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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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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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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18 16:25:33
第五六六章 蒼雷(四)
  

    皇城大殿,話語之聲持續地傳出來。

    「……和田,羊脂無瑕白玉杯一對,羊脂無瑕白玉碗一對,羊脂無瑕筆洗、硯台各一尊,青玉雕龍屏風一座……唐朝吳道子《十聖圖》一幅……金玉觀音像一尊,金玉佛龕一尊,金葉玉皮手書《楞伽阿跋多羅寶經》一部,《金剛經》……」

    隨著說話聲,大量的珍物器玩被抬入殿內。副使在宣讀禮品條目的時候,徐澤潤偷偷地大量著四周,以及上方的金國皇帝。

    作為陡然而起,取代遼國的新勢力,金國並非底蘊深厚的貴族,而是猝得重寶的暴發戶。不過,作為會寧的這處皇城來說,就連暴發戶的影子,都沒有彰顯出來,它佔地還算大,但宮牆竟是木製結構,大都由柳樹和榆樹製成,前院辦公、後院住人,只有這大殿顯得稍有威勢,但比之微微的武朝皇宮,這邊的這所「宮殿」,就只是算是茅屋了。

    不過,徐澤潤心中也知道,真正決定這裡是一處什麼地方的,不在於它的形狀,而在於身處此地的這些人。無論身處茅屋還是身處氈房,前方那個男人身邊聚集的人們,已經是全天下都不敢輕侮的存在了。

    王座之上,吳乞買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被抬進來的、一樣樣的珍玩。

    作為金國的第二任皇帝,完顏吳乞買比之乃兄阿骨打,乍看之下少了幾分吞噬天下的氣質,他的塊頭其實比阿骨打要大。據說天生神力,可赤手空拳力搏熊虎。阿骨打未曾起事之前,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長聚會,會上要求各酋長翩翩起舞逗皇帝高興,阿骨打堅拒,天祚帝便要殺他,就是吳乞買以隨從的身份出來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戲,空手擒熊縛虎,逗樂了天祚帝,才免了阿骨打一死。

    但也是因此。跟在阿骨打身邊。又忠心耿耿的大塊頭,這種人看起來就顯得有些老實、傻缺。雖然繼承皇位之後,據別人的評價,他也確實繼承了阿骨打的幾把刷子。但施政是相對平和穩健的。甚至看見對方。徐澤潤就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聽到的某個傳言:

    阿骨打在位時。行事作風都非常節儉,曾與群臣約定:國庫中的財物,只有打仗時才能動用。如果有人違反,不論是誰,都要打二十軍棍。吳乞買繼位後,手頭也相對拮据,各方面都要花錢,這位皇帝是苦日子裡過出來的人,其它都能忍受,對酒肉卻頗有偏好,今年三月有一天忍不住了,偷拿了國庫裡的錢出去花,被宗翰知道以後,當著朝臣的面揭出來,然後將吳乞買拉下來打了二十棍,接著才是整個朝堂的臣子跪下請罪。

    完顏宗翰這個人,徐澤潤是見過的,他是經過朝堂上最可怕的大臣之一,說不定還真有可能幹出這種事來。當然,如果真有其事,也真不知道這對武朝來說,是福是禍了。

    作為武朝的使臣,徐澤潤本人原就是個長袖善舞之輩,也善於觀相、觀人。在跟這些武人、莽漢打交道的過程裡,他也知道,這些人多少有一個好處,就是收了錢,也就基本代表了會辦事。三個月來,他所聯絡的金國大臣不少,也知道金國的朝堂上,為了這件事也一直在爭論不休。今天過來,雖然一部分認識的大臣並不在,但看著上方金國皇帝那張滿意的笑臉,他覺得,這次的事情,應該能有個好結果。

    送上了各種禮品,然後正式遞上載有貿易來往各種條約的國書,吳乞買收下了,只是順手看了一眼,放到一邊,走下了座位。

    他一旦站起來,徐澤潤才感受到那龐大身形前的壓迫感,身披貂錦、毛皮,如巨熊般的女真皇帝走到這邊來,伸手去摸那些瓷器玉玩的貢品,隨後又拿起來把玩片刻:「好東西啊。」他低聲說著,看到禮品裡一些用於朝貢的臘肉、瓷瓶封了的好酒時,也忍不住把玩一下,俯下身去聞聞:「真是好東西……」

    「我們打進契丹皇宮時。」他回頭對徐澤潤說道,「皇帝跑了,帶走很多東西,一路上摔的摔碎的碎,有些好東西,沒有留下來。當然,也是首先進去的那幫小子,根本不懂,打完之後,他們還到處放火……」

    年紀已經五十多,可怕中卻也帶著憨厚的皇帝臉上簡直像是在說「心疼死我了」,他說完這句,又圍著那堆禮品看了看,然後向一幫朝臣揮揮手:「退朝了,今日退朝了,你們回去吧。」

    眾朝臣便開始告退,徐澤潤皺了皺眉頭:「陛下,那……那份約定……」

    「事情已經妥了。」吳乞買從珍玩中站起身來,走向徐澤潤,然後直接伸手過來,摟他的肩膀,用他粗重的嗓音說道,「徐使者,不必多想了。來,你隨朕來,我帶你們見識一樣東西。」

    吳乞買比他高出一個半頭,伸手往他後背一拍,他便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此時對方已經開始朝殿外走,徐澤潤等人跟了上去,秋日的天空中飄蕩幾朵白雲,太陽已經升高了,帶來微微的暖意。皇帝上了他的馬車,然後讓人將他一道帶過來:「徐使者,你跟朕一起坐。」

    徐澤潤推辭一番,最終還是上去,他靠著馬車簾子邊,只將半個屁股坐在車凳上,但吳乞買拉了他一把,讓他坐實一點:「道路顛簸,你不坐穩一點,可是會摔跤的啊。」

    皇帝端坐在馬車那邊,雙手按在腿上,面帶微笑,看來就如同坐在那裡的巨熊。

    不知道為什麼,徐澤潤的心裡多少有些慌。片刻,馬車前行間,吳乞買開了口。

    「徐使者,家兄與我。在許多年前,便心慕漢學。我們知南面有武朝,繁榮富庶,人人……都能得學問、教化,乃是天朝上國,徐使者,你明白嗎?」

    徐澤潤恭敬地拱了拱手:「澤潤……明白。陛下,只要兩國能開邊互市,能有更多的往來,不久之後。金國……」

    「就像你今天拿來的那些東西啊。都是好東西。」吳乞買一揮手,打斷了他接下來要說的長篇大論,「當然你們也有問題,你們總喜歡弄些……我們不懂的彎彎道道。那些有什麼用呢?想不通。沒用的……」

    「當然。我們也有問題。」吳乞買並不多做糾纏,接著說下去,「朕哪。剛剛繼位,朝堂上有敵人,下面也要穩,我是很不想再打仗了啊,如今遼國完了。幽燕什麼的,你們該拿的也拿回去了,能休息一下,最好不過。但是!」

    他伸手一指,加重了聲音:「但是……朕也絕不希望有人會覺得,我女真人畏戰,打出了個天下,就不敢再戰!若有人有這樣的念頭,他就要死了!徐使者,你明白嗎?」

    徐澤潤愣了片刻,拱手道:「外臣,明白了。」他心中卻高興起來,因為有人這樣說時,實際上的威脅,就不會再出現了。果然,吳乞買隨後也笑了起來:「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你們朝中人若也明白,那就天下太平了。」

    說話之間,顛簸的馬車已經漸漸停了下來,吳乞買道:「到了,下去吧。」卻是首先起身,徐澤潤跟在後頭下車,前方是一大排的矮房、圍牆,方方正正的規矩的院子,幾棵樹正在秋風裡動,四周除了徐澤潤這批使臣,以及吳乞買帶著的一批護衛,人卻不多。皇帝站在院子裡,看著這稍有些蕭瑟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氣,對旁邊的眾人豎起了一根手指頭。

    「徐使者啊,你閉上眼睛,聽,聽這聲音。」

    徐澤潤此時心中七上八下,滿是疑惑,他閉上眼睛聽了聽,只有秋風吹過樹冠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響,更遠處的聲響他卻聽不清楚了。睜開眼睛時,吳乞買的低語聲又響了起來。

    「朕年少之時,在長白山中打獵,要做個好獵人啊,耳朵是很重要的,隔得很遠,朕就能聽出熊虎的聲音,他們的爪子,踩進雪裡,樹葉子啊,輕輕地晃,風從哪裡吹過來……一雙好耳朵會救你的命,你現在聽,這個聲音啊,真是……呼嗚嗚嗚嗚……」

    他揮著手,輕輕模仿著風吹的聲音,朝著徐澤潤笑了笑,徐澤潤卻是一臉的疑惑,他也知道,許多皇帝可能就喜歡這種別人摸不透他的感覺,因此有一半的疑惑,也是故意裝出來的。吳乞買笑過之後,舉步往前,去向那邊的一個院門。前行之中,他最後向徐澤潤說的話是:「對了,徐使者,朕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你記住了嗎?」

    徐澤潤回答:「回陛下,記住了。」

    吳乞買跨過那扇小門。

    徐澤潤也跟著過去,景物在前方展開,然後有什麼東西密密麻麻的,猶如千萬的螞蟻在走,從他的脊背蔓延上去了,頭皮發麻,他的整個人,那一瞬間都在收緊……

    *************

    上京,臨潢府。

    完顏希尹走進那個精緻的小院子時,古箏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走上小樓,推門進入了精緻的房間,女子正在窗前撫動箏弦,然後朝他溫柔地笑了笑。

    他在椅子上坐下來,閉目聽著女子的彈奏。

    「谷神」完顏希尹,算是女真人中,文臣之首。當然,說是文臣之首,最主要還是因為他在眾人之間學問最高,對於漢人的學識,儒家的研究,他並不輸給南面武朝的許多大儒。早幾年他甚至曾經獨立創造出女真人的文字。

    而不僅在學問上有所建樹,在女真的大臣之中,他天才橫溢、文武雙全。後世曾經留下惡魔一般名字的金兀朮,也就是作為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顏宗弼,此時對他都是又敬又怕。

    居住在這小樓之上的,乃是他的一名妾室,完顏希尹心慕漢學,這位妾室也是一名流落北地的武朝千金,名叫陳文君,兩人成親已有多年,琴瑟和鳴。相親相愛,陳文君一共為完顏希尹生了兩個孩子,在完顏希尹正妻死去之後,妻子的位置一直空懸,她便成了完顏希尹實質上的夫人。此時的女真人對漢人並無偏見,府中的人私下裡多稱她為「漢夫人」。

    每次回到家中,完顏希尹都習慣性地聽對方彈上一曲古箏,這次也不例外。待到這柔和如流水般的旋律停下來,完顏希尹睜開眼睛,久久地凝望著這位心愛的女子。陳文君撫動著箏弦。偏了偏頭。笑道:「夫君有什麼事嗎?」

    完顏希尹沉默片刻,然後道:「我將南下了。」

    ***************

    視野在前方展開。

    巨大的校場,無數的旌旗。校場前方是高高的檯子,前方的身影走向高台。高台之下。一大批身著金朝朝服的官員被繩索緊縛。跪在那兒,悉數是徐澤潤拜訪過的,手下了禮品的官員。高台上各種禮品堆積,加上是珍貴的瓷器、真銀器皿,高台下燃燒著一個巨大的炭火盆,熱浪滾滾,扭曲空氣。

    樹葉打著旋兒從腳下掠過。

    徐澤潤是聰明人,極聰明的人,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一瞬間,有東西從心底浮現出來了,攥住了他的心神。雞皮疙瘩伴隨著涼意,翻湧而上,吳乞買在車上的那些話語湧了出來,而後是更遠的東西,他坐著舟船車馬一路北上,見過的大好山河,離開家時妻兒的眼睛、無數的眼睛都在從腦海掠過……

    大風吹過校場,旌旗、樹葉都獵獵作響,天雲舒展、滾動。

    「你閉上眼睛,聽這聲音……」

    他還在向前走,身體是涼的,腦後是麻的。這是普通的一天,他從未想過,要看見眼前的這一幕,然而某些嚴重的感覺已經當著他的面前衝過來,如天風海雨,轟的撲上山石。

    士兵走過來,刀兵打在使臣團眾人的背上,然而沒有聲音,這一刻出奇的他聽不到聲音,他也感覺視野中晃了一晃,他被打得膝蓋彎了下來,視野前方,皇帝走上高台,風吹起了他的袍服,毛皮飛揚在空中,巨大的身軀,雙手握拳,在視野的那頭面對了無數的兵將,在他的身邊,是猶如小山一般的瓷器、金銀、珍寶。然後,他的聲音猶如雷霆般響起來。

    「各位女真的兄弟,你們可知道,眼前的這些,是什麼——」

    ……

    風雨漫卷,周侗主僕走在異鄉的城間道路上,雨正從天上降下來。

    江寧,被家人稱為小七的少女推著白髮的老人,出門曬太陽,看著外面的行人從道路邊走過去,老人偶爾說話,露出笑容。

    苗疆,名叫杜殺的單臂刀客揮出一刀,敵人的鮮血灑上他的臉龐,旁邊,他的兄弟們正在與敵人進行激烈的廝殺……

    ……

    「他們是南面武朝的珍物,在這裡,你們的眼前有這樣的瓷器,它值幾十貫、上百貫的銀錢,這裡最貴的一件,拿走它,可保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有這樣的和田羊脂玉,這麼一大塊的,它可以讓很多人都發瘋,放在家裡,可以作為傳家之寶,讓你傳上十輩子……有唐朝的書畫……有鑲金銀的佛經……有給武朝皇帝的貢品……有你有錢也買不到的美酒……這裡,成千上萬貫的東西,值幾十萬貫、幾百萬貫的好東西,它擺在這裡——」

    風吹過高台,皇帝在風裡張開雙手:「你們!想不想要!」

    ……

    杭州,經歷了戰亂的城市已經被再度建起來,烏篷船划過安詳的水路,繁榮的集市間,商販們高聲叫賣,城門間行人商旅來去,熙熙攘攘的熱鬧……

    一個院子裡,兩名綠林人飛快地交手,其中一個被打飛出去,吐出鮮血,另一人揚了揚手:「刺殺心魔,我來帶頭了,還有誰不服?」

    李頻走過山村的小徑,在溪邊取水時,拿起水中的泥沙在鼻間聞了聞。他喜歡這清新的氣味。

    抬起頭來,下方山村間,依稀可見農人來去的情景,天光正好,稻子金黃,就要熟了。

    ……

    「你們應該想要!」吳乞買的聲音迴盪在會寧上空,「好的東西。誰都該要!朕也想要!但,朕卻不要施捨——」

    「我女真人!自先皇起事,從白山黑水裡打出來,不過十年,我們已席捲整個遼國!曾經遼人的天下,他們所有的好東西,都是我們的!這個天下!這個天下的珍玩奇物,不比這裡多嗎!?這些東西,算是什麼——」

    怒吼聲中,他抓住旁邊一個巨大的放置瓷器的架子。猛地一揮。架子在空中飛起來,無數瓷器飛起來,小山般的砸向高台之下,白花花的。無數珍玩在眾人的眼前砸成碎片。幾名跪在前方的金國臣子直接被砸倒在裡面。頭破血流……

    ……

    礬樓,風度翩翩的書生們搖著扇子,正在吟詩作賦。師師一面撫琴微笑。一面看著前方的這些人,窗外,暑熱已經褪去,葉子就要黃了。

    罷了,又是秋天。有時候想想,鶯飛草長的,又是一年過去……

    北面,又一隊貨物進入了呂梁山,紅提站在建好的寨門上,看著過往的商旅。

    周邦彥在草廬中倒茶,款待過來的客人。宋永平拿著兵書,在一個山谷周圍勘察著,幾名縣衙兵丁無聊地跟著他。

    寧府,小嬋捂著肚子發出了大叫。頓時整個寧府都混亂了起來……

    ……

    東西被摔破的聲音轟隆隆的響,隨後是盛放金銀的箱子,那些金燦燦珍貴器玩的東西飛上天空,落進巨大的炭爐裡,風與火升騰而起。

    「瓷器!算什麼——」

    「金銀!算什麼——」

    「字畫!算什麼——」

    「你們沒有看過這些東西嗎!不!你們都看過!在你們踏過整個遼國山河的時候,在你們衝進遼人的城池,衝進遼人的皇宮時,你們都曾經見過了!你們很多人,都將它們拿回了家裡,你們什麼都有!整個遼國河山,都是我們的——」

    「我們是冰原裡的雪熊,是林海裡的狼王!我們女真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則天下無人能敵。我們堂堂正正地拿來了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拿下整個遼國,包括跪在下面的這些人,它們曾經是你們的兄弟,它們曾經堂堂正正的去拿到了他們要的所有東西!你們知道,他們為何跪在這裡!因為他們看見這些想要的東西時,竟然開始受人施捨!他們像狗一樣,受武朝人的施捨,然後他們要為武朝人遊說、做事——」

    「他們已不是女真人,他們是狗——」

    風在吼,火焰在升騰,高台之下,無數小山一般的珍物在破碎,砸成碎片,溶成金水,燒成灰燼。身形巨大的皇帝,猶如魔神一般在台上奔突,單手就將那價值連城的東西扔向毀滅……

    ……

    江南,進出縣城的官道旁,王山月坐在茶肆裡,看著來往進出的商販,露出了無聊的笑容。

    黑暗的小房間裡,成舟海歸總著手頭的情報,偶爾將有用的計入身邊的小本子裡,計算著陰人的步驟和成功率。

    史進將酒館裡鬧事的、發酒瘋的男子順手扔出門去,然後轉身喝自己的那一角酒。街上的行人看著地上的男子,嚇了一跳,然後便從旁邊走過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史進的小弟們才衝上來,一頓拳打腳踢。

    太師府,蔡京寫下了一幅好字,在秋風裡等待著自己乾透,然後坐在那兒,吩咐了身邊的管家:「這幅不錯,待會將它裱起來。」

    陽光照射進來,秋風撫動了紙張,角落未干的墨痕上,有這樣的字跡:……雅贈會之賢弟。

    墨香之中,蘊著微微的茶香、書香,便是君子的風貌。

    ……

    「武朝的這些使臣,將他們變成了狗!他們帶來這麼多的東西,歸根結底,他們怕我們!他們怕我們打他們,可我們要打他們嗎?我們沒有——」

    「長久以來,我們將武朝當做兄弟之邦,將他們視為兄弟!可這幫兄弟,做了些什麼!打遼人,他們出工不出力!打完之後,他們在暗地裡跳來跳去,就像是可惡的老鼠一般!他們煽動張覺叛亂,他們收留遼國餘孽!他們在我們的地方,到處送錢,行賄,腐蝕我的臣民!他們在挖我的肉,他們在離間你們的兄弟!而下面這些人。就是被他們從人變成了狗的傢伙!」

    「他們!生活在最暖和的地方!他們有最好的山和水,有無數的好東西!可惜他們不是人!他們是狗!他們只有勾心鬥角,從無尖牙利爪!我們女真人,對待兄弟可曾吝嗇過嗎?我們女真人,對待朋友可曾小氣過嗎?打遼國,他們毫無建樹,是我們打下來了,再將東西送給他們!讓他們可以去高興,可以去誇耀,可回過頭來。他們望你們的身上捅刀子!往朕的臣民裡捅刀子!他們將你們的這些兄弟啊。全毀了——」

