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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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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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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6-30 08:48:53
第1304章 雷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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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4章 雷暴(七)

    雷聲轟鳴。

    也是在擊敗女真人之後的這兩三年,華夏軍才開始從軍政府往普通政府做轉變,如今各個部門的中高層,基本都是軍方背景。彭越雲西軍出身,如今進了紀委,筆杆子工作煩悶時,每日裏便得練塊做消遣,徐少元這邊秘書處出來,進了土改工作組,早晨的第一件事,仍是出操。

    雙方原本的對峙,兩個人情緒激烈,其他人還有些克製,但隨著彭越雲這個頂頭上司的怒吼,小組這邊其餘人的情緒也爆了。站在前方的幾人朝著對麵撲出,對麵幾名身形高大的士兵便也準備動手。

    徐少元此時也看清楚了來的人:“彭越雲,你……”

    視野一側,湯敏傑鬆開捂住額頭的手,也是陡然站起,他叫了一聲:“小黃!攔住他!”小黃是組內此時距離彭越雲最近的一名成員,聽得湯敏傑這聲暴喝,一個激靈,轉身朝彭越雲阻擋過來。

    “你給我滾開!”彭越雲將對方推開。

    湯敏傑從人群裏走向前方,不忘朝旁邊揮手:“給我下了她的鋤頭!”指的自是程敏那邊。

    來到第四小組兩個月,湯敏傑在組員心中已經有了威嚴,但組員小黃又怎麼可能真的擋住彭越雲,將對方推開之後,彭越雲一個箭步衝向對峙的中心,這時候鋒線上已經動起手來,徐少元身材高大,將兩名正在揮拳的士兵拖了回去,口中大罵。

    彭越雲才衝進來,想要動手,一隻手陡然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力氣大,將對方拖得走了一步,但隨即不敢再動,因為那手上沾了鮮血,正是此刻額頭上仍在流血的湯敏傑,他的身形偏瘦,力氣也不算十分大,眼鏡的一隻鏡片裂開了,文弱且狼狽,但站在眾人中間,揪住彭越雲,仍在大吼:“都住手!住手!”

    隨即,對麵有人“啊——”的大喊。

    湯敏傑的眼睛眯了眯,身體試圖往前,但被揪住衣領的彭越雲朝旁邊橫了一步,抬起手臂擋在頭上,嘭的一聲響,對麵那火氣巨大的年輕軍人掄起的凳子在他身上爆開了。彭越雲站著不動,眼也不眨。

    那邊,徐少元將那年輕軍人的後背揪住,朝著後方掄在了地上,嘩啦啦的撞開幾張桌椅,之後再猛的一腳將旁邊另一名自己的手下踹飛。

    門外的雨在這激烈當中似乎停止了一瞬,隨後繼續飄飛。大廳裏的眾人看著這一幕,有人輕輕吹了聲口哨。賓館的衛兵沒有上來,就在旁邊看著——他們也是老兵,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大概能追到侯五那邊,知道這些軍人上頭的時候不好拉架,容易把自己卷進去,要等到打完了,統統抓軍法處。

    林靜梅隻在丈夫挨打的那一瞬間,眯了眯眼睛。

    彭越雲站在那裏,他被湯敏傑揪住,便不動了,背對著徐少元等人,這時拍打後腦,大喝了一聲:“再來啊,再照著這裏來!”被湯敏傑猛的用力,拖去了身後。

    大廳內猶有身影走動,不遠處有人出來,看著地上的狼藉,問道:“喲,怎麼了?我遠遠的就聽到,這是誰惹咱們方誠小兄弟……呃……呃……”

    這恰巧出來的身影,便是林丘,他在商務部還算是林靜梅的上級,最近一年多頗受重用,突出一個長袖善舞,這一次許多人被調集回成都,也不知道他是跑過來拜訪誰。然而貿然出聲,話沒說完,看見彭越雲、林靜梅,便知道事情麻煩了,恨不得縮回去。

    這時候也隻好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緩解尷尬。

    兩邊都有人製止動手,彭越雲挨了打,情況更為複雜,雙方的人停下了互毆,身上染血的湯敏傑站在中間,示意兩邊克製。而那邊地上,被掀在桌椅堆裏的年輕軍人仍舊在第一時間爬了起來,他口中大喊:“我不怕你!我不管你有什麼關係,我今日要討個公道!”

    徐少元逼近他:“有你這麼討公道的!?”

    “討不了公道!我討他一條命!我方誠一命換一命!”

    “我彭越雲跟你換!”彭越雲站在湯敏傑身後吼,想要站出來,又被湯敏傑擋住。

    “虧你還是個軍人!”徐少元一腳將那方誠踹飛在地上。

    方誠捂著肚子:“是軍法不公!他們不公道!徐組長你見過我哥,你們都知道我哥是什麼樣的人!”

    這邊湯敏傑左手伸著,右手繼續捂額頭,此時開了口:“你哥是誰?”

    “我哥是方陸!湯敏傑就是栽贓他、踩著他的事上的位,裝什麼惺惺作態!還是說你們這些人,吃慣了自己人的血,已經忘記自己害了多少人了!湯敏傑!就算你掌著權力我也不怕你——”

    “什麼方陸!哪裏來的。”彭越雲站出來,“你說清楚老子再辦他一次!”

    “我哥已經死了!你再辦啊!你辦我方誠就行了!”

    “行了。”湯敏傑將彭越雲推回去,向周圍擺手,“行了。”

    之後坐回凳子上。

    他挨打之後本是迷惑,此時弄清楚了緣由,倒也沒什麼怨氣,隻是情緒複雜。

    因為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他回到華夏軍後,本就履曆神秘,許多的記錄語焉不詳。方陸在文普縣的土改問題倒是有詳細陳述,但他為擔下罪責自殺,此後湯敏傑升遷進入紀檢,其餘人偷偷調查起來,得出他因為檢舉方陸因此升官的結論,也是有一定的道理。

    再往後追索,可能就要追到彭越雲這邊,這就更加的說不清了。

    徐少元走近方誠:“你兄長的事情,上頭是有結論的。”

    “我不信上頭的結論,上頭的結論沒有說明白!”

    “那是因為方陸為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自殺了。”

    “我不信,我哥是個無私的、偉大的人,他就是被……”方誠指向湯敏傑這邊,“他就是被這些想要升官的、想要找墊腳石的人栽贓出賣的!他的上頭,還有皇親國戚——”

    “你說什麼胡話!”徐少元打斷他。

    彭越雲那邊也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就是要說!有什麼好怕的!我方誠行得正站得直,有種來查我啊,我方誠一生,幹幹淨淨,我的津貼,每個月都給了那些戰友的孩子——現在我還要給我哥的孩子了,來!來查我啊!湯敏傑,我方誠這輩子或許沒什麼前途了,我也不要前途,但你盯不死我,我就盯死你!”

    雨聲沙沙,彭越雲想要說話,但被湯敏傑死死的揪住了衣服,一直聽到這裏,湯敏傑才開口道:“好。”

    他道:“我會好好查你,你來盯我,我來盯你,這樣很好。”

    他的話語簡潔而冷冽,對麵年輕的軍人站了起來:“好啊!你說的,我會盯死了你,我一定會把你背後的髒東西給查出來!”

    “你說誰是髒東西呢!”彭越雲站出一步,又被無奈地拉回去。

    徐少元朝方誠道:“我盯你個大爺,方誠你以為今天的事情這麼就算完嗎?”

    “是不算完。”一旁看戲的衛兵以及賓館的衛兵班長走出來了,隻是他才說了這句,一旁的林丘走上前來:“是不算完,打爛的瓶瓶罐罐要賠啊。”他一隻手搭在那衛兵班長的肩膀上。

    徐少元看看那邊:“是,是得賠,我們賠。”

    那班長看了看身旁,見是林丘,此時蹙了蹙眉:“這不是小事,各位英雄,見血了……”

    這邊湯敏傑卻開了口:“隻是誤會,額頭上的口子是我自己摔的,我不追究。”

    人群中程敏幾乎又要罵起來,那邊林丘倒是猛的鼓掌:“這、這這……這就好了嘛!一場誤會,是不是,老孫,都是自己人……當然,這位……這位兄長,摔成這樣,老徐你們也有責任,湯藥費要負責的啊,還有眼鏡,哈哈哈哈……”

    他如今算是成都的風雲人物,嘻嘻哈哈的出來,打個圓場,徐少元便也揪著方誠的衣服,嚴令他不許說話,口中道:“得賠得賠……”衛兵的班長頗為為難,但終於決定打個哈哈。

    也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誤會,林處,我看不能這樣處理。”

    提著包,目光冰冷的林靜梅走了過來。

    “嗨,小林……”林丘笑了笑,歎一口氣。

    “都是軍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互毆,影響太大,所有參與的人,先寫檢查,麻煩你們自行提交軍法處,如果你們後天之前沒有主動提交,我會依條例上報,到時候,讓他們來找你們。”

    “嗨。”林丘撓了撓頭,沒辦法了。

    “至於你。”林靜梅徑直走向方誠,在他麵前停下來,“你一天之內,毆打一名現役軍官,一名政府人員,致一人頭破血流,到底是鬥毆還是謀殺,值得商榷。你現在可以去軍法處自首,爭取調查寬大,或者由你的組長押送你過去。方誠,我或許是你口中暗指的皇親國戚,但我今日說的,依法依規,你有沒有意見?”

    “我沒有意見,你說的對!”方誠站直了身子,與林靜梅對望,他道:“我兄長的案子,語焉不詳,有諸多疑點,我向上頭提交了兩次申訴,得到的都是敷衍,我無路可走,今日豁出去了,軍法處可以以此處分我,但是……”

    “湯敏傑。”他將目光轉往這邊,“你記住了,隻要我不死,我盯死你——”

    湯敏傑捂著額頭坐在那裏,低頭道:“我也一樣。”

    方誠便走向衛兵,周圍的眾人俱都神色複雜,湯敏傑拉了拉彭越雲,低聲道:“告訴他們,流血不關他的事。”此時林靜梅也正走向衛兵的班長,低聲道:“既然傷者說流血是因為摔倒,到軍法那邊,可以酌情,不用記錄。”一旁的徐少元、林丘,這才舒展了眉頭。

    事情稍微緩和,雙方的人各自分開,程敏過來給湯敏傑按住額頭,彭越雲則走了過來,興師問罪:“老徐你帶的什麼兵,知不知道這是我救命恩人!”

    “二期老湯嘛,我又不是不知道。”徐少元也皺眉,無比為難,“這一位也是好兵,包括他的兄長方陸,過命的交情……”

    “這個方陸怎麼回事?”

    “你不知道?”徐少元指了指湯敏傑那邊,“方陸是在文普出的事,不就在那之後,老湯被調去你那裏,這事你不知道?”

    “我哥是金子在哪裏都能發光,他調來我這裏是我榮幸,我管他是怎麼來的?”

    “老湯的事情水很深,我往上頭查,都被打回來,說是最高機密最好別刨根問底。但是這個說法壓不住方誠啊,你看到了,年輕小夥子,有理想有衝勁,其實是個好兵……”

    “誰特麼還不是個好兵了……”彭越雲瞪著眼睛,偏過頭去看湯敏傑,隨後道,“你讓他等著別讓我查出問題來。”

    “他這次就夠嗆了……”徐少元歎息,隨後道,“你們紀檢能這樣威脅人嗎?這不是立了靶子再查案……”

    “我也是這輩子第一次。”彭越雲桀驁不馴,“但我哥救了我的命,誰動他我跟誰拚命。”

    林靜梅歎氣:“你跟那個方誠倒像是一夥的。”

    一旁,林丘見氣氛緩和,便走過來,開始嘻嘻哈哈的圓場。

    過得一陣,捂著額頭坐在那邊的湯敏傑呼喊起來:“大夫還沒來嗎?”他道,“我痛死了啊。”

    他在北地也不知受了多少的酷刑,猶然嘻嘻哈哈,令得一群女真劊子手心驚膽寒,這時候回到成都,叫起痛來,彭越雲連忙過去安撫。

    不多時,大夫來了。

    這意外的插曲折騰了不少的時間,大夫給湯敏傑清創、縫合了傷口,回去房間,外頭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雷雨也漸漸地停了,隻是路上仍有淅淅瀝瀝的水滴落下。

    林丘提議做東吃飯,但眾人都婉拒了他的邀請,這次的事件由徐少元的手下引起,他還有大量的事情要處理善後,得去為方誠求情,說不得自己還得寫檢查,也隻能先跟彭越雲等人道歉。

    林靜梅安撫各方,確定沒有手尾,又去後廚叮囑了營養餐,與彭越雲過去湯敏傑房間的途中,彭越雲道:“你說我要不要查一查那個方誠?”

    “我覺得該查。”

    “你認為他會有問題?”

    “如果他有問題,對學長來說,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如果沒問題,可能就真的要變成學長的問題了。”林靜梅歎了口氣:“方陸的事情你也查一查吧,關係到學長,你也長點心。”

    “他過來我這我就高興了,我哪裏還管什麼原因啊,你說對不對。”

    兩人來到湯敏傑房間,程敏正在房間裏進進出出的忙碌,將包著頭的湯敏傑按在床上,逼他躺著。

    彭越雲與林靜梅都看得有趣。

    待到他們二人過來,程敏這才離開。林靜梅走上前去:“學長還記得我吧?”

    湯敏傑掀開被子坐起來:“梅子,轉眼間也這麼大了,見笑了見笑了。”

    “謝謝學長剛才拉住小彭,又救他一回。”

    彭越雲在一旁撓頭:“我可是挨打了。”

    “你皮糙肉厚,剛才挨打比打人好,否則就不隻是寫檢討了。”林靜梅白他一眼。

    “啊?寫檢討還包括我呢?我剛才挨打了啊,靜梅同誌!我沒動手,我沒來得及!”

    “但你下了命令。”林靜梅板起臉來,“檢查八百字!我們回去一塊寫!”

    “嘿嘿,那還差不多……”

    兩人秀一會兒恩愛,看得湯敏傑好笑又好惱,之後又再轉過來詢問他的傷情狀況,實際上湯敏傑的武力不高,但躲避的功夫還行,那一張椅子砸過來,劃過了他的額角,倒是並未砸得太實,因此湯敏傑也不甚在意。

    過來之前原本準備了許多的話題,但如今麵對傷情,自然無從聊起了,飯也吃不得,林靜梅便大致的跟他介紹了今天徐少元、林丘等人的情況,之後便要告辭離開,讓他好好休息。

    雙方道別,走到門口,林靜梅還是猶豫著轉身,走了回來。

    “其實,有一件事……”她有些為難。

    湯敏傑笑望著她,隨後從床上正式起身,穿上了鞋子:“我說了,沒事的,若有正事,但說無妨。”

    “父親前幾天離開,給我留下了一份卷宗,讓我交給師兄你……”

    她從袋子裏拿出卷宗,遞給湯敏傑,隨後,開始給他介紹了最近這段時間城裏的情況。

    “……從目前流出的消息中看起來,軍隊的暗處有一股力量正在行動,這股力量來自於鄒旭……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們原本是掀不起浪來的,但是土改開始之後,對於內部的廉潔問題,父親也進行了大規模的處理,打天下和坐天下的討論也就因此起來了……鄒旭在我們內部待得很久,他了解我們,也害怕我們,因此最近半年來,終於能夠用一些說法,煽動軍隊的中層,搞得惶惶不安……”

    湯敏傑一麵聽,一麵打開卷宗過目,微微點頭,他問:“二十一那天的兵諫,也是鄒旭安排的?”

    “相隔幾千裏,細節無法安排,但肯定是由他的人慢慢煽動的。”

    “嗯。”湯敏傑點了點頭。

    “對這些事情,父親原本就有些一些安排。”林靜梅道,“對方選擇發動,反而也是在慢慢的暴露,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也能順便對政府和軍中再進行一次整肅……”

    “那這幾個人……”湯敏傑抬了抬手中的卷宗,“我看都已經查出來了,還有什麼用意……”

    “父親說,這幾個人的身份有點特殊,但他並沒有跟我詳細說明。”林靜梅也是蹙眉,“他對我的交代是這樣的:卷宗裏的幾位之所以暴露出來,是被我們安排的一位同誌發現的,但是這位同誌的身份非常特殊,也有比較長遠的安排在其中,所以拔這幾顆釘子的時候,需要你進行一些巧妙的安排,不要波及到這位同誌……”

    “也就是說,需要我從其他的方向挖過來……”湯敏傑點了點頭,“對這位自己同誌的身份,老師有給什麼線索嗎?”

    “沒有,父親說你自己判斷。”

    “明白了。”

    沒有再問什麼,湯敏傑點了點頭,將卷宗收起。

    彭越雲夫婦起身告辭。

    相隔不遠,賓館的大門處,林丘看著天色,唱著浪裏個浪的小調,正緩緩的踱步離開。已喝了點酒,但不至於醉。接下來還有兩場宴席要趕。

    成都。天空中雨雲密布。

    天空下,夜色如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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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5章 雷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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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5章 雷暴(完)

    六月初二,陣雨。

    上午的時候去到紀委大院述職,彙報了已經在手頭上完結的幾個案子,又做了部分簡單的案件的交割,自然也不免為手下才加入兩個月的組長吹噓邀功一番。待詢問頂頭上司接下來的具體任務時,副部長王遲峰扔給他一份安排。

    “下午到總參那邊開個會,回來再說。”

    “參謀部……我好久沒去了啊……”

    在沒有外部行程的幾位副部長、部長辦公室轉了幾圈,彭越雲才回到自己的地盤,秘書已經將兩個月前的部分內部參考、外部報紙找了過來,上頭記錄的大都是那段時間發生的有關土改瀆職的處理訊息,交叉對比,外部報紙的報道基本不涉及名叫方陸的軍人,但內部參考如實記錄著這樁案子,整體的訊息是詳細的,隻是每一篇都將方陸的案例擺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

    倒也並不奇怪,彭越雲收起其中一張,溜達著離開紀委,去到情報部,轉了幾圈後,找到比較熟的侯元顒。

    “有個要命的事情,找你問一嘴,看你有沒有什麼頭緒。”

    “你紀委的同誌,要查事情還找我?”

