐末了,謬矣。”

    “……另外一方麵,過去一段時間,皇姐關心我,主持了這件選妃的事情,但最近幾日,其實也鬧得有點沸沸揚揚,相信諸位也多少聽到了,有些人說起這次選妃,說咱們是賣官鬻爵。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我也看了……”

    他說到這裏,話語頓了頓,下頭席位間,有不少人的臉色,倒頓時變了。這次的納妃,是長公主府放出了買賣的說法,也是由朝廷的人出麵,與各方都談了一些條件。但皇帝這番說辭,便顯然有些不對勁起來。

    “諸位提的要求,其實都很相似。”

    君武的目光掃過眾人,緩緩地說出這句話來,如此過了片刻,麵上倒仍舊是笑容。

    “諸位想要讓家裏的孩子蔭官,想要在地方上,能夠做一番事情。這在外人的眼中,是賣官鬻爵,可是在朕的眼裏,這是好事。倘若你們連這些想法都沒有了,那朕才真的,不知道該跟你們聊什麼。”

    君武笑得更為清澈了些。

    “朕想啊,你們在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麼呢?朕來到福建三年,詢問了不少人,詢問了不少官員、士紳、商人,詢問了各地的大儒,朕才發現,你們想的,其實都差不多……福建多山嶺、海邊多台風,環境惡劣,因此各方自保,也使得宗族、鄉賢眾多,你們想的,無非是讓自己的宗族,如何能夠一輩一輩的繁盛下去,能夠過得好,包括前幾日,皇姐入宮,給朕遞過來的這一份小冊子……”

    君武伸手,從懷中拿出一份小本子來,顯然上方記錄的便是這次各家各戶與公主府商議的細節,他道:“朕從上頭看到的,其實也是諸位這般的殷切期待、拳拳之心。”

    “這是壞事嗎?不是,這是好事。而也是因為這上頭的拳拳之心,讓朕覺得必須過來跟大家聊一聊這件事情。因為一人的婚姻,是小事,諸位的期待,其實……才是大事啊。”

    出招了……

    宴席的下方,原本懾於皇家威勢的黃勝遠,這一刻才微微的眯了眯眼睛。

    話的走向不對,他這才察覺到,這一次的飯局,恐怕不會是一個過場。

    小皇帝,想要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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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2章 躁動的心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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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時分,陽光落在長公主府明亮的庭院當中。五十餘人聚集宴飲的正殿裏,皇帝的話語柔和,黃勝遠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周圍的人,有幾道熟悉的身影,幾乎也是下意識的相互對望,明白事情恐怕有些不對。

    “……富家要做大,宗族想長久,這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之常情,畢竟你們的家族久了、日子好了,國家的家業也能更好,因此對於這件事情,朕也請教過許多許多的人。今日在這裏呢,對於家族的長久,朕也有一些看法,想要跟在座諸位分享……”

    “其一,是關於左家的一個故事……”

    正殿前方,君武微笑著,環顧四周。

    “……說起左家,大家其實並不陌生,它是從本朝開國時便由正廉公傳下來的大族,前一代家主端佑公,諸位也都聽過他的名字……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是有一批左家人從西南過來,朕委他們以重任,還與許多人鬧得很不開心……哈哈,諸位倒也不必扭頭,咱們今日不說其它,不說政事,隻說宗族,諸位,這批左家人,是真正的人才,他們上過戰場,殺過女真,辦起事情來,幹淨利落……”

    “……可左家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才啊?有的人說左家多大儒,家裏人人都讀書,這些孩子從小耳濡目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有的人說龍生龍鳳生鳳,左家連個兒媳都得是讀過書的女子,再加上他們高門大戶,結了門當戶對的親,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也都不差,是天資高……”

    “……可其實都不是,左公尚在時,朕曾有幸得他教誨,他與我說起家中孩童的事,便隻是歎息,說到得孫兒輩,已多是無知無能,隻會享樂的紈絝,恐怕再這樣下去,左家就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其時中原淪陷,左家舉家南遷,也在那個時候,他做了一個任誰都想不到的決定……”

    “……他在家中直係、旁係當中,挑選了一共一百二十餘名孩童、少年,送去了當時的小蒼河華夏軍,順便還捐給人家一點糧食,托如今在西南的寧毅,在與女真人廝殺的前線上,替他照管孩童。”

    左家如今幾乎算得上是與武朝最為親近的第一大族,關於其家中的事跡,世麵上每多傳言,偶爾也會有人偷偷說起,但皇帝如此不避諱地聊起小蒼河,甚至將左家有可能“通匪”的事情正麵抖出來都不在乎,還是令得席上眾人有些麵麵相覷。

    君武在上方擺了擺手。

    “說過了,今日不談政治,隻談宗族……”

    “……左公當時的決定對不對,知情的許多人,都曾有過議論。但一則左家原是河東大族,中原淪陷、血海深仇,他將家人放到西北,打得是哪裏有女真人,他就要將家人放到哪裏的主意;其二左公與寧毅也有過約法三章,約定過左家人絕不會與武朝為敵。而這期間發生過許多事,其中的一件,非常的令朕動容……”

    “……那是建朔三年的秋天,女真人開始陸續調兵,圍攻西北,華夏軍知道這次大戰會打得非常厲害,寧毅聯絡左公,向其詢問,要不要將留在這裏的孩子,提前帶走,否則恐怕難免要死人了,左公進行了回絕……這件事其實有些聽說過,但許多人沒有聽說的事,到建朔五年,西北打成一片白地,小蒼河也早已被圍,被打得稀爛了,當時寧毅又與左公聯係了一次,說……汝族中健兒,死傷近半了,但也已經見過血,開過鋒……要不要接回去啊?”