    「但也好——」吳乞買張開雙手,在風火之中振起袍服的袖子,「他們過來了,告訴了我們。他們有什麼東西。他們有這麼多、這麼好的東西。而朕看出來了。你們想要,哈哈,但檯子上這些餵狗的。我們就不要啦。可還有無數的東西,還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好東西,都在南邊——」

    ……

    在大地的南邊,越過雁門關,有最溫暖的土地,有最好的水與土,最適宜的陽光與天氣。它們年年月月地滋養著這片大地上的人們,給予它們生存與繁衍的最好的搖籃。

    數千年來,他們一代代地在這裡建立起偉大的、燦爛的文明,他們也會經歷戰亂,但很快地,又會再度凝聚起來,重鑄秩序。如今,大規模的戰亂在這裡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重山與綠水之間,一座座城池,一處處村莊都充滿了安寧祥和的氛圍,日光起時,農人們走出村落的房門,日出而作,城市裡商舖開了張,匠人喝過熱騰騰的粥飯,拿起攬活的工具,官兵守在城門處一面聊天、一面檢查過往的客商,衙役在公堂上喊起威武的口號。艄公在江邊撐起了櫓,海邊,漁民架起帆船,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們的家人在沙灘上搖晃著手臂,嗩吶聲響,迎親的隊伍走過青石板橋,轎子裡的新娘欣喜而忐忑的等待另一段生活的到來。佛寺之中煙雲裊裊,道觀裡的道士做著養身的操練,樹木蒼翠的山崖上,石匠們雕刻的巨大佛頭,開始漸漸露出端倪。

    這是千萬生命,無數珍寶聚集的世界……

    閬苑轉折的府邸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誕下,它睜開了眼睛,發出了第一聲嘹亮的哭泣。母親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到了喜悅,有人雙手合十,溢出淚光……

    ……

    所有的東西,小山一般的倒下。

    「既然他們是狗,既然他們提醒了我們,既然你們真的想要。那我們——就堂堂正正地去拿吧!今日,就讓這些武朝來的臣子們,為我等祭旗——」

    徐澤潤的思緒早已沉降下去,逐漸的又浮上來,他早已能夠猜到對方要幹什麼,模糊的光影,浮動的思緒間,靈魂都在身體的表裡兩側被撕裂。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站了起來,衝出去,大喊著要衝向高台之上的那個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罵什麼,而在高台下,有人已經攔住了他——

    「不要攔他,讓他上來,讓朕——給你們看——」

    「昏君,我武朝億萬臣民,必會……」

    他們看著那道身影衝上高台,直撞向吳乞買,然而巨熊一般的皇帝一隻手便抓住了他,然後反手將他轟在了小山般的陶瓷廢墟上。他兩拳砸下去,那身體已經扭曲了,他又將人拉起來,踩了一腳,撕斷了對方的手臂,鮮血噴湧而出,隨後轟轟轟的三下,巨熊將整個人都硬生生的撕碎了,血漿噴灑向巨大的王旗旗桿,也噴灑上他的整個身體。

    「女真萬歲——」巨熊的咆哮聲席捲天空,在如同雷霆般震動大地的響應中,無數的刀光落下,無數的鮮血噴湧,秋日的天空下,皇帝舔舐著鮮血,張開他的大手,「我們——」

    他的聲音渾厚如惡魔:「出征——」

    雲,席捲而來。

    ps:七千多字,本來是可以分成兩章的,想想還是算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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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0 10:29:28
第五六七章 蒼雷(五)




     “我將南下了。”

    古箏弦上的手指按下去,精致院落中的小樓上,女子抬起頭來,望向前方的夫君。

    完顏希尹坐在那兒,微微抬頭望向天花板,然後吸了一口氣。他也已經四十多歲,接近五十的年紀,雖然以文名著稱,但在女真人中能一路殺出來,掌握莫大權柄,眼前的男人身上,也有著足夠的威嚴與殺氣,但唯有在這位妾室的麵前,他的殺氣,不會拿出來。

    “陛下準備已畢,聖旨到了。分兩路南下,粘罕統左路,為左副元帥,我為監軍。今日……便要啟程了。”

    “粘罕……”陳文君微微張了張嘴,作為女真人中最為善戰、也最為果決的將領,粘罕的另一個名字,叫做完顏宗翰,那個充滿霸氣的男人,在阿骨打造反、稱帝的道路上起過莫大的作用,她也是見過的,“你之前……未有說過。”

    一支大軍的調動、集合,不可能說完成就完成,希尹的地位雖然身居宗翰之下,隻能算是副手,但以他的身份,對此事必然也是知道的。聽到女人問出,希尹也歎了口氣。

    “南取武朝之事,我向來是反對的,但上意已決,無法改變,你知道了也是徒惹煩惱而已。我知你對武朝還有感情,這次南下,兵鋒蔓延,雞犬難留,你在南麵若還有什麼家人、親屬,便說與我聽吧,我替你帶他們過來。”

    他這話說完,女子沉默半晌。而後笑了笑:“沒有了……”

    希尹點了點頭,他站起來,走過去,將手放上陳文君的肩膀,陳文君便也將額頭抵在了他的小腹上。夫妻兩人畢竟相處多年,希尹心慕漢學,陳文君也曾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流落北地,絲蘿托得喬木,一開始或許還有些無奈。漸漸的卻是彼此都為對方折服。變成了誌趣相投下的傾慕,在這個年代,這一切都是得來不易的。然而此時國勢相對,雖說陳文君嫁雞隨雞。也已經得到女真人認可。但並不能說心中就沒有沉重。

    “南下之後。你在家中不必掛念於我。家中之事我已與管事說清,一切照前例而行,你若覺得累。便不必操持應酬,但若有人輕慢於你,不管家內家外的,隻管打出去。你是我完顏希尹的妻子,容不得外人指指點點。武朝事畢……我回來時,你是我家中的女主人,我將此事報知陛下……”

    “夫君不必想的太多,妾身知道的。”陳文君輕輕地笑了笑,隨後道,“隻盼夫君此次南下,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勿要……多傷無辜。金武交戰,請恕妾身無法祝夫君凱旋,但妾身會在此日日祝禱,望夫君平安歸來。”

    “如此也就夠了。戰陣之中我不會留手,但戰陣之外,武朝繁華,我會盡量留下的。我走了,你別送我。”

    完顏希尹抱了抱她,轉身離去。往日裏完顏希尹若是出征,她作為半個女主人,必然會送到家門口,但這一次他說不用送,也算是對於武朝的傾慕與體諒。陳文君心中有許多話,卻一句也無法說出來,她走出門外,在露台上看著這步伐穩健、頂天立地的夫君走出院子,肩膀垮下來,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她在露台上站了一會兒,聽周圍的風聲、動靜,然後才開口喚道:“綠綺。”那卻是丫鬟的名字,“你去前方看著,看夫君什麼時候離開了,回來告訴我,我要為夫君祝禱平安。”

    過來的丫鬟應聲離開。她目光安靜下來,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濕潤,走回房間。在書桌前拿出一副她畫了很久也沒畫完的梅花圖,攤開,又抽出一張紙條來,在紙條上寫了幾行很小的字。

    字還沒寫完,喧囂的腳步響動便從樓下傳來了,這是木樓,樓梯間輕盈的腳步都能聽得清楚。她收起紙條,此時上來的卻是兩個孩子,大的姐姐六歲,名叫完顏清雪,小的弟弟三歲,叫完顏啟明,皆是她與完顏希尹的孩子。三歲的弟弟一上來,便撲往母親這邊。

    “娘親、娘親,爹爹要出去了,讓我們來看你,爹爹說你不高興,讓我們逗你高興。娘親你為什麼不高興啊?”

    陳文君便抱住他笑著說:“娘親沒有不高興啊。”

    完顏清雪站在一旁,六歲的她已經顯得乖巧,也沒有弟弟那樣總想膩著母親了:“娘親準是因為爹爹要走了不高興呢,爹爹又出去打壞人啦,可老是很久都不會來。”

    陳文君的目光晃了晃,隨後將女兒拉過來,低歎道:“不是,這次爹爹不是出去打壞人。”

    “那爹爹是出去打什麼啊?”

    “嗯……我們不說這個,你長大就知道了。現在嘛……娘親陪你們玩好不好啊?”

    兩個孩子便拍手笑起來,女子陪著孩子開始做遊戲,不一會兒,丫鬟綠綺回來了,向她告知家中主人已經離開的事。幾人又玩了一會兒,由於父親的離開,兩個孩子都黏住了母親。一直到這天下午,一則秘密的訊息才從這所府邸秘密地傳了出去。

    兩股大軍已經在南下的道路上,訊息通過奔馬、通過舟船、通過信鴿,也在同時不斷地傳向南方,不久之後,名為周侗的老人駕著駿馬,也在北地的星夜間飛快地奔馳向南。成千上萬的軍隊,金國皇帝的國書、聖旨,裹挾著重量難以估量的龐大信息湧向南方,南北兩地猶如一個巨大的神經係統,當消息衝向幽燕之地時,南麵武朝還衝七夕的歡樂中過去不久,而後第一波的消息衝上燕京府,猶如巨大的神經元爆發開來,無數的神經火化,衝向武朝這個巨大的軀體。

    七月十八。信息的浪潮衝向勾注山的峰巔,蔓延過巍巍雁門關。

    七月十九,消息衝過太原一線!陸路、水路,奔馬飛馳在驛道間,奔行過崇山峻嶺、鬧市江河,八百裏加緊,所有可用的消息渠道,都在瘋狂地運轉起來,飛快地延伸!

    而後,七月二十。夜。燈火通明的城市裏。皇宮已經閉門了,瘋狂的奔馬衝向宮城……

    金人入侵的消息,猶如忽如其來的雷鳴,巨大的震動伴隨著瘋狂的電弧不斷蔓延。無數的人先後收到消息。七月二十夜。寧毅拿到那張紙條時。正在竹記的酒樓上待客,來人是江寧的濮陽逸,同時作陪的還有師師以及礬樓上當紅的另一名女子。酒樓中的舞台上,表演者們正在唱歌。

    最近這一年時間,由於某種刻意的原因,竹記中的表演裏,通常會混雜一些古時的戰歌,又或是講述戰爭的樂曲。此時舞台上唱的,乃是楚漢時期楚國的軍歌《思歸賦》,樂曲響起在此時,在外麵大街的喧鬧聲中,頗有微妙之感。

    《思歸賦》的歌詞是這樣的:

    “草青青兮,楊綠綠,悠悠心事。

    思君思君,君不見,幽幽等君回。

    問情人,胡不歸,家鄉也等著你回。

    千千纖纖,步飄飄,盈盈相會。

    心思思兮,而君不見,癡癡等安慰。

    問人兒。胡不歸。一心等著你回……”

    寧毅的家中,小嬋生下一名男孩不過四天,濮陽逸白天裏也已去寧府拜訪。說話之間,齊新翰拿著一份情報飛快地跑上樓來,寧毅打開看了,然後卷起來。

    他臉上的神情,看完那情報的一瞬間,變得冷漠起來,濮陽逸感受到了陡然的改變,師師也感受到了。在看完那情報後的一刻,仿佛所有的感情,忽然都從旁邊這位年輕的書生、也是朋友的臉上褪去,而後那張臉上,似乎隻剩下了平靜的、純粹的理智。他目光望向對麵的濮陽逸,右手按上桌麵,輕輕地拍了兩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濮陽逸道:“是否家中孩子有什麼事……”

    “不是,是另有些事情……”

    寧毅起身告辭,然後望了望師師:“我走了,你坐一下,待會叫人送你回礬樓。”

    “是。”師師來竹記表演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此時下意識地這樣點頭,想說點什麼,但在沒說出來之前,寧毅已經朝樓下走去。

    他走下礬樓,大街之上,正有幾個人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其中一人:“啊哈,寧毅!”卻是為首的高沐恩,然而他眼看著寧毅的步伐已經絲毫不停地過來,下意識的便要後退:“你你你……”他身邊的護衛也要過來攔住寧毅,然而寧毅雙手一張。

    砰的一聲,他的身影直接越過了那名阻攔的護衛,將高沐恩狠狠地抱了一下。高沐恩:“唔……咳咳咳咳……”幾乎要吐出血來,臉都已經漲紅了,然而寧毅隨後就已經放開他,拍了拍他的臉:“好好玩,保重吧。”

    待到高沐恩緩過神來,寧毅已經遠遠走開,他彎著腰捂著胸口,回頭抬了抬手,無比迷惑:“啊?”

    寧毅上了馬車,祝彪、齊新翰等人都上去了。

    “派人北上通知秦紹謙將軍,獨龍崗五百人訓練完畢可以交貨。竹記啟動第一緊急預案,所有北派人員在完成手頭勘察任務後迅速集中,資料歸檔要以最快速度完成。去右相府。”

    迅速得幾乎不帶任何標點符號的連串命令後,馬車駛向相府,抵達相府門口時,秦嗣源也已經登上馬車,預備去往皇城了,連忙叫寧毅直接上馬車議事。

    與此同時,整個城市裏,整個國家裏,有無數的人都已經在動、在飛奔、在聚集了。皇城之中,皇帝周喆“啊——”的一聲推倒了禦案上的所有東西,轟然的響動,四周帷幔輕搖,燈火搖晃。

    七月二十二,金人因張覺事件而痛斥武朝的國書抵達汴梁,其中要求武朝賠款並割讓黃河以北所有土地。滿朝文武痛斥此國書之荒謬的同時,連續展開的金人軍勢並沒有等待回答,他們已經在北麵延綿千裏的戰線上展開了攻擊。

    七月二十三,金人東路軍兵分兩路,大將完顏昌率領南進軍團攻克燕京以北的古北口,同日攻陷檀州,與此同時,完顏宗望率領西進軍團越過了河北玉田一帶,四日後,攻克燕京以東重鎮薊州,對燕京形成如重鉗一般的合圍之勢。

    時隔兩年,金人再度將戰火推至曾經的遼國首都。而在西麵,完顏宗翰、完顏希尹所率領的西路軍已經一路摧枯拉朽的推向雁門關一線。

    七月二十七,也就是在完顏宗望攻克薊州當天,郭藥師、張令徽等人率領常勝軍拔營出擊,於燕京以東潮白河,拒戰完顏宗望。這是目前屬於武朝的,唯一一支真正能打的隊伍,郭藥師投身武朝後,埋頭練兵咬牙堅忍。而在對麵的,乃是阿骨打的第二子,兀術之前的金**魂,他根本不用考慮有誰能夠可能擋住他。雙方沒有太多的彎彎道道,郭藥師抵達潮白河,擺開陣勢,完顏宗望也就直撲而來。

    在一切還未傳入武朝遲鈍的神經中樞時,潮白河的岸邊,兩支軍隊共超過十萬人的軍勢,已經以最為猛烈的姿態衝撞在一起,掀起了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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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0 23:37:21
第五六八章 天外孤鴻 剎那光火(上)

  
  秋天已至,夜空中仍像是有著隱隱的雷鳴,國公童貫站在太原的城牆上,望著北面延綿而去的河山,神情肅然而安靜,稀疏的燈火在原野上朝著遠處蔓延。
  
  這位已經七十一歲的老人稱得上戎馬一生,雖然身體殘缺,但他的身形高大魁梧,即便唸過七旬,後背也沒有絲毫佝僂,氣勢從未減弱。
  
  在過去的十年裡,自黑水之盟,狠辣又鐵腕的秦嗣源從兵部退下之後,整個武朝的軍政已經牢牢的被抓在他的手裡。他參與了十年來武朝一切的軍政大事,內平方臘,外收燕雲,制衡种師道,威懾西夏、大理諸國……等等等等。
  
  哪怕去年從樞密院退下,以譚稹接手兵事,在實際上,他對於軍隊的掌控,也並未減弱過。由於張覺事件的影響,譚稹推出招安詔,眾人又在瘋狂地收編遼人的潰兵,在北面組成義勝軍,為求心安,去年下半年,周喆再度啟用童貫,讓他前往太原,宣撫河東、燕雲兩地,實際上,就是希望以童貫的國公身份,威臨北地,震懾宵小,也是因此,當金人入侵的消息,遞來的戰書傳至太原,這位實質上的黃河以北最高長官,要比京城更早地知道這一切。
  
  在這幾天的時間裡,他頻繁地發出抵抗的命令,同時也讓人以最高的禮節款待金國傳戰書的使者,謀求和平。每天夜裡,他來到城牆上往北望,風吹過來時,看在隨從的眼中,這位老人的身形高大偉岸。只有在童貫的心裡,能夠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血浪已經從北面滾滾而來。
  
  雖然此時此刻,戰事還只是在北面的鋒線上爆發,雖然在這由南往北數百里乃至上千里的道路上,有著雁門雄關。有著高城重鎮,還有數十萬的軍隊在嚴陣以待,然而只有童貫明白,那一批縱橫北地,以幾年的時間橫掃了整個遼國的女真部隊,有著怎樣的意義。
  
  這一次……不是開玩笑了……
  
  望著夜色下這一片祥和的黑暗。他在心中,只感覺到了顫慄。
  
  完顏宗翰已至雁門關,完顏宗望該已在燕京與常勝軍展開廝殺,縱然消息來得遲鈍,他也能大概地預估到局勢。而就在這天夜裡。他已決定回京!
  
