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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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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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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 12:03:52
第五九二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一)
        
        
        冬天。

        雨落下來,一點一點的浸,將原就雜亂的街道化為泥水淤積的巷子了,馬車從街上緩緩過去時,師師掀開簾子,看街道兩邊沒有多少生氣的店舖,店主與少數的客人在門邊往城市的某個方向看。有幾個拖著木棒的孩子,嘩啦啦的在雨裡跑,跑到道路的那頭,便也站著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個孩子揮了拳頭喊:「殺光金狗!殺光金狗!」

        戰爭的聲音,正隱隱約約的從那邊傳過來。

        汴梁城甚大,百多萬人聚居的城市,南北兩頭首尾難見,戰爭的聲音搖撼城牆,隨後,如同漣漪一般的往城裡擴散,到得遠處,聲音也就淡了。但這些日子以來,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經能夠分清楚那聲音的涵義。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軍襲營慘敗之後,完顏宗望騎兵盡出,擊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數十萬大軍。對於汴梁城中的居民來說,這一消息給他們的感覺近乎絕望,但也因此喚起了巨大的危機感。西軍兵敗後的第二天,太學學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請願,要求朝廷重用李綱、种師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學生陳東甚至將蔡京、童貫等人列入「六賊」名單,要求朝廷處置。

        這一事件發生之後,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見,同時給予种師道陞官,命他輔助李綱,組織汴梁守城之戰。种師道坐著馬車,出現在皇城外的眾人眼前後,這些請願者才願意散去。此後李綱等人在城內發動宣傳,汴梁城內數十萬人響應,表示願意上城一戰,與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聲勢,一時無兩。

        這樣的聲勢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經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了。金國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亂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遺餘力地宣傳女真人的殘暴。破城之後,難有完卒。此後女真人數次攻城,城內居民積極地加入到戰備當中,卻也將這城牆牢牢地守住了一個多月。

        在這個過程裡,城內的物價,也已經開始漲了。

        首先飆升的,自然便是糧價菜價。汴梁城內一向物資豐盈、價格穩定,大部分人都不會有女真人忽然打來的這種預料。圍城之前,雖然有大量的糧食被運輸進來。但那首先還是朝廷的糧,李綱等朝廷大員不光以大義來煽動人守城,同時也給出力者發放口糧等物資。因為這樣的原因,上層並沒有採取平抑物價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強又有門路的可以參與到守城的預備隊裡去,可以參與製造滾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這個過程裡,大部分人終究還是會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內極少部分的人。終究還是會被這樣的情況危及到生計。

        礬樓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計的這個範疇內,由於早先沒有大規模屯糧。此時也已經開始考慮吃的問題,師師今天出門,便是去竹記尋找留守的蘇文方,商議購糧之事——寧毅離城北上時,蘇檀兒等家人已經南下,蘇文方是自告奮勇留在城內繼續打理竹記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師師出面,購糧自然沒有問題。

        此時談妥事情回來,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聲音猶未停歇。一路所見。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個方向,就算有從容淡定者,吃著零食,互相聊天,內心也不知是怎樣的忐忑。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那城牆高聳而厚實,但此時想來,又如同一張薄紙,這樣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幫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滿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師師便也讓馬車往城北的方向過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難幫忙,也不會被允許靠近,但……總想去近處看看。

        雨還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經過某條街道時,卻陡然發現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簷下猶豫地前行,但或許是未曾帶傘,身上幾乎已經都被打濕,頗為狼狽。師師忙讓馬車停下來,掀開簾子揮手:「蕾兒、蕾兒,上來。」

        這前行的身影卻也是礬樓中的女子,名叫賀蕾兒,既非頭牌,也非清倌,兩人名氣相差頗大,平日裡也沒什麼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個食盒,偏過頭來,眼見是師師,委實錯愕了片刻,隨後才上得車來,師師拿了毛巾給她,微微皺起眉頭。

        「蕾兒妹子,這種天氣你去哪,城裡不太平,你這樣子一個人出來,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價上漲,城內夜晚開始戒嚴,治安也開始下降。師師是頭牌,出門有車子有護衛,賀蕾兒卻哪裡會有這些配置。她擦了頭臉,低頭道過謝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想去酸棗門那裡看看,我那個……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給他帶了點吃的東西……」

        「哦……」師師點了點頭。其實賀蕾兒並非清倌人,在礬樓之中,也沒有太多選擇客人的自由,要說相好的,又何止一個兩個,但若在往常,一個守城的軍漢,又怎麼可能被她視為「相好」,只是這些自然不必說破,略聊了聊,在賀蕾兒有些自豪的語氣裡,師師也瞭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軍裡一名率領五百多人的部將,名叫薛長功——這個名字師師心中卻有印象,這段時日以來,軍中有幾名將領以殺敵勇猛著稱,這薛長功便是其中之一,隱約記得,先前在礬樓中還曾見過,打過招呼的。

        往日裡礬樓中接待的不是達官貴人便是富紳才子,多以文采風流、金錢地位為標準,此時大戰持續,軍人的地位便節節上升,賀蕾兒對於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相好,明顯是感到自豪的,此時跟師師說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來,甚至於薛長功給過她一塊令牌,讓她可以去城牆那邊訪他,也炫耀了出來。聽說師師想要城牆那邊看看,便自告奮勇地要帶她過去。

        師師卻覺得不妥:「此時正在打仗,我只是帶附近看看就好,真要過去,不行的吧?」

        賀蕾兒卻道:「我也不是不懂輕重的女子,他那營房。我去過一次,距離城牆還有些距離呢,我將東西放下,咱們就走。」她抱著懷裡的小食盒,「如今樓中東西也不多,我這是省下來的幾塊糕點,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壞了……」

        往日裡物資充盈,就算是賀蕾兒這種在礬樓裡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於如此拮据,但到了這時候,先前的一些糕點,就無異於珍饈美味了。賀蕾兒想著拿來給薛長功吃,師師多少也有些感動,不一會兒。兩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線附近,攻城的聲音已經愈發狂躁喧鬧。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師師拿了頭巾、面紗將兩人頭臉包住,又包了那個食盒,下車之後,賀蕾兒拿了令牌給守街的士兵看,然後兩人才撐傘往新酸棗門那邊去。

        這一邊是原本接近城門的位置了。遠處巍峨的城牆高聳在目光的盡頭,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卻彷彿正在被一隻不知名的巨獸搖撼一般,偶爾轟的一聲。大概是投石機的石塊擊中外牆,令人心口都為之一顫,城牆上人群來去,下方搬運石塊的奔走忙碌,傷員的慘叫,都在往這邊傳來。

        兩人去往的,乃是附近軍人的營房,周圍人影來來去去,偶爾也有偏過頭看她們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進入這片範圍,賀蕾兒心中就後悔了,往日裡她來過這裡一次,但怎樣都不可能與戰時的情況相提並論,更何況打仗的時候豈有她們女人接近,估計被軍法處置都有可能,師師心中也感到這決定有點亂來了,正自後悔,前方在混亂間,陡然看到了幾個人。

        名叫薛長功的部將身上沾了鮮血,正在與旁邊的幾名親兵說話,看到賀蕾兒,陡然愣在了那裡,賀蕾兒也看見他了,還沒說話,對方目光凶戾地衝了過來,一把打掉兩人同撐著的雨傘,壓抑著聲音:「你怎麼過來了,你怎麼敢過來!她是誰?你不怕軍法!?你怎敢……」

        大雨嘩啦啦的落下來,賀蕾兒的手臂陡然被對方擰住,疼得眉頭蹙了起來:「我……我給你送點東西,你……你受傷了……」

        「你亂來!」那薛長功咬牙切齒地說了這句,扭頭看看周圍,陡然舉手指向一旁:「就算你們是女子,快去幫忙!去傷兵營!那邊!去救人——侯敬,帶她們過去幫忙!」

        賀蕾兒拚命點頭,她還猶豫著手裡的食盒,師師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隨著那名叫侯敬的親兵往傷兵營過去——其實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長功的小舅子,曾經與師師也見過的,但師師此時哪有心情理會這些。兩人隨著對方往傷兵營那邊去,侯敬從地上將雨傘撿起來給兩人遮著,卻也是一路小跑,到了傷兵營那兒,各種慘叫聲、血腥氣、藥味瀰漫開來,連大雨都止不住。她們從棚屋門口進去,更為悽慘的景象出現在她們面前,侯敬叫了人過來帶她們,又在旁邊打了幾句招呼,但師師兩人也根本聽不進去了。

        屍體、鮮血、斷肢、令人心神俱喪的慘叫聲,師師還好一點,賀蕾兒幾乎被嚇得懵了,當她被叫過去給一個中了箭傷的士兵做包紮的時候,「哇」的便在旁邊吐了出來……

        由於大雨不利攻城,這一天的戰鬥在中午時分便告一段落,傷兵營中的事情卻一直未有停下來,被送來的傷兵多是箭傷,也有被投石機的石塊砸傷的。被裹挾在混亂的氣氛之中,略懂一些包紮技巧的師師也幫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來,她的身體就幾乎像虛脫了一般,整個腦子都被各種慘叫與傷口震得嗡嗡嗡的響。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幾度跑到這邊來看她,甚至也幫忙處理了幾個人的傷口,他在師師旁邊有些口拙,說話的時候甚至會出汗,但幾次簡單的交流中,師師也知道,今天這樣的戰鬥,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認真攻城。他們最近主要在測試投石頭的機子,而且今天大雨。這些傷勢根本不算什麼,若是讓他們上了牆,那才慘呢……」

        哪怕是「不算什麼」的傷勢,箭矢射進身體裡,再拔出來。給予人的,也是最難以忍受的痛苦……

        在這樣的環境裡呆了一整個下午,師師半身也都是血腥氣了。侯敬給她拿來了饅頭,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體搖搖晃晃的,也彷彿沒有了力氣。偶爾與侯敬說上幾句時,侯敬便給她說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狀、戰事的慘烈,當師師再去看那城牆時,那巍峨高聳。四四方方的城牆,又變得像紙一般薄了。

        一百多萬人,就這樣的,被這四方的城牆圍住,城牆一旦被越過,便全都可能是這樣的命運……

        即便是今日這樣的戰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裡自然更多。而在城牆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這些時日裡,師師偶爾幻想這些人的命運。也想起寧毅動身時,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她在城內,今天見到了這樣的景象,對方在城外,經歷的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城外也數度傳來援兵、勤王軍隊的消息。女真人卻是連續出擊,毫不留情,在這段時間裡,將這些勤王軍隊一支一支的悉數打敗了。

        「……城外啊,幾十萬大軍都被女真人打敗了。那些女真人,聽說現在已經在汴梁北面掃過好幾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現在屍體還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沒有……那些女真人攻城還不太熟,但他們的騎兵在平地上,就是無敵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說著自己能夠理解的戰事,幾十萬軍隊陸陸續續的過來,陸陸續續的被打敗,汴梁城裡,誰也指望不上,如今看來,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經被殺成赤地千里了吧……

        赤地千里……

        師師望著城牆,想像著無數人已經被殺死在了城外的那片地方,寧毅不知道在不在裡面,但數十萬的救援,已經或者潰敗,或被殺死。在這片原野上的這座城池中,孤零零的一百萬人,怕是無人可以救得了了。

        她回到礬樓之後,當天晚上便生病了。病了五天,好了之後,跟礬樓裡的大夫請教了治傷的辦法,就又去到傷兵營裡幫忙了。

        有時候於和中、陳思豐等人會過來找她,聊起這戰事。她時常會想起寧毅,有認識的人上了戰場,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活著,又在做些什麼事情。如果活著,有沒有在那樣的環境裡畏懼或是逃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逃了、活著,又或是勇敢地死掉了,汴梁城的時間,便在這樣的氛圍裡,一日一日地過去。

        而在牟駝崗,女真人的軍營裡,士兵們並沒有因為天氣的轉寒而開始休息,許多的攻城器械,正在緊鑼密鼓地建造著。女真人長於馬戰,攻城之法,雖然在滅亡遼國的過程裡有所積累,但畢竟是短板,趁著圍城的機會,宗望準備將之訓練起來,畢竟將來金國要全取武朝,一路南下,需要攻克的城池,還是很多的。

        這段時間裡,他所指揮的騎兵,也在這片原野上展現了幾乎無敵的戰力,除了這座城池是唯一需要攻克的目標,其餘的方面,基本上不需要憂慮。

        武朝的戰鬥力,打過幾仗之後,他心中便有底了,一國之力,弱到這種程度,說實話,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除了以練兵的心態駐紮於此,對於女真軍隊來說,這些時日裡另一個目的,便是獵奇了。往周圍掃蕩的過程裡,女真人搜刮了不少好東西,也抓了不少人,好吃的、好玩的如今正在軍營裡流行,好在宗望如今威望甚足,稍稍放鬆的同時,一眾將領也都讓麾下士兵保持著足夠的訓練和緊張感。

        十一月裡,眼見便要下雪了,平平無奇的這一天,漢軍都統劉彥宗與將軍活裡改在軍營裡巡視時,活裡改倒是隨口提起了一件事。

        「這周圍的漢人,已越來越少了。」

        「嗯?」劉彥宗皺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圍五十里,竟一無所獲。」活裡改道,「空手而回。」

        劉彥宗笑了笑:「我朝大軍已來了這麼些時日,周圍人該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裡改搖了搖頭:「往日裡這周圍水土肥沃,就算大軍過來,躲進山裡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裡搜,也搜不出人來。末將倒是不擔心他們是被嚇跑的或是被殺掉的。只是聽抓來的一些人說,武朝官員之中,至此時仍有人在疏散周圍百姓、糧食,範圍或已擴大至百里方圓以上,目的便是為堅壁清野,斷我軍糧草來源。若是真事,或許該重視一下。」

        劉彥宗皺眉想了想,隨後還是輕鬆地笑起來:「堅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軍糧草尚夠數月之用,派人出去轉,也不過為了活動筋骨,如今這糧草之事,不必過慮的。」他隨即壓低了聲音,「武朝偏南,冬日裡寒冷滲骨,雖與我遼東之地不同。但終究並非大礙,一待這攻城器械做足。大軍隨即攻城。武朝軍隊,士氣全無,只憑堅城抵擋,一如遼國上京,若非是為了使用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遼國上京時,不計代價,上京也是堅城重鎮,當時半日便被攻破。這其中當然也有諸多複雜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陸續打敗了幾十萬軍隊之後。女真人便大都有這樣的自信。若非是大帥要訓練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計代價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撐不了幾天,這樣的情況下,自然不必什麼跳樑小丑都放在心裡。

        這只是小小的插曲,一時間無人記在心中,活裡改雖然說了出來,但他的心裡,也不是太擔憂的,說出口來不過是出於謹慎的習慣而已。在這之後,也就不再對此認真,而當這件事再被提起來時,已經是一段時日以後,女真人不得不認真的時候了……

        ****************

        黃河北岸。

        一支馬隊正在渡河。

        這支馬隊大約兩千餘人,河邊的方陣整齊,隊列安靜肅殺,後方還用車子拉了些東西。

        負責運送他們過去的船隊乃是附近縣令安排的,由於位處黃河渡頭,又是戰時,最近這段時間,船隊老大已經不知運過多少人過去,又運了多少人回來,只是過去的乃是整支的軍隊,回來的卻往往是潰兵、傷兵以及屍體。

        運過這麼多軍隊之後,船老大基本也能認出這些軍人的素質了,不過,眼前的這支馬隊,有些古怪。他們當中的士兵,看起來都是飽經風霜、殺戮的老手了,在武朝軍隊之中,這樣的往往是精銳、親兵,但每每是這樣的精兵,也容易出那些吊兒郎當、什麼都無所謂的兵痞,而保持嚴肅、戰戰兢兢的,往往是那些新兵,雖然看起來聽話、整齊,但這樣的士兵往往在上了戰場之後整個隊伍崩潰掉,有些連逃跑都沒有章法,傷亡往往是最高的。

        這一支隊伍,卻兼具了兩種特質,一方面,他們的隊伍整齊得就像是畫出來的,另一方面單個看起來,他們的每一個組成,又都不像是庸手。

        船老大看過他們的編制之後,知道這是北方招安時歸順的義軍——但老實說,這就更奇怪了——所謂義軍,往往是山匪土匪組成,這些隊伍紀律更差,女真人打下來,各地義軍云起,但真正敢追上來找女真人火拚的,卻少之又少,不過是口頭上說得好聽些而已。若按照寧毅的說法,那些人都是「至少愛國」的典範,但是,若說得嚴厲點:到底做過多少虧心事的人,才會「至少愛國」呢?