    “就因為我紀委的同誌,正式查不就真要命了嗎?”

    “上頭才開會警告過我們,情報消息,不能公器私用……殺頭的罪……”

    “不是那類情報,你就當是朋友消息……以前秘書處徐少元認識吧?”

    “這倒是認識。”

    “他手下有個叫方誠的痞子……”

    “方誠……”侯元顒的嘴角抽了抽,為難片刻,“……操,他還真去找你們麻煩了?——找你麻煩?”

    “你知道他?”

    “說來話長……”侯元顒捏了捏額頭,過得片刻:“其實也不長,那個方誠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他哥哥犯了事,他不服,往上申訴了兩次,聽說上頭是耐心的做了勸導,但方誠本身是有情報、政務工作底子的,他自己伸手查,就總說有地方對不上,大罵有黑幕……”

    “哪裏對不上了,這件事不是很明白……”

    “哥,你說哪裏對不上……”侯元顒看他一眼,“方陸的犯罪情況是很詳細,但這件事隻要查到那位……那位湯學長——那位猛到不行的湯學長——就全都是機密……”

    侯元顒壓低了聲音說話,待說到湯敏傑時,也是禁不住眉飛色舞:“……這件事你懂我懂,湯學長回來的那次,問他的是你,情報部接洽的是我,方誠沒法懂。兩次申訴其實報告都遞到了我這裏,我親手打回去的。但是人家是死了哥哥,鍥而不舍不依不撓,徐少元也是個好組長,動用私人關係問到情報部老蔣那邊,老蔣問到我這,所以這第三次,還是我打回去的。對了,猛到不行的湯學長現在到你那邊了?”

    “嗯,昨天被方誠打了個頭破血流。”

    “我去,方誠不要命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亂跳吧?湯學長如果要出手弄他……”

    “師兄不幹這種事情。”

    “師兄仁慈,阿彌陀佛。”侯元顒雙手合十拜了拜,隨後低聲道,“你記得幫我問師兄好,你告訴他他是我見過最猛的人……”

    “真的告訴他?”

    “算了我開玩笑的。”

    兩人互相毆打了對方兩拳,臨走之時,彭越雲問道:“你覺得……這個方誠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不知道。”侯元顒搖頭,“你要查就去查唄,是壞人就辦了他……不過我也有件事想說,我的哥哥們啊,我小侯是性格活潑,但不是大嘴巴,怎麼進了情報部以後你們就老是跟我打聽消息,每次搞得人家很緊張你知不知道,我生怕你們問出什麼違紀的問題來,到時候我該怎麼說呢是不是,上次我爹還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不該認識那麼多人,我認識人多那是進情報部之前就有的了啊我能怎麼辦對不對……”

    對方嘰裏呱啦起來,彭越雲擺了擺手:“說什麼呢說什麼呢,我什麼時候問過你犯紀律的問題了,跟你扯點閑篇這麼多廢話,我也覺得你別在情報部了,去外宣吧你……”

    “我覺得我確實可以,我會唱戲。”

    貧嘴幾句,門快關上時,彭越雲回過頭,看見裏頭的侯元顒表情變得平靜下來,猶如安靜的鏡子。他轉身離開,華夏軍成立區區十數載,在其中成長的他們經曆戰爭、經曆死亡,隨後又經過勝利後的平靜,從軍人變作政府人員,眨眼之間,曾經稚嫩的同伴也都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彼此沒有見過的麵具。

    揣著有關方陸的訊息以及下午開會的通知去到食堂吃了飯,隨後坐上馬車,往總參謀部那邊趕。城內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路之上,彭越雲還在思考著有關方誠的事情。

    通過紀委去查方誠,固然可以將他查個底掉,但應該這樣嗎?他很猶豫。

    一路抵達距離摩訶池八裏左右的軍隊辦公區域,抵達總參的會議場所時,倒是有好些人聚集在這裏了,彭越雲甚至看見了徐少元,雙方打個招呼。

    “徐組長……檢查寫完了?”

    “當然寫好了。”徐少元從衣服裏拿出個信封,“誠誠懇懇,洋洋灑灑,一千二百字。”

    “我去……”

    “你呢。”

    “我跟老婆一起寫的。”彭越雲也掏出信封來,“兩個人,一千八,還是比不過你。”

    “待會一起去交,一起挨罵。”

    “行,一定要。”

    回答得爽朗,兩人相互拍著肩膀對視而笑,轉過頭彭越雲在心裏思考起借口來。對方一千二,自己兩個人隻有八百,真一起掏出來難免丟臉……幹脆開完會就說牽掛學長的傷,要去探病得了。傷情就說得嚴重點。

    此時漸近開會的時間,彭越雲看見渠慶從後頭的辦公室出來。他是華夏軍中的老資曆了,自夏村之戰便一直跟過來的,如今在總參任少將,早年倒也是混不吝的爽朗大叔性格,成親之後把胡子剃了,顯得年輕也難看了些。

    他一出來,彭越雲便見有兩個人將目光望向徐少元,彭越雲也想到十動然拒的打趣,但出於節操,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

    渠慶是老油條,認識的人極多,此時過來大概打了個招呼,此後眾人進會議室落座,點名之後,加上渠慶一共是二十四人,多是腦瓜子還算靈活的少壯派。

    “今天的會議由我主持。”渠慶道,“這個會議呢,很重要,因為要跟你們通報一些新的消息。但也不用過於嚴肅,據我所知,同樣的會議,今天開始在兩軍各師級參謀裏,也已經要開起來了,待會你們要加入討論,說說自己的想法。”

    他也不過度寒暄,在前方站起來,便拖出來一塊掛了地圖的黑板,之後在地圖上的中原地區畫了個圈。

    “事情是這樣的。”他道,“三個月以前,主席召集了總參的一些人,小範圍的發布了一項功課,功課的內容是,考慮到鄒旭跟戴夢微聯手,吞並了劉光世的地盤,他的後續,還會再做些什麼……”

    雨裏劃過微風,吹動了窗戶,有人將窗戶扣住。

    渠慶道:“當時的汴梁已經在進行所謂的中華武術會,按照那時候各方彙合的資料,他們在吞並劉光世之後,總的來說是要休養生息,與鄰為善,鞏固地盤的,那時候他與晉地談軍火生意,往西準備幫忙恢複關中生計,甚至於往東還在結好公平黨都體現了這樣的目標。但是推演做了之後,主席否定了這些答案,他要求我們,結合鄒旭的心性、處境,以及他對我們的了解,還有對長遠局勢的看法和預期,來推演這一段,並且,做出最惡劣的推演。”

    他頓了頓。

    “所以我們又進行了很多輪的推演和探討。”渠慶拿起粉筆,“之後的推演裏,我們回到幾年前,假設了鄒旭的恐懼,注意,鄒旭叛變華夏軍,是為了享樂,有一部分當然也是因為受到了猜忌和排擠,但離開華夏軍後,他麵對的,其實並不是一個短暫的享樂前景,哪怕從一開始,他就算計到了戴夢微,算計到了劉光世的出局,計算到了他在中原的一統江湖,但他心裏麵,真的能開心嗎?”

    “所以我們假設,自背叛華夏軍之日起,他就在非常嚴肅的考慮他所麵對的現狀——這其實不奇怪,他有這個能力——那麼,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土改完成後的華夏軍剿滅,不得善終,這個時候,他的眼界,恐怕會放得非常的大。”

    渠慶將粉筆頓在黑板上,開始畫圈。

    “這裏是西南。”

    “……公平黨。”

    “……臨安短命鬼。”

    “……東南朝廷。”

    “……山東。”

    “……晉地。”

    “……關中。”

    “……西北。”

    “……以及……”渠慶頓了頓,在西北之外,畫了個圈。“……蒙古人。”

    窗外劃過閃電,有人蹙了蹙眉,但渠慶沒有停下,他將手中的粉筆緩緩往上,開始畫另一個大圈。

    “這……”房間裏的眾人都蹙起了眉頭。

    “還有最後的……女真。”

    渠慶畫完了圈,開始往上方加上一個個的箭頭。

    雷的轟鳴聲響了起來。

    有人舉手:“我……我有看法。”

    渠慶還在畫,沒有回頭:“說。”

    “意思是……這是推演……還是已經確認的事實?”

    渠慶畫完,轉過身來,拍打了手上的粉筆塵:“一部分是推演。”他說到這裏,叫一聲:“小華。”門外有士兵進來,提過來一袋卷宗,渠慶扔給了坐在前方的第一個人:“傳閱。”

    房間裏有人動容,有人幾乎要站起來。渠慶攤了攤手。

    “根據最近半個月以來,我們從外部收到的三十多條消息相互佐證,基本可以確定,有一部分的推演,已經成為現實或者正在成為現實,從昨天下午我們得到的一條消息已經可以初步證實,三月裏去往西北的亂師,已經遭到從橫山以西方向殺過來的蒙古大軍的分割包圍,其中部分、甚至大部,可能已被殲滅……”

    渠慶的手指敲打在黑板上:“與此同時——雖然具體的消息沒有傳來——但鄒旭取關中的野心和他調動軍隊的痕跡已經有了證明,這幾天——很可能就是現在,我們認為,關中已經同步陷落了。當然,取關中還將同時暴露他更大的籌謀,那就是,取關中,必動晉地!”

    隨著窗外的雷鳴與渠慶的說話聲,會議室裏的光芒都像是暗了幾分。發下去的卷宗裏訊息頗多,眾人走上前去,一人分了一份開始流傳閱讀,會議室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身影站起來:“這中間,我隻關注一個消息——我很好奇。”

    “你說。”

    “推演裏的女真……是真的嗎?”

    房間裏的眾人都愣了愣。

    “無法確認,許多東西,還隻是推演。”

    “照啊。”有人將手掌拍在了桌子上,“若真的要殺過來,怎麼能缺少女真?”

    “不對,勾結金國,他要被全天下唾棄的。而且,怎麼說服那邊……”

    “我有辦法!”有身影站起來,“若是讓我去,我有七成把握,能說服金國一起南下!”

    “你現在就叛變,立馬去!”

    “若是金國能南下,我認他當大師兄,我將來,我要力排眾議,留他全屍——我力排眾議!”

    “這樣看來,二十一的事情,也跟他有關。”

    “這個已經很清楚了。”

    “也沒說我們就要殺出去,激動什麼。”

    “我就是很激動,土改無聊死了。”

    “你說什麼呢,土改有意思,土改很有意思。來,換一份……”

    “我隻是說我不擅長土改,無聊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我更擅長其他事、我更擅長其他事。”

    轟隆隆的雷聲掠過,房間裏,一眾身影交頭接耳,不知道為什麼,都忍不住的站了起來,時不時有人舉手發言。彭越雲的心也砰砰砰砰的跳,他看著一份一份的消息記錄,試圖在上頭看到更遠方的規劃,這個時候,他將不久前還在記掛的方誠、湯敏傑都給暫時忘記了。

    沒錯,他也不想土改,他也隻想殺金狗——

    ……

    轟——

    大地的更遠處,成都平原的雷鳴不息。

    距離張村算不得太遠的醫院病房裏,秦紹謙睜開獨眼,感受著雷雨中的平靜。隨後,看到了正坐在窗前翻書的男人。

    他吸了幾口氣。

    “最近的事情……聽說有些麻煩,怎麼就來我這了?”

    “重要關頭,有人不講義氣,過來罵他幾句。”

    “我這是舊傷,也沒有辦法,就連占梅的葬禮我都去不了,我也不好受。”

    “替你去了。”坐在窗口的寧毅說道,“放心吧,還是妥當的。”

    “二十一的兵諫,我聽了彙報,說跟鄒旭有關?”

    “目前看來,一係列的布置已經發動,我們這邊,是其中之一,也是適逢其會。”

    “我們不去動他,他倒來動你了,你的好徒弟啊。”

    “土地改革,必然導致利益的重新分配,利益分配,必然開始坐天下的討論。他算是因勢利導,把我們在改革中必然剝離的一部分人,嚐試團結起來了……這說明,他聽懂了我的課,也用了腦子。”

    “每一次改革,都要剝離一部分跟不上的人,下一次改革,再剝離一部分,然後又剝離一部分,到最後,為了向前走,可能所有人都跟不上了,等到大家都換了一輪之後,寧毅,我們的改革,為了什麼呢?”

    “有人把話,遞到你這裏了。”

    秦紹謙躺在那兒,微微笑起來:“畢竟,我也醒來三天了,該知道的消息,也都知道了。”他偏了偏頭,“那……立恒啊,想過這個答案嗎?這種向前走,會不會太殘酷了呢?”

    “我也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寧毅坐在窗前,合起書本,閃電像是在他的身側掠過,“倘若我們大家真換過了一輪,或許天下的黎民,就能得到最大的恩惠。”

    巨大的雷聲轟隆隆的,正在碾過整片大地,秦紹謙笑了起來,他伸手拍打著病床,哈哈大笑。

    “好……”雷聲漸息之中,隻聽他在大笑中說道,“我秦紹謙,在父兄之後,也讀了半輩子聖賢書,隻有寧立恒你這答案,最了不得,好啊——好啊——”

    寧毅走過來,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裏,讓他不要再激動。

    “其實……我也未必能做到……我也心懷惻隱,常常遲疑。”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秦紹謙閉著眼睛,歎息,“父親去後,你已經走出一條路來了。”

    寧毅坐在病床邊,房間裏安靜了一陣,許久,秦紹謙才又睜開眼睛,望了過來:“你說……一係列的布置已經發動,他……還動了哪裏?”

    寧毅看了看他。

    “晉地……麻煩了。”

    ……

    閃電與雷聲兀自在天空中咆哮,但將視野的尺度拉伸到足夠大的程度,大地之上就連雷電,都開始變得渺小。

    滾滾的天風跨過崎嶇的山嶺,也掠過平原與丘陵,橫越奔騰的長江與黃河。

    數千裏外,晉地。

    從昏迷中醒來,樓舒婉感受到了喉間的鐵鏽味,臉頰的一側被石頭劃得生疼,身上亦有傷勢,想要爬起來時,更為劇烈的疼痛猶如閃電般襲來,令她又再度摔了回去。

    摔在屍體裏。

    咬緊牙關,顫顫巍巍地抽出身下的手臂,左手的尾指與無名指,已經扭曲成可怖的角度。

    時間是傍晚,風聲呼嘯。

    她不在威勝。

    嗯,換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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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6章 樓舒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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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6章 樓舒婉(上)

    腦袋嗡嗡的。

    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傍晚的風從山澗吹過,嗚咽如鬼蜮,她身處山澗中段的一個小平台上,身旁有水瀑傾瀉而過。夕陽斜斜的從山澗的縫隙照下來,殘紅如血,與屍體上的血混在一起。

    她在夕陽中摸索著折下了周圍植物的細支,拿著匕首,艱難地將枝條割斷,隨後從旁邊屍體的身上割下布條。

    “哈……”

    每一下的動作,都在消耗著身體僅剩的氣力,以至於她顫抖著大口哈氣,汗出如漿。

    “哈哈哈哈……”

    她將扭曲的手指放在石頭上,之後,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夕陽之中,壓抑的吼聲被掩蓋在奔流的水瀑裏。

    ……

    中計了。

    從小明王陳方達的死訊傳回來時就是。

    前往西北開發的亂師遭遇了自橫山殺出的蒙古騎兵,損失慘重——照理說不該如此,在北邊經營多年的亂師頂多是窮,但經曆過多次生死,即便遇襲,也不該敗得如此之慘,但紛亂的消息,隨即都在大規模的傳來。

    黃河決堤,蒙古人的一支主力在擊敗亂師後奔向關中,與此同時,從北麵傳來消息隱約透露出女真人蠢蠢欲動的跡象,又有消息傳來,作為外族的蒙古與女真已然達成合作,亂師的底細以及晉地的虛實,就是由女真人偷偷的透露給了蒙古,甚至於對方的軍隊中,也已經發現了女真將領的痕跡。

    也就在這五月底,無數消息在短短數日內或真或假的聚集。

    關中易守難攻,女真人二度南下之後,原本被金國所得,由劉豫偽朝代管,一直到兩年前華夏軍於西南擊潰宗翰,中原各漢人勢力才在之後一年的時間裏將女真人的汴梁勢力陸續擠出,而樓舒婉趁勢接管關中的幾道門戶。此時由於女真人多年的掠奪以及離開時的破壞,八百裏秦川元氣未複,樓舒婉原本是想要將這片肥沃之地當成自己的後花園的。

    她一方麵自然理解關中的重要,但另一方麵,自己的十年經營,皆在黃河以北,要立刻往關中輸血,她也沒這個家當。三者經曆了這十數年的混戰,樓舒婉的性格其實強勢,相對於立刻恢複關中,她更加傾向於首先鞏固太原。

    能有與女真一戰的決心,將來關中才有可能發揮它的用武之地,若是看見土地肥沃位置安全就要立刻過去享福,那實際上,也是守不住這塊地方的。

    當然,也是因為手握關中,樓舒婉才順勢做出了讓亂師接手和開發西北的決定。

    西北的消息傳來,需要一定的時間,對於蒙古軍隊的虛實一時間難以判斷,理論上來說,對方即便厲害,也未必能夠突入蕭關、大散關這樣的牢固隘口。但為求穩妥,於玉麟朝南方去巡視,以鎮軍心,而自己仍舊留在威勝,坐鎮威勝於太原一地的開發。