    “……左公……當時身體已經非常不好,接近彌留,族中的老人都覺得,可以了,接回來吧,也好見見左公的最後一麵,一些孩子的父母啊,哭著喊著想要讓小孩子回來,左公清醒過來時,大家進行了勸說,又說,華夏軍不可理喻的,就在那山窩窩裏啊,跟女真人死戰不退……左公聽了以後,舉起了手,用力拍床……”

    “……他大笑,說我族中健兒,與女真人戰,死戰不退!他們死戰不退啊!你們焉敢讓他們回來!毀他們一生!他們——死戰不退啊——”

    君武的手掌拍打在桌子上,砰砰砰的響,一時間,眾人竟像是看到了那個彌留的老人在床上拍手大笑時的情形。身著龍袍的皇帝,大笑的眼中似也有霧氣,不過,當然無人敢細看。

    眾人隻是聽著那聲音在殿內回蕩。

    “……於是左公讓左繼筠修書回去,告訴寧毅,說你們黑旗打到什麼時候,我左家人,就要打到什麼時候。寧毅欣然應允。”

    “……此後又打了一年,華夏軍終於南下,到了涼山。當時,最初被送到西南的一百二十七名左家族人,僅剩下五十五人……這是最難的一段,而後他們又參與了西南的大戰,最終,幸存三十七人,這三十七人啊,都在前線經曆過戰火,他們學會了西南的格物,手上也都沾了女真人的血,而後,在左修權去到西南時,又將他們,帶回了武朝……”

    “……關於這件事,有的人會說,西南黑旗與我武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朕覺得,國破家亡、華夏淪陷之時,最大的敵人,是外族。左公將家中的孩子放在與女真廝殺的前線,死傷近百,他的內心痛嗎?朕想,必然是痛的。可他們與女真人死戰……不退,而到最後,又將好的東西帶回了武朝,朕覺得,這是他作為一個大宗族,對武朝、對社稷的拳拳之心……這是朕今日能跟諸位說的第一個故事。”

    君武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

    “還有第二個故事,原本是不該與諸位說起……”

    “這次說的是朕的心得……”

    “……朕小的時候啊,是江寧城裏一個閑散王爺的兒子,得皇姐管得嚴,從小沒染上什麼太大的陋習,但老實說,倒也沒有擔過太多的期待,走雞鬥狗固然不行,詩文算術,也總是學不好。當時有許多人下過判詞,說朕是中人之姿……”

    “……中人之姿也挺好嘛,一個小王爺,將來也不必擔太大的責任。可慢慢的,責任還是來了,父王成了父皇,我成了太子,中原淪陷、退守臨安……”

    “……朕還是太子之時,趕鴨子上架,操持軍務……諸位知道數十萬大軍堆壘爭鋒時的感覺嗎?成千上萬的人就那樣死了,血流成河。朕不會打仗,哪怕一直告訴自己,國仇家恨,可站在戰場上,隨時會死,你的心裏,仍然會害怕……”

    “……你們知道,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害怕的嗎?”

    君武的目光望著下方的眾人。

    “……鎮守長江時,仗打得很不好,朕騎著馬,到處去鼓勵戰士不要潰敗,後來一支箭突然射過來,紮進肚子裏,就是……這裏。”

    他伸出手指,緩緩的點了點肚子上的一個位置。

    “……從那次以後,朕無論是上戰場、還是做點其他的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害怕了。朕在江寧城外帶兵衝過女真人的軍陣,到了福州,也大大小小的打過兩場仗,你們都知道……朕不能說自己是雄才大略的開拓君主,許多事,能不能成,咱們要做過才知道。可若真是給朕一個小家族,無論是開拓還是守成,朕倒真是有點自信……”

    君武自顧自地笑了笑。

    “今日說的兩件事情啊,都有些凶,但是朕還年輕,就是這樣的人,還請諸位要諒解……這兩件事,說的究竟是什麼呢?說一個大宗族,要延續、要興盛,需要的究竟是什麼?其實不是鑽營也不是關係,歸根結底,要的是能夠成才的年輕人……”

    “我們當中的許多宗族,在第一代啊,都是在摸爬滾打中廝殺出來的。可是上一代吃了苦受了累,就開始溺愛第二代,然後到了第三代,從開始更是打不得罵不得了,家有萬貫,孩子不成才,到祖輩死了以後,沒了頂梁柱,也遲早散個幹淨。所謂的富不過三代,大多也是由此而來……”

    “今日來到這裏的諸位,我知道,都是頗不容易的當家人。你們想要給孩子蔭補個官位,想要拿點權力,在這本子上記錄的點點滴滴,朕看了,其實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們家中的孩子,是不是也已經開始溺愛了、做不得事了,又或者……看起來隻是中人之姿,因而讓諸位每日操心呢?”

    他看著下方眾人眼中的變化,歎了口氣。

    “……朕方才說的兩個故事,其實都是因此而來的感慨……諸位啊,其實許多道理,大家都知道,我知道各個大族大戶啊,若是誰家中出了個會讀書的孩子,出了個大天才,那是舉族都能為之欣喜、自豪的事情,為什麼?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孩子,將來就能夠保一族的興旺。可是啊,人的成才,莫非真的就隻能看著天才嗎?”

    “……不說朕,就說左家的人,他們是天才嗎?其實都不是……左公當年自左家的主支、旁係中挑選孩子,其最大的標準不是這個孩子有多聰明,而是有沒有那種能夠吃苦的孩童,他將一百二十七名孩子扔到黑旗,剩下三十七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諸位,如今如果把諸位看到的各種天才拿出來跟這些左家人打擂台,沒有什麼天才,能夠勝過他們……”

    “……朕來時便說了,一人的婚姻,是一件小事。”君武頓了頓,“但是天下人的願望,是一件大事……皇姐將這份冊子送進宮,我看過之後,能夠察覺出來諸位的不易啊,諸位想要讓家族有個好的將來,想要家中孩子有個平穩的路子,為此,許多人真的是把能拿的都拿出來了……”

    “……可是啊,選幾個妃子的事情,即便真是賣官鬻爵,諸位當中,能心滿意足的又能有幾人?諸位為此事能拿出這些東西,足可見與我武朝休戚與共的拳拳之心,這份心意,朕不願你們任何一個人落空。於是這幾日,朕與幾位老大人又細細商議了,終於決定了,為諸位在武備學堂之中,再開一次恩舉……”

    “……諸位家中,能有少年英傑,又或是有能吃苦耐勞的孩子的,送到朕這裏來吧……朕無法承諾他們眼前的富貴,但朕會安排李光、李頻、左文懷等最好的老師為他們施教,朕會安排他們到最艱難的環境裏去曆練,朕會讓他們成為有用的人,然後委他們以重任,將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成為你們家裏,真正的頂梁柱!”

