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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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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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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6 13:40:00
第1245章 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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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紛亂的數道身影在霎那間拉近了距離,至衝突碰撞,有人舍身而上,有人向前,有人躲避,有人在歇斯底裏的呐喊中揮刀,鋼鐵在空中碰撞出了劇烈的火光,脆響滲人,令人的牙齒與虎口都隱隱覺得泛麻。

    一名躲避的捕快被劈斷了手臂,斷臂伴隨奔湧的鮮血飛上高空,那斜斬而下的一刀還劃過了他的腹腸,他踉蹌後退,衝來的刺客手中長刀還在如風揮斬,以更為暴烈的姿態穿過他的身體。而另一名揚刀衝上的捕快,手中樸刀與對方全力揮來的長刀嵌在了一起,兩人張開了嘴呼喊,瘋狂地全力拉扯,在巷道裏碰撞、後奪。

    同一時刻,倪破的雙拳與宋小明的刀全力揮砸在一起,他以拳對兵,手臂上綁有沉重的鐵條,雙手護住自己上身向外輪舞揮砸,與後世的鐵線拳類似,仗著以短進長的勢大力沉,直接破長刀中路。這在江湖上已經屬於偏門的搶攻打法,宋小明長刀卷舞,呼嘯著要將刀光圓轉拖向對方下盤,腳下則是步伐後退,要拉開距離。一旁那如飛鷹般撲下的刺客在後退的捕快身上轉眼間連斬了數刀,向著宋小明的後背揮斬而回。

    宋小明另一隻手拔鐵尺封擋,前方鐵拳如雷霆般轟來,他在後退間擺頭,火辣辣的拳頭轟過額角。

    踏踏踏——

    他與巷道青牆的距離是後退三步,他在這三步間放聲長嘯,手中長刀與鐵尺不斷揮砸,但在前方與身側,更為猛烈的拳風與刀光碾殺而過。

    日光落下,巷道與周圍的院落間,鳥兒驚飛,並不長的時間裏,人們的嘶吼漸停,砰砰砰的揮拳聲由猛烈慢慢變得緩慢。

    血腥味從巷道裏彌漫出來。

    過不多時,巷子外頭的道路上,一道雙拳染血的高大身影,他將拳頭上濃稠的鮮血印在街邊的牆壁上,此後放聲呐喊了一句:

    ——殺總捕宋小明者,‘鐵拳’倪破是也。

    ……

    時間已是傍晚,遠處的街頭,先是響起了一聲鳴鏑,大概是捕快們又在哪裏抓捕了犯人。但過得一陣,鳴鏑聲漸多,城東的街頭,也變得有點不安穩起來。

    寧忌爬上屋頂眺望了一陣,眼見著騎馬的捕頭焦急地奔行過本已顯得擁擠的城市街道,那細微的混亂,甚至還隱約延伸向了皇城的方向……

    街道上的行人、坊間的住客,也漸漸的議論起來。當然,從昨天傍晚到現在,城內大大小小的動靜一直沒有停過,此次大概也是出了什麼相對棘手的事件。

    曲龍珺已經做了男裝打扮,收拾了一陣馬車,之後站在院門處觀望了片刻,聽些來自街坊鄰居的無意義的傳言。

    過得一陣,寧忌在屋頂上看見了歸泰盟的陳華,他從自家的院子跳到隔壁的屋頂上,攏起手來喊了幾句,待陳華注意到這邊,才又在隔壁住戶不爽的目光中“嘿嘿嘿”的跳了回來。

    陳華如同狗腿子般的朝這邊院落過來,笑著向院門口的曲龍珺打招呼:“嘿嘿嘿,龍少俠孫少俠,你們住在這呢?”

    曲龍珺便與他交談起來,屋頂上的寧忌隻喊了一句:“讓他說說出了什麼事。”倒並未急著下去,而是站在屋頂上,繼續看著城市裏的熱鬧,傍晚時分福州擁擠的路況會放大不尋常的騷動,縱然不能在高處以望遠鏡俯瞰全局,但作為受過訓練的人,也能通過騷動蔓延的痕跡推測出不少事情來。

    出大事了……

    過得一陣,曲龍珺從樓梯爬上屋頂,向他告知了不久之前總捕宋小明的死。

    寧忌皺起了眉頭。

    ……

    同一時刻,皇城之中,能夠看到夕陽正漸漸變成如血一般的顏色,朝著一切蔓延過來。

    禦書房,眾人尚在議事,一張福州城以及周邊的大地圖高高的掛了起來,從昨晚到現在發生的不少事情都已經在上頭彙總起來。

    為了早就預料到的這一天的變故,刑部與左家、以及鐵天鷹直管的皇城司的眾人,都已經做了許多的準備,有許多早就盯上了的線索,在昨晚開始實施了抓捕與突襲,同時嚐試在這一輪的突擊之中,尋找出關於蒲信圭、陳霜燃、曹金龍核心的線索。

    發生在眼前的這一輪博弈,本質上仍是皇室與部分大族、士紳的撕破臉皮,但呈現出來的棋眼,則是蒲信圭、陳霜燃、曹金龍這三人象征性的存在。抓住這三人,點起的火苗就能撲滅下去,心懷不軌的人們會偃旗息鼓,但抓不住這三人,對部分大族的清理,則屬於揚湯止沸。

    也就是說,一切戰略的本質是要打大族,但戰術的呈現,則歸於眼前的三名大反賊。

    一天一夜的時間,成果不能說沒有,但並未觸及此次行動的核心,於是接下來,隻能將事情繼續進行下去,期待在海量的線索中,能有幾條,能夠使他們最終圈定這三名反賊的蹤跡。

    事情已經討論了大半,但這一刻,由於宮外突然傳進來的信息,書房中的眾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鐵天鷹也同樣有些恍惚,但片刻之後,他讓手下出宮對弟子的事情暫做處理,自己則依舊在禦書房中留了下來。

    房間裏君武沒有說話,被召進宮來的左文懷沒有說話,鐵天鷹也顯得沉默。過了一陣,房間裏一名少壯派的官員首先站了出來。

    “臣鬥膽,再諫——請陛下痛下決心,下令鎮海、背嵬二軍,對福建本地各不軌大族動手!如臣上次所言,福建大族之中,許多人的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對這些人,絕不該有請客吃飯的心思。此次福州亂象,歹徒凶狠,說白了無非是這些大族在背後以城內產業、人脈為歹人遮掩。如今在福建,朝廷的兵力仍占絕對上風,此事迫在眉睫,依臣看,動大軍,將整個福建篩過一遍,對這些大族細細審問,必能審出證據……”

    “夠了——”君武黑著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血紅的夕陽在殿內蔓延,那少壯官員跪了下來,他其實是受重用的年輕官員,接受了“尊王攘夷”的思維,想法激進,其實也代表了很大一批年輕人的想法:“臣死諫!臣以身家性命擔保,臣絕無私心!”

    君武沉默了片刻:“……那若是,沒有審出證據呢?”

    那官員也沉默了一會,咬牙切齒:“……這些福建大族,不服王化,此矛盾根本難以解開,此次……即便羅織罪名,也不會冤枉他們太多。隻有清理了這些人,福建百姓,才會為陛下所管……臣知道,此事在太平之世絕不可行,但如今天下危殆,陛下欲挽天傾,不能再在此時遲疑了,臣請陛下,下決心吧!若擔心事後有問題,臣願為陛下處理這些不臣小人,若有事情做得不好的,陛下可隨時抓臣治罪——”

    他這番話語決心堅定,甚至有視死如歸的慷慨。一旁的左文懷微微蹙眉,沒有說話,君武盯了他一陣,歎了口氣。

    “……鐵大人,死的……是朕的總捕,也是你的弟子……你來說說吧,你覺得呢?”

    鐵天鷹朝前方踏了一步,似乎也微微的歎了口氣。

    “老臣以為……絕不可行。”他平靜說道。

    君武點了點頭。

    “為什麼啊?”

    ……

    夕陽的光芒像是一麵巨大的法寶,從人的上頭、城市的上頭蓋了過去,一直延伸往無遠弗屆的地平線。

    寧忌與曲龍珺收拾了馬車,趕著車朝銀橋坊那邊去。

    歎了口氣:“……說起來,這真是我見過最窩囊的皇帝了,嘿嘿,先前還以為,他過得不錯……”

    總捕宋小明被殺,凶手甚至堂而皇之的在街頭出現,隨後遁入附近的街巷,在捕快的圍堵中消失不見,這件事情除了對方的武藝高強,實際上還顯示出了暗地裏的反對者們對城市的掌控。

    在入城之後的一個多月裏,寧忌至少認為,朝廷派雖然在各個山間實力不夠,但在各個大城市,仍舊是保持著絕對掌控力的,誰知這番激烈的交手展開後,他才發現暗地裏的眾多壞蛋對城市的力量也有著巨大的掌握。

    在福建呆了三年,居然連京城都沒有完全捏到手上,撕破臉後還要進行這樣的拉扯,簡直太可憐了。

    曲龍珺倒是搖了搖頭:“事情倒也不能這樣說,福建本地的這些大族,過去武朝興盛時,跟皇帝之間固然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但真要算起來,也是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人的合力,他們要跟朝廷撕咬,刑部總捕說起來身份了得,實際上,也不過就是區區一個人而已……”

    “搞到這個程度,該封城查一遍了吧。”寧忌道,“讓巡城軍動起來,封鎖各個坊市,然後一個個的篩一遍,能篩出不少人來……你覺得朝廷會這樣幹嗎?”

    他提出了想法,曲龍珺那邊沉默了一陣,過了一片方才靠過來,低聲道:“……我倒是覺得,不會這樣做。”

    “……為什麼啊?”

    “福州的陛下為了納妃,召集了許多人過來,暗地裏的壞人為了搗亂,也已經召集了許多人。昨日開始兩邊拔刀見了紅。我若是陳霜燃、蒲信圭,他一旦封城,我便遠遠的逃了……這一番封城大索若抓不住主謀,處理的人越多,世麵上的影響就會越壞,大家一來會覺得陛下撕破臉開始在福建亂殺人了,二來會覺得朝廷連福州的局麵都抓不住,到時候陳霜燃這些人登高一呼,福建的各個宗族,都會上山響應……”

    “嘿。”寧忌笑了笑,“所以我說,這皇帝真是窩囊啊,束手束腳的……”

    由於家中長輩偶爾會說起東南的這個“弟子”,寧忌對這邊小皇帝的印象素來不錯,這次福州之行,先前見到這邊城市生活井井有條,其實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眼下一輪對殺,什麼陳霜燃、蒲信圭這樣的小狗都能讓刑部總捕被刺殺在路上,寧忌倒真是為對方憋屈了一把。

    當然,如今這件事與他的關聯也不怎麼大,他還在計劃鐵天鷹出宮時的刺殺,以及如何讓蒲信圭這邊看到自己也是“壞人”的立場,事情才開頭,線索不足,急也枉然,略想了想,覺得無非看著別人的熱鬧,見步行步。

    心中倒還有些好奇,父親口中說起這小皇帝時,向來說他是個樸實聽話的孩子,甚至在說起建朔朝覆滅前後的那些事情時,對於小皇帝的幾次悲壯死戰,也是有著極高評價的。這次大亂爆發,左文懷等人並沒有表現出西南那樣的算無遺策,也不知道父親若是在這裏,看到小皇帝被這樣欺負,會用怎樣的方法將陳霜燃、蒲信圭這些陰影裏的小狗揪出來掐死。

    有時候想想,自己若是能有這樣的能力,應該也會出手幫對方一把——當然,更會順手掐死鐵天鷹這個王八蛋。

    他想到這些,又不免看看一旁的軍師曲龍珺,她的潛力很大,眼下雖然還做不到這種事,但若跟著自己再在江湖上遊曆一番,將來再彙合華夏軍的幾支特戰隊伍,說不定也能在什麼地方讓自己像父親一般人前顯聖,大大的風光一番。

    想到這裏,也不免暗自“嘿嘿”兩聲。

    另一邊曲龍珺皺著眉頭也想了片刻,道:“如今福州的局麵不太平,聲勢鬧大以後,私下裏觀望的大族,估計也是最後一輪站隊,仔細想想,這邊朝廷真正能占決定性上風的,主要還是手下的近二十萬大軍,若是逼得急了,說不定真會讓軍隊出動,把這些人給打上一輪……”

    寧忌望著前方,這次倒是沒有多想:“那在爭天下的遊戲裏,小皇帝就徹底出局了。”

    “嗯?”曲龍珺看著他,眨著眼睛。

    ……

    皇宮之中,鐵天鷹站在那兒,歎了口氣。

    “……老臣自刑部出來,從來與下方的捕快走得最近,對各個衙門的底下人,也了解最多。老臣向來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有許多的衙門官吏,初入行時,對百姓尚有一顆憐憫之心,但往往就在他做了第一次的屈打成招、羅織構陷的事情後……此人便辦不得難辦的案子了,隻因遇上難辦的案子時,此時多半都會以羅織構陷、屈打成招來應付……”

    君武的手掌,在桌子上無奈地拍打了一下。

    下方跪著的少壯官員咬了咬牙:“匪人猖獗,朝廷與大族之間的結,依臣看來,幾乎是解不開的啊……隻此一次,為權宜之計……”

    “行了。”君武在上方道,“朕隻有你們這一套班子,隻有你們這一些可用的大臣,此次麵對如此大的事情,朕說可以權宜,往後遇上一樣大的事,各位也依然會權宜。以朝廷的力量解開與福建各個大族的結,事情是很大,那公平黨的事情大不大?打女真人,事情大不大?與西南對抗,事情大不大?這世上大的事情多了,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慢慢拆解就是……”

    這番話說得並沒有太多的慷慨之情,也並不抑揚頓挫,但他話語中的意誌是清醒的,說完之後,略頓了頓:“另外,餘卿,朕知道你的拳拳之意,也知道,如今朝堂中,不少拔上來的年輕官員,也都有與你一樣的心思……也正因如此,為儆效尤,此次朕降你三級,到下頭去從頭做起吧,朕希望你痛定思痛、再立功勳,往後能再來殿前議事。”

    “……你可有怨言啊?”

    禦書房中安靜了一陣,隨後,那官員砰的一聲,磕頭在地。

    ……

    夕陽漸漸變作血光般猩紅,馬車接近銀橋坊。

    寧忌輕輕揮動著鞭子。

    “……爭奪天下,實際上也是爭奪民心,福州這邊,民心不全在朝廷,是因為山野地方,那些宗族確實有存在的理由,是百姓要宗族,不隻是宗族奴役百姓……小皇帝就算把福建的宗族殺過一遍,百姓就服他了嗎?不行的,將來反倒是軍隊變成軍閥,要靠高壓和搶劫從百姓手上搶奪稅收和軍費,到時候什麼鎮海軍、背嵬軍,也會變成全不能打的土匪部隊……爭天下這種事,不是不能殺人,但不為搶民心而殺人,實際上也隻會殺了自己……”

    他的口中說著隨意的話語,一旁的座位上,曲龍珺先是訝然,隨後目光漸漸明澈,倒是臉色微紅,目光中變得仰慕起來。其實過去在西南養傷的那段時間裏,她看著那冷著臉的小軍醫,常常會有這樣的目光出現,如今與對方定了名分,更多的時候感覺到的是對方的活潑與可愛,但他終究是有如此智慧的一麵的。

    寧忌注意到這樣的目光,洋洋自得,過得片刻,倒還是笑了笑。

    “嘿嘿,華夏軍裏常常講這些東西的……”

    不多時,兩人抵達銀橋坊,擺開了攤位。

    ……

    夜色漸漸取代了夕陽。

    幾輛馬車自然而然地穿行在福州的街頭,雖然前後能望見,但相互之間分得很散,乍看之下,絕不像相互認識的人。

    其中一架馬車裏,悄悄地掀開車簾,一雙平靜與澎湃並存的眼睛,望見了遠處的金銀橋牌坊。

    “……附近隱蔽處,停一下,然後你們走。”

    “這……”駕車的禦者猶豫了一下。

    “我去處理些事情,上頭知道的……安危與你們無關。”

    “……”

    馬車終於轉向一邊。

    ……

    前方的車廂內,易容過的陳霜燃正在與車內的中年漢子低聲聊天,中年人則注意著周圍的狀況,首先看見了中段車輛的不對。

    “慢些走。”他吩咐了一句。

    過得片刻,有人跑了過來,無聲地上了馬車,向陳霜燃等人報告“鐵拳”倪破的動靜。

    “吩咐的事?”中年男人蹙了蹙眉。

    “……是有一件。”陳霜燃想了想,有些慵懶地說道。

    “什麼事?”

    陳霜燃大致的陳述了一番,對方聽完,蹙起了眉頭。

    “他才殺了刑部總捕,衙門還在附近清掃,此時去試人身手,想清楚,出事的可能不小。”

    “銀橋坊後半,是魚市……”陳霜燃笑了笑,“早有安排……更何況,他縱然被抓了……與我們何幹……”

    中年人才無奈地點了點頭:“換車吧,不能讓倪破再知道我們在附近。”

    “嗯。”陳霜燃點頭,笑,“其實……江湖大俠就是這樣,有時候我行我素,也有的時候……很有些樂子……您說是吧……”

    那中年男人搖搖頭:“算了,倪破的武藝不錯,他的基礎打得牢,到如今一番曆練,將來會有大成就,我倒不擔心他被一幫花架子怎麼樣,即便一時被衙門盯上,也不是沒有生路。隻是他這名利之心若能收一收……若能聽人指揮,咱們安全成事的可能會更大……”

    “……您還真欣賞他。”

    “行了,用他的時間還長著呢……”

    他們下了馬車,隨後又換了交通工具,夜色之中,星河正微微的眨眼睛。

    ……

    倪破在身上披了一層薄薄的鬥篷,穿過昏暗的巷道。

    身上的血正在翻湧。

    殺死了總捕宋小明,令他全身上下的都處於巨大的興奮狀態,先前隻是片刻間激烈的搏命廝殺,令他的狀態處於巔峰,尤其是在順利殺死敵人之後,巨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更是讓他熊熊燃燒。

    他是從小地方出來的武者,錘煉半生,原本打算在江寧城的英雄大會上打出頭臉來,然而名氣尚未彰顯,不久之後,天下第一人林宗吾連踏江寧城裏的各個擂台,令他第一次的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也感受到了那強大背後的熱烈與澎湃。

    在江寧的那段時日裏,他專心武道,紮紮實實的打擂,然而到了擂台的後半段,因為公平王的攪局,城內的所有高層人物都將目光轉向了無聊的政治,擂台比武成了無聊的雜事,尤其是在比武的最後,何文掀翻了桌子,一幫人在城內大打出手,甚至直接導致了擂台賽的太監。他的熱情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但也由此知道了此生的意義。

    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

    抵達福州城的這些時間裏,他與陳霜燃這邊的眾多高手切磋,甚至得了包括吞雲大師在內的宗師點撥,修為與眼界都突飛猛進,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也無比的明白這一點。

    他並不愚蠢,也絕非單純的莽夫——大族與朝廷的廝殺才剛剛開始,刑部並沒有摸清自己這邊眾人的底細,陳霜燃等人在城內也猶有餘力,這個時間段,是他嶄露頭角且能全身而退的最佳時刻。此時他剛剛殺了宋小明不久,且在街頭高傲地宣布了自己的存在,倘若在一個時辰之內,自己又能做下一番事跡且全身而退,將來綠林間說起他,便該有一種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般的瀟灑。

    昨日陳鹽曾跟他說過不少事情,其中一件,屬於順帶的小事。

    “……我家小姐打聽到,那蒲信圭蒲少爺,饑不擇食欲招攬城內的兩名少年為己用,聽說兩人不過十六七八,去年在江寧,還有過淫賊的名號,說不定你還聽過……你這幾日若有機會和把握,便去試試他們……當然大事為主……”

    倪破依稀記得,確實聽說過兩個小狗的名字。

    對方在江寧城裏,似乎鬧出過一些麻煩。

    但這種還未長開的小狗……招攬?

    陳霜燃對之嗤之以鼻,倪破也覺得可笑,當然,那蒲信圭在倪破等高手眼裏確實是無知且可笑的,雖然官麵上說起來是同夥,他也並不介意出手教訓一下對方。

    這是最好的時候。

    重傷兩人,或者打殺一人,也都無所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場廝殺,然後,在捕快到來之前——又或是之後——揚長而去,這邊在銀橋坊有布置,離開的路徑,他也早已想好。而借著這一天的銳氣到達最巔峰,回去之後他便能細細地咀嚼這番領悟,更上一層樓。

    戌時一刻,倪破踏入銀橋坊的街頭。

    坊市之內,人雖比平時少些,但燈火延綿、觀眾眾多。

    他身材高大,帶著廝殺的血氣,大步向前,猶如魔神,伸出一隻手,抓住身上的鬥篷,揮向一側的夜空。

    夜的熱浪猶如詩歌,令人沉醉。

    不遠處的雜貨攤前,一隻小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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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8 21:47:33
第1246章 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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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州入夜,銀橋坊的一端變得熱鬧,另一端則漸漸黯淡了下來。

    銀橋坊坊市占地並不算小,兩側連著水路,水路又連接著東側的水門,這裏原本便是福州城內的主要魚市之一。早兩年朝廷開發這邊時,看金橋坊產業不錯,便在銀橋坊截了一段作為配套的夜市,再在河另一端的便宜地塊裏畫了一段彌補魚市。

    然而一來二去,夜市一段發展得不錯,河對岸新劃的半截魚市卻不曾發展起來。魚販子仍舊聚集在銀橋坊的後段,削了零售的業務,主做批發。這之後銀橋坊的地價翻番,後半段的魚市雖然更為擁擠雜亂,但房東們掙得更多,魚販子的業務也因為更加精準而受益,到頭來除了部分做零售的魚販子另找了地方擺攤,一切都還算得上是皆大歡喜。

    做批發的魚市並沒有太多的夜間業務,太陽落山之後,些許破舊而昏黃的燈籠落在雜亂腥臭的店鋪間,望著不遠處夜市的光亮,猶如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為了隔絕臭氣,靠近夜市的這邊是一些批發魚類幹貨的店鋪,亦有一些針對魚市夥計們開的低端食肆,到得夜間,許多店鋪都已經關門。

    坊市製度在唐時是巔峰,到得武朝年間,由於已極少宵禁,如今以坊為名的街道也不像過去那樣建得壓抑。銀橋坊分為兩段之後,中端這裏又有橋梁進行連接。

    戌時左右,蒲信圭便帶著錢定中通過一側的橋梁來到了這裏,兩人觀望了一下周圍的狀況,方才朝一家燈火黯淡的魚貨店走去,坐在店鋪門口的,是一名緲了一目、臉上看著有些戾氣的中年人。

    “魚王有禮了,近來可好?”