        但無論如何,他的船隊還是規規矩矩將這支隊伍運了過去,臨別時,也詳細地跟對方說了女真人的情況,要他們小心,不要重蹈前方軍隊的覆轍。

        「我們是不同的。」將作為渡船之資的幾錠銀子放到船隊老大的手裡時,這軍隊中名叫韓敬的那位副將如此說了一句,船老大心道那最好是,嘴上自然不做反駁,心中倒也記住了這支據說是從呂梁山過來的隊伍。他偷偷地朝隊列前方看,那位披著斗篷的為首的將領,看起來竟像是個女的。

        他先前在黃河那邊時看過對方一眼,斗篷下的那道目光望過來時,他覺得眼睛像是被針扎一般的嚇了一跳,那女將軍身上透的殺氣,令他許久都不敢亂看……

        ****************

        這是黃河南岸的一道谷地,樹林與山谷延綿,此時,這裡已經成為臨時的屯兵之所,谷地外圍,拒馬與壕溝一道一道地延綿開去,將這裡變成了最不適宜馬戰的場所。

        自九月二十四的晚上,女真人展開攻勢以來,到十一月的現在,汴梁以北原野上,數十萬的軍隊都被打垮了。許多人的屍首如今就在那片原野上,也有許多潰兵四散逃離,失去了蹤跡。但總還有幾股力量,能夠暫時的收攏人群。

        眼前的這片地方,是原本武瑞營的一支,打著這個名義,又收集了其它的不少潰部,最終在這裡駐紮下來,如今,整日裡都在做訓練。

        這裡稍顯難啃,距離牟駝崗和汴梁城不算非常遠,女真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看見外面重重疊疊的壕溝和拒馬後,暫時懶得強攻進來。

        寧毅站在河岸上,臉色有些蒼白,他微微咳嗽了幾聲,身邊的,是屬於竹記的幾個人——並非武者,多是賬房、參謀之類的人物。

        「……我問過了,現在是枯水期,所以水位這麼低,開春以後,會漲上來。」寧毅回頭指了指南面,「如果在水位最高的時候掘開這個提防,黃河改道,大水會直衝汴梁城,到時候……」

        他頓了頓,吸一口氣,揮手:「到時候,水退了,沃野千里……就可以養活很多人。」

        幾個人都在朝河水那邊看,只有寧毅面對著那谷地的方向,遠處一道道的壕溝與拒馬、防禦工事、整個山谷裡的人,他的臉色蒼白,目光也有些蒼白,那是死的顏色。

        儘管自詡心狠手辣,也曾主宰過許多人的生命,但這一個多月裡,他所見過的死亡,也已經遠遠超過過去的總和了。包括他自己,也已在生死面前,走過了幾遍。

        在杞縣的那一晚,他身上受的傷甚至到現在都未好得完全,而更多的人,則連傷癒的機會都不再擁有了……

        ps:  嗯,七千字,整個汴梁之戰,應該都會放在這個標題下了^_^u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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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
匿名  發表於 2015-5-4 22:04:06
第五九三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二)

    風吹過來,即便是冬日的枯水期,黃河河道仍舊顯得寬闊,高高的堤防如同小山一般的聳立在這邊,人在期間,分外渺小。∑

    自武瑞營被打散之後,在這附近住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這片黃河堤防,寧毅過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略交代、吩咐清楚之後,他從這土坡上下去,時間已經過了中午,風聲淒冷,田東漢過來想要扶他,被寧毅揮手拒絕了。

    兩人之中,田東漢已經將近四十的年紀,寧毅則隻是二十出頭。僅由此看來,寧毅無論如何也是不需要對方扶的年紀,但那夜慘敗以來,在這片地方上收攏潰兵,進行各種宣傳、人心疏導,最終將軍心小範圍的振作起來,與此同時,竹記還在持續進行著堅壁清野、方圓數百裏的人群疏導工作,這一切,都是眼前的年輕人在主持的。

    九月二十五的那天淩晨,女真人攻破杞縣大營後,也占住了糧草庫。當時武瑞營的留守部隊早已破膽,女真人殺來殺去的,多少也有些掉以輕心。寧毅率領數十人潛行進去,燒了糧草之後逃離,女真騎兵則一路銜尾追殺。後來雖然僥幸得以脫離,那數十人中的幸存者,也大都帶上了輕傷重傷。

    這樣的事情之後,立刻又轉入尋找秦紹謙、收攏潰兵、繼續執行堅壁清野任務的工作裏,寧毅的身體好轉極慢。雖然說起來,作為主持者隻要總攬大局,但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寧毅經常是夜裏無暇入睡的狀態。女真人攻下杞縣,戶部的各種情報轉移不及,隻得焚毀,丟失了許多,再加上這年月聯絡手段有限。竹記放出去的小隊,要接受命令,互通有無,都得通過杞縣協調,此事一出,整個框架都被打散,要重新整理起來,談何容易。

    並且,由於周邊地區的軍隊都被打敗。竹記要督促在荒山野林間避難的民眾轉移,手段就更加受到限製了。

    大戰後最初的那幾日,寧毅幾乎是在擔架和床上度過的,好在他精神依舊清晰——一般來說,經曆了這樣的慘敗,絕大部分的人都會陷入沮喪一段時間,但唯有寧毅,還在重傷當中。便在積極的做出應對:尋找周圍有可能容納潰兵的地方,尋找還有主要功能的官府成員。尋訪秦紹謙,為收攏潰散士兵準備說辭,與有可能分散在各處的竹記成員取得聯係,重新整理戶部資料,查漏補遺……等等等等。

    人員不夠,大多重傷。精神疲累,心理重壓……這些麻煩,最初幾乎壓在每個人的身上。而在當時那樣混亂的情況下,無論多麼清晰的指令,最後大多也難有結果。然而田東漢等人——包括當天晚上跟隨著竹記眾人潰散的數百士兵。幾乎都是被這種偏執、強大到近乎瘋狂的態度給催促、煽動起來的。

    在所有人都疲累不堪的時候,眼前這個年輕人選擇的,竟然不是安撫和休息,而是讓人拚命。

    “如果抱怨有用,我會從現在開始罵上三天三夜……”

    “你沒穿衣服掉進雪地裏,首先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動起來,猶豫就要死……”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撂挑子,走到這一步,我不管你們有多難,是不是可憐,想哭,沒有人理你!人的一輩子就是這樣,你的前麵是山縫,你隻能往前擠!骨頭碎了也要擠出去,你隻有兩條路,要麼你擠出去,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以後的資本,要麼你死在這裏,你現在多可憐,都不會有人同情你!所以,女真人有多厲害,你們有多沒用,腦子裏轉這種想法的,就都出去吊死吧!你們隻能記住,現在!不管多難,隻能做你們能做的事情!不要考慮做不到,因為做不到你們就死了!”

    當時在擔架上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一麵發出各種準確的命令,一麵給眾人打氣。重傷之人是無能為力的,最初能夠動起來的,自然是竹記中的輕傷者,這個時候,外麵情況依然混亂,縱然命令下達得清楚,散出去的人能夠達成目標,聯絡上竹記同伴或是尋找到仍有編製的官府的,依舊不多,眾人在逃散轉移中還遺失了許多戶部資料,要拾遺補缺,隻能靠當事人的記憶,如此一來,就更加令人頭痛了。

    但是這種拚命的態度,令得眾人負責的工作變得沉默而井井有條——至少,大量的事情在等著他們去做。當初跟隨竹記逃散的那些士兵是隨著他們行動的,當竹記中一些重傷者開始緩過來,這邊散出去的觸手尋找到附近幾支竹記小隊時,他們便也開始過來詢問,有什麼是要安排他們去做的了。

    更多的人被分散出去,找到可以收攏的人手,又回來。像是齒輪一顆一顆的扣上,隨後產生的連鎖反應。他們在黃河畔的人口已被轉移的小山村裏住下,每一天,其中的人們咬著牙進行工作,出去尋人,在山穀前挖壕溝、修拒馬,探尋周圍的訊息,一切就像是被捏在一隻無形大手上,在床上的寧毅幾乎對於每一條事項都親自過問。而在那幾天裏,每一批新來的成員都能讓人感到振奮,每一次尋來必要的藥物都能讓人感到心安,每一個人的好起來,幾乎都能讓人感覺到自身的強大。

    事後想來,即便不這樣做,當一段時間過去,潰散的士兵大都也能找到自己的歸屬,部分竹記的成員仍然能夠聯絡上,但幾乎不會有任何方法,讓人達到眼前這種幾乎如“淬火”一般的效果,讓所有人都陷入緊迫感的狂熱中,而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年輕人手上完成的,而代價則是連續多日的傷勢難愈。

    之後又與秦紹謙帶領的潰兵聯絡上。那天夜晚的戰鬥中。秦紹謙帶領武瑞營精銳衝殺在第一線,也是身受重傷,逃離之中幾度昏迷,但是這些人的奮勇作戰終究給自己殺出一線生機,他率領數千人一路輾轉,後來又應付了兩次戰鬥。當找到他時,這支部隊也在進行潰兵的收攏,大約是聚集了四千餘人。雙方這才開始合流。

    這四千餘人之中,有大約一千多,乃是秦紹謙身邊的嫡係精銳,而在獨龍崗接受過訓練的約有三百多人,雖然他們的忠誠心未必是對著寧毅,但隻要過來,就是可以動用的人手了。

    當兩隻隊伍初步融合。問題便開始出現。寧毅在掌軍上,並沒有名正言順的權力,他所負責的事情,始終並非指揮軍隊。秦紹謙到來之前,因為竹記牽頭,大夥兒都被感染,服從了寧毅的調配,當四千多人摻雜進來。部分武瑞營的將領,甚至於途中收攏的其它軍隊的將領。眼見那些井井有條的工作,便開始質疑起這件事來。

    其時秦紹謙也還在重傷休養,寧毅到秦紹謙那邊聊了一盞茶的功夫,其後秦紹謙取了他的大刀,兩人出去砸翻了這幾名將領與他們手下的親衛。事實上,此時在這山穀營地中。竹記輿論對士兵的滲入是極快的。如此重大的敗仗,大家的心中都在憋屈、惶然,之前的工作中,大家總會聊起這些,在下方士兵看來。這些事情自然都得歸結於上層的怯弱,為了權力的勾心鬥角,彼此不能信任等等等等。

    這個時候,武朝軍隊的**是顯而易見的,吃空餉拿賄賂的事,大家夥都知道,甚至於參與其中。然而這場慘敗與竹記的務實、煽動,割裂了事情前後的性質。

    “大家要死了,女真人打過來,汴梁城要沒了,甚至武朝都要死了,再不做點實事,就真要全家死光光了……”這個是竹記在行動中潛移默化的宣傳,而寧毅的態度、做法,在眾人的口耳相傳中,是有很多人點頭的,到得此時,幾名軍官的私下議論,無疑就成了勾心鬥角的典範,當秦紹謙作為主官這樣砸過去,隨即便受到了大家的支持。

    武朝軍隊,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秦紹謙是流水的武官,對於武瑞營,盡了大力也未必能夠掌握在手中,但這個時候,慘敗令得這些軍官對底層士兵的掌控也開始割裂,秦紹謙作為武瑞營主將的名義卻是有用的。這場表態令得這四千多人中,底層和中層的聯係被硬生生的撕開,除了幾名將領的親兵,幾乎沒有任何士兵站在他們那邊。甚至於對於這些親衛,大夥兒都是以“國賊”“漢奸”的目光來看待了。

    奪權之後,對於這些底層士兵的掌握,終於直接回歸到秦紹謙的手上了。而最大的後果,則是使得秦紹謙又因為傷重而臥床數日。

    分割責任,告訴別人:“你沒有錯。”告訴別人眼前是重新開始,忘掉過去,拉攏大部分人,打擊小部分人,並且將罪惡感、挫敗感化為狂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都是煽動、蒙蔽人的法門,政治鬥爭的手段,但是到得此時,寧毅的心中,不會對此有任何的罪惡感,因為沒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在汴梁城可能失守的前提下,一切都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能夠對眼前的力量多掌握一分,那就該多掌握一分。

    而在田東漢來說,這樁樁件件的事情,在一切被打散之後重構起堅壁清野的框架,仍舊堅定地推動整件事情的運作,對於眼前這些潰兵的宣傳、掌控,讓一切開始井井有條,產生與從前不一樣的氣息。眼前的年輕人所做的一切,雖然有時候顯得冰冷,卻委實令他感到崇敬——這種感覺,用尊敬都已經不夠貼切了,往日裏竹記進行賑災,與各路豪傑鬥法,這位東家的手段令他感到佩服,而在眼前的,那甚至有些虛弱的身體裏表現出來的,卻是強硬到幾乎能碾碎一切的意誌力,即便是他這種見慣狠辣之人的江湖人士,都為之感到有些戰栗。

    如此一路從堤防上下去,下方山穀中的村子,原本名叫夏村,此時聚集在這片山穀中的士兵,一共約有一萬四千多名。山穀周圍,層層疊疊的壕溝和拒馬延綿開去,由於潰兵收攏得倉促,人又多,居住條件是極其不好的,寧毅接近自己居住的那排棚屋時,看見了棚屋外正在煲藥的姑娘——卻是娟兒。

    蘇家原本隻是江寧的布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偶爾也有些黑道上的偏門事情要接觸。妻子蘇檀兒的三個丫鬟中,娟兒性格相對沉靜,往日裏這類事情也是她經手,後來自己管理密偵司的一部分,檀兒也插手期間,娟兒便也從中接觸了這些。這次金人南下,寧毅遷走了檀兒等人,蘇檀兒卻不願意北麵的事情完全失控,將娟兒調到戰場邊緣策應。武瑞營戰敗後,寧毅遇上幾經輾轉找過來的丫鬟時,也已經無力埋怨了,終究這段時間,娟兒又是照顧他,又替他處理許多事情,也幫了他很大的忙。

    正在熬藥的姑娘見到他的身影,便要跑來攙他,寧毅又是擺了擺手,指指附近的一個房間,那卻是還在養傷的秦紹謙居住之所。

    從門口進去,坐在床上的秦紹謙正在看一本隨身攜帶的破舊兵書。作為秦家二少,往日裏雖然就是帶兵的將軍,但他的性格多少有些張揚跳脫,此時他的一隻眼睛已經瞎了,但氣質上看起來,卻已經更加的沉穩堅實。

    真正的男人,多數是從艱難中淬煉出來的。

    “你傷還沒好,又出去走了。”秦紹謙收起兵書,“坐。”

    “看起來勉為其難,其實還好。”寧毅在床邊椅子上坐了下來,“最近有個想法。”

    “說來聽聽。”

    寧毅說起了所想的事情,秦紹謙聽著,微微皺起了眉頭,到最後,目光已經變得極為嚴肅,沉吟半晌:“有可能奏效嗎?”