  ************
  
  北面,金人南下的第一波攻勢,遇上了硬骨頭。
  
  潮白河,激烈的廝殺已經持續了五個時辰。
  
  天色已經黑下去,然而火焰延燒,血線蔓延,整個潮白河水被染成了赤紅色,天空中帶著火焰的箭矢不停劃過。河邊的光暗明滅中。屍體延綿開去,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搖搖晃晃地從血泊裡站起來。就在*丈外,女真人的騎兵隊猶如與潮白河並行的另一股洪流,呼嘯殺過,有人注意到了他,而在他的身後,響動聲也已經蔓延過來。如林的槍陣從他的後方朝著騎兵隊迎上去。
  
  冇視野拔上天空,潮白河兩岸無數犬牙交錯的廝殺。火光燃燒了樹林,在風中呼嘯。舉著火把、調集士兵的隊伍如長龍一般蔓延穿插在低矮的山嶺間,給人難以名狀的威懾力,巨大的旗幟在黑暗中依然迎風招展。
  
  沒有多少人料到,在遼國滅亡之後,在女真二皇子完顏宗望的軍陣面前,會有這樣的一場戰鬥,殺得勢均力敵。
  
  嘈雜的聲音圍繞著周圍,山嶺之上,郭藥師身披大氅,騎著他的戰馬,目光死死望著整個戰場的情況,他偶爾便發出一道命令,派出預備隊,或是作出軍陣的調動,應對上戰場的變化。
  
  這一場大戰,雙方的軍隊人數,大概都在五六萬人之間。放在現代,兩千人可以填滿一整個操場,人數擴大五十倍,山嶺間、河床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一個偉大的將領,可以在這樣的混亂中辨認出自己的形式,辨認出每一支軍隊的所屬,甚至預測出視野所不能及的山野那頭,戰場有著怎樣的演變。
  
  從這一天的中午,戰鬥打響開始,郭藥師已經將自己的力量調集至巔峰,雙方的戰線展開,就有長達數里的鋒線,而在五個時辰的戰鬥中,一路輾轉延綿,到得此時,雙方鏖戰的距離超過了三十里,近萬人將鮮血與生命留在了河床兩岸,而至今,勝負之勢,已然難以看得清楚。
  
  在別人不能察覺的空隙中,郭藥師的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作為曾經在遼東以乞討維生的飢民,他一路走來,變成飢民的頭子,變成怨軍的將領,在遼人的麾下卑躬屈膝,一直到投靠武朝,組建常勝軍,到得眼前這一刻,他的整個生命都像是在燃燒。
  
  他想要建功立業,想要站到這世道的最高處,與天下群雄爭鋒。曾經他身處遼國時,在他的頭上有著那樣的一個人,奚王蕭干,那曾經是他最為仰慕的一個英雄。但男人之間的仰慕不需要卑躬屈膝。
  
  回想怨軍成立之後,反逆不斷,董小丑叛逆後,耶律余睹向蕭干建議,乾脆殺光整個怨軍,一勞永逸,是蕭干反對,以至於郭藥師等人留下性命來。但是郭藥師跪在蕭乾面前感謝時,心中卻並非是這樣的心理,他只想在某一天,自己的生命不用操之於他人的一言半語,他希望能夠與這樣的人在同樣的舞台上成為朋友或是對手。
  
  歸順武朝之後,他有了這樣的機會,然而攻取燕京不利,蕭干率軍殺回,當時的郭藥師想要與對方堂堂一戰,然而武朝軍隊的潰敗,導致他麾下的兄弟幾乎全軍覆沒,蕭干輕易地碾碎了一切的抵抗,若非是身邊兄弟拉著他從戰場上逃走,他就要死在那裡。
  
  此後他重建常勝軍,到後來屬下陣斬蕭干時,他卻感受不到那種榮耀了,只因當時的遼國已至強弩之末。他打敗的並非最強時刻的蕭干,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的遼國而已。
  
  此後他在燕京瘋狂擴軍,瘋狂地操練士兵,只有在眼前的這一刻,他知道。自己終於踏上巔峰了。因為在常勝軍的面前,是毀滅了遼國的女真人中最為出名的大將,這個時代最厲害的將星,被他擋在了前方,分庭抗禮。
  
  在這一日的戰鬥之初,女真人的騎兵隊洶湧而來。完全是要以最為凌厲的一擊擊潰整個常勝軍,而郭藥師以箭矢、槍陣在潮白河邊組織起嚴密的防禦,本身的騎兵同時穿插向女真人的後防,絲毫不相讓。有那麼一刻,郭藥師根本就想要親自帶領隊伍全軍出擊。直接衝鋒完顏宗望本陣,因為他能夠看出來,對方在輕敵。
  
  假如他真的採取這種決定,眼前的一戰,可能會在彼此都發出最為凌厲的一次攻勢後直接分出勝負。然而完顏宗望威名赫赫,眼下又是常勝軍完成後真正的第一次實戰,郭藥師沒有敢這樣去賭。
  
  而這時的女真人也不愧是天下最強的軍隊,在凌厲的一擊未果之後。對方迅速地轉換出攻守兼備的陣勢,本陣則微微的往後退。金人野戰最擅用騎兵,在郭藥師的眼前。對方的騎兵陣奔馳殺戮猶如千萬的狂龍,而他也迅速組織起兵種的配合,藉由河道、樹林、火焰、箭矢,麾下步兵與騎兵不斷貼近對方的戰陣,將一切分割撕裂成犬牙交錯的混亂局面。
  
  五個時冇辰,三十餘里的鏖戰。金人的攻勢由狂烈到謹慎。再到此時雙方如下棋一般的穩紮穩打,郭藥師能夠明白。他至少獲得了對方的尊重。
  
  這天下,已經沒有人能小看他了。
  
  *************
  
  汴梁。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圖上標出了北地的局勢,皇帝與大臣們聚集一堂。李綱、秦嗣源、王黼、譚稹、高俅、李邦彥……甚至是已經在家中頤養天年的太師蔡京,此時都已經坐在了房間裡的角落裡。
  
  「無論如何,金人兩支軍隊軍勢已明,他們分東、西兩路南下,雖然來勢洶洶,但我們的防禦也是足夠的,在西路,我們有雁門雄關,有楚國公此時在太原坐鎮全局。東路,從燕京一地傳來的消息看,郭帥的常勝軍此時應該已與完顏宗望接戰,以常勝軍的實力,斷不至一觸即潰,臣推斷,他們必能堅守燕京,只要燕京不失,河北三鎮便能巍然不動……」
  
  此時房間裡,指著地圖說話的,乃是樞密使譚稹,他說得一陣,皇帝周喆開了口:「郭藥師乃朕之忠臣良將,他練兵數年,必不會使朕失望。」
  
  在使用郭藥師的問題上,皇帝是最大的推力,往日裡給郭藥師加官進爵,便是周喆一力主導,此時與其說是篤定,不如說是在強調自己的眼光。眾人自然不敢反對。
  
  過得片刻,周喆又道:「童卿家坐鎮太原,朕也是相信他的,不過其中也有一點,童卿家如今雖是國公之尊,但若要全權處理戰事,眼下恐怕還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朕要給他一道聖旨,讓他師出有名,眾卿家覺得如何?」
  
  譚稹當即站出來:「臣請辭樞密院使一職。」
  
  「譚卿家啊,朕指的不是這個,朕是相信你的,如今金人來勢洶洶,指揮兵事,你與楚國公都要出力才是,這個時候,你不能躲!」
  
  「臣並非躲避此事。」譚稹連忙跪下,「只是如陛下所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若在其它時候,臣統領樞密院,對金人南下之事責無旁貸,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但楚國公執掌樞密院多年,又是一身戎馬,時逢此等危機關頭,唯獨對楚國公,譚稹願退職讓賢,陛下可賜臣一副職,在楚國公麾下同樣為國效力。」
  
  「如此也好。但譚卿家,朕醜話說在前頭,你去了正職,該出的力,可是一分都不能少。只要你戮力為國,楚國公年事已高,朕可以允諾你,此事過後,樞密使一職還是你囊中之物。你記好了。」
  
  周喆點了點他,過得片刻,又看著那副地圖,道:「常勝軍所部,此時看來,已與女真人交兵,郭卿不負我,我也不負他,有一件事,你們議一議,朕今日要千金買骨。」
  
  他頓了頓,隨後道:「只要常勝軍守住燕京,朕要給他最大的封賞,封其為燕王,雁門關以北之地,悉數與他,使其為朕世世代代,鎮守北地……」
  
  他的話還沒說完,李綱、秦嗣源等好幾個人都已經衝了出來,甚至連同譚稹、秦檜等人都在大叫不可,蔡京挑了挑眉毛,顯得昏聵的目光悄悄地望著這皇帝,露出悲憫的神色來。
  
  宮殿之中,皇帝猛地揮手:「朕意已決,便要給他這樣的賞賜!你們給朕好好議一議,這幾日便要將聖旨發出去!」
  
  **************
  
  同樣的夜色裡,潮白河畔,郭藥師這一生的巔峰時刻,持續了五個時辰。軍陣側面,出現了變化。
  
  這悄然出現的變化,在被發現的那一刻,令得作戰的雙方,都有點始料未及、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不久之後,巨大的堤防,轟然的崩塌了……
  
  ps:要說一點東西,昨天的那曲《思歸賦》,是老版《霸王別姬》裡的插曲,我原本以為是古詩裡的句子,由黃霑重新編曲,今天查過之後,發現詞曲可能都是黃霑所作,那便不是歷史上楚國的軍歌了。在此特做聲明,但暫時不做修改,等到全書寫完之後,再統一改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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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1 20:16:05
第五六九章 天外孤鴻 刹那光火(下)

     變化悄然出現的那一刻,對麵的金軍本陣中,完顏宗望與他的叔叔完顏闍母正在說起郭藥師,對於武朝人能夠招攬下如此名將強敵,他們也是有些意外的。《

    “先前因張覺之事,兵臨燕京城下,聽說這郭藥師是主張據城而守的。”完顏闍母在戰馬上偏頭道,“可惜後來不了了之,當時若能交手一次,這次心中也就有底了。”

    “那也沒關係,叔叔,我心中所望的,是能與天下英雄交手,這次他能給我驚喜……呃……”完顏宗望正在豪邁地說著話,陡然皺起了眉頭,黑暗中,他將目光望向戰陣的一側,舉起馬鞭,“那是什麼……他們又在打什麼主意?”

    完顏闍母也眯著眼睛看了一陣:“後撤?還是重組攻擊?”

    “傳令東北麵前進諸將,放慢速度,往麻吉猛安所部馬軍集中,不許冒進、嚴防有詐!快!”

    隨著宗望的下令,傳令兵飛馳而下,火箭升上夜空,整個金軍本陣在緊張的氣氛中更為喧囂的運作起來。

    而在另一側,郭藥師望著那側翼的情況,陡然間下意識的策馬奔出了幾步,然後停下:“怎麼回事!為何後退!”

    “是張帥、劉帥所部……”

    “我知道是他們,他們一直在側麵打秋風,隻做小打小鬧的佯攻,為何要撤!傳我命令,讓他們向前——”

    這忽如其來的詭異狀況令得郭藥師措手不及,他根本想都想不通張令徽、劉舜仁這兩個結義的兄弟為何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戰場極大。又是夜晚,等到看清楚變化的時候,東北側翼的兩支軍隊已經退後、撤出好大的一個低穀,金人似乎也嚇了一跳,他們的隊伍就在那後撤軍隊的前方聚集、驚疑不定地沉默著。整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無數的命令與意誌,衝過混亂的戰場上空。

    女真人吹起了號角。

    然後,騎兵隊照著後撤的軍隊,直衝而下!

    如同潮水般的潰敗開始在戰場一側出現。郭藥師麾下的騎兵從側翼穿插而上,試圖擋住女真人的攻擊。然而崩潰已經形成。常勝軍的本陣朝著這邊疾衝而來。同時發出命令,試圖令自己的隊伍與張令徽、劉舜仁兩支潰兵的隊伍拉開距離,重新組織起嚴密的防守,卻仍然為時已晚。潰敗的軍勢與自己直屬的部隊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一片山崖的崩塌。逐漸化為半座大山的崩解。

    無數屍體順著潮白河而下,夜空中流過火光,剩下的便是不斷的整軍、不斷的廝殺了。對麵。已經鏖戰一天的金軍再度恢複了怒濤一般的攻勢,朝著還未崩潰的一半常勝軍碾壓過來,郭藥師隻是下意識的挽住混亂的陣勢,帶領著軍隊朝著燕京城潰敗而去。時隔幾年,在燕京城下遭到蕭幹碾壓潰敗的一幕,似乎重又回到眼前了,而在此時,首先出賣他的,竟是他身邊的兄弟……

    深夜,無數的潰兵湧入燕京城的大門,知府蔡靖站在城門上看著這一幕,整個身體都已經冰冷起來,隨著後方郭藥師統領的直屬軍隊進入城門,女真人如潮水而來,衝向這座城池。

    城門關上之後,蔡靖跑下去,在混亂的軍陣裏找到了郭藥師,他身披大氅,手持鋼刀,半身是血,目光之中布滿血絲,猶如要擇人而噬的猛虎。蔡靖不敢問責,口中道:“將軍回來就好,將軍回來就好,隻要有將軍在,我們便能守住燕京……”

    郭藥師已經從馬上下來,扭頭望著他:“你不問我為何敗了?”

    “不管為何敗了,隻要能汲取教訓……”

    “我卻很想知道我為何敗了!”郭藥師吼了一聲,“你隨我來!我們去問!”

    他猛地轉身,領著親隨眾將往內城走去,其餘的兵將都已經開始自覺地到城牆上守衛,城外女真人的攻勢停了下來。蔡靖跟著郭藥師朝前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多時,到得城內一側的校場大營,這邊是張令徽等人的駐紮之地,營地中的守衛明顯有些戒備,有人迎上來試圖阻攔,然而郭藥師根本不予理會,身邊的人已經衝上去製服對方,不一會兒,隊伍如潮水般的壓進去。

    營地中央的那片校場上,張令徽、劉舜仁兩名將領明顯是在等著他的到來,兩邊軍人對峙,郭藥師徑直朝著對方兩人走去,張令徽才想要打招呼,郭藥師已經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劉舜仁隨後也衝過來試圖勸架,被郭藥師一拳打在小腹,另一拳從後背轟的砸下,將他打趴在地上,張令徽此時被打得退後了幾步,抬起頭又要說話,郭藥師走到他麵前就是一腳,將他踢飛出去。

    周圍劍拔弩張,然而在郭藥師的威壓之下,無人敢動手。

    “你們臨陣脫逃,出賣兄弟。”郭藥師走回自己人這邊,從侍從腰間拔出鋼刀,“我今日殺你們,你們可有話說?”

    蔡靖這才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張令徽卻從地上爬起來:“我有話說。”隨後指向蔡靖,“但有他在,我怎麼說?”

    郭藥師指著蔡靖怒吼而出:“就在他麵前說!”

    張令徽咬了咬牙:“好,你是大哥,你要我說我便說。武朝人不值得!他們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們守不住的!”

    “誰說我守不住!”郭藥師吼道,“我今日便要打敗完顏宗望了!”

    “大哥你隻能小挫完顏宗望!他們西麵還有完顏昌的大軍,後方還有更多!大哥你呢?你隻有常勝軍!你能守得了多少?武朝人不值得信任,大哥你忘了上次在這裏的大敗了?你忘了張覺怎麼死的了?他們隻知貪權斂財。武朝沒有男人啊!”

    郭藥師望著他,搖了搖頭:“可這次……是你們令我大敗……”

    張令徽道:“可若是大哥你勝了,你若是打得太慘,你若是殺了完顏宗望呢?大哥,我們手上隻有這麼多人,兄弟們不願與女真人為敵啊……”

    “是你的兄弟,還是隻有你是孬種!?”郭藥師揮了揮手,對著周圍密密麻麻的所有士兵。

    劉舜仁從旁邊過來:“大哥,這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的兄弟裏便有兩個孬種了。”郭藥師吸了一口氣,“你們急著往後撤。你們害怕沒有了投降的機會。你們急著給人當奴才,你們說武朝沒有男人,你們自己又怎麼能算是男人,你們往日裏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喜武朝。不喜張覺之事。可我豈會與你們一般……”

    郭藥師的聲音漸低。蔡靖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過得好半晌,他才見郭藥師雙肩抖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起來。抬起頭時,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垮了下去,目光與笑聲中,都滿是悲愴。

    蔡靖走過去說道:“幾位將軍,隻要戮力同心,燕京仍然可守,隻要守住了燕京,南方必有援軍……”話沒說完,停了下來,因為郭藥師偏過頭來,目光已經望定了他。

    他將蔡靖望了好一會兒,低聲歎息:“蔡大人,知不知道,你們武朝人,就如同疫病一般……”這句話說完,他的身形陡然暴起,張令徽原本見他歎息,以為事有轉機,靠近過來,這一下郭藥師的一腳再度踢在他的心口上,將他整個人踢得倒飛而出,跪在地上滑出好遠,口中嘩的噴出鮮血來。

    “知不知道你們讓我冤死多少兄弟——”

    郭藥師的聲音響徹整個營地。眼見張令徽被踢飛,劉舜仁退後兩步,而郭藥師隻是一揮刀,從身上割下一大片衣角,扔飛在天空中。

    “我會降的,但從今往後,我們恩斷義絕,不再是兄弟。”

    周圍無數的士兵看著這一幕。

    蔡靖衝上來:“郭將軍,你不能這樣……”

    郭藥師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扭頭道:“如今還能怎樣?蔡大人,降了吧。”

    “不對,郭將軍,你曾說過,隻要據城以守……”

    他話音未落,郭藥師砰的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打飛出去,落在一眾將領親隨的腳下。

    “我送了那麼多錢給你,你隻要會點頭就行了……”

    他口中低喃而出,摸了摸嘴巴,最後看了一眼這大營中的張令徽、劉舜仁,看了看前方眾多的兵將,隨後轉身朝外麵走去。風聲嗚咽,夜空之下巨大的城池,武朝人已在此經營兩年,付出無數銀兩,如今城池高聳而堅固,猶如雌伏的巨獸。城池東麵,女真人開始紮營,到得明天,他們將開始製作攻城器械,做長期攻堅的心理準備。

    一個人的野望,在這樣的夜裏,劃破長空,悄然而逝了。

    *************

    京城,相府之中混亂嘈雜,書房裏,寧毅帶來的所有資料,連同從戶部裏取來的許多文檔,都在這裏彙總歸類了。堯祖年、紀坤、聞人不二等人,便在這裏進行著各類的工作。

    “封郭藥師為燕王的詔書,估計要下了……”寧毅看著手中的文檔,一麵喝茶,一麵隨意地說話。

    “聖上害怕了。”將一份卷宗放上旁邊的架子,堯祖年低聲地說了一句,“女真人南下的消息一來,大家都知道不妙,但此時就封王……病急亂投醫啊。”

    紀坤道:“側麵來說,陛下對整個局勢的狀況,倒像是很清楚的。”

    “是啊,比我們更清楚的樣子……”寧毅皺了皺眉。

    說話之間,秦嗣源從門外進來,他看了看寧毅桌子上堆起來的東西:“這便是立恒之前所說的那些東西?”