    “……朕自繼位之後,知道外頭一直存在幾樁公議。一是說朕厲行改革,不聽任何人的勸,是個獨夫;二是說朕好任用毫無背景的書生,而不願意任用任何世家大族,不願意分權……其實天下是朕的天下,諸位是朕的子民,哪有什麼士族與普通人的區別?普通人當了官,自然慢慢變成士族,士族若能替朕管理好地方,朕又何必用個愣頭青?”

    “……國事維艱,朕其實求才若渴。可到底什麼是人才?因為姻親的關係,將你們家中的孩子補個恩蔭?授個官?保他們一世平安?但在這方麵,不瞞你說,朕很苛刻。可朕相信,即便將普通的人放到火裏去煉,也一定會有精鐵出世,朕也知道,你們對家族延續、壯大的期待,也一定是放在這樣的精鐵之上的!”

    “……往日裏啊,咱們隔得很遠,你們不知道朕是什麼樣的人,朕對你們了解得也不夠清晰。但這一次,朕掏心掏肺,已經與你們把想法說了,朕想要的是什麼樣的人才,朕會怎麼去做,都一五一十地擺在了這裏。這次午宴過後,你們家中各有兩到三人的名額,他們來到福州學習,不會太輕鬆,但他們將來會被授官,朕希望,你們家中的孩子,將來能成為朝廷的肱股之臣,你們的家族,能成為天下的棟梁……便以此杯,與諸位共勉。”

    君武在上方,舉起了酒杯。

    下方宴席上,眾人皆是高興地舉杯讚歎,黃勝遠也是滿臉的笑容,隻是心中有些混亂,隻是在想:又來這套……

    杯中的酒方才喝下,前方席上一名老者嗚嗚哭著便已跪倒在地,隻聽他說道:“今日得見陛下天顏,方知陛下聖明天子,武朝振作有望,小老兒家中小輩,皆願交至陛下手中,任由陛下鞭策……”此後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的稱頌之詞。這人是鄉下富豪,沒見過這麼大的世麵,縱然口中話語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眾人也隻做正常,誰知話語說得一陣,詞鋒漸漸有些不太對勁,隨後猛的一個額頭嗑在了地上。

    “……小老兒……痛定思痛,仍有一事,要冒死相告。陛下,老朽死罪,老朽早就聽聞,此次與我們一同進京的人當中,他有壞人,有人圖謀不軌啊陛下——”

    大殿裏安靜下來,眾人麵麵相覷,再轉頭望向上方,隻見皇帝的臉逐漸變得平靜、嚴肅,之後虛抬了一下手。

    “既是此事,還請明公入後堂說話……”

    便有侍衛過來,將這哭哭啼啼的老員外引入後堂。

    人才剛剛離開,黃勝遠聽得砰的一聲,一旁又有人跪下了:“小人有罪,此事小人也有聽說,小人也願向陛下、公主說明……”

    安排好的……

    安排了兩個……

    太假了啊、太假了啊……

    黃勝遠環顧四周,幾乎要呐喊出來。目光抖動不停。

    又來這套……

    又來這套……

    ……

    遠處的寺廟敲起鍾聲,時間過了正午。

    針對五月間,眾人大規模進京,皇帝第一次出招的消息還未大規模傳開。曹金龍坐著馬車穿過了城市的街道,抵達了城南的湘玉坊。

    這是福州城內平民居住的一處普通坊市,再度確認自己的易容後,曹金龍走過長街,在一處簡陋的茶館裏坐了一會兒,看著街道對麵一處院落的動靜。

    未時過半,院子裏漸漸有了些特殊的動靜,他所等待的人,已經回來。

    曹金龍離開茶館,走進旁邊老舊的院落,隨後沿著已經封閉的黑暗廊道,去到了二樓最裏側的房間裏。

    房間黑乎乎的,臨街的窗戶也沒有開,但房間的隔壁,也就連著另一處院落的木樓。他拉動牆上的一根繩索,過得片刻,那邊的房間裏,有人過來,輕輕敲了敲牆上的隔板,曹金龍也敲了敲。

    房間上的一小塊木板,方才被打開。

    曹金龍站在這裏,看著木框那邊顯露出來的側臉,鼻尖能嗅到誘人的香氣。他沉默了一陣,方才開口:“霜兒……”

    “……曹郎。”

    對麵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是陳霜燃。

    ……

    陰謀家有陰謀家的手段,奸夫淫婦有奸夫淫婦的故事。六月的下午,大大小小的因果伴隨著無處不在的陽光,傾瀉在繁華而擁擠的福州城裏,漸漸地彙集成街巷間的人聲熙攘、車水馬龍,並且伴隨數不盡的連接朝遠處延伸。

    寧忌與曲龍珺在菜市上買了一些晚上的菜肴,提著大包小包正往懷雲坊的方向走,一旁人頭攢動的集市邊,陡然有兩名身著短打的綠林人掀開衣服,衝向了一處雜貨攤正帶著家中孩童買東西的綠袍官員。

    霎時間亂聲響起,下午的街道上,兩名綠林人連出數刀,將那官員砍倒在了路邊門外的階梯上,隨後衝入人群,趁混亂奔逃。

    鮮血流了滿街,原本被那官員帶著的孩童站在血泊中大哭。

    寧忌與曲龍珺,都有些迷惑地看著這一幕。

    同樣的事件,這日又在福州城內發生了數起。

    ……

    日光西斜,世間是傍晚。

    天氣依舊熱。

    銀橋坊的街口,胖嬸在起灶生火的過程裏,便出了好大一身汗,待到擺好桌椅,更被累得哼哧哼哧地在路邊坐下。

    “這鬼天氣……還不如刮一場大風呢……”

    她與旁邊攤位相熟的夥伴嘿嘿聊天,對方靠近過來,作勢揮手打她的嘴巴。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還是不要起大風……”

    “嘿嘿嘿,我就是說說……”

    居住在海邊城市討生活的人們,即便熱得不行,也並不期待台風的到來。

    但她們都明白。

    台風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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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3章 鏑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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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倒映上夜空。