    “不知道,細節可以商榷,我隻能盡量做好。往日裏說起別人,各種陰謀詭計,笑他們是跳梁小醜,但是籌碼不夠,誰都隻能做跳梁小醜。”寧毅道,“我現在也一樣了。”

    秦紹謙想了一陣子,抬起頭來:“你的謀劃,我向來信服,這件事你拿主意,我支持你。”

    “嗯。”寧毅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他告辭離開房間之後,走向正在倒藥的娟兒那邊,走到一半,微微伸了伸手,抬起頭來。

    景翰十三年的這個冬天,雪下得比往常晚,但在這一刻,千片萬片的雪花,從天空中飄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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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四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三)


    雪花飄落,覆蓋了原本泥濘的地麵。…寧毅回到房間,搓了搓手,娟兒將藥碗端了過來。

    藥一如既往的苦,寧毅喝得眉頭大皺,呲牙咧齒的,娟兒便從懷裏拿出小布包來。

    “姑爺,我有桂花糖。”

    “不用。”寧毅擺了擺手,“哪來的?”

    “出去的掌櫃給帶回來的,姑爺你覺得藥苦,我想姑爺你可能要吃。”

    “喔哦。”寧毅挑了挑眉毛,“哪一個掌櫃啊?”

    “原本七分店的康掌櫃,現在在第五小隊裏。”娟兒一本正經,“姑爺你真不吃嗎?”

    “局勢艱難,藥苦點也正常。康竹銘,他不錯啊,對你有意思?”

    “姑爺。”娟兒微微眯了眯眼睛,像隻生悶氣的貓,“您這樣說我就去還給他了。”

    “不用不用,給我吧。”寧毅笑起來,從娟兒手上接過小布包,“藥太苦,我去拿給那些受傷的兄弟吃。他們平時也不容易吃到糖。”

    寧毅過來也有五六年了,娟兒在蘇家,也從小少女長成了大姑娘。二十出頭的她還未成親,在別人眼裏,已經老了,但在寧毅看來,無疑還是青春靚麗的年紀,類似她這種通房丫頭,一直跟在小姐身邊,變成老姑娘的也有不少,成親則大多得主家操持點頭。

    早兩年的時候,檀兒表現著自己的豁達。連娟兒也想配給寧毅,寧毅卻終究沒有碰她,這兩年也就不再多提,隻偶爾想給她撮合親事,但或許是手上負責的事情太多,又或許在寧毅的熏陶下。眼界高了,也成了更加獨立的女子,能被她看上眼的並不多。

    嬋兒的兩個姐妹中,性格外向爽朗的杏兒說要做老姑娘,娟兒的性格則是相對沉靜自主的,她長得也是秀麗清冷型的漂亮。寧毅在工作中自然善於推斷人心所想,但對這類的朋友、家人,卻不好亂猜,也知道是沒法多說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對娟兒、杏兒做個包辦型的指婚,當然對方也隻能接受,但婚姻這種事情,靠指的,難免有不靠譜的地方,一個不好,往後做不了事情,還一輩子不幸福。對於蘇檀兒來說。固然也希望她們能找個好人家,但如果不成。跟在自己身邊變成老姑娘——那其實也沒什麼。

    能夠在蘇檀兒手下那麼些年,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人對於許多事情的處理,其實都是不含糊的。已經成了寧毅妾室的嬋兒在各種生活安排、細賬管理上很有一套,杏兒性格大氣,在外則往往能成為檀兒的代言人,娟兒則是心思縝密。喜怒不形於色,很多務實項目的操作、安排都幹得很不錯。

    這一次娟兒找過來,寧毅身邊無人,放在後世,她已經是當了好幾年管理人員的高層白領了。此時又擔起照顧病人、漿洗衣物、打掃做飯等丫鬟的工作來,一個棚屋隔成兩半,寧毅住大的裏間,娟兒住小的外間,一旦有事便隨叫隨到。更多的時候,她還在幫寧毅處理營地內外的各種事物,以至於有時候寧毅真覺得自己是在大材小用,糟蹋人才,把個這麼稱職的秘書當成丫鬟用了。

    即便在後世最巔峰的時期,寧毅對於公私生活,都分得很清楚,身邊可用的人才,他是絕對不會亂碰,不會讓自己的私事幹擾對方的工作的。有事秘書幹,沒事幹秘書說來好聽,實際上是極其愚蠢的事情。有**花錢就行了,對方幫忙處理的是你的核心事物,動輒幾千萬上億,蠢貨才會弄到公私混淆。

    不過,在這個年月,對於娟兒來說,丫鬟的事情,倒才像是她工作的重心,其餘的事情則都是附帶。對此,寧毅也有些無奈。

    從娟兒手中充公了桂花糖,這天下午便拿到傷兵營去發了發,此時武朝雖然富庶,但是對於許多人來說,吃糖自然是一種奢侈。但寧毅自然也不期待幾顆糖能收攏什麼人心。此時在這營地中的傷者,一部分已經失去戰鬥力,正在聯係往數百裏外轉移,但若是受了傷,痊愈後還能戰的,則往往有可能成為中堅力量。

    例如九月二十五隨他一道燒糧的那批人,當初重傷的陳駝子僥幸未死,痊愈之後武藝據說還有精進,大有超級賽亞人不死就升級的感覺。而實際上,大夥兒隱約也能猜到原因,這陳駝子原是邪道人物,壞事做得也多,後來加入竹記,真正做了些好事,心中便覺昨日之非。二十五那天淩晨他說出那番話來,後來殺得重傷,險死還生,等於已經與過去完全道別、割裂,通俗點說這是念頭通達,進入了新的境界,在這個輪回之中,也能夠再次窺見往上走的路了。

    至於齊家三兄弟中的齊新義,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左臂齊肘而斷,傷勢到此刻尚未全好。寧毅去看過他許多次,還以霸刀杜殺的事情鼓勵他——在營救方七佛的那次事情中,杜殺同樣被斷去一臂,然而這男人性格勇烈決絕,此後未有絲毫迷惘,以獨臂練刀,最近從南疆傳來的消息中,據說杜殺獨臂刀造詣甚至已經超越以前,與“瘋虎”王難陀一戰,雖稍處下風,但仍然全身而退。

    齊家與霸刀是有仇的,然而寧毅雖然說起這事,也未能真正讓齊新義振作起來,刀法可以單手,但槍法必須雙手,齊家“索魂槍”雖然有投擲之法,但斷去一隻手後,等若槍法丟失大半,從頭而來,棄槍去使其它武器,談何容易。倒是年紀最小的齊新翰,這些天來苦練不綴,隱隱有更上一層樓的痕跡。

    竹記眾人當中。往日裏最受歡迎的弟子宇文飛渡在那一戰裏重傷,大腿被戰馬踢了一下,幾近骨骼碎裂,傷愈之後,一條腿也有些瘸了。以往這少年性情開朗張揚,長得英俊天賦又好。教他武藝的師父們都擔心他從此一蹶不振,然而隻是最初的幾天沮喪過後,傷勢還未痊愈,他便開始鍛煉手上的功夫,暗器、箭術等等等等。旁人去問他時,他道:“那天夜裏跟金狗打仗,誰沒受傷,我五師父、七師父都死了,他們都沒抱怨。我隻是瘸了點,有什麼好怨的。”

    他往日裏拜師眾多,所學駁雜,弓箭暗器上也有基礎,這些天來專心射箭,百步以外也能精確射中箭靶,雖然還沒到“穿楊”的效果,但他已經很得意了。決定以後在戰場上搶一把好弓,從此叫做“弓神”宇文飛渡——他原本想叫“箭神”宇文飛渡。後來覺得不太好聽,便改掉了,最近偶爾跟人聊天,便強調一下,自己往後叫“弓神”,而非“箭神”。不要叫錯了,叫錯了要翻臉,勿以為言之不預也。

    雪花落下時,萬餘人聚集的這片山穀已經顯得有些擁擠。此時在這裏的,大都是參與過那場慘烈的戰鬥的。他們有的逃跑了,有的參與過奮戰,最終還是見證了同伴兄弟的死亡,與敗後的慘烈、憋屈。但在小範圍裏,許多人的英勇仍然值得誇耀。

    寧毅等人在那樣重傷的情況下仍然趕去杞縣燒糧,參與見證過那晚事情的人,說起來都覺得自豪,不少人在那天晚上也曾奮起而戰,例如秦紹謙,率領將兵一路廝殺抵抗,在慘重的傷亡後最終將一部分人帶出戰場,而他本人,現在還帶著傷勢未有痊愈。大戰之後,這支隊伍又開始組織起堅壁清野,樁樁件件的事情,咬緊了牙關的去做,甚至在那之後,也有竹記眾人遇上了女真的斥候,為保護轉移群眾而死的事情出現。往日裏軍隊裏或許並不重視的宣傳,在這個群體裏,卻傳得相當快。

    而在這一戰後,關於戰事的檢討,也在底層的輿論裏進行著,例如,大家並非不願意拚命,實在是決策層的失誤,西軍姚平仲奸佞小人,好大喜功魯莽出擊,上層將領不夠堅定,貪生怕死彼此不信任,以至於底層士兵也無法抵抗,假如大夥兒都一樣的堅定,這仗就是可以打的——實際上這當然也是句廢話,寧毅不過是在引導暗示,我們這邊,秦將軍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而這言論將責任扔到姚平仲這些人身上,也就夠了,再引導一下,可能就要抨擊到武朝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根本,除非寧毅要搖旗造反,否則針對製度的壞話是不能說透的。

    在一方麵,則是在士兵中宣傳五胡亂華時漢人的慘狀,“易子而食”“兩腳羊”的來曆。此時在普通民眾甚至是普通軍漢的心裏,國家的概念,乃至“亡國”的概念,其實並不強烈,哪怕汴梁城下已經有數十萬人被打敗,大夥兒想起來,除了心中的無力,頂多是敗給女真以後另外找個地方生活,移居、南遷等等選擇。個人能幹什麼,會遭遇到什麼,大夥兒想不到,也不願意去想。

    但寧毅便是要煽動他們去想的。

    在漢朝之後的五胡亂華,那幾乎是漢人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連年的戰亂、饑荒使得中原土地上幾乎找不到吃的,吃人成為人們活下來的方法。漢人是所有人種中最卑賤的種族,其中的女人、孩子被胡人烹而食之,稱為“兩腳羊”。此時武朝富庶,或許還看不出這個端倪,然而汴梁若真被攻破,女真人再一路南下,無人可敵,數年之後,大夥兒的妻子、孩子被人侮辱、殺死甚至吃掉,可能就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了……

    此時的軍人,多半也沒有接受過太多的教育,但基本的事情,自然能想,更何況又剛剛經曆了戰場的殺戮。在這樣的一個群體裏,聽這些簡單的故事、述說,又有一部分人以行動做表率,短時間內,形成一種群體的狂熱並不難,以至於這段時間內,在這擁擠的山穀中,軍隊的訓練異常順利。

    當然,洗腦和煽動並非是什麼萬能良藥,就算是以作傳銷的方式來運作,真正的考驗,還是要到上戰場的那一刻。好在最近這段時間,在敲打過幾名高層將領後,秦紹謙對於這支軍隊基層的控製力已經大大加強,軍法隊也已經可以真正的運作起來,到時候,將兵退殺兵將退殺將的冷血拿出來,應該還能激發出幾成戰力。而在以往,武瑞營中也是有各種山頭的,他想要執行軍法殺人,根本就不可能。

    因為這些事情的做下來,走出傷兵營,便能看見大量在山穀裏練習單調出刀、出槍的士兵,整齊的吼叫震動整片山穀,巡邏的隊伍、竹記中做事來去的馬隊、去山上收集木柴的隊伍、在附近搭建房舍、工事的隊伍,漫山遍野的都在勞動,宇文飛渡便在不遠的地方射箭,雪花之中,箭矢嗖的劃過天空。

    軍隊中一名軍需官過來報告了取暖物資可能不夠的事情後,娟兒也從不遠處小跑過來了,手上拿著一封信:“我們的人,遇上了呂梁山來的馬隊。”

    “馬隊?”寧毅微微愣了愣,拿過那封信,取出來看了幾眼,片刻後笑了起來,“立刻派人,領他們過來。”

    “嗯。”娟兒點了點頭,便跑去辦了。

    這傳來的消息令得寧毅的情緒頗為高漲,傍晚時分吃飯都有點坐不住的感覺,有時候想到信上的內容,嘴上都帶著笑。娟兒素來知道這位姑爺的性格穩重,每逢大事有靜氣,平日裏哪有這樣的表現,一麵吃飯,一麵還有些小心地問了:“姑爺,呂梁山來的,是那位陸姑娘嗎?”