    寧毅看了一眼,點一點頭:“嗯,戶部的地形、戶籍資料,連同竹記對北麵的勘察,所有不利於騎兵行進的山林地形,還有周圍村莊、鄉野轉移的初步預案……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沒什麼用了。”

    在女真人南侵的消息到達之初。相府之中就有過大量的預測和推演,其中的一種推演是最激進的。以女真人對遼人、遼人對武朝軍隊的實力對比來看,假如女真人發揮騎兵優勢瘋狂南進,當他突破燕京、雁門關兩地,接下來不取重鎮而隻劫掠鄉野,武朝人的軍隊將對於他們的前進無能為力,最終,唯一的會戰、決戰之地,隻會是汴梁城。

    這樣的推斷結果,隻能在內部說一下。沒有人敢拿到金殿上去。因為對方才開始南下。我們這邊就說:“放棄整個黃河以北吧,他們也許一點意義都沒有。”這在哪裏都是說不過去的,然而若真的要說,黃河以北的幾十萬軍隊能對女真人造成多大的阻攔。大家心中……似乎又一點信心都沒有。

    這是超越理智和戰術之上的東西了。但是在現實中。女真人對遼人的一次次勝利。似乎都是這種“不現實”的佐證。

    在“黃河以北意義不大”“金人唯一的戰略目標是汴梁”的前提下,寧毅讓竹記做了很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勘察黃河以北人群聚居區域的地形,歸總所有不利於馬戰的場所,以適應轉移民眾、糧食,進行堅壁清野的需要。他甚至根據戶部的許多資料做出了一個大轉移,在上千裏的範圍內堅壁清野、扼殺敵人後勤的預案。但當然,現在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因為沒人會跟他這樣玩。因為沒人理解將來也許會有一個“靖康之恥”。

    當然,他的預案,目前也隻是一個初步構想,做的還是不夠完善的。早幾天大家夥兒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彼此都是聰明人,隻能作為一個腦力風暴的空想提案來議論:對方的厲害在於,純騎兵的進攻,也許都不用考慮後勤保障。而自己這邊的問題在於,在一個經營了兩百多年的地方進行堅壁清野,先不說可能性的問題,單造成的損失也許就比輸掉這場戰爭還大。

    “現在或許有用了。”走進房間的秦嗣源歎了口氣,將一些發來的情報遞給大家看,隨後所有的人都已經沉默下來,聞人不二說了一句:“聖上這下……”隨後又警惕地沒有說下去。寧毅看完那些東西,坐回椅子上,哪怕曾經有過心理準備,此時也免不了心中翻騰:“開什麼玩笑……”

    情報大致歸納為三條:

    郭藥師在抵抗完顏宗望幾個時辰之後,兵敗如山,而後投誠金國。武朝人花大錢贖買回來,而後以整個燕雲為養分,辛辛苦苦經營了兩年多的燕京城,一夕之間易主,完顏宗望南下的道路上無險可守了。這個時候,女真東路軍估計已經奔往河北三鎮。

    而在西路,雁門關下數萬士兵被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率領的大軍衝散。他們沒有在攻克關隘上花太多時間,雁門關下除了鎮守此地的武勝軍,還有過去兩年招攬眾多遼人聚集起來的義勝軍。麵對著曾經毀滅他們整個國家的女真人,這些義勝軍並沒有表現出仇恨與戰鬥力,他們一齊反水,開門獻城,而後,雁門關到太原之間,太原往汴梁之間,幾乎已是一馬平川。

    雄關也好,堅城也好,猶如古代的箴言一般,到得最後,它們沒有一個是從外側被人攻破的。而為了預防女真南下,朝廷曾經做出大肆招攬遼國殘部的戰略,至此已接近徹底的失敗了。

    而第三條,童貫離開了太原,正在回京途中,與北上授予他樞密使之職全權統禦北防戰事的聖旨,擦身而過。

    雖然明白這個年代的女真人就跟開了掛一樣,但寧毅也未曾想過,一切竟真會如此之快,不過十天的時間,雁門關一線整個北防淪陷,女真人如同洪流一般的長驅直下了。

    “接下來,雁門關以南,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幾十萬軍隊駐守各地,哪怕他們再快,速度也不會快過之前的行軍了,我們還有時間。立恒,盡量整理你手頭的資料,到時候配合北麵的攔截,拖慢女真人的後勤,隻要聖上那邊點頭,北麵所有戶部官吏聽你調配,同時也讓你竹記的人加入幫忙,遷人進山,帶走糧食,集中誘餌,配合附近北麵軍隊作戰。”

    寧毅目光複雜,一旁堯祖年出聲道:“相爺,此時堅壁清野,風險未免太大。”眾人心中,大都能理解此事,哪怕心裏明白女真的厲害,哪怕第一線北防已全麵淪陷,後方還有幾十萬大軍,在開戰不過十天的現在提出清空北地,讓民眾失去居所,大的是扛不起的政治風險。說不定真有哪些人就把女真人擋在太原一線,把他們打敗了呢?幾十萬人,沒理由斷言他們的戰敗啊。

    “沒辦法了。”秦嗣源搖了搖頭,“好在聖上心裏……是有數的。我暫時不在朝堂上提,待會進宮,私下說給聖上聽,會獲準的。”

    寧毅點了點頭:“遷移順序盡量由北至南。”

    紀坤那邊也道:“擴大整個事情吧。楚國公回京也許是件好事,他不願意呆在太原,我們便為楚國公找理由。此戰核心一定會落在京城,因此國公爺提前回京坐鎮。現在聽起來危言聳聽了一點,但國公爺多半會收貨。咱們推他到風口浪尖。”

    聞人不二笑了起來,另一邊,寧毅收拾東西:“如果獲準,我準備北上。”

    堯祖年皺了皺眉:“立恒坐鎮京城不就行了嗎?”

    “最快速度的情報反饋,才有最高的效率,反正接收以後我也沒精力處理其他事情了,還是得到最近的地方看看才行。放心,一旦有危險,我會立刻逃跑。”

    “那我隨你北上。”聞人不二笑道,“反正你會立刻逃跑。”

    秦嗣源看著眾人,也笑了笑:“我準備進宮。這兩天便將事情定下來。”

    老人轉身離開房間,寧毅也笑了笑:“我先回去安頓一下。”與眾人告辭。

    原本戰事才剛剛開始,作為負責後勤的右相府,承擔的還是許多瑣碎而複雜的工作,但到得此時,緊迫感終於轟然壓下,人也得準備動起來了。而也就在這開戰的十餘天裏,黃河以北許多地方的居民,都開始在戰爭的威懾下拖家帶口地離開了居住地,這還是整個大遷徙中消息比較靈通的第一撥,無數的軍隊,正在飛快地往鋒線上、關隘上調動。

    戰爭是軍人的事情,普通的百姓隻得走開,或是在安靜中默然承受。而也是在這樣的氛圍裏,有一部分身為極為特殊的人,此時或三三兩兩,或孤身隻影,手持或刀或槍的不同的兵器,穿著或光鮮或破舊,或騎馬或乘舟或坐車,朝著預示死亡的戰局第一線,逆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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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3 08:03:25
第五七〇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上)
        
        
        從相府之中出來,往竹記的兩家店裡跑了一遍,回到家中,時間還早,寧毅便在庭院前後走了一圈。

        自從景翰十年過來京城住下,轉眼之間,已經是匆匆而又漫長的三年時光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時間裡,一個大家子已經連續搬了兩個地方,皆是因為家中住戶的增加導致的遷居。

        好在一來年輕人較能適應環境,二來,相府中人幫忙牽線的購房,原本的居住者多半有些底蘊。房舍在原主人的手中便經過精心的佈置、打理,待到買下後住進來,很快也就能將這裡當成一個家了。

        此時眾人居住的這處大院,原本屬於一位書畫皆精的儒學大家,房舍、院落的格局都十分講究,自有一股屬於雅緻雍容的精神氣在其中,寧毅等人住進來之後,樣子大體沒變,只是沒了原主人那麼多的規矩,氣氛便更加活潑自然了而已。

        秋時已至,庭院裡梧桐樹的葉子已經開始泛黃了,灑下的陽光與落蔭,也有著暖洋洋的氣息。文方文定等人對這樣的景象多半無感,寧毅卻很喜歡這樣的氛圍。一路走回內院,與一些家人微微點頭示意,由於知道最近北方的緊張局勢,也知道寧毅在相府中做事,這些家中丫鬟、或是弟妹之類的親屬,並不敢過多的打擾他。

        回到如今與檀兒居住的房間裡,作為家中的女主人,檀兒正在翻看著一些賬冊或是生意記錄,眼見他回來,便笑著迎了上來。同時讓娟兒倒來茶水:「北面的戰事有好轉了嗎?今天相府怎麼這麼早就放你回來了。」

        寧毅笑著說道:「有些事情要跟你說,先坐。」

        「嗯。」檀兒在床邊坐下。寧毅端著茶水,看了看外面,隨後去關上了門,房間裡稍稍的暗了下來。

        「消息剛剛過來。直接到秦相手上的,所以你還沒看到,北面戰事垮了。」寧毅大口大口地將茶水灌下去,「郭藥師敗了,雁門關義勝軍投降,打開了城門。女真人已經殺過第一道防線。」

        在寧毅接手密偵司的事情後,為了讓檀兒的力量也能發揮出來,也為了家中多一個主心骨,許多的情報在傳到他手上的同時,也會傳到檀兒這邊。眼下這些情報實在是因為太過震撼。還未下達,因此寧毅便只能說上一遍。聽了他的話,檀兒也皺起眉頭來:「那、那怎麼辦?朝廷有對策嗎?」

        「從雁門關往南,還有幾十萬的軍隊,也不能說是沒有對策。但是有一件事得做了,檀兒,你要帶著家裡人南撤,可以回江寧。也可以不回江寧,我們有錢,到有我們房子的地方先住著。但是……希望儘量撤過長江以南。這裡東西留著,事情過去以後,可以回來。」

        檀兒的目光已經嚴肅起來,她望著寧毅,想了片刻:「你們……相府的預期……這麼糟糕?」

        「在最壞的估計裡。」寧毅壓低了聲音,「京城不是沒有被攻破的可能。」

        「好。」檀兒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那你呢?還有文定文方他們?走嗎?如果守在京城,到時候有沒有機會跑出來?」

        「我要往北走。」

        房間裡安靜下來。

        「……什麼?」

        「兩個方面。」寧毅拉著凳子坐在檀兒的面前。身體微微往前躬,「我要負責北面堅壁清野的計劃。這個計劃非常麻煩。但該做的必須要做。按照現在的預期,在雁門關、太原一線,女真人仍然有步兵隊、輜重隊,他們的騎兵太厲害,但步兵就是我們的重點打擊對象。」

        「……打擊步兵,拖慢他們速度的同時,附近的居民撤入城市或者山野,配合軍隊在這些地方對女真人發起戰鬥,但是北面人太多了,堅壁清野效果有限,想要徹底打垮他們的補給幾乎不可能做到。不過,只考慮騎兵的話,如果流動作戰,他們頂多也只能有幾天的口糧,必須不斷劫掠。他們不可能在北面跟我們打消耗戰,所以必須考慮,他們速戰速決,直接進逼京城的可能性。」

        寧毅揮手比劃了一下:「騎兵隊如果真的抵達這裡,可以重新開始駐紮,劫掠到的糧食,也可以開始為攻城做準備,囤積起來,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在汴梁城下劫到足夠支持圍城的口糧。北面的堅壁清野,最終是為了增加他們前進的效率,為汴梁城周圍的肅清爭取時間。」

        「我跟秦相說了,為了政治上不至於被動,我會考慮由北往南的順序,但其實,必須是雙管齊下,這點秦相也是明白的。北面爭分奪秒,汴梁城周圍不動真格,但所有的準備立刻就要入手。整個事情非常大,我要保持居中坐鎮,以便有最快的反應速度最高的效率。檀兒,你能明白的。」

        兩人成為夫妻已有多年,自從取得彼此的體諒以來,許多的事情,兩人都能一塊兒做商量。寧毅的這番話,即是解釋,也是詢問,在做這樣一件大事的時候,希望能夠獲得家人的支持。然而此時抬起頭來,檀兒已經直起了身子,目光望著他,過得片刻,陡然搖了搖頭。

        寧毅手指摩挲了幾下:「檀兒,這是……必須要去做的。」

        「可這是打仗。」檀兒急促地說了一句。兩人之間自從成為夫妻,在最初的那段時間裡,檀兒確實有過強勢的一面,然而從皇商事件過去之後,至少在寧毅面前,檀兒便不再表現出女強人的姿態,方才坐在那兒,也僅僅是以妻子的神態傾聽而已,直到此時,眨著眼睛,目光焦急,才又顯出了曾經的某些神色來,「這次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至少呆在京城嗎?」

        「跟方臘、跟梁山,也未必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那是女真人,遼國都被他們打完了。」

        「你怎麼……」

        在寧毅心中,一直以來經歷的許多事情,確實沒什麼區別,料不到檀兒此時竟會反對起來。他站起身來。床邊的檀兒也在同時幾乎是一個激靈地站了起來,雙手抓住了寧毅的衣袖,彷彿是在下意識地揪住他,不讓他走掉一般。

        窗外隱約傳來家裡人走動的聲音,房間裡,寧毅嘆了口氣:「事情已經決定了啊。」他右手被檀兒揪住。伸出左手,摟住了她的身子,檀兒走過兩步,被他抱住了,眼睛眨了眨。卻已經濕潤起來。

        「我不是去送死,女真人這次南侵,兵力頂多就是十幾二十萬,他們講究速度,能掃過去的地方肯定不多。我消息這麼靈通,在城外周旋的餘地反而大,很安全的。」

        檀兒在他的懷裡只是搖頭。

        「還有,堅壁清野這件事情。不一定能奏到多少的效果,規模太大了。但是效果一定有一部分,不會完全沒有意義。戰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竹記有幾百人上千人可以參與到這次行動裡來,他們以前就受過按規章制度辦事的初步訓練,我給他們簡化步驟,制定規則。你可以想想,只要這些人在調度之下參與推動了一場上百萬人甚至幾百萬人的大遷移。不管結果如何,竹記的手上。都會多出一大批可以用的人才,北面的戶籍、地形、人群狀況我會瞭若指掌。有了他們,別說做生意,將來幹什麼都行,北面沒有任何家族勢力能壓得住我們……我們的敵人不止是這一次的女真,不是打退了他們就行的,相對女真人打垮遼國的那種認真,他們這一次的態度根本就是鬧著玩而已啊……」

        說到後半段時,寧毅已經壓低了聲音,他摟著妻子一面安撫,一面抽出右手來,沿著她的身體往上。抱緊她,摩挲著後背,而後逐漸地揉捏到胸口上,再去解開她的衣鈕,檀兒對他的動作自然不反抗,只是聽著他說話,偶爾無聲地搖頭。待到上衣被解開大半,胸口被丈夫伸手進去一陣之後,陡然掙紮了一下,往側面退出幾步,脫離了寧毅的懷抱。

        「但這次我還是不同意。」檀兒眼中泛著淚水,一如寧毅以往要出去進行兇險的事情時一般,只是往日裡她雖然也擔心,卻並不阻攔,這次有了不同的態度而已,「我是你的女人,你明明可以不去戰場的,你一定要去,你要我點頭什麼啊?」

        「我不是去戰場。」

        「你就是要去北邊,你別拿瞎話騙我,效率差一點就差一點,人死多一點就死多一點,我知道你可以呆在京城的。你要做事我支持你,平平白白的就有這麼大的危險,我不要你去。」

        她這樣說著,陡然間朝著門邊跑了過去,一面扣上衣鈕一面拉開門,朝著外面就喊了起來:「云竹、錦兒、小嬋,快來啊,相公要去戰場了——」

        寧毅根本料不到這一手,他也往那邊走過去,檀兒回過身來,目光望著他,左手、右手分別揩了一下眼淚,看著寧毅過來,陡然就跪在了寧毅的面前,這個時候寧曦也正搖搖晃晃地在院落那邊出現,寧毅順手便將檀兒抱了起來:「你幹什麼。」

        「我陪你呆在京城做事我不要你去。」

        妻子哽咽的說話之間,寧毅朝外面看去,整個院子內外,都已經開始混亂了起來,云竹等人都已經被驚動,跑過來了。

        北上之前,居然出現這樣的一幕。這絕對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

        北邊。

        雁門關到太原一帶,一片巨大的混亂正在蔓延。

        雁門關被破之後,被打散的武朝軍隊四散奔逃,沿途之中,一撥撥的士兵、將領又開始組成陣勢,或是駐守等待命令,或是往附近的大城集中。而女真人並沒有停下腳步,軍隊的鋒芒迅速擴大到周圍的縣鎮、城市。八月初三,距離雁門關二十里的忻州城剛剛被破。

        殺戮在城市之中蔓延過去,猶如淹沒覆蓋過去的潮水,潰敗不及的軍隊與原本城市中的部分居民組織起了零星的抵抗,隨後在這滅頂之災下被碾碎無蹤。

        這是過了雁門關之後的一座大城——當然。如果與太原府那樣的城市相比,這裡大概就只能算得上中小。由於接近雁門關,它的城防還是相對嚴密的,南來北往的商業繁榮了這裡,使得這裡有數萬的常住人口。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塊大肥肉了。

        北門,完顏希尹按著劍柄,帶領親兵的隊伍進入了忻州的街道,周圍殺人放火之聲絡繹不絕,蔓延開去。

        一雙眼睛。正在路旁一座坍塌的二層樓房裡,靜靜地盯著他……

        ……

        忻州城南面,士兵、百姓擁擠在城市道路中,瘋狂地往城外衝出去。後方的街市間,女真人已經推進過來。在街巷間展開摧枯拉朽的廝殺,一個擠滿了人的巷道中,三名女真騎士堵住了後路,手持長槍,朝著前方瘋狂地刺過去。

        鮮血飛灑而出,男人的叫聲、女人的叫聲、孩子的哭聲匯成一片,有的人試圖躲在下方,旋即被馬蹄踩碎了胳膊、踩碎了腦袋。也有人正踩著其他人的身體往牆壁的另一面爬,其中也有潰敗的士兵,手持鋼刀。眼看人群擠過去的速度太慢,舉起鋼刀開始殺人,然而後方長槍刺過來,還是將他們刺穿了身體。

        屍體與鮮血延綿了半條巷道的時候,一道身影陡然從牆上降下來,砰的一巴掌。拍碎了其中一名女真人的腦袋,旁邊一名女真騎兵的反應也是極快。長槍第一時間掃了過來,降下那人順手一揮。長槍嘩的落在他手上,轉了個方向,然後便是簡單的刷刷兩槍,兩名騎兵的腦袋瞬間被刺穿,腦漿與鮮血飈射在牆壁上。

        當巷道中的眾人看清楚來人竟是一名高齡老者時,那老者已經手持長槍,一勒韁繩,往巷道的那頭衝過去了,而一小隊的女真士兵正在那邊岔道口出現,來人一勒戰馬,那戰馬雙蹄轟的蹬了出去,將一名女真士兵踩成了肉泥,老人手中長槍狂舞,砸飛人、砸飛兵器、砸出鮮血,已經與周圍的女真士兵廝殺起來。

        長街這頭,擁擠的人群更加瘋狂地向前擠去,而在與他們相鄰的大街小巷中,女真人已經追上來,在某些地方,偶爾會形成小規模的抵抗,然而除了老人這種能打能殺能逃的大高手,抵抗通常在不久之後便被碾碎了,人的屍體或躺在路邊,或被刺穿在了長槍上……

        ……

        史進與幾名小弟坐在酒樓上,看著偶爾有陌生的行人、大車穿過縣城,又或是縣城之中的居民三三兩兩地打包要離開,去往太原之類的大城市。

        由北往南潰散的人群已經越來越多,其中也夾雜著原本武勝軍的士兵,帶來的都是壞消息。女真人破了雁門關,屠了朔州城,如今忻州大概也快沒了,義勝軍投降了女真,這些原本的遼人,連同女真人一齊打下來了。周圍的武朝軍隊沒一個能打的,武勝軍、董龐兒這些人全都靠不住,據說楚國公童貫在太原,因此大家都在朝著太原逃過去。

        酒樓已經不再營業,老闆也在收拾細軟打算走,史進是無所謂的,不至於害怕。在酒樓上看著這一切的時候,有人從下方上來,穿著江湖打扮的衣服,戴著斗笠,一共三個,看來都是綠林人。

        「這裡不賣酒了,老闆都打烊了。」小弟對那三人說了一聲。

        那三人看著這邊,然後拱了拱手:「兄弟只知道這裡,與人約好了見面,借地方歇一下。」

        小弟看了史進一眼,史進轉過頭去看下面,他無所謂,小弟也就不再說話。不多時,又有兩名綠林人過來,與對方三人見了禮,再過一陣,又有一個人來。

        六人竊竊私語,低聲說話,最後來的那人顯然是江湖上消息靈通的包打聽,身材輕靈,下盤功夫不錯,大概是專門傳消息的,跟其餘五人說著北面戰事的狀況,史進裝作不在意,耳朵卻在聽著。

        過得片刻,一個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人來勢洶洶,沒費力便破了朔州城……屠朔州時,老人便在那裡……召集眾位英雄幫手……周宗師已年屆八旬,猶能如此,我等大好年華……」

        其餘人便問:「周宗師如今在哪……」

        「能在周宗師身邊出力,我一輩子的福分……」

        史進站了起來,幾名小弟也要站起來,史進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坐下。他朝著那六人走過去,拱了拱手:「幾位兄弟,說的可是人稱鐵臂膀的周侗周宗師。」

        那六人看著他,然後也起身拱了拱手:「這位兄弟是……」

        「賤名有辱清聽,只是幾位若是要北上助周宗師一臂之力,可否帶上在下?」

        幾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兄弟,我等北上,可是送死,不是一時腦熱便能去的。」

        「我們搭搭手。」

        史進伸出右手,對面那人便也將手伸出來,兩人手碰在一起,那人猛地使力,手腕一轉,鷹爪往史進脈門上抓了過去,史進也是手掌一翻,任他抓上來,只是衣袖套出去,遮住了眾人的視野。片刻,那人手縮回去:「這位兄弟是高人,世上能稱周宗師的,自然便是周侗周前輩,只是兄弟武藝如此高強,又不願告知身份,莫非是周宗師的仇人?」