    對方是魚市這邊的地頭蛇,過去銀橋坊皆是魚攤時,他手下的夥計眾多,堪稱當地一霸。後來朝廷開發銀橋坊,這類手法粗暴的低端市霸便有些不符合夜市對外的需要了,中間起了幾次摩擦,之後他被官府認真地打了兩輪,這才自認晦氣地讓出了銀橋坊前段的地盤。

    由此也結了大怨。

    眼下見蒲、錢二人的到來,對方看了他們兩眼,麵相柔和了些許。

    “怎麼鬧這麼大?”

    蒲信圭心想我特麼也不知道,嘴上倒是說:“這不是要為魚王老兄出氣嗎?”

    城市之中,總捕宋小明的死才過去一個時辰,部分地方亂成一鍋粥,以魚王的江湖地位,必然已經聽說了事情發生的經過。他先前被官府打,經手的便有宋小明這類捕頭身影,如今朝廷吃了這麼一個大鱉,他也委實稱得上吐氣揚眉。

    麵上倒是沒有太多的神色,道:“接下來可不得了。”

    “料得到的。”

    “……蒲公子過來,可有什麼吩咐嗎?”

    “不敢不敢,就是恰巧有些事情,想借魚王的天眼,觀望一番。”

    “對麵那棟,蒲公子可自去……”

    對方說著,遞過了一把鑰匙。

    這魚王本是地頭蛇,勢力縱然被打過一輪,眼下對魚市的掌控也沒了過往那般牢靠,但街市中段的幾棟木樓卻都歸他支配。其中幾棟相對於周圍而言地勢更高,兼且靠近橋梁、水路、過去一點魚市的狀況又複雜,向來是綠林混混們躲避追捕或是觀望周圍情況的最佳地點,如今城內普通綠林人當然不太敢跟官府作對,但對蒲信圭這些造反的人來說,卻稱得上是一塊寶地。

    他接了鑰匙,正要過街,視野的那頭,便有三道身影在昏黃的燈火中出現,給了鑰匙正要回店鋪當中的魚王回過頭,蒲信圭與對麵的三道身影對望了一眼,當即都愣住了。

    從側麵石橋那邊轉角過來,眼看著也是要找魚王的其中一道身影,正是黑皮。

    情況不對……

    對麵已經舉起了手,笑:“兄長好啊……為何……也在這裏……”目光之中,有著明顯的戒備與警惕。

    事情發生得太巧,蒲信圭心中第一時間也在狐疑,但此時見到對方眼底的神色,不知為何卻又莫名其妙的有些得意,遲疑片刻,也是一笑:“你猜?”

    “我猜你死鬼娘……”

    “……”

    雙方一番寒暄,陳霜燃去往魚王那邊低聲交談了幾句:“先前說過的事……”

    “早有安排……”

    “大約不久……”

    此後朝蒲信圭這邊走來,竟也是要借魚王的地盤望風的。蒲信圭與錢定中對望一眼,此時夜色翻湧,遠處的光芒流動,近處卻隻偶有魚市上夜班的夥計聲傳來,蒲信圭一時間甚至有些懷疑黑皮想要黑吃黑做掉自己,但思考片刻,終究覺得可能性不大。他打開店鋪的門,五人朝著無光且雜亂的鋪內走入。

    “你手下那倪破,方才做下的事情不小啊,跑得掉嗎?”

    “都過了……一個時辰,去窯子裏洗個澡,花酒都喝過一圈……兄長擔心得多。”

    “男人做事,總是要多想一些。”

    “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在船上要挨打。”

    陳霜燃笑了笑,伸手拂過蒲信圭的手臂一側,手指在上頭似有似無的滑了一下,蒲信圭偏頭看看:“妹妹巾幗不讓須眉。”

    眼下的這一刻,蒲信圭倒是不打算與對方爭口頭上的厲害。作為這次福州城裏掌握主動的人,陳霜燃背後有眾人始料未及的背景,行動至此也確實顯得高明,這樣的人囂張一些,在道上沒什麼話可說。但自己與曹金龍等人也早已定下策略:

    她以數名高手為核心,將這次趕來福州的眾多綠林英雄都當成煙幕來用,到頭來,大家都有可能在她的行動裏淪為棄子,而在此之前,自己會以蒲家、以曹盟主的聲望,對這些綠林人進行拉攏、尋找後路,到時候即便陳霜燃幹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在綠林間也已然惡了各路英雄,隻要是在這次大亂中未死的,自然而然就會占到自己這一方來,這正是順水推舟、借花獻佛的陽謀,心思狠辣不顧人死活的小黑皮自不會懂。

    更別提她這兩日的動手,看似以快打快,與小皇帝挑撥分化之策進行了一輪還不錯的拆招,然而她動手之前根本未與城內的叔伯商量,蒲信圭便知道,有好幾人在昨日已對其表示了不滿。果然隻要競爭對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自己即便什麼都不做都能有所得。

    雙方的腳步踏足房舍的二樓,蒲信圭說完客套話,決定不再表現得防備,而到得此時,他見一旁的陳霜燃一麵拿起房間裏一個望筒,一麵開口說了話:

    “……是在前些日子,韓元在建甌,結識了兩名武藝還不錯的少年俠客,對方說要來福州闖蕩,也就結了個善緣。最近說他們就在銀橋坊夜市廝混,這不……今日正巧路過,就來驗驗他的成色……”

    “……”

    盛夏時分魚市邊的木樓,樓內的感覺是極為悶熱的,但這一瞬間,蒲信圭眉頭蹙了起來,整個房間溫度都像是低了好幾度。他是被朝廷追殺,在外頭跑了一年的反賊了,自然明白這樣的巧合絕不是好事,極有可能是處心積慮的惡意,但又怎麼可能……

    一旁,陳霜燃擦了擦舊望筒上的灰塵,在一隻眼睛上靠了靠,隨後,又放下來:“對了……兄長過來,所為何事……真就不肯說嗎?”

    “……”

    坊市遠處,一場打鬥與騷亂,已然拉開帷幕……

    ……

    戌時一刻,寧忌與曲龍珺在談論的,也就是關於那位名叫倪破的匪人的話題。

    “……說起來,這個家夥我在剛到江寧的時候,還見過一次……”

    “嗯?”

    “……他的武功吧,其實還可以,我記得那時候我剛到江寧外頭,他跟許昭南那邊的一個玩神打的瘋子單挑……這人拳法練得很紮實,基本功是很好的,下盤嘛……也練得不錯,中規中矩吧,但加上拳頭,確實能跟一般的高手比肩……而且潛力還沒見底……”

    “那……跟你比呢?”

    “跟我啊,哈哈,那就……那怎麼說呢……這特麼就離譜……”

    “……呃?”曲龍珺愣了愣,沒能理解。

    銀橋坊正門旁的行人裏,一名身形健碩的漢子正將夏日裏有些多餘的鬥篷揮開,朝著坊市內大踏步走來。

    寧忌的內心一時間便有些混亂,殺了刑部總捕,還敢在街上這樣子走?福州的捕快這麼形同虛設的嗎?

    同一時刻,被街道司推出來維持秩序的年輕公人手持水火棍迎了上去:“哎,你怎麼……”

    血腥的氣息彌漫,大步向前的凶人橫揮左臂,嘭的一聲,那公人連人帶棍已經飛了出去,在地上翻滾。寧忌的臉瞬間皺了起來,平心而論,雖然對方先前走來走去用懷疑的目光看了自己好幾回,但他對這人的總體印象卻還屬於好感,因為這人不是個衙門裏的老油子,雖然隻是在街道司混了一份事情,但就平日裏的觀察,福建一地“尊王攘夷”的輿論宣傳,他是聽進去了一些的,因此平日工作很有一點主觀能動性。

    雖然隻有一點點,但寧忌也覺得,這人的身上散發出來的東西,與西南成都給人的感覺,有些許類似。

    當然,歹人行凶,如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寧忌的目光朝周圍看了看,說起來,距離這人刺殺那名總捕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眼下又突然出現,以常理計應該是被什麼捕快意外發現,選了銀橋坊方向遁逃,那麼刑部的大部隊應該隨時都會出現,然後追著對方往坊尾逃竄。自己對小皇帝是有點好感,但眼下還得考慮打入敵人內部,便沒必要強出頭,與曲龍珺避到一邊就是。

    這一番推測是毫無問題的。然而隨著那道身影的越來越近,甚至在大步向前的過程裏雙拳猛地互擊,血氣翻湧攀升間,寧忌的目光之中,也就逐漸泛起了“我不理解”,甚至於“我又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了”的迷惑和荒謬感。

    對方的目光,主要還是鎖在了曲龍珺的身上,並沒有太過注意旁邊小狗臉上逐漸變形的嘴臉。他腳下的步伐看似尋常,實則玄妙,按照他師父的說法,乃是融合了傳說中道家禹步踏罡步鬥的神妙,在每一次跨步間都在催動氣血,突破巔峰。他借廝殺悟道,到了這輝煌的一刻,眼下便要打出絕強的一擊。

    步伐跨到第七步,便已侵至對方身前,伸手朝著那白麵俊逸少年抓了過去。

    口中道:“喂——”

    街道之上,這聲響猶如雷鳴蔓延。

    而在他的前方,那俊逸少年單手負在背後,麵上是輕蔑的笑容,甚至還朝著他這邊,微微的迎了上來。

    這是意外的一瞬,倪破這一抓,青石都捏得破,若是化為拳頭,恐怕更加厲害,他眼底也有瞬間的意外,那句擴散的“喂”字當中,混雜了一句:“我擦……”

    沒有人知道,這一瞬間寧忌背後的冷汗都出來了。

    猛烈的拳風朝著倪破呼嘯而來,倪破手臂向下一沉,進行了一記封擋,那身影這記硬拚之後,陡然間化拳為抓,反抓倪破手肘,腳下的一蹬則猶如炮彈般的轟向倪破大腿,倪破吃了一記硬踢,另一隻手臂以鐵臂猛的下砸,他的手臂不隻是千錘百煉的臂膀,還有足可硬開鋼刀的精鐵棒子,這一下掄擊,石板都要被砸碎,然而想不到的是,對方手臂上擎,以稍稍吃虧的方式硬吃了這記砸打,隨後腳步突進,猛烈的戳腳與踏踢,攻向他的下盤。

    倪破高速後退,但對方拉住他的衣服或手臂,若跗骨之蛆般衝撞開來。

    說時遲那時快,兩道身影在接觸的下一刻,斜斜地衝向倪破前進方向的側後,巨大的慣性與飛快的廝打令得兩道身影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踉蹌、旋轉,轉眼間越過了數丈的距離,隨後互相拉扯著猛烈的撞開了路旁的一個攤位,漫天的雜物、菜葉飛起,支起的軟蓬轟隆隆的倒塌。

    倪破撞飛得更遠,在一家店鋪的門邊翻滾一下爬了起來,眼中帶著駭然與驚喜:“哈哈哈哈,好、好啊——你方才用的是何法門,竟能破我禹步神威——”

    “我與你母親——”寧忌則是在一堆雜物中站了起來,頭上頂著一片菜葉。他比對方自然是要矮些,但這一刻表現出來的身形也並不單薄,甚至於雙手手臂上氣血翻騰,夜色中看起來的輪廓竟像是大了一輪,此時在巨大的憤怒與後怕裏罵了出來,猛地揮臂,將身旁仍有完整模樣的一張厚木桌子直接劈得爆開了。

    江湖上蓄力爆發的法子各種各樣,對方的步罡踏鬥他固然不曾涉獵,但依舊能夠看出其中的奧妙,方才那一瞬間,曲龍珺依舊是按照先前自己反複調教的“高手冒充方法”在辦事,天知道他那一瞬間幾乎是破六道全力爆發,才將這家夥攔了下來。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為什麼要過來下殺手:勞資招你惹你了——

    倪破則並不在乎他的辱罵,隻見他雙臂一展:“哈哈哈,不想今日竟能遇上如此高手,好——我乃吉州‘鐵拳’倪破!我要你助我圓滿——”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今天就把你打成圓子——再塞回去——”

    霎時間,倪破撲了過來,寧忌迎了上去。

    ……

    銀橋坊中段的二樓上,在看見倪破出來的那一刻,蒲信圭原本還在驚訝於陳霜燃的瘋狂。

    “倪破……陳霜燃你腦子壞了?他才殺了宋小明,你嫌捕快找不到他是吧——”

    “倪大俠的誌向……你我鼠輩……豈能知曉……”

    “什麼什麼……”

    “他才殺總捕,過不多時便又人前顯聖解決兩人,異日說起……自成綠林佳話……”

    然而過得片刻,樓上的人,都微微的沉默了下來。

    這邊距離銀橋坊那端的夜市口,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雖然拿著房間裏的兩個破舊望筒看得清楚些,但即便目視,大致的情況也能看得清楚,更別提倪破發力呼喊,響聲巨大。

    夜色之中隻見那兩道身影撲擊在一起,雙方皆是剛猛的拳勁,此刻幾乎都是毫無保留的出手,打得委實聲勢浩大,即便是不懂武藝的普通人,在那些快速而又凶狠的拳腳間,也能夠看出兩人武藝的厲害。

    而在夜晚的不遠處,騷亂聲似乎已經響了起來,有捕快正飛速朝這邊趕來。

    過得片刻,地上那名街道司公人也在血泊裏掙紮了幾下,拿出隨身的竹笛,用力地吹起來。

    “什麼人前顯聖……解決兩人?”

    蒲信圭朝陳霜燃問了一句。

    遠處那小車改成的雜貨攤前,年紀更大些的武者“龍傲天”,此刻甚至還在整理著車上的物件,絲毫未將一旁的戰況放在眼裏。

    “……他們若兩人齊上,你倪破還有?”

    陳霜燃蹙了蹙眉:“這……確實是我沒想過的……倪破的身手……”

    “這少年的武藝很強,而且……應當是家學淵源……”窗口一旁,跟隨著陳霜燃上來的中年男人開了口。

    陳霜燃對他似乎頗為尊重,此時道:“先生能看出是哪裏的路數嗎?”

    “看不出來……靖平之後,北拳南傳,各派交融,這人的架子森嚴沉穩,內力在他這個年紀,尤其稱得上混宏……或許隻有少數幾個武林世家、又或是無上宗師,能教出這般弟子。”

    “譬如呢?”

    “譬如林宗吾……”

    樓上的說話間,視野的那邊,倪破已經朝著一旁的人群躍開,他知道今日已難取得戰果,雙手抱拳,豪邁一笑。

    “好,果真如人所說,龍少俠、孫少俠武藝高絕,倪某見識了……今日時不討巧,若異日有緣,江湖再會、複來領教!”

    他這番話說得堂皇大氣,原也是綠林間相互揚名的路數,視野那頭,少年似乎也並未追趕,便見倪破幾次奔行翻越,沿著坊間小巷鑽入黑暗當中。

    一番激烈的打鬥未分勝負,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也算得上是最好的結果了。而這一刻,蒲信圭也大致明白了對方的算盤。

    “……我道你找魚王老大幹什麼,原來是為的這條退路。”

    那邊的窗口,陳霜燃盯著遠處的光亮,若有所思,隨口答道:“那又如何?”

    “可惜,今日你這倪破揚不了名,從這裏離開,之後怕是又要害了魚王——你當衙門的人不知道這塊地方是誰的嗎?”

    “……魚王是懂事的。”陳霜燃笑起來,“而且,今日收獲……有多大,隻有兄長你,看不出來吧?”

    “哼哼,那就當這是你的收獲吧……”蒲信圭冷笑了兩聲。

    遠處銀橋坊的坊口,已有數名捕快陸續趕了過來。兩人正自拌嘴,站在窗口一旁的那名中年“先生”陡然蹙眉,伸手從陳霜燃這裏拿過了望筒:“不太對……”朝著坊口看了幾遍。

    “……怎麼了?”

    “那少年不見了。”

    房間裏的幾人微微遲疑,但下一刻,便都動了起來。

    “魚王的人安排在哪裏……”

    “我未親見,但一般是北邊水路。”

    “看看暗處。”

    “倪破到哪裏了……”

    “我瞧不見。”

    “……這邊!”

    眾人陸續推開周圍的窗戶,朝著周邊的昏暗中細細望去,過得一陣,確實錢定中首先發現不遠處河道岔口上的黑暗之所,要極仔細看,才能夠看到岸邊一艘烏篷船上掛著的帶有奇怪圖案的旗幟,距離眾人這邊,大概隔了數個院落。

    陳霜燃拿起望筒朝周圍掃視,片刻,便也看到了黑暗中奔跑而來的倪破,他正沿著河邊的小道,走向那艘預定好的烏篷船,由於被院落的牆壁擋住了那邊道路的視線,因此偶爾隻能看見他冒出的半個腦袋。

    那身影即將走到,同一時刻,站在窗邊的那中年“先生”低聲說了一句:“好快……”其餘幾人朝另一邊望去,某個刹那,一道身影陡然穿梭過街口。

    牆壁那邊的倪破,陡然站住了,一道身影從烏篷船裏出來,隨後又陡然縮了回去,看情形,大概是被眾人此時已看不到、隱匿在院牆後方的來者喝了回去。

    即便看不見人,眾人也能猜出來,雙方正在對峙……

    ……

    院牆後方、河邊堆積了不少木箱雜物的道路上,倪破看到了奔行到前方的少年,對方也正大步走來,看著就像是他進入銀橋坊的那一刻一般。

    烏篷船裏的船工冒了出來,隨後被走來的少年指了一下:“回去。”這是魚王手下的嘍囉,一時間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被嚇回去了。

    倪破一笑:“今日隻做平手,你真當倪某再無殺手鐧了不成。”

    “嘿,平手……”

    少年的身形已至眼前,他的拳速依舊與先前類似,是倪破能夠接得住的類型。倪破心中一歎,他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忘形,似乎得罪了這武藝高強的少年,這也沒有辦法,隻好打過再說了——事實上,待到陳霜燃收服了這對兄弟,他還想更多的與這兩人切磋一番。

    接了兩拳,隨後是第三拳,側麵的手臂陡然間疼了一下,力量在頃刻間流失,隨後鋒芒刷的從他臉上畫了過去,然後是小腹、大腿、肩膀……

    並不出奇的拳招依舊與街道上的對打無異,但倪破知道糟了。以刀進拳在打鬥中並不出奇,他號稱“鐵拳”,在實際的打鬥中,便能夠做到以拳頭或是身上的鐵器與敵人的兵器互拆。但對方的拳劍出得無聲無息、毫無征兆,第三拳上便挨了一刀,這甚至都算不得是對方趁兩人打到酣處的偷襲,而是那殺氣與手法老練圓融到極致,倪破甚至什麼都沒感覺出來。

    第四下交錯他已經在嚐試用鐵器格擋、反擊,但每一拳的交錯,對方都比他快上一點點,倪破雙手抱住要害,試圖全力後撤,夜色中,隻見血雨翻飛,那擊來的拳影、劍影猶如漫天潑墨,在短短片刻間拋灑開來,噗噗噗噗的籠罩了倪破的大半個身體。他退到牆邊便失了力量,隨後試圖奮力前衝,躍入河中,但拳頭上的利器噗噗噗噗在他背後連續爆開,他撞倒了邊上的幾隻木箱,被對方雙手大力一抓,揪了回去……

    ……

    夜色之中,能夠感受到倪破在那邊與對方打了起來,但隨即,他在院牆後方冒出的半個頭搖晃、消失,空中隻劃出了幾道黑色的血線,那少年的身影在牆後,將倪破吞噬了下去。

    以雙方先前在街道上對打的激烈,黑暗中的這一幕,發生時詭異得出奇,蒲信圭與陳霜燃根本無法清楚發生了什麼,隨後看見倪破嚐試飛撲出去,撞倒了箱子。

    這一刻眾人能夠看到的視野終於大了點,倪破飛撲在空中的一瞬,那少年的雙拳便在對方背後連續落下,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兵器,但倪破很顯然已經沒了力量,砸破箱子摔落在地,隨後又被少年伸手拉回牆邊的黑暗裏。

    河邊烏篷船裏的船工持刀站了出來,他胸還沒挺高,一樣物件炮彈般的轟來,令他的身體又倒折回了棚子,船隻轟然蕩漾。

    黑暗之中,幾人站在窗口沉默了片刻,隨後看到視野中少年站了出來,他搖頭晃腦地說著什麼,拖著倪破已毫無反抗的身體,隨後將他也扔進了烏篷船,又跳下去,似乎在用油布將船裏的兩人包起來。

    “倪破……還活著嗎?”蒲信圭怔怔地問了一句。

    錢定中搖了搖頭:“……不知道。”

    “若是要殺,街上是不是也能殺?”

    “……或許不想讓人知道?”