    “嗯。”寧毅倒不隱瞞,笑著點點頭,“還帶來不少好東西。”

    夜幕降臨之後,雪越來越大了,山穀之中,風吹著紛揚的雪花,滿山的營火。寧毅與秦紹謙、以及此時營地裏負責管理的幾名重要人物去到門口等待著,秦紹謙是聽過陸紅提的名字的,笑著偷偷問寧毅:“那位呂梁陸姑娘,是你的相好吧。”

    寧毅點頭:“嗯,是我的女人。”

    “你,很有我的風範。”秦紹謙也是風流人物,身邊的女人也多,不過他信奉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君子之道,此時對寧毅便頗為讚賞。過得不久,前行的馬隊輪廓出現在黑暗之中,逐漸清晰。

    秦紹謙身上本還有傷,站在這裏等人,也是倚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待到看清楚了這支馬隊,他才肅容起來,穩穩地站直了身軀。而在馬隊前方,那道披著黑色鬥篷的身影,也的的確確的有著一種鐵與血的氣息,他——實際上自然是她——在馬上穩穩地坐著,後方的士兵便幾乎是被這股氣勢帶著,呈現出一股堅定的氣勢來。

    寧毅笑著迎了上去,走到紅提的戰馬前,伸出了手,紅提在馬上看著他,伸手按在寧毅的手掌上,翻身下馬,在她的後方,便有延綿開去的兩千人一齊翻身下馬。

    此時武朝的軍隊訓練,對於隊形、整齊自然也有要求,但是恐怕沒有一支軍隊,是像寧毅那樣要求到病態的。呂梁山的軍隊受寧毅的影響,要求做到的卻是後世解放軍的那種整齊劃一,此時在夜色中,隨著兩千人的一齊下來,山穀前方便是轟的一聲。

    漫天風雪。

    秦紹謙微微張開了嘴,驚奇地眨眨眼睛,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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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五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四)
   
    天氣寒冷,風雪落下的山谷裡,因為兩千餘人的到來,氣氛變得更加熱烈起來。

    由呂梁山過來的兩千人被安排在山谷的一側,這裡有原本村落裡的一些斷瓦殘垣,住的地方尚未搭起來,但山谷中原本武瑞營的成員們送來了柴禾,燃起一堆堆的篝火,開始做飯做菜,呂梁的眾人便在篝火的周圍扯起了帳篷。山谷之中尚有人進出,來來往往的,有些曾經去過呂梁山的竹記成員過來探望他們,說起最近已經死去的朋友,義憤填膺。

    不多時,秦紹謙等人過來看他們,周圍便瞬間安靜下來,大夥兒在空地上集合,秦紹謙說了些歡迎和感謝的話,之後是寧毅在眾人前方站了片刻,目光掃過一遍,揮了揮手:“兵凶戰危,沒想過你們會過來。但謝謝你們過來。好了,去做事吧,有空我再過來找你們聊天。”

    他說話簡短,眾人自然也不好回答什麼,只是有的人眼見寧毅身體虛弱的樣子,眼中還有關切之情流露出來。

    寧毅在呂梁山威信頗高,娶紅提,接手梁秉夫的班,而後將山中一切規劃得井井有條。呂梁山的軍隊裡,多是以前過過苦日子的人,半數以上見過寧毅,就算是沒見過的,加入青木寨後,也聽人無數次的說起過那位外來的書生,對於這樣的身份。從梁秉夫到寧毅,在青木寨那一塊,已經是一個傳奇了。

    青木寨梁秉夫在世時。對整個寨子,僅僅是勉強維持而已。當時或許還沒人覺得他有多厲害,然而在梁秉夫去世以後,山裡的日子又好過了起來,他在往日裡對整個山寨的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在眾人的回憶中,才終於發酵成能令人哭泣落淚的東西。

    這種感動的一部分,自然也來自於寧毅的運作。梁秉夫去世之後,寧毅在對梁秉夫的追悼中。才終於說起梁秉夫與紅提師父的故事,當年梁秉夫進山遇匪,被紅提的師父救下來,因為一句承諾,在呂梁山待了整個後半輩子,至死未曾婚配,膝下無兒無女。當寧毅以平淡的語氣跟眾人重複出那段感情以及梁秉夫臨死時說的話,當時聽到的半數呂梁人,都哭了出來。

    真心也好,操縱也罷。有些人會因為道德的潔癖。覺得老人臨死時,可能不希望自己的隱私被他人知道。寧毅無從詢問這些,然而在這樣的述說過後。在呂梁山,從紅提的師父,到梁秉夫,再到紅提、寧毅,三代的首領,才真正的聚成青木寨的靈魂。而在呂梁山的其它地方,你方唱罷我登場,新寨主來了,殺了老寨主上位的比比皆是。卻是沒有這種能讓人真正記在心裡的東西的。

    此後眾人回憶起梁秉夫,對於許多事情。自然也會因為感動而有誇大的地方。但不管眾人塑造的梁秉夫是否那位老人真實的樣子,寧毅相信。在天上的那位老人若真的有靈,也會欣慰於寨子後來的模樣,當然,老人家當初守住寨子,全是因為紅提的師父,如今他們在天上團聚,估計已經美滿幸福,才不會管地下的人怎麼看了。

    至於真實的老人,只要有紅提、寧毅等人記住了,那也就行了。

    *

    “這次的事情,說句實在話,是有些不想讓你們過來。女真人很厲害,咳……這片地方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九月二十五,二十二萬人被打敗,後來陸續打了三次,這個數字已經擴大到三十三萬人,呂梁山拼拼湊湊,好不容易攢了點東西出來,我是不希望你們在這裡被砸了的……”

    “是銅是鐵,總是火裡練出來的,我今日過來,看見外面的這些人,精氣神好像還不錯啊,不像是戰敗之兵。”

    “也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人心轉過來,死了很多人,黑鍋也給別人背了,最近湊齊這一萬多人,想法轉過來一點,我們說,勉強可以打一仗。但是宗望手下的幾萬人,那是席捲天下的強兵,最厲害的那種,就算二對一,我們也未必有勝算,實在沒什麼好樂觀的。”

    “……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更加要過來了。出發的時候我問過他們,山裡的兄弟都願意為你打這一仗,你當初就說過,我們練兵,為的是女真人。遼兵的厲害,我們見過,女真人還沒見識過呢。不過,你又受傷了……”

    手指在桌上,輕輕觸碰到手指。

    吱呀、吱呀,門口有進出的聲音。

    手指又縮回去了。

    娟兒在整理外面的被縟,隨後又跑出去。

    “走的時候,青木的戰馬還沒這麼多吧,今天過來的時候,把我也嚇了一跳。武瑞營裡,可用的騎兵,也不過比這稍微多點……”

    “山裡還是留了幾百匹的,按照立恆你先前的吩咐,我們一直在想辦法買馬。金人禁止戰馬流通,武朝買不到,但我們在兩邊做生意,反而有些人脈,後來聯繫上金人中的一條線,對方極喜武朝的字畫珍玩,我們費大力氣,挑了些好的過去疏通了關係。但接下來倒是有趣,這位金國大人物派來的手下偷偷與我們聯絡,說他家主子雖然喜歡這些東西,但不過是附庸風雅,對於物件真假,無力辨別,只需打通下面的關節,便能魚目混珠,以次充好……其實要到處找那些上品珍玩字畫,我們也不容易,便花了些錢,將關節打通,然後這些戰馬便源源不斷地過來了。他們以為我們要造武朝的反……倒是可惜了一開始的那些真品。”

    “真品不怕,做生意要講信譽,只要有馬,他要好的東西,要多少我給他多少。現在不是愛惜古玩字畫的時候。不過,這樣可能會留下隱患。對方既然在金人高層有關係,他日難免遇上識貨的,有這樣的關係不容易。若是斷了,反而有些可惜。對了。那人叫什麼名字?”

    “現在查的,對方背後,似乎是一個叫摩信的高官,後方還有沒有人,就難說了。那接下來咱們要不要給他們真品?就怕給過以後,好東西都拿不回來了。”

    “先看眼前吧,以後如果長期要,我再考慮想辦法。現在這個情況下。字畫珍玩藝術品什麼都不算,汴梁一破,所有罈罈罐罐都要被打爛,我寧願用整個汴梁城,換女真人的十萬精兵。”

    “嗯。”

    “不過,平日裡的訓練怎麼樣?下馬好看,戰鬥力呢?平時的訓練呢?”

    “按照立恆你在山裡說的那些,訓練得不錯了,儘量整齊的衝陣,馬上射箭。呂梁那邊地不平,陣型要連起來,比平地更難。到了這邊,反而輕鬆多了。哦,我們還經常在這些戰馬旁邊開炮……”

    “姑爺,喝藥了。”

    “哦,好……嘶,好苦啊……”

    “嘿嘿,陸姑娘好。”

    “嗯……娟兒姑娘,你好。”

    ……

    “……啊,我討厭喝這個藥。太苦了……哦,開炮的訓練也做了?”

    “應該沒問題。我們這次還帶來了榆木炮,中間有幾門是試射過的鐵炮。爐子那邊出的鐵有好有壞……還有那些地雷……”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的。兩人在房間裡聊了許久,娟兒在門口晃了幾次,隨後終於被寧毅笑著叫住。

    “什麼事什麼事啊,不要晃了,有事就說。”

    “呃……陸姑娘的房間,我已經收拾好了,在想……什麼時候,領陸姑娘過去呢……”

    娟兒端方正氣地站在那兒,維持著她作為一個丫鬟的本分形象,寧毅嘴角晃了晃,又有些想笑,紅提看他一眼,低頭站起來。

    “剛剛到這邊,我還得去看看韓敬他們紮營的情況,娟兒姑娘現在便先帶我去看看房間在哪裡吧。”

    “好。”娟兒點頭一笑。

    給紅提住的棚屋其實就在旁邊不遠,娟兒領著她過去,不多時便返轉回來了。寧毅正在燈下看今天營地裡的各項消息彙報。方才招待紅提,桌上還有點零食,娟兒便悄悄的進去收拾掉了,然後又悄悄的收拾了一下床鋪,方才出到外面的小隔間裡靜靜地坐著,等寧毅的吩咐。只不過,等到寧毅在油燈下揉眼睛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小心地進去了。

    “姑爺。”

    “嗯?”

    “姑爺您生氣了吧?”

    “紅提的事情?我什麼時候為這種事情生過你們的氣。”

    “那……姑爺您跟陸姑娘……”

    “啊……你是說,有沒有那種關係……”

    “呃……我說的是……那種關係……呃,就是……”娟兒斟酌半晌,有些難說。寧毅笑了起來。

    “比紅顏知己什麼的,更進一步的關係吧。嗯,是有的,我跟紅提的關係,應該就是跟雲竹姑娘的那種關係吧,去呂梁的時候有的。這件事情,我有些對不住檀兒、雲竹她們。不過,事到如今,也沒辦法說謊。”

    娟兒的臉色變了變,站在那兒手指擰在一塊兒,幾乎互相絞成了青色:“我……我也不是說……那個……那個……”

    “不。”寧毅站起身來,輕輕拉了拉娟兒的手臂,讓她到桌邊坐下,“你坐,你不用這樣。以……家人的立場,又或者是為檀兒生氣,你都沒什麼錯。不管怎麼說,在這方面,我有花心的毛病,這個深究起來,不管是對你家小姐,對雲竹,還是對紅提,我都是有些對不住的。”

    “男人……三妻四妾,其實也……”娟兒的聲音細若蚊蠅,說得有些艱難。

    “不,話不是那麼說的,我以前也願意給自己找些藉口,可憐啊,放不下啊,心軟啊什麼的。在實際層面上,就是花心了。你家小姐在這方面對我很縱容,雲竹她們也是,未嘗不是一種誘因。但歸根結底,是我自己做的事情。”

    “你跟小姐,跟嬋兒。跟雲竹姑娘,錦兒姑娘她們。與旁人是不一樣的,別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將女人做玩物……”

    “嗯,所以還是可以自己安慰一下自己了。”寧毅笑了起來,然後微微頓了頓,“無論如何,整個事情,就是這樣。但是……陸姑娘今天晚上。確實還是要出去巡視紮營狀況的,而且,她手下兩千人要帶,這裡一萬多人看著她,她是不可能明目張膽的跟我住在一起的,所以你給她安排房間,也是必須的。”

    他嘆了口氣:“無論如何,這可能是我們家裡以後要面對的狀況,你知道就好。我也已經儘量在收斂,不管你覺得你家姑爺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呃,就算覺得是個壞人,心裡腹誹兩句。或者嘴上罵兩句,我也是可以忍受的。手頭上還有很多事情,是要拜託你做的,你不要撂挑子不幹就好。”

    寧毅是笑著說這些話的,一向安靜的娟兒此時臉色也紅起來:“我、我沒有覺得姑爺是壞人啊,我……我只是個丫鬟,而且……姑爺是個好人。”

    “喔,好人卡……”

    “那……我聽說,陸姑娘是江湖大俠。武林高手,很會療傷什麼的。那我……是不是要叫她過來。我……我先到其它地方去住吧……”娟兒眼巴巴地看著寧毅。

    寧毅皺起眉頭想了片刻:“呃。我覺得……我身上的傷可能真的要她來幫忙,娟兒你……給自己收拾一個房間。也行。”

    “……嗯。”娟兒的面上露出失落的神色,點了點頭,出去收拾房間,搬被縟去了……

    她走了之後,寧毅看著房門那邊,嘆了口氣,然後撇了撇嘴:“現在知道我是個壞人了吧……”

    *

    青木寨的兩千人夜裡才到,要駐紮下來,除了帳篷問題、戰馬的放置問題,還有許多關於紮營後的規矩、放哨等問題要處理。紅提雖然是來找寧毅,但實際上,自然不可能光談私事,從寧毅那邊離開之後,便過來查看紮營情況,又與原本山谷中的負責人協調巡邏、調配等問題。

    好在此時山谷中日常事務的負責人多是竹記中人,也有去過呂梁山的,雙方協調起來,並不麻煩。紅提在那邊現身,巡視一番,具體的事務還是交給了韓敬。事實上紅提在山寨中的形象並不親切,若非如此,恐怕要有許多人過來詢問寧毅的傷勢如何。

    如此這般,到得事情大致瞭解完畢,返回的時候,已近深夜了。一道身影孤零零的,一面搓手一面站在她的房間門口,仔細看看,卻是娟兒。

    “娟兒姑娘。”紅提有些意外,“這麼晚了,你在等我?”

    “陸姑娘。”娟兒對她行了個禮,“我……我過來道歉的。”

    “嗯?為什麼?”