        「我也是漢人。」史進拱了拱手,片刻道,「在下乃有罪之人,只是在下的一位至親兄弟,乃是周宗師的親傳弟子,他的恩師在此,所以在下得去。」

        幾人笑起來:「道上混的,難有清白之身。」

        旁邊那身材輕靈之人道:「有兄弟這句是漢人,也就夠了。」

        七人在這裡又說了幾句,不多時,天色接近黃昏,七道身影離開了小縣城,一路策馬往北面過去,而附近官道之上,多的是南下逃離兵禍的行人,神色淒惶、延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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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7 08:08:24
第五七一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下)

    檀兒忽如其來的一聲叫喊,令得院子裡的眾人悉數被驚動了,雲竹與錦兒從側面的樓裡跑下來,旁邊的房間裡,還在坐月子的小嬋也隨著杏兒走了出來。

    「怎麼了……」雲竹跑過來抱起寧曦,拍打著他身上的灰塵。

    「去戰場……」

    「別添亂,回去!小嬋,叫你不要下床……」

    寧毅的呼喝聲中,房間裡,新生下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來,而更多的騷動還在外面,蘇文定等人也跑到了院門口,朝這邊看來。檀兒被寧毅按在門上,只是說:「相公要北上,他要去戰場。」聽得雲竹等人臉色上血色頓時褪去,只有錦兒遲疑著說道:「這次……能不去嗎……」她終究知道自己是妾室,檀兒在的時候,卻不好多說,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寧毅。

    「我這是去辦事,不是去戰場……」

    寧毅的辯解聲中,院門那邊傳來一個聲音:「二姐,我也去的。我們這是為國為民,你不該阻攔姐夫。」說話的卻是蘇文方。他話音未落,蘇檀兒猛地扭頭:「你閉嘴,你家中也要有孩子了,弟妹三個月身孕!」

    蘇文方抬著頭:「有大家小家。男兒保家衛國,原就是本分,我隨姐夫北上是好事!」他在往日裡,哪敢這樣跟蘇檀兒說話。

    寧毅揮手喝道:「你給我閉嘴。」

    蘇文方有些委屈:「姐夫……」而在他的身邊,最近才診斷出有身孕的女子拉著他的衣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看看寧毅,再看看丈夫蘇文方,一時間目光複雜,沒有出聲,待到院子裡寧毅再辯解了幾句,院門這邊,哭聲才陡然響了起來,然後也有蘇文定的妻子哽咽詢問的聲音:「你、你也去嗎?」

    「男兒保家衛國!這些事卻不是你們這些女人可以說話的,給我把這哭哭啼啼的小女兒嘴臉收起來。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而後哭聲猶如有感染力一般。更大範圍的響了起來。

    寧毅眼角狂跳,陡然衝向那邊院門處:「統統給我閉嘴!現在怎麼了!只是往北走一下而已,哭什麼哭!盼著你們丈夫死啊!」

    他在這個家裡,有著絕對的威嚴。這嚴厲的話語一出。周圍的家人都嚇得收斂了一些。文定文方得意地仰頭:「沒錯,誰說會死了,你們這些娘們……」

    「文定文方你們也給我閉嘴!」寧毅指了指他們。「讓她們哭!怎麼能不讓人哭!替你們哭是擔心你們,是心裡有你!能看到這一點就給我記在心裡面……什麼收拾她,看你二姐不收拾你們!」

    寧毅這番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絕對是前後矛盾且兩面三刀的行徑,只是眾人又都不好說什麼。他罵完一通,才吸了一口,環顧四周,語氣才真的嚴肅下來。

    「家裡人要出去做事,擔心是應有之義,但是你們二姐想多了,沒那麼危險!往日裡我幾十個人不也一樣幹掉了梁山?我們只是在戰場外圍做後勤,不會真的去戰場上。這是為了讓你們寬心才告訴你們實情,女真人是厲害,我又不跟他們面對面,你們怕什麼!」

    他說完這段,略停了停:「但不管我們是去幹什麼!女真人打過來了,我們都是要去迎敵的!你們的丈夫、兄弟,以前在江寧城,是一幫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褲公子哥!文方那傢伙現在還有點娘娘腔……但他們現在是男人了!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你們有孩子,以後就可以跟孩子說,他們的爹爹是什麼人,經過了什麼事情!你們可以負責自豪,我會負責把他們安全帶回來!到時候他們隨便一個分家出去,都可以當一根頂樑柱,撐起一個大家子!」

    「好了!」寧毅抬了抬手,「時間不多,這兩天就得走,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有什麼話好好說,想要哭給他們看的,也回去好好哭吧。不要在這裡一堆人鬧來鬧去,跟以前一樣的,哪有那麼誇張!都回去!我這邊還有自己的人要哄呢……」

    他歎了口氣,回過頭來,望著院子裡的幾個人:「好了,你們要哭給我看的話,我們自己到屋裡去哭好不好?」

    錦兒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你又不會有事,我才不會哭呢。」她臉上露出笑容來,只是眼淚還在不停掉,寧毅無奈地走過去,攬住她的身子,然後將幾個人全都拉回房間去……

    代縣北門街道。城市中戰鬥喧鬧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傳來。完顏希尹騎著戰馬,手臂按在劍柄上。

    刺殺忽如其來。

    陡然凝聚的殺氣彷彿稀薄了天光,阻隔了聲響,無聲的鋒芒夾著淒厲的殺意從路邊一座坍塌大半的小樓裡陡然射出,當眾人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經暴射直完顏希尹的戰馬前方,鋒芒當空斬下。

    完顏希尹的親衛之中,已經有一人從側後方陡然射出箭矢,另一人刷的擲出長槍,然而那一瞬間,眾人的反應似乎並不能趕上刺殺到來的速度,空中那人隨著鋒芒的劈下,尖銳的叫喊出聲:「哇呀——」淒厲而詭異的聲音竟猶如夜鴉啼鳴。

    完顏希尹身上的大氅呼嘯著展開在空中,下午的街道上,戰馬人立而起,半空中猶如爆起了一團日光。完顏希尹「哈」的一聲,拔劍揮斬,轅王金劍帶起金色光芒,與那淒厲喪死的氣息碰撞在空中。

    來襲的那名刺客被揮斬得飛退出去,卻是一名身材矮小的醜陋侏儒,手中一把兵器似刀似鐮。鋒銳無比。他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剛剛站起來,槍林已至。

    「啊——」

    他開口大叫,身形飛退,箭矢射穿他的肩膀,長槍跟隨而來,他揮刀猛砍,只在片刻之後,便被逼入路邊廢墟的死角中,幾柄長槍刺穿他的身體。幾乎將他整個挑了起來。他握著手中的鐮刀,目光望著完顏希尹,口中鮮血出來,猶在「啊——」的大叫。但隨後。那詭異的叫聲也消失了。

    這侏儒的身形矮小。力量也不夠,然而他一直練武,將刺殺之道練到巔峰。只希望能以一擊之力斬殺大將。只是一擊不中,也就死了。

    完顏希尹騎在馬上,望著這具屍體:「是武朝的綠林人,身手不錯,破城之後,將他掛在城門上。」

    他收起手中重劍,便有衛士領命而去。

    八月初三,無論如何,在這個下午,武朝綠林人刺殺的刀鋒,第一次遞至金國高層將領的身前。只是這名刺殺者的身份,一時間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不久之後,代縣南門,也就完全被女真人攻下,滿城不封刀的屠殺開始了。而在北面發生的這一切,也還只是金人南侵的,小小序曲而已。不久之後,他們便席捲而下,進逼古城忻州……

    雖然對寧毅的北上下意識地表現出了抗拒,但真的事到臨頭,女人能夠做的,除了哭泣與擔憂,並沒有更多的選擇。

    而對寧毅來說,雖然也曾經有過哪怕國破家亡,只要偏安一隅就好的想法,此時卻已經被推翻了,當事情真的壓過來,他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以去挑。到得最後,也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安撫身邊最重要的幾個家人。

    無論如何,過去一年以來的輕鬆與太平,從檀兒哭出來的那一刻起,確確實實的被某種東西所割裂了。此時回頭看,才頓時能夠感受到那種輕鬆悠閒中伴隨的珍貴與幸福。

    他甚至還沒來的及給自己與小嬋的孩子選好名字……

    夕陽西下,府中還沒有開飯,寧毅與檀兒到附近的街上走了走。院子附近有穿過城市的小河,小河上有石橋,周圍的行人不多,秋天的陽光照著葉子落在河裡,看著烏篷的小船從石橋下過去,檀兒便牽著他的手。周圍不遠處,則多有跟隨的護衛與家丁。

    「我原本……是想要更簡單一點的日子的。」檀兒笑了笑,「像江寧那樣就好,不用出門總是帶上很多人,怕別人打過來。可以悠閒地走,悠閒地看風景,相公你還記得吧,江寧那邊,家的附近也有這樣的橋,有時候你回來,我會在那兒遇上你……我第一次搬進這邊的時候就看到了,在心裡想,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到橋這裡散步,然後看到你從橋的那頭走過來……」

    竹記的事情、寧毅身上的事情越背越大之後,家裡人出門也得帶上護衛保鏢,回家則大都坐著馬車,會在外面散步的機會,已經幾近於無。寧毅低了低頭,檀兒則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相公你要做的事情,我什麼都支持你。可只有一點,我心裡不明白,天下事,是天下人做的,為何……相公你的心裡就有那麼多的緊迫感,就像這次,你呆在京城,明明也是可以做的,效率肯定會差,但差一點就差一點啊。在家裡的時候,雲竹她們的面前,我不敢這樣問你,可我不明白啊……」

    寧毅握住她的手緊了緊,沉默片刻之後,歎了口氣,低喃道:「我想去看看戰場……」

    「嗯?」檀兒扭頭望著他。

    寧毅笑著會望,目光清澈:「你知道燕京城破之前,郭藥師抵擋了多久嗎?」

    檀兒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個。

    「他抵擋了五個時辰,與完顏宗望勢均力敵地打了五個時辰,如果沒有變化,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他甚至有可能打敗完顏宗望。」寧毅說了下去,「我們在郭藥師的身邊安排有人,沒有到可以左右他或者殺了他的程度,但可以知道整個事情的原貌。張令徽、劉舜仁在戰場上抽身,想要投降,但郭藥師是真的想打勝的,這一敗之後,他回到燕京,如果據城以守,也是可以守上一段時間的,但他立刻就投降了,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什麼?」檀兒問了一句,不過她心裡可能根本不在乎。

    「從張覺死後,投降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糟心事發生,他可以打,但因為兩個兄弟決定降,無法改變,他立刻就知道,打下去沒有意義。從……可能是張覺死後,他心裡就明明白白的,不看好武朝。」

    寧毅笑了笑:「另外,戰事一開始,宮裡的那位,就準備封郭藥師為燕王,你能想到這又是什麼意思?」

    檀兒目光疑惑,寧毅頓了頓,接著說下去:「朝堂中所有人都大概看出來了,宮裡的那位……害怕了,被嚇破膽了。當然他自己可能發現不了,但病急亂投醫,郭藥師還沒打勝,就直接封燕王,他說是千金買骨,但其他人怎麼辦?沒有這個先例,世鎮西夏的西軍又怎麼辦,跟種師道他們怎麼交代。他害怕了,手上的籌碼,一股腦就要放上去……而在宮裡那位之後,童貫直接扔掉太原回京,他準備回來的時候,估計雁門關、燕京城都還沒破呢……」

    檀兒沉默片刻:「他們……」

    「宮裡的皇上、掌軍隊的大臣、邊關第一線的將領……」寧毅笑了笑,「他們全都不相信武朝能贏。呵,至少這個時候,他們都變成最稱職的預言家了。好嘛,嘴巴裡可以說歌舞昇平,各種混賬事情,大家心裡,多少還是有數的……」

    察覺到寧毅口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檀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寧毅握著她的手。

    「當然,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一個國家,再怎麼垮,也有一段時間可以拖延,但在最小的概率裡,他們確實有可能一路殺過來,打破京城,甚至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滅掉整個武朝。到時候,所有人可能都逃不過去了。」他頓了頓,「這個可能性,畢竟是有的。」

    「我在乎的只有你們,說到底,就是家裡的這些人。」寧毅牽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笑了笑,「這世上的人幾千萬上億,我希望他們能過好。但說句實在的,如果事情無法挽回,就算幾千萬人全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回來好好的過日子。可如果金兵真的破了汴梁,或者破了江寧,追得我們無處可逃的時候,真落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怎麼辦?」

    「做不到什麼事情也就罷了,但我現在是能做到的,我怎麼能把你們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這麼一群不靠譜的人身上?」他將檀兒的手指一根根地彎曲起來,握起拳頭,然後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裡,女子的手不大,這個時候,眼前妻子的身形,似乎也顯得小小的,他笑起來,「所以我要去戰場看看……」

    從頭到尾,寧毅是堅信人的努力與能力的人,人有擅長之事,也有不擅長之事,但如果肯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擅長之事就能將不擅長之事容納下去,因此他也要去到戰場的第一線,去看去聽去感受。只因不想將珍視之物寄托於他人之手,人總得付出自己的努力。

    女子摟住男子的身體,夕陽照射過秋葉的剪影,將兩道身形融為一體。夏日的雷聲已經過去了,這是初秋之中的,最後的溫暖。接下來,便是冰冷的殺戮,與的血河。

    他在八月初四對家中的事物做了一整天的安排,同時已經對北面的竹記發出命令。下午,他也見了師師一面,當天的傍晚,寧毅辭別相府與家中眾人,離開仍舊安詳的、閃耀萬家燈火的汴梁城,偕同聞人不二。啟程北上……

    北面,史進等人越過忻州城,屬於戰爭那混亂、殘酷、血腥而又荒蕪的景象,在他們的眼前呈現開來,而後,便是無數的、敵人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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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7 08:08:49
第五七二章 洪流(上)

    風行草偃。

    時間雖然進入秋天,但空氣中的溫度並未降下去,過了忻州城以後,道路上、山野間能夠見到的行人漸少,風裡偶爾傳來焦臭的氣息,史進知道,那是被火焰燒過的屍體的氣味。

    金人尚未過來,但這次在雁門關歸順女真人的、屬於義勝軍的前鋒,已經一撥一撥地肆虐於忻州城附近的地界了。史進等七人從忻州城過去時,整個城市已經開始戒嚴,潰散的武勝軍與附近武威軍的半數都已經進入忻州,預備籍著城防堅守,伺機出擊。只是在另一邊的道路上,更多的人還在持續往南,希望可以進入太原這樣的大城。

    作為綠林中人,史進等人的速度並不慢,當天傍晚啟程,沿官道北上,進入深夜時,道路上已經擁堵起來,他們繞了一些路,子夜時分越過忻州城,大量的官兵正從城門進去,火把延綿,照亮整個城市,也照亮古老的城牆,哭喊聲與擾攘的混亂使得這樣的夜晚如同白天一樣喧囂。然而過了忻州,光就逐漸滅了,七人猶如進入了蠻荒的古境,謹慎地選擇著道路,放慢了速度。

    凌晨去往天亮的過程裡,山麓之間異常沉默,偶爾能看到一兩點火把的光芒,大概是在附近山嶺間走動的鄉民,已經被大部隊落下了,卻仍然在往南面逃亡。他們或許並不安全,但至少,在這樣的深夜裡,大部隊是不會再行動了。

    再往前行,偶爾能嗅到燒焦的屍體,是昨日傍晚左右留下的痕跡。凌晨的山野間已漸漸湧起霧氣。接近清晨,白霧相接、延綿開去,眾人牽著馬悄悄走下一道山崗時,看見前面的霧氣中隱隱燃起紅光。

    那是火焰燃燒的跡象,卻並沒有人聲。他們如同海裡的航船在霧裡往前走,燒焦的氣味便愈發濃重了。走在前方的人首先發現屍體,倒在環繞村莊的小溪流裡,前方有不寬的石橋,石橋往前,巨木上吊著死去的人。更前方的景物逐漸清晰。小半個村莊還在燃燒,但更多的,已經被燒成餘燼了。

    燒焦的、未曾燒焦的屍體觸目驚心地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個已經被屠殺掉,而後燃燒了大半晚的山村。

    沒有活人。

    前方的一些房屋已經坍塌。穿過村莊的道路也被堵死,他們繞著村莊默默而行,浮動的霧氣裡,旁邊的村莊廢墟燃燒著火焰,在他們走過時,還有燃燒殆盡的房舍坍塌下去,揚起白煙,就如同海面上被劫持後正在燃燒著沉沒的巨大航船。

    霧氣之中。七個人牽著馬,在前行的過程裡也出奇的沒有說話。在綠林中混的人,手上或多或少的見過血。似史進這樣,在梁山上見過屠殺的人,其餘六人之中或許也有。但或許沒有任何景象,能夠如此強烈地給予他們“沉沒”的感覺。相對於舉國而來的毀滅力量,沒有任何單一的軍隊、土匪可以造成如此強烈的毀滅感,因為大家能夠明白。同樣的景象,此時或許還發生在周圍的許多地方。

    “這次金狗南下。這西邊一路指揮的大將,乃是粘罕。”

    過了村莊以後。走在前方,那名身材精瘦的包打聽才如此的低聲開口,他的名字叫錢飛,在雁門關一帶奔走,也是頗有些名氣的,而所謂粘罕,便是完顏宗翰的女真本名。

    “周宗師自從身在北面時便一路跟著這路大軍,就為了探清他們的虛實。粘罕在金國朝廷上,數一數二的厲害,咱們若能殺了他,這一路大軍的圍,也就能解了。”

    七人之中,除史進、錢飛外,其餘五人分成兩撥,三人一撥是最初到那酒樓上的,看來已在綠林中混過不少時間,分別叫做“赤銅手”韋豹、“重劍”方崖和“鐵鉤子”陳秀清。另兩人則相對年輕些,兩人一刀一劍,據說還有些暗器功夫,被稱作“河北雙英”,一名陳戲,一名唐祖漢,不過看起來也並非是有太大名頭的人。據他們所說,乃是聽了竹記的說書,覺得俠之大者,就該為國為民,於是聽到女真人南下的消息後,便覺得該來擋一擋,做些事情。

    一時的腦熱難掩手底下的不紮實,對於史進來說,六人之中,除了錢飛的輕功,其餘幾人的功夫,在江湖上頂多中等、或者中下,甚至於那“河北雙英”兩人,心性上也不怎麼紮實,過了忻州城之後,情緒裡便明顯有些神經質起來。但在此時,也難以要求得更多了。

    陽光升起來時,他們聽到了馬蹄響起、震動地面的聲音。那包打聽的錢飛道:“代縣就要到了。”幾人將馬暫時的留在樹林裡,一路往前,摸到樹林邊緣時,便能隱約看到遠處的城牆。

    一支金人的馬隊,從外面的道路上飛馳而過,而遠處城牆上駐守的,也已經是女真的士兵了。

    煙柱從城市裡冒出來,升上天空,那邊的縣城裡,傳來各種各樣細碎的響動,像是有無數人在其中竊竊私語,有慘叫有尖嚎。幾人趴在草叢中聽了片刻,錢飛的拳頭砸在地上:“城被占了……”

    “周老前輩……該怎麼聯絡。”唐祖漢焦慮地問道。

    錢飛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南下時,是我的師父與周前輩有聯繫,如今這樣的兵凶戰危,也不知道周前輩如今在什麼地方,若他在城裡……我們也許得等到天黑才能進去尋他……”

    “女真人在屠城。”陳秀清咬牙說出這句話來,“進去了又怎樣,能找得到周前輩?”