    視野那邊,少年又從船上跳上了岸,雙手叉腰,似乎在想著些什麼,打量著周圍。

    房間裏五人大都算得上是經曆過各種詭譎局麵的資深綠林人,見過各式各樣的打鬥、鮮血與陰謀,但不知道為什麼,配合著先前街道上轟轟烈烈的比拚,再看到黑暗中倪破陡然間就沒了的這一幕,眾人一時間,竟都有些脊背發涼,儼如看見了人世間的鬼怪行凶。

    “此人乃是最高明的殺手……”窗戶邊上,那中年“先生”開了口,“他的拳腳架子,皆是遮掩。”

    這說到這裏,房間裏的幾人都要點頭。陡然間,隻見他的步伐朝後走,口中低喝:

    “——退回來!”

    話才出口,錢定中已經在往窗後挪移,第三個響應的,乃是跟隨陳霜燃上來的那名車夫,他與蒲信圭順手拉動窗戶。

    五人之中,隻有陳霜燃武藝最低,也就在窗戶快要關上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黑暗中的不遠處,那站在河邊的少年已經朝這裏抬起了頭,幽深的目光陡然間,向著這邊鎖了過來!

    殺氣蔓延——

    陳霜燃目光駭然,朝後方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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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8-19 20:05:26
第1247章 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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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魚市,烏篷船猶在水中晃動,一片雜物的堆積間,少年的目光猶如凶獸捕食後的凝眸,在尋找著這一幕可能的見證者。

    商鋪二樓的房間裏,陳霜燃的陡然後退幾乎要坐倒在地上,那中年“先生”的手從後方探了過來,支撐住了她的身體。

    “……他看到我們了?”陳霜燃下意識地開口。

    中年人朝前方走了一步。

    “此人武道至誠,察覺敏銳。”透過窗戶之間的些許縫隙,這一刻,隻見相隔數個院落之外的那處院牆後方,少年的身體已經轉過來,微微偏了偏頭,直直地盯向了這裏,中年人站在窗戶後方,似乎與這道目光對望,“但是放心,他不會亂來的……”

    錢定中道:“若是過來,死的會是他。”

    方才片刻間,發生在河岸邊的那場打鬥,凶戾得令人駭然,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它與先前發生在銀橋坊正門的比鬥實在是存在著巨大的反差。原本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勢均力敵的兩人,到第二場的打鬥中幾乎是剛剛交手,本該是年齡更大、修為更強的那人就被正麵壓下,竟半點反抗都沒能展現出來,對於已漸漸熟悉倪破身手的幾人來說,這一幕在福州的綠林上,委實顯得詭譎難解。

    但隻要能退一步想想,倪破的武藝雖然算得上是綠林間的一流好手,也並不是說他已經天下無敵,隻是在此刻的房間裏,“文候劍”錢定中便有把握在比鬥中將對方壓下,更別提跟隨陳霜燃過來的這名中年男人,武藝上的眼光、修為,就更加顯得深不可測,遠處那凶獸般的少年如若真的殺來,幾人其實也不會太過緊張。

    隻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房間裏有著短暫的沉默。

    蒲信圭向陳霜燃道:“你們不去救倪破?”

    陳霜燃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旁邊的中年男人倒是開了口:“刺客之道強於使命換命、以弱勝強,若錢兄與我同去,或有九成把握。”

    錢定中卻也是冷冷笑了笑:“還不知兄台名諱。”

    中年男人並不回答。蒲信圭道:“如這小子乃是官府的暗子,他抓了倪破,你們可有大麻煩。”

    “豈不正好……摸摸他的底……”昏暗之中,陳霜燃一笑,“……倒是你家的官府,把兩個淫賊暗子放在這裏……擺貨攤?”

    外頭的夜色紛亂,房間裏雜亂而悶熱,殺人的少年依舊在遠處凝視,黑暗裏的幾句話,也交換得頗為快速。倪破顯聖不成反被抓,到這一刻想要將對方救出,已經不太現實,但若他隻傷未死,立馬出手,其實還有可能逼那小淫魔將倪破殺死,以絕後患。

    但這一刻,先頭趕到的數名捕快正從銀橋坊的前市朝這邊搜尋過來,這個時候出手與這手段詭異卻淩厲的小淫魔廝殺,勝了也隻是逼得對方朝倪破下個死手,而如若進展不夠順利,對方將戰局擴大,不顧一切拖住這邊二樓上的人。倪破的生死是小,這邊蒲信圭和陳霜燃可是同時在此,一旦被纏上,那小淫魔殺個把人——甚至於哪怕先前奸淫過幾個男女——不僅無罪,朝廷還得給他頒獎。

    至於在更深的一層上,倪破固然是折了,陳霜燃這邊吃了癟,但蒲信圭卻明白,小黑皮對銀橋坊的這對兄弟,卻已然開始眼熱。

    自己這邊何嚐不是,前天得了於賀章的勸說,今日過來時還有些猶豫,但到得眼下這刻,他倒是巴不得陳霜燃再派人出去與這位四尺小朋友廝殺,一旦雙方再打出火氣來,將眼前的少年——甚至於在銀橋坊前市更為高深莫測的兄長——得罪得死死的,到時候自己再帶著於賀章等人出麵,雙方合作的可能,豈不大大增加。

    讓不知禮數的陳霜燃盡管出頭,自己在背後籠絡人心的陽謀,便是如此運作。

    當然,不知是天生的心性涼薄,還是在一瞬間便看懂了這邊說話的用意,陳霜燃並未上鉤。

    也就在這片刻的心機勾鬥間,中年人的一根手指在窗欞上輕輕敲了敲,道:“他走了。”

    蒲信圭推了推窗戶,縫隙間的視野中,殺人的少年上了烏篷船,拿起長槳將那小船撐離了岸邊,朝著黑暗的河道遠處劃去。而視野的另一側,捕快正在接近這邊,他便也道:“該走了。”

    中年“先生”也點了點頭,陳霜燃轉身,一行五人穿過二樓的側門,沿著早就預備好的通道離開,待過了進入銀橋坊的石橋,這才分作兩個方向。陳霜燃朝身邊那跟隨著的車夫打扮的男子說道:“年叔,勞煩您再留一陣,看看進展……如若鷹犬走了,再去魚王那裏瞧瞧,有什麼要幫忙的。另外……若遇上那位小哥,不要鬧得不愉快……”

    她這邊一共三人,便能留下一人再做觀望,吩咐完畢,還朝蒲信圭挑釁的眨了眨眼。蒲信圭搖了搖頭,不與神經病一般見識,今天晚上的意外已經見識完,心中還有更多的事情要想,銀橋坊龍、孫二人的身份背景是一回事,陳霜燃為何來得如此巧合,是真的來自於韓元的牽線,還是自己身邊出了問題……這是必須尤為警惕的事情……

    陳霜燃、蒲信圭朝著不同的方向,消失在了街頭的夜色裏。

    ……

    時間還隻是戌時,銀橋坊口的熱鬧未歇,一些捕快、醫官以及看熱鬧的人們都陸陸續續朝這邊趕了過來,好幾名青樓裏的姑娘以及住在附近的大家閨秀都置身其中。

    帶著粉蝶等幾名性格外向的姑娘,曲龍珺到周圍對一些受打鬥波及的店主的損失進行了賠償,不同於咋咋呼呼而且欺男霸女毫無心理障礙的“孫悟空”,眼前的龍小哥溫文爾雅、性情隨和,許多人都喜歡他,對於他們兄弟遭了凶徒挑釁的無妄之災也都有些同情,當然,大家如今也都明白這“龍少俠”武功背景的不一般,隨和是他的態度,一般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擺什麼臉子。

    先來的一名捕快試圖讓他第一時間接受問話,但被對方擺擺手後說的一句“待會再說”給嚇到,之後一麵陪著他跟各個店主付錢賠償,一麵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過得片刻,才又有一名資深的捕頭過來,在胖嬸的米糕攤前,與“龍傲天”進行了一番帶著江湖路數的交談。

    若在以往,大抵不會表現得這麼和氣。

    但如今福州的局勢複雜,朝廷與綠林反賊眼看劍拔弩張,那倪破才殺了總捕宋小明,而這“龍傲天”的兄弟甚至就能與對方在街頭打得不分上下,這種程度的大高手,衙門的公人眼下也不敢怠慢。更何況滿街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倪破過來便要打人,隨後被孫小哥截住,而眼前的龍小哥,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跟任何人動過手的。

    能夠在擁有極高武藝的同時,還沒有絲毫汙點,衙門固然可以考慮拿人回去審問,但若對方真發了飆,雙方打起來,綠林與官場恐怕都會覺得是這些捕頭毫無禮貌,往後還得過來道歉。

    隻得按照江湖的路數,詢問一二。

    而對方平靜地應對,實際上也問不出太多的東西。這“龍小哥”表示自己與兄弟是來福州曆練旅遊的,見這處地方在朝廷的治理下確實井井有條,兩人暫時便並未動多少搗亂的心思,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們二人在外頭確實惹過一些仇家,也遇上過一些綠林幫派的招攬,但這種問題就類似於“長得帥不是我的錯”,偶爾有魯莽的綠林人找過來,自己也很是煩惱。

    類似今天的倪破,才在外頭惹了大麻煩,立即就來到自己兄弟這邊咋咋呼呼的張揚,這必然不是自己的想法,也談不上是朋友,往日裏確實聽說過這幫家夥圖謀不軌,但衝今天的事情,梁子結得不小,自己兄弟二人,其實也頗為生氣……

    如此這般的一番表達,若是普通人必然是交待得不夠的,大抵還得盤問他們在外頭如何惹的仇家,遇上過誰的招攬,所謂魯莽的綠林人都是哪一些,但作為綠林高手,眼下就已經表現出了誠意。捕頭這邊仔細想想,覺得也是,倘若雙方真是朋友關係,那麼殺了宋小明之後,不可能再出現在這裏,而既然雙方仍非一夥,衙門這邊恐怕還得出動總捕級別的人物,來對這兩兄弟進行一番示好,更多的、有可能冒犯到人家的事情,隻好到時候再聊。

    又詢問了“孫小哥”在打鬥過後的行蹤。

    “有個神經兮兮的人,突然跑到你家裏來,打來打去還弄壞了東西,你會怎麼樣?”龍傲天無奈地搖頭笑笑,“……那你當然是很生氣,對不對?我這個弟弟,我覺得大概是跑到哪裏去生悶氣了吧,方才打得厲害,街上各家都有損失,我不曾注意。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這弟弟,天性良善,即便偶爾出手重些,傷到了什麼人,那也一定是別人的錯,一會兒他回來,你一問自知。”

    “都是……別人的錯……”那捕頭將關鍵詞句記錄了一下,有些想要笑,但抬頭看看對麵的少年神色嚴肅、冷然,一時之間,又將口中的嘲笑與反問噎了回去。

    “這個……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

    前方坊市間的盤問進行了一段時間,關於該如何對待這對高手兄弟的問題,被逐漸拋給了衙門裏的高層。更多的捕快則進入魚市的後段進行了一番搜捕。

    要得出對方早已離開的結論並不困難,這是背後有眾多大族撐腰、以造反為目的的專業凶徒,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還張揚地大吼自己的名號,必然早已做好了撤離的準備,捕快們沒能第一時間咬上對方,此時再陸續撒網,其實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在狀況複雜、人卻並不多的魚市搜查了一輪,幾名老捕快甚至去找了魚王高興宗的一番麻煩,但最終卻沒有動手捕人。

    雖然按照江湖的常理計,事情多半跟對方有些關係,但眼下一無證據二無證人,倪破必然已經逃之夭夭,直接將人捕回去也隻會麵對滾刀肉的一問三不知。魚王是本地人,又有宗族在此,一旦他發動族人去衙門鬧事,這種暫時什麼都沒抓住、隻以常理計的案子就會讓福州府更加被動。

    當然這方麵官府也有自己的辦法,既然知道多半是他,接下來無非是對他魚市生意一天一次的大掃除,並且拉出過去所有尚未審結的案子、線索再做複查,一個一個的將他的徒子徒孫釘死,隻要是能有一定的證據和說法,宗族方麵就不至於上街鬧,隻會埋怨魚王這邊為了外人得罪官府、將所有人都拉下水。

    夜色之中,遠遠近近的燈火搖曳,一切事物的線索又在一片混亂與昏暗中按部就班地進行,捕快們尚不知道倪破已經出事,但也對黑暗之中落在河邊的鮮血與打鬥的痕跡進行了一些調查,魚市邊緣的屋頂上,被陳霜燃留下的老水匪鄧年靜靜地觀察著銀橋坊內外的一切。

    他的身份是清白的,即便走在路上,被捕快盤查也並無問題,且是陳家匪幫的老人,向來為陳霜燃所信任。捕快來得多時,他並未向坊內靠近,待到後半段搜捕的力度漸弱,他才進入這裏,準備去到魚王那邊,看一看對方的狀況。

    回憶著先前發生在河邊的一切,他知道如果魚王願意幫忙,被那少年開走的烏篷船去了哪裏,是有可能查得到的,而倘若查清了,自己也有可能在少年離開時找到倪破的蹤跡,甚至救下對方。隻是捕快未必已全部離開,這件事情,隻能見機行事,盡力而為。

    時間已經到了亥時,正要從樓上下去,遠遠的,他能看到黑暗中一艘烏篷船朝著岸邊滑行過來。

    那在一麵之間擊殺了倪破的少年……回來了……

    鄧年沒敢進行更多的觀察。海上的水匪與殺手的性情類似,安忍、敏銳,懂得找機會,也擅長以弱勝強的淩厲搏殺,他知道自己不見得是這少年的對手,但也沒有太多的畏懼。

    當然,眼下也不需要與他打太多的交道。

    安靜地下了樓,踏著魚市街道上的陰影,他無聲地穿過了這片長街,走到靠近魚王居所附近的道路時,低下頭,邁著隨意的腳步走過去。

    他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捕快,隻是在靠近魚王的那家幹貨鋪時,才陡然間的愣了愣。

    幾乎沒有多少光芒的昏暗街道上,那穿著一身灰衣,不少地方還沾了鮮血——隻是用水順手抹了抹——的名叫孫悟空的少年,此刻,就在魚王的樓房外頭無聲地巡弋,在黑暗裏緩慢地打量著上上下下的一切,讓鄧年想起了漆黑的海裏巡弋的巨鯊。

    對方回過頭來,純真的目光望向鄧年。

    鄧年自然不會被這一切所迷惑,他看了對方一眼,隨後邁著如常的步伐、自然而然的從這街道上走了過去。

    遠處有鬧市的喧囂傳來、燈火晃眼,但在此刻的這段長街上,鄧年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中反射出來的巨大寂靜。

    由於他去的是夜市的方向,少年並未懷疑他。

    他就這樣走了很遠,微微偏過頭去,隻見少年的身影,朝著魚王高興宗那僅僅亮著豆點般燈火的昏暗幹貨鋪內,走了進去。

    鄧年轉過了身。

    他知道對方是要進去幹什麼……

    大半個時辰之前,在那昏暗的河道邊,少年嗜血的目光幽幽投來的一幕,此時又映在了他的腦海裏。

    這麼凶的嗎……

    這麼凶的嗎……

    ……

    幹貨鋪的門板,隻有最後一塊還未上上去。

    店內貨物與家具的擺設擁擠而雜亂,暗淡的油燈在黑暗中靜靜地燒,像是隨時都可能因為房間的悶熱而熄滅。

    進店的身影無聲地打量著店內的一切。

    店鋪後端的黑暗中,魚王也看到他了,他緩緩地起身,從那邊走過來,盡量正常地開了口:“要打烊了。”說的是福建的土話。

    後方的黑暗中,還有好幾道的身影,此刻就無聲地坐在那裏,這是方才捕快們過來,被魚王調集而來的徒子徒孫。

    進店的身影沒有回答。

    他的手上拿了一塊墨魚幹——砰、

    砰……

    砰……

    輕盈而緩慢地敲打了店鋪內的木頭框子,之後,審視的目光出現在了魚王的麵前。

    “我看到了……”

    昏暗中,少年緩緩地開口。

    “剛才……你、在、偷、看……”

    無聲的風霎時間卷過廳堂。

    店鋪裏燈火晃動,幾欲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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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8章 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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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了,剛才……你、在、偷、看……”

    天氣悶熱,昏黃的燈火隻照亮店內些許的地方,魚與海藻的幹貨在破舊的框子裏、桌子上堆得滿滿當當,人的陰影爬上牆壁,在黑夜中變得巨大。

    從外頭進來的少年手上拿著墨魚幹,敲打了一旁的桌麵,他望著魚王,話語不善。店鋪後方,便有黑暗的身影推開凳子,站了起來。

    “不知道小哥說的是什麼,店裏要打烊了……有什麼要買的嗎?”

    作為本地的地頭蛇,魚王的身形不算特別高大,但骨架寬,眼下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精幹的麵孔以及被一道刀痕劈下的右眼傷疤仍舊能夠讓人看出他的不簡單。或許是先前捕快來了幾輪的緣故,店鋪後方的身影雖然起來了,但並沒有立刻就朝這裏圍上來。

    一筐漁貨砰的一聲掉到了地上,之後又是嘩啦啦的一堆魚幹,進店的少年順手推開了前方桌上擺著的貨物,隨後伸手朝魚王點了點。

    “我聽說本地幫會說起過你。”他道,“說這裏有個什麼來著,魚丸,還是魚……姓高的,他說這裏歸你管。不承認也沒有用,你,在樓上偷看。”

    油燈裏的火靜靜地燃燒,魚王站在那裏,罕見的沒有動怒、沒有什麼反應,但眼見店裏的漁貨被推在地上,後方已經有人過來,跨過魚王身邊,隔著桌子伸手一抓。

    “你個小潑皮知道這……”

    話還沒有喊完,他伸出的手就像是被前方吸了過去,夜色中,隻見那百餘斤的身體飛起在空中,下一刻便轟的一聲,整個人倒轉過來,直嵌入門邊陳列貨物的櫃子裏。豆點般的燈火劇烈擺動,人影也在店內亂晃,少年的身體就像是沒有動過一般,依舊對著前方的魚王,後頭能聽到兵器的聲音,幾人便要衝將過來,被魚王橫臂擋住了。

    “一個。”

    少年的手指了指後方嵌進破爛貨架裏的人,之後轉過來,點點魚王的胸口。

    “兩個。”

    再緩緩轉向店內的其他身影。

    “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還有沒有?”

    少年抽起一張凳子,在被推開了漁貨的桌前坐下,看著對麵的眾人。

    “是本地人……有沒有家人?老婆孩子……好朋友?說說看,我今晚要殺多少人,才算斬草除根?”

    後方有人吼了起來:“你他娘的到底是——”

    “閉嘴——”

    魚王大聲喝止了後方的魯莽言語,他吸了口氣:“這位小兄弟,高某並沒有惹過你……”

    “特麼的下賤,還說沒有偷看。”少年冷冷地笑了笑,“一個姓倪的蠢貨過來找事,你準備的船,劃船的是你的人,在樓上偷看的也是你,現在你看到好東西了……”

    魚王猶豫一下:“綠林間的朋友過來借道,高某人也隻是照規矩、行個方便,至於看到什麼事……”

    然而坐在桌對麵的少年沒有理會他的說話,他手上拿著墨魚幹無聊地敲打,隨後砰的一拳,打斷了旁邊一個貨櫃堅實的原木框子,燈影之中,漁貨化作黑暗的塌方掉落。

    “特麼的賤人……說出來看看世道,跑到江南,到處打來殺去,找死的樣子讓勞資惡心,說到了什麼福州看看風景擺個攤子,做個好人,一個兩個的,沒完沒了,什麼詹雲海、什麼嶽雲,三天兩頭打來打去,你們一幫土雞瓦狗,還天天說要做大事,做你娘的死人頭……好吧,現在更離譜了,你們什麼倪破,才殺了個刑部的總捕,給人嘚瑟的不行了,還敢跑來鬧事,幹嘛,給勞資一個奉公守法的良民惹官氣,你們這幫福州佬,活膩了……”

    他的話語絮絮叨叨,戾氣凶的像是要溢出來,說到最後幾句,才又望定了魚王:“……特麼的,說吧。”

    “說……什麼?”

    “說倪破為什麼要找過來!”少年的手掌往桌子上一拍,站了起來,“說!你們都是一幫什麼東西,活膩了敢來惹我!他為什麼來找我!”