    衙門傳令的警訊時不時的響起,坊市的街口,偶爾便能見到一隊隊的衙門捕快挎刀而過,街道司的人都已走上街頭,提著鐵鑼在顯眼處維持秩序,入夜還不久,但街道上的行人已明顯少了。

    銀橋坊,逛街的人也並不多,街道司的人來回了兩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據說有江湖背景,甚至可能是“淫賊”的龍、孫二人。寧忌沒有再去閑晃,雙手抱胸,很是桀驁不遜地與那街道司的差役對視,準備再多來兩遍,他就要大吼“你瞅誰”,然後將對方打一頓。

    自來到福州之後,自己奉公守法,堪稱良民典範,但本地小狗太壞了,竟三不五時的就敢懷疑自己。堂堂武林盟主,哪裏受得了這種……呃,仔細想想,雖然受過這類氣,那也不能老是受啊。

    頗為不爽。

    眾人尚不知道今夜這番變故的由頭,有覺得小龍小孫交遊廣闊的,還忍不住過來向兩人詢問最近“江湖”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寧忌也是好奇,想要將歸泰盟的地頭蛇陳華叫來詢問,一番打聽才知道他們幫內發了消息,讓歸泰盟的門人今夜都躲在家中不要惹事,因此對方可能就沒有出來。

    之後,城市的遠處響起廝殺聲,又有更夫、衙役等亂竄,街道司的人敲著鑼在街頭大喊起來:“府衙有令!今日宵禁!子時過後,嚴禁百姓仍在街頭逗留,違者……”眾人更是驚覺不妙。

    事實上,自武朝初年開始,大城市的宵禁便已基本取消,雖然法令上說有這樣的製度,但實際上極少執行,便是仍舊維持有宵禁政策的,往往也是一些邊境小城或是治安敗壞的地方。靖平之恥過後,天下局勢緊張,部分地方偶有禁夜,但如臨安等城,大多還是歌舞升平的狀態。

    福州宵禁,幾年以來,也隻有寥寥的數次,往往都會爆發一輪不小的對抗。

    戌時一刻,坊市的那邊有幾位少女氣喘籲籲地跑來,為首的乃是金橋坊裏一名花魁的貼身丫鬟粉蝶,隻見她跑到攤子這邊,臉色興奮:“龍公子龍公子,不好啦,今晚禁夜呢……”

    “臭小蝶你知道出什麼事了嗎?”寧忌從一旁躍出來。

    “這個事情我當然知道啊,聽說那些最近入城的土匪發瘋了,今日下午,在街上刺了好幾個官呢……對了,龍公子,今天晚上肯定不太平啊,我家小姐可擔心了,讓我來問,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到樓裏歇息啊?”

    寧忌與曲龍珺相互望了一眼,下午殺官的場麵,他們自然也是見過的。曲龍珺問道:“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麼突然就瘋了?是另外還出什麼大事了嗎?”

    “這個……我、我不知道啊,要不然你去樓裏嘛,我家小姐認識的人多,她肯定知道……”

    “為什麼非要讓我去你們樓裏?”

    “那……一是外頭不太平嘛,龍公子你待在外頭,萬一被人當成匪人,那多不好,我家小姐認識的人多,你到樓裏歇息,一準沒人動你;二來,龍公子你是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客,樓裏的姐姐都好仰慕你的,你去了樓裏,也可以保護大家啊,小姐都說了,今夜你過去,我們給你付酬金,請你當保鏢。”

    曲龍珺笑起來:“也就是說,你們家小姐能應付官麵上的,我能應付道上的人,我過去了,咱們倒是誰都不用怕了。”

    “嗯!嗯嗯嗯……”小蝶連連點頭,“而且今天晚上宵禁,有些地方會打起來,咱們在樓上看著,把酒言歡,好刺激的。”

    “收起你的口水!”寧忌在旁邊一揮手,“一點消息都不知道,還敢說自己是窯子裏的,要你何用!”

    “我們不是窯子,我們樓裏都是才子佳人才去的地方……龍公子,你看看他,他罵人。”小蝶跺著腳,淚眼汪汪地向曲龍珺尋求幫助。

    “那還不就是窯子了!”

    “是……是青樓。龍公子你看他……”

    “一個意思!”

    曲龍珺隻是笑。小蝶眼見沒得到可憐,雙手叉腰,臉色一板,衝過來與寧忌對罵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你個就會汪汪叫的小狗,若是敢去我們樓裏,看我不叫姐姐們打死你——”

    “哈哈哈哈,打死我,我看你們是沒有挨過揍,看你們這輕飄飄的樣子,誰經得起我砂鍋大的一拳……”

    “那有種你去啊——”

    “……小蝶,你就真當我是傻子嗎?”

    “沒種,略略略……”

    “臥槽……”

    銀橋坊前,幼稚的兩人叉腰對罵,差點就要蹦著相互往臉上吐口水,遠處的街市,又有廝殺蔓延,其中的一道搜捕的火光甚至朝著城南九仙山蔓延而上……

    ……

    皇城。

    君武站在高處的望樓上,目光嚴肅地看著城內出現的騷動。

    過得一陣,左文懷上來回報:“按照下午的幾名人犯招供,目前又找出胡家客棧與三肖巷那邊有匪人聚集,已經通知刑部派人,另外其中一人招供,參與下午行凶的一名匪人,應當是朝城東往直瀆浦方向遁逃,但審問倉促,恐其偽供……”

    這些事情的細節原本不用到皇帝這邊過一遍,但君武素來感興趣,因此就隻好隔一段時間跑一趟,好的是他多數時候都不會下達多麼微操的命令。

    “直瀆浦……不重要。”他站在女牆邊上,望了望城市東側的天際,隨後又收了回來,“……以快打快了。”

    這個時候,鐵天鷹帶領的數支隊伍早已出城,馬隊延伸掃蕩,軍令的傳遞以福州為中心,直達周邊五十裏範圍內的每一處關隘……

    ……

    城內。

    感受著夜色中躁動的一切,看著跳躍的火光,黃勝遠內心顫動、思緒混亂。

    轉眼間便已刀槍見紅了……

    寬敞的院落裏依稀能夠看到不少人,有的站在屋簷下方,有的站在山石的陰影裏,多是綠林人,其中也有自己帶來的護院,但沒有人說話,似乎所有人都在感受夜色中的這一切。

    “娘的,晦氣……”