    “總得看看試試。”

    “我們繞城看看,周圍有沒有什麼好進去的豁口……”史進壓低了聲音,在草叢裡往後爬。幾人接受了他的想法,退入樹林,環繞過去。

    或許是因為女真人完全佔據城池後。還衝出來到周圍殺了一遍,這樹林裡也有人跑過的痕跡,偶爾看見箭矢插在地上,偶爾也有屍體暴露在草叢中,血腥的氣息瀰漫。偶爾似乎也有女真的小隊在樹林裡走動。好在幾人都有功夫,錢飛在輕功、匿形上的造詣頗高,史進則內功深厚,要避開這些無聊的巡邏者並不困難。只是望見代縣南門時,驚人的一幕才又出現在眼前。

    南門的口子上,全是堆起的平民屍體。看來足有數百具之多,血腥氣已經染紅了道路,甚至在路邊推成小型的泥沼。也有被插在、吊在旗杆或城門上的。一看到這樣的景象,“河北雙英”中的唐祖漢甚至摀住了嘴,差點吐出來。錢飛在樹的陰影裡極目遠眺,片刻後,眾人才見他跪了下來,流著眼淚,緩緩磕頭。

    “城門上的……是我師父……”他只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幾人之中,唯有史進功力最高,能夠看清楚掛在城門上的那些屍首。但他也並不知道,錢飛口中的師父,乃是城門上那幾乎被砍做兩截的、侏儒的屍身。

    也在此時。便聽得城牆上傳來聲音,而後,兩名被剝光了的白花花的身體被城牆上的女真人大叫著推下城來,掉到城下摔死了。

    錢飛牙關緊咬,低聲道:“我們再走,看看附近有沒有能進去的地方……”

    於是便又是一陣繞路。但附近終究找不到能在白天進去的地方,他們在附近的林子裡隱匿起來。偶爾錢飛等人便過去城牆附近看動靜。城市中正在進行的屠殺隨著日光的升高愈發清晰,遠遠的傳來。猶如與地獄一牆之隔的響動聲。不知道城破之後,有多少人正在城市中被搜出來,被殺掉,被凌辱被姦淫。就連史進到得此時也只能咬緊牙關,中午時分,便聽得那“河北雙英”商量著要出去殺女真人。

    “他們總有走散的,我去跟他們拼了……”

    “殺一個算一個,殺兩個算一雙,我受不了這個……”

    錢飛雙手握拳:“有意義嗎?有意義嗎?”

    “反正打成這個樣子,我們也找不到周宗師,他若在城裡,此時說不定也就、也就……”

    幾人雖然這樣說著,但終究沒有真的衝出去拚命。到得下午時分,陽光從樹隙間照射下來,史進抬頭看著,忽然對自己這一時腦熱的北上覺得有些茫然。他固然想過自己會在戰爭中戰死的情況,也想過自己掉頭逃跑的可能,但眼下隨著這錢飛等人上來了,卻找不到想見的周侗,實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想要見周侗,是對於林兄弟一絲義氣的牽掛,但就算真見到,也未必能說點什麼。拚命或是逃跑他都能接受,就是待在這裡不知道該幹什麼,顯得有點傻,特別是在周圍這樣環境裡,女真人正在屠城,每一刻每一刻都有很多人死的情況下,不知道該幹什麼,就尤其顯得傻了。

    要不然不找周侗,甩掉這些人算了。到時候無論自己掉頭還是拚命,還是潛入城去,都會簡單得多。心中泛起這樣的念頭。此時錢飛與韋豹、方崖、陳秀清幾人已經去探城牆那邊的虛實,便聽得大地的震動逐漸傳來。

    史進與“河北雙英”連忙趕去樹林邊緣,卻只找到了錢飛一人,視野側面,女真人的旌旗從代縣南門而出,騎兵隊的陣型蔓延,猶如戰馬與旌旗的巨大洪流。史進向錢飛問及三人的行蹤,錢飛道:“女真人出城,這是要去打忻州了,他們三人繞到其它地方,看有沒有女真人撤了城防的地方。”

    “城防沒有撤。”史進望著城牆上的巡邏士兵,低聲道,“出來的只是一部分人,裡面的還在接著殺人,不到晚上……恐怕還是進不去。”

    錢飛默默點頭。他們幾人躲在陰影裡,距離出城往南的女真人大隊真是不遠,就這樣看了許久,又見到後方有百姓被驅趕出來。這些人大都被長繩子捆住雙手,男女老幼都有,被一串一串的連著,女真人的騎兵便用鞭子拚命驅趕他們,哭泣的聲音嗡嗡嗡的籠罩整片空氣。淒涼的景象使得人真的有種想要衝出去的*。

    史進看了一陣,咬緊牙關,雙手按住“河北雙英”的肩膀。低聲道:“我們走,回去……”

    回到之前躲避的地方,幾人仍在忍得渾身發抖。然而另外三人還沒回來,過了一陣子,便聽得騷亂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有人在喊:“走!走!呀啊——”史進聽出來,卻是三人中的“重劍”方崖。

    他們提著兵器往那邊衝了過去,另一側卻也是樹林的邊緣了,那卻是一個山石崎嶇的土坡,幾人衝過來時,看見“重劍”方崖、“鐵鉤子”陳秀青。正帶著另外兩個人朝上方跑來。那兩人一男一女,看來都是平民,男的渾身是血,女的衣衫襤褸,只將將能夠蔽體。後方衝上來圍繞他們的。卻是五名女真騎兵,其中一人手上,提了一顆人頭。

    “赤銅手”韋豹的頭。

    抵達代縣,甚至還沒有進去,一名同伴已經死了,雖然知道這些人的武藝未必非常高強,但在人的心中,也難免有種師出無果的挫敗感。

    “河北雙英”大喊一聲。齊齊衝了出去。史進一咬牙,幾步就已經飛躍過兩人身前,朝著下方飛奔。五名女真騎兵眼見有援手來。其中一人陡然放出一支響箭,飛上天空炸開。當是時,“重劍”方崖被一名直衝而來的騎兵揮槍一撞,吐血飛起在半空中,另一邊,史進也已經從山坡上疾衝而至。一名女真騎兵揮槍而出,史進飛躍在半空中。身形如同猿猴般的縮成一團,接著陡然炸開!

    砰的一聲。那女真騎兵被他帶著巨大衝勢的一棍捅飛出去,五臟六腑應該都已經碎了。原本橫起身形的戰馬被這一棒的威力帶動,竟站不穩腳步,一個踉蹌轟隆隆的沿著山坡滾下去,無數灰塵與碎石濺起。

    “速戰速決!”

    知道對方發了響箭,周圍的女真巡邏隊立刻就能過來,史進一聲低喝,在灰塵之中揮舞長棍,直衝而上,錢飛、“河北雙英”也已經衝了過來,連同“鐵鉤子”陳秀青與其餘四騎廝殺陡然交手。

    戰場廝殺,勝負不過幾息,轉瞬即分。錢飛與陳秀清幾乎同時出手,幹掉一名騎兵,陳戲、唐祖漢也將一名女真人打下馬來。史進則是獨戰兩人,他將一人戳下馬來,另一名騎兵高速衝至,史進與他的長槍錯身而過,木製棍棒在對方身上猛地一棒砸得粉碎,將對方砸得在空中翻了幾翻才轟隆隆的落地。史進搶過長槍,回頭便將另一名被打下馬的騎兵刺死在地上。

    他轉頭看時,卻見“河北雙英”中的陳戲正呆呆地站在不遠處。他與唐祖漢打下了一名女真騎兵,對方卻也是悍勇無比,拔刀便衝,兩人聯手令得唐祖漢一刀砍上了對方的頭顱,此時那大刀還嵌在死去的女真人的頭上,而對方遞出的一刀砍斷了陳戲的右手,此時鮮血從斷口裡噴出來,旁邊的唐祖漢看得不知所措,陳戲也呆呆地站著,看看自己的肩膀,看看地上握著劍的手臂,陽光照射下來,他身體踉蹌了一下,往後坐倒。

    史進衝上去,狠狠點了他斷臂附近的幾處穴位,然後從衣服上撕出布條狠狠地給他紮住肩膀上的斷口。陳戲猶然呆滯反應不過來。不遠處“鐵鉤子”陳秀青正大口喘息著跟錢飛、跟這邊的史進說話:“我我我……我們去看城牆……看見這些女真人在作惡……他們只有六個人,我們以為一定能打贏的,我們以為……”

    他們是三個人一齊過來,然而到得此時,韋豹、方崖便都已經死了,剩下他一個人。史進回頭喝道:“騎馬!快走!”錢飛已經翻身上了一匹戰馬,陳秀青在緊張中,也翻身騎上一匹馬,陳戲用左手指著地上的斷臂:“我的手、我的手……”

    “你的手沒了!”史進喝了一聲,又朝唐祖漢道,“帶他快跑!”遠處,箭矢嗖的往這邊飛來!大約十餘騎的女真巡邏者已經衝來了。

    史進抓著搶來的長槍翻身上馬,唐祖漢也連忙帶著陳戲上馬,陳戲帶著哭腔,言語急促:“我的手啊、我的手啊……”彷彿渾然不知斷臂的流血已經浸透半個身子。

    錢飛策馬而出,抓起土坡上那名衣衫襤褸的女子橫在馬上,史進也衝過去,伸手要抓另一名渾身染血的男子。卻陡然抓了個空,定睛看時,那男子的背後被射進去一箭,已經倒在地上,沒有動靜了。

    史進一勒戰馬。望定了女真衝來的十餘騎,對方張弓射箭,史進舞起長槍,嘩嘩嘩的將箭矢打掉,對著陳戲等人低喝幾聲,使了幾個眼色。待到他們奔跑遠去,才掉轉馬頭,朝著微有變化的另一個方向奔跑而去。

    不多時,那女真的巡邏隊伍分成兩隊,而人數較多的一隊。朝著史進逃亡的方向跟隨而來。

    戰馬追、逃、廝殺,奔入山間。而在與他們並行的道路上,一支可怖的女真軍隊,正浩浩湯湯的朝著忻州城的方向,南下而去,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裹挾其中,每一刻。都有人在鞭打與哭泣中死去。

    *************

    夜晚,夕陽已經沉落天際。星星帶來的微光中,女真的騎士立於山間。手持鋼刀,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動靜,某一刻,他陡然朝著某個方向,揮手彎弓,馬蹄聲疾馳而來。戰馬的身影轟然衝出,與他胯下的戰馬狠狠衝撞在一起。兩匹戰馬在黑暗中撞起沉悶的聲響。箭矢帶著血光飛出去,竄入夜空。兩匹戰馬上的騎士也都被撞飛而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站了起來。

    女真的戰士手握鋼刀,對面的男子站起來,卻活動了一下手臂,他身形結實、高大、勻稱,身上也有傷,嘴角有鮮血,卻是赤手空拳地朝著這邊走來。女真戰士“哇”的一聲大喝,揮刀衝來,兩道身影在星光下撞在一起,只是兩下猛烈的交手,鋼刀易主,原本赤手空拳的高大漢人砰砰砰砰的連續揮了五六刀,每一刀都直接揮在了對方的身上。

    那女真人的身上就像是被斬出了血浪一般爆開,待到他倒在地上,對方揮刀的速度才慢下來,又照著地上的屍體揮了幾刀,方才停下來。

    “九紋龍”史進。他在山嶺間擦了擦鋼刀上的鮮血,收在身上,又去看那兩匹戰馬時,才發現劇烈碰撞後的兩匹馬都受了傷,倒在血泊裡沒法走了。他嘆了口氣,扭頭辨認方向,隨後朝著忻州的方向走去。

    方才奔逃的過程裡,他一個一個的殺光了所有跟在他背後的女真騎兵,其中還有兩名新加入追捕的女真斥候,雖然也受了傷,但畢竟並不嚴重。就這樣一路而下,不遠處山嶺的輪廓中,依稀可見在側下方的地方,早晨見過的、那燃燒後的村子的廢墟,現在它已經不帶火光,黑暗之中,像是一座墳墓了。

    史進一路穿山過嶺,中途遇上兩名女真斥候,竟又被他殺了,搶了一匹馬在山裡走。到得一處林地時,陡然察覺到一點什麼,他勒馬停下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一道身影躍下,竟是那負責包打聽的錢飛。

    兩人對望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錢飛在前頭帶路,史進跟著進去。林子裡的一片地方,史進見到了逃跑的幾個人。陳秀青在黑暗裡縮成一團,望著前方的一具屍體,那屍體卻是被救下的那名女子的,她將一把刀刺進自己的胸口,看來是自殺。不遠處,“河北雙英”中手臂已經斷了的陳戲躺在樹下,唐祖漢呆呆地坐在旁邊。

    看見武藝高強的史進悄然而來,陳秀青、唐祖漢的情緒似乎都清醒了一點。史進看了看女子自殺的屍體,陳秀青在黑暗裡望瞭望他:“我們、我們一個人都沒救到……一個都沒救到……”

    錢飛在旁邊低聲說了幾句,其實他不解釋史進也能想到。那女子先前衣不蔽體,即便受了那樣的凌辱,也仍然在拚命逃跑,可跑到這裡時,能夠安靜下來想清楚了,卻自殺了,到頭來,“赤銅手”韋豹與“重劍”方崖這兩人,看來死得便沒了價值。

    史進也不好說什麼,往陳戲、唐祖漢那邊過去。陳戲的手臂已斷,但看來已經做了包紮,仍舊有一口氣。史進瞧了片刻,他竟然又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了看周圍的人,聲音虛弱而沙啞地開口道:“我沒用了,殺了我吧……我沒用了……”

    史進背好身上的鋼刀,拿起一把長槍,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道:“這就是打仗。”

    昨晚還是七個人上來,什麼都還沒做,只剩五個活人了,其中一個手臂也斷了。可無論如何,這就是戰場,下午還覺得空虛、不知道所行為何的史進到此時卻已然清清楚楚了。這便是打仗,女真人的軍隊還在如洪流般的南下,零零散散,還有無數的斥候環繞,有無數人想要抵抗,有無數人會就這樣被碾碎,這樣的局勢中,一人或是幾人的力量,真是渺小難言。

    “你活著,將來也許有用。這就是打仗。”史進握緊了手中的長槍,“我要去忻州。”

    錢飛看著他:“去幫守城嗎?”

    “代縣已經破了,而且也不夠大,忻州城夠大了。破城之後,必有巷戰,此時情況最為混亂,粘罕若是進城,我們才有刺殺他的可能。”史進說道,“周宗師若是沒死,有想要有最好的機會,可能也會在那裡。無論如何,我想去見見他。”

    陳秀青與唐祖漢朝這邊望過來,錢飛沉默半晌,吸了一口氣,望向史進:“我本想回代縣,想辦法將師父的身體救下安葬,但你說的有道理……我隨你去。”

    星光之下,匯在血腥洪流之中的小小念頭,就這樣被決定了……

    ps:平安夜,碼到現在了,我果然太屌絲……

    無論如何,這一章將近六千七百字。嗯,大家聖誕快樂^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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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7 08:09:11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2-27 10:29 編輯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五七三章 洪流(下)



    八月初四的這天夜裡,史進等人一路折回忻州,穿山過嶺。淩晨時分,山野間擦身而過的女真斥候逐漸多起來,意味著他們越過了女真數 萬軍隊暫時駐紮的山嶺,那是由代縣往忻州官道附近的一處山口,越過遮蔽視野的山嶺,都能夠隱約看見升上天空的篝火光芒,俯身於地面,能夠感覺到數萬人馬在 夜裡仍能帶來的嗡嗡響動。

    空氣之中,甚至隱約有哭聲。

    初五淩晨,他們便已趕到忻州,此時忻州城北門已閉,南門開著,進入士兵並且放走平民。女真軍隊往南面而來的消息此時也已經傳至忻州,史進他們幾乎是貼著閉城的最後一刻進入忻州的,這時城內已經混亂成一團了。

    金** 隊的猝然南下,在整個武朝的範圍裡,已經掀起巨大的波瀾,但對於普通的民眾而言,所能得到的資訊,又往往是各種各樣,五花八門。即便女真人已經破了雁門關一路南下,大部分人仍然無法準確理解其中的涵義,有願意走的,更多的則是在短時間內無法做出舉家逃離決定的人,心中惴惴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而由於大量難民、數萬軍隊的湧入,以及一部分原居民離開引起的恐慌,城市裡的大量生態,都在迅速往無序的方向傾斜。

    難民湧入城中開始向官府要吃的,一部分人眼見城中居民的逃離,便開始佔據空出來的房屋,恐慌之中的摩擦導致了大量的打架鬥毆。城內的幾個幫派暗地裡的矛盾開始激化。軍隊只在乎城內不至於大亂,卻不會理會細節上的事情,他們徵用了城北的大量房屋,開始拆毀城牆附近的房屋製作滾木礌石,也有不少熱血的民眾參與其中,在城牆上囤積起守城的物資。

    錢飛在附近地方還是有些關係的,他迅速找到了官府中的熟人,將史進、陳秀青安排進守城的民夫隊伍裡——至於“河北雙英”兩人,由於陳戲的右手已斷,無法進行快速的行動。唐祖漢必須照顧同伴。兩人便與史進等人脫隊了。江湖聚散如浮萍,此去之後,大家應該都很難再見。

    來不及做太多的事情,史進等人在民夫隊伍裡幫忙拆房。鞏固防禦。而在初六這天。第一批的女真軍隊,抵達忻州西北面的山坡,此後。馬隊、步兵隊、一批一批壓著平民俘虜的義勝軍隊伍,從北面的各個方向,往忻州城這裡聚集過來。

    從忻州城牆上望過去,對面的原野、山坡上,一批批聚集而來的身影逐漸匯成數萬人的規模,漫山遍野的延綿開去。在女真人軍陣的側前方,大量的武朝平民被聚集起來,不時有負責看守的馬隊穿行而過,朝人群裡揮起鞭子,甚至揮去鋼刀,在人群裡的男男女女身上帶起血肉來。哭泣之中,那黑壓壓的一片,猶如巨大的牛羊群。

    步伐踉蹌的老者、面無人色的孩子、抱著繈褓的婦人、渾身是血的青壯甚至是已經死去的人的屍體,大多都被繩子一片一片的牽著。富商、官員、士兵、平民,在那黑 壓壓的隊伍裡,一個一個衣衫襤褸的發出低泣的聲音——由於女真人的喝罵與打殺,敢大聲哭泣的人反而不多,偶爾有一兩個,便被附近的女真射手一箭射死了—— 饒是如此,大片大片的哭泣還是匯成了淒慘無比的聲浪,傳到忻州城牆上來。

    城牆上的守軍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而在這天下午,外城的這一片也有過片刻的騷亂,是一名年輕的將領想要領兵出擊,被守城的主將給罵了回去。史進在城牆一角準備滾木,也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女真的軍隊,原本組成義勝軍的遼人,都還在不斷地聚集,附近被抓捕、驅趕過來的平民也愈發的增多。這天夜裡,城外的女真軍隊甚至沒有大規模的紮帳篷,他們在軍陣後方的山野間準備攻城的雲梯,也等待後續軍隊運來的器械,而大量的女真人就那樣睡在原野、山坡上,枕戈待旦。

    火光延綿,這天晚上女真軍隊一批批的聚集從頭到尾都沒有停過,騎兵斥候們舉著火把繞城而走,簡單的預防武朝軍隊的出擊。第二天清晨,空氣中還漾著薄霧的時候,完顏宗翰在山坡上看著周圍的狀況,然後揮了揮手。