    怒吼之聲在房間裏嗡嗡的響,幾乎在外頭的街道上,都能隱隱聽聞。魚王站在那兒,沉聲道:“我們隻是借道,講的是江湖道義,至於那倪破為何要去惹到兄弟這邊,我著實是不清楚——”

    他感到對方便要失控發飆,話語說得也急,隻是竭盡全力地維持著些許不卑不亢的印象。然而話語才剛剛落下,少年已經走近,已是猛的一巴掌揮了過來,連同手上的墨魚幹,打爛在他臉上,魚王腦中幾乎是嗡的一響,他沒想要還手,第一時間將手往旁邊揮。

    然而已經晚了。

    身側有人猛地大喝出來:“我草你……”

    跟在他身邊、且能在此刻叫過來的,也多是魚市上好勇鬥狠的漢子,兼且沒有參與今晚的偷窺,一腔熱血,是絕不想受辱的。這一刻,一名手持分水刺的瘦子首先便撐住桌板要跳躍過來,後方一名漢子揮刀怒斬。

    瘦子身體還在空中,一隻拳頭已經轟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整個人身上都泛起了波紋,身體在空中幾乎是停止了一瞬。在他身旁,衝來的漢子鋼刀劈斬而下,下一刻,瘦子手上的分水刺被高高的揚起,從那持刀漢子的長刀握手處刷的一下刺落,分水刺的鋒芒刺穿了持刀漢子的一隻手掌,隨後往下刺入那瘦子撐住桌上的手背,轟的一聲穿過整塊厚桌板,將兩人同時釘在了桌麵上。

    店鋪的門邊,先前被砸入貨架當中的那人掙紮著爬起來,想要朝門口逃跑;前方,瘦子的身體在桌上砸落,持刀者一隻手被刺穿,上半身撲向前方,他手中長長的砍刀被那少年凶徒帶了過去,隻見他一腳踢向身後被砸開了的貨櫃,手中鋼刀呼嘯旋舞,就在抵達高空的瞬間,照著桌上的兩人,怒劈而下。

    “不打——不打——”

    魚王嘶吼的聲音在房間裏鼓蕩,店鋪門口,最後一塊尚未封上的門板此刻被雜亂的櫃子與漁貨堵住,也堵住了門口那人想要逃跑的路線,一些漁貨嘩啦啦的往店鋪外頭的街上掉。

    長街的一頭,正遠遠看著這處漁貨鋪動靜的鄧年,也看到了那門上的震動,飛出的櫃子遮蔽了本就不亮的光芒,魚王的吼聲聲嘶力竭,聽起來,那裏頭簡直就像是在上演一場滅門慘案。

    這麼凶的嗎……

    他的心中浮起少年打殺倪破時的決絕,然而那時候是沒被看見的暗道,眼下這一刻,捕快才巡過魚王的店鋪,少年居然就敢在別人家裏,直接上演這一幕。

    如果走得近些,裏頭的動靜他能夠看得更清楚、聽得也清晰些,但考慮到對方“武道至誠”帶來的敏銳察覺,鄧年並沒有再往前走,隻是躲在街角,隨時準備離開。

    對方行凶被看到,轉過頭就要來滅門,倘若發現滅門再一次被看到,他都不太能想象到底會發生什麼……

    ……

    幹貨鋪裏,牆上的燈影劇烈晃動,一時間幾欲熄滅。

    但終究沒有滅掉。

    小小的燈火頑強地亮著,令得房間裏沒有陷入徹底的黑暗,魚王在呼喊間揮手,此刻已經擋住了後方的其餘兩人。而在前方的木桌上,兩道身影被分水刺釘穿手掌,迭在了那裏。

    他們沒有喊話。

    呼嘯的長刀已經重重地落了下來,它砍在那持刀漢子的脖子上,刀鋒已然破開脖子上的皮膚,些許的入了肉,這才停下。而在前方,少年雙手穩穩地握著那柄鋼刀,他握刀的氣勢與先前這持刀的漢子截然不同,大氣而凶戾,血腥的感覺朝周圍肆意蔓延。

    手掌被釘在桌上的漢子尿了褲子,因為方才那一刹那,隻需要刀鋒暢暢快快的落下,眼下他的頭已經徹底跟脖子分離開,甚至於斬下的刀光,還會將被釘在桌上的瘦子也波及進去。

    “不打——”

    魚王嘶吼,從頭到尾,他隻是竭盡全力地想讓對方知道:我們不打。

    或許也是因此,對方那一記斷頭刀,才沒有徹底的揮落。

    由動轉靜的片刻,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少年的目光才緩緩轉向旁邊的油燈,他隨後望向魚王。

    “知不知道,剛才那一下,火要是滅了……現在你們都是死的。”

    魚王點頭。

    隨後,又點了兩下。

    夜晚這樣的環境中,雙方劍拔弩張,一旦燈火熄滅,那不論身手高低,恐怕都會在同一時間全力廝殺,是牆上那頑強的油燈救了他們六人的性命。

    “……說啊。”

    “我……”魚王吞了一口口水,“是……應該、應該是陳霜燃……昨日夜間,早先應該是跟著陳家的一個水匪,叫做單……單小路的,突然過來找我,讓我這幾日隨時給安排一條船,等著接應人離開,他……他給了錢,我做事,一向是這麼辦的,隻是想不到他們今天就來了,但……應該是陳霜燃……一定是陳霜燃……”

    “當然是陳霜燃。”少年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城裏殺官造反,剛剛做了一個總捕,怎麼可能不是陳霜燃?但她為什麼找我?小高,你糊弄我?說點我不知道的。”

    “我……”對方為難了好一陣,“小兄弟,他……他這個倪破為什麼突然過來找你,我……我也不清楚啊。你說……這些事情,他們也不可能告訴我。而兄弟這邊……安排了船,自然要到樓上,看看出了什麼事,可這個事情,大家江湖手足……高某一向也都是爛在自己肚子裏的……”

    “說!點!我!不!知!道!的——”

    少年口中吼聲響起,手中鋼刀一轉,下一刻,房間裏隻聽砰的一聲響起來,手掌被釘在桌上的瘦子臉上被猛地揮了一記,頓時間滿嘴是血,兩顆牙齒從口中被打飛出來。

    慘烈的叫聲回蕩。

    魚王咬緊牙關,舉起了手:“有辦法、有辦法……”

    “什麼啊?”

    “高某……高某先前與刑部衙門的捕頭有舊,私下裏打過幾回結過梁子,倪破殺宋小明,陳霜燃賣了一個大人情給我,她如今在城內搞事情,必定會要我還,高某在水上有麵子……有些麵子,事情鬧大,這交情一定會再搭上,到時候我可以問,我一定全力幫你打聽——”

    “拖延時間,你晃點我?”

    “高某以性命起誓——以祖宗起誓——”

    寧忌的目光久久地釘住他,隨後又遊目四顧,看過了此刻房間裏或是哀嚎或是恐懼的幾人的神情。若是找人來嚴刑拷打,應該能問出一些事情來,但眼下,他倒也無法分辨更多了。

    又盯了片刻,他將鋼刀放到桌子上,搬來凳子,坐下。之後又拿來一塊墨魚幹,在手上當扇子扇。

    “沒有關係。”他將手指在桌麵上敲打,“說謊、拖延、心裏有鬼……殺人什麼時候不能殺呢。魚丸、魚……魚什麼來著?”

    “少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嗯,你是這裏的地頭蛇……”

    “高某不敢……”

    “你特麼……”

    “是的。”

    “嗯,你是這裏的地頭蛇……那就是說,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的人,應該都認識。”

    “……確實認識一些。”

    “那今天,兄弟我就遇上了這麼一個事情,陳霜燃這個小XX要搞我。你看,我很無辜的,我到了福州,沒有找誰惹誰,我不想打打殺殺,也不想有事沒事就要去殺人全家,我很溫和,但是一個兩個的,不知道怎麼了,就想要對付我。那我找到他們,做了他們,不過分吧?”

    “實在是……應有之義。”

    “你說得對。”寧忌點了點頭,隨後伸出手指,“那正好,你是地頭蛇,你幫我去打聽、去找人,不管是搞清楚倪破為什麼要來動我,還是找到陳霜燃,都可以。”

    “兄弟一定……”

    “給你……兩天時間。”寧忌伸出三根手指,隨後又掰回一根,“明天打聽到,有結果,就來告訴我,或者到了後天,我再來問你一次。如果後天還是沒有消息給我……那就是你們根本不想盡力。你是本地人,有家人、說不定還有孩子、有朋友……他們都會死的,你們六個,都是……公不公平?”

    “……”眾人的臉色微變,無人說話。

    寧忌緩緩地站了起來:“當然,如果這件事,你們能幫我辦好了,以後在這一塊,你們可以說是我‘齊天小聖’孫悟空罩的,再往後,得罪了什麼人,我承諾幫你們出手一次。我覺得你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

    “一……一定。”魚王站了起來,隨後又道:“一定。”

    寧忌看他一眼,朝門口走了過去。

    由於敞開的地方已經被櫃子擋住,他抬腿一腳將旁邊的兩塊門板踢碎了,走了出去。

    街道的遠處,鄧年轉身離開。

    更遠一點的地方,也有兩名捕快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一人看著魚王店鋪的破壞,指指點點,另一人看著走來的寧忌,也是神色驚疑不定地與同伴交談了幾句,頗為懷疑這便是坊前與倪破打完了架便不見了的孫悟空。

    作為能與倪破分庭抗禮的武林高手,對方消失這麼長一段時間,然後麵色不善地從魚王的鋪子裏出來,這中間的可能性,便頗為耐人尋味了。

    雙方相互迎了上來。

    寧忌首先開口:“官差大哥,後麵那個鋪子有人打架。”

    被叫大哥,兩名官差微微有些愣了,其中一人想了想:“哦,那是魚王的鋪子……”

    “聽說是你們這裏的黑社會。”

    “……啊?”

    “就是壞人、地頭蛇、流氓、蛆蟲……”

    “沒錯。”

    “那應該是黑吃黑,你們過去看嗎?”

    “黑吃黑就……隨便他們了……”捕快艱難地把話搭上,隨後道,“敢問這位小哥,可就是夜市前頭擺攤的孫悟空孫小哥嗎?”

    “嗯,是我啊。”

    “孫小哥先前與那凶徒倪破廝殺……”

    “沒錯,我就是苦主。”對方沒能說完話,寧忌已經攬住了他的肩膀,“你們抓到那個混蛋了嗎?”

    “呃……啊?”

    “還沒抓住人?你們幹什麼吃的啊……”

    街市上燈火暗淡了些許,由於晚上已經開始宵禁,這個時候,行人也已經減少了許多。寧忌與兩名捕快回到銀橋坊前市,看看曲龍珺並未被刁難,再望望四周,也就心中有數。

    此後自然又有老捕快們過來找他問詢,寧忌堅持自己是苦主,追著凶徒打了半條街終於沒能追到對方,很是生氣,之後又抒發了一輪“你們來得太慢”的感慨。一些捕快自然也想問問更多的東西,甚至也有如人之常情一般的“你沒有問題對方為什麼來找你”這種疑問,而事實上,在破案中這固然是有價值的疑問和思考,但隻能算是私下裏的思路。如果對方的武力值比較高,問出來則是一定會被打的,並且還會被問“你沒有問題我為什麼要打你”,這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的一部分。

    由於武力值不夠,整個案件,暫時也就沒有辦法在寧忌這邊獲得太多的突破。

    糾纏了一陣,待到宵禁的時間漸漸逼近,寧忌與曲龍珺才收拾好馬車,往懷雲坊的方向回去。到得路上,寧忌才與曲龍珺又細細地說了這一晚以來的各種收獲,讓她參詳了整個事件……

    ……

    子時的鍾聲敲響,混亂的六月初二就此過去了。

    執行宵禁的街道上有士兵固定的巡邏,由於從初一開始的衝突尚未停歇,偶爾還會有騷亂響起來,大抵又是刑部方麵對某處賊窩進行了突襲。

    醜時前後,才睡下不久的左文軒被人叫醒了,來的是安排在院子外頭一處接頭點的暗哨,帶來了關於左行舟的消息。

    他心中一陣輕鬆,趕快起床,之後出了左家的大院,沿著密道來到過去安排與左行舟街頭的小房間裏,隨後,才微微愣住了。

    房間裏那道身影帶著滑稽的頭套,但他一看,便知道對方到底是誰。

    “你來做什麼?”

    “我是淫賊蒙麵人,找你出去耍啊。”對方摘下頭套,正是寧忌,“去個好地方。”

    左文軒駕了馬車,照著對方的指使在城市之中一路往東走,途中寧忌問了一句:“左行舟還沒找到?”左文軒微微一愣,隨後知道再遮掩也沒什麼意義。

    雙方來到銀橋坊魚市對岸一處破舊的倉庫裏,折轉了幾次,在搬開一垛草料之後,他看到了躺在其中的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對方身上纏著些很是隨意的繃帶,但自然不是左行舟。

    “這……”

    “灌了麻沸散,送給你了,你對他做什麼都行。”

    寧忌伸腳,往對方身上踢了踢,隨後道:“還有一些事情,要跟你通氣……”

    “你又在搞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最敏感……”

    “我做了個局,也許可以幫你找到陳霜燃這個小BZ。”寧忌看著他,平靜地說道,“見到她的第一時間,我立馬剁了她,你說好不好?”

    左文軒張了張嘴。

    “……你還會做局?”

    ……

    由於朝廷的體麵,眼下的這段時間,並不能粗暴的封城,但在盡量不擾民的前提下,在城市當中一個區域一個區域的進行戶籍查證還是可以的。為了能用這場行動給陳、蒲一黨造成最大程度的壓力,即便是鐵天鷹也在皇宮裏規劃整個工作的步驟到了淩晨。

    天快亮了。

    弟子宋小明於昨天傍晚遇刺,但即便外頭送過來了一些進展的消息,他到這一刻,仍舊沒能出宮去查問這件事情,又或是去看一眼弟子的遺體狀況。

    寅時過半,正是天明前最為黑暗的一刻,他讓皇城司裏工作了一晚的人下了值,外頭便有人傳訊喚他,他到得外間的廣場上,穿著單衣的左文軒籠著袖子在等他。

    “鐵大人辛苦了。”左文軒道,“一晚沒睡?”

    “匪人猖獗,徒弟都被人殺了,未免有些睡不著。”鐵天鷹拱了拱手,“接下來查戶籍的安排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左大人這裏,莫非也是睡不著?”

    “睡著了,又被人叫了起來。”

    左文軒笑了笑,隨後領著鐵天鷹朝外頭走去。

    一路出了皇宮,左文軒駕著車往南行:“宋捕頭的案子,有什麼進展嗎?”

    “案子很清楚,隻是凶徒恐怕不太好找到,外頭遞了些進度過來,我明日或許去調查一下。”

    “有銀橋坊的進度嗎?”

    “……”鐵天鷹的目光望向了左文軒,過得片刻,方才道,“說的正是這裏,左大人為何……”

    “銀橋坊的人沒有問題,想替他們做個保,鐵大人手下留情……”

    “哦……那他們知道的消息……”

    “正是有許多細節,要與鐵大人溝通……”

    寅時將盡,天邊正亮起些微的魚肚白,左文軒將馬車在一處安靜的院落前停了下來。四周無人,裏頭的房間也頗小,左文軒與鐵天鷹都查看了四周,方才準備開鎖進入。

    “這個事情,左家隻有我知道。”左文軒握著鎖頭,說道,“至於整個朝廷,我也隻打算告訴鐵大人你一個,為免消息走漏,鐵大人切記,對任何人都不能說。”

    “……知道了。”

    “另外,鐵大人,有查問出任何的訊息,不能用,必須與我通氣後再做商量。”

    鐵天鷹想了想,笑起來:“我總得見見貨,才能知道要不要同意吧。還是說,我若不點頭,左大人便不開鎖了。”

    左文軒看了他兩眼,隨後才終於打開門鎖。

    房間裏是仍舊處於昏迷之中又被加了幾根鐵鏈的男人。鐵天鷹走過去,靜靜地打量了他一陣,隨後,微微蹙眉,望向左文軒:“倪破?”

    左文軒點了點頭。

    鐵天鷹笑了起來,這才更加仔細地觀察了這裏,掀開紗布看那一處處刀傷時,目光逐漸驚疑不定,隨後還一處處的數了起來。

    “……十五……十八……二十……這……”

    “他全身上下,一共是三十七刀,未中要害,但血也放得差不多了,麻沸散的計量,大概還能持續一段時間,但接下來,就交給鐵大人你處置……怎麼都行,隻有一點,問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在我首肯之前,不可以用。”

    “有這份大禮,一點小事,文軒隻管吩咐。”鐵天鷹望向昏迷中的倪破,冷冷地笑了笑,他混跡江湖多年,如今雖然說起來投身大義,許多手段都盡量的正當大氣,但死了一個視若親兒的弟子在眼前,這一刻的他,便絕不是什麼良善的好人。

    隨後又望了望左文軒:“倒是文軒哪,你們左家,如今在老夫看起來,真是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距離宋小明的死還不到六個時辰,滿城的捕快還在到處像沒頭蒼蠅一般找線索,左文軒竟就將身受重傷昏迷凶徒送到了自己眼前,尤其是對方身上的三十七刀,刀刀未中要害,隻是想起來這是一場怎樣的打鬥,都讓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左文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此刻,也不知是自豪還是微微的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誰說不是呢。”

    又是七千字……我本來想分成兩章,不知為什麼,還是當了個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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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1 08:53:33
  第1249章 漆黑的夜(上)

    六月初三的清晨來得很晚。

    還黑著的時候,起了一陣風,待到雞鳴,天邊也隻顯出微微的灰白。早起的人們點起燈火,見街麵上下起了小雨。

    將倪破交給左文軒後,淩晨才回到小院的寧忌正在床上打坐,他玄功已有小成,休憩並不拘泥於睡眠。院內落下雨滴時,少年的眼皮微微晃了晃,但隨即回複平靜,呼吸與風雨漸漸化為一體。

    城市南端,由於官兵的搜捕,陳霜燃一行人自暫時的藏身地出來,往另一處地方轉移,穿著蓑衣的綠林高手站在屋簷上,看著灰色的雨幕蔓延。

    昨天夜裏負責觀望魚王動靜的水匪鄧年在綠林人彙聚的破舊客棧住了一晚,清晨過來彙合,時間已經晚了,到得這日午後,方才再度聯係上陳霜燃一行。

    將倪破安排妥當的鐵天鷹循著清晨的街市往回趕,風雨來時,他朝外頭看了看。

    “不是台風……”

    屋簷之下燈燭搖曳,書院後方,李頻敲打著膝蓋,坐在簷下看院子裏的雨絲垂落。越過圍牆,更遠處的城市已開始有了人際。

    他是城內最早知道要下雨的幾人之一,因為風濕的毛病從昨晚開始就又痛起來了,一宿未睡,負責保護他安全——實際上也是貼身照顧——的清漪真人羅守薇為他針灸推拿,又說了半宿的話。

    兩人都不是小年輕了,雖無夫妻之名,但彼此有過肌膚之親,許多相處都是成年人的模式。沉悶而漫長的夜晚過後,小雨下了,李頻便要到屋簷下看雨,他雖然風濕嚴重,但總喜歡看雨,自稱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緣故。

    皇帝在初一的宴飲上向各勢力示好,公主府隨即采用分化手段,陳霜燃等人展開反擊的同時,李頻這邊也是每日照會各方儒生、造勢宣傳。這日即便下起雨來,一整日的行程也早已排得滿滿當當。

    清晨看著細雨,羅守薇去廚房監督早膳情況再回來時,李頻倒是在這細雨之中昏沉的屋簷下,靜靜地睡過去了。

    武備學堂,在左文懷的帶領下,一眾負責思政、軍法的軍官在雨裏出操。

    皇宮之中,天子君武也早已起來,等待著早朝的開始。

    巳時,禁軍在皇城南側的校場上冒雨集結,同時,武備學堂的學員、方才參加了早朝的部分官員,開始朝著這邊集合。

    一整個上午的雨,巡城司與城內綠林人的廝殺似乎短暫地降到了低點,但肅殺的氣氛已經隨著禁軍、武備學堂的動靜變得濃烈起來。

    過了午時後,披著破舊的蓑衣,水匪鄧年穿過眾人議論紛紛的街巷,終於找到了新的接頭人,隨後被引向陳霜燃等人新住的院落。院落甚至離皇城不遠,隱約竟能夠感受到皇城那邊緊張的氛圍。

    穿過外間小院,轉入栽有一棵巨大槐樹的內院後,他見到了管事陳鹽。

    “……怎麼到這邊來了?”

    “小姐的意思。”陳鹽低聲道,“上午原本選在城東頭,但聽說禁軍動了,小姐要過來看個究竟。如今大夥兒還在上頭議事,你得等會兒——上午倒是一直在等你。”

    “小姐殺伐果決。”

    雨還在下,沿著走道的簷角、樹木的葉片落向地麵。針對禁軍的動作,院落樓上此刻在商議的必然是真正的大事情,鄧年與陳鹽等在樓下,想起上午聽到的傳聞,鄧年開口道:“都說禁軍可能要封城了。”

    “當不至於。”陳鹽搖了搖頭,“皇帝娶親、結盟,對外頭要求個好看,惱羞成怒封城大殺,他這次納妃的戲就唱砸了,世人會覺得他丟人現眼。”

    “來的路上,聽說幾個手底下有案子的都在往城外跑。”

    “越亂越好。”陳鹽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對了,昨夜的事情,我聽說了,小姐離開後,魚王那邊出什麼事了?”

    “這個……”

    “今日淩晨,他便在到處找人放消息,想要見見我們,看來攤上了麻煩事。我跟小姐報告時,小姐也很好奇昨晚她離開後的進展,是不是官府下狠手了……”

    “……是惹了那個煞星……”

    想到昨晚的事情,鄧年歎了口氣,低聲開口,隻是話未說完,樓上已經有了推門的動靜,一些人自上頭下來,想是針對禁軍的動作已經商議了對策。陳鹽上樓報告,不一會兒,也叫了鄧年過去。

    樓上的房間倒是不大,一側的窗戶對著皇城側麵,陳霜燃便在雨幕前站著。議事方歇,房間裏除了昨日與他們一同行動的那位“先生”外,還有三名同伴,鄧年能成為陳霜燃的車夫,也是圈子裏的老人了,見他上來,坐在一旁的“先生”向他點了點頭:“換了兩處地方,差點怕你找不回來。”

    鄧年拱手行禮。

    稍等了等,陳霜燃自窗前回過頭來:“年叔……隨意坐吧……回來途中,沒出什麼意外?”

    “勞姑娘牽掛,我倒沒事。不過城裏亂糟糟,有些老朋友都在往外跑,怕朝廷瘋了要掀桌子。”

    “掀不了。”陳霜燃笑,“朝廷出禁軍,敲山震虎而已,就是讓做賊心虛的綠林人先亂起來,再抓機會……反倒是我們,得金先生指點,早有準備,皇帝又要出兵,又想不擾民生,一派……天真罷了。”

    陳霜燃說著,朝一旁的中年“先生”拱了拱手。

    略頓了頓,道:“如此一來,昨晚的事,反倒小了……年叔,我們走後,那邊怎樣了?”

    “是。”鄧年拱手,環顧幾人,隨後說起昨夜銀橋坊事態的發展來,說到他們離開後那少年又殺回來,徑直到魚王鋪子裏打殺的情況,金先生嘿的一笑,陳霜燃則是微微蹙眉,目光嚴肅。

    “……還真動了手?”