    他吐了口口水,轉身朝著閬苑一端更內側的院子裏過去。

    這邊又有護院和保鏢,但也有幾位身份頗高的主人此刻已經在了,其中一人在院子裏的石凳前自顧自地擺圍棋,另外兩人在屋內喝茶,黃勝遠走進房間,其中一人便添了一隻茶杯,倒好茶水給他。

    黃勝遠恭敬地接過了。

    他在黃家的地位頗高,參與的事情也多,但畢竟隻是旁係,單論身份,其實還沒法跟這兩人平起平坐,不過,眼下的情形,能夠信任的人已經不多,他能被叫過來喝茶,其實也算是身份地位的一次提升。

    ——前提是這次不出事。

    一麵喝茶,一麵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廢話。

    過得一陣,在外頭擺棋的那人也進來了,撩開袍子的下擺在桌邊坐下,低聲道:“來了。”

    外頭有人被領了進來,是個看著陌生的江湖人。

    “你家姑娘呢?”茶桌這邊的人問道。

    “我家姑娘說,局勢緊張,她就不隨意過來了,免得連累諸位大人。”

    黃勝遠便想罵人,但隨即將目光望向其他人,其他三人麵無表情,但眼底隱隱都能看出一絲怒意。

    局勢緊張?這他媽的不就是你搞的嗎?

    眾人安靜了片刻。

    為首的人拿起了茶杯:“嗯,如此說來……你家姑娘尊貴,我們是有點叫不動了。”

    外頭那人躬了躬身:“諸位大人莫動氣,我家姑娘,也讓我帶了話了……她說,殺官造反,遲早都是要幹的事情,早一點晚一點,無非都是這回事……總不成諸位大人對今日局麵,就從來都沒想過吧?”

    砰的一聲,為首那人將茶杯拍在了桌子上。

    “那也不是你一個小娘皮招呼都不打就能發動的事——”

    黃勝遠微微點頭,也恨不得站起來罵。房門外那道身影依舊躬著,在這聲大罵後,安靜了好一陣,眾人覺得似乎這人已經不見時,隻聽他的聲音才緩緩的響起。

    “打了招呼,又要商量,商量一輪,又有人質疑,猶猶豫豫的……諸位大人,這件事情,還是讓我家小姐來拿主意吧……好嗎。”

    聲音憊懶,奇奇怪怪的,依稀間,便是那位黑皮少女討打的語氣。眾人看著,咬牙切齒,一時間,卻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人家已經發動了,還能怎麼辦呢……

    ……

    夜市之上的行人更少了。

    與小蝶吵完了架,寧忌與曲龍珺各自找人打探了情報,過得一陣,於賀章與孟驃出現在街口,寧忌才將他們拉過來,詢問:“你們這幫王八蛋又幹了什麼好事。”

    於賀章苦笑著說:“不是我們這幫王八蛋幹的啊。”隨後,倒是給寧曲二人提供了中午發生在公主府的重要情報,曲龍珺像是想起了什麼,還安排三人去到附近的報館買來了大量廢舊的新聞紙。

    今天晚上並不太平,於賀章匆匆的趕來,自然也是想要表現出招攬兩名淫賊的誠意,按照他的說法,原本他跟頂上頭的老大已經說過兩人的情況,老大也有意願過來結識二人,誰知從下午開始,城裏已經炸開了鍋,一時間恐怕很難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搬了報紙回來,又關心地向寧忌二人道:“如今城裏這般狀況,恐怕一時半會安定不了,兩位少俠若有什麼麻煩,可以盡管找我們擺平,我上方之人,黑白兩道其實都有麵子。”

    曲龍珺嫌棄地看他一眼:“看你們不能打的樣子,能有多少麵子……不用糾纏了,大家皆是江湖同道,往後遇上了,不用當敵人,但說到做大事,你們是哪根蔥……這次叫做陳霜燃的小姑娘倒還有些魄力,你們老大是她嗎?叫過來聊聊?”

    看見兩人的眼神,隨後翻了個白眼:“嘁,就知道不是……”

    於賀章皺著眉頭有些不太好說話,這邊,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翻動著手上的報紙,口中的語氣才稍稍的緩和了些:“今日晚上宵禁,飛雲鏢局也有一段路程,為著你們好,快走吧。當然,若是真犯了大事,開一句口,我可以救你們一次。”

    兩人連忙拱手:“那……暫時倒是沒有,其實……今日的事情,我們也真是……頗為意外。”

    “那你們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好人。回去,不要在這裏連累我們兄弟……”她蹙眉冷語,隨後道,“對了,我說的是真話,大家沒什麼可談的,以後沒什麼大事,你們不許再到我這裏來聒噪,否則……我宰了你們!”

    她隨後的眼神已經練習了不少時間,兩人看了,悚然而驚,寧忌便推了他們二人離開,途中道:“我大哥方才說的話是真的,你們別不當一回事,他這人……對女孩子和和氣氣,對男的……說哢就哢,到時候我救不了你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脖子上劃了劃,“……我從小到大,也沒少挨打。”

    “可是……那……”於賀章有些為難。

    “我對你們沒什麼偏見,看起來也挺熱鬧的,要是給的多,可以幫你們一手。”他溫和地笑了笑,“以後真有事來了,站遠一點,我見到你們,自然過來跟你聊。好了,回去吧……對了,你們最近會對鐵天鷹動手嗎?”