    前往榆次的這次巡視,是在月餘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事情,臨行之時還有人上書,說於將軍既然去了南邊,女相應當自重不出,免得有宵小不軌。

    但這樣的說法和態度,她並不喜歡。這其中當然也有著複雜的緣由,但最直接的問題在於,她在晉地的身份,是女相,當有人這樣明目張膽的以君王身份看待她時,她總是下意識的規避,要做出大公無私的做派。

    這是她的弱點。

    眼下,她便知道了。

    突如其來的襲擊從營地的東北邊殺入,火槍與炸藥的配合將身經百戰的女相親兵狠狠地撕開了一個口子,之後有無數人鼓噪而擊——屯於榆次附近的一支守軍叛變了,樓舒婉估計是馬靈,但真正厲害的是殺在前頭以火器開路的那支敢死隊。

    自從華夏軍以火器擊潰女真之後,全天下的各個軍隊都開始了火器的訓練與研究,晉地這邊更是得到了華夏軍直接的技術轉移,因此她的軍中也有諸多的火器。但總的來說,這都是後續的一些訓練,基本沒有經曆過高強度的實戰,自己麾下的許多將軍,對於火器的使用,其實仍不熟練。

    殺過來的這隊人,幾乎是以碾壓的姿態,在軍營中鑿開了一條道路。

    親衛們全力廝殺,護住她轉移,但在昏暗當中,樓舒婉能夠看到一處處爆炸的火光綻放,縱然身邊的這些衛士毫不畏死,但隻要人群聚集,便會被對方直接炸散,以至於出現大量的傷亡。

    一路廝殺、一路轉移,但後方的追殺猶如跗骨之蛆般不依不饒,在那昏暗的夜色裏,樓舒婉似乎還看到了鄒旭身先士卒的身影,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在離開軍營數裏之後,史進帶隊廝殺,她看見了火槍照著對方集火的景象。

    鄒旭。

    戴夢微在汴梁城開中華武術會,組建所謂丹宸衛,其中丹心衛搜羅的是各種江湖異士,樓舒婉還跟於玉麟嘲笑過:“不過雞鳴狗盜之徒。”但其中的拱宸衛,據說是由鄒旭兩年多以來留心的軍中銳士組成。在那夜色中,即便對方未曾報上姓名,但樓舒婉心中閃過的,卻也是這個名字。

    最近一段時間,黃河開始進入汛期,交通不易,顯然,對方早在不知多久以前,就在安排這件事了。

    她想起那個成天嘻嘻哈哈口口聲聲“樓姨”的男人形象。

    不愧是寧毅的弟子,真狠啊。

    這一刀刺出,便要致命。

    逃亡之中,她從馬上掉下來,受了些傷,繼續跑,但估計有援兵的方向幾乎都被切斷,轉了幾次的方向,身邊的衛士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到最後幾個人背著她逃入這片山林,其餘幾人從不同的方向嚐試將追兵引開,而最後的這名衛士拖著她從崎嶇的山澗滾落。

    最後的視野裏,他將她努力地拽在這處位於水瀑半截處的夾縫平台裏,這裏極為隱蔽,從上、從下,便都看不到她。

    ……

    許許多多的訊息,已經明白起來。

    從這次的布局中看起來,鄒旭對自己這邊的圖謀,恐怕還要追溯到更遠的時間以前了。不光是馬靈被說服叛變,朝堂之中的大臣自然也有動搖的,甚至於那位勸說自己不要北上的官員,都可能是其中之一。

    但是為什麼?

    因為自己是女子。

    且沒有子嗣。

    還總是顧著田實的身份,始終以女相自居?

    她一度以為,她在晉地的權力非常的牢固。

    但如今看來,粉飾太平的,除了自己的天真,恐怕還有黑旗的陰影……

    她顫抖著,從衛士的屍體上掏出幹糧來。這最後帶著她逃跑的衛士名叫卞福,乃是史進從赤峰山帶下來的舊部與好友,也是晉地難得的豪俠,他的身上插著羽箭,但致命的傷口恐怕來自於幾枚火槍子彈造成的孔洞,鮮血從彈孔裏流出來,染紅了幹糧,但樓舒婉仍舊顫抖著,將帶血的糧食吃下去。

    夕陽漸漸地要消失了,她觀察了周圍的地形,卞福將她帶來的這處山澗雖然隱蔽,但往上往下,都極不容易。晉地是自己的地盤,無論如何,忠誠者肯定更多,但眼下的一刻,她也已經意識到了晉地的脆弱,自己消失以後,它極可能在短時間內,分崩離析。

    如果我是鄒旭,我會怎麼幹呢……

    援兵可能會來,但追兵同樣可能沒有撤去,甚至於,自己失蹤的每一刻,鄒旭都在說服著各方的叛變。

    不能坐等援軍。

    借著最後的天光,她從屍體上搜出來各種東西,有火折子、有刀、有金銀、幹糧,甚至有一個手榴彈。不清楚局勢之前,她不敢生火,拿起刀子,說了聲抱歉,開始割下卞福身上的衣服褲子,嚐試將布條係城長長的繩索。

    黑暗之中,這一切都進行得極為緩慢,左手的手指被木條簡單的固定,但是疼得令人難以忍受,她想哭,想要叫喊,做一陣子,便在旁邊歇上一陣。

    夜漸漸地深了,周圍的黑暗反倒在慢慢地褪去,月初,天上沒有月亮,但點點的繁星籠罩了大地,也公平地灑在這片山澗裏。樓舒婉坐在那兒,同樣坐在她身邊的,是男人已經被剝光了上身的屍體,樓舒婉道:“蝙蝠啊蝙蝠,你別以為你會飛,就把我帶到這種地方啊,如今變成這樣,也是你的因果報應。”

    過得一陣,又道:“還是我對不住你多些,但你在天有靈,也就別介意啦。”

    與他說幾句話,隨後便繼續開始做繩子。

    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做完了繩子,她疼得渾身的汗,精疲力竭。夜裏的風聲呼嘯,縱是夏天,也令人覺得寒冷,她蜷縮成一團,在痛苦之中,想起寧毅。

    已經記不起太多的樣子了。

    她想著:“都怪你!都怪你!”但實際上,甚至對於多年前的恩怨,對於杭州的故事,對於死去的父兄,她都漸漸地開始淡忘,想不清楚了。

    這些年來,她在中原的經曆,在權力漩渦中的每一天,都沉重得像山,曾經那個在杭州無憂無慮的、甚至覺得生活枯燥乏味的無知女人,她偶爾想起,也隻覺得無比陌生。

    人生就是一場痛苦的旅程。

    至少自杭州之亂後,她的人生當中,似乎就隻有痛苦兩個字了。

    就如同眼下的這一刻,黑暗的夜色,她抱著繩索,痛楚與寒冷輪番襲來,她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忍受。

    “都怪你!王八蛋!”

    她咬牙切齒,嚐試保持著仇恨,也有些時候,安謐襲來,父親與兄長似乎都近到了身邊,對她說:“就這樣吧,就在這裏停下來吧……”她感受到誘惑,覺得,也很有道理。

    她也想在這裏停下。

    ……

    天漸漸地亮了。

    山澗中的小平台上,滿身是傷的女人也隨著光芒起來,她艱難檢查、包紮,在附近幾株看來還算牢靠的植物上係上繩索。

    陽光裏,那渺小的身影嚐試了幾次,左手的手指令她痛苦不堪,但終於,在最後的一次嚐試裏,她小心地往下方爬了一截,隨後一次失足,滾下山坡。

    並不宏偉的野瀑仍在轟隆隆的流淌,它敲打著大地,變作平靜的河流,山澗的野草、石塊也都在陽光中靜靜地舒展,一隻兔子爬過草叢,到小河邊喝水,某一刻,它機警地跑開。

    草叢中,女人的身體艱難地翻了過來,她凝視太陽,流下淚水,鮮血正從她被蹭破的嘴角流出來。

    但她沒有說什麼。

    隻是緩慢地調整著身體,緩慢地呼吸,緩慢地摸索,緩慢地用力、坐起……

    不知什麼時候,她站起來,沿著這片山坡艱難地朝威勝的方向過去。

    在威勝城外,她不知道哪裏的士兵更能被相信,因此她無法走大路,無法輕易的求援,而按照估算,她距離威勝,大概有六七十裏的距離,如果考慮到繞路,隻會更遠……

    她抬頭看看陽光,不知道這一刻,威勝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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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7章 樓舒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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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7章 樓舒婉(中)

    已是下午時分,遊鴻卓騎著馬,進入威勝西北麵的附郭。

    附郭的四扇城門已經關閉了三扇,通往威勝方向的這城門亦已加強守衛,城牆之上巡邏的士兵增加了一倍,城外亦已有亂師的人在部分攻城的道路上挖掘坑洞,準備填埋地雷。

    所有亂師成員的神情,都肅殺得可怕。

    “小明王”陳方達的死訊,前幾天被人從西北傳回,第一波的訊息算不得詳細,隻能知道亂師已在對方的突襲中吃了大的敗仗,各部潰敗、損失慘重。這樣的訊息同樣得到了樓舒婉那邊的重視,大量的訊息開始指向蒙古與女真的合流,一場劇烈的變故近在眼前。

    為了應對接下來的局麵,於玉麟開始南下穩住關中局勢,亂師之中的眾人也都是蠢蠢欲動,但王巨雲壓下了第一時間增援西北的呼聲,亂師的家當有限,他決定看得更清楚些再行事,而在私下裏,老人在與安惜福、遊鴻卓等人溝通時,搖頭表示“恐怕沒那麼簡單。”

    在女真肆虐的這些年裏,王巨雲組建的亂師在晉地以北、雁門關以南的廢墟區域救助了不少人,但在總體艱難的情況下,它的可戰之兵,大概在四萬左右,若是加上家屬,則有十數萬之多,而其當初庇護的平民,則在四五十萬的數量。

    女真失敗,與晉地合流之後,大量的平民,其實已經開始分散於晉地的各方,王巨雲直接庇護的十餘萬人,被分散在威勝以北、以西的三個城鎮裏,待到小明王陳方達揮師西進,分兩支隊伍共帶走了軍民四萬餘,而在威勝西北這處最大的聚集點裏,大概還留有萬餘戰兵以及數萬的家屬。

    臥榻之側,誰都會小心提防,能夠讓出這樣一片聚居地專給亂師經營,已經算是樓舒婉對王巨雲最大的信任了。

    他們在第一時間,已經拿起刀槍。

    而在六月初三的清晨,馬靈叛變,女相的隊伍在前往榆次途中遇襲的消息突如其來,眾人便頓時明白了事情的緊迫,這日遊鴻卓帶隊在威勝城內搜集了各種各樣的訊息,趕回亂師時,一名亂師成員迎了上來。

    “來的正好,義父叫你立馬過去議事。”

    “我也正要過去。”遊鴻卓道,“城裏亂糟糟,但幕後的人,有端倪了……”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那位義兄低聲道,“華夏軍的展五到了。”

    遊鴻卓點了點頭,與對方迅速的奔行,不多時到了議事的府邸後方,隻見王巨雲、安惜福、展五以及其餘三名亂師的義子都已經聚集在這裏,遊鴻卓跟王巨雲見過禮,隨後朝展五拱手:“展五爺。”

    “小兄弟從城內回來?可有所得?”

    “五爺能過來,應當更清楚吧?”

    “不妨由你來說說。”

    “是。”遊鴻卓點了點頭,“按照目前的情況看起來,朝堂上的一部分人早有準備,關於女相遇難的消息傳得很快,右相邵青時按原定計劃令白遠洲率兵北上征討馬靈與營救女相,並令鈕文忠出兵,聽說鈕文忠態度含糊……而真正麻煩的是,金夫人在背後蠢蠢欲動,今日上午,後宮之中已進了六撥人,商談的據說都是女相身歿之後的事情,那我覺得,這裏就很明白了……”

    遊鴻卓口中的金夫人,便是曾經田實的妾室,如今晉地名義繼承人田善的母親。樓舒婉在時,這對母子什麼動作都不敢有,但昨晚女相遇襲,此刻金夫人便動了起來,有些事情已經變得非常明白。

    王巨雲搖了搖頭:“急不可待,愚蠢。”

    “恐怕也不是愚蠢,就是早有預謀罷了。”展五道,“按照目前消息的發展,明日朝會,恐怕就要正式發動……嗯,遊兄弟繼續說。”

    “是……朝堂之上的消息,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金夫人的動作……而在其他地方,一些女相身邊的護衛陸續回來,昨晚在榆次以南那場廝殺確實慘烈,突襲的人擅用火器,打法跟我們晉地過去的打法絕不相同,就連龍王都已經受了重傷,如今說起來生死未卜……白遠洲出發之前,許多的人就已經動手,準備北上營救女相。但是……”遊鴻卓望向展五,“五爺,這其實是你們西南的特種兵打法,對不對?”

    展五看著他:“你繼續說。”

    “暗地裏的消息傳得很不尋常。”遊鴻卓道,“關於女相已歿的消息,在不少人口中栩栩如生,其實有的人為了加強說服力,幾乎已經把背後的黑手透露出來了——就是你們華夏軍的那位鄒旭。”

    “他如今倒也不算我們華夏軍的。”

    “但畢竟隻有他,深諳你們的那套打法。”遊鴻卓看看眾人,“綜合各種消息之後,我的看法是這樣的:鄒旭昨晚在榆次突襲女相,雖然如今還說不清楚生死,但金夫人以及朝堂上的有些人早已跟他勾連起來,如今他與馬靈的兵正在北麵圍堵女相的蹤跡,而不管女相是死是活,朝堂上的這些人,已經準備趁機將事情鬧到最大……我們現在害怕的是,如果白遠洲、鈕文忠這些人也跟鄒旭做好了交易,恐怕女相都不可能安全回到威勝。”

    房間裏的眾人聽了他的說話,微微沉默,王巨雲與展五相互望了一眼,展五點頭:“早就聽說遊兄弟也曾在西南受訓,如今看來,懂得咱們西南打法的,除了鄒旭,也不是沒有其他人。”

    遊鴻卓拱了拱手:“五爺別賣關子了。”

    展五便點了點頭:“事情的真相應該與遊兄弟說的八九不離十,我們也認為,是鄒旭。”

    王巨雲看著他:“華夏軍對此,有何對策?”

    “薛廣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已經去了東城。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鄒旭的風格,對女相的襲擊與對東城的突襲,不會相隔太久,這個時候,可能已經挫敗了第一次的行動,你們不久之後,會收到消息。那樣一來,也就能確定是鄒旭的手筆。”

    “那我們應該如何?”安惜福抬起頭,“五爺覺得,女相還活著嗎?”

    “我也不知道,事發突然,能不能活下來,或許隻能看女相的造化了。但我今日過來,是希望亂師的諸位,能夠以女相活著為前提,去做一些能夠穩住陣腳的事情。”展五道,“譬如去遊說你們能夠遊說的幾方,至少讓威勝的守城軍隊,不要動搖倒戈,當鄒旭、馬靈等人引兵殺來時,能夠穩住威勝不至於陷落……另外,遊兄弟也了解西南的特種作戰之法,或許能夠考慮帶隊北上,參與對女相的營救。”

    王巨雲道:“需不需要我們派兵,衛戍東城?”

    “若形勢危急,王將軍可酌情施救。”

    王巨雲的眼睛眯了眯:“你們早有準備?”

    空氣裏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望向展五,展五緩緩的歎了一口氣。

    “對於鄒旭動手的可能性,我們有一定的預測。”

    “為什麼不知會我們?不知會女相?”王巨雲盯著他。

    “寧先生在給女相的書信中,有過提醒。”展五也平靜地望了回來,“但是這件事無法細說,我們認為,鄒旭有背叛晉地,甚至往北攻取的可能,但在華夏軍的早期推演裏,光是參謀部的推演預案,比較有可行性的,就做了七個。相隔幾千裏,我們沒有可能把握住這件事的細節,甚至於他翻臉的可能性,在我們而言也隻是一種猜測。王將軍,七個憑空推測,你會挑哪一個說?說了,女相也不過認為是挑撥離間。”

    他平靜地說著這些話。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王巨雲蹙著眉頭,過了許久,方才道:“在你們的眼裏……晉地就如此的……破綻百出?”

    展五搖了搖頭:“其實……參謀部的推演,很多時候也是異想天開,相隔幾千裏,沒有天時地利人和,沒有當時的細節,哪怕我們自己也未必實施得了。”

    這番話說出來,房間裏的眾人的臉色才稍稍平靜了些,安惜福思考了一陣:“在晉地這邊,咱們亂師不過是一支無足輕重的偏師,最近又在西北遭了埋伏,元氣已經傷了。要說定海神針,你們華夏軍雖然不多,卻足以影響整個大局,為什麼讓我們去說服城裏的人?若是五爺你出馬,做出承諾,許多搖擺不定的人,應該都會很好的站隊。”

    他說的也是眾人心中的疑問,遊鴻卓等人也望向展五,隻見展五沉默了片刻:“如果女相還活著,今天這些人肯冒出來,遠比被壓住了要好。這裏的情況複雜,其實在過去,也就是華夏軍的強出頭,導致了女相今天的問題,在過去,話不能教人,但今天的事可以。”

    眾人點點頭。

    安惜福道:“可你為什麼過來又要找我們。”

    “如果女相死了,華夏軍希望與亂師交易——在晉地所有人當中,你們是與西南的四民最近的一支部隊。”

    展五的這句話落下,房間裏也是見過了世麵的眾人一時間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凝固的空氣裏針落可聞。過得片刻,王巨雲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

    “展五爺你這樣說完,女相生還的可能——那可就更加小嘍。”

    展五看著他笑了笑:“我們也想看看,女相的造化。該怎麼做,王將軍與諸位可自行定奪。”

    一直以來,位於晉地的幾名華夏軍代表,都顯示出與人為善的態度,對於樓舒婉,私下裏似乎也常常默許著她作為寧毅紅顏知己的消息傳播,有時候外人甚至真會覺得,樓舒婉可能會在某一天成為華夏軍的“老板娘”。

    但這一刻,展五的話語平靜如水,內裏的涵義卻冷得像冰,女相的生命,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放在了殘酷的權力天平上,任其自生自滅了。

    不多時,展五告辭離開。

    議事廳裏,幾人許久沒有說話,有人似乎想要提出幹脆讓女相去死的看法,但最後也沒有人出聲。王巨雲坐在那裏,似乎滿意於這樣的沉默,過了很久才微微笑了笑,他扭頭望向遊鴻卓。

    “所有人當中,隻有你親曆過華夏軍的戰法,若是你去,有把握應付嗎?”