    “是,魚王和他的幾個徒子徒孫,當被打得不輕,不過我在外頭,聽得最清楚的,是魚王一直在喊:‘不打,不打’。或是因此,未出命案。”

    “看來,這位魚王,真是老江湖了。”那被稱作金先生的中年笑著,“倪破的身手,一個照麵到被殺,不過兩三招,這少年回頭能找上他的鋪子,要真打殺起來,大概是個滅門案。而且,少年人,武藝高,這個年紀血氣真上來,下手不會有什麼顧忌。”

    少年人心狠手黑,沒什麼道德約束,不太講江湖規矩,這些事對老江湖而言,懂的都懂。

    “難怪從昨晚開始,魚王就在放消息找我。”陳霜燃點頭,“老東西……若隻是官府威逼,不至於如此慌張。”

    “應當是突然被倪破打上門,那少年有了警惕,要順藤摸瓜找過來。”金先生道,“江湖行走,這是個好習慣。而今最大的問題,是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他說到這裏,一旁的陳鹽站了出來。

    “早兩日得姑娘吩咐,我便四處找人,打聽了一番。老實說,江寧大會期間,各路人馬聚集,消息駁雜繁複,我們當時不在,如今再要追溯,得到的很多說法,都是假的。”他頓了頓:“如今能確認的,這四尺五尺兩位淫魔,在當時江寧的懸賞榜上是有名頭的,隻是各個說法參差不一,有的甚至畫了圖,但並不相像,較為統一的說法是,當初的四尺,是個光頭小和尚,如今大概是留了頭發,便是姑娘與金先生昨夜看見的少年,五尺倒是頗為俊逸,並無區別。”

    “哼。”陳霜燃冷冷笑了笑,目光閃動。

    “當初在江寧,大家夥兒的注意力,始終在那五位大王以及大會的走向上,這兩位淫魔身上的傳聞,最出名的莫過於與時寶豐的結仇,這中間的說法有許多,但一般是說,那位五尺淫魔搶了時寶豐之子時維揚的妻子,時維揚不肯幹休,隨後被那五尺淫魔當街追殺,在斬殺十數綠林高手後,還將時維揚斬了一條手臂方才罷休……”

    “……這些高手的身份,甚至包括‘龍刀’項大鬆,‘白山掌’錢卓英,‘牛魔’徐霸天,‘驚神手’樊恨,‘白修羅’賀秦昭,‘十五弦’於慈……”

    幾人之中,陳鹽、鄧年等人都是福建水匪,與外界隔絕得嚴重,陳鹽拿著紙張,念出上頭一個一個人的名字,神色倒是稀鬆平常。“金先生”與房間裏的另一人倒是聽得不斷蹙眉。

    過得一陣,那人道:“胡說八道,‘牛魔’徐霸天、‘龍刀’項大鬆這些人,皆是成名已久的英雄,單打獨鬥我亦難言必勝,‘十五弦’於慈更是德高望重、藝業驚人……這些年江湖紛亂,他們或許是出了事,但被一個少年人當街追殺,一次砍殺了十餘位?怕是林宗吾林教主都不能做到……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這人亦是從外界請來的助力,武力和眼光是值得信任的。陳霜燃聽著這人的說法,才大概明白了陳鹽手中那張紙上名單的含金量。

    回憶著昨晚見到的事情,那“四尺淫魔”在黑暗中殺掉倪破後的一番搜尋,令她心生恐懼,差點失態。至於“五尺淫魔”,便是那在雜貨攤前未曾出手,從頭到尾都未將倪破放在眼裏的少年人,這人年輕,藝業當然不可能比得過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可他若是全力出手,到底會是一副怎樣的狀況呢?

    為一女子,於長街之上追殺平等王時寶豐的公子,連續誅殺十餘高手,還斬去時維揚一條手臂?

    腦中遐想,口中卻道:“這五尺淫魔,我昨日亦有見到,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回到去年,還要小些,縱然家學淵源,想來也做不到這種事。鹽叔,這怕是假消息吧?”

    陳鹽點了點頭:“是,乍然聽說這等傳聞,我也是頗為懷疑,後來多方查證,故事恐怕隻是故事,時寶豐借著兒子斷手的這件事,轉過頭來向公平王發飆,當中甚至說,是公平王勾結了西南,對付他和他的兒子,也就是說,若這等說法是真,追殺他兒子的,恐怕又成了西南的黑旗。”

    一旁有人點頭:“若是黑旗出手,殺十餘人倒不奇怪。”

    “但此時亦有疑問。”陳鹽笑了笑,“其實小姐吩咐時,我便想到了一件事,咱們這些人當中,在江寧之時距離平等王最近的,恰巧便有一人,伱們猜猜是誰?”

    那金先生點了點頭:“……倪破?”

    “正是。”陳鹽拱手,“倪破乃是武癡,但當初身在江寧,他去打擂,走的正好是平等王的這條線。隻是一開始時覺得公平黨的擂台是個大項目,但後來公平王掀桌子,根本不想好好談,城內各方對擂台便沒了太多的興趣。‘龍刀’項大鬆等人的名頭,倪破也曾聽說過,我前夜問起時,他說,這些人身懷藝業,不想著精進,卻隻去時寶豐、時維揚身邊做‘弄臣’,他是看不上的,當然,那時候‘龍刀’等人名頭遠大於他,我覺得,恐怕也有些看不上他。”

    房間裏有人笑起來:“倪破確實是這等性格,其實若不出事,未來會有成就。”

    “是……所以我也詳細跟他問了那兩名淫魔的消息,以及時維揚遇刺的事,倪破說,當時似乎是有各種說法,但那些大人物的說法,他是不信的。其時城內局勢紛亂,時家的公子帶著一大幫人到處惹事,咋咋呼呼,他覺得早晚要出問題,後來平等王借時維揚的事向公平王發飆,重點是在發飆上頭,說平等王想要找個機會,讓公平王表態,說他公平王跟西南、跟讀書會毫無關係……這本身是個苦心孤詣、順水推舟的事,預想之中,公平王隻消表了這個態度,其餘幾人便開始能跟公平王談合作,誰知道,就是這一次威逼,結果很是不好……”

    陳鹽說到這裏,略略苦笑:“誰也沒有料到,公平王絲毫都不願意與讀書會撇清關係,甚至要逼著其餘四人接受讀書會的想法。眾人才突然發現,這公平王何文的江寧大會,原來不是為了結盟而來……也是這件事後,喜事變成了壞事,各方人馬心思浮動,原本喜慶的比武大會,這之後眾人也已經無暇顧及,都去為之後的分裂與廝殺做布局了。”

    金先生也笑起來,伸手拍在膝上:“也是因此,武癡倪破沒了關注,那他對此事的印象,當是深的。”

    “是的,所以他談及此事,說什麼傳聞,都是假的,大人物要發飆而已。至於時維揚這種人,帶了一群高手,咋咋呼呼惹是生非,被誰打不是打,跟淫魔有過節,惹上了西南來的人,又或是被其他幾位大王給陰了,重要嗎?平等王都是趁機發難……至於兩個淫魔,若真是鬧出什麼大名頭,他自然知道,他既然印象不深,顯然對方的身手至少是到不了林宗吾這等級別……”

    “他終究還是掉以輕心了……兩個淫魔,縱然不是林宗吾級別的大人物,武藝卻是遠高於他的……”

    眾人說到這裏,房間裏又微微安靜了片刻。從對淫魔的追溯,串聯起去年江寧最重大的事件,各人心潮起伏,都有自己的遐想。

    過得一陣,金先生道:“倪破習武成癡,對世俗之事了解不深,但他能掉以輕心,說明至少這兩人給他的印象,並不是什麼大來頭的正道人物。但如今福州局勢,我們也不能冒太大的風險,更多的情況,我們可以看一看再做打算,隻是蒲公子那邊如今也在拉攏這二位,隻是怕他們捷足先登而已。”

    陳霜燃坐在窗前,嘴角笑著思考了一陣:“看這二人的性情,姓蒲的哪招攬得了……我要好好想想,也不著急……鹽叔,你得空再多查查。”

    “是。”

    “至於魚王那邊……”她頓了頓,“你著人告訴他,我會考慮……盡快見他。”

    “是。”

    窗外雨絲垂落,將繁忙的城池籠罩在灰而濕的色調裏,陳霜燃坐在桌前,一隻手撐在嘴邊,目光閃爍,在腦海中勾勒著整件事的曲線。過得片刻,方才站了起來。

    “時間差不多,安排好的事情,要動起來了,金先生,鹽叔,咱們準備一下,都去看看吧……還有年叔,煩您駕車,咱們一道。”

    眾人或點頭,或拱手,起身準備離開。鄧年應諾之後,目光疑惑,望向陳鹽,陳鹽隨後附在他耳邊,與他說了幾句話。

    這個時候,朝廷對禁軍的安排與動員已經做完,他們從校場出來,沿著城市的主道,環向四周的城門。

    書院附近的茶室,李頻忍著身上的疼痛,正在細雨之中宴請大儒,聊起了最近幾天事件的進展與安排,希望眾人能夠看到皇帝的用心與努力,但爭吵不多久便開始了。

    懷雲坊內的小院落裏,寧忌與曲龍珺扒完了午飯,兩人坐在後方靠近河流的小露台上,看著漫天的雨絲與城內推進的事態,寧忌說起了華夏軍與鐵天鷹等人的過節,那已經是十餘年前結下的深仇大恨。

    城市的另一端,由於收到的一條訊息,嶽雲離開了居住的地方,他身披蓑衣,穿過雨幕,猶如一頭年輕的猛虎。這一刻的他並不知道,濃重的惡意,已經向他合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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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1 08:53:46
  第1249章 漆黑的夜(上)

    六月初三的清晨來得很晚。

    還黑著的時候,起了一陣風,待到雞鳴,天邊也隻顯出微微的灰白。早起的人們點起燈火,見街麵上下起了小雨。

    將倪破交給左文軒後,淩晨才回到小院的寧忌正在床上打坐,他玄功已有小成,休憩並不拘泥於睡眠。院內落下雨滴時,少年的眼皮微微晃了晃,但隨即回複平靜,呼吸與風雨漸漸化為一體。

    城市南端,由於官兵的搜捕,陳霜燃一行人自暫時的藏身地出來,往另一處地方轉移,穿著蓑衣的綠林高手站在屋簷上,看著灰色的雨幕蔓延。

    昨天夜裏負責觀望魚王動靜的水匪鄧年在綠林人彙聚的破舊客棧住了一晚,清晨過來彙合,時間已經晚了,到得這日午後,方才再度聯係上陳霜燃一行。

    將倪破安排妥當的鐵天鷹循著清晨的街市往回趕,風雨來時,他朝外頭看了看。

    “不是台風……”

    屋簷之下燈燭搖曳,書院後方,李頻敲打著膝蓋,坐在簷下看院子裏的雨絲垂落。越過圍牆,更遠處的城市已開始有了人際。

    他是城內最早知道要下雨的幾人之一,因為風濕的毛病從昨晚開始就又痛起來了,一宿未睡,負責保護他安全——實際上也是貼身照顧——的清漪真人羅守薇為他針灸推拿,又說了半宿的話。

    兩人都不是小年輕了,雖無夫妻之名,但彼此有過肌膚之親,許多相處都是成年人的模式。沉悶而漫長的夜晚過後,小雨下了,李頻便要到屋簷下看雨,他雖然風濕嚴重,但總喜歡看雨,自稱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緣故。

    皇帝在初一的宴飲上向各勢力示好,公主府隨即采用分化手段,陳霜燃等人展開反擊的同時,李頻這邊也是每日照會各方儒生、造勢宣傳。這日即便下起雨來,一整日的行程也早已排得滿滿當當。

    清晨看著細雨,羅守薇去廚房監督早膳情況再回來時,李頻倒是在這細雨之中昏沉的屋簷下,靜靜地睡過去了。

    武備學堂,在左文懷的帶領下,一眾負責思政、軍法的軍官在雨裏出操。

    皇宮之中,天子君武也早已起來,等待著早朝的開始。

    巳時,禁軍在皇城南側的校場上冒雨集結,同時,武備學堂的學員、方才參加了早朝的部分官員,開始朝著這邊集合。

    一整個上午的雨,巡城司與城內綠林人的廝殺似乎短暫地降到了低點,但肅殺的氣氛已經隨著禁軍、武備學堂的動靜變得濃烈起來。

    過了午時後,披著破舊的蓑衣,水匪鄧年穿過眾人議論紛紛的街巷,終於找到了新的接頭人,隨後被引向陳霜燃等人新住的院落。院落甚至離皇城不遠,隱約竟能夠感受到皇城那邊緊張的氛圍。

    穿過外間小院,轉入栽有一棵巨大槐樹的內院後,他見到了管事陳鹽。

    “……怎麼到這邊來了?”

    “小姐的意思。”陳鹽低聲道,“上午原本選在城東頭,但聽說禁軍動了,小姐要過來看個究竟。如今大夥兒還在上頭議事,你得等會兒——上午倒是一直在等你。”

    “小姐殺伐果決。”

    雨還在下,沿著走道的簷角、樹木的葉片落向地麵。針對禁軍的動作,院落樓上此刻在商議的必然是真正的大事情,鄧年與陳鹽等在樓下,想起上午聽到的傳聞,鄧年開口道:“都說禁軍可能要封城了。”

    “當不至於。”陳鹽搖了搖頭,“皇帝娶親、結盟,對外頭要求個好看,惱羞成怒封城大殺,他這次納妃的戲就唱砸了,世人會覺得他丟人現眼。”

    “來的路上,聽說幾個手底下有案子的都在往城外跑。”

    “越亂越好。”陳鹽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對了,昨夜的事情,我聽說了,小姐離開後,魚王那邊出什麼事了?”

    “這個……”

    “今日淩晨,他便在到處找人放消息,想要見見我們,看來攤上了麻煩事。我跟小姐報告時,小姐也很好奇昨晚她離開後的進展,是不是官府下狠手了……”

    “……是惹了那個煞星……”

    想到昨晚的事情,鄧年歎了口氣,低聲開口,隻是話未說完,樓上已經有了推門的動靜,一些人自上頭下來,想是針對禁軍的動作已經商議了對策。陳鹽上樓報告,不一會兒,也叫了鄧年過去。

    樓上的房間倒是不大,一側的窗戶對著皇城側麵,陳霜燃便在雨幕前站著。議事方歇,房間裏除了昨日與他們一同行動的那位“先生”外,還有三名同伴,鄧年能成為陳霜燃的車夫,也是圈子裏的老人了,見他上來,坐在一旁的“先生”向他點了點頭:“換了兩處地方,差點怕你找不回來。”

    鄧年拱手行禮。

    稍等了等,陳霜燃自窗前回過頭來:“年叔……隨意坐吧……回來途中,沒出什麼意外?”

    “勞姑娘牽掛,我倒沒事。不過城裏亂糟糟,有些老朋友都在往外跑,怕朝廷瘋了要掀桌子。”

    “掀不了。”陳霜燃笑,“朝廷出禁軍,敲山震虎而已,就是讓做賊心虛的綠林人先亂起來,再抓機會……反倒是我們,得金先生指點,早有準備,皇帝又要出兵,又想不擾民生,一派……天真罷了。”

    陳霜燃說著,朝一旁的中年“先生”拱了拱手。

    略頓了頓,道:“如此一來,昨晚的事,反倒小了……年叔,我們走後,那邊怎樣了?”

    “是。”鄧年拱手,環顧幾人,隨後說起昨夜銀橋坊事態的發展來,說到他們離開後那少年又殺回來,徑直到魚王鋪子裏打殺的情況,金先生嘿的一笑,陳霜燃則是微微蹙眉,目光嚴肅。

    “……還真動了手?”

    “是,魚王和他的幾個徒子徒孫,當被打得不輕,不過我在外頭,聽得最清楚的,是魚王一直在喊:‘不打,不打’。或是因此,未出命案。”

    “看來,這位魚王,真是老江湖了。”那被稱作金先生的中年笑著,“倪破的身手,一個照麵到被殺,不過兩三招,這少年回頭能找上他的鋪子,要真打殺起來,大概是個滅門案。而且,少年人,武藝高,這個年紀血氣真上來,下手不會有什麼顧忌。”

    少年人心狠手黑,沒什麼道德約束,不太講江湖規矩,這些事對老江湖而言,懂的都懂。

    “難怪從昨晚開始,魚王就在放消息找我。”陳霜燃點頭,“老東西……若隻是官府威逼,不至於如此慌張。”

    “應當是突然被倪破打上門,那少年有了警惕,要順藤摸瓜找過來。”金先生道,“江湖行走,這是個好習慣。而今最大的問題,是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他說到這裏,一旁的陳鹽站了出來。

    “早兩日得姑娘吩咐,我便四處找人,打聽了一番。老實說,江寧大會期間,各路人馬聚集,消息駁雜繁複,我們當時不在,如今再要追溯,得到的很多說法,都是假的。”他頓了頓:“如今能確認的,這四尺五尺兩位淫魔,在當時江寧的懸賞榜上是有名頭的,隻是各個說法參差不一,有的甚至畫了圖,但並不相像,較為統一的說法是,當初的四尺,是個光頭小和尚,如今大概是留了頭發,便是姑娘與金先生昨夜看見的少年,五尺倒是頗為俊逸,並無區別。”

    “哼。”陳霜燃冷冷笑了笑,目光閃動。

    “當初在江寧,大家夥兒的注意力,始終在那五位大王以及大會的走向上,這兩位淫魔身上的傳聞,最出名的莫過於與時寶豐的結仇,這中間的說法有許多,但一般是說,那位五尺淫魔搶了時寶豐之子時維揚的妻子,時維揚不肯幹休,隨後被那五尺淫魔當街追殺,在斬殺十數綠林高手後,還將時維揚斬了一條手臂方才罷休……”

    “……這些高手的身份,甚至包括‘龍刀’項大鬆,‘白山掌’錢卓英,‘牛魔’徐霸天,‘驚神手’樊恨,‘白修羅’賀秦昭,‘十五弦’於慈……”

    幾人之中,陳鹽、鄧年等人都是福建水匪,與外界隔絕得嚴重,陳鹽拿著紙張,念出上頭一個一個人的名字,神色倒是稀鬆平常。“金先生”與房間裏的另一人倒是聽得不斷蹙眉。

    過得一陣,那人道:“胡說八道,‘牛魔’徐霸天、‘龍刀’項大鬆這些人,皆是成名已久的英雄,單打獨鬥我亦難言必勝,‘十五弦’於慈更是德高望重、藝業驚人……這些年江湖紛亂,他們或許是出了事,但被一個少年人當街追殺,一次砍殺了十餘位?怕是林宗吾林教主都不能做到……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這人亦是從外界請來的助力,武力和眼光是值得信任的。陳霜燃聽著這人的說法,才大概明白了陳鹽手中那張紙上名單的含金量。

    回憶著昨晚見到的事情,那“四尺淫魔”在黑暗中殺掉倪破後的一番搜尋,令她心生恐懼,差點失態。至於“五尺淫魔”,便是那在雜貨攤前未曾出手,從頭到尾都未將倪破放在眼裏的少年人,這人年輕,藝業當然不可能比得過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可他若是全力出手,到底會是一副怎樣的狀況呢?

    為一女子,於長街之上追殺平等王時寶豐的公子,連續誅殺十餘高手,還斬去時維揚一條手臂?

    腦中遐想,口中卻道:“這五尺淫魔,我昨日亦有見到,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回到去年,還要小些,縱然家學淵源,想來也做不到這種事。鹽叔,這怕是假消息吧?”

    陳鹽點了點頭:“是,乍然聽說這等傳聞,我也是頗為懷疑,後來多方查證,故事恐怕隻是故事,時寶豐借著兒子斷手的這件事,轉過頭來向公平王發飆,當中甚至說,是公平王勾結了西南,對付他和他的兒子,也就是說,若這等說法是真,追殺他兒子的,恐怕又成了西南的黑旗。”

    一旁有人點頭:“若是黑旗出手,殺十餘人倒不奇怪。”

    “但此時亦有疑問。”陳鹽笑了笑,“其實小姐吩咐時,我便想到了一件事,咱們這些人當中,在江寧之時距離平等王最近的,恰巧便有一人,伱們猜猜是誰?”

    那金先生點了點頭:“……倪破?”