    “這個倒……暫時……還沒有……”

    “行了,走吧,看你們慫樣我多餘問這句……”

    在鄙視中打發了兩人。

    道上的入夥並不簡單,若是主動求過去,又或是按照固定的流程,少不得還要交個投名狀,被人試探幾輪,寧忌懶得這樣搞,與曲龍珺一番商量,唯有利用對鐵天鷹的刺殺打出名氣,或許是最好的切入點。

    夜色焦躁,空氣煩悶,遠處動蕩的聲響不息,左行舟生死未卜,但這些事情,終究也很難因著急得到解決。在昨日的試探當中得知兩人的上線很可能是蒲信圭後,寧忌的第一反應便是直接抓住他們扒皮拆骨,問出點東西來,但考慮到畢竟是造反的事情,上下線的聯係必定沒那麼簡單,一旦魯莽動手,好不容易搭上的關係就可能沒了,與曲龍珺商量後,才按捺住這樣的衝動。

    就方才摟著兩人的脖子離開,手臂都有些硬,心中一直在想隻要用力就能直接勒死兩人……

    回去的途中深吸了一口氣,到得雜貨攤邊,曲龍珺也就著油燈翻到了過去的一些新聞紙,方才跟寧忌解說中午發生的事情。

    “事實上,東南朝廷的恩舉科,在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就辦過一次……”

    按照報紙的記錄以及曲龍珺先前就曾有過的了解,去年在小皇帝以身為餌、大刀闊斧的動了東南幾個造反的家族後,為了安撫各方,在幾名老臣的上書下,武備學堂內就有過一次恩舉。但事實上,這次恩舉的名額,拿出來後被朝廷裏的大人以及幾個最有名望的家族分走,原本是團結各方的動作,實際上的效用,並不理想。

    “……朝堂中的大儒、福建本地的大望族,求的其實並不是恩舉科上的幾個名額了,縱然要權力,要的也不隻是家中年輕人自學生做起隨後安排的一點點東西,甚至於被一些大族認為是皇帝吝嗇小氣的緩兵之計,縱然屠了幾個家族,都不願意拿出實質的東西來……到後來恩舉科雖然辦了,朝廷上下覺得效果並不好,三月四月間,還有士子在報紙上撰文,說恩舉科的這些人,並不滿足,在結黨嫖……嫖妓時說朝廷壞話……”

    “……一般來說,這樣的事情不是壞事,但朝廷的方略一旦受阻,短期內不可能再拿出來……可今日中午的時機很妙,這次來到福州城裏的,多是各地中小鄉紳、富豪,家中雖然有錢,可能也有田地,但實際上,還是得看各個大望族的臉色行事,有的富商積攢了一輩子的錢,但實際上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這邊的……官家再將恩舉拿出來,對他們來說,或許反響……不錯。”

    曲龍珺低聲分析著發生的事情。

    這日中午,長公主府設宴款待這次來到福州的諸多鄉紳富豪,皇帝忽然出現在宴席上,發表了極有說服力的說話,打動了一批人。

    而無論是事先就有安排,還是此後真有人跟上,部分中小鄉紳、富豪的表態,仍舊給心懷鬼胎的各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若按照原先的布置,皇帝納妃隻納三人,許多人的願望必定落空,部分人更隻是籍著這次的機會,帶了大量人手入城,預備作亂,領頭之人早已在私下裏放出流言,甚至拉攏各方、醞釀氣勢。從局勢上來說,希望落空的人參與搗亂——或者至少不給這邊添亂——都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優勢在我……

    誰知一次宴會,不論是畫的大餅夠好,還是皇帝的說話夠蠱惑人心,參與者被拉攏過半,再堅定的作亂者,恐怕也要開始相互猜忌。縱然做過一定的保密工作,但這次氣氛醞釀這麼久,有心人早在私下串聯,誰知道倒戈的人,能夠抖出些什麼消息?

    一次宴席,試圖造反的這邊陣腳大亂,但接下來的應對也真是淩厲。宴會結束已是未時,消息的傳遞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但不到傍晚,城內刺客出現,已經在各處衙門散值的路上連殺數人。這是亂匪當中的執行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做出的淩厲決斷。

    殺人之後,眾多的綠林刺客按照計劃迅速逃離,在第一時間出了城,而朝廷方麵,即便震驚於這次還手的迅速與狠辣,也最快地做出了反應。城內搜捕的不是刺客,應該是這段時間以來刑部方麵搜集的所有疑似亂匪的所在——或許還包括中午時分真正被供出來的一些人。

    也就在刑部動手掀起巨大聲勢的同時,鐵天鷹則已經帶領大量的精銳捕快出城,配合城防軍,將整張大網,灑向福州周圍所有的山路與關隘,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可能的截住第一批的行凶者。

    雙方都已竭盡全力。

    而動手辦事的不是蒲信圭這邊的“王八蛋”,那結合各方的訊息,到底是誰,也就呼之欲出了。

    “這個陳霜燃……有點東西啊……”

    雜貨攤前,兩人圍著報紙,坐在燈火裏。聽了曲龍珺對來龍去脈的分析,寧忌摸了摸下巴,點頭感歎。

    過去一兩個月的時間,他在福州感受到的是一片溫和的太平盛世,小朝廷至少對福州的城內,還保持著巨大的掌控力,許許多多的陰謀,隻像是水下的暗流,細細的流淌。就算能夠明白造反的事情必然會帶來見紅的廝殺,但居於弱勢的一方在察覺危險的第一時間拋出這樣淩厲而凶狠的應對,這都是極為了不起的魄力與決斷。

    在華夏軍進行的眾多對抗訓練中,這種可以做到絕不拖泥帶水的敵人,都是麻煩的。

    ——他經常遇上。

    因此很有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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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6 13:39:40
第1244章 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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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砰——

    樹影在黑暗中搖動。

    種有大樹的院子裏,高大的身影正在揮拳,拳鋒的快慢像是帶著奇異的節奏,連綿不斷,一人都難以抱住的粗壯大樹,便在這拳擊聲中一下一下的搖晃。

    院子並不奢華,一棟老舊的兩層木樓呈“L”型坐落,轉交處掛著的破燈籠在夜色中發出昏暗的光,照亮些許的地方,倒像是將夜襯得更濃了些。

    院子裏還有其他人,木樓二層轉角的欄杆內,一名刀客沉默地站在黑暗裏,屋頂的瓦片上,亦有黑影矗立。

    視野的遠處,福州城大大小小的騷亂還在進行。

    過得一陣,樓上的身影發出簡單的訊號,隨後有人進來。

    樹邊的揮拳停下。

    進入院落的中年人看了看四周,無聲地拱手,隨後走向院子中央的大樹邊:“倪大俠此時還在練拳。”