    “把握不大。”遊鴻卓道,“但恐怕遲早是要遇上的,倒不如趁著這次,先去探探。”

    “由你帶隊過去,以保命為主。”王巨雲望著他道,過得一陣,又道,“若能找到女相,帶她回來。”

    “義父不考慮華夏軍的說法嗎?”有人開口。

    王巨雲沉默了片刻。

    “操持晉地十餘年,在政治上,女相或許有自己的不足。但身為女子,她全力照拂晉地黎民十數載,殫精竭慮不曾懈怠,晉地百姓,都欠她一份情。”

    他望向幾人。

    “你們當敬佩她——如我一般。”

    “是。”

    幾人抱拳,恭敬地拱了拱手。

    不到傍晚,遊鴻卓帶隊北上,這一刻,威勝無數的人心正惶惶不安,官員、將領們在私下串聯,也有忠於女相的官員,已經開始武裝家衛,預備在城內與奸臣們火並。

    從威勝往北的道路上,數百的綠林遊俠離開了城池,如遊鴻卓一般,自發的出動,因為在那邊,軍隊、帶有火槍的拱宸衛特戰隊,與部分分散了的女相衛士以及或聽令或自發的戰士展開的廝殺,還在每一處南下的道路上進行……

    六月初四的淩晨,關中遇襲陷落的消息,從黃河南岸傳入威勝城內。

    長久以來,關中的地形易守難攻,但是在合作開發、商貿互助的前提下,六月初一,數支軍隊於武關、潼關等地一齊發動,有心算無心之下,再加上部分將領的叛亂,這一刻,戴夢微正率兵,君臨八百裏秦川。

    白天,朝會開始,金夫人抱著田善,坐上了垂簾聽政的位置,有數名官員開始陳述女相已死的事實,要求朝中立刻挑出做主的人選,以應對這次鄒旭的來勢洶洶……

    據說,在接近榆次的兵鋒之上,鄒旭已經豎起了他的大旗,並且在旗杆上,掛起了屬於女相屍身,那屍體一絲BU掛。

    右相邵青時訓斥了這一謠言,但似乎,一個時代正在漸漸的落幕……

    ******

    鄒旭的許多事情,其實早有端倪。

    寧毅的信函裏,也早已提起過他的心性,說過他能臥薪嚐膽,然而一旦發動,必定會一口將對方咬死的狠辣能力。

    自己當時為什麼就沒能看懂呢?

    因為自己寫給對方的信裏,常常會給出一些消息、又或是要求,隻是為了故意惡心遠在西南的對方。

    所以在寧毅的信裏看到關於鄒旭的壞話,自己也以為是寧毅刻意的惡心回來?

    也不是沒有過防備……

    可對於鄒旭這樣的對手,似乎還是……太過於草率和掉以輕心……

    活該了……

    正午的陽光熾烈。

    六月初四的這一刻,樓舒婉站在林野之上,正看著地上的兩根棍子,做著艱難的對比。

    其中一根比較直,看起來甚至可以作為武器,將來可封為大將軍。

    另外一根帶著些許的彎曲,上有樹瘤,握持似乎更加方便,將來該封為尚書。

    她對比一番,選擇了作為尚書的那根。容貌雖然差些,卻能輔佐她走更遠的道路。

    她握著棍子,繼續艱難的前行。

    額頭、手指、腰腿、足底……每時每刻都在痛,陽光令她感到幹渴,吃完了最後的幹糧,撿了些野果,肚子也並不舒服,她在痛苦中辨認著道路。

    成為女相之後,也過了不少養尊處優的生活,但身處晉地這樣的地方,被女真人追著走的日子也過了不少,以至於她對周圍的地圖有過深刻的研究,她嚐試著避開大路,回歸威勝,那是漫長而曲折的路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對了。

    但無論如何,她也隻能向前走……

    這日傍晚,看見了遠處野地裏的一間破屋。

    她又渴又餓,但一時間,沒敢過去。

    遠遠地,響起人聲,樓舒婉強忍住要跑出去的衝動,矮下身子,將自己隱匿在一團灌木的後方。

    來了幾個看起來是綠林豪俠的人,他們接近了那處破屋,之後傳來急促的交談。

    陡然間,破屋內響起“砰砰砰砰”的幾聲槍響,綠林人閃轉騰挪,有人倒在血泊當中,從屋內衝出來的人揮舞兵器,以良好配合的陣型,與幾名綠林人殺在一起。

    片刻,綠林人都倒下了。

    從破屋裏出來的人在那邊商量了幾句,不久,往一個方向過去。

    風呼嘯過崎嶇的山野,吹動蒿草搖擺,樓舒婉在灌木叢後等待了好久,才悄悄的保持著蹲姿,朝那邊摸過去。

    破屋外的荒地上,隻有幾名綠林人的屍體了,樓舒婉伸手摸索屍體上的衣服,從其中搜出幹糧來。

    第一具屍體身上的皮袋裏已經沒有水,第二具屍體上的水袋被槍打破了,極是倒黴,她揣起這兩具屍體上掏出來的吃食,轉過去摸第三具屍體,這次水袋裏還有水,她艱難的用單手試圖將東西解下來,陡然間,那屍體動了動,染血的手,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那隻手的握力是如此的大,以至於樓舒婉的牙關緊咬,她左手忍著劇痛,下意識的要摸出身側的匕首來,地上的綠林俠客睜開了眼睛,他神情恍惚的,瞪了她許久。但某一刻,那眼神變得亮了起來。

    “樓……樓……女相?”

    手放開了。

    樓舒婉抓起水袋,顫抖而又艱難地打開塞子,隨後將袋口塞到幹涸的唇間。

    喝了兩口,她才將目光望向這重傷將死的人:“你……”她的樣貌極其狼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樓相……”對方的眼角,滲出淚水來,他想要伸手,但隻是伸到空中,顫抖著不再前伸。

    “你還活著……威勝、威勝亂……”對方喘了一口氣,閉上雙唇,隨後艱難地說道,“樓、樓相……他、他們厲害……不要去……東邊……”

    “……嗯。”樓舒婉點頭,她流下淚來“嗯。”

    “……”對方的表情舒展開來,這漢子臉上有疤,樣貌猙獰,他原本似乎努力的想要爬起,但這時候後腦完全躺倒了,目光望著天空,那目光在微微的笑容中開始渙散。

    樓舒婉想要伸出手。

    她最後聽到他唇間說了虛弱的一句:“……救萬民……”

    樓舒婉蹲在那裏,疼痛令得她的眼淚漱漱而下,她顫抖著哭泣,將從屍體上摸來的幹糧,塞進了嘴裏……

    冰冷的陽光照在她的背上。

    不久,她直起身體,再度踏上道路。

    寫出來就發了吧。斷更都能食言,簡直倒反天罡……

    今日有更,求月票。我知道這樣不好,欠下的斷更明天補,明天指定沒更,說到做到。

    作息全亂了,隻睡了四個小時,靈感充沛,還想碼字,身體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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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8章 樓舒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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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8章 樓舒婉(下)

    視野之中,半顯蒼翠,半是荒蕪。

    女相越過山崗,能夠看到下方的小小村落,以及山腰上放羊的孩子。那是她的百姓。

    她沒有過去,拄著拐杖,往山的陰影裏走。

    烈日的暴曬令得臉龐幹涸,但掩在臉頰破處的疼痛裏,倒也算不得什麼,她努力感受著左手固定起來的兩根手指,希望它們並未徹底斷掉,傳回來的痛楚反而令她稍微放心了些。

    不能往東走……

    也是,鄒旭一動手,首要目的一定在東城。

    展五他們有預料嗎?

    又或者說,鄒旭還會準備更多的手段嗎?

    她思考著,卻笑起來。

    回想幾個月前,她甚至還在試探展五與薛廣城,讓他們帶著衛戍的隊伍去到西北重新開發小蒼河,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在這邊拉攏華夏軍的技術人員更加順利。

    她笑得心虛起來……

    但也無法可想了。她想:老展,老薛,我都已經這樣啦,天塌地陷都管不著。

    不能去東邊,可以往西,越過這處大山,十餘裏——又或二十裏——外應該有一處屯兵的哨衛,但她想了想,也不打算去。

    哨衛的將領屬於鈕文忠手下的一名偏將,鈕文忠真的忠嗎?也沒那麼重要了,如果自己是鄒旭,在勾結了馬靈的情況下,會盡可能的將眼線拋到榆次往威勝之間的每一個衛哨前,隻要發現目標,便調兵全力圍殺。

    而自己,還需要考慮每一處地點是否忠誠。

    威勝的朝堂,想必也在經曆這樣的考驗。

    會如何發展?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於玉麟折返在即,幾天之內就能回到威勝,有沒有人去截殺他?

    她站在山崗上,將目光望向東邊。

    是了,不管有沒有對於玉麟的截殺,鄒旭會迅速的將軍隊推向威勝,最重要的是隔斷威勝與東城的聯係,再以城外的施壓,逼迫城內迅速倒戈站隊。威勝朝堂或許會派出軍隊北進,但在對方半年以上的籌謀之中,這支軍隊……會是誰呢……

    如果能與自己的隊伍合流……

    她往西、往南艱難而行,思考了許久,朝東邊去的誘惑猶如蜜糖般甜美,如果能夠彙合自己的隊伍,如果自己的隊伍……還能算是自己的隊伍……自己就不需要再來選擇這樣一條渺茫的路途。

    但她終於,還是往西方人煙稀少的方向行進過去……

    倒戈已經開始,她不能將自己的性命置於某個人的忠誠之上。

    因為自己身為女子、沒有子嗣。

    且隻是田善麾下的女相而已……

    田善……

    想到田善……便不免想到田實。

    蠢孩子……還有你的蠢母親……你們……

    別做傻事啊……

    她翻過山野,避開了哨衛,不覺間已是漫天星辰,腳下的虛弱、疼痛以及一直延伸到胯的無力感終於變成身體的主要感受。她細算今天的路程,三十裏?四十裏?還是五十裏?

    坐下來,借著星月的光芒,挑破腳上的水泡,整個下半身都在虛弱中滾燙發熱。

    是不是已經變老了呢?

    她在腦海裏發出與許多人一般的想象。

    轉眼間,自己也已經過了四十,雖然執掌權力,身心卻也經曆過許多的折磨,若是年輕一些,這些路途,當不在話下的……

    她在疼痛中蜷縮成一團,笑了起來,回憶自己的過往。

    年輕的樓舒婉站在遠處,站在杭州的溫暖與繁華裏,遙望著她,她嘴唇輕啟,要與她說話……

    哈哈……沒用的東西……

    可憐的我啊……

    痛苦之中,她短暫的抱緊殘破自己,狠狠咬緊牙關,忍受這突如其來的苦楚……

    ……

    威勝徹夜未眠,位於威勝西北的亂師駐地同樣亮起了整夜的火把,斥候部隊時不時的進出,將外界的消息,傳遞回王巨雲、安惜福坐鎮的大堂。

    就在這日上午,白遠洲率領的應急部隊已經迅速的拔營北上,到這日下午,前出的斥候部隊已經與馬靈派出的大量斥候展開廝殺,同時,各方都在尋覓女相的蹤跡,數以百計的綠林人正在更為廣闊的區域裏與鄒旭的“特戰部隊”“拱宸衛”廝殺開來。

    在戰場的東邊,鄒旭已經打出明牌,他掛出了自己的旗幟,帶領一支部隊迅速往南趨進,白遠洲的側翼沒能擋住,已經被他撕開防線,但按照斥候的說法,這支隊伍除了核心的小部分可能是偷偷潛入的拱宸衛,其餘的大部分,還是屬於馬靈等變節者的軍隊。

    鄒旭這支軍隊的前方掛著女相屍體的消息,早已經傳到威勝。但是……

    “如果女相已死,他就不需要把他的特戰隊拋出幾十裏找人,將這消息傳進城裏,不要被他迷惑。”

    王巨雲在第一時間,便識破了這一幌子。

    白遠洲與馬靈的主力於傍晚時分在威勝北麵三十裏處擺開了陣勢,築起大營,與此同時,白遠洲發出命令讓東麵鈕文忠的一支駐軍出擊馬靈側翼,但對方一出門才吃了鄒旭“特戰部隊”的敗仗,一時間便不敢再進。

    這日接近亥時,在亂師駐地以北十裏左右的距離上,發現了不明斥候的窺探,而由兩名江湖宿老帶隊的一支小隊,來到了亂師的門外,求見王巨雲。

    這兩名江湖宿老乃是曾在北麵與王巨雲有過交情的匪幫首領,過去亂師要生存,在某些場合,也曾以兄弟互稱過。後來女真人在西南铩羽而歸,晉地烽煙漸漸平息,這兩人接受詔安,在附近的城池裏當了富家翁,這次全是聽說了威勝的變故,因此匆匆趕來。

    王巨雲親自接見了這支隊伍,雙方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對方才說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亂師的將來著想,他們說:“老哥哥,你說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何必還參與到這些小輩的名利爭奪裏去呢?”

    不久之後,他們便親眼見到了綠林間名震天下的“孔雀明王七展羽”。

    王巨雲的劍將兩名武藝原本還不錯的綠林宿老斬得七零八落,其餘的隨行人被安惜福帶隊拖出,悉數吊死在外頭的城牆上。

    “派人出去,驅散外頭的那些人。”王巨雲下令,“倘若女相從我們這邊回來,要接住她。”

    東城的情況也並不好,雖然展五、薛廣城這邊有了準備,但過了這日午夜,這處技術城鎮內部,依舊爆發了一陣不算小的騷亂,或許是鄒旭在這邊的後手被引發,外界的人一時間探不清太多的情況。

    六月初五,清晨,鄒旭的旗幟越過威勝東北麵的丘陵鋒線,出現在城池守軍的視野當中,這一支並不算大的軍隊慢條斯理的紮營、築起防線,城池上的人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們往地裏埋下東西時的場景……

    “女相”被剝光了的屍體被掛在高高的旗幟上。

    城內一片嘩然。

    同時,關中已陷落的消息開始大規模的流傳起來……

    早朝開始,各個官員在朝堂之上激烈的討論,相互攻訐,他們倒並沒有說起要投降的事情,而是開始互相指對方是鄒旭派來的奸細,尤其是守城軍隊的幾名將領,遭到了最大規模的質疑,而金夫人在簾子後頭,第一次表態:“守城的人選是大事,若有疑點,確需調換。”右相邵青時表示反對,隨後大量的官員爭吵在一起……

    騷亂的情緒早已從朝堂上傳入民間,威勝四麵的城門封閉後,城內成規模的廝殺與衝突,驟然爆發了許多起……

    同日上午,隸屬於鈕文忠麾下的一支偏師部隊倒戈,突襲白遠洲側翼,雖未造成太大損失,但這次大規模倒戈的陰影,同樣已經籠罩到屬於晉地的各個軍隊當中。

    鄒旭搬了張凳子,坐在陣前喝茶。

    勸降的使者已經派了出去,他看著遠處的威勝,咀嚼著這座城池的味道。

    費盡了心思,再借著黃河的汛期,將數百拱宸衛潛入這邊,已經是極限了。馬靈麾下的軍隊不能說沒有戰力,依靠突襲的成功以及各方倒戈、關中已取的消息,自己也成功地振奮了他們的士氣,但要說攻城,那是玩笑,一百年都攻不下來。

    行刺於玉麟的可能性小,但無論如何,自己也派了人去,成不成看天命,而在於玉麟回來之前,就是自己能對威勝做文章的時間段。

    樓舒婉不在,他們能堅持多久呢?

    這是對人性的考驗。

    隻要裏頭的人給出一個破綻,讓自己這些人進入城門,整個威勝、或者說晉地,就將改旗易幟,再無懸念。

    人在滾滾的曆史當中前行。他享受著這種走鋼絲的運籌快感。

    過得一陣,喚來身邊的斥候,輕聲問道:“樓舒婉,還沒有消息嗎?”

    “……暫時未傳回訊息來。”

    “嘿,這個女人……跑哪去了呢……”

    ……

    “……有意思。”他道。

    ……

    樓舒婉對大部分地方,都不認識。

    她隻是憑借粗糙的方向感,在自己估算的圓弧裏行進。

    這一日的陽光更加熾烈了。

    艱難的捱過了又一晚,早上起來,腿上像是在劇烈的發燒,大腿與胯之間如同錯位般的疼痛,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嚷著,讓她停下來,但好在有身邊的棍子,她還是站起來了。

    應當給你個好位子……

    她扶著棍子,一麵前行,一麵想。

    給吏部的差事吧,吏部掌官員升遷,一向撈得最多。

    可是用不著多久,你就要被抓下來殺頭啦。

    如此想一想,是不是禮部好些?