    “正是。”陳鹽拱手,“倪破乃是武癡,但當初身在江寧,他去打擂,走的正好是平等王的這條線。隻是一開始時覺得公平黨的擂台是個大項目,但後來公平王掀桌子,根本不想好好談,城內各方對擂台便沒了太多的興趣。‘龍刀’項大鬆等人的名頭,倪破也曾聽說過,我前夜問起時,他說,這些人身懷藝業,不想著精進,卻隻去時寶豐、時維揚身邊做‘弄臣’,他是看不上的,當然,那時候‘龍刀’等人名頭遠大於他,我覺得,恐怕也有些看不上他。”

    房間裏有人笑起來:“倪破確實是這等性格,其實若不出事,未來會有成就。”

    “是……所以我也詳細跟他問了那兩名淫魔的消息,以及時維揚遇刺的事,倪破說,當時似乎是有各種說法,但那些大人物的說法,他是不信的。其時城內局勢紛亂,時家的公子帶著一大幫人到處惹事,咋咋呼呼,他覺得早晚要出問題,後來平等王借時維揚的事向公平王發飆,重點是在發飆上頭,說平等王想要找個機會,讓公平王表態,說他公平王跟西南、跟讀書會毫無關係……這本身是個苦心孤詣、順水推舟的事,預想之中,公平王隻消表了這個態度,其餘幾人便開始能跟公平王談合作,誰知道,就是這一次威逼,結果很是不好……”

    陳鹽說到這裏,略略苦笑:“誰也沒有料到,公平王絲毫都不願意與讀書會撇清關係,甚至要逼著其餘四人接受讀書會的想法。眾人才突然發現,這公平王何文的江寧大會,原來不是為了結盟而來……也是這件事後,喜事變成了壞事,各方人馬心思浮動,原本喜慶的比武大會,這之後眾人也已經無暇顧及,都去為之後的分裂與廝殺做布局了。”

    金先生也笑起來,伸手拍在膝上:“也是因此,武癡倪破沒了關注,那他對此事的印象,當是深的。”

    “是的,所以他談及此事,說什麼傳聞,都是假的,大人物要發飆而已。至於時維揚這種人,帶了一群高手,咋咋呼呼惹是生非,被誰打不是打,跟淫魔有過節,惹上了西南來的人,又或是被其他幾位大王給陰了,重要嗎?平等王都是趁機發難……至於兩個淫魔,若真是鬧出什麼大名頭,他自然知道,他既然印象不深,顯然對方的身手至少是到不了林宗吾這等級別……”

    “他終究還是掉以輕心了……兩個淫魔,縱然不是林宗吾級別的大人物,武藝卻是遠高於他的……”

    眾人說到這裏,房間裏又微微安靜了片刻。從對淫魔的追溯,串聯起去年江寧最重大的事件,各人心潮起伏,都有自己的遐想。

    過得一陣,金先生道:“倪破習武成癡,對世俗之事了解不深,但他能掉以輕心,說明至少這兩人給他的印象,並不是什麼大來頭的正道人物。但如今福州局勢,我們也不能冒太大的風險,更多的情況,我們可以看一看再做打算,隻是蒲公子那邊如今也在拉攏這二位,隻是怕他們捷足先登而已。”

    陳霜燃坐在窗前,嘴角笑著思考了一陣:“看這二人的性情,姓蒲的哪招攬得了……我要好好想想,也不著急……鹽叔,你得空再多查查。”

    “是。”

    “至於魚王那邊……”她頓了頓,“你著人告訴他,我會考慮……盡快見他。”

    “是。”

    窗外雨絲垂落,將繁忙的城池籠罩在灰而濕的色調裏,陳霜燃坐在桌前,一隻手撐在嘴邊,目光閃爍,在腦海中勾勒著整件事的曲線。過得片刻,方才站了起來。

    “時間差不多,安排好的事情,要動起來了,金先生,鹽叔,咱們準備一下,都去看看吧……還有年叔,煩您駕車,咱們一道。”

    眾人或點頭,或拱手,起身準備離開。鄧年應諾之後,目光疑惑,望向陳鹽,陳鹽隨後附在他耳邊,與他說了幾句話。

    這個時候,朝廷對禁軍的安排與動員已經做完,他們從校場出來,沿著城市的主道,環向四周的城門。

    書院附近的茶室,李頻忍著身上的疼痛,正在細雨之中宴請大儒,聊起了最近幾天事件的進展與安排,希望眾人能夠看到皇帝的用心與努力,但爭吵不多久便開始了。

    懷雲坊內的小院落裏,寧忌與曲龍珺扒完了午飯,兩人坐在後方靠近河流的小露台上,看著漫天的雨絲與城內推進的事態,寧忌說起了華夏軍與鐵天鷹等人的過節,那已經是十餘年前結下的深仇大恨。

    城市的另一端,由於收到的一條訊息,嶽雲離開了居住的地方,他身披蓑衣,穿過雨幕,猶如一頭年輕的猛虎。這一刻的他並不知道,濃重的惡意,已經向他合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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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3 12:50:26
    第1250章 第一一九〇章 漆黑的夜(下)

    雨的聲音沙沙的響,落在屋頂上,沿著房間落下,房間後方的小小河道也變得水流湍急起來,對麵的岸邊,係了繩索的烏篷船在水中起伏。

    吃過午飯的寧忌與曲龍珺坐在小露台邊,扒著欄杆看雨。

    也是臨時高手鍛煉期間的短暫歇息。

    福州城內的局勢已經變得緊張,由於左行舟的失蹤,寧忌也不再能置身事外,如同昨晚被倪破找上門一樣,兩人接下來都可能牽扯進混亂當中。

    這個背景下,每日裏對曲龍珺的訓練就變成了一件大事,縱然不可能讓她成為真正的高手,但結合她的舞蹈基礎與協調能力,讓她模仿出部分的“高手”特征,卻並非毫無可能。

    表白心跡之後的兩日時間裏,寧忌便在院子裏加強訓練著曲龍珺作為“高手”的手眼身法步。這樣的訓練之前其實就有過,但如今更為親密了一些,偶有肢體接觸,對於兩人來說,都是格外新奇而甜蜜的一步。

    上午的訓練到午膳時分方才停下,寧忌在外頭買回膳食,曲龍珺在廚房稍作處理,吃過之後又去洗了個澡,穿上寬鬆的衣服,紮了馬尾,此時身上清爽之餘又帶著些香香的味道,寧忌則在她身邊,舒展著四肢,風雨之聲、舟水起落都顯得安靜。

    “……出了倪破的事情,我們又裝得不錯,今天晚上,恐怕就會有刑部的人過來試探……這件事情左文軒不能說得太清楚,如果過來的是鐵天鷹這隻老狗,就有些麻煩了,怕你瞞不過他。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你要當場跟他打嗎?”

    “那倒是沒必要,人家現在是大官,大庭廣眾直接撕破臉,那不是找抽嗎……一群捕頭一擁而上,不用火器的話,我也很難跑……”

    “……左文軒他們是怎麼想的?”

    “不知道,沒問……鐵天鷹跟華夏軍的梁子,在西南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與摩尼教人合作,殺了霸刀莊的劉大彪,這是最深的死仇了,到後來,秦家的那位相爺被貶,幾個捕頭落井下石,不光是鐵天鷹當街打了……寧先生一拳,甚至還把大夫人逼得跳了河……”

    “……那段時間,寧先生原本的打算是從京城撤走,回到江寧偏安,但因為秦相的事情、大夫人的事情,讓寧先生發現,狗皇帝記住了他,狗腿子也盯上了他的家人,所以從那時候就開始籌謀造反……鐵天鷹那時候很囂張的,竹記的許多老人,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像陳駝子陳爺爺,他前些年帶了很多孩子,講當年弑君造反的事情,最遺憾的就是沒能找上鐵天鷹、殺他全家、打他媽媽……”

    “陳大俠的名字,我也聽過。”扒在一旁的曲龍珺道。

    “嘿嘿。”寧忌笑了笑,“他老了很好,但年輕的時候是惡人,也常常說,就是他那樣的惡人,能治得了鐵天鷹這樣的。後來他跟幾個老前輩都說,當時秦相爺倒台,竹記內憂外患,又被各路小人盯上,如果不是寧……寧先生決定殺皇帝,他們便隻能豁出去,兌了鐵天鷹的……”

    他略頓了頓,坐在屋簷下,目光稍稍陰沉下來:“另外還有給秦相爺潑糞的事情,後來還有跑到西南行刺的事情……一幫狗東西都脫不了幹係……左家這群王八蛋,在小蒼河的時候、在西南的時候,明明受過陳爺爺的恩惠,知道兩邊的過節,回到福建這麼久了,居然還沒找辦法做了他……養不熟的白眼狼、漢奸、這就是賣國求榮……”

    對於整個天下而言,華夏軍最出奇的壯舉,始終有當年金鑾殿上的一刀,而在華夏軍內部,每每群雄聚首,自然也都會說及此事。那段時間,雖說皇帝倒行逆施,但與竹記中低層人員對峙最多的,卻始終還是刑部的各路人馬,這些人在長達十數年的戰鬥當中多已去世,但如今剩下的,無不是跺跺腳天下都要震三震的西南高層。

    當年若不造反,竹記想要全身而退非常困難,而按照寧毅的行為方式,眾人當初在私底下已經商議了許多的行動預案,包括陳駝子更是做好了離開竹記後就去滅鐵天鷹滿門、而後獨自抗下罪名的準備。此外還有料理刑部其餘幾個捕頭,給對方換血,甚至於襲殺童貫、王黼等人的預案,熱血派祝彪那時候打算料理完京師的事情便北上刺殺齊家,甚至準備拉了嶽飛一道去。

    眾人後來在小蒼河、在西南論及此事,都是壯懷激烈、慷慨不已,他們當時經曆過夏村的血戰,與寧毅之間早脫離了普通的雇傭關係,後來又見到秦家的下場,作為綠林人隻覺得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讓寧毅家中重蹈覆轍。好在寧毅後來做出的是更加出格的事情,才讓竹記眾人沒有散一團無謂的光火。

    寧忌自小聽的便是這類的議論長大,對於鐵天鷹的仇恨頗深。來到福州後,固然是將左家人當成故友來看待,但提及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卻從不客氣,此時嘟嘟囔囔,“狗東西”、“王八蛋”之類的言辭罵了好一陣,恨不得叫來西南的軍法隊,把這幫賤人連同他們的媽媽悉數清理掉。曲龍珺在一旁看著他生氣的側臉,卻是笑了起來,麵孔附上去,在他臉上,啵了一下。

    肉肉軟軟的。

    寧忌扁了臉。

    “……你幹什麼?”

    “可愛。”

    “哼。說正事呢。”

    兩條腿晃啊晃,板了一陣臉,寧忌才歎了口氣,目光嚴肅:“反正……這次要殺鐵天鷹,跟他們翻臉的可能性不小,左文軒不至於出賣我,但一些不愉快估計會有,所以我們也要先做好準備……當然,殺鐵天鷹的時候,我蒙著臉去,大不了殺完了就跑……”

    他絮絮叨叨的計算,操了一會兒的心,見曲龍珺的神色輕鬆自然,也撇了撇嘴:“伱不要覺得有意思,就算是假裝高手,說起來容易,練起來也難的……”

    “小龍……”

    “嗯?”

    “我想,要不然你真教我武藝吧?”

    “……啊?”

    他扭過頭去,見曲龍珺的臉上,有著鄭重的認真。

    “我知道自己不是練武的材料,或許也過了年紀,可如今這半個天下都在打仗,我跟著你,去哪裏都可以,卻不想總當個累贅,就算練些簡單的武藝都好,等到能用刀槍了,遇上事情便沒有那麼慌張……”

    她的話語柔軟溫和,寧忌看著,目光倒是沉了下來,安靜了片刻。

    “練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你是女孩子……”

    “可是我在西南時,也見過女兵的,而且在其他地方,也有女子習武,就比如他們說的嚴姑娘啊……”

    “練武要心性……”寧忌說著,下一句時,聲音倒是更加低了一些:“而且什麼嚴姑娘,都是花拳繡腿……”

    “小龍。”曲龍珺道,“沒有與你一起的時候,我也在外頭跑過,把自己臉塗黑,扮成乞丐,很多時候,懷裏也都揣著刀的。這天下被女真人打了十多年了,如今跟你在一起,若是要殺人,我也不會怕。就算比不過華夏軍的顧大嬸她們,可是小龍你也不要小瞧我。”

    “沒有小瞧你,可是練武真不是那回事。”寧忌小聲說著,看了前方的雨幕過得一陣,方才斟酌著,認真開口,“練武的事情,是可以教,可是很難變成高手,你沒有習武的時候,遇上事情,你會跑,可你習了武,有些時候就要跟人打起來,也許兩次三次,可活下來的可能,真不比你一直跑大。”

    略頓了頓:“而且,你是女孩子,力氣本來就小,打架的時候,就要比一般的人更加果決、更多的搏命。你在西南,是見過那些能打的女人,可這些女人,能打能殺之前,你都想不到她們經曆了什麼事情,都是受過苦受過難,真活不下去的程度,不把自己當人了,才有了那種心性。”

    “……這又是什麼好事嗎?”靜靜地雨幕中,寧忌望著前方,繼續說道,“而且有了這種心性,也是第一步,她們要跟人廝殺十幾次、幾十次活下來,才能變成真正的狠角色、小……小曲,我是當軍醫的,從小也是華夏軍長大,你不知道,華夏軍裏的小孩子,隻要是有些天分的,都會學習武藝,一是強身健體,但到了一定的程度,都會上戰場的……我小的時候,師門有很多兄弟姐妹,可是不管他當時厲不厲害、天分高不高,一年裏都會死一些人……最後活下來的幾個成了高手,但也沒多少人希望自己的家人……成這樣的高手……”

    寧忌扭頭看著她。

    “真進了所謂的江湖、學會了武藝,用刀槍來解決問題,有些敵人的惡,你是想都想不到的,而且要成高手,得搏命幾十次,一個人大意一次就沒了……我是因為僥幸,殺了很多次,偷偷摸摸地活下來了,已經活到現在,要擔心的事情就少一些。可是你要是學了武藝,去麵對那些惡人……我會比現在更害怕……”

    曲龍珺聽著他的說話,也看著他,晶瑩的目光,微微的晃動,過得片刻,她靠過來,輕輕地將寧忌抱住。

    寧忌也抱著她,像是抱著易碎的瓷器。

    兩人在簷下抱著,如此過了好一陣,曲龍珺將雙腿從露台外收了回來,她跪坐在寧忌的身前,雙眸望著他,咬了咬嘴唇,最終將三根手指舉起來。

    “小龍,我發誓,我會聽話,遇上任何事情,我一定逃跑,可我不想隻學騙人,就算累,我也想學真正的武藝,我也害怕,害怕總有一天,會有逃也逃不了的時候……”

    “不會的。”

    寧忌嚷了一句。

    但曲龍珺跪坐的姿勢沒有動。

    寧忌將目光望向一側,沉默了許久。

    悶聲道:“……我考慮一下。”

    廊簷外,雨一直下。

    在有些時候,有些敵人的惡,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

    書院附近,文慶茶樓,簷角上垂落下來的雨像是簾子,籠罩了茶香四溢的空間。

    “……初一那天的宴席,很有效果,事實證明,恩舉的開放以及陛下的考慮,對福建一地中上層世家而言,頗有說服力……王占、耿一道,當時便已經表明心跡,私下裏,也說出了一些鼠輩在這次局麵中的打算,陳霜燃等匪人的反應,恰恰證明,他們急了,要狗急跳牆……”

    李頻一麵轉動手中的茶筅,一麵與對位的大儒說話。

    “……官員遇刺、總捕被殺,你們都抓不住人,說得上對方是狗急跳牆嗎?”

    “刺殺是小道,決定不了大局。”

    “可你們連刺殺都不能阻止……”

    “人家狗急跳牆,如今的天下,誰都很難阻止。”

    “西南可以。”

    “可西南的道理在哪裏呢?盧兄,在於他的上下一心,在於他對軍隊的掌控……說深一點,在於他的革新。你看,如今陛下也將禁軍放出來了……”

    “上一次放出來賑災,效果如何?搞出來的事情,現在都還沒有收場吧……李兄,自古以來兵過如梳,匪過如篦的道理是為什麼,你不是不知道吧?”

    “盧兄坦白,我也坦白來說,這句話的後頭,還要加上一句官過如剃。為什麼?因為軍隊自古以來幹不了精細活,隻要放出去,必然傷民、殘民、害民,而即便是官員,隻要稍微不慎,他們對民眾而言,也是弊大於利。上一次背嵬軍賑災,確實是被鑽了空子,但盧兄你是明白人,你也知道,那是被壞人鑽空子,那支軍隊放出去,其實已經可以做到賑災而不傷民了,隻是對壞人的煽動,應對有誤罷了。”

    “……哼,若這一次還是應對有誤呢?你們抓住壞人了不成?”

    “我們這裏,說的是整個事情的大思路。陛下想要整軍、也想要整理官員,上次出事之後,武備學堂每日上課,都是在為這些事情做準備。禁軍方麵在進入福州之後,最近有腐壞的問題,陛下撤掉了兩任指揮,這一次陛下令禁軍在城內展開排查,與武備學堂以及朝廷裏的年輕官員配合,不僅是陛下親自坐鎮,更是三令五申地嚴令,不許過度擾民……盧兄,以你的學識,看不出來嗎?這才是真正的革新,這才是未來天下的希望……”

    “……”

    “你是福建大儒,其下門生弟子無數。你也是個明白人,小打小鬧沒有意思,新的活法、新的玩法,才是開自古未有之新局!隻要這些軍隊、官員在賑災或者辦事中的配合能夠形成常例,不擾民害民能夠形成延續,陛下就真正點起了新的火種,一次不成還有兩次,兩次不成有三次,可歸根結底,隻要辦到了,接下來我們殺出福建,將無往而不利。陛下就是這麼做的,也快要做到了,所以我想請盧兄來看,也來好好的監督這件事情……盧兄,朝廷沒有放棄過你,我們一直希望你的門生能夠過來,共成大業。”

    “……”

    “……”

    李頻看著對麵名叫盧綸的老儒。

    盧綸喝著手中的茶,麵上神色變幻,過了一陣,砰的一聲將茶碗擲在桌麵上。

    “天真!”

    “盧兄請說。”

    “李頻你一直不清楚我盧綸為何對你們有看法,那我今日就說得明白一些!因為你們從頭到尾就在搞這些小家子氣的事情!一支軍隊、一座城市,由陛下坐鎮,讓他們不擾民,真是什麼大事嗎?陛下是什麼?陛下是天子!天子是九五之尊,是龍,正所謂飛龍在天,帝王就是要高高在上,以威嚴禦下,方能統領九州萬方……”

    “……”

    “而你們呢?欺陛下年輕,總是慫恿他做些幼稚的事情,在人前作秀,向小民施恩,甚至於三天前為了一點點利益,親自跑去向幾十個小家族小商會施恩的事情都做出來了,而你們還沾沾自喜。是,你們將陛下蠱惑、培養成了一個合適的縣令,最多是個府君!一些看到他的人,會覺得陛下英明,可是李頻,這天下之大,多的是看不見陛下的人,陛下不需要讓這些人感到親近,也沒有辦法親近他們,他要讓天下人覺得有威嚴!”

    “……”

    “我看西南的人才是真正的厲害,他們蠱惑人心,讓你們都信了那一套什麼底層改革的說法。甚至還覺得,儒學也要改,儒學的偉大你們知道些什麼,統禦天下,王霸雜之,隻要能做到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陛下又何必事事在前,親力親為——”

    “……”

    “還有,軍隊出動,與百姓發生抵觸,你們上一次就不能好好處理,你們真以為這一次就能擺平了?出動了軍隊,為了麵子又要不擾民,你不擾民民來擾你你怎麼辦?李頻你敢大膽地將我叫來,你壓根不知道有多少種辦法能讓你們灰頭土臉、雞飛蛋打,你倒是好大的自信啊你……”

    對方罵到一個段落,李頻等了片刻,方才說話:“我倒是覺得,許多事情既然是新事,總得一遍遍地經曆才好定論。”

    “是啊,我倒想看看,你們如何經曆,我看你們沒有讀通儒學,你們根本不知道,人有多惡——”

    房間裏的對話進行了好一陣,盧綸整理衣冠離開,李頻送了對方下樓,待回到茶室,方才拿起紙筆,將先前對話中的部分信息記錄清楚。書寫當中,下人開始進來重新布置房間,準備接下來的宴客,羅守薇到了近處,看了一陣他寫的東西。

    “姓盧的看來很是不滿,拉攏不了,你要不要上報朝廷……”

    “……”李頻微微停筆,想了片刻,“能直接罵出來的,或許就隻是不滿而已,真下了決心要對著幹的,是半句話都不會罵的……歸根結底,還是要看朝廷的這次練兵,能不能順利……”

    “那他說的也對,敵暗我明,要添亂總會有很多辦法。”

    “隻要不鬧出壓不住的大亂,就算我們贏……按照西南那邊的經驗,如果武備學堂的武官對軍人的約束和說話有用,這樣的軍隊,上了戰場就已經很能打了……我們不再怕女真人。”

    細雨沙沙,之後,茶樓之中又是新一輪的照會。

    懷雲坊的院子裏,曲龍珺擺開架勢,隨著寧忌開始習拳,這一次的教導,比之先前的數次,又更加嚴厲了一些。

    同樣的時刻,嶽雲在候官縣的街頭奔行……

    禁軍的痕跡撒向整座城市,巡城的役員開始走上街頭敲鑼,向眾人提醒明日出門需得帶上證明身份的文牒,因為匪人的橫行,城內已經開始進行大規模的篩查,同時也提醒著眾人不必慌張,以及遇上問題向隨軍官員申訴的簡單事宜……

    敲山震虎已經開始出現成效,幾座城門處都出現了綠林人大規模離開的現象,但來到這裏的軍人也並未進行阻攔。

    真正的工作與考驗,會在明天的清晨,正式展開。

    這是朝廷預設好了的計劃。

    然而,傍晚時分,一場意外,便在兩個月前鍾二貴冤死的候官縣,悄然發生了……

    文慶茶樓裏,當羅守薇接到外頭的報告,過來通知他時,外頭的天色已經有些黑,李頻聽到發生的事情時,微微的遲疑了片刻,整張臉上都沒能顯出合適的表情。

    長公主府,嶽銀瓶在向周佩報告之後,騎著馬衝出了大門,轉過前方一條街,見前頭人群較多,她從馬上下來,徑直用雙腳朝前方奔去,披著蓑衣的身影在傍晚的街道上衝出呼嘯的痕跡。

    就在不久前,發生在候官縣的事情,也非常簡單。

    中午過後不久,由於禁軍的大規模出動,城內的不少蛇鼠都被驚動,有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動作,而嶽雲得到了信息,兩個月前,可能是在候官縣誣陷鍾二貴的主謀之一,一位外號“人鼠”大名章立的綠林人接到了風聲,可能要跑。

    嶽雲當即去往候官縣,在街頭找到了正要離開的章立。

    對方策馬狂奔,嶽雲緊追上去,在經過一處街道轉角時,見路邊正有幾匹駿馬驚亂,他也順手搶了一匹,追趕往前。

    衝過半條街道後,慘叫聲出現在街道上,隨後是駿馬的倒地與人在泥水中的翻滾,嶽雲衝倒了街邊的幾個小攤,狠狠地砸在街邊的牆角上。

    他並沒有受傷,爬起來後,目光望向後方,愣了一愣。隨後,衝向道路上一名被駿馬撞得肢體扭曲的身影。

    那是一名突然出現在奔馬前方的小姑娘,年紀大概是五六歲的樣子,持續降下的雨中,她在道路上的泥水裏抽動,一抹殷紅,已經從嘴角漸漸地滲出來,化作青灰的街道上唯一的一抹紅色。

    嶽雲在對方的身前,瞪大了眼睛……

    ……

    灰黑的雨幕籠罩城池,古老的城池正要亮起燈火。

    沒有人注意到的、距離嶽雲不遠處的一處房舍上方,陳霜燃、金先生、陳鹽、鄧年等人正在這裏觀望著長街上事態的發展,有人神情得意、有人神色漠然,黑皮的少女捂著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街道的前方是策馬奔騰的章立;後方的街角,是拖著幾匹馬的“販子”;而在街道中段的巷子裏的,是不久前在附近的人家順手擄來女孩的吞雲和尚。被安排好的三人,這一刻,都在無聲地離開眾人的視線。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陳霜燃笑得開心心,她的話語低沉,隻有身邊的幾個人能夠聽到。

    “君子可欺之以方,直人……可汙之以髒……嶽雲是嶽飛唯一的孩子,把他逼瘋了,比弄死他,可是好得多的事情……我真想看看,那位素來耿直無私的嶽將軍,接下來……能怎麼辦……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次的栽贓,又是順利的。

    在有些時候,有些敵人的惡,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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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3 12:50:54
第1251章 絲的蔓延(上)

    雨一直下到入夜,漸漸地停歇。

    漆黑的天幕下,濕潤的城池,燈光已經亮了起來。

    候官縣的事件正沿著特殊的消息網朝四麵八方擴散,不安在黑暗裏醞釀,但至少,入夜時的這一刻,街麵上仍舊顯得平靜。

    銀橋坊,夜市熱鬧依然。胖嬸早早地擺好了她的米糕攤,蒸糕點的時間裏,與旁邊的攤主姐妹一邊竊竊私語一邊笑。

    最近幾日銀橋坊街口的攤位已然成為附近攤販話題的中央——打打殺殺的熱鬧氛圍十天以前就已經出現了,到得昨天被推至高潮——胖嬸的攤子屢受波及,但由於每一次都獲得了賠償,如今桌椅都換成了新的,這令得她如今的心態頗為平穩。每日裏早早的開攤就像是到戲台看戲占座的感覺,偶爾甚至還能發筆橫財,她過去幾十年的人生,從來沒有這般精彩有趣過。

    街麵上的其他攤主也知道,街口來了對了不得的大人物,偶有好奇,便時常來向胖嬸問策,胖嬸誇誇其談,虛榮心也因此大為滿足。

    “你知道他們是哪裏來的麼?武藝這般高?”