    “進攻。”他說。

    女真人吹響了號角。

    **************

    劇烈的痛疼到得現在,似乎已經漸漸的麻木,寒意降臨到身上,仿佛也已經沒有感覺了,喧鬧的聲音響起來時,他被拖得站了起來,擠著往前走。空氣裡漾著薄霧,遠遠的,是忻州的城牆,女真人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他叫武成,是代縣附近的農戶,三十五歲,不久之前,他有一個妻子,有一個即將成年嫁人的女兒,現在已經沒有了。

    他……一直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也許到了什麼時候,就可以醒過來……

    兩天前,一直義勝軍的隊伍沖進了他的村莊,他們被抓出來,他看見一群人淩辱了他的妻子與女兒,而後殺死了她們,並且打斷了他的一隻手,又用一塊石頭打在了他的頭上。

    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綁著牽在隊伍裡了,斷掉的右手一被拉扯便是難言的劇痛,他踉踉蹌蹌的往前走,渾身顫抖中,眼前閃過的只是妻子與女兒死去的情景,他不斷地回想那一刻,後悔當時自己為什麼沒有找個鋤頭或者耙子,或者……當時在他不遠的地方就有菜刀,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去拿。

    在他的前方,是一個衣服被扯得稀稀拉拉,衣不蔽體的胖女人,大概四五十歲了。一直在哭。他的斷手被拉著,疼痛導致他不停的倒下,身上的衣褲由於本就不太好, 褲腰帶斷了,褲子掉下去時也將他絆倒在地,女真人過來將他打了一頓,前後行走的隊伍將他拖在泥水裡,從那之後,他下身連褲子也沒有了,就那樣被拉在隊伍裡 走。

    一個中年的男人。就那樣沒有褲子被拉得一路走。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也已經難以想得清楚。一路前行,沒有停留,人群中許多人的屎尿都拉在褲子裡。一邊走一邊升起臭氣。沒有吃的。只有在經過溪流的時候,他們被允許喝水。前行兩天之後,他們被聚集在忻州城下。然後過去這個夜晚。武成被拉得走起來。

    為什麼不拼命呢……他在心裡想,然而前後左右,都是哭泣的、不得已往前走的人,後方似乎有人被殺了,女真人的聲音愈發凶戾。渾渾噩噩的視界裡,武成知道女真人是在將他們往忻州城的方向趕。城牆上有武朝的旗幟,有密密麻麻的官兵,武成想,他們也許會下來救人。但心中的某種明悟和恐懼也越來越深,出奇的,他心中知道,就要打仗了。

    拉扯的力量使他踉蹌的前行幾步,女真人的聲音越來越近,然後有人從他身邊過去,揮刀砍斷了繩索,卻也是那些身著怪異的女真士兵,他們混在人群裡,往城牆那邊舉起了弓箭。

    嘈雜的聲音中,有人在後方大喊:“走!跑!不走就死!”間或也響起慘叫的聲音,捆住武成手臂的繩子還在,但它已經不再連這前方與後方的人了,但武成仍舊被推著、擠著往前走,在他前方的,就是已經矮著身子搭著弓箭往前走的女真人,武成想要上去咬他一口,然而仿佛是某種斥力阻止著他這樣做,妻子與女兒被侮辱的畫面又在眼前晃了,女兒被撕掉了衣服,在人群裡尖叫……

    刷的一下,前方的女真士兵鬆開了弓弦,前後左右,箭矢飛向忻州的城牆,側面不遠處,有長長的梯子在走。

    前行的陣勢陡然泛起更大的混亂,無數的聲音嘈雜了武成的耳朵,他被推得翻滾在地,有人從他身上踩了過去,待到目光再度恢復時,在不遠處嚎叫的是曾經走在他前面的那個胖女人,她正在地上爬,半身鮮血,瘋狂地哭叫,她的一隻小腿被人踩斷了,扭曲得厲害,血流如注中露出白森森的斷骨來,一個女真人往這邊沖來時,她拼了命的用雙手撐在地上,試圖爬往旁邊避開對方。

    怎麼不拼命呢……武成的腦海裡又響起這個念頭,然而他渾身劇痛,手已經斷了,但他想,他還可以用身子去撞死一個人,咬死他,這樣想著,他艱難地想要站起來,陡然一下,更大的推力將他推倒在地,城牆上飛來的一根箭矢,射入他的頸項之中。

    武成被釘倒在地上,永遠地死去了。

    在這屍體周圍,無數的人正在慘叫、奔跑、呐喊,女真人驅趕著平民的俘虜,射著弓箭,扛著雲梯,往忻州城高達三丈的城牆沖過去了……

    **************

    史進倒下一鍋滾油,站在那兒,看著瘋狂沖來的女真人。

    他師從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後來加入梁山,也與官兵對過陣,見過一些世面,也大概明白攻城守城,該是一副什麼樣子。此時雖然不清楚武朝在忻州準備了多少官兵,但以他大概的目測來說,防禦的準備,應該說是相當充分的。

    而女真人在攻城器械上,幾乎未有多的準備,他們聚集在忻州城下,不過花了一天的時間,能夠從雁門關、代縣這些地方運來的,或是就地取材製成的,也不過是雲梯這樣簡單的物件。像投石器之類的大型器械,他們一件都沒有。但他們依然就這樣發起了進攻。

    箭矢覆蓋了城牆上方,武朝的守軍隨即還以顏色,下方洶湧的人潮中,其實大半都是原本屬於武朝的平民。然而在這一刻,沒有人擁有選擇的權力。當女真人驅趕著他們過來,他們的命運,幾乎就已經被決定了。

    而後,雲梯架了上來,接著便是飛舞的勾索。

    女真人架著雲梯,拉著繩索。便悍勇而瘋狂地往上攀爬。上方的守軍放下滾木礌石,放下帶著倒鉤鐵刺的狼牙拍與夜叉擂進行防禦,而看在史進的眼裡,女真人在那飛快的攀爬當中,甚至還有著明顯的躲避動作。

    “你幹什麼!不要命了!快下去!”

    眼見史進站了那一刻,旁邊的武朝軍官陡然沖來,拉了史進一下,那是一個年輕的小官,史進連忙躲避到後方,被他叫著下去搬石頭。而後那小官從懷中還拿出了一隻小鐵鍋般的護心鏡。扔給史進。

    對方縮在女牆後方連比劃帶喊:“戴在頭上!戴在頭上!”許是將史進當成傻愣愣的大個子了。

    史進沖下城牆,第二次上來時,看見那小軍官腦袋上插了一根箭,倒在血泊裡已經不動了。他解下小軍官背著的弓箭。刷刷刷的往城牆下射了幾箭。一根箭矢也擦著他的臉頰射過去。洶湧的人群中,一名女真射手看見了他,史進也還了一箭。這一箭沒有射中對方,射殺了稍前方的一名平民,對方又射來一箭,史進躲過去,再沖著下方全力拉弓時,那把小弓砰的斷了。

    延綿開去的整面城牆上,女真人正在瘋狂地往上爬,他們躲避過狼牙拍、夜叉擂等物的橫掃,甚至斬斷這些防禦器械的繩索。更遠的地方,女真人的馬隊正在往兩個方向飛快地展開,這些馬隊上的騎士大都帶著弓箭、勾索,要對忻州其它方向的城牆造成威脅。

    往日裡史進曾經聽說過金人的攻城,在最為厲害的消息裡,完顏阿骨打率大軍攻克遼國上京,只用了三個時辰的時間,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目睹這些女真人攻勢的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這說法或許並不奇怪。

    箭矢覆蓋城牆的時候,武朝的守軍們幾乎頭都不太敢抬,然而在城牆下方,那些身材高大、兇悍的女真人就直接沿著梯子和繩索飛快地上來了,一些人的繩索被砍斷, 掉在護城河裡,然而護城河早已被武朝平民的鮮血和屍體充斥,這些人若是未死,沖出來便展開了第二輪的攀爬。以城牆為界,巨大的衝突與混亂當中,第一名的女真士兵在開戰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沖上了牆頭,被武朝士兵斬殺後,忻州的城牆,便屢屢被女真人踏足而上了。

    史進一咬牙,奔下城牆,沖向附近一個被拆掉的鐵匠鋪,鐵匠已經被軍隊叫去打造兵器,但這邊也有軍隊裡不要的,那是被掩在廢墟中的一根鐵棍,史進將它拔出來,便再度往城頭沖上去。巨大的混亂正在城牆另一側響起,而在史進這邊,一名女真人攀爬上牆,被史進一棍掄在頭頂上,整顆人頭像西瓜一般的爆開了,掉落下去。

    周圍,是飛舞的箭矢與無數洶湧廝殺的叫喊聲,史進躲在女牆邊,另一名女真士兵沖上來時,他沖過去便將對方打死了,而在不遠處的另一側,廝殺聲響起來,一名高大的女真漢子沖上來,揮舞鋼刀斬瓜切菜般的殺了兩名武朝士兵,史進沖過去,鐵棒一遞,打碎了那人的膝蓋,那女真漢子倒在地上,鋼刀橫揮,又斬斷了一名士兵的小腿,而後才被人刺死在地上。

    更多的女真人,朝著城牆上沖過來了……

    **************

    先是一個兩個三個,而後五六七**……殺到第五個人的時候,“鐵鉤子”陳秀青也沖了上來,朝著史進示意一下,而殺到第七個人時,史進將鐵棒換成了長槍。

    他身上的氣血滾滾而行,手心已經變得滾燙。在這樣的戰場上,人的精氣神都已經凝聚到巔峰,飛舞的流矢每一刻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需要無誤地殺死敵人,每一擊裡蘊含的力量都已經到達極限,而且以往的許多戰鬥經驗,在這裡都不適用。

    綠林間的比武出招,是有虛實之分的,之所以有虛實,是因為你向對方出一招,對方眼見厲害,會進行躲避。往日功夫裡許多的招式,還要預先計算對方的躲避,你出 個虛招,假裝攻他要害,他躲了,你更厲害的招式再招呼過去,但這裡不再有虛實之分。每一招使出,必然全力以赴。對方幾乎不會在乎你的虛招,他一刀撲過來,你不能致人死地,你就死了。

    而往日裡史進面對的敵人,無論是官兵還是山匪,他一根鐵棒揮舞奔走,打得人斷手斷腳,對方倒在地下哀嚎,便失去了戰鬥力,更多的人甚至會被他的悍勇嚇跑。而這一刻。打斷對方的膝蓋。對方都有可能向你砍出更要命的一刀。類似於你一刀紮進別人的肚子,沒有使勁絞一下弄碎他的腸子,他都可能一刀砍在你的腦袋上。這樣你死我活的情景,每一刻。都在城牆上發生……

    戰鬥進行一個時辰以後。城牆上的戰線就如同劇烈波動的水線。女真人的攻勢簡單而直接,強烈的戰鬥意志與個人戰鬥技巧化為實體,直接硬生生地推上城牆。史進從未見過如此扎實的戰鬥,哪怕是梁山全盛時期,也不可能這樣打仗。

    他只能以長槍或是鋼刀每一擊都直取對方的要害,殺到大概十餘人的時候,陳秀青被女真士兵殺死在了血泊中。而史進的肩膀上中了一箭,身上挨了兩刀,好在他武藝高強,這些也是輕傷,然而劇烈而瘋狂的戰鬥帶來的壓力直接反應在了城牆上每一個人的身上,史進每殺死一個人,都能感受到心力的劇烈消耗。女真人的攻勢幾乎 無窮無盡,不斷地拍進在這片礁石上,城牆不時被人沖上來,甚至於衝破阻礙,而後武朝守將又調集士兵硬生生的將他們壓下城去。但整個局面,還是在以幾乎肉眼 能見的速度在傾頹著。

    對於武朝的將領來說,雁門關也好、朔州也好、代縣也好、忻州也好,每一批的守將在之前或許都曾經聽過有關女真人的傳聞,但每一個人大都也是第一次正面與金人交鋒。據城而守的戰鬥中,在一開始他們或多或少也都存了理智和自信,然而或許每一次,他們的自信都是這樣 在女真人的瘋狂中迅速崩碎的。

    忻州之戰,武朝聚集守軍四萬八千人,對陣完顏宗翰指揮三萬二的女真步騎以及一萬多的義勝軍,女真人在清晨開始驅趕平民展開戰鬥,午時前後,首先被破的地方,卻是忻州的南門。

    這一戰中,真正受到女真人瘋狂攻擊的,乃是忻州西北面的城牆,一萬多的女真士兵、以及原本身為遼人的義勝軍,驅趕著同樣數目的平民對這裡進行了幾乎連綿不斷的攻擊,同時,兩隊女真騎兵環繞城池而走。

    女真的騎兵速度極高,城牆上的守軍卻未必能這麼快,臨近中午,他們對東面城牆做出佯攻架勢。而後迅速集中于南門附近,以弓箭、勾索進行了無比猛烈的攻擊,整個破城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沖進城的女真人打開城門,忻州南面陷入巷戰,同時,斷絕了武朝守軍和居民逃跑的可能。

    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後,北門被強攻而破,忻州防禦被硬生生的打垮,瘋狂而慘烈的城中巷戰開始了……

    *************

    夕陽在天空中散開,煙柱隨著火焰升起來,無數的嘶喊聲、慘叫聲響在耳朵裡,戰馬沖過來的時候,男子將長槍一端抵在地面上,沉下腳步。

    轟然間,嘩啦啦的聲響,戰馬的屍體推著他,連帶著女真的騎手摔向巷道的尾端,而後撞垮了一個木架子。灰塵之中,女真的騎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他辨認著灰塵中的事物,然後一截槍尖砰的刺穿他的脖子。他倒下之後,另一個晃晃悠悠的身影才扶著牆壁,從灰塵裡出來。

    他也已經半身是血了,襤褸的衣衫裡露出帶了擦傷的胸膛與脊背,那身影之上,龍的紋身清晰的顯露出來。

    完了……已經完了……

    望著這座在毀滅中顯得躁動的城市,史進的心中閃過來這個念頭,在這一天裡,他參與了戰鬥的整個過程,也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壓倒性的強大。在金兵面前,就算據城以守,都只能打到這個程度,那就更別提在野外作戰,會是怎樣的情景了。

    結果……倒是忘了自己上來要幹嘛了……

    他當時在縣城裡看著逃難的眾人,原本也是想跑的,但聽到錢飛他們的商量,就也想上來看看。結果到得此時,幾個人死的死散的散,眼下自己可能也已經要死了吧……

    他掏出身上的一塊乾糧,只吃了一小口,儘量均勻地呼吸,恢復體力。又一隊士兵的腳步傳來時,他翻牆而過,隨後選了一個方向奔跑過去。

    出城的幾個關鍵地方,據說都已經被女真人掌握,此時幾萬的軍隊與同樣數萬的平民都被分割在這座城市裡,抵抗與廝殺仍舊猛烈,但大部分的抵抗與廝殺都是在崩潰狀態下發生的,遲早都將被湮滅,忻州是真的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可能活下來。如此沖到一個院落時,翻牆過去便是一地的血腥,他與五名剛剛殺完了人的女真士兵陡然打了個照面。

    雙方一愣,對面便舉刀殺來,史進轉身就跑,穿堂過室,沖到前方時,與另一名女真士兵撞上,對方一刀斬來,被史進一記貼山靠砰的撞在牆上,史進反手拔刀揮斬,劃開那人的喉嚨,血線飛出,其餘幾人已經圍了上來。

    揮舞的刀光中,史進砍碎一個人的喉嚨,他的手臂上也中了一刀,也在此時,破風聲呼嘯而來,也有人沖進房間,一把大刀揮舞,斬向剩餘的四名女真士兵。史進趁機斬殺一人,那大刀殺了一人,其餘兩名女真士兵卻是後頭中了飛鏢直接倒下。

    揮舞大刀的乃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高壯大漢,在外面扔來飛鏢的卻是一名中年女子,兩人同樣經歷過激烈的廝殺,身上頗多血跡。三人對望片刻,那大漢道:“是道上的兄弟?身手不錯,要與我們一道來嗎?”

    史進只是看著他們,那女子抬了抬頭:“你武藝不錯,要來便跟上。”轉身就走。高壯大漢揚了揚手:“走,大夥兒一道,比你一個人好。”

    史進點了點頭,狐疑地跟上去,前方那女子身形極快,大漢也迅速往前跟去,史進足下發力,速度卻也不比兩人低。前方那女子功夫明顯很高,與史進想比恐怕也不落下風,而且氣脈悠長,猶有餘力,她每每前行一段,察覺到前方有女真士兵,便迅速改道。後方持刀大漢見史進武藝果然高強,拱手低聲道:“在下雙連山彭大虎, 兄弟是什麼路數?”

    “山野人,史進。”到得此時,他也已經沒必要隱瞞身份,一面奔跑,一面拱手回禮,“你們這是要去哪?”