    晉地都是泥腿子,不太講禮,禮部的清閑衙門,偶爾撈點小油水,養尊處優又不用死,這個職位用來給恩人最好不過。

    嗯,她一麵走,一麵確定下來,這根棍子將來就是晉地的禮部尚書了。

    晉地的體麵人真慘,得了你這麼個尚書。

    但或許不管事的官兒,比管事的幹得更好呢?

    她狹促地想。

    行走之中,幾乎喝光了路上盛的山泉水,前方出現一條黃土的深澗。這裏她似乎來過,幾年前她焚毀威勝,跟隨士兵一路逃離時,就曾經走過這裏,她記得當時,澗裏沒有水。

    如今是雨季,上遊的雨水嘩啦啦的下來,化作渾濁的泥水流淌。

    渴得不行。

    女人扶著拐杖,在這邊如懸崖般的黃土坡上停留了片刻,隨後轉身,沿濁流往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一處平緩些的彎道,水不知有多深,她在岸邊試探了許久,艱難的包緊鞋子,終於拄著拐杖,踏進水裏。

    渾濁的泥水幾乎淹沒到腰上,渴、又不能喝,樓舒婉咬緊牙關往前緩緩的走,水底能夠感受到尖銳的石頭,某個時候,她差點被衝走,但費盡力氣,終於還是在對麵的淤泥裏爬了上去。

    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黃泥鰍。

    身上還有傷口,也不知沾了這樣的泥水,會不會死。但誰又管得了這麼多?

    用一隻手艱難的脫掉鞋子,脫掉襪子,用稍微幹淨的布再將腳包好,穿上濕鞋,她幾乎精疲力盡,全身顫抖的才從地上爬起來,顫抖地前行,顫抖地從胸口的口袋扣出最後的幹糧,往嘴裏塞……

    時間過了正午,頭頂的太陽曬得人暈眩,樓舒婉覺得身上所有的力氣都幾乎見了底,整個身體都滾燙得沸騰。她想起父親、想起兄長。

    在杭州時,父親是個極有威嚴的人,他年輕之時韌性十足,性格也堅定,做了不少了不得的事情,自己與長兄樓書望、二兄樓書恒自小聽著父親的事跡長大——沒能學到什麼好東西。

    但如今看來,似乎終於還是繼承了父親的一部分。

    堅韌、而又極端。

    長兄樓書望,就是因為極端而死的。

    城一破,便以為天地已經倒轉了,恨不得立刻去擁抱那極端的廝殺規則,殊不知他還會遇上更不講規矩的人。

    二兄樓書恒,極端的沒用。

    還極端的能享福……

    居然至今沒死……

    自己呢?繼承了父親的堅韌嗎?

    這一路的磕磕絆絆,竟然也忍下來了……

    但又或者,自己繼承的,並不是父親那邊的東西。

    寧立恒說:“男人,惟死撐爾。”

    是啊,惟死撐爾,要做成些事情,誰不是這樣?

    寧立恒,你這一路,又是怎樣死撐的?

    你有過,比我更痛苦的時候嗎?

    行走之間,風若火焚,反倒令得浸水之後的身體舒服了一些,衣裙在漸漸的變幹,粘在腿上的泥巴結成塊,慢慢的落下,令她感覺自己在慢慢的分解,化為粉末,她覺得有趣,虛弱間又摔了兩跤,其中一跤摔得厲害些,將倉促間抓在地上的右手食指指甲摔裂了半邊,令她包著手蹲在地上忍了許久的痛。

    附近沒有水,人連眼淚都是沒有的。

    腦海裏想著許多事情,已是下午了,於玉麟個死鬼現在在哪裏呢?自己避開軍隊,避開了村莊,是不是做錯了?某一刻,她在丘陵上扭頭,微微的愣了愣。

    ……威勝?

    她循著陽光,在那艱難地轉了一圈。

    怎麼在那個方向?

    視野的遠處,東北邊的方向,威勝的城池出現在視野裏。她循著記憶,繞過了一個巨大的弧線,來到了威勝的西南邊。

    樓舒婉拄著拐杖,咬牙前行,下坡的時候沒了力氣,一路滑下去,滾到了大路邊上。她很艱難的,才又再度站起來。

    此時的大路上,已經能夠看到不少人在行走,他們多數是從威勝那邊過來,也有極少數往威勝前行的,樓舒婉低著頭,用布條遮住了臉。

    前行,搖晃,威勝的城牆一直在眼前搖晃。

    樓舒婉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蝸牛。

    終於抵達城池時,門已經閉了,這並不出奇,可見鄒旭攻城的姿態已經擺了出來,圍堵西南這邊的城門外,還聚集了一些人,不少是因為家人在城內,想要進去的。

    樓舒婉站在城牆下,仰起頭,看城牆上的人,過得一陣,她顫抖著伸手入懷,緩緩的舉起了手中的一枚令牌。

    “胡長書!開門!”

    日光之下,她的聲音嘶啞,傳不到太遠的地方,但身旁已經有人看見了她的這個動作。下午,威勝城外的暖風吹過來,吹走了她臉上的布條,也有人看見了她手上的令牌……

    周圍有人痛哭……

    有人跪下……

    晉地飽經戰亂。

    二十年前,他們或許有過天真的時刻。

    但隨著女真肆虐,威勝數經蹂躪,存活在這裏的人們,也早已開始學著辨認誰是真正能給這裏帶來和平的人物。

    也是因此,隨著女相失蹤的消息傳來,晉地的遊俠早已自發的北上,在戰場周邊,主動尋覓著她的蹤跡。

    而這一消息傳到城內,也有無數的人,開始彷徨哭泣,失去了主心骨。

    這一刻,宮殿之內早已經過了數度辯論,也聽完了鄒旭派來的使節所提出的條件。晉地的分崩離析,已經能夠看清痕跡。

    東北邊,坐在軍陣前方的男人等待著果實落下。

    某一刻,名叫胡長書的將領,聽到了下方傳來的呼喊。

    他扭過頭去,城牆下,數百人已經密密麻麻的跪下,一道殘破的身影站在前方,舉起手中的令牌。

    其實也並不需要令牌。

    因為跪下的人,都在為她呼喊。

    胡長書瞪大了眼睛。

    下方的人群裏,有一道身影站了起來,躍過數丈的距離,將手中的長刀,朝城邊的女相刺了過去。

    呼……

    護城河外,是溫柔的暖風,樓舒婉感受著肺部的焦灼,它正神奇的、漸漸地減褪。

    六月初五,下午,申時一刻。

    殘破的女相,回到她的威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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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6 12:05:06
  第1309章 加冕(上)

    六月初五,申時。

    陽光從熾烈漸漸變得溫暖的時間,遊鴻卓正背負弓箭,在林野之間奔行廝殺。

    與在西南之時見到的槍械不同,拱宸衛們手持的火槍在中遠距離上並無精度,真拉開了距離,反而不如使用弓箭的好手。但這些人的威脅一是分進合擊的隊形,二是對火雷等物件的使用,普通的武者若一擁而上,在對方麵前,即成為待宰的羔羊,倘若分開,一般身手的綠林人在對方麵前,又絕對難憑一己之力占到便宜。

    而若是武藝高些,想要托大行險,對方幾柄火槍的短距離集火,恐怕也隻有宗師級的高手全神貫注,才有可能躲避開。

    這些拱宸衛的士兵並非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卻也稱得上軍中銳士,看似無堅不摧,實則打法保守,講究相互照應、彼此抱團。晉地的俠客或是斥候甫一遭遇,便受到了巨大的損傷,越是昂揚奮進,在對方麵前反而越是占不到便宜。

    但實際上,這不過是西南特戰保守的初級打法罷了。

    遊鴻卓抵達戰場之後,稍作觀察,便告誡麾下的戰士,遠遠射箭,又或是中距離投擲暗器,一擊之後便逃往遠處,如此騷擾與拉扯即可。其餘的人當迅速的擴大範圍,尋找女相下落,這樣一來,倒在戰場附近與拱宸衛堪堪打了個平手,傷亡都不大,彼此鬱悶。

    但晉地是自己的主場,拉長時間總是自己這邊更占便宜,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眼看下午過了大半,卻仍舊沒有發現女相的蹤跡。距離女相在初二深夜遇襲已是第三天,威勝城內風聲不穩,一切都令人心焦。

    回首過往,似乎晉地每一次的變故都是如此的突如其來,三個月前小明王陳方達揮師西進的豪邁笑容猶在眼前,轉眼間,晉地又要遭遇滅頂之災了……

    ……

    威勝,青宮。

    宮殿之內,相互之間的攻訐與謾罵還在持續,對於鄒旭使節過來之後提過的條件,許許多多的人也在心中盤算了數回,之後又有訊息傳來。

    “於大將軍在北歸途中遇襲……”宮殿之中,各種的想法便更為混亂起來,有人提出:“此等大事,不可無主心骨,要求金夫人出麵拿捏做主。”邵青時嗬斥時,幾個小官出來指責右相唯唯諾諾,並無決斷能力,隨後,簾子後的金夫人開口,讓衛兵將這幾名小官拿了下去。

    看似維護邵青時,實際上卻隱約間將決斷權往自己這邊撬動,邵青時麵色微變,卻仍舊得拱手稱謝。

    更多的消息陸續傳來。

    “城東民變,有人傳東門守將於慎與鄒旭勾結,派出使者互傳書信,商議投誠細節,大量綠林人已朝那邊過去了……”

    “城西,有人朝鈕文忠府邸射箭,斥其出賣威勝……”

    “抓!”邵青時下令,“威勝府派人,所有擅動者,統統抓起來!”

    “本宮以為……”簾子後傳出聲音,“也需好好審問,好好辨別,另外,倘若於慎真的勾結鄒旭,城池危矣,是否也該叫人過去詢問一二……”

    ……

    城池的街道上,有熱血的俠士正在額頭上係上布條,這是人群中有人提議的事情,鄒旭乃西南心魔弟子,他要攻城,有天兵神法相助,威勝難以抵擋,所有人都得做好上城牆幫忙防守的準備。

    畢竟,威勝是大家的威勝,怎能不出力呢?

    ……

    城市當中,又有點燃的煙柱升騰。有人點燃了城市裏的宅子。

    隻是一根煙柱,便吸引了大半個城池的目光。

    遠遠的,城池東北邊的山坡上,鄒旭喝了一口茶,看著升騰的細小煙柱,笑了起來。

    他將手中的茶水遞給站在一旁的馬靈麾下將領,朝遠處指了指。

    “看,那是我點的。”

    將領目光崇敬而激昂:“鄒將軍算無遺策,末將欽佩。”

    距離城破,已不遠了。

    大概不到深夜,這裏便要升起新的旗幟。

    ……

    沒有多少人知道,城池的西南邊,古城定遠門,吊橋已緩緩落下。

    ……

    那道身影緩緩的從吊橋上走過去。

    側後方的不遠處,現身的刺客被百姓堵住,正在吊橋邊揮刀大喝。他是習武的武者,也是精銳的軍人,身上肌肉虯結,一次揮刀便能斬下人的頭顱,一次揮拳便能將人的骨骼打折,在他的瘋狂揮刀之中,人們將他圍成了一個圈,扔過去石塊、繩索等各種東西,他嚐試奔向護城河,一柄鋤頭揮來,直接挖在了他的後背上,他揮舞長刀,隨後又是一鋤頭,有人揮著棍棒,嘭的打在他的頭上,這人以凶狠的目光扭頭,下一刻,菜刀砍過來,將他的眼睛劈開了。

    人們洶湧過來,將他整個人撕成碎片。

    樓舒婉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她緩緩的踏過吊橋,敞開的城門那邊,有守城的士兵,也有更遠處聚在這邊似乎是想要離開的百姓,人們先是怔怔地看著她,隨後與城外一般,有人哭泣,有人下跪,人們自發的分開,給她讓開一條道路。

    樓舒婉走向前方,在靠近城門一處沒來得及收起的攤位前停下,她從懷中掏出一角銀子放下,拿起了攤位上的一根頭繩,然後用兩隻手緩慢而艱難的,將頭發在腦後束起來,她的眼角有血跡,臉上有擦傷的痕跡,嘴角也微微的腫著,但這一刻,沒有人在乎。

    守將胡長書正從城牆一側的樓梯迅速下來,樓舒婉走到路邊關了一半門的店鋪口,這裏的人們正跪在她的身邊,她朝店鋪裏打招呼。

    “這位兄長,能否討口水喝——我渴啦。”

    房間裏的人顫抖著奔向裏屋,過得片刻,他捧著盛水的瓢出來,在店門口跪下了,將水瓢舉起:“樓、樓相。”

    “謝謝。”

    樓舒婉雙手接過瓢,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水珠從她的唇畔落下,滴在她殘破而髒的衣裙上。

    胡長書奔到近處,他原本牽了馬過來,待看清楚樓舒婉的狀況,方才朝後方擺手:“去找車!去找輛車來!”

    樓舒婉舉起手,微微擺了擺,她緩緩的走向路邊的人群,那裏有一輛載著各種居家物件的牛車,想來是知道威勝情況不對,收拾了細軟準備出城的,樓舒婉走到近處,朝牛車主人開口:“這位老丈,可否載我一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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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可以!可以!”老人說著,便起身要將車上的家當全都扔下去,但樓舒婉搖了搖頭:“不要扔,讓我靠一靠。”她便在車轅上坐下了,靠在後方的箱子與包袱上,“煩請老丈,為我執鞭。”

    胡長書站在一旁,看看周圍,兩隻眼睛都紅了,他朝周圍道:“護送樓相回宮!”

    “不回宮。”樓舒婉看著他,“鄒旭在哪裏?”

    “鄒旭……在城外望闕山紮營。”

    “好。”

    樓舒婉笑了笑。

    “那就去東門。”

    胡長書得令,便要帶領隊伍跟上,樓舒婉靜靜地望著他:“胡長書,教你的人,守好你的門……你帶幾個傳令的,跟過來罷。”

    ……

    長街之上,老人調轉了牛車,緩緩前行,前方是聚集的百姓,人們自發的讓開了道路,或許是由於前方的人跪下,一路的人也都跪了下來,這兩天的時間裏,城內說得最多的,是女相的死亡帶來的後果,也是因此,她的歸來,感染了幾乎所有的百姓。

    車往前行了片刻,樓舒婉皺著眉頭往人群裏詢問:“可有大夫啊?請為我包紮一二——我的手有些痛。”

    便又有大夫去到車上,為她處理幾乎斷掉的手指。

    胡長書跟隨在牛車一旁,向女相陳述著城內的各種消息,樓舒婉靠在那兒,眯著眼睛,靜靜地聽。

    牛車穿過長街,穿過了前方一座石橋,她眯著眼睛,緩緩地開了口。

    “傳令兵部,告知我已回來的消息,威勝各門,守將不變,令他們嚴守各方,有失職者,斬。”

    “傳令威勝府衙,捕快全部上街,阻止各方騷亂,也告訴他們,我回來了,著令各方,舉報清查城內的擅動者,一經發現,立即抓捕……”

    “著令許威世、楊發,清點所有可用之兵,一個時辰後,我要與鄒旭決戰,帶好幹糧,做好長途奔襲的準備……”

    “另外,著兵部立刻傳令,武肅、張翔,得令之後即刻點兵往南,封鎖黃河往南所有渡口。”

    “著兵部立刻傳令,郭幸,白翰威,接令立刻出兵,鞏固汾州、榆次一帶防線,不允許馬靈軍隊北進,如被突破,軍法處置……”

    “著令兵部,立刻傳令,陳徜水師,鞏固河中府往上水路航道、一切渡口,倘若鄒旭軍隊從他的防線過去,軍法處置……”

    牛車吱呀吱呀的往前走,樓舒婉眯著眼睛,緩慢、而又平靜地發出一個又一個的命令,胡長書一麵走,一麵細心記錄,隻是偶爾開口提醒:“白翰威……乃鈕文忠手下……”

    樓舒婉靠在那兒,道:“他會聽令的。”

    “是。”

    牛車轉過兩條街,奇異的、關於“女相回來了”的聲浪正朝著威勝城的遠處推展開去,某一刻,人群裏又有騷動響起來,一名刺客拿著火藥包嚐試靠近,但挪到一半,被發現了,廝打與糾纏再度發生,激昂的人群將行險的刺客按在地上,砸碎了他的每一寸骨頭。

    樓舒婉靜靜地在牛車上靠著,她的眼睛望著道路一側的屋簷與木樓,這些屋簷大多是新的,隻有少量老舊的房子,還經過了火燒的痕跡,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她的所過之處,無數的人跪下,無數人的頌她的名。她的命令被傳令兵們帶走了,隻在某一刻,胡長書提醒:“青宮之內……還未處置。”

    樓舒婉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吸氣,如此過得許久,方才低聲的歎息出來。

    “傳令給他們,就讓他們……好好的……自行處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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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0章 第一二五章 加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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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0章 第一二五〇章 加冕(下)

    女相歸來的消息正在城內蔓延。

    隨著這一消息在人群中的口口相傳,聽聞此事的衙役、捕快也已經動了起來,女相不許嘩變、各守其職的命令隨著奔行的人群延伸,因城內火起而變得慌張、混亂的人群開始加入救火。

    城池東麵,額係頭巾的人們被奔來的捕快攔下,聽到了這一消息,竊竊私語的聲音在人群裏蔓延,有人暴喝:“他們是於慎奸賊派來的,恐於慎獻城在即!”