    “少林寺!”胖嬸信誓旦旦,待到隔壁的少年到了,還得跳起來大聲詢問一句,“那小猴子你們是少林寺來的吧?”

    隔壁的冷麵少年便會瞥她一眼,隨後在空中揮舞兩拳:“沒錯,我是達摩院出來的!悟空,是我的法號。”

    “嘿嘿嘿,聽到沒、聽到沒,達摩院,悟空是法號、悟空是法號……”

    與這被她罵過“甲飯配狗塞”的少年關係仍舊稱不上好,但已經知道了這兩人不欺負普通人,胖嬸也就不再害怕,溝通的模式依然。

    初三這晚倒是更加有趣了些。昨晚那刺殺了刑部總部頭的凶徒過來鬧事被打跑之後,似乎給這邊的兩名少年又添了不少的名氣,天剛入夜,便有不少鶯鶯燕燕的女子陸續過來。其中有花枝招展的,美得不成人樣,明顯是那間青樓之中坐鎮的花魁,由馬車載著到的附近,也有穿著樸素的良家女子,身背木製“寶劍”的“女俠”,一個兩個的都往這邊過來,到了雜貨攤拉扯糾纏。

    有的到米糕攤坐了一陣,吃些東西隨後偷偷問胖嬸隔壁的少年喜歡什麼,胖嬸嘿嘿而笑,告訴她們:“他是個和尚,法號悟空。”

    “我可不信。”

    女人們都不信。

    胖嬸心中卻也有些疑惑,往日裏貨攤是那龍傲天龍公子坐鎮,龍公子帥氣漂亮又有禮貌,金橋坊的花魁與附近的一些地主小姐也常常過來,但今天來的這批,多數卻不是先前的那撥人。

    而且昨天的事情之後,今天擺攤的,便隻有那與她鬥過嘴的孫姓少年。看對方一臉鬱悶地應付著一撥又一撥上去問話、甚至要對他動手動腳的女子,胖嬸看得便是一陣爽快。

    過得一陣,附近金橋坊青樓中的幾個小丫鬟也來了,站在貨攤邊上與那些突然找來的女子展開對峙,然後罵起來:“你們是哪裏的啦,不要臉,跑到我們金橋坊的地方來勾男人……”

    “謔,不要臉了,這裏明明是銀橋坊,哪裏是你們金橋坊的地盤,而且你們金橋坊難道就不許人去嗎……我們姐妹聽說這裏來了兩個厲害的大英雄,特意過來認識認識的……我們那裏比你金橋坊收得還貴……”對方跟隨的丫鬟罵將起來。

    “我看你個騷嘰裏呱啦嚕嘰嚕嘰……”

    “!@#¥%&**()&)###¥——”

    幾個小姑娘潑辣地對罵開來,負責扮端莊的漂亮女子則盈盈地朝這邊靠近,但不一會也因為被人推開而生氣起來。

    “龍、龍公子呢……”

    看見有人踩過地盤,第一時間參與了戰鬥的粉蝶小姑娘在發現正主空缺之後又縮了回來。

    “跟鄭花花約會去了。”少年嘴角冷笑著回應。

    “鄭花花……約會?鄭花花是誰啊?”

    “我家的狗。”

    “嗯。”粉蝶目光一沉,開始生氣,但隨即察覺對方不為所動,便從懷中掏出一把蠶豆來,“喏,不吵架了,給你蠶豆吃。”

    寧忌坦然收下:“莫不是想毒死我?”扔了一顆到嘴裏,發現味道還行。

    “人家就是想知道,龍公子到哪裏去了嘛。”

    “說了有事,約會去了。”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關你屁事啊。”

    “我家小姐待會有空了要過來找他啊。”

    “嗬嗬,平時都是叫他過去樓裏,今天自己過來了?”

    “小姐今天得空。”粉蝶小臉緊繃,讓自己顯得可愛,隨後用力的一鞠躬,“孫哥哥,我給你道歉,你告訴我嘛。”

    寧忌嘴角抽搐,朝後頭退了一步,隨後靠近過來:“那你告訴我,今天這些突然跑過來的奇形怪狀,都是哪裏來的。”

    “奇形怪狀……”粉蝶笑了起來,朝後方看看,其實這些突然過來的女子長得都不錯,並且就青樓的目光看來,各個都是身懷藝業的頭牌,如果說真是聽了什麼大英雄的名聲突然過來,其實是有些奇怪的,但龍公子經營的攤位,想一想若有其它理由,也能說得通,她目光轉動:“其實……剛走那個像是城中飛雨樓的穆瀟湘穆姑娘,其餘的應該也是飛雨樓的……我在花魁賽上見過,但不是都有印象……”

    “喔,飛雨樓……老板是誰?”寧忌記住了這個名字。

    “那倒不清楚了,估計我家小姐才知道。”粉蝶道,“那你家龍公子什麼時候回來啊?”

    “說了有事,今天都不會過來了。”寧忌又將一顆蠶豆拋進嘴裏。

    “啊……”少女望著他的眼神,辨別真偽,隨後撲將上去,“你還我豆子——啊——”

    寧忌一隻手將蠶豆統統塞進嘴裏,另一隻手揪住對方的辮子,將張牙舞爪的少女提到了一邊。

    鼓著腮幫,嘎吱嘎吱將蠶豆全都嚼碎吃了下去,隨後才吐出了舌頭。

    “略略略略……”

    “你武林大俠欺負小女人……”少女哭腔控訴。

    “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是武林大俠了,哈哈哈哈……”叉腰大笑。

    夜色紛繁,街麵上的人來來去去,寧忌在心中打量著周圍的動靜。奇奇怪怪的女人來了一撥,被打發走後,又有幾個漂亮的陸續過來,帶著目的、動機明顯不純,是收到了命令的,但具體是誰的,並不好確定,按照推測,最大可能來自於於賀章這批人。

    他的內心平靜,偶爾與相熟的人打招呼、鬥嘴、甚至欺負一下青樓來的小丫鬟,等待著更多可能性的到來。戌時三刻,一名捕頭來到了這裏,對方下盤沉穩、身形如鐵塔,是個使鋼鞭的好手,不是鐵天鷹,來的是另一名刑部的捕頭。

    “……在下苗方,江南天青門的弟子,兩年前被鐵大人招來此處,如今亦在刑部任總捕之職,聽說銀橋坊這邊來了兩名少年英雄,特來認識。”

    “搭搭手。”寧忌伸出一隻手。

    他十餘歲的年紀,雖然也因為習武顯得結實,但相對於常年揮舞沉重鋼鞭的成年武者,手臂不過隻是對方一半粗細。苗方微微愣了愣,隨後也隻好伸出大手:“這個……哈哈,也好……咱們不傷和氣……”

    兩隻手掌砰在一起,轉眼間,擒拿拆解,互相都捏住了對方的手腕,苗方頭上青筋暴起,試圖壓倒寧忌的力量,但僵持隻是片刻,寧忌將手收了回來,伸腳挑過來攤邊的長凳。

    “坐下。”

    “啊?”

    “你內家功修習不到位,又練的硬功,手太陽暗傷淤積,上臂早就開始痛了,足太陽也有隱病,到了夜裏視力減退,吃內髒也不能完全好,另外左腰有傷,肋下、背後都有舊傷……出門時家中長輩有教導,遇上地頭蛇先讓三分,我替你治一治。”

    他拿出藥油來給對方推宮過血,之後拿出長長的銀針插了一通。

    銀針沒什麼用,主要看著唬人,讓對方不輕易動彈。

    行人來去的街頭,頂著肩膀上和手腳上的銀針,在推宮過血後感受到對方厲害的苗方艱難地朝後方扭頭。

    “其實……在下與宋小明亦是好友,他昨日被殺,凶徒猖獗,隨後又到了這裏找兄弟的麻煩,好在被兄弟打退。如今部裏發出任務,也不知兄弟到底是哪裏的家學……”

    寧忌正在後頭拿著紙筆寫方子,此時頭也不抬:“為你治了病,是先敬作為官府的三分,我們兄弟過來,做的是正經生意,交了攤位費的,不是出來混飯吃拜碼頭。給你臉了?還來打探我的底細?”

    “不是……不是。兄弟既然不願意說,自然不強迫……對了,那位龍兄弟,今日怎麼沒見到。”

    “你們抓住倪破了嗎?”

    “這個倒是……還沒有……”

    “我們兄弟行走江湖,講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寧忌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

    苗方也眯了眯眼睛:“……呃?”

    “不對,講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少年改了口,當前麵的那句沒有說過,“對朋友,對敵人,都是這樣,這次到福州,日子過得不錯,但突然就被壞人打上門,這是你們的不對,而且,倪破打上門,背後是誰指使的,誰盯上了我們兄弟倆,這些事情都不知道,讓人很不安心。”

    “沒錯、沒錯……”

    “要把人找出來。”寧忌將藥方寫完,站起來吹了吹上頭的墨跡,之後扔進對方懷裏,“如果你把人找出來了,給個機會,讓我把事情問清楚,到時候我們就是朋友,跟你聊聊我的家世。如果你找不到,又要在我麵前擺官府的譜,那就是我敬了你你不敬我,我們就刀鋒上見真章……你說我有沒有道理?”

    他的內力渾厚純正,較對方為高,此時又占了先機,侃侃而談,確實有理有據。苗方一時間苦笑,隻得點頭,這確實是江湖上的老路數,他以江湖身份過來,便沒辦法說其他的話了。

    寧忌在他身旁坐下。

    “倪破的事情,我們兄弟也覺得,很是奇怪。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處理好,所以……家兄去處理了。”

    他這句話說完,苗方轉過頭來,悚然而驚。

    而對方的話語低沉:“先撩者賤,是倪破主動來找我們兄弟的麻煩,我們隻是自保。若真找到了……你們不會有意見吧?”

    “不能出大亂子。”苗方道,隨後又道:“若是有可能,還是希望……能交給我們。”

    “放心,兄長出手,不會有大亂子,至於交不交給你們,得看看他還有沒有人……不過你又何必擔心,我們兄弟初來乍到,不認識什麼人,說不定是你們先找到,到時候給我看看就行。”

    “……”苗方蹙了蹙眉,在心中估算著那“龍傲天”的殺傷力。

    還沒想明白,對方又偏了偏頭:“對了,坊市那頭,有個魚王。”

    “啊。”苗方點頭。

    “……昨天倪破逃跑,他給安排的船,我已經威脅了一下他,兩天之內,他找不到線索,就會死。”少年扭頭看著他,“我知道他跟你們官府有過節,你們不會有意見吧?”

    “……”

    苗方愣了一陣。

    終於道:

    “兄弟我畢竟是捕頭……這種事……隻能當做不知道,你們做得幹淨些……”

    才坐了這樣片刻,便知道了兩起可能發生的謀殺案,還要被問“你們不會有意見吧”,這多少有點無妄之災的感覺。又聊了片刻,苗方斟酌再三,透了些關於“陳霜燃”的訊息,結個善緣方才離開,通過搭手他畢竟知道了對方的身手,這邊也暫時性的表態會當個“守法公民”,那一趟的詢問,也基本能有個交代。

    苗方離開後,魚王從街道的那一頭過來,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過來跟寧忌打了招呼,兩人在米糕攤前坐下。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但陳霜燃那邊,不好聯係,孫……孫少俠,能不能……寬限兩天……不,寬限一天……”

    寧忌用看死人的目光看著他。

    如此過了好一陣,方才開口:“我大哥今天不在。”

    “……”魚王點頭。

    “……他親自去處理這件事、這些人了。”

    “……”

    “明天你帶不來消息,我準時弄死你。”

    旁邊的街市上人影來去,嘈雜的聲響中,桌子那邊的地頭蛇艱難地點了點頭,他咽了一口口水,想要起身時,又坐了下來:“孫少俠,事情……我確實用力在辦,能找到,我、肯定豁出命去幫你找到,但如果找不到,今天有些消息,應該是與陳霜燃有關的,我跟您講講,也好證明我真盡了力,明天若那小賤人真不出來,要殺要剮,您多斟酌。”

    “……說。”

    “說今天傍晚的時候,那天跟少俠您打起來過的那個嶽雲——就是背嵬軍的那個小衙內,在候官縣出事了……”

    一道道身影從街市上穿過,燈火如流水般徜徉,米糕攤前,已經年邁的地頭蛇與少年低聲地說話,或明或暗的光芒在人們的臉上劃過去……

    “……私下裏在傳……”

    ……

    “……事情……是陳霜燃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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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5 12:34:31

    第1252章 絲的蔓延(下)

    “……背嵬軍的小衙內,孫少俠也是切磋過的。自去年起,仗著武藝高強,與他姐姐在城裏便有些不可一世……道上的人,苦其久矣……原本隻以為,他囂張慣了,會在哪個時候,被人打死,但如今這樁事,卻比打死了他,更加凶狠……要讓他生不如死了……”

    金銀橋邊,河水靜靜地流淌。

    “……事情才發生不久,但私下裏聽說了的,炸開鍋了……明麵上,這小衙內不修德行,縱馬殺個小女孩,洗刷不掉……暗地裏,知道的許多人都說,必定是陳霜燃做的局……老實說,一些傳言之中與陳霜燃有關係的綠林人,也都默認了……孫少俠,這小娘皮厲害,做慣了栽贓、嫁禍之事的,如今的路數看起來,簡直更像是那個什麼……心魔了。”

    流淌的燈火中,寧忌看著對麵的魚王。

    “也就是說,隻是傳聞。”

    “……這事情才發生,哪有真的證據給人抓……但是陳霜燃做這些事,不是第一次了,兩個月前,就是候官縣鍾二貴的事情,怎麼發生的,道上的大夥兒後來不都是心知肚明,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官府那邊,打落了牙,還不是隻能往肚子裏吞……”

    “……這次又是候官縣,而且還是這樣的局麵……孫少俠你看,當今……皇上,初一設的宴,說要分化鬧事的大家,初一下午,陳霜燃就開始殺官,晚上官府反擊,初二傍晚倪破殺了宋小明……今日下午,禁軍出動了,說要查全城,結果,小衙內立馬出了這件大事……現在外頭都說,這女人連消帶打,不落下風,狠辣。”

    魚王低聲說著,也望著對麵的小煞星,他原本想看看對方就嶽雲的事情是不是會高興,但對麵的那張臉上隻是淡淡的譏諷,其餘什麼表情都沒有。

    “……孫少俠,也不是我推諉,我魚王這個名頭,往日裏當然勉強能跟這些水匪說說話的,但這件事傳開之後,陳霜燃的名氣就更大了……如今城裏城外、指著造反的那些大人物,誰還能不支持這個女人嗎?我看另外一邊蒲少爺、曹盟主都已經被她徹底的壓下一頭……恰巧是在這個時候,我說一日之內就要見她,她未必能騰出空來,安排好這件事……”

    他說到最後,自然還是希望對方可以寬限幾天,但話語說完,對麵的少年仍隻是冷冷笑了笑。

    “……嶽雲小狗,腦子裏都是屎,沒了他姐姐保駕,當然要被人栽贓。可是魚王老大,你覺得這件事對嶽雲比殺了他還嚴重,那又是為什麼呢?”

    “是……”

    “因為嶽雲小狗,他標榜自己是好人啊……被人設計、栽贓、撞死了一個小姑娘,當然會要死要活的,比殺了他還難受。魚王你家有姑娘嗎?”

    “……啊?”

    “把她帶過來,我當場撞死她,你難受還是我難受?”

    少年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魚王的目光艱難轉動,過得片刻,低下了頭:“孫少俠,這個事……”

    “我覺得……你看到陳霜燃這個小賤人很凶,好像就有點看不起我。魚王老大,要不然你找到陳霜燃之後,也讓她來栽贓栽贓我?看看誰會心慈手軟?誰要痛不欲生!?”

    他說到最後,目光凶狠,怒意漸盛。魚王也有年少氣盛的時候,明白自己方才終於是說錯了話,這類邪派高手感到被人別了苗頭,免不了要立威,他連忙擺手解釋,嘰嘰歪歪中,少年終於將目光轉向它處。

    “明天,沒有消息……你全家最好是跑得掉。”

    “是、是……不跑……不跑……”

    魚王麵色悲苦,辯解幾句,無奈起身,到得轉身要走時,聽得對方又開口說了一句。

    “對了,嶽雲捅這麼大簍子,他的表現怎麼樣?官府那邊,又是怎麼做的?”大概是因為與嶽雲的爭鬥,話語之中,終於帶了幾分愉悅。

    魚王斟酌片刻。

    “……嶽雲,道上傳,是真有些痛不欲生,他抱著那小女孩去了醫館,後來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一樣,他姐姐過去時,圍觀的看見他打了自己很多下,但接下來便不知道了……官府不太好處理這件事,但在那嶽姑娘到了之後,聽說便直接將嶽雲枷去大牢了……”

    “這嶽雲在牢裏,怕是要自殺。”少年似乎是幸災樂禍地笑道。

    “是啊,但他姐姐厲害,直接給他上了大枷板,一是給旁人看,二來恐怕也是害怕這嶽雲一了百了……不過這件事大,後頭的文章多著呢,官府抹不平的……”

    “知道了……有消息再來告訴我。”

    “是。”

    魚王點頭應諾,歎息著離去。他離開之後,胖嬸才如同雞婆般的過來:“小、小少俠,那個魚王……他也怕你啊?”

    “什麼小少俠,少俠就少俠,我哪裏小了?而且你哪裏看出他怕我了?”

    “喔,他剛才那樣跟你說話,還不是怕你?”

    “哼哼……你知道他是誰?”

    “那誰不知道,說他年輕的時候可凶,拿著刀砍來砍去,殺過人的……”

    “那你不怕我?”

    “那我是不怕你……”

    “……我看到他跟兒媳婦偷人,他才怕我的……”

    “——啊???”