    “去見周宗師。”彭大虎說道。(未完待續。。)

    ps:  這章七千字。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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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9 08:12:26
第五七四章 無鋒之烙 無淚之城(上)
        
        
        「去見周宗師。」彭大虎道,過得片刻,害怕史進不知道,又補充一句,「周侗周宗師。」

        「周宗師……尚在城內?」史進遲疑一下,問道。

        「嗯,沒錯,你看前方那位,便是周宗師身邊的左文英左女俠。」彭大虎道,「周宗師召集我等綠林人,正要圖謀一件大事。」

        他或許是擔心史進不願參與,話也得有些謹慎,望著史進的神情,道:「此事若成,九死一生,卻可阻這女真大軍南下,若不成,便是十死無生,兄台一會兒見了周宗師,可以考慮做與不做。」

        「嗯。」史進點頭道:「殺粘罕。」

        他這一路北上又南折,為的便是這件事情,只是先前聽錢飛說起時,抱的還是十分隨意灑脫的心態,此時起幾個字,在心底已經是沉甸甸的份量了。彭大虎見他眼神和表情,便也點了點頭。

        這時候城內或是搜捕或是屠殺正打得熱鬧,一些街巷中的軍隊或是大戶眼見無法衝出,便建了防禦工事,與女真人展開巷戰。更多的人則是被驅趕出住處,或是成為俘虜,或是大片大片的被凌辱、屠殺。三人一路奔行,也路過了幾處正在交鋒的街巷,其後在一處院落遇到小股女真敵人,便又廝殺起來。

        此時動手,史進才看出來那左文英除飛鏢外使的是柳葉雙刀。女子之身力量上或許不及男子,但她的刀法凌厲狠辣迅猛。驟然遇敵之時直撲人群,刀鋒便在人群之中帶出飛灑的血線來,每一刀必取人喉間、小腹、胯下、腿上要害,這些地方大都柔軟,要麼直接致命,要麼使人失去動作能力,要麼便是大量的放血,而她與人一觸即分,以最小的力量求取最大戰果,委實是最適合戰場的打法。

        至於那彭大虎。雖然武藝比左文英稍微差些。但力道剛猛,身體素質內力修為也稱得上紮實。他的功夫大概是在手上,刀法並不高明,但修為到了以後。斬殺幾個小兵。仍舊稱得上乾淨利落。而史進在城牆上已經戰鬥一天。已然明白以最簡單的動作求取最大殺傷的道理,以沉穩卻簡潔的槍法刺死幾人之後,便引來了左文英讚許的目光。

        不久之後。天色漸黑,原本繁華的城市此時亮起的,便只有一片片映上夜空的火光,黑色的煙柱在夜的背景下也能夠清晰地看到。各種廝殺、哭喊的聲音在城市裡更為清楚了。穿過一條大街,他們也看到了女真人將附近的俘虜一撥撥往外趕的情形,再過去一段,進入城市側面一個破落荒蕪的庭院後,史進才終於見到了聚集在此地的綠林人。

        各種刀劍槍戟,不同的打扮與聲音,大多身上帶著鮮血的武人,都是因為周侗的名聲聚集過來的。這處庭院外面有竹林,內裡大概是四五個院子,最中央的一個有假山和池塘,池塘由於好久沒人打理,已然乾涸了,史進進去時計算一下,聚集在這裡的,大概是上百名的綠林武者,少數重傷半數輕傷的,應該大都參與了白天的守城戰。

        沒有火光,人說話的聲音也不高,只偶爾在黑暗沉悶的院子裡響起疼痛的呻吟。在正廳前方為一名斷腿之人包紮的頭髮斑白的老人,便是傳中的「鐵臂膀」周侗。

        院子外頭,還陸續有人朝這邊摸過來。或精疲力竭,或背著傷者進來。幾名精神尚好的武者在人群裡發放乾糧和水。

        綠林大是大,小也小,尤其在經過了這樣的戰鬥後,隨便兩個人碰頭,大概都能低聲的聊上一會兒了。若以史進從前的性子,怕是早與周圍人打成一片,但梁山破後,他的心態改變很大,找了個地方坐下,啃乾糧喝水恢復體力,便不再多說,只是目光偶爾往往人群裡忙碌的那位老人。作為林沖的師父,聞名天下的俠客,此時能看出來的,其實也沒有太多額外的東西。

        夜漸深時,城市裡的躁動仍舊未停,某一刻,有人扶著傷員過去時,史進的眉間卻微微動了動,他一路跟過去,待到那人將傷員放在牆角,史進才辨認出來,那名腿上受傷,半身染血的男子便是錢飛。史進走過去,拿著傷藥替他包紮:「錢兄弟。」

        「史、史兄弟。」錢飛辨認出眼前人,陡然揪住他的胳膊,「你去了哪裡……哦,你過來了……陳兄弟呢?」

        他們幾人一路北上,進忻州城時,便只剩下史進、錢飛與陳秀青了,將史進、陳秀青安排在民夫隊伍裡以後,錢飛便去打聽周侗的下落,卻想不到此時才再度見面。

        史進跟錢飛了陳秀青已死的事情,錢飛閉上眼睛,睜開時悲滄地吸了一口氣。他其實也是在打聽到周侗的消息後想要過去告知史進與陳秀青,只是抵達那邊時,城牆已經破了,他一路輾轉奔逃,受傷後才被人救回來。

        兩人正如此說著,周侗的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各位綠林的、道上的兄弟,老夫周侗,今日能與諸位並肩作戰,是老夫一生最大的榮幸。戰況如何,諸位今日都有經歷,不多說了,女真人如若南下,必使武朝千萬同胞生靈塗炭。老夫的想法很簡單,我們便在忻州城,刺殺粘罕,為武朝黎民,盡一份力。」

        「此行無論成敗,十死無生都不為過,但今日在城上,女真人的凶悍大夥都已見到。我輩武人講的是匹夫一怒血濺十步,老夫已年屆八十,活夠了,願將此老朽之身寄託於這等渺茫之事上,但諸位家中或有妻兒,或有父母的,今日能在城牆上與女真人一搏,於道義已無虧損。如今城門雖被女真人佔去,但以諸位本領。若要逃出城去,仍有機會……老夫想的是……」

        周侗在江湖上有偌大的名聲,口才卻未必算得極好,此時斟酌一下:「老夫想的是,今夜子時,各位之中,受重傷的,老夫要安排諸位離開。刺殺粘罕,諸位……」

        他正說到這裡,人群中便有人開口:「周老頭。我知道你要什麼。」眾人看過去時。卻是一名鶴髮長髯的持劍道士,這人年紀也已老了,只是身上血跡斑斑,顯然也在大戰中殺了不少人。他的名字叫仇鶴年。同是江湖上有名的宿老。

        只聽他開口道:「今日有想留下的人。自然與我等一道行刺粘罕,若有不願留下的,也算不得是貪生怕死了。只是女真人如此凶悍。他們揮軍南下之後,你我家中妻兒父母,又豈有能得善終的,此時聽聽這忻州城的聲音,異日便是我等家中的妻兒慘叫。我仇鶴年留下,與你同行。」

        周侗拱了拱手。

        眾人想及城牆上見到的女真人,便陸續有人出來:「我與周英雄同去。」

        「我去殺粘罕……」

        「還有我。」

        「我雖然受傷,卻還能戰,我絕不走……」

        「能與周英雄同行此大事,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人聲響起來,周侗便將雙手壓了壓:「老夫明白了,只是我等之中,尚有重傷的兄弟,他們已經流夠了血,老夫是一定要安排他們離開的。諸位之中若有願做此事的,便來與老夫說,若是沒有,便由老夫來挑人了,還希望被挑到的勿要辭此重責。」

        周侗完此事,轉身與旁人商量,人群之中話聲熱烈起來,提到刺殺粘罕,熱血沸騰,許多人也能夠明白其中的意義。不過,過得片刻,史進也見到有些人在黑暗中沉默而安靜地離開的身影。對於這樣的事情,若是要瞞過周侗,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自始至終,老人也沒有對此說什麼,也沒有安排人對此作出阻攔。

        有人過來統計了重傷者的數量,周侗行走在院落間,與一個一個的人低聲說話,大概是在安排護送傷員離開的人。老人走到史進這邊時,詢問了他的姓名、所學,然後拱了拱手又走開了。史進的武藝比之周侗身邊的福祿、左文英並不遜色,老人只是看看他的身架,聽聽他的呼吸大概便能確定他是高手,而他安排離開的大抵都是年輕的、武藝低的,自然不會將史進排進名單裡。

        臨近午夜時,有十多人被集合起來,要護送另外十多名重傷的武者離開,有些武者表示絕不願意就此離去,但一時間也沒辦法婆婆媽媽了,一支女真的隊伍已經掃蕩到了這邊,火光蔓延。眾人都在混亂之中往兩個方向離去。

        待轉移到另一處已經遭受過兵禍的藏匿地點時,時間已是凌晨。受重傷的錢飛已經被護送著離開,而聚集到周侗這邊的,大概是七十餘人,這便是接下來要行刺粘罕的所有力量了。

        發生在忻州城的這些事情,在許多年後,被人說得慷慨激昂,但身處其間,是沒有這樣的感情的。廝殺一天的傷痛、疲累席捲上來,縱然得熱血,也不過是彼此間故意的打氣,留在這裡,行刺會不會有希望,行刺之後會怎樣,一切都顯得如此渺茫,唯有死亡二字,在這裡變得真實。

        黑暗裡,城市裡的殺聲未曾斷過,史進坐在這處院子的一個角落裡閉目養神,夜色稍微安靜一點的時候,他睜開眼睛,看見老人朝這邊走過來了。他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老人便也朝他拱了拱手,往一邊一根倒塌了的木柱子上指了指,示意史進坐下。

        「錢飛先前與我說,有一位武藝高強的俠士,是老夫弟子的手足兄弟。我看到你時,還沒想到,後來他與我說了,我才想起,看你的身架,是精通棍法。你是王進王教頭的弟子,『九紋龍』史進吧?」周侗看著他笑了笑,然後坐下,「你是林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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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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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9 08:12:48
第五七五章 無鋒之烙 無淚之城(下)

    時間已經是天明前最為黑暗的一段了,史進坐在那木樑上,聽周侗提到林沖的名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半晌,他聽得周侗問道:“林沖如今過得怎樣了?”

    有什麼東西梗在了史進的喉間,他嚥下一口口水:“梁山破後,那一次……他說去見您,是在儀元縣。後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未曾回去找我們,再得知他的消息時,他正被人追殺,可能已經死了。”

    老人皺著眉頭,閉上眼睛:“死了?”

    史進道:“可能死了。”

    “那就是沒死。”周侗說道,“他日還能再見的。”

    昏暗的光芒裡,老人的聲音沉穩,與其說是期望或是安慰,更像是一種篤定。史進是看著林沖墜崖的,心中不知道老人的篤定從何而來。但此時他們已經被困在城裡,又要去做那幾乎等同送死的事情,對於此事的在意,也在心裡遠了。

    過得片刻,他問了一句:“周前輩,粘罕何時會入城?”

    “我也不清楚。”周侗答道,“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女真人出兵時,我正在金國境內,隨著他們的大軍一路南下,粘罕是有些勇武的,他不會等到城裡沒人再進來,忻州城的抵抗被殺得差不多時,他便會進城的。”

    史進皺了皺眉:“那我們七十多人,至少還要在城中躲藏兩天?”

    周侗道:“很不容易,但也沒辦法。”

    兩人之間。說的、回答的都很簡單,此後院子裡安靜下來。早已被洗劫過的院落中泛著血腥氣與火焰的氣息,死去的主人家的屍體還擺在前門附近,金人的廝殺聲隱隱約約的,老人站起來,走到院落另一端,然後撿起兩根棍子,扔一根給他。

    “你是王進的徒弟,隨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他說著,擺開架勢。伏魔棍是江湖上的入門棍法。樸實簡單。史進早不知道練過多少遍,這時候便也將架子擺開,當老人揮出第一棒時,他也隨著打起來。

    沒有多大的力量。沒有多少的破風聲。周侗領著史進將這棍法的套路簡單地打過去一遍。附近的屋簷下。也有其他武者抬起頭來看這一幕,周侗的棍法路數,僅只是流暢而已。中規中矩的。

    卻唯有史進,隨著打完一套之後,渾身都已經舒緩下來,暖洋洋的氣息在體內遊走。武藝到他這個程度,再要往前一步,需要的是玄之又玄的體悟,若用寧毅的語言,甚至需要三觀與哲學體系上的昇華。周侗打出的棍法與他幾乎一致,但在步調一致之後,也在極小的細節上帶動他做出改變和微調。這些小小的細節,讓他窺見了某種完美的可能性。

    庭院安靜,打完這套棍法之後,周侗向他點了點頭,隨後,往其它地方走去。

    不久之後,這短暫的安寧便逝去了……

    ************

    在粘罕進城之前,七十多人,得在城裡躲藏至少兩天。

    這只是史進與周侗先前的簡單對話,然而當它落下實際層面,隨之而來的,便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

    忻州城乍然被攻破時,四門封閉,被分割在城內的武朝軍隊形成了大範圍的抵抗、大片大片的巷戰,在這段時間裡,史進等人的日子還是好過的。然而到得八月初八的早晨,軍隊死的死降的降,有組織的抵抗,就已經完全崩潰了。

    女真人的屠城、搜掠隊伍在城內蔓延開來。這一天裡,鋪展開去的搜捕巨網、網眼變得越來越細,真正的地獄,降臨了忻州城。殺戮、劫掠、火光隨處可見,躲在城內的平民大片大片地被抓出來,稍有姿色的女子必然受到凌辱,敢反抗者被殺死,被毆打,甚至被吊在旗杆上活活燒死,被綁在馬後拖死的情形,比比皆是。

    偶爾遇上大規模的反抗者時,搜捕的女真人放出響箭,附近的同伴便飛速趕來,進行支援。

    這是屬於女真人、以及原本的遼人義勝軍的狂歡。

    史進等人在城市裡穿插躲避,即便大都是高手,也無法在這裡施展開拳腳,偶爾目睹的慘劇令人心裡堆起難言的憤懣。也有陡然遇上女真的巡邏隊躲避不及,又或是心中嚥不下殺意,便驟然出手的,在這一天裡,便陸續積累下了十餘名的傷者。

    巨大的疲累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積累,但最大的損失還是在這一天的下午,他們無意間遇上躲避在城內的一家子。對方眼見這邊大都是高手、豪傑,哭著喊著讓史進等人帶上他們,解釋不清楚後,這近乎被逼瘋的一家人開始瘋狂跟隨,放聲大喊。

    女真的騎兵隊被引了過來,在充滿廢墟的街巷轉角,跑在最後的一撥人被跟上了。史進往後方回頭看時,路口處的那幾個人已經不再奔跑,他們之中為首的便是那持長劍的老道士仇鶴年,他的年紀也已老邁,一身原本整潔的道袍此時變得破破爛爛的,但步履之中,仍然有著一股令人望之敬仰的出塵風姿。

    他往這邊揮了揮手,然後拔出長劍,領著幾名受傷的武者往奔來的女真騎兵迎了上去。

    史進等人沒有再見過他。只在第二天下午奔跑過附近街道時,在驚鴻一瞥間,看到一處旗杆上吊著的屍身,那屍體破碎而扭曲,沒了一隻手一隻腳,沒有了頭顱,只在被鮮血染得深黑的顏色裡,隱約能看見一抹似乎屬於那原本道袍的藍色。但由於附近死的人太多了,他也無法確定那是否就是老道士的屍體。

    這天過後,仍是漫長的與緊張的夜晚,接著又是漫長的緊張的白天。武者最厲害的是心中的那口氣。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如果說一開始的呼聲與熱血能讓人士氣高漲,在這樣的等待與躲避裡,給人的感覺就彷彿是一點點割肉的軟刀子。

    女真人的搜捕已經越來越密。粘罕會不會來,粘罕來的時候,大家還會不會有力氣,還會不會有足夠的人能夠去到他的面前。這一切都在緩緩的割進每一個人的心裡。真正讓人慷慨激昂的事情,那慷慨激昂的情緒,也可能只在他人說起來的時候才有,而真正參與其中的,只會經歷巨大的痛苦與磨難……

    唯有在八月初九的這天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一個消息的傳來,才令得那一切的東西,都在心裡翻湧而出。這個時候,周侗身邊真正能夠戰鬥的。已經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粘罕入城。

    ***************

    夕陽在天邊變成暖黃色的時候。秋葉在風裡搖晃。完顏希尹抬頭看的時候。那是一棵被燒了一半的大樹,半邊焦黑,半邊黃葉。

    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哭聲、慘叫聲與笑聲。但看起來,附近的抵抗,已經不多了。完顏希尹吸了一口氣,副將過來時,隱約聽見他低嘆了一聲。

    “青山在遠……秋風欲狂啊……”

    副將往周圍看了看,然而秋風舒緩,樹葉緩緩而動,風吹在臉上,暖洋洋的。

    響箭從不遠的地方飛起來。

    ……

    完顏宗翰(粘罕)的馬隊進入城池一側的道觀之中。

    這處道觀並未受到太多戰火的摧殘,只是一側的台階上有些血跡,樹葉繁茂的大樹排成兩排,在前庭之中延綿往道觀正廳,正廳側前方的銅鼎裡燃起了熊熊火光。

    天色將暗了。隨著完顏宗翰身邊入城的眾人身形高大、步伐穩健,他們多是軍中重將,也多為至親兄弟、親族,如大將完顏銀術可、完顏拔離速兄弟,大將赤仙,宗翰堂弟完顏撒八,宗翰麾下號稱軍中第一勇士的摩延當世等等等等,他們皆是隨阿骨打南征北戰,覆滅遼國的勇士,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著令人生畏的功勛事蹟。

    忻州已下,對他們來說,接下來的目標,便是河東一路最大的堅城太原了。

    傍晚的微風之中,眾人走向這建築莊嚴的、漢人的道觀。先行的兵將已清掃四周,在這裡設下指揮的大堂。

    ……

    附近的兩隊女真騎兵往響箭發出的地方衝去。

    不多時,另一處街巷間,刷刷的又升起兩道響箭,前行的完顏希尹皺了皺眉,聽著附近的軍隊又往那邊調動過去了。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勒住馬,在道路中心停了下來。女真士兵的響箭,是在遇上扎手的敵人,打不過的時候才會放的,如果沒事就亂放,也會受罰。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的這段時間裡,城中升起響箭的頻率較多,到得此時,理論上附近已經被清空,這時候,怎麼忽然又多起來了。

    而後,他看見遠處又一聲響箭飛出去。

    完顏希尹皺起眉頭來,過得片刻,他陡然勒轉馬頭。

    “跟我回去,找宗翰元帥,可能有事……”

    話音未落,完顏宗翰等主將所在的方向上,也陡然升起一道響箭。

    “走——”

    他陡然暴喝一聲,拔劍狂奔。

    四周的街道陡然炸開,周圍的親衛,也隨著他狂奔起來!

    ……

    “殺——”

    爆炸般的喊聲是忽如其來的,在道觀的西側響起,而後便是激烈的廝殺之聲。

    正廳之中,眾人回過身來,耳聽得那邊來犯的敵人與兵將廝殺起來,喊殺的鋒線一直在蔓延,顯然來人是真正的高手。台階下,作為宗翰的親衛首領,名叫摩延當世的大漢解下長槍,望著那邊的牆壁。

    “來人很厲害。”

    “不過一人兩人,垂死一搏。”完顏宗翰聽得一陣,“不用管他,莫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那廝殺聲在不久之後湮滅下去,顯然來犯的敵人已經授首。宗翰回身走向正廳上方的座位,西側的院子裡,女真衛士割下了來犯者的人頭,而與此同時,東側的院子裡,一名名的武者正在秘密的小洞裡飛快地進來。這處道觀占地頗大,附近防守的女真士兵也多,但畢竟曾經是漢人的地方,當女真人開始打掃整理這附近,負責監視的綠林人便能大概確定粘罕進來後所在的位置,而後找到了漏洞。

    西側院落的女真士兵帶著人頭跑向正廳,他跪下去,將兩顆人頭舉起來,正要說話,“哇——”的喊殺聲響了起來。

    無數刀兵的碰撞、殺戮,響箭飛上天空,東面,有人在喊:“殺粘罕。”

    “殺粘罕——”

    接著是如同雷霆般的響聲:“殺粘罕——”

    瘋狂交鋒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拔升到頂點,令人寒毛都要根根豎起來,東側院落裡的響動,在這巨大的聲勢裡衝突蔓延,轉眼間朝著正殿這邊而來。女真人在這外圍的防禦被摧枯拉朽的砍翻,庭院外的大門處,女真士兵像是遭遇一萬匹馬推進過來,破碎的屍體帶著血線飛過眾人的眼簾。

    一道箭矢嗖的飛過長長的庭院,帶著劇烈的破風聲直射完顏宗翰的面門,完顏宗翰拔出腰間長刀,將箭矢砰的斬斷在空中:“結陣!”

    有武朝綠林人的身影翻過院牆、屋頂,飛鏢往庭院內的衛士甩下來。大廳之中,完顏拔離速衝下台階,拔起背後鋼槍,幾步助跑,鋼槍朝著屋頂上呼嘯飛出,直刺一名綠林人的胸口,那鋼槍如炮砲彈一般刺穿了綠林人的身體,帶著鮮血飛上半空:“結陣——”

    庭院中的數十名女真衛士已經聚往正廳的前方,摩延當世揮舞鋼槍,吼聲如雷:“結陣——殺了他們——”

    手舞不同兵器的綠林高手們從大門處、牆壁外、屋頂上洶湧而來,他們身上大都帶傷,但殺氣四溢,目光凶戾。這之前,他們心中積蓄的戾氣與殺意,在這一刻終於轟然爆發開來了。

    而在他們前方的,是白山黑水裡殺出來的女真精銳 ,他們常年在終年積雪的大地上掙扎求活,在這之前揭竿而起,轟然覆滅了整個遼國。這一路南下的戰役,對他們而來,不過如同遊玩戲耍般簡單。而直到眼前的一刻,至少在小範圍內,他們終於感受到逼至眼前的巨大殺機,屬於北地的精氣狼煙,越過千里的距離,終於延燒至此。

    兩撥人在第一時間,轟然的衝撞在一起。殺聲遮天蔽日,血浪洶湧,爆發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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