    “我自成年起,每日揮拳一個時辰。”站在樹下的鐵拳倪破解下手上的布帶,“下午以為有事,留了半個時辰的力氣,不想屁事沒有,令人有些失望。”

    “小姐經過精心的布置,官府一時間找不到這裏。”

    “那鹽老過來的目的是……”

    “卻也是小姐吩咐,有些事要與倪大俠商量。”

    “打人、還是殺人、殺誰。但說無妨。”

    這個夜晚過來的人,正是陳霜燃身邊的管事陳鹽,雙方交道打得已經不少,倪破性情也是爽快。陳鹽倒是微微沉默了一下,隨後拱手。

    便在院子裏開了口:

    “第一批動手的人今日傍晚已經出城,他們是由倪大俠親自出手挑選,小姐覺得,不管官府能不能抓住出城的人,倪大俠前段時日在城內四處挑戰之事,都已無法遮掩。”

    “我就喜歡打架,以武會友,那又如何?”

    “官府不會聽,無論如何,倪大俠,你此次的事情已經做完,小姐說,這是之前的報酬。”

    陳鹽說著,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攤手遞了過來,倪破伸手接過,皺了皺眉。

    “然後呢?”

    “然後若倪大俠有意,我方隨時可以安排倪大俠出城,三五日間,當能完全脫離福州地界,遠避此次福州之亂。”

    “哼,過河拆橋?——你們想做了我?”

    “絕無此事。”陳鹽坦然道,“此次小姐用人,倪大俠不是唯一一個外來助拳的朋友,小姐說,你能平安離開,方顯此次我方用人的誠意,但你若做完事情立刻便死了,其他的朋友,恐怕都不會讓我們好過……對吧?”

    他這番話說得光明正大,最後一句,卻是回頭對著院子裏的其他人開口,二樓之上有人哼了一聲,卻大抵是承認了這邊的行事仗義。倪破也打開那小小的盒子,將裏頭幾張銀票與幾顆寶石塞進懷裏。

    “哼,現在就走,你們這裏女人當家,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吧。”

    “都是為倪大俠著想。”

    “可我還不打算走。”

    倪破緩緩地開口。

    陳鹽在對麵看著他,目光平靜。

    隻見倪破抬了抬手指:“我來的時候,便曾經說過,我‘鐵拳’倪破,吉州人,此次過來,為的是打響我在江湖上的名聲,揚名立萬!你們幹的是造反的大事,做事有章法,這不錯,可如今頂多是官府懷疑了我,不代表他們就能找到我,更不代表他們能抓住我,你家陳霜燃、還有那蒲信圭、曹金龍等人,還不是在城裏行走,眼下就讓我離開,你瞧不起我嗎?”

    陳鹽盯著他,隨後笑了笑:“倪大俠,真要留下,玩得更大些?”

    倪破也笑起來。

    “鹽老。”他緩緩道,“吉州跟福建的許多地方一樣,是個小地方,倪某自幼好武,十多歲時,便以為自己打遍天下無敵手,可直到女真人南下,靖平之恥,才有北方拳師來到我們那裏,一番搭手,我才知道自己過去隻是井底之蛙。我重新拜師學藝,此後數載,又有建朔南遷,北人大舉南下,我方知天下之大,拳術之妙。”

    他解著另一隻手的布條:“……到得去年江寧大會,我終於看到世上最強的拳法、最妙的身手,我心生恐懼,但我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能走到那裏……在這之前,我會一步一步的打過去,直到有一天,能夠站到林教主的麵前,與他切磋!”

    夜色之下,他將手中的布條嘩的扔開。

    “鹽老,此次福州之行,還遠未到我的極限,我不怕死,衙門裏的鷹犬也不過土雞瓦狗。你們需要我,我能幫你們做大事。”

    他的話說到這裏,夜色中,陳鹽似乎是被其魄力折服,也終於爽朗地笑開。

    “小姐說……若倪大俠能有此等覺悟,那咱們……確實是可以一起做些厲害的大事了。”

    “別再像之前一樣無聊,弄點不安全的事情來吧。”

    “放心。”陳鹽笑,“不會太安全……對誰都是。”

    ……

    福州城外。

    遠遠的能夠看到一些身影在黑暗中奔行的影像,亦有執火把的騎士,在黃色的光暈裏穿過田野、穿過村莊、穿過村莊外水塘邊的林子……

    時間接近子時,巡城軍與刑部的力量已經延伸數十裏,控扼了福州周邊所有主要道路,圍堵篩查傍晚時分於城內行刺的刺客。

    城市邊上一處官驛的上方,有身影正在微微透出光芒的房間裏下棋,戴著麵紗的少女坐在窗前喝茶,透過斜斜打開的縫隙,觀察著外頭夜色中的景象。

    某一刻,樓頂上傳來示警的拍打聲,隨後窗戶打開,一道身著黑色袍服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回到了屋內。

    “不太對。”吞雲和尚的聲音微微帶著些沙啞,“有幾隊官兵去了葦莊。”

    房間之中,陳霜燃捧茶的動作微微停了停,正中下圍棋的兩道身影未動,另有一人走到吞雲的身邊,拿起了他手中的望遠鏡,從窗口靜靜地朝遠處看。

    “被發現了?”陳霜燃歎了口氣。

    吞雲道:“要去救嗎?”

    “沒有必要。”窗口指望遠鏡的男子開了口,“早有準備。”

    陳霜燃又喝了一口茶。

    房間中央,圍棋仍在下,外頭的夜色焦灼依舊,某一刻,遠遠的夜色中陡然亮起了一團火光,窗前的男子放下了望遠鏡。

    “爆炸了。”他道。

    “阿彌陀佛。”吞雲挑了挑眉,“能不能跑掉,要看他們的造化……不過老衲倒是有些好奇,他們怎麼被發現的?”