    “我……嗯,你跟姑爺之間……”

    娟兒說得有些吞吞吐吐,紅提卻笑了起來,過去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然後去開門:“先進來再說,房間裡暖和一點。”

    實際上,此時的兩人,在以前是見過的,那是在杭州的事情。寧毅陷於杭州城內的時候,檀兒折返回去找他,途中便是與俠女身份的紅提同行,娟兒也在,只不過那時候紅提是易容狀態,化裝成了三十歲出頭的婦人,當時雙方雖有交談,但此時紅提以真實面目見她,娟兒雖然明白對方便是當初的那位俠女,心中卻還是感覺陌生。

    而紅提的真實性情其實頗為溫和,與寧毅初見時,看似強硬,內裡卻多少是個村姑性格,以至於後來還會被寧毅的幾個故事忽悠住。只是她當寨主這麼些年,尤其在寧毅的幫忙下,青木寨上了正軌,不斷擴大,她又是宗師身手,總有一份宗師的氣度。此時握住娟兒的手,娟兒便覺得那手掌溫暖柔軟,連身體都忍不住暖和起來,心中覺得親切。口中便開始說她覺得最重要的事情了。

    “陸姑娘,您武功高強,對姑爺的傷,你是有辦法的。姑爺他受傷都一個多月了,日夜操勞,傷也好得慢。我都怕他以後會留下病根,我先前給姑爺吃藥的時候,看見陸姑娘你也聞了聞味道。您是大高手,藥是不是有些不對啊……”

    被紅提拉著進房間。娟兒一面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話,紅提讓她在黑暗的房間裡坐下,過去揮手打開火摺子,點亮房間裡的油燈,又回來坐到娟兒面前,拉起娟兒的手:“立恆的傷我自然看過了,藥是對症的,不過。我現在倒是擔心你了,這麼晚還在雪地裡站這麼久,你也操勞不少時間了吧,再這樣下去,也會生病的。”

    “呃,我、我身體好,姑爺他們才真的累,當初他們是受了重傷的,就為了去燒掉女真人搶的糧草,而且受傷之後。還沒怎麼休息,姑爺在能坐起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做事了。那時候大家死的死傷的傷,姑爺為了救人,根本就沒停過啊……”

    娟兒一面說,一面搖著頭,表示自己很好,她的性子清冷,說話之時,面上本也沒有太多哀戚的表情,但說到後來。還是微微紅了眼圈。紅提聽了,也點了點頭。

    “他們那樣。也是沒有辦法,人在重傷之時。氣不能斷,在最難的時候一口氣熬過去,人就能精進。習武也是這樣,立恆亂用破六道,對身體是有害的,我警告過他許多次,但是沒有辦法,該用的時候,他也只能用,我也只能在事情過後,為他調理身體……這些事情,娟兒姑娘你不跟我說,我也是會儘力去做的。”

    娟兒便點頭,說起自己已經從寧毅房間裡搬出來,去到隔壁住的事情。紅提的臉上,倒也微微紅了紅:“其實,你也不用搬出來啊,我夜裡……不好一直在哪裡的,他現在的身體,晚上有人能照看一下比較好,我晚上……為他推宮過血,要占一些時間,對他身體好,但做完以後,嗯……我便可以叫你回去了,如此雖然有些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啊。”娟兒連忙搖頭道,“我可以等陸姑娘你來叫我的時候再回去的,姑爺夜裡要人照顧,還是我方便些,我……我本就是蘇家的丫鬟。”

    說到這裡,露出可愛的笑容來,看起來清冷素淨的臉上便又紅了紅。

    於是不久之後,紅提便去到寧毅那邊房間裡,為他推宮過血,調理身體。見到紅提過來,寧毅其實多少也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娟兒多少會阻撓這事呢。紅提的推宮過血他早就領受過,在呂梁山的時候,為了讓寧毅的身體好,紅提也經常給他做,這類以人力推動血氣循環運行的法門與按摩類似,但自然也有許多不同,真以外力干擾血氣運行,對於寧毅來說,是很痛的,尤其是在有傷勢的現在,血脈本就有淤積不暢的情況,紅提一個一個穴位的推過去,便更加疼痛了。

    只不過兩人早已是實質上的夫妻,在呂梁山的時候,什麼親密的事情也有過了,紅提的手法自然便更加柔和,而寧毅自然也不會一直規規矩矩的任人擺佈,期間夫妻兩人做點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也屬平常。

    於是到這天晚上,紅提去敲門讓娟兒回去時,臉上也還微微的有些羞紅滾燙,好在已是夜晚,娟兒也看不出什麼來。只是回到寧毅房間外側的小隔間裡,娟兒心中也忍不住猜想,兩人在房間裡到底幹了些什麼,不禁在被縟裡蜷縮著身子,翻來覆去有些難眠。

    此後數日時間,這樣的情況便反覆的持續著……

    青木寨的騎兵到來的這天,是這一年的十一月初八。此後竹記在繼續著堅壁清野的事情,他們冒著大雪,一座一座荒山野嶺的過去,力圖將所有的人,挪出汴梁城郊的這一大片地方。而山谷之中訓練的日常也在不斷運作,青木寨的人到後,雙方又有一定的比鬥、交流。

    而在大雪持續的情況下,雖然武朝這邊仍舊掌握了黃河渡頭,但由於調糧的逐漸困難,取暖物資的需求增加,供應系統紊亂甚至癱瘓等情況,夏村這片山谷裡的屯兵情況,也遭受到了不少難題的困擾。不過,寒冷的天氣雖然使得日子稍顯艱難,但總還是可以克服的小麻煩。

    真正大麻煩,是在牟駝崗一直準備攻城的女真人,這些北方來人的強悍,若讓寧毅來一以概之,那便是:他們是在東北零下幾十度的天氣裡,不依靠暖氣而活下來的人種。

    雖然此時也已經有了盤炕的技術,但在北方,那也都是大戶人家能享受的事情。女真人在起事之前,生活條件原就艱難,零下二三十度的寒風裡,靠著帳篷篝火等事物保暖、打獵、生存,對於現代人而言,絕對是難以忍受的事情。

    雖說南北兩地有地域差異,南方的冬天濕冷,就算溫度不至於那麼低,也會讓人覺得難過,但對於這批女真人來說,大雪天攻城,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不可能。

    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明白,他們遲早會對汴梁城組織大規模的進攻,到時候,汴梁城防就要面臨真正巨大的考驗了。

    時間推進,寧毅等人在山谷之中練兵,女真人在牟駝崗製造甚至改良各種攻城器械,到得十一月十六這天,大雪暫時停下,皚皚的白雪早已覆蓋汴梁周圍的一切,女真軍隊的斥候在周圍掃蕩巡邏時,忽然截獲了一條信息。

    這信息被迅速地傳入牟駝崗大營之後,傳往女真人的高層,隨後,便被遞到了東路軍大元帥宗望的案前……

   ps:這章六千五百字。

    我已經瘋了,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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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6 08:12:39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五九六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五)

    牟駝崗。

    大雪暫時的停了,風也不大,三面環水的女真營地裡,一堆堆的篝火在營帳內燒得旺盛。最中央的大帳裡,六只鐵盆中,炭火熊熊燃燒,周圍的裝飾、毛皮、刀槍乃至於身處此處的人員,都將一切襯托得肅殺威嚴,宗望坐在長案後方,看著手上殘破的書信。

    完顏阇母、漢軍統領劉彥宗、將軍賽剌等人坐在附近,偶爾以神色交流,或是低聲說上幾句話,過來的時候,幾個人已經多少知道了事態,那封被撕了小半的信函就是完顏阇母命人交給宗望的,斥候隊長還在下方站著等待詢問。宗望看了那信函好一會兒,面上神色變幻,最終,將信函拍在了案上。

    “哼,南人想詐我!”他第一時間如此說道,待看了看下方幾人的神色,又皺了皺眉,望向那斥候。

    “你給我說說,當時的狀況。你是在何時、何地,何等情況下,遇上那人,拿到這信函的!”

    “是……”

    那斥候隊長行禮點頭,說起事情的經過。

    由於冬日漸深,大雪開始封山,女真人出門巡邏掃蕩的次數,其實也已經不如以往那般多了。他們的斥候隊是在距離牟駝崗大營十里外山間的一條道路上遇上對方的,對方有三個人,信使居其中,看來是個武朝官員,旁邊兩個,則是護衛。那條路再過去一點,便要通往汴梁城郊了。

    女真的這支巡邏隊,一共五人,專門負責的是這一塊,試圖切斷汴梁與外界的聯繫當然這樣的嘗試不可能成功,因為汴梁太大了,就算女真數萬人全數出動。恐怕都不可能將整個城池包圍住。但就算切斷不了封鎖,卻總能截獲一些進出的傳訊者,見到對方三人,五名斥候立刻展開了追擊。

    雙方都是騎馬,對方的警覺性也高,眼見著女真人過來。掉頭就跑,還以箭矢回射。己方斥候立刻以箭矢回射,然後射中了當中的那名官員的後背。

    對方三騎奔入附近山間崎嶇之所,己方斥候則一直追擊,最終,由於受了重傷,那武朝官員從馬上摔落,恰巧下方是一條枯水的河流,他摔下去。兩名武朝護衛,已經回救不及了。

    女真斥候一面分兵追擊,一面稍稍繞道去到河谷之中,搜尋武朝官員的屍體,然後發現了這封信。那武朝官員在落下河道後,似乎想要將信件撕碎扔出,但他已無後力,將信函撕成兩半。扔在一旁,風吹走了小半。剩下大半,被他們拾了回來。

    斥候們不好去看那信函,交給頂頭上司,頂頭上司看完後,覺得茲事體大,交到負責此事的阇母這。阇母在看過之後,立刻讓人喚了宗望過來。

    宗望看著那斥候:“從看見那武朝官員落馬,掉落河道,直至你們繞道下去,武朝官員的屍首。可有離開爾等視線。”

    那斥候道:“因為繞行,有片刻時間,但最多不過十息。”

    “哼。”宗望沈吟片刻,“屍首可有帶回?”

    “他們帶回了。”在一旁的完顏阇母道,“我已去查看過那屍體。”

    完顏阇母乃是阿骨打的異母兄弟,排行十一,宗望神色稍緩,道:“十一皇叔,結果如何?”

    “觀其身體,往日確乃養尊處優之輩,且手足之間,並無被縛痕跡。此事不小,我反複查看過,應該並非被逼迫而來。”

    阇母都這樣說了,宗望微微沈默下來。他性子粗豪,但心思縝密,想了片刻,伸手拍了拍那長案:“然則南朝之人,跳梁小醜,何能有如此魄力。”

    “我軍在月余時間內,於這一片擊破武朝軍隊三十余萬人,他們已無法可施,狗急跳墻,也未可知。”

    “嗯。”宗望點了點頭,“劉統領,你在軍中挑選幾名最通漢學、籌算之法者,來此帳中。另外,來人!請郭藥師郭將軍,以及其麾下張令徽、劉舜仁,速來大帳商議軍務。”

    下方接令便去,宗望回到長案後方,將那分作好幾頁的信函又翻看了一遍,挑了其中兩張放到一邊,待到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等人都過來了,幾名工匠、師爺也過來了,方才將幾頁信函交給郭藥師:“郭將軍,這份東西,你且先看,然後……傳閱一番。”

    “是。”郭藥師點頭應下,這一份被傳閱的信函分作五頁,其中四頁上,還有些複雜的算式、圖樣,每一頁都有小半殘缺,郭藥師開始只看字,然而才開始瀏覽不久,目光中的顏色便變了,神情嚴肅起來。如此直至看完,他沒有說話,傳給張令徽,張令徽看完,再給劉舜仁,接著繼續傳下去,給那些師爺、工匠。有的人一臉迷惑,有的人則變了臉色,一名師爺向宗望行禮請求道:“望大帥賜下紙筆。”

    宗望眼中露出贊賞的神色,一揮手:“筆墨紙硯,另,給我搬來桌椅予他坐。”

    不久之後,眾人都已看過一遍,信函在幾名師爺、匠人的手上流傳,反複驗看、討論。宗望看了眾人的神情。

    “此乃是今日截獲武朝一方的信函,事情太大,是真是假,本帥亦難以辨明。因此須得眾位一齊過來,辨別、商議一番。”他擡了擡手,“諸位有何看法的,請直言不諱。”

    怨軍幾人當中,張令徽有些不學無術,劉舜仁則多少有些想法,此時首先拱手道:“啟稟大帥,卑職覺得,此事實乃武朝人虛張聲勢之舉,武人膽小怯弱,卻總愛耍各種花招,其中自作聰明之輩,不勝枚舉。眼前這書信,怕又是什麼人自以為是的謀算,畢竟說起來,欲行此事,太難想像……”

    “哦?劉將軍以為是假?”宗望望向郭藥師,“郭將軍,你以為呢?”

    “張兄弟說得是有道理的。”郭藥師道。“武朝儒道,敬天法祖,武朝境內,黃河之尊之重,難以想象,若真如這信函上所說……欲決黃河而退我大軍。先不說我等如何,汴梁城內百萬人,能逃離者寥寥可數,況且黃河決堤,汴梁城周圍千里澤國,數年之內都要泛濫不止,於武朝來說,此舉實屬天怒人怨。行此舉之人,必遭舉國謗之。身後,怕也是千古罵名……”

    發與眾人傳閱的書信上,寫的正是有關掘開黃河堤防,引大水退女真大軍的計劃,計劃開始時慷慨陳詞,言曰:戰可敗,城可威,然國不可亡。節不可墮。一番慷慨之後,引出正式的計劃。甚至繪以圖紙、具體計劃、大量計算,等等等等,縝密周詳,委實令人真假難辨。

    郭藥師說完,宗望皺了皺眉:“郭將軍也覺得是假……”

    “然而……卻不是。”郭藥師猶豫片刻,如此說道。“武朝儒生,確實好誇誇其談,於務實之事,難有建樹。然而其中也有許多,性格剛烈決然。信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朝大軍南下,大軍橫掃難當,然而……小股抵抗,卻有甚為決然的。汴梁城外戰事發展至今,若說武朝已有官員絕望如斯,欲行此天下大不韙之事,以大水退兵,百萬人陪葬。藥師覺得……並不出奇。故此,難以判別。”

    此時被叫進帳篷裡的師爺多是金人、遼人,但懂得儒家學問的還是有的,郭藥師說完,也是行禮附和。言道武朝書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然而計算起這種決然之事來,確實不乏有人,而且有些人為了身後之名,甚至格外喜歡這類事情。

    但隨後又有人道,這類事情,一部分人做也就罷了,若是將計劃送去汴梁,必遭喝止,說不定,還是有詐。

    不過這樣的說法之後又有人提醒,書信後有一段,似乎就是在說,大戰之前,汴梁周圍船隻早已入城,一旦黃河決堤,大水淹來,讓城中皇帝、高官等人上船,還是來得及。其時雖然武朝也損失慘重,然而中樞仍在,不過一城之失。女真人雖然強悍,但舉國之兵,已有半數來此,此次大水一淹,卻仿佛去了金國半壁。武朝先前確實做錯許多事情,然則從此汲取教訓,勵精圖治,為時未晚,此類云云。

    不久之後,那位伏案計算的老師爺也在口中贊嘆,向宗望報告道:“武朝籌算之學,土木之學,委實精妙,此封書信上之計算,實乃其巔峰之作,只可惜被撕毀小半,但於我朝籌算之學,亦有他山之石之功效……”然後遺憾一番,誇獎一番,恨不能看到被撕毀的那一小半。

    眾人各有想法,然而對於信函真假最主要的是對方是否真有決心做出這事難以定論,不久之後,阇母道:“即便對方真欲行此險招,也需待明年春汛之期,方有效果,我軍早已做好大雪攻城的準備,只需今冬破城,此事也實在無需多想。”

    宗望點了點頭,實際上大帳裡的人多有這種心思,但宗望實際上也並非魯莽之人:“皇叔說得有理,但凡事也需考慮最壞之後果,如今武朝軍隊皆已被我打散,殘部分布周圍各處。接下來,便讓大軍加速攻城準備,五日之內,我要各項器械全部完成,發起總攻。而這方面……著斥候摸清周圍情況,弄清楚,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欲行此事,而後……郭將軍,此事你負責,替我碾碎了他們!”