    但道路的另一邊,女相歸來的訊息從街上百姓的口中傳來,一些躲在屋子裏的人們,此時也打開了房門,踏上街麵。

    “他是鄒旭派來的奸人——”人群怒喝,刀光揚起,頃刻間,廝殺成一片。

    青宮,爭論的情況還在持續。

    有年輕的太監奔行過宮殿的簷廊,他從側麵進殿,走到簾子後頭,對金夫人說出了某個訊息。

    簾子後頭,陡然間連呼吸都重了許多,過得片刻,她從座位上站起來。

    “時局……時局緊迫,已顧不得那麼多了,諸位……我替大家做主吧,禁宮侍衛吳興璫素有忠義,我與善兒,都是極為信得過的,這樣,令他去到東門,暫替於慎,讓……讓於慎回來,由諸位大人辨別,他是否降於鄒賊……”

    金夫人這說辭突如其來的變得強硬,邵青時等人皺起眉頭:“不可……”

    “閉嘴——”金夫人在那邊發出了尖銳的聲音,“家夫將社稷交與爾等!如今兵凶戰危,你們爭吵了一天還沒有個章程,諸位看好了,誰再拖延,誰就是奸賊,諸位要鋤奸啊……”

    殿內的幾個小官當即出來,指向邵青時:“我看邵青時便是奸賊,諸位便拿下了他!”

    “我看誰敢——”邵青時在疑惑中望向周圍,其餘也有官員站了出來斥責幾名小官,殿內頓時間亂成一片。

    當此時,一道身影也由側麵進了簾子後頭,那是宮內一直跟隨在金夫人身邊的太監總管何雲蒼,簾子上的剪影當中,隻見他順手拿起了龍椅旁邊的一隻香爐,舉在了空中。後方的田善發出迷惑的聲音:“何伴伴——”

    嘭的一聲。

    金夫人發出“啊——”的尖叫,因為香爐砸在了她的頭上,將她砸翻在地。

    “女相回來了!”何雲蒼原本尖銳的嗓子此時竟發出沙啞的吼聲,“女相自定遠門入城,回來了!你們還吵個什麼勁,我何雲蒼雖是閹人,卻也識得大義,女相九死一生歸來,諸位鋤奸哪——”

    他歇斯底裏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此時,或許是意識到死亡的陰影迫在眉睫,被香爐砸翻的金夫人竟也發出尖銳的叫喊,她從地上爬起來,頭破血流的衝向何雲蒼,雙方廝打在一起。

    殿內,原本一直站在金夫人這邊為其呼應的幾名官員,有人癱軟在地,有人大叫著拽起身邊物件便朝邵青時衝去,其餘的官員也揮舞拳頭打了過來,頃刻間,整個大殿的官員,都在相互毆打中亂作一團。

    無論如何,屬於女相的,無形的旗幟,正在替換著原本威勝城內混亂一切。

    城市東南一隅。展五站在巷子裏,感受著樓舒婉回城後推展而來的這一氛圍,微微的笑了笑,隨後,他搖了搖頭:“看起來,鄒旭果然是沒有放過我啊……”

    巷道的兩頭,已經有看似平民的身影出現,他們拔出兵器,狀如老農的展五也振起雙手,亮出了明晃晃的雙刀。他陡然間,卻也意識到一件事情,方承業,可能已經凶多吉少。

    ——既然連身在威勝的自己,鄒旭都安排了人,這次去到西北的方承業,他又怎麼可能放過呢?隨著西北亂師大敗,蒙古騎兵肆虐,方猴子……還有沒有可能回來?

    他怔了怔,進入巷道的武者們加快了腳步:“為蒼生社稷,除爾奸佞!”

    “戴夢微果然教了你們忠義……”

    微笑歎息,隨後,巷道兩側的圍牆上,有身影出現。

    華夏軍的士兵,從上方躍下。

    展五衝上前方。

    轉眼間,滿地的血光。

    ……

    牛車仍在向前行駛。

    有大大小小的官員,已來到附近,跟隨著隊伍前行。

    隻有原本跟隨在樓舒婉身邊,如今也能掌一方事情的使女袁小秋被允許上前。她在牛車邊,向樓舒婉報告了更多的消息。

    “東城的消息不好……”

    “為什麼?他們沒有防備嗎?”樓舒婉並不著急。

    “展五爺,薛將軍確有防備,鄒旭的兩次突襲,皆被挫敗,但在昨日午夜過後,內裏有技術組的人員,帶著家人越城而出,甚至炸掉了半堵牆,鄒賊……可能早就跟他們有了商量……”

    樓舒婉愣了愣:“寧毅……怎麼做的……思想工作?他還整日吹噓……”

    袁小秋壓低了聲音:“此次叛變而出的,多數也是……我們想拉攏的那幾位……”

    “……”樓舒婉瞪了瞪眼睛,眸光複雜地轉換,過得一陣,卻是好氣又好笑地繼續癱著,“氣不動了,小秋……”

    “是。”

    “替我找碗吃的,最好是粥,待會偷偷送來……”

    牛車一路前行,跪倒在路邊的,有官員、有衙役、有百姓。時間正漸漸地過去,城內的火光熄了,煙柱也不再升騰,騷亂平息下來,樓舒婉仍舊能夠聽見人們的低喊與哭泣聲,申時盡了,天際的陽光變得更為溫和,它的光芒醇厚,轉為夕陽。

    東城門近了。

    ……

    城外的山坡上。

    鄒旭從座位上起身,他朝前方走了兩步,感受著前方的城池逐漸變得奇異的那種安靜,蹙起了眉頭。

    身邊的不遠處,不少的士兵仍在工作,挖掘土地,構築防禦。

    “怎麼回事啊……”

    對麵灑來的夕陽,就像是火焰,他感受著火焰裏的城池。

    忽然間,它不動了……

    ……

    樓舒婉從牛車上下來。

    她輕聲謝過了駕車的老丈,揮手阻止了後方要跟過來的官員,朝著城門的一側,緩步前行。

    守城的士兵站在沿途的道路上,更遠處的院落間、樓宇裏,人們張望著這裏。

    樓舒婉走到城牆下,艱難而緩慢的步上了台階。

    她的身上帶傷,衣裙早已破舊,帶著一路的淤泥與汙漬,人們看著她一級級的拾階而上,有時候還要伸出右手,扶一扶旁邊的城牆。威勝城牆三丈有餘,台階四十二級,終於,她在夕陽之中,走到城牆的上方,城牆上,士兵在女牆後無聲的排列,沒有人說話,他們靜靜地站著。

    遠處的山坡上,能夠看到鄒旭張揚的大旗。

    樓舒婉走到門樓的前方,那邊有一扇大鼓,擊鼓的力士就站在旁邊,樓舒婉走過去了,朝力士虛弱地擺了擺手,她背對城外,麵朝大鼓,用完好的右手,艱難地掂了掂鼓槌。旁邊的力士想要攙扶,但樓舒婉掄起了鼓槌,嘭的砸在了鼓麵上。

    她的身體殘舊,沒有力氣,鼓聲並不算響,但她又再度掄起,敲了第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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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擊鼓的力士正瘋狂地往城牆的遠處跑,他沒有呼喊,隻是招手示意,在第二麵戰鼓的地方,有士兵過來,握起了鼓槌。

    嘭——

    樓舒婉敲響了第三下。

    城牆上,有沉重的聲音響起。

    第四下,呼應的鼓聲正朝周圍延展。

    夕陽之下,她單薄的身形依舊脆弱,鼓聲並不太大,但每一次的揮錘,城牆上的戰鼓都在同時響起來了。

    嘭——

    嘭——

    嘭——

    猶如心髒沉重的跳動。

    女相為整座城池,擂響了戰鼓,那戰鼓不息。城牆之下,城內的街道上,跪拜於此、看著女相走過的人們大都明白了這一刻的意義,有人哭喊出來,有人流下了眼淚,有人歇斯底裏的大吼出來。鼓聲浩蕩,呼聲也浩蕩,夕陽金黃落下,整片天地間,隻有那單薄的身影在城樓的陰影中揮錘,金黃之中的一切,都在為她應和。

    城池外頭的山坡上,鄒旭也聽到了那逐漸響起的、沉重的戰鼓,他的目光變得平靜下來,拿起單筒望遠鏡,朝遠處的城牆上看,隱隱約約的,他看到了那道單薄身影揮舞的鼓槌。

    鄒旭放下望遠鏡,他在恍然中,竟笑了起來。

    有將領從旁邊靠近過來:“怎麼了?”

    鄒旭將望遠鏡遞給他:“看。”

    他指著那邊。將領望了一陣,放下時,神情仍顯得倉皇:“這是……”

    夕陽中,他聽得鄒旭歎道。

    “受國之垢,為社稷主。”

    之後又聽得他在笑聲中道:“你說……我怎麼就想不到呢——她怎麼回來的?”

    “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但鄒旭望著他,隨後,平靜地下達了命令。

    ……

    他在軍陣前方靜靜地踱了一會兒步,等待著城內沸騰的戰鼓聲平息下來,之後牽來一匹戰馬,緩緩的步向前方。

    身後帶了幾個嗓門大的士兵。

    在距離威勝城一箭之地外停下,從馬上下來。

    “我與女相說話——”他緩緩喊道。

    後方的士兵跟著大喊:“鄒將軍要與女相說話——”

    城牆上,樓舒婉正靠在城樓的陰影裏喝粥,她讓袁小秋過去看一眼。

    鄒旭在城池的前方,張開了雙臂。

    “為女相賀,我隻一人,女相,可帶一人——”

    士兵將他的話傳了過來,僅此兩句,傳話的士兵開始折返,留下鄒旭麵對整座威勝。

    袁小秋回來告訴樓舒婉情況。

    樓舒婉吃了一口鹹菜。

    “能不能射死他?”

    便有幾名將軍過來,估算了情況。

    答案是在射程之外。

    “你看,要你們有什麼用?”

    夕陽下的城池,肅殺而安靜。

    鄒旭,等待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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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1章 問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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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1章 問鼎

    夕陽西下。

    威勝東北麵的坡地之上,長著一張端方麵孔的男人正以凜然的氣勢麵對著整座城池。

    從高空俯瞰,古城之中,騎著馬的士兵正從城市的街道上穿行而過,往城池東北邊的方向彙集。鳥兒掠過天空,大地之上,帶著兵部文書的使者從西麵、南麵的城門陸續出城,奔行在連接遠處的道路上。

    一張大網,正陸陸續續的、鋪天蓋地的織開。

    鄒旭麵對著威勝城,張開雙手,無畏地等待。

    但城池靜悄悄的,並無反應。

    於是他將張開的手放下,複又張開,如是幾次,在附近轉了兩圈,哈哈笑了起來。

    準備離開時,後方的城門,發出“吱呀”的聲響。

    吊橋落下。之後,城門也漸漸地打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城牆邊上,朝這邊指了一指,或許還說了句話:“你等一等。”但那聲音太小,他聽得當然也並不真切。

    鄒旭偏了偏頭。

    樓舒婉慢吞吞的下了城牆,在鄒旭看不到的地方,將領們輪番過來勸說,但樓舒婉看看他們,望著遠處尚未抵達的軍隊身影,似笑非笑:“我要出去,跟我的大侄兒敘敘舊,至於怎麼樣才安全,是你們要想的事情。”

    她慢吞吞的上了馬,胡長書過來為她牽起韁繩,勸她披上甲胄時,她也搖了搖頭:“今日穿不了了,沒有力氣。”又道,“出去之後,若有機會,去殺了他。”

    “是。”

    夕陽之中,兩道身影緩緩的穿過城門。

    鄒旭在對麵幾乎跳起來,他張開了雙臂,隨後指著這邊,熱情地大叫:“不帶兵器——”自己在原地轉了一圈。

    胡長書扔掉了長刀。

    戰馬前行,漸漸地縮短著距離,雙方在相距十餘丈的地方終於停下,此時樣貌也能看得清了,說的話也能聽見,鄒旭往自己的戰馬靠了靠,伸手一劃:“就這裏吧,靠得再近些,怕是聊不了了。”

    樓舒婉握起拳頭,在馬上咳嗽了一聲:“鄒將軍,莫不是怕我。”

    “先小人後君子,怕您身邊這位啊,他若動手,我隻能跑。”鄒旭望著這邊,笑著說道,隨後他偏頭端詳了樓舒婉一會兒,拱起手來,“為樓姨賀。受國之垢,為社稷主,受國不祥,為天下王。今日之後,樓姨終於更進一步,成為名副其實的晉王!”

    “是要謝謝鄒將軍。”

    “那當然是要謝我。”鄒旭當仁不讓,“樓姨您在晉地,原本還差些火候,最近兩日,是我在城內渲染女相去後晉地難安的想法,因此你能回來,才有這滿城的歡喜。樓姨,這便是所謂的民心,他們今日陰差陽錯能夠捧你,不代表就真的完全可靠了,往後樓姨主政於此,還得心存警惕!”

    夕陽之下的暖風吹過山坡,樓舒婉騎在馬上,神色從原本的冷笑漸漸變得嚴肅,身下的戰馬微微動動,她也低下頭,想了一想。

    “鄒將軍肺腑之言,我會記得。”

    “許多年後,我也會記得,樓姨今日在城頭錘鼓,加冕為王的景象。”鄒旭笑著攤手,“至少眼下,我是真想在這裏動手,幹掉樓姨這樣的敵人,但我心懷大誌,仍得有做事的信用。”

    “哦。”樓舒婉點頭,“你仍有信用。”

    “兵不厭詐,不損信用,可談判時動手,又是另一回事了。”鄒旭指了指這邊的胡長書,“所以也請樓姨稍作克製,否則往後,可就沒有這樣陣前談心的機會了。”

    夕陽之下,鄒旭侃侃而談,樓舒婉坐在馬上,不禁笑了出來,她摸了摸身下的戰馬,突然抬頭問:“你有沒有勾結女真?”

    鄒旭不答,沉默而微笑地搖頭。

    “雖然問得可能有些無聊。”樓舒婉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若不是這樣,老師出山,我沒有生路。”

    “在你們眼裏,我的弱點,是不是非常多?”

    “華夏軍曾詳細分析天下各路英雄,樓姨您的問題,一直都很突出,身為女子,且無嗣,以經濟之能統合晉地各家,雖有甜頭,卻都短暫,借華夏虎皮掩蓋各項矛盾,在黑旗麵前撒潑打滾以為占的便宜,您隻要離開,晉地即為一盤散沙。一次刺殺,便能解決所有問題,您說,晉地各家,究竟在陪您玩的什麼呢?”

    樓舒婉仰頭笑了笑:“說得有理……虧我還一直以為,天下各家,最近隻我太平些。”

    “太平是因為並無外力試探,且各方不知華夏軍態度,對您引而不發罷了。但世上真金,總得經曆火煉,譬如劉光世,經不起提煉,一把火也就燒了個幹淨,鐵彥、吳啟梅,隻在溫水煮青蛙中坐以待斃,反觀何文,他故意挑起公平黨的分裂,將不堅定者剔除,令自己暴露於風火之中,經受磨礪——最有趣的還是東南的周氏,幾乎摒棄原本武朝自有的一切,奪大族權,組武備學堂,拔青年上位,尊王攘夷,他幾乎將自己剔到最虛弱的程度。可隻要內裏屬於自己的東西成型,這些人會變得非常強大,世上君子德風、小人德草,你隻要有了堅定的內核,各種外物,到時候都會紛紛來投。”

    陽光之中,鄒旭的話語流暢而鏗鏘,他並沒有顯出半分的害怕或是沮喪來,樓舒婉看著他:“那……在你看來,晉地該以何物為內核?”

    “便投降吧。”

    “嗯?”

    “投降我,或是投降西南。”鄒旭大聲道,“說起來很可惜,晉地並沒有樹立內核的機會,從大方向上來說,你們不過是在女真人的壓力之下,倉促結成的抵抗聯合。我說了,樓姨您以經濟之能暫時統禦各方,雖然能夠指揮得動,但各個大族,皆有自己的所求,您一離開,他們立刻便要考慮自己的將來……想要有自己的內核,您首先必得集權,但想要集權,則必須結成自己的利益核心,結成自己的利益核心,又造成大規模腐敗,大規模腐敗則又令各家各戶有了反對您的理由……”

    “什麼能壓住所謂腐敗?”

    “文化,或是說精神的內核所指出的長遠利益,能夠對衝短期的腐敗。譬如我家老戴所奉行的古儒學之道,譬如何文所奉行的公平,又譬如東南周氏的尊王攘夷,再譬如西南的四民,它們都是遏製短期貪欲、使人行高尚之道的理由。在這些方麵,樓姨,您做不到。”鄒旭擺了擺手,“再者,我已經發動,晉地將成四戰之地,改革,已經沒有時間,不投降我,這裏又將被踏成白地。”

    坐在戰馬之上,樓舒婉靜靜地望著對麵的鄒旭,這一刻,兩人基本上處於同樣的高度。她想了片刻:“山東亦有華夏軍、光武軍。”

    “沒有意義。”鄒旭搖頭,“西南的華夏軍或許天下無敵,但黃河以北,你們擋不下這濁世的滔滔洪流。”

    “他可以殺出來。”

    “老師很難殺出來。”鄒旭道,語氣逐漸高亢,“他想做的,是這個世上最異想天開的事情,是最長遠的利益,他想讓人高尚,想讓人友愛,想讓人棄私欲,要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他做土改,想要破壞掉家族,令大族不再崛起,再以普及的教育,以四民的口號,行人人平等的世道,便是我這樣的,也是他眼裏的殘次品。要做這樣的事情,他首先就得積攢最多的同誌,最堅固的內核……”

    “他是推行四民,可你未免說得太過……”

    “哈哈,那是因為樓姨您沒有真正聽他講課,在西南之時,他甚至說起過,一個關於共產的夢想……”鄒旭說到這裏,搖頭頓了頓,“還是說回這裏吧,就說東城的技術同誌,在西南,他們接受的是清廉的教育,來到晉地之後,其實是樓姨您腐化了他們,我才能夠順勢的給他們更多東西,更多的許諾,所以此時此刻,他們不得不跟我走……樓姨,您知道老師待他們太苛,您知道,還是我們更好一些。”

    “……”

    “所以,倘若加入我,晉地的政權,能真正的生根,所有人的利益,可以得到保障,這一次,他們不會再家破人亡。樓姨,您能夠走到他的麵前,甚至能夠打敗他,而打敗他以後,我會讓他活著。您,跟我一起。”

    鄒旭的話語,振聾發聵,樓舒婉沒有再說話,平靜的目光望著他。兩次呼吸之後,鄒旭知道自己隨性的勸降已經失敗了。

    他也笑了笑。

    “土地改革的完成,尚需兩到三年的時間,大軍出擊,收下大量的土地,擁有大量的子民,會反過來在他的幹部當中摻水,許多人會如我一般墮落,給他將來的改革留下病根、埋下禍端,所以他不會輕易出來。其實最為有趣的是,或許因為老師是商人出身,他又在西南推行格物和所謂的資本,這些事情,也會讓他的努力付之一炬,他總是做些自相矛盾的事情……稍有不慎,他也會變成此世的王莽。而樓姨您看,我隻能在此時此刻,給他出題。”

    樓舒婉沉默著,她用手摩挲身下戰馬的頸脖,思考這段對話。過得片刻,道:“你說,你們都曾討論過我的問題……”

    鄒旭笑道:“我相信他在給您的書信裏,都曾提到過,隻是這些事情,他不會說得太細。”

    “為什麼?”