    嘴裏插科打諢,付了米糕錢,寧忌回到自己的小攤。他順手拿了一串珠子坐下,神色如常地與經過的歸泰盟陳華打了個招呼,此後,看著街麵上的行人,撥弄珠串,神色如常。

    許多的線,在朝這邊聚集過來了。

    從幾天前決定要查左行舟的下落開始,一些安排,是有成效的,卻不知道左行舟至今還有沒有命……

    時間已經晚了,怎麼做都慢,但也隻能等。

    嶽雲的事情,倒是出乎意料,那肌肉發達滿嘴垃圾話的小子如果在戰場上會是一個好朋友,打起來也算是勢均力敵,原本還想事情告一段落後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鬥,卻想不到,他立馬也就落入陷阱裏了,且是這樣的陷阱。

    兩個月前,鍾二貴受到的,也恰巧是這樣的誣陷,當然,與之串聯更遠的,是自己在西南時受到的陷害。嶽雲是更慘的,那小姑娘倘若沒了性命,他那樣的性情,恐怕怎樣都原諒不了自己,甚至連離開福州,遊曆天下的可能都不會有。

    心魔?這邊的賤女人,滿腦子的心思,都用在這種齷齪事上了,估計還會洋洋得意。君子欺之以方?她倒是不知道,逼得人不當君子的時候,她能慘到什麼程度。例如自己,就再不會當什麼君子了。

    差點直接對著魚王發了不該發的脾氣,但還好,心中還有長期訓練留下的冷靜,擇詞並沒有表現得太過。

    另一方麵,今晚突然過來的那幫女人到底是誰的指使,也基本有了一個結論。甚至隱隱約約的可以感受到,有些事情,要開始結出果實……

    至於官府那邊……

    出了今晚的事,城裏的綠林人不會善罷甘休……

    要不要去找左文軒,與他商議、進行一些提醒……

    珠串在手中正以固定的頻率緩慢而又流暢地撥動,甚至心跳的聲音、血的流動也正與它呼應。夜色中的街市上,少年望著人潮,偶爾左顧右盼,偶爾站起來,招待過來的客人,但珠串倒是一時都沒有放下。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看似如常的一幕當中,少年身體的狀態,正攀向猶如他上戰場一般的巔峰。

    他在等待著某些事情的出現。

    亥時快要過半,他收拾起攤子上的物件,整理好馬車,這個時候,夜市上許多的行人都已經回去,魚王的身影倒是突然又出現在街道的那邊,他一臉放鬆,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孫少俠、孫少俠……”

    寧忌倒是有些意外,但魚王到了近處,興奮地開始跟他訴說一件事情。寧忌冷漠地聽完,安靜片刻後,點了點頭。

    “如果明天……事情確實……你能活,我罩你。”

    “當然、當然……”

    魚王興奮地想要幫忙收拾攤位,寧忌揮手將他打發走了。自己收拾好車子,挽上馬匹。

    果然,線索正在彙聚,魚王突然帶來的這個信息,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牽著馬車,離開銀橋坊。

    走得不遠,道路的一側出現了兩道身影,正是於賀章與孟驃。

    街市昏暗,孟驃拿著一盞燈籠,於賀章過來,拱手打了招呼。

    “孫小哥。”他道,“我們兄弟,有重要的事情,找孫小哥。”

    “說。”

    “煩請孫小哥,到這邊來。”於賀章靠近,低聲私語,“我家主人,有意親自與少俠一敘。”

    “有必要嗎?”

    “無論如何,請撥冗一見,這之後若有不快,我們兄弟,絕不打擾。”

    寧忌牽著馬車,跟隨兩人朝一側的小道走去。

    黑夜之中,其中的一顆果實,正在生長。

    借著這三天與朝廷的針鋒相對,至嶽雲的誣陷案,陳霜燃在反賊當中的聲望已經飆升至遠超同伴的程度。另一波人坐不住了,但首先跑來招攬自己,說明對方的實力確實低下,又或者是昨日倪破的事情發生時,他們也在現場。

    “對了,龍少俠呢?”

    “他去處理倪破的事情了,而且,對於你們這邊,我哥素來是有些瞧不上的……”

    “嘿嘿,確是咱們還不夠了解,不過龍少俠今日不在,也是……可惜了、可惜了,若能一見……”

    雙方說了幾句話,轉過了幾條小街,前方街麵徹底黑暗下來,周圍的居民基本已經睡下,之後,寧忌看到路邊有微微的燈火亮起。

    一些人打了火折子,點亮手上的燈籠,橘黃色的幾盞光芒漾起時,漸漸顯出路邊的木葉森森、以及燈火中的一道道身影,看來倒是頗有些唬人的架勢。

    一名中年男子出現在眾人的圍拱下,朝這邊走來,他微笑著拱手:“孫少俠,久違了,在下姓蒲……”

    牽著馬車,寧忌也笑了起來。

    一旁,於賀章、孟驃,也都在笑,正準備著說些場麵上的話,令接下來的事情顯得更有氛圍和排場。

    雙方拉近到兩丈的距離。

    在燈火之中,一切都顯得安謐的街道,下一刻,有雷音鼓蕩、巨浪衝騰,眾人的眼中,少年的身影踏出了一步,而他的影子,猶如猙獰舒展的猛虎,朝街市的天地間撐開——

    他的步伐太快,隻在光芒的亮處,留下了殘影,隨後是懾人的破風聲,巨大的殺氣與黑暗中衝撞而來的那種力量感攥住了一切,蒲信圭臉上的笑容未歇,他的身邊,罡風卷起,有人“啊——”的一聲,正以玄功推動,用最快的速度,拔劍!

    錢定中的長劍,全力劈向前方的黑暗。

    砰砰砰——

    刺耳的爆響,鋼鐵震起火花在夜色中由下而上、由前至後爆成凶狠的弧線,蒲信圭的前方,少年以弓箭步飛躍猛衝的殘影就像是在轉瞬間跨過了兩丈的空間,他推開錢定中的劍光,破開黑暗,撲入火光,隨後的兩隻手展開向高空,又猶如魔神般的、撲向了蒲信圭的胸前!

    砰!落了下去。

    前方的於賀章、孟驃,後方影影綽綽的十餘身影,這一刻,還沒有多少人能夠有正確的反應。

    寧忌與蒲信圭的距離,縮短為零。

    蒲信圭才開始後退,但死神已牢牢地扼住了他。

    甚至拽著他,撞向一旁錢定中的劍。

    得知左行舟出事後的第四天,第一顆果實,開始落下。

    ……

    蒲信圭像是被巨大的漩渦捕捉,他的身影被揪著旋過燈火照耀的光明與隨之交界的黑暗。

    錢定中的長劍被逼得後撤,一旁,人們揮舞槍棒而上,一道身影被踢飛,卷倒旁邊舞刀的同行者。

    那少年的身影在黑暗中隻有依稀的輪廓,他揪住蒲信圭,拳法如閃電的幻影,從蒲信圭的頭頂側麵、臉頰、頸脖、胸口、腰肋……啪啪啪啪啪如暴風驟雨般打落,黑暗的呼吸間,蒲信圭轉眼也不知道被擊中了多少下,更是不由自主被拽著如風車般轉了幾個大圈。

    他被擲向錢定中,少年的身形朝街邊的一側衝出,他的步伐快得驚人,手中奪起一根長棍,呼嘯卷舞,打翻三人,再將棍子在一人身上打成漫天木屑,隨後沿著十餘打手的薄弱處急走,五六道身影被他衝撞擊打在地上。

    沒有人能夠留住他。

    他衝上旁邊的樹幹,翻上圍牆。

    “等等、等等……”

    有人在後方呼喊。

    “住手、都住手……”

    那是先前的片刻間,不知道中了多少拳、本該死去的蒲信圭,他被錢定中攙著,望向了街道一旁的那道身影。

    少年站在大樹一側的圍牆上,於稀薄的月光中,睥睨街道上東倒西歪的一眾“綠林”人,身上沒有殺意,隻有傲慢。仿佛他們本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我的家族,乃中原名門。”

    ……

    等待片刻,眾人聽見他在牆上說了話。

    “……我的家族,乃中原名門,世世代代,皆為摩尼教供奉、護法……我年及十四,武藝有成,打出劍門,得長輩許可,能遊曆天下……此次南下福建,一是增廣見聞,二來,可以揚名。你們做些事情,原本可以談,但你們是什麼東西?畏畏縮縮,偷偷摸摸,一天兩天的,敢來試探我、考驗我?就憑你們幾個小貓小狗,找我當打手?姓蒲的,這裏便是告訴你,若要殺你,就在剛才,你已死了十遍了——”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在玄功推動下,都自然而然地、清晰地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再配合著那月光落下,自有一股神聖、凜冽、不可侵犯的感覺。眾人見他抬了抬下巴。

    “怎麼樣?安心了嗎?若再在我麵前偷偷摸摸,為這名聲,我讓你們所有人入土——”

    ……

    所有人皆被震懾。

    人群後方,蒲信圭向前一步,鄭重,而又恭敬地一揖。

    心中激蕩。

    終於遇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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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6 17:06:42
第1253章 網的脈絡(上)

    到了子時,便是六月初四的淩晨。

    天空中隻有彎彎的細月如眉,星光也顯得稀薄,靜靜地照耀著已然入睡的城池,也將人們的秘密,掩藏在這僅有些微白光的黑暗裏。

    懷雲坊,寧忌回到院子,曲龍珺點亮燈盞,打來熱水給他洗腳,臥室裏豆點般的燈火中,他輕聲地與對方說起了昨夜發生的事情與明晨即將麵對的問題,兩人細細地推演著許多的事。

    距離候官縣不算太遠的院落當中,有黑色的身影偶爾在屋頂上顯出形跡來,觀望著周圍的動靜,到得後半夜,亦有人無聲地從後門進入院落。

    這是陳霜燃等人眼下行動的中樞,在順利完成了傍晚對嶽雲的陷害之後,這日晚間亦在這邊發出了許多的命令。

    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正在醞釀。

    但夜裏宵禁,事情的進展被暫時的打斷,自子夜開始,院子裏熄了燈火,令這處地方在夜色中看不出絲毫的出奇來。

    除了屋頂上偶爾顯出的盯梢,人們似乎都已沉沉睡去。

    不知什麼時候,二樓的臥室窗戶,被推開一條縫隙。

    披了一件絲綢的睡袍,陳霜燃倚坐在窗戶邊的凳子上朝外頭看,黑夜中,一切都影影綽綽。

    手中拿著一隻茶杯,輕輕地旋轉,像是被她捏在手上某種活物。

    睡不著,卻也是她享受這些時日以來成就感的片刻。

    她將手中的茶杯想象成嶽雲。

    過去這個不可一世,打得城內綠林人苦不堪言的小衙內,如今已然被她輕而易舉地捏住了,隻要再往前走,她就能輕輕鬆鬆地將對方捏得粉碎,她能夠想象,城內的眾人,如今會是怎樣議論她、怎樣看待她的。

    一群庸人,在規矩內想要成事,總是千難萬難,可隻要能夠跳出規矩,許多事情都會變得非常的簡單。作為在水匪的船上長大的女子,她從小對各種事情的看法便與常人不同,許多人無法理解她,也隻有在父輩覆滅後的此刻,她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力量。

    屢屢被父親嗬斥時,她一度為著自己的想法感到過苦悶和自卑,但如今終於能夠定論,自己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是最能駕馭和對抗風暴的女子——尤其是身為女子,她才感到格外滿足。

    她也在幻想著黑暗中的敵人。

    與她對壘的小皇帝,不足一提,那不過是被一眾大臣輔佐方能行事的努力的庸才,在他的身後,儒生李頻、長公主周佩、毒士成舟海、辦事穩妥的聞人不二、老捕頭鐵天鷹以及大將嶽飛、韓世忠、乃至於從西南歸來的左家眾人,才是一位位強大的棋手。能夠打敗他們,讓他們漸漸感受到自己的強大,這才是她幻想的核心所在。

    他們也都已經見到自己的手段了。

    兩名大將之中,韓世忠行事多變,手底下的治軍並沒有背嵬軍那般嚴厲,也是因此,他比嶽飛這迂腐的大將更加難搞,於是留在了後頭。而嶽飛這邊,四月裏的鍾二貴,到後續的各種栽贓,再到如今的嶽雲,想必已經讓他真正的焦頭爛額,他應當已經深刻地記住自己這個對手了。

    至於其他人,這些時日以來的對壘,以及接下來要發生的各種事情,隻會讓他們更加深刻地記住自己,如此一直到將來圖窮匕見的一刻,他們才會驚奇地發現,這些事情,都是煙幕……

    她捏著手裏的茶杯,想象著那一刻到來時的激動,目光透過推開的窗戶朝外看著,不經意的,腦海中會閃過銀橋坊魚市見到過的那一雙飽含殺氣的眼神。

    此刻的福州城內,能夠讓她感到在意的人和事不多。

    那隻是一個殺手——厲害一點的打手而已。

    作為攪動風雲,與整個福州政權上層為敵的人物,她告訴自己,不需要對這種身份的人有所在意。

    但當晚的失態,令她感到稍稍有些屈辱。

    在金先生麵前,她差點被對方遠隔十數丈的一個眼神,嚇得癱倒在地。將來人們說起來,會道她軟弱。

    也是奇怪,她年幼時便在船上,見過無數殘酷的事情,對於殺人、虐待都早已經無所謂了,卻不知為何會對那樣的少年人的一個眼神有所畏懼。

    心中其實隱隱的有一個想法。

    但那是更為羞恥的念頭,她並不願意多想,也絕不會承認。

    順手將對方拖入某個局裏,然後也像捏住嶽雲一般將對方捏在手中,這偶然出現的小小心魔也就能化解開了。

    她於是看著黑暗,又想象了一會兒少年的眼神。

    寧靜的院落,從內部感受,其實也並不完全安寧。

    有人進來了,到外頭竊竊私語地報告了一些東西,過得一陣,陳霜燃便也開口:“鹽叔。”

    管事陳鹽便也從外頭進來了。

    “姑娘還沒睡?要不要掌燈?”

    “不用,我就想問問,出了什麼事。”

    “是撚爺他們。”陳鹽道,“傳來消息,請姑娘在有空的時候,能早些過去與他們一敘。”

    “前幾日……不是還說對我不滿,怪我動手太快……還說要支持蒲信圭……”

    “嘿,想必都見過了姑娘的手段,也理解了姑娘的苦心,寥濱說,他們皆已表態,接下來會全力支持姑娘這邊……”陳鹽說起這些,也是與有榮焉,略頓了頓,方才得意道,“……其實,晚間已有人在傳,姑娘的手段如此高明,對外稱小心魔,亦無不可。”

    “小心魔。”陳霜燃笑了笑,嘴角上勾,“……我又何苦去借別人的名號,為自己貼金。”

    “是……不過人在江湖,名號都是別人給的。雖然帶個小字不夠大氣,但姑娘畢竟年輕,況且對標那位,那倒也不算丟臉了。”

    “西南的那位,是厲害的。”

    “是。”

    “鹽叔你出去吧,我早些睡。”陳霜燃道,“明日……可不簡單。”

    “……是。”

    陳鹽從房間裏出,拉上了房門。

    黑暗中的窗戶前,陳霜燃仍在那裏坐了好一會兒,捏著手中的茶杯,咀嚼著……風起雲湧的想象。

    ……

    風雲漫卷過夜色,城市另一端,刑部大牢。

    在昏暗之中,感受著老鼠爬過潮濕的角落,細聽蜘蛛的心跳。

    “吱呀”響起,是遠處的開門聲,隨後腳步聲蔓延而來,一道身影打開了牢門。

    開鎖、取枷。

    嶽雲坐在地上,看著前方衙役打扮的姐姐。

    “換衣服。”

    “幹什麼?”

    “聽我安排……要趁夜走。”

    嶽雲愣了半晌:“我不……那小……那姑娘怎麼了?”

    黑影晃動,銀瓶揮起手掌,“啪”的一記耳光,狠狠地響在了嶽雲的臉上。

    “幹什麼——”嶽雲呐喊。

    “聽我的。”銀瓶低聲,一字一頓。

    拉拉扯扯的聲音在牢房裏響了一陣,似乎還有毆打的動靜,過得一陣,想要低調卻被打扮得古怪的嶽雲被銀瓶用繩子扯著拖出了這一片並沒有關押其他犯人的廢牢。

    至刑部後院,被破布堵住嘴的嶽雲在姐姐的踢打與威脅中上了馬車。

    馬車駛過夜色中的城池,路線筆直,離城而去。

    掉包是在半途中的橋下進行的。

    穿過髒亂的石橋底,鑽過暗道、穿過小巷,嶽雲走進左家的院落深處。

    將要進入亮著燈火的房間前,已經感受到了許多人的氣息,銀瓶拽下了他口中的破布,嶽雲道:“這是。”

    巴掌又揚了起來,嶽雲一邊臉頰其實已經有些腫了,眼睛眯了眯,想要躲,但還好耳光沒有再響。

    “隻準聽,不準問,你再咋咋呼呼,我把你的頭擰下來。”

    姐姐的威脅總是奏效的,嶽雲點了點頭。

    進入房間,幾張黑板已經展開,地圖與各種安排附在了上頭。

    房間裏,成舟海、鐵天鷹、左文軒、左文懷、肖景怡等人皆已在場,見他們姐弟過來,一些人點了點頭,有人指了側麵的兩個座位讓他們坐下,上頭負責安排的乃是肖景怡,他是左家的表親,與作為對外臉麵的左文懷一樣也是這個隊伍的副組長,在左文軒統籌大局的情況下,肖景怡最擅長負責的是具體事務的安排。

    前方福州地圖候官縣的幾處地方,已經被做了標識,肖景怡正在進行講述。

    “……按照宵禁前他們對受害人家屬的遊說,這次事情的目標,主要這幾個地方……侯官縣衙,與上次鍾二貴的事情綁在一起鬧……刑部衙門,因為嶽雲被押在那,可以當場威逼官府讓他出來給交代……又或者皇城直接叩天闕……具體的路線就有這幾條……”

    “……那麼包括我們自己控製的望樓在內,附近的需要或是可以征用的製高點已經列好……這件事由文懷這邊給禁軍分派任務,具體番部負責的事項列了大概,但麻煩你這邊再做細化了……”

    “……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好,盯住那些關鍵的負責煽動的人……軍隊執水火棍、漁網這些器械,一旦命令下達,後隊封鎖街口,前隊動手,不殺人,但針對重點這些,先抓再審,盡可能有條理的清理完畢,其餘人驅散,守街的武備學堂軍官,負責跟百姓做好解釋……中間要重點盯住那些帶了器械的綠林人,重點防止他們衝進民宅,殺人放火……”

    “……左文勝,安排三十名醫官,先從我們自己的人裏找,不夠的再調……明天一旦開打,會有部分窮凶極惡的鋌而走險,受傷是肯定的,盡量不死人……文咲,水龍隊由你親自負責,與福州府鍾興旺對接,如果起火,立刻撲滅……”

    需要安排的事情樁樁件件,一些細節上的可能,房間裏的眾人又商議了片刻,隨後部分人員才接了命令離開,有的人拍了拍嶽雲的肩膀。待到負責細務的人大概已經離開得差不多,房間裏剩下成舟海、鐵天鷹等主要首腦了,肖景怡才抬頭看了看嶽雲與銀瓶。

    “嶽姑娘,刑部那邊是按照叮囑的辦的嗎?”

    “是。”銀瓶並攏雙腿點頭,此時看起來像個小學生,“小弟說了該說的話,但估計聽到動靜的不多。”

    “該說的話……”嶽雲迷惑,但隨即被銀瓶瞪了一眼,不敢再開口。

    “如此一來,他們往刑部的可能增加了。”

    房間前方,鐵天鷹見到嶽雲一臉疑惑的神色,笑了起來,對他道:“刑部人多眼雜,又有許多本地差役,是有陳霜燃等人的眼線的……他們若得知嶽姑娘偷偷放你出城,必定會選擇找上刑部,逼嶽小哥你出來對質。”

    嶽雲不敢說話,連忙抱拳、點頭。

    上頭對於整件事情是有準備的,嶽雲心中翻湧起來,便沒有了先前那般的心若喪死,他目光望向左文軒,想起前些時日對方的安排,眼中便要湧出淚來。左文軒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門邊打開房門朝外頭看了看,隨後才又走回來。

    “要在福州城裏煽動一起鍾二貴那樣的亂子,用的必須是得力的人,第一次我們沒有防備,到了這次,不可能還沒有。陳霜燃看我們封城不利索,恐怕還會以為我們心慈手軟,那就該打的打,該抓的抓,揪出一輪,我不相信她還能有第二輪這樣的人跟著……”

    要安排大行動,他的情緒倒也並不高,話語也平平靜靜地,看了看房間前方的地圖,又標識了一個地方。

    “……當然想要扒光陳霜燃的羽毛恐怕還不容易。鬧事的局麵是明麵上的,現在還有暗地裏的一條線……前些日子嶽公子與嶽姑娘分開,我擔心他太出挑,被人盯上,所以暗中也安排了人照應。昨天下午,左文瑞跟隨嶽公子到候官縣,事發突然,他沒能看見扔出那小姑娘的人,也沒能跟上章立,但綴上了這件事裏在街口販馬的那個販子,然後,找到這邊……”

    他話語說到這裏,嶽雲忍不住地站了起來,他回憶著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情,想起那處街角恰巧出現的幾匹馬,那幾匹馬在驚亂中正好擋住了他的路,於是他就順手牽了一匹——

    左文軒平靜地目光看了他一眼:“陷害你的整個局,非常簡單,隻需要四個人,但這四個人需要是更加值得信任的核心人物。‘人鼠’章立在鍾二貴的事情裏用過一次已經暴露,抓住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扔出小女孩的那個人武藝高強,我們沒有盯上,透消息給你的捕頭常練……下午已經消失,他隻能被用一次,也早有準備,隻有這個販馬的。陳霜燃覺得,他沒有暴露,文瑞下午報告回來,我們已經派了人手,在順藤摸瓜了……”

    “明天。”左文軒在座位上坐下,“等到暴亂開始,我們把這兩條線連根拔出來。”

    油燈的光芒在房間裏嗶嗶啵啵地燃燒,煙塵的味道襯著黃色的光芒,將氣氛變得嚴正而肅殺,一側,成舟海點了點頭,鐵天鷹笑了笑。

    嶽雲站在那兒,這才知道,從頭到尾,眾人終究都是有準備的,他在起伏的心緒中想到許多的事情,但隨後又想到一件事,旁邊的姐姐不讓他說話,但他終於還是心懷僥幸地、輕聲地問了一句。

    “那……那……那個小姑娘,她……她怎麼樣了啊……”

    話語聲微微顫抖。

    沒有人說話,但由於他的這句提問,原本肅殺的房間裏,有那麼一瞬間,似乎變得蒼白起來……

    ……

    不久之後,天邊漾起早晨的魚肚白。

    城市東北的懷雲坊,寧忌與曲龍珺早早地起來,刻苦地習練了武藝。

    候官縣的一側,一些人陸陸續續地走進了某處受害者的宅院中,有德高望重的宿老,有脾氣火爆的年輕人,也有喜歡來事的婦人,他們先是帶來一些慰問的財物,隨後陸陸續續地發表了意見,哭泣聲中,大量的人開始在城內奔走、串聯。

    暴亂的氣氛,如約地開始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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