    眾人領命。

    “是!”

    大帳為之震動。

    宗望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待眾人離開之後,他又在帳篷裡走了幾圈,回到案前,拿起先前沒給郭藥師等人看的最後兩頁紙瀏覽了一番。

    這最後兩頁上,多是說服性的內容,上方是接續宗望大軍被大水吞沒後的遠景的。信上說的是金國內部的許多問題,其上言曰,阿骨打一代天驕,起事之後,金人朝氣蓬勃,人皆輩出,然而其中也有隱患。

    阿骨打退位之後,繼位者並非阿骨打親子,而是其四弟吳乞買。吳乞買為人穩重,守成有余,實乃阿骨打苦心孤詣的選擇,然而其中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金人之中,人傑輩出,乃是強幹強支的局面,如今阿骨打已死,到第三代繼位,會是何等情況,卻是難說得緊了。

    女真人中,大帥粘罕,同樣雄才大略,吳乞買在位,宗望等人尚能與其分庭抗禮,然而若無吳乞買,情況又會如何?武朝聯金抗遼之策,錯恨難改,但假若金國皇子之中最為厲害之二皇子宗望及其麾下數萬大軍於此地覆滅,金國之中,唯一掌握了可底定天下之兵權者,只有大帥粘罕了。

    金國東西兩路大軍南下侵我武朝,然而宗望先到汴梁,粘罕卻被堅城太原所阻,據聞宗望幾度發出軍令,命粘罕大軍迅速南下,然而明明可以繞行過去的太原,粘罕卻遲遲不動。兩人之間,得無嫌隙乎?此時決黃河,不過一地之失,但數年之內,金國必亂。女真人猝然起事而得天下,並無底蘊,若不能休養生息勵精圖治,數代之內必定夭亡,再非武朝之患……

    最後兩頁這一字一句,表明了寫信人對於金國內部的了解,字字句句,卻盡是誅心之論。

    事實上,粘罕於太原不動,也是出於謹慎,他們是第一次入侵武朝這個國家,如果真的全軍南下,路上又留了個太原,若是西軍真的來截住去路,十余萬大軍陷於武朝腹地,會怎麼樣還真難說。宗望自然也能明白這一憂慮,但這信函卻並不客氣,上面的句子讓他感到,既是挑撥,又似乎真有可能。最起碼,他看完這些之後,首先覺得,對方要採用決黃河的方法,可能是真的。

    至於那些看似挑撥的言論,他已經盡量使其正常化,但已經看過的東西,這麼明白說出來的東西,想要不想,也是不可能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這個信函是真是假,它至少都已經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到這裡,宗望便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武朝儒生,一堆的跳梁小醜,然而這一個,不僅表現出了他對金國內部的了解,這些跳梁的伎倆,也分外讓人覺得憤怒起來。

    異日若有機會抓住此人,必要親手活剮了他!

    宗望想著這個還不清楚身份的武朝小人,心中閃過了這樣的想法。

    ps:  抱歉,最近情緒連上了,斷更的情況可能會有些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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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6 14:00:01

第五九七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六)
    雪好不容易停下來,夏村山谷中的氣氛,也變熱鬧了起來。

    軍隊即便在大雪天也沒有完全停止訓練,體質好些的在雪地裡摸爬滾打,稍微差些的練習衝鋒,山谷之中人本就多,輪流鏟雪不停,以勞動代替訓練,也未有停過。只有一部分身體真不行的,被撤下去休息。

    這年月裡,軍隊畢竟還有體質問題存在,大夥兒平日裡便不寬裕,一個月吃不到幾塊肉的軍漢,身體也單薄。但另一方面,苦日子裡熬出來的人,往往也更經得起磨練,因此想像中會耐不住嚴寒的軍人,反倒不算多。

    為了維持這一萬多人的生計,寧毅動用了大量的關係——不止是右相府的後勤體系,還有在賑災之中與各地地主富紳們建立的良好信譽往來。前一次是為了救人,也給了大家賺錢的機會,這一次則是為了打仗,寧毅以官府的信譽打了白條,先透支這些富紳囤積的食物,填補軍糧供應上的空缺,待到戰爭結束,再有國家補上。

    為了避免夏村山谷猝然受到女真人的襲擊,又要崩潰轉移,這些糧食,暫時囤積於黃河北岸,隔幾日運輸一次。更多的糧食則在後期陸續轉運而來,雖然麻煩,並且由於黃河北岸也因為堅壁清野受到了一定的影響,但費儘力氣之後,軍糧問題,還是能夠保證。寧毅有原本的竹記做後台,偶爾也會有些醃製的、易保存的菜肉加入其中,暫時還顯得不錯的伙食,是在輿論宣傳外,支持山谷良性運作的關鍵因素。

    平日裡雪都在一片一片的掃,大雪停下之後,山谷之中。很快便將所有的積雪都清理乾淨了。大量的積雪被堆在山谷的外圍,小山一般,若女真騎兵過來。多少是個阻攔。

    積雪堆、連續五層的拒馬,在拒馬之間一道道的壕溝。是夏村山谷最外圍的防禦體系。沿山而上,瞭望台、木製城牆等物,還在被一道道的建起來,呂梁山帶過來的榆木炮已經被一門門的放在關鍵位置上了,多達八十門的榆木炮與數門鐵炮被嚴格挑選了位置,力圖在這山谷前方形成交叉的火力網。

    榆木炮的威力,比之後世鐵炮自然算不得大,大的戰場上。又或是汴梁城頭那種開闊的地方,發揮不了多大的效果,然而在山谷的前方和周圍這一段地方,相對狹窄的地形與八十多個火力點,足以給寧毅一些踏實的感覺了。當然,對於其他人來說,還不清楚榆木炮效果的情況下,這踏實感,便要減半。

    “如果有一兩萬人衝過來,漫山遍野都會是人啊……”

    與秦紹謙走在這防禦工事邊。如此說著話,心裡的踏實,便又沒有方才那般足了。

    山谷的谷口雖然狹窄。但兩側的山勢,其實算不上陡峭,若是真被大軍衝過來,並非是一面遇敵,更可能是三面。

    八十多門炮,阻得了一時,但是擋不到天荒地老。尤其此時的榆木炮還存在質量問題,雖然呂梁山帶來的這批都是經過改良、加固的好東西,但平均下來。每門炮發射十發砲彈,可能就是壽命極限了。而且中間要有不短的間隔。鐵炮自然好些,但此時的鐵炮。跟榆木炮一樣,仍舊是有相當大的炸膛的危險。

    這樣……簡直是在打塔防遊戲啊。

    站在那木製的防禦工事上,寧毅在心中想著。在他的身邊,秦紹謙、紅提、韓敬等人都在,山谷內外皆是忙碌景象。防禦的牆外,大量樹木已經被砍光,留出了有一棵棵短木樁的空地,一些人正在這裡練習弓箭,宇文飛渡也在不遠處的隊列的——朝更遠處的樹木射箭。

    一名搬東西的少年做完了事情,從旁邊走過。這少年皮膚有些黑,是呂梁山名叫小黑的少年人,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紅提的半個弟子,兩人在呂梁山,也曾有過一段友誼。

    宇文飛渡的箭矢準確地飛往遠處的樹木,然後回頭:“怎樣?”

    “……瘸子。”

    小黑拖着腳往前走。

    宇文飛渡仰天吸了一口氣:“你讓我怎麼忍你。接暗器!”

    他操起一顆石頭往小黑那邊砸過去,被小黑啪的伸手抓住,不過宇文飛渡已經衝了過來,他的一隻腳確實已經有些不方便,對下盤功夫有些損傷,然而腿跛了並非腿斷了,有些不方便,但許多功夫還是在的,兩人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拳法相交,格外剛猛。

    寧毅與紅提等人看著都笑了笑,而後,秦紹謙卻肅容起來,指了指側面的一個方向。山谷那頭,一支馬隊過來了,上方數人,皆是白色的貼身服裝,若非騎馬,在漫天的大雪裡,遠遠的幾乎看不出來。

    那馬隊進了山谷,领頭的便朝這邊過來了。而後在這片木製的城防上,向寧毅等人低聲地報告了事態發展,寧毅等人的面色,也都嚴肅了起來。待到那领頭的離開,寧毅雙手撐在城牆邊緣,往外面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頭與秦紹謙等人繼續聊起來。

    聲音倒都不太高。

    “……餌已經放出去,吃不吃倒很難說……”

    “……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春汛開始後決堤,接下來,無論如何女真人都要玩真的了……希望汴梁守得住吧……”

    “那不是我們要想的事情,破釜沉舟,哀兵必勝。汴梁是皇城,守不住,國破家亡,相爺他們在城裡是知道這一點的,我們也只能信他們能守住了……”

    “計劃做得再好,真想到要打過來,我們這裡也難吶,扛不扛得住,是個大問題……”

    “一個多月的費心費力,要練出什麼百戰精兵來,是痴人說夢。能在我們選好的地方,做好準備打一仗,是我們這些跳樑小丑能爭取取到的最大優勢了,扛不住,也只有死,沒什麼好說的……”

    “太原被圍了這麼久,雖然沒有消息傳出來,但不也在扛嗎……”

    “我們已經很占便宜了……難不過太原……”

    自宗翰南下,開始攻城,太原死死的釘在了女真西路軍前行的道路上,其中的主官,是秦紹謙的兄長秦紹和。最初還有些消息傳來,自西軍救援失敗後,宗翰的部隊已經徹底掃蕩封鎖了那一片區域。與宗望打着同樣的主意,宗翰亦想以堅城為目標,訓練女真人的攻城戰法。太原成為信息盲區之後,只能從只鱗片爪的流出消息裡推測到,太原城的攻防戰,進行得極其慘烈。

    女真的西路軍並沒有在城外等待太久,他們不像東路軍,沒有汴梁這麼多的勤王軍需要應付,宗翰也着急南面的戰事,他們對於太原城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然而太原城的抵抗之堅決,也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

    這僅僅是被推測出來的信息而已,武瑞營慘敗之後重整,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汴梁城外的事態太過危急,大夥兒都沒有餘暇將目光放到北面去。而在九月二十五的那次對皇帝近乎逼宮的脅迫之後,周喆幾乎是以沉默消極的態度將汴梁城防完全交給了李綱、种師道與秦嗣源等人。

    這種沉默是危險的,並不代表他對於這些人的信任,皇帝在對所有人發脾氣。並且,作為能接觸高層信息的人員,寧毅、秦紹謙等人都能察覺到,對於右相府在那一夜裡扮演的角色,皇帝並非毫無洞察,就算不能確定,也一定存有猜忌怨懟之心。這一情況的直接後果是,太原城,在短期內,幾乎不可能得到任何救援了。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片孤立的地域裡,太原城能夠守住多久。但有一點可以相信,如果太原能夠堅持這麼久,汴梁城就也會有這樣的機會,寧毅等人的一切賭博,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上的。

    汴梁城破,萬事皆休。而汴梁即便守住,寧毅、紅提、秦紹謙這邊,也需要付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到最後,看有沒有可能抓住那百分之一的希望。

    但毫無疑問,很多人會死。

    武朝戰力雖弱,軍資還是發達的,寧毅所在的這個位置,已經連續調來了大量的弓箭、火藥、各式軍械,然而目前山谷裡的一萬多人,與女真人做對比的話,戰鬥力到底是在怎樣的一個層級上呢?即便加上防禦,能不能一換一,都是讓眾人心中存疑的事情。寧毅也毫無樂觀情緒。

    無論如何,自己這邊是雜牌軍、整合不到兩個月的潰兵,而面對的敵手,是此刻天下最強的軍隊。

    雪停之後的天空有着罕見的清澄,天空晴朗空曠,空氣冰冷怡人。寧毅望向汴梁城所在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宗望會不會如他們預期般完全的吃掉誘餌,寧毅知道,送過去的信,會成為真正點燃導火索的火種。

    所以他能夠知道,導火索已經在燃了,是他們親手點燃的。但燒盡的那一刻何時到來,還是未知之數。

    汴梁,雪停之後,家家戶戶都在街頭鏟雪,連日以來,城防未有鬆懈。但縱然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沒有人能夠知道,最殘酷的考驗,即將在數日之後到來。

    在這之前,幾個小小的、簡單的插曲,正在這片天空下發生……(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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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八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七)

   




     雪又開始飄落了。∑除了偶爾舞動雪花的寒風外,汴梁城附近的大片平原上,都是安靜與死寂的氣息。

    一場場的戰鬥,一次次的流血,原本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上百萬的人群都已遷徙,空置廢棄的村落、城鎮在大雪降臨的黃昏漾著詭異而死寂的氣息,鳥兒早已飛走,山林間,少數動物奔行在雪地當中,鬆鼠抱著它的榛子,站在樹林邊緣,看曾經那片屬於人類的地域。在這數月時光中,倒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早已寒了屍骨。

    狼偶爾出現。

    隻在少數的情況下,孤單的馬隊奔行在皚皚的大雪間,從某地去往某地,帶著他們的任務。

    這裏在不到半年的時光內,成為了生人的禁區。

    牟駝崗距離汴梁城防十裏之遙,從這一片到汴梁城的道路上,還被人的氣息所統治著。清晨,“砰——”的巨響,響起在牟駝崗附近的冰麵上。

    一隊女真力士,拿著鎖鏈綁縛的鐵球或是大錘,揮砸在大營附近的冰麵上,白色的冰霧四濺開來。

    作為女真紮營的這片地區,原就是武朝牧馬之所。牟駝崗三麵環水,草場豐茂,堵住口子後,也是易守難攻。隻是在冬天真正降臨後,周圍的湖麵也開始結冰,尤其在下雪天裏,冰麵變厚,原本是湖水的三個方向上,此時冰麵與陸地,就完全連起來了。

    姚平仲的夜襲計劃失敗後,便再沒有多少人敢真的對女真營地發起攻擊了,不過,在結冰之後,牟駝崗的女真士兵,每天便又多了砸開邊緣冰層與派人巡邏的任務。每天清晨。力士砸開邊緣湖麵後,巡邏的士兵三個一隊,來回往複。