    “您看,沒有人提醒您,您才終於能夠理解這些。在這天下,您也是他的弟子。”鄒旭笑,“我是您的出題人,至於關中,姑且就算是您的題費。”

    “不算貴……很公道……”樓舒婉喃喃點頭。

    “而倘若樓姨您最終能解開晉地的難題,想必他也會很欣慰。”

    “這番話,若說在幾個月前,我也會很高興。”

    她歎息著說了這句,緩緩的勒轉馬頭,準備離開。

    隻是到得最後,偏過頭來:“我很好奇,你知道不可能勸降,為什麼要見我這次?”

    “老師在課堂上說過,能看清的敵人,遠比看不清的敵人好對付。樓姨經曆蛻變,不再是之前的那個人。我想親眼見見。”

    “看到了什麼?”

    “這次見麵,您幾乎沒有任何一句意氣頂嘴的言辭。”鄒旭抬手歎息,“我想,我這次大概要死了。”

    “你若死了,我會厚葬於你,全你這番出題之誼。”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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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野地之上,陽光的照耀之中,鄒旭笑起來。

    “——便找個鼎,把我烹了吧!”

    ……

    這一刻,殘陽如血。

    樓舒婉騎著馬,緩緩的朝威勝方向過去。

    鄒旭也跨上了戰馬。

    敞開的城門裏,集結的士兵開始出現,他們朝著門外開始湧出,片刻,與回歸的女相,擦肩而過。

    不久,馬隊繞開可能是雷區的方位,開始奔襲。

    土坡那邊,鄒旭回到了已經收拾完畢的軍陣。他在奔跑中呼喊。

    “我此次過來,已做好萬全的撤離之策,倒戈的各路人馬再回不到晉地,他們會接應我們轉移。威勝還要守城,倉促殺出來的人馬不會多,抵住了第一波,便有生路。去到關中,我許你們一世富貴。”他吼道,“我的信用,你們可以詢問身邊的拱宸衛將士——”

    如血的夕陽裏,一場規模並不大,卻無比激烈的廝殺,於焉展開——

    ……

    轟——

    晉地的天空下,驟然響起的或是炮聲、或是槍響。自此東進五百裏,山水交錯的複雜水泊地帶,天上亦有雷鳴不息。

    進入雨季,水泊連日雷雨,浩浩湯湯的水麵,也都變得渾濁。

    風雨之中,梁山島孤峰聳立,延綿的房舍一共分出兩座軍寨,分別屬於山東的華夏第一十七軍以及武朝的光武軍。

    兩支軍隊一同駐紮在梁山,情同兄弟,卻也整日較勁,平日裏的訓練多是兩軍的模擬對抗,校場上的蹴鞠,每日間的比武,也都是在兩支軍隊之間彼此展開。

    早兩年梁山幾乎被打成白地,物資缺乏,百廢待興,餓著肚子的士兵們訓練不多,到得今年,寨子在晉地的支援中基本恢複了元氣,又由於身居水泊,魚獲不缺,許多的訓練都變得加倍起來。

    此時縱然下雨,白日裏仍舊有出操或是室內的文化課要上,而位於水泊山腰上的校場當中,更是每日裏廝殺不歇。兩支軍隊中的銳士分成不同的小組,從早到晚,數輪對殺,天晴便在日光下練,下雨便在泥水裏滾。

    當然,這是軍中最為精銳的斥候才有的上場機會,打得厲害,也有相對足夠的物資支撐。這一刻,祝彪、盧俊義、王山月等人便都聚集在這校場的前頭,在嘶喊中為自己隊伍中的成員打氣,士兵呼喊的聲音,簡直要將遮雨的頂棚掀翻。

    泥水四溢的校場之中,亦擺放了各種物件,模擬不同的地形,小隊之間,除了單純的相互毆打,也有軍隊裏的分進合擊。

    正打得白熱化,有人從校場的外頭進來,朝祝彪等人所在的位置一路擠過來,途中還忍不住拳打腳踢幾下,被幾名光武軍的軍人還擊時,他也忍不住展現了自己以一敵眾的能力,將人群攪成一團。

    “哎!觀眾席裏,不許喧嘩啊——”維持秩序的衛兵喊了幾句。

    “是他們擋我的,我有急令。”羅業歇斯底裏的大喊。

    他屬於軍中的中高層,貴公子出身,平日裏除了說起殺敵,多數時候算得上從容優雅,由於見多識廣,進入梁山後,便在參謀部、情報部幫忙。此時手臂揮舞,分開人群,一通橫衝直撞的擠到了祝彪身邊,敬了個禮,抓起他便要走。

    “怎怎怎、怎麼了?”祝彪赤膊手臂,正恨不能下場,也是第一次看見羅業這樣的神情。

    “走走走,有、有事情……”

    看見臉上帶著刀疤卻依舊妖豔的王山月就在旁邊,羅業沒有說太多,祝彪也下意識地朝王山月看一眼,轉身便跟著走,兩人拱開氣氛熱烈的士兵,離開校場奔行往自家指揮所的方向,冷不丁的回頭,看見王山月狗狗祟祟地跟了上來。

    “哎,關你什麼事!這是我軍中機密,你走!”

    王山月幾步趕上,手臂已經朝祝彪脖子上攬了過來,一副勾肩搭背的樣子:“不要廢話,羅業這樣,肯定是出了大事,大家手足,一塊參詳。”

    兩支軍隊說是各為其主,其實艱難之時一起度過,在梁山這邊,也並未分得太開。

    羅業拖著祝彪,走回了指揮所,他回過頭,看看祝彪,再看看王山月,隨後又看看祝彪,遲疑片刻後,衝到桌前,也顧不得了。

    “根據……根據最近幾日,北麵的訊息彙、彙總……金國、金國方麵,東路軍疑似大量集結,完顏昌、完顏昌南下,有極大的把握,女真……第五次南征,即將開始——”

    房間門口,兩隻落湯雞站在那兒,還保持著勾肩搭背的姿勢,他們張開了嘴巴,過得片刻,王山月反應過來,吸溜一下,隨後伸手,抹掉了落下嘴角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口水。

    “你、你說什麼……”

    祝彪偏過頭來,傻乎乎的:“這……這是我軍的機密,要不你滾……”

    “哈哈哈……”站在桌子與黑板之間,羅業笑起來,他抹了抹臉上的水,將拳頭在桌子上砸了幾下,看著兩人,又是:“哈哈哈……嗚……”捂住了嘴巴。

    去年下半年,從西南傳來一封信函,向他告知了家中唯一幸存的瘋妹妹已抵達成都的消息,軍中的高層希望他回到成都述職,順便看看他唯一的家人,他沒有回去。

    拿著信函,坐在後山的水邊反反複複的看的那個夜晚,他幾乎……也是這樣哭的……

    這一刻……

    已等待得太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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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2章 世上諸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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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2章 世上諸峰(上)

    黃河的汛期,雨季延綿,消息傳遞不易,待到北麵有更多的消息傳來,相互佐證,已經到得六月的初八、初九。梁山兩支軍隊各自整備,關中、以及晉地遭逢變故的消息,也已經傳了過來。

    亂師於西北慘敗,關中頃刻淪陷,女相於威勝整軍,將孤軍深入的鄒旭殺得慘敗,竟也沒能留住對方。繼馬靈揭杆之後,隨著鄒旭的逃竄,晉地複又有兩支大族興兵叛亂,鄒旭在女相圍追堵截的夾縫中,帶著馬靈等人的軍隊,一路北進,做出要破釜沉舟進攻太原的姿態,隨後虛晃一招,往雁門關殺去。

    無論女相歸來的一幕在威勝城內多麼振奮人心,在隻要相隔稍遠,落在眾人眼中的,終究是鄒旭淩厲一刀便去掉了晉地大半骨血的凶狠,倘若之後他還能在晉地的圍追堵截中逃生,振興三年夏天的這一手,所有人都會認為是他大獲全勝的一次運籌,至於沒能幹掉女相以竟全功的小小瑕疵,也不過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小意外。

    軍中的使者越過黃河,將北麵的訊息朝西南、東南兩個方向傳去。等待著南麵的中樞,做最後的定奪。

    距離上一次的天下大戰僅兩年時間,女真人因西路軍的慘敗,丟失了對中原大片土地的實質控製,此後又遭遇吳乞買的駕崩與完顏亶的上位,絕大部分人都認為天下將獲得三到五年的休養生息。誰知在這毫不經意間,一場可能席卷天下的災禍,又要迫至眼前了……

    金,中都燕京。

    城池南邊的軍營,各路的人馬正陸續的彙集,運送糧草、輜重的部隊,也從燕京城外的四麵八方陸陸續續、而又浩浩蕩蕩的過來。

    領軍的各路勳貴在抵達地方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城池南端的都元帥府,叩見金兀術。

    此時聚集在金兀術都元帥府麾下的,有原本的宿將完顏撒離喝、完顏術列速、完顏突合速、完顏塞裏等宗室,亦有從各族當中投降過來的撻不野、韓常、酈瓊等戰場勳貴,對於這次在突然間聲勢浩大卻略顯倉促的南征,眾人心中亦有迷惑,但略作計較,也就能想得通。

    金國前三次的南征,帶起搜山檢海的勢頭一步步的欲覆滅武朝,雖然未竟全功,卻也將武朝朝廷迫之長江以南的區域,至於長江以北——尤其是黃河以北的大片地方——基本實現了以劉豫小朝廷為名頭的實際統治,縱然仍有晉地、山東等各種抵抗勢力活躍,但每年都會給金國輸入大量的金銀以及漢奴驅口。

    到三年多以前下決心發動的第四次南征,規模浩大,同時也野心勃勃,對於長江以北,朝廷已經做好廢除劉豫政權,正式吞並的計劃,而對於長江以南的武朝,金國也做好了一舉覆滅對方的決心。

    原本的一切都還算順利,東路軍雖然經曆了慘烈的大名府戰役,但自渡過黃河之後,便基本沒有遭遇太過像樣的抵抗,待打到臨安,周雍一如既往的逃去海上,嶽飛等軍隊雖然抵抗頑強,但仍舊沒有改變武朝基本覆亡的事實。

    至於西路軍,穀神的計策輕輕鬆鬆斬下田實,之後便一路長驅直進,直抵西南——但操了蛋的就是這個西南。

    曾經在西北大地一度讓金國與偽齊吃了數年苦頭的這支軍隊,待到金國最強的西路大軍殺入蜀地,便陡然展現出了比之西北還要高出數倍的頑強戰力。其後寧毅令區區六千軍隊出動,於望遠橋擊潰斜保率領的近三萬延山衛,之後當著軍神宗翰的麵斬殺斜保,再追著一個個名震天下的女真將領往劍門關外逃命,一路上殺訛裏裏、殺達賚、殺餘餘、殺拔離速,甚至又當著宗翰的麵殺了他第二個兒子設也馬,迫得原本有可能爭奪皇位的女真西府集團倉皇北逃,這仿佛從地獄裏傳來的戰報,甚至令得東路軍對自己的勝利都感到了心虛。

    東西兩路大軍北歸之後,由於黑旗奸細的先一步動手,廢除劉豫而後正式接手長江以北的計劃無法繼續施行,在各方反抗嚴重的情況下,金國不得不順手將部分權力轉移給戴夢微這類反西南的漢人勢力,至於長江以北——甚至黃河以北的實控權,都就此失去了。女真十餘年的征戰成果,於是打了水漂。

    回來之後,幾經輾轉、幾番政治鬥爭後才發現,都怪希尹。

    ——雖然不知道具體該怎麼怪,但目前的社會結論,就是如此。

    去年冬天,希尹被賜鴆酒而死。希尹死後,原本應該拆解西府,進一步遏製甚至斬殺宗翰,但或許是心胸寬廣、又或是考慮到宗翰在希尹死後四處遊說各路老將,令得西南威脅論又起了作用,再或者是仍舊要製衡和對付宗磐的考慮。總之,到得今年,宗弼這方暫緩了對西府的迫害,反而在不久之前,提出了這次南征的計劃。

    雖然顯得倉促,但至少東府的眾人,此時是願意配合的。

    上一次南征靡費甚巨,東路軍倉促回歸,拿回了一些甜頭,但是不多,各方勳貴其實並沒有覺得太甜。但是去年年底,新君上位,又加上對西府的打壓,眾人在政治權利上,還是得了不少好處,而到得今年,宗弼擺開架勢,要往南再以軍功分利益,在朝中有長遠眼光的眾人看來,新的掌權人,是稱得上雄才大略的。

    繼續打壓西府,撕宗翰的血肉,又或是在朝中對付宗磐,奪吳乞買一係留下來的權力,雖然不是不行,但說出來終究不好聽,失了金國前兩代氣吞天下的豪情。

    領軍的眾人陸續抵達,第一站便是去到都元帥府叩見,而在這個過程裏,宗弼便也對眾人大致解釋了此次戰役的目的:收服整個武朝天下,暫時是不做考慮,但是趁著夏秋兩季,徹底推平山東與晉地兩支頑抗力量,收回對黃河以北區域的統治,有助於金國在之後進行更大規模的開疆拓土。而眾人也能以此為契機,真正在新君上位之後的朝堂上,站穩腳跟。

    “這一次,西府也會去。”

    都元帥府的絲竹聲聲中,宗弼向眾人表達自己的寬大與豪邁。

    “去歲南征失敗,宗翰與那該死的希尹為求脫身,便一直跟大家夥兒哭訴西南的厲害。這種破了膽的家夥原本不該再統兵,但陛下豁達,說這老兄於太祖起兵時便隨侍身旁,便無功勞,也有苦勞。再加上他一直陳述不再爭權奪利,隻願發揮餘熱,於是這次南下,西路便仍舊由他出手——這也是對爾等的督促!”

    “上次南征,西府慘敗,諸位可都是拿到了好處的,要加兵源的加了兵源,想要驅口的分了驅口,各家各戶的甲胄、兵器不缺,甚至火藥都有添置,反觀西府,希尹死後,他名下的許多好處,也都歸了你們。我知道宗翰打的就是最後一搏的心思,也正好,讓他來考驗咱們,這次的南征,牛刀小試,山東若定,酌情可往長江去——你們可別在這裏丟了大夥的臉——”

    人一撥一撥的來,元帥府中的接見便每天每天的進行。完顏宗弼樣貌三大五粗,平日裏倒是喜歡吳曲,他在府中養了一批漢奴女子,平日裏演奏——若是跟他打交道多年的宗室,會知道數年以前這些女子還是不允許穿衣服的,當時宗弼還讓她們戴了鐐銬銬在一起,心動時便行淫戲,近些年位高權重起來,又收了許多漢將在麾下,這些女子才被允許穿了衣服。

    那溫柔的曲調中,宗弼說到最後,板起臉來,猶能看見森然的金戈之氣。眾人知道厲害,無不凜然。

    這樣的大軍出動,自然也需要時日,眾人離開元帥府,交談之間也都忍不住的向西麵望望。宗翰在西南的遭遇難以解釋,但如今的處境,大家夥兒卻很明白,有的人希望他是真的老了,也有的人早年便見識過西府、屠山衛的厲害,也不知道這次那位老人的全力一搏,竟會發出怎樣的光芒來……

    又想想南邊,以及自己這邊的一切,新君上位後,能夠果斷放棄內鬥,著眼於天下。隱約間,眾人的心裏又有了一股氣吞萬裏如虎的豪情,遙想女真的第一代,又何嚐不是這樣,打下整個天下的未來的……

    ……

    狂風呼嘯。

    雲中,天氣陰霾。

    宗翰從睡夢中醒來,端詳銅鏡,滿頭都已是白發了。

    最近幾日,城池裏市麵喧鬧、氣氛肅殺,因為不少的屠山衛老兵,如今都已被動員起來,即便年邁傷殘的,也都將家中青壯,送到了雲中府內。老將要朝這世間再取一次榮耀,為後人們奪回立身之本,跟隨著他多年的將士,也就做出了回應。

    士兵的聚集,還需要數日時間。宗翰喚來管家,讓他為自己將頭發染黑。

    染到一半,下人來報,活女將軍到了。

    “讓他進來。”

    完顏活女乃婁室的長子,繼承了父親的勇猛,如今四十多歲,亦是軍中的宿將,上一次南征之中,他與希尹等人鎮守後路,因此沒有折損在西南,如今也已是西府當中不多的可堪大用的猛將。

    “元帥,活女來了。”

    進了房間,對方向宗翰行禮,還在染發的宗翰轉過身來,看了他兩眼。

    “你的軍隊,還有幾日可到?”