    執望遠鏡的男子看著夜色中的遠處,隨後,也微微動了動嘴角,似乎在笑:“鐵天鷹早就知道,這次福州亂局,咱們靠的是心懷不軌的各個大戶,他們雖然不會親自前來,但家中的產業,才是我們躲避的倚仗……福建沸沸揚揚的鬧了兩年,我看刑部早有一份名單,哪些是可能造反的、哪些嫌疑大、哪些嫌疑小,包括他們在福州內外的別苑,也必然摸了一輪……”

    他道:“我若是鐵天鷹,恐怕在上個月開始,就已經悄悄地在各個有嫌疑的別業外頭安插眼線、引而不發,然後到了今晚這樣的大陣仗,許多人都在跑,說不定就能抓條大魚……如今看來,鐵捕頭寶刀未老,也是我們這輪的運氣,有些不好……”

    “哼。”吞雲笑了笑:“看來,該找個機會先做了他。”

    陳霜燃放下茶杯:“若有……大師出手,我也想試試……”

    “他沒那麼好對付。”拿著望遠鏡的身影搖了搖頭,“當年在江湖上,總是他鐵天鷹圍殺別人,甚少有人能圍他……那麼些年,運籌布局上能讓他步步落後的,隻有那一個人……”

    “是誰?”吞雲問了一句。

    房間裏正在下棋的兩人,此時也將目光望了過來。但隨即,眾人見他搖了搖頭沉默不語,就都意識到了此時說的到底是哪位,頓時,下棋的兩人轉了回去,吞雲和尚臉色像是吞了蛆一般難看。

    “操。”和尚罵了一句。

    一旁的陳霜燃放下茶杯:“其實我聽說,他當年在臨安,不是也算錯了一招,被完顏希尹的那位弟子……擺過一道?”

    眾人點了點頭,窗邊的人歎了口氣,隨後,也笑:“……說的也是。”

    ……

    不眠的夜晚,光與火點點滴滴的在城市外蔓延,城池內,從皇宮到公主府,從李頻的學堂到左家的院子,也有大量的人直到淩晨都未有睡去,刑部的燈更是徹夜未熄,門前車水馬龍,整晚猶如鬧市。

    上午下了雨。

    臨近中午,鐵天鷹才帶了一隊人從城外回來,身上的衣甲都已濕了。讓總捕宋小明拿了幹的換,宋小明倒是打趣了一句:“師父,濕著進宮是不是更好些?”

    “歪門邪道,你的心思不要用在這上頭。”

    “那可有些難,你得揣測壞人的心思啊。”

    “別瞎扯,你這邊如何了?”

    他首先來到這裏,便是為了了解事態的進展,宋小明將早已準備好的案卷彙總呈上來。

    “不太好。”他翻開其中幾張重要的,“人是抓了不少,有的也能定下罪行,但主要暴露的,都不是我們想要的大頭頭。按照今天他們的供罪,這譚、嚴兩家,已經可以抄了,接下來恐怕還能審出兩三家,但家底都不算厚,而且有了這件事,恐怕他們已經上山了,得剿……先前盯住的這三個人,沒有動作,連不上陳、蒲、曹這幾個亂匪頭子……”

    宋小明說著,又在其中一份卷宗上點了點,有些猶豫:“師父,如果確實找不到陳霜燃,候官縣這一位,是不是就先收網?有他和其他一些人落網,鍾二貴的死,就可以把煽動的來龍去脈組起來了……福州府這邊,這件事壓力也大……”

    鐵天鷹盯了片刻:“這個章立肯定跟陳霜燃見過。”

    “但是陳霜燃是不是放棄他了?”

    “……是陳霜燃的背後有衙門的人。”鐵天鷹的手按在了這些卷宗上,“要麼是現在這個衙門,要麼是過去六扇門的捕頭,說不定還認識我……”

    宋小明張了張嘴。

    “……昨天晚上,我收了城外的暗線,知道葦莊那邊有問題,過去的時候確實找到了人,但對方早有準備,下麵的人差點被炸死幾個,傍晚行凶的十二個人,躲在莊子裏,從暗道逃跑……殺了一個,抓住了兩個,當場審了,沒有人知道怎麼找到陳霜燃,頂多能知道他們的上線,如今也都躲了……從上個月到今天,這麼多的線,每一條都切得幹幹淨淨的,不是熟悉衙門的人,做不到。而且昨天晚上爆的火藥……也不簡單……”

    宋小明遲疑了一下“……是……咱們自己軍隊的,還是外頭的?”

    “……像是外頭的。”

    “有人伸手過來?”

    “不能確定是誰。”

    “天下就這麼幾家,離得近的……公平王了?”

    “不確定,說不得。”鐵天鷹道,“此事我會上報,你不能再跟任何人提……”

    “是。”

    “章立先不動,鍾二貴的案子敏感,收不收線,我請旨再說。準備一輛馬車。東西我到路上看。”鐵天鷹抓起這些彙總的卷宗,臨走時,倒又想起一件事,“對了,被抓的其中一人提到一個名字,叫‘鐵拳’倪破的,是陳霜燃派出來的人……”

    “正要說,我們也問到了這個人。”宋小明從衣袖裏拿出一張紙來,“已經著人畫影圖形,呶,長這個樣子……”

    他將圖像遞給鐵天鷹,鐵天鷹點了點頭:“對手老練,估計也已經斷了線,但不妨查一查……先不要發,看能不能快些找到。”

    宋小明點了點頭,倒是沒有在這上頭放太大的希望。

    不過,也就在這日下午,人便找到了。

    ……

    傍晚,宋小明帶著手下的兩名精銳,在城市東邊的一處巷子裏,感到了不對。

    巷子並不窄,但兩側的老牆頗高,前方一棵巨大的槐樹投下濃濃的樹蔭,福州城裏難得涼快的道路,這一刻反而顯得有些陰森。巷子外頭有行人,猶有商販叫賣的聲音傳來,但附近的望樓一時間顧不到巷子裏的情況,另外的兩名同伴此時正從街道繞向巷子的那頭。

    原本是在被跟蹤的那道身影,站在大槐樹的下頭,向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隨後,呼嘯而來。

    “操。”

    宋小明拔刀,同時另一隻手揮起,鳴鏑聲起,衝上天空。

    一側的院落有動靜響起,刀光流淌;大槐樹的上方,隱匿的身影如雄鷹撲下。

    日光錯落過樹蔭,一切都會發生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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