    皚皚的大雪下得讓人分不清早晨還是中午,隻知道天亮已經許久,巡邏的士兵來了又去,偶爾看看視野前方那片平整的、延綿開去的冰雪湖麵。一切都顯得單調,隻軍營裏的忙碌聲偶爾越過高聳的木製圍牆傳出來。巡邏隊走過時,一名女真士兵停了停,扭頭往湖麵望過去。

    大雪飄落。

    他看了幾眼,片刻,趕上了前方的兩名同伴。

    我們的視野推過去,距離這邊數百米外的冰麵上,有白色的東西存在著,那是兩道趴在冰上、雪裏的身影。穿著與雪地中極難被認出來的白衣。其中一人放下了手中的筒狀物,甚至用一隻手默默地擋住了筒狀物的前端。

    遠處三人離開之後,這邊才又將那粗糙的長筒狀望遠鏡舉起來。旁邊那人拿出小本子,又拿出炭筆來,手抖著往上麵寫數字。

    “又一百二十五息……三人巡邏經過……共用時……”

    沒有準確的計時工具,隻能大概估算時間,在這樣的雪天裏,長期的潛伏。對於兩人而言也是巨大的負擔,他們趴在這裏靜靜地看、記錄。隻偶爾小幅度的活動身體,肚子餓時,從衣服裏扯出煨暖了的肉幹來,慢慢咀嚼,但也盡量不動。

    有時候,海東青穿越大雪。飛上天空,那便是他們最難熬的時候。

    黃昏時分,有人悄悄過來,代替他們。

    這兩人從湖麵上悄然退去,小心地遮掩痕跡。進入牟駝崗那端的小樹林,之後,也是沉默地走。暫居和接頭地點是山中的一處洞穴,有人過來拿他們記下的東西,也略略談了幾句,送來一些物資。臨走時照例叮囑:“如無必要,不要生火。”

    對方拿來的炒米、肉條等物,早已冷了。但從他懷裏拿出來一個裏三層外三層包裹的小鐵壺,其中的肉湯,竟還是溫熱的,給兩人分著趕快喝掉,然後又是一番叮囑。

    出來執行這種任務,身上的衣服,保暖還是很夠的。兩人一是十多歲的年輕人,名叫陳亥,一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鄭,陳亥叫他鄭叔。

    “鄭叔,你說我們每日裏記下這些,能派上用場嗎?”

    “早些睡。”鄭叔的話很少,聲音也不高,“我咋知道。”

    “女真人太狠了……”

    陳亥說完這些,便不再說了。

    偵查的隊伍是寧毅拚組起來的,在堅壁清野的過程裏以及後來武朝軍隊被打散後,挑選出來的人。有些是竹記之前的人才儲備,也有獵戶,又或是精通野外生存本領的、天賦異稟之人。陳亥自小身體好,跳脫活潑,十裏八鄉的傳聞,他可以在大冬天的光屁股到雪裏走,女真人來時,他的村子沒能逃過第一波屠殺,父母死在了屠刀之下,他僥幸存活,後來,寧毅將他吸收進來。

    到得第二天早上,他們醒過來,吃了冷硬的東西,再去接班。雪紛紛揚揚的,有時大有時小,回去接到新的命令之後,他們也會稍微轉換地方。他們隱約也知道,負責對女真人大營進行偵查的,不止他們一撥人。

    過來聯絡他們的應該是個官——至少也該是個官。他每天煨在懷裏帶來的肉湯,能讓陳亥感到溫暖,因為他隱約知道,可能不會有其他的官,能做到這樣的事情。

    他跟鄭叔認識的時間不久,雖然鄭叔相對沉默寡言,但以往應該是個厲害的獵人,偶爾會指點他兩句藏匿和打獵的事情,數日的時光,在那樣嚴苛的環境下潛伏,身邊隻有一個同伴,不自覺的,也會將對方當做天地間唯一的朋友、又或是親人、長輩。

    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十。

    這天中午,他們在觀察之中,悄然轉換了位置。雪下了這麼久,湖麵上的冰,其實已經相當牢固,陳亥偶爾伸手敲敲,也不會有什麼事情。這一天大概是遇上了相對較薄的地方。

    他們在那片地方,已經趴了一個上午,湖岸邊巡邏的士兵從視野裏走過時,鄭叔正拿著望遠鏡在觀察,細碎的聲音從他的身下響起來了。

    兩人定在了那裏,緩緩將目光望過去。鄭叔伸手掃了掃雪,細紋從他的身下延伸開去。

    兩人都知道這時候不能亂來,鄭叔本就性格沉默,此時微微揮手示意陳亥往旁邊挪,他則挪向另一邊。

    冰麵垮了。

    鄭叔掉進水裏,又上來。微微撲騰了兩下。遠處,巡邏者還在走過去,沒有掉下去的陳亥小心地伸出了手,鄭叔拉著他的手,用力之時,細紋開始在陳亥的身下出現。對方意識到什麼,放開了手,他下意識地扭頭望向女真人軍營的方向,掉在水裏。他應該看不到人,但他已經停止了撲騰和發出聲響。

    風雪裏,隱隱有女真人說話的聲音,他們也在朝這邊看,但由於隔得太遠,風雪阻隔,他們看不到這邊已經出現了一個冰窟窿。

    雖然年紀四十多歲,但是在武朝的定義上。鄭叔其實已經是個老人了。陳亥趴在一旁,拚命伸手。

    “把手給我。上得來的……”他咬著牙關,低聲說著。

    湖裏的老人顫抖著,解下了脖子上的望遠鏡,他伸出手去,將望遠鏡輕輕放在了冰麵上。然後他解開背後的小包裹——鄭叔隨身攜帶著這個小包裹,似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他想將小包裹遞過去。但遞到一半,包裹掉進水裏去了。

    “……”陳亥張大了嘴,拚命張嘴,他已經在哭了,眼淚將視野變得模糊。然而他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兩個月前,女真人來到他們村子時,殺死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將他藏在柴火垛裏,他聽到了許多的動靜和聲音,最後聽到的,是母親的一聲短促的慘叫。幸存之後,他從柴火垛裏出去,他的母親死在柴房門外,半身都是黑泥,身上沒有衣服,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了半具身軀。他在柴火垛裏,就是這樣哭的。

    他隱約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然而他不敢出去。他的母親自始至終沒有哭叫、呼救,隻在最後被殺死時,忍不住發出了那聲慘叫。他坐在母親的屍體邊,張大了嘴哭,嘴裏可以塞進拳頭,然而任何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有些人,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哭不出聲音的。

    模糊的視野裏,老人伸出的那隻手沒有收回去,他用最後的力氣對他比出了一個大拇指,在空中微微地晃了晃。

    女真軍營裏打造器械的聲音傳出來,幾名巡邏的士兵離開了。

    老人已經沉下去了,等到他的屍身再度浮上來,陳亥知道,到時候,冰冷的天氣已經封住了這個口子,這個冬天,老人永遠見不到這個世界了……

    當天晚上,給他送肉湯的那名官員將他帶回了夏村山穀,山穀裏熱熱鬧鬧的,所有人都在做著他們的事情,他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裏,有人送來了飯食,然而他吃不下。不久之後,有人過來再度向他詢問了鄭叔死去的詳情,他機械地再說了一遍,對方道:“待會還會有人過來,勞煩陳兄弟再說一遍,他們會將事情記下來。”

    “記下來……什麼……”陳亥機械地問。

    “記下來……鄭叔的事情,以後說給別人聽。”

    “為什麼……要說給別人聽?”

    “因為……”對方斟酌了一下,外麵忽然有人敲門,似乎來報告發生了什麼事,那人聽了報告,點頭,又回來,“為了……讓別人能緬懷他……”

    “他已經死了……”陳亥搖頭。

    “嗯,陳兄弟,我知道你很傷心,我們也很傷心,但是,我這邊還有事情要做,來的人,會跟你解釋。”

    “你有什麼傷心的,你又不認識他,你們認都不認識他!”陳亥哽咽著吼了出來。

    對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為難,但終於還是離開了。過了一陣,又有人進來,陳亥本想發脾氣,然而他看見跟在那人後方來的,是那個叫做寧毅的人,陳亥知道,這是個大官。

    前方進來那人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叫寧毅的大官還有隨從,被他揮手擋在了門外。大官看了他一陣,才在旁邊坐下。

    “我聽人說了,鄭叔的事情了,我來看看你。”

    陳亥搖了搖頭,沒說話。

    對方道:“他會問你。更詳細的事情,我們會記下來,讓人記住他。”這種陳詞濫調讓陳亥也覺得憤怒起來,他咬了咬牙,盯著對方:“鄭叔他,是什麼人啊?他是哪裏人啊?他臨死的時候給我那個包袱。他肯定、肯定是讓我轉交的,現在我轉交給誰啊!”

    “那是給你的。”對方說道,“鄭一全跟你一樣,他的家裏人都已經死了,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他的兒子兒媳、兩個孫子,在女真人來的時候……”

    對方搖搖頭,長舒了一口氣:“……呼。所以,不管包袱裏有什麼。應該是給你的。”

    陳亥愣了半晌,眼淚掉下來了,更多的憤怒湧上來:“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你……你們才選我們的吧,就是因為這個,你們才選我們去送死的吧?你知道我家裏人都是怎麼死的吧?我爹怎麼死的,我娘怎麼死的……”

    “我都知道。”陳亥還沒哭完,對方打斷了他的話。“就是因為這樣,才選的你們……當然不是全部。但很大一部分是。”

    陳亥氣得牙關都在顫:“你們這些人,躲在後麵,你們這些人……”

    “我是把你們送到最危險的地方,但我沒有‘躲’在後麵。”寧毅強調了一句,他解開衣服,然後露出胸口上、手臂上的疤痕。然後走向那準備寫東西的人,將他的頭按偏了,“他們也沒躲在後麵!”那人的脖子側麵,竟也是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確實有人躲,但今天在這個地方的人。都沒有在‘後麵’。”寧毅看著他說道,“你們身邊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死了我也見過。我坦白說,選你們到那種地方,就是因為你們心裏憋著有恨,你們才能做到那些事情,你們就算死的時候,也會想著不放過那些家夥,我就是因為這個選你們,但沒有辦法,隻有這樣,才能做到事情。我隨便派一個人過去,他們不夠謹慎,被女真人抓了,不夠堅決,我們的事情就一點點的暴露了,到最後,所有人都死了,女真人攻破汴梁,殺更多的人,我就算對你們公平了?”

    “但是……他已經死了……”

    “文明的傳續,不是靠血緣。”寧毅低聲說了句他不太懂的話,“女真人過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沒有了。鄭一全的血脈是沒有留下來,但是臨死的時候,你在旁邊,你就把他傳下去了。女真人這一路殺來,死的人這麼多,有一部分人的事情留下來,讓後來人知道有一群這樣的人,活過,死了,文明就傳下去了。人死不能複生,若真是沒有辦法,死了,盡量把故事傳下去吧。”

    他看著陳亥,陳亥沒有再說話。好半晌,他仰起頭,吸了一口氣,在後方的凳子上坐下了,隻是張著嘴,無聲地、痛哭起來。寧毅閉上眼睛站了片刻,然後走過去,經過那記錄員的身邊時,在小桌子上敲了敲:“已經說過的,就不要再問太多了……夠難受了……”

    這天晚上,陳亥在夢裏看見了老人豎起的拇指,他從夢裏醒來,在暌違許久的暖床上睜著眼睛無法入眠。想起在牟駝崗看到的那些身影,他知道,還會有無數的人死去,一切才不過是剛剛開始。

    推開窗,雪暫時的停了下來,他想起那位老人,又想起自己的父母,再想起村子裏的人,這幾個月來,在這片原野上死去的人。老人靜靜地在湖底了。他們都像是在某個地方安靜地站著,大雪以山穀為中心朝周圍的天地無垠地推展開去,他們的身影也像是在周圍推展開去,他們真是太多了……

    夜空月光如水。月光如水,照無數的緇衣。

    他發現那床他再也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他又回去牟駝崗,未到湖邊,女真大營那邊,已是衝天的殺氣……

    ***************

    時間是中午,新酸棗門,老人走上城牆時,身邊盡是奔跑的守城者。

    提著水桶的人們正一批一批的湧上城牆,往外牆上倒下水後再下去,如此反複。士兵已經豎起盾牌,準備好了夜叉擂、滾木礌石等守城物件。無數的守城準備在城牆上延綿開去。

    城池之上,大風吹來甚是寒冷,然而此時寒冷已不再是值得操心的事。秦嗣源走向不遠處的城樓正中,同樣的兩位老人已經到了那裏,為首的是李綱,另一位則是西軍的種師道,種師道大病未愈,但到得此時。也隻能苦苦支撐下來。

    往外看去,那是女真人攻城時駐紮的營地——這段時間,一些攻城投石的器械陳列在那邊,但數量並不多。不過,此時在片陣地上的氛圍,已經開始有了變化。

    更多的攻城器械、大軍尚未到來,但城外的斥候已經收到消息,女真人總攻將至了。

    對於這段時間以來,女真人埋頭苦造器械的事情。城內的眾人,都是知道的。種師道在病中曾經考慮過主動出擊的策略,然而有了姚平仲的事情,沒有人再敢擔起這樣的計劃,而且由種師道的族弟種師中所帶來的三萬種家軍,在不久之前,同樣在汴梁城外平原上遭遇了敗績,此時正龜縮於附近整頓防守。

    在西軍剛到之時。人們對於西軍的戰鬥力,是寄予深厚期待的。大有西軍一到便能力挽狂瀾的感覺。姚平仲的失敗打破了這個期待,人們還可以繼續期待種師道,然而在這樣的期待下,當種師中率軍來到,種師道也無法一味的讓其按兵不動,結果雙方展開一場對殺之後。種家軍同樣铩羽而歸。雖然在種師中的見機下,種家軍仍舊保留了兩萬餘人的戰力,但至少高層的人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即便是武朝最強的西軍,在此時縱橫天下的女真鐵騎麵前。也實在是難言可勝的。

    事實上,在當初,或許隻有種師道本人才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他到京城之後,按住姚家軍,也一直在阻止大軍的魯莽出擊,隻希望自己麾下部眾與所有勤王部隊會合後,能夠嚇住完顏宗望,使其退兵,又或是集中全部力量與其一戰。可惜他入城時威望太隆,周喆看不過眼,終究軟禁了他,而後同意了姚平仲的計劃。待到後來放出種師道,二十萬大軍已潰,這位身處病中卻依舊清醒的老人,也再難回天了。

    此時在汴梁城裏,滿朝文武彙聚,真正知兵之人還是有不少的。然而兵部一係,從最高的童貫開始,一見女真人的氣勢,對於守城之責,根本不敢再接,隻說自己從太原退下,待罪之身已不能服眾。這樣的眼光證明了他的“知兵”,他不接,其他人便懂了,少數有資曆的幾個人也不敢再接。