    “尚有兩日路程。”

    “不用到雲中了。”宗翰道,隨後拿出一紙文書,遞了過去,“方才傳來消息,晉地內亂,你的八千人,直接轉往雁門關,見機南下。一應糧草輜重、軍械補給,也已發往雁門關,等你點收。”

    “是。”活女接過這記錄了各類物資的文書,隨後抬頭,“不知這時機……具體是指……”

    “晉地的女相,三月派人北上求和,且請求通商,實際上,是希望借此時機,經營太原。她在那座廢城,築了些防線,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宗弼既然願意南下,也就由不得這個女人高興了。”宗翰歎了口氣,“你找到機會,便過去,將那裏再屠一次吧。”

    “是。”

    “另外……晉地在叛亂。”宗翰的手指隨意地點了點,“倘若這些搗亂的人接近雁門關,不必出擊,甚至可以給他們一些方便……這次要滅絕晉地,他們的敵人,便是我們的朋友了。將來說不定,還能用作傀儡,懂嗎?”

    “懂。”活女點點頭,待到這正式的命令說完,他才起身,“伯父的身體可還好?”

    “依然能吃能睡,隻是頭發白嘍。”宗翰笑了笑,隨後,銳利的目光望向這邊,“穀神去後,西府原本會被接連問罪,高慶裔、韓企先等,連帶你我,原本亦難幸免。但……有此次機會,你可知道利害?”

    “末將……知道的。”

    宗翰點了點頭:“打得好些,打得漂亮,將來亦能立足。這次再敗,可就沒什麼機會了……好在宗弼托大,他要取山東,甚至想越過黃河往南,山東的軍隊乃西南嫡係,戰力頑強,甚至很可能有當時望遠橋的那樣武器壓陣,你要好好看著,好生學習。倘若他們進軍受阻,咱們覆滅晉地,須得漂亮。”

    活女點頭,過得片刻,道:“末將心想,晉地、山東,皆與西南黑旗瓜葛甚深,咱們這次南下……他會不會出來?”

    說這話時,這位中年將領的眼中,蘊著壓抑的戰意與怒火,他的父親婁室在與西北華夏軍的第一戰時去世,後來對西北的屠戮,亦有他的手筆。第四次南征時,希尹知他有帥才,卻害怕他被複仇的怒火控製,因此將他安排在後方,如今說起西南,他的眼中,隻有對戰爭的渴望。

    宗翰靜靜地望了他片刻:“或許不會,但誰又說得清楚呢。”

    他在獅嶺前線的陣地上見過寧毅,對於當時的一切,依舊曆曆在目,寧毅當時說:“十多年來,中原上千萬的人命,包括小蒼河到現在,粘在你們手上的血,你們會在很絕望的情況下一點一點的把它還回來……”

    但對於寧毅下一步的選擇,縱然眼下已經得到了更多的訊息,他仍舊無法估算。

    隻能說:“你可以做好一切準備。”

    “是。”活女行禮。

    完顏活女與其父婁室一般,是嚴肅的軍人,平日裏沒有太多的廢話,但如此說完之後,卻微微的顯得有些猶豫,隨後開口:“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伯父知曉。”

    “且說。”

    “德重知道此次事情,求入我軍軍中,要去前線殺敵,我已應允。”

    宗翰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歎息一聲:“不是什麼大事,西府如今,背水一搏,他想去就去罷。”

    “他還曾說……”活女猶豫著,“……欲用一身性命,換他母親自由……”

    砰的一聲,宗翰勃然怒起,他抓起身旁盛有染發汁液的大碗,巨響之中揮在了旁邊的地上,一時間半個房間,皆是漆黑的墨色!

    “西府之禍,皆是因那不知所謂的漢女而起!我敬他父親遺願,不曾殺人,留下一條狗命!他們若再婆媽,將這等話語遞到我的跟前,我讓他們即刻見到那女人的頭——”

    希尹在西府當中德高望重,他臨終托孤,找的人既有宗翰,也有活女。此時話語帶到,活女也並無情緒,雙方望了兩眼,告辭去了。

    宗翰在房間裏怔怔地坐了片刻,管家收拾周圍地麵的時間裏,他開口道:“叫銀彈過來見我。”

    下人出門,過得片刻,便有一名年輕人進來,這年輕人在女真當中算是文弱的,乃是宗翰不算成器的一名孩子,名叫完顏銀彈,斜保與設也馬死後,他由於相對喜好格物之學,被宗翰、希尹一同挑選出來,帶在身邊也已經一年了。

    宗翰看了他一陣,道:“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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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3章 世上諸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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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3章 世上諸峰(中)

    “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臥室的房間裏,潑灑的墨跡斑駁,宗翰坐在那,歎息之中開了口。完顏銀彈抬了抬頭,微感迷惑,但終於還是俯首稱是。

    “前次南征,於西南大敗,我與希尹始知格物之妙,因你是小輩中最好此道的,故將你帶在身邊,但於格物之學的精妙與差距,單靠掠奪回的這些漢奴,追不上了。”宗翰緩緩說話。

    完顏銀彈俯了俯身子:“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父親與穀神回來之後,為大造院指明了方向,依……”

    “追不上了!”宗翰抬高了聲音,他隨後,緩緩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一根小竹管來,卻是當年在獅嶺,寧毅送給他的水槍,“當年在西南,寧毅說過,我女真與他,已是好幾代的差距。格物之學的大興,啟自於他,我回到雲中,與希尹反複推敲,也不過是找到些簡單道理……我們這邊的匠師,皆是從南方擄來,他們為生存計,能做些簡單的活,但是按照西南的說法,能動性不足,對比西南,追不上的……”

    “……”

    “但好在,有了新的契機……”

    宗翰將手中竹管放到一邊,完顏銀彈抬起頭來。

    “早兩年,中原汴梁附近,興起了一股新的勢力,乃是華夏軍的親傳弟子,從西南叛出。去年此人與戴夢微結盟,殺了劉光世,吞了他的地盤,回頭數月,他遣人來到這邊,與我,與宗弼、宗輔都有了接觸。他說起西南的威脅,又向宗弼、宗輔痛陳金國的問題,遂使宗弼打消了咄咄逼人內鬥的想法……”

    完顏銀彈瞪大了眼睛:“如此說來,此次南征……”

    “此次南征,有他的推動在其中。他勸說宗弼先收回黃河以北,以征伐代替內鬥,又勸說他在南征中消耗西府。此事正合宗弼的想法,也合我的想法,對此次出兵,遂能一拍即合。這也是我能給西府奪下的最後機會,否則西府倒台,你們生死難料。”

    “那這些事……是否有文書,證據?”

    “這種事情,如何會留下證據……”

    宗翰笑了笑,隨後從抽屜裏拿出幾份文書來。

    “能否製衡他,暫時不重要,就在前幾日,此人已出兵,掀起中原大亂。他猝然出手,奪取了整個關中,本人卻帶著數百人渡過黃河,在晉地襲擊女相樓氏,欲一擊斬首,可惜女相命大,如今布下天羅地網,輪到他在晉地逃亡了……”

    他將情報文書遞給銀彈,對方站在那兒翻閱。

    “對於此事,我已著活女南下雁門關,威懾晉地,希望給他尋得一些生機,至於你,我給你安排了一隊人,便也在今日隨活女動身,到雁門關後,你繼續南下,伺機加入對方軍中。你可以坦陳你的身份、來意,他會收留的。”

    完顏銀彈看著情報中的記載,呼吸漸漸急促,抬起頭道:“此人……真英雄也……”

    “你懂得此事,算有見識。”宗翰輕輕咳了兩聲,“去到南邊,女真的事情,便不用想得太多了,你需奉他為主,學習他的西南之學,格物之道。武朝原本不堪一擊,可寧毅出後,一切都變了,未來的天下,又是大爭之世,對於將來,我與希尹,都看不清楚。銀彈啊,將你放去南邊,是我想為將來的女真,留一線生機。出了雁門關後,具體怎麼走,你可自決,但隻有一點,學無所成,也就不用回來了……”

    他的話語緩慢、而又低沉,似乎是還有許多話說,但終於,停在了唇邊。完顏銀彈起身走過去,從管家手中接過染發的刷子,低聲道:“我伺候父親。”宗翰便也點了點頭,他正襟危坐,猶如白發的獅子。

    外頭的天風愈發劇烈了。

    “真珠……”某個瞬間,宗翰的口中低聲的說出了錯誤的名字,但遲疑片刻,他也沒有改正:“若有一日……你要記得……為父的身姿……”

    “銀彈記得。”年輕人說話,“兄長們也記得。”

    猶如風雪落下,曾經在那咆哮的風雪中從一個柴垛去往另一個柴垛的強者,他們寄望新的勇士,戰勝他們無法戰勝的巨獸,適應他們無法適應的風雪。

    往南數百裏,夜幕降臨時,另有一支軍隊,在黑暗中點燃了篝火,士兵們看著身上帶傷的主帥在篝火旁展開演講。

    “……我的老師,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創造了一支偉大的隊伍……你們知道他是如何創造的嗎?可能知道,因為你們有的人,見識過當年小蒼河的大戰……”

    “……在那場大戰當中,我們承受了輪番的進攻,但隻要是在進攻中沒有死的人,當天坐下來,他們要圍坐一圈,進行當天的思考和反省……一個人,被砍斷了手,問為什麼?因為我緊張了……大家就坐在一起,研究如何能不這樣緊張……有人受了傷,為什麼?奔跑之中摔了一跤,從此以後,所有人在開戰前,要將鞋完全綁好……一個一個人身上發生的,看起來都是小事,有的能彌補,有的很難,但這樣的反省過後,第二次作戰,每一個人就都厲害了一點點……”

    “……各位啊,我們是一支軍隊,是一個集體,很多時候,要是每個人能厲害一點點,我們就遠超了對麵的隊伍……我的老師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反省中,建立了今日的西南黑旗……他曾經反反複複的說過,假如有一天,你們被敵人抓了,敵人第二天就要殺你們,而你們當天晚上,也能聚在一起,反省自己的錯誤,總結教訓,記錄成文——這樣的你們,將無堅不摧……”

    “……所以我的老師,西南的寧毅,是個很厲害的人啊……但是再厲害的人,做到了了不起的事情以後,他會開始變得軟弱……曾經在汴梁,他與秦嗣源拚命守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次南征,秦嗣源被下獄,後來被拉出來,讓滿城的百姓打,讓他們潑糞,我的老師去金鑾殿上殺了周喆,別人問他,你不顧大局,於天下蒼生何?他說,我為的是我認同的這些人,至於其他選錯了的,他們得死啊……”

    “……臨到老了,打敗了女真,他說,你們這些厲害的人,要把自己手裏的東西讓出來,他在西南進行土改,他不許手下做官的、當兵的有太多的錢……那這怎麼辦呢?各位,這天下還有人要拚命嗎?他們都坐在家裏,等著分田分地不就行了?就像是你們……當兵吃餉,你們今天博了命,明日去到關中,大塊的田地、金銀就是你們的,因為你們拚了命,這就是你們應得的!”

    “……倘若在西南,你們沒有這些,甚至於你們辛辛苦苦攢下錢財,娶了三個老婆,還得把地分出來——把老婆也分出來兩個!那怎麼行呢?世界上沒有人做事了啊——”

    “……所以我們這些人,就叛出來了——”

    “……各位……各位同誌!一時的困境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會帶著你們從這裏走出去,我也跟你們保證,出去以後,你們會成為這天下的一支鐵軍……女相厲害嗎?晉地厲害嗎?其實你們都知道,晉地不厲害……因為在上頭的是個女人,她沒有子嗣,所以在晉地的各家各戶,都要為自己想,那麼我們打過去,他們會退……這幾日的作戰裏,你們也看到了,有的人頑強,但也有些人……在做戲……”

    慷慨的話語在火焰裏燃燒,但過得片刻,卻有人起身問:“你是不是……聯絡了女真……”

    鄒旭舉起手:“我鄒旭對天發誓,我與女真,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如今情勢已經不同,晉地內亂,他們虎視眈眈,怎麼可能沒有動作呢?而我們,就要利用各方的謀算,在這樣的夾縫中,為大家殺出一條路來,這就是合縱連橫……”

    “諸位,隻要聽我指揮,我會為你們帶出……這個世上最光明的道路,你們都知道我已取了關中,八百裏秦川,沃野無數。渡過黃河,我與諸位共享——”

    燃燒的火焰,照亮一張張的麵龐,一顆顆的野心。

    回到營帳,丁嵩南為他重新處理了傷口——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身上的傷,便又崩裂了。

    “我見到了徐榮知,我們過去,他會酌情讓道,另外,孫秋那裏,也談妥了。”丁嵩南低聲的說起情報,“不過,他們也都問了,我們是否與女真有勾結……”

    “……怎麼回答的?”

    “我們的情報人員確實察覺到了女真兩府的異動,在殺死希尹之後,他們就在商議收回黃河線,反倒很疑惑他們為什麼沒有探到。大概是被女相的媾和行為蒙蔽了雙眼。”

    “很好,樓舒婉求和在前,如今要潑這口髒水,咱們也有說道。”鄒旭倚靠在那,微微閉上眼睛,“晉地就是這樣,田虎在世時,一直都是跟金國當狗的策略,直到四次南下,田實才想要奮起揭杆,他的下場近在眼前,樓舒婉想要拿起民族大義,不經過一場血淋淋的清理,又哪有那麼簡單……他們失了時機了……”

    傷口包紮完畢,營帳外又各個軍官主持的教訓總結會也正在進行,鄒旭便努力要起來,丁嵩南道:“連日奔襲,你這傷勢,也該休息一下。”

    “這算什麼,當年在小蒼河,老師都受過比這更重的傷。”鄒旭擺擺頭,並不在意,“老師說的是對的,男人,惟死撐爾,嵩南,此次雖然未竟全功,但走到這裏,我才尤其感到,我還活著。晉地的兵源其實不錯,樸實,有韌性,隻要帶他們走過這輪廝殺,遠比順風順水得來的兵好用。”

    丁嵩南歎了口氣:“這世上艱難,猶如高山……”

    “你攀過高山,方能加冕。”

    鄒旭笑起來。

    “——所以山不來就我,我也去就山。”

    這是他們當年在艱難之中,總結出來的打油句子,此時輕聲念叨,掀開簾子,他們朝軍陣裏去……

    ……

    威勝……

    燭火的光芒,亮起在青宮的深夜裏。

    初五那天與鄒旭的對峙過後,樓舒婉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數日。

    醒過來時,她會吩咐一些事情,聽著下人們的彙報,告知她鄒旭在北邊跑得越來越遠的消息。

    那一天威勝百姓的下跪令人動容,也意味著她作為一名女子,在晉地的天下終於有了生根的東西,可這樣的支持也不可能橫掃一切的問題,回過頭來,晉地無數的沉屙尤為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的麵前。

    她接見了展五、薛廣城,於玉麟也回來了,與王巨雲等人陸陸續續的都來與她交談,大家夥兒聊了關於晉地的許多事情,聊了對金夫人、田善母子的處置,也聊了在晉地發動一場巨大整風的想法,於玉麟站在她的這邊,但王巨雲則指出了女真東西兩府迫在眼前的威壓。

    女真第四次南下時,樓舒婉能夠將反對者導向廖義仁一方,也能夠將整個威勝付之一炬,但如果此時發動整風,晉地或許不能在西府的大軍麵前撐下一個回合。

    鄒旭說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對的。

    甚至於仔細思考,出於女性的敏銳,她還能感受到另外一些夾雜其間的惡心東西。

    威勝的陣前交談,她被允許帶一名同伴出城,考慮到她剛剛回來,能夠帶的必然是她最為信任的人,樓舒婉便帶了定遠門的守將胡長書。

    而他在陣前侃侃而談晉地的問題,這些話語倘若流傳出去,就有可能反過來在自己與胡長書之間,留下一分嫌隙。

    與鄒旭交鋒開始,樓舒婉感受到的,便是這樣的、令人難受到如刺蝟一般的鋒芒。

    當然,相對於整個晉地的現狀,這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幾年以來,與西南通了共十七封書信,她也將它們都拿出來,仔仔細細、反反複複的又看了許多遍。

    曾經不少藏在話語之間的意思,她終於也能看懂一些了。

    她感到憤怒。

    就如同一個站在幹岸上的冷漠麵孔,一直都在居高臨下的看著陷入泥潭裏的她。

    一直以來,你是將我當成一個愚鈍的弟子呢?還是將我當成一隻愚蠢的寵物?

    我們之間……可是有殺父之仇的啊——

    她在黑夜裏輾轉,時而憤懣,時而掙紮。

    在床邊的桌子上鋪陳紙張,她執起毛筆,這一次準備寫往西南的信函,猶豫了許久,也撕毀了多次。

    最後,她斂去了情緒,以恭恭敬敬的詞句,寫下了鄒旭的謀劃、西北的慘敗、金國的異動,以及晉地的複雜現狀。

    她寫道:晉地危殆,請華夏軍務必念在手足之情、相攜之義,出兵支援。

    按照鄒旭的說法,華夏軍不容易出兵撐起這次大戰,從南往北幾千裏,不能就食於民的華夏軍也很難撐起如此漫長的補給線,劉承宗當年躍進山東,也承受了大量的饑餓,他若將軍隊派來晉地,到時候後勤就歸自己掌握了,他還不如吞了自己……

    在這世上,誰都是兩難的境地,誰都有自己的高山要翻。

    ……我去你的土改。

    這是她最為滿意的一封信。

    反複閱讀過後,她將它,朝西南方向發過去……

    深夜的窗外,已落下淅瀝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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