    而皇帝最近這段時間的沉默態度令得左右二相固然掌握了權力,實際上得到的或許也是大家的觀望。到得最後,二相隻在中層軍官上有隨意任命的權力,這樣一來,他們對於守城的戰術運用,也隻能是規規矩矩的來,不能玩出太多行險的事情了。

    簡而言之,就隻能守了。

    風吹過來,三位皆以年過六旬的老者站在那風雪之中,等待著宗望大軍的到來。隻有秦嗣源,在許久的肅穆之後,漸漸的笑了出來,那笑聲豪邁,與他一貫的形象並不相符。但李綱漸漸也笑起來,然後種師道也笑起來。

    “今日有你我三人在此,麵對此事,當浮一大白!”李綱笑著說道。

    遠處,宗望軍隊的旌旗來到。

    *****************

    夏村山穀。消息已經傳過來了。

    房間裏,紅提與娟兒正在縫補一些衣物的內襯。門外的空地上,秦嗣源、韓敬、嶽飛、齊新勇、宇文飛渡等不少人都聚在這裏,看著名叫小黑的少年穿上那些東西。

    當那以鐵片、鋼片綴成的甲胄完全的穿到身上,少年的整個人,也幾乎變成一副行走的鐵盔甲了。

    少年已經不是第一次穿這個,當他一拳橫掃揮出,空中飛舞的雪花都為之呼嘯旋轉。在他的後方,身披鐵甲的戰馬輕輕呼了一聲,而在後方的後方,一百多的鐵甲重騎,皆在著裝。

    “還行。”寧毅低聲說了一句,不遠處,秦紹謙撫摸著戰馬身上的鐵甲,搖頭感歎。

    戴上頭盔,執起關刀,少年轟的一聲,翻身上馬。

    不久之後,山穀裏都動了起來,漸至傍晚時,所有的人,在整個山穀上上下下集合,一堆堆的篝火蔓延開去,寧毅與秦紹謙等所有將領,都出現在山穀上方的高台上,秦紹謙對著整個山穀的人,舉起了酒杯。隨後,由左至右,緩緩倒下。

    “今日這杯,祭此天地、神鬼、已死去的人,以及身處此地的你我。宗望今日已經正式出兵強攻汴梁,諸位,時辰要到了……”

    篝火熊熊,滿穀肅殺,所有人都在沉默地聽著他的說話。

    飄在天空漫天風雪,一時間都像是不敢靠近這裏……

    *****************

    太原。

    夜晚,病中的秦紹和從睡夢中醒來,昏暗的房間,小妾便在床邊睡著。他睜了許久的眼睛,直到忍不住咳嗽時,才將對方驚醒了。

    “老爺,你醒了,要喝水嗎?”小妾詢問著,然後道,“城防沒事,你別擔心。”

    “我做了個夢。夢見父親了。”他聲音虛弱地說著。

    “公公在汴梁,總比這裏好,你別擔心。”

    “嗯。”秦紹和微微點頭,然後他笑了笑,說:

    “占梅,我覺得,可能見不到父親了……”

    *****************

    雪海蔓延,晝夜來去,十一月二十二,清晨來到了。

    汴梁城的這個早晨,格外安靜,除了雪花的飄落,仿佛大家都沒有醒來,礬樓的馬車經過了寧靜的街巷,來到城牆附近時,天剛微白。師師下了馬車。她最近常來這裏幫忙,然而這一次,軍營中的氣氛,有些不一樣。

    她還來不及分辨這氣氛的變化,隔著遠處的那堵巨牆,有號角的聲音隱約而突兀地傳來了。巨大的物體正從天空中經過。砰的悶響,微亮的天色與飄雪中,像是有風忽然經過,師師的身體縮了一縮,她感到大地都在動,有人在遠處“啊”的大喊——

    轟——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攻城的聲音在一瞬間拔至最高,恐怖的聲響淹沒了城池,搖撼著它所接觸的一切……

    鬼門開放了……(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ps:這章六千九百字——我在想要不要多加一百個轟字——可以抵兩章,嗯,我是不是已經把六月份的都更完了……

    那接下來就一個月把一年的都更完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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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8 18:32:44
第五九九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八)
   




     從許多許多年前,石頭就呆在那座嶺上了。△↗那是座無名的低嶺,毫不起眼,沒有足以稱道的風景名勝,那塊石頭隻是許多石頭中的一顆,見證過日升日落,經曆過滄海桑田,承受四季變遷。黃河水數度從它的身上淹沒而過,人群在周圍來來去去時,放牛的孩子偶爾也在它的身上歇腳。在許久許久的光陰裏,它都沒有挪動過位置了。

    穿甲胄的人將它從那裏拖走時,雪剛剛從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許多年降下的雪。它隨著許多石頭一塊被拖到某個平地上,雪將將在它身上覆蓋了一層的時候,將它拖來的人們開始用東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圓了一些,然後,堆壘在其它無數的石頭裏。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製的營地,更前方的遠處,巨大的高牆朝著天地兩側延伸開去。

    雪漫漫而下,太陽升起來、又落下,石頭的周圍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人來回奔走,有時候搬走它旁邊的同伴,有時候在它身邊塞上更多的石頭。光與暗流轉交替,周圍忽然間更加熱鬧起來了,人與馬的腳步震動了大地,更多的、帶有輪子的器械從四周推來。躁動不安的氣息混合著飄落的雪花。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來的時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動已經籠罩了一切,人聲奔走,各種粗礪的、古怪的聲響,在它的周圍,大量的石頭迅速的被搬離,那些石頭劃過天空,消失了。終於,腳步奔走而來,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們飛快地衝過難行的雪地,道路顛簸不平,時高時低,有人衝過來時,從那石頭上方躍了過去,然後周圍響起大量的、奔行的馬的腳步。木板撞上低窪之地,轟的一聲,石頭滾了下去,人也倒在它的旁邊,但片刻之後,他爬起來,又將它推上木板。

    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製器械旁結束了,木板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抬起石頭。將它放在了一個凹陷的容器裏。石頭沉了沉,絞盤的聲音響起來、人的喊聲響起來。

    一小段之間之後,它飛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灑灑的雪花朝無盡的遠方延綿,它與雪花碰撞,衝過寒風,騎馬的隊伍奔行在它身體的下方,在那下方的,還有倒下的人、鮮血與火焰。歇斯底裏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牆迅速地放大了,帶著銳利箭頭的箭矢從他的反方向衝過。在刹那間的旅程裏,一根箭矢從前方飛速而來,與它碰撞在一起,然後反彈飛得無影無蹤。

    巨大的城樓,“新酸棗門”幾個字一閃而過,石頭撞在了巨牆上。石屑四濺,然後便是巨大的落差,它從高高的城牆頂端落下,轟的一聲,又是四濺的冰屑、水花。石頭落在原本護城河與城牆相交的邊緣處。它的半截砸進了冰裏。半截還在外麵。

    在它的左右兩側,更多的石頭撞上了城牆,然後落下來,同樣落下來的還有雪花,有箭矢,然後還有其它的東西。當它靜靜地呆在那兒的時候,奇奇怪怪的東西總是如雨點般的落在它的身上,箭頭彈開了,從那高牆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漸結成冰,而後又被另一塊落下的石頭砸開,雪降下來,然後巨大的木頭也降下來,轟然作響。

    躁動而暴烈的景象隨著天色的轉黑有所停頓,雪還在下,城牆上有著光芒,後方也是延綿的光芒,又有水從城牆上衝刷下來。天還未亮,周圍還顯得寂靜的時候,某一刻,躁動的聲音又陡然的響起來,石頭飛來,箭矢飛來,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樓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頭位置的上方,然後人的身體也掉落下來,摔在石頭的旁邊,奇形怪狀的血肉,再接著,是黑色的粘稠的液體。

    呼嘯的聲音挾著光芒掃過去,火光蔓延而下,石頭被淹沒在那片熊熊的火光裏,然後又燃燒著的人也大叫著摔落下來,不久之後,梯子也摔落下來……

    太陽的光升起在東邊,掃過了那片巨大的高牆,它變幻著位置,又落下去,周圍無數的光影都在衝突。在石頭的旅程裏,周圍的一切既是短暫,又是永恒。它在滄海桑田的彼端,與周圍的一切就是一體了,無論是經曆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變形,無論周圍的是氣,是水,是堅硬的寶石還是會閃閃發光的明珠,無論它的一部分變成鬱鬱蔥蔥的樹木,還是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無論它是會飛翔還是融合於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風吹起沙塵的變化,而這變化,也就是永恒的一部分。

    它靜靜地嵌在融化了又開始凝結的冰裏,掉落下來的東西在它周圍一遍一遍的塑造。騎兵奔行、箭矢飛舞、刀槍相交、血肉四濺、大雪狂舞、火焰燃燒……那屍體帶著慘叫的聲音掉下來了,在它的身上將堅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從石頭上緩緩滑落,然後,繼續開始凝結……

    這一切,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但或許在短暫的時光的,它們對於這些短暫變形的,稱為生靈的物體,有些不同的意義……

    **************

    “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歇斯底裏的聲響充斥了一切,鮮血在眼眶裏,令人頭腦生疼,木架正在亂舞的刀光裏被瘋狂地推動,女真人被推得後退,然後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來的刀光用力劈斷了那隻手,薛長功用力一腳,將那人踢下城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對著旁邊那名半張臉都沾滿血的校尉,薛長功用力的大吼,他衝到女牆邊,探出頭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綿數裏的城牆,女真人正朝這邊湧來。攻城的木樓、雲梯全都在架上來,城門處護城河被填平了,衝車被持盾的士兵護著往前走,有人從城樓上倒下火油,在風雪中拉出長長的火龍來,箭矢正在沒命的射下去。又是一波強襲。

    “隻有這麼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剛才女真人衝上來了——”

    “夜叉擂不夠。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來!還有火油,不要舍不得火油——別光顧著正門!看看戊三段,快隨我去!女真人要強攻那邊——”

    延綿開去的城牆外,女真人攻勢如海潮,而在城牆的內部,士兵與守城的誌願群眾猶如蟻群瘋狂上下。即便已經動員了最大的力量,城牆上的防禦,有時候仍嫌不夠厚。女真人對整個北麵城牆發起了劇烈的進攻。其瘋狂程度,足以讓每一段城牆的守軍都感到心驚膽寒。然而女真的將領也正是以這怒濤般的攻勢試探著城牆上的薄弱點——更貼切的說來,是主動製造薄弱點,試圖以士兵驚人的戰鬥意識崩斷整個城牆的防禦。

    在劇烈的進攻中,女真人的馬隊也在城下飛速奔馳,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對城牆上做出壓製。一旦某一段城牆上的防禦稍顯疲敝,攻城的力量會瘋狂地朝這邊湧來,一旦女真士兵衝上城頭。撕開的口子立刻就會帶來驚人的傷亡,在三天的攻城裏。這樣的戰績,女真人已經做到四次了。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過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牆頭,他們將周圍的守軍,連同協助守城的民眾殺得大量潰退,在將這五十餘人強行殺死。奪回城牆的短暫時間裏,有超過五百的士兵和民眾犧牲,他們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殺得從城牆內側摔下去至死的。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牆頭時。以強悍的戰力殺退了武朝士兵試圖奪回牆頭的三次努力,當時他們扼守住那片牆頭,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湧上來,武朝士兵的回奪變成了添油戰術。後來是種師道親率神弓營過來,以箭矢覆蓋城頭,再以超過三千精銳在城牆上的兩端以命堆過去,最終將女真人暫時壓退。這一波死傷一千五百人,其時女真人與武朝守將都還未適應這等高烈度的節奏,然而女真人那邊戰鬥意識的敏銳性是驚人的,當然,在隨後的戰鬥裏,武朝這邊的中級將領例如薛長功等,也終於漸漸的能夠適應這樣的戰鬥了。

    飛舞的石頭和箭矢偶爾就越過城牆,砸進城牆內側的人堆裏——女真的攻城器械當中,能夠做到將石頭投過來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險進入了弓矢的射程範圍裏。但幾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傷亡。相對於作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為守城者,上下城牆的樓道則往往是固定的。城牆上方的戰鬥強度太高的時候,守城器械就隨時需要補充,這導致樓道上擁擠大量的人群,他們往往就會變成流矢或是石塊的受害者。

    但除了當場的下意識躲避又或是找塊木板頂著,沒有其它的方法,無法撤離,因為他們的工作一旦停下,城牆上的防禦,就要岌岌可危。

    事實上,女真人瘋狂的進攻和驚人的戰鬥力,已經在奪去一部分守軍的戰意。這種奪去戰意並非指令人逃跑,隻是讓人真正意識到這支軍隊的強大而已,那種驚人的戰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頭,要將他們壓回去,便要花去數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並非是下意識的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時候下意識的覺得:打不過。

    此時武朝守城軍隊,皆是武朝最精銳的禁軍,平日裏的訓練、糧餉都充足,他們不至於逃跑——逃也無用——但也就這樣了。麵對著一朝的開**隊,主觀能動性上的差距幾乎是無法彌補的,三天以來,在這延綿數裏的城防線上,這條防禦的弦始終繃得死死的,人們倉促而目不暇接地應對著一切,城防給人的感覺似乎隨時都可能垮。

    但畢竟還沒有垮。

    滾木礌石如雨點般的被人從城牆上扔下,火油、熱水、箭矢參雜其中,延綿開去的城牆上掛滿鑲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揮舞長長叉杆的士兵偶爾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來送東西的民眾偶爾拿起叉杆大叫著揮舞一番。試圖阻止從雲梯上來的女真人,熾烈而洶湧的呼喊聲、戰鬥聲夾雜在漫天的風雪裏,蔓延整座城牆。

    大量的傷者被抬下來,送進傷兵營。天氣太冷,早兩天的傷者由於身體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風寒。體弱者隨時隨地都在死去,城內的所有大夫都已經被動員了起來。李師師正在其中幫忙,她已經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髒亂,頭發也已經亂了,額頭上、臉上有沾著別人的血,有沾著熬藥時的草木灰,在被無數傷者包圍的傷兵營裏,隻是機械地幫忙做事。

    這忽如其來的慘烈景狀。令得她已經有些懵了,再加上這幾天幾乎不曾停歇的忙碌,與血腥為伴,令她難以細想眼前的事情,隻能以無休止做事來應對——侯敬曾經跟她說過女真人強攻時的傷亡境況,然而在眼前這樣的情況下,或許侯敬都有些懵了。

    短短三天的時間裏,在女真人的強攻之下。或許整個汴梁城,都已經懵了。

    關於戰爭的惶恐。席卷而來。

    ****************

    牟駝崗西北二十裏,郭藥師、張令徽、劉舜仁率領的四萬餘常勝軍,已經離開女真大營。

    宗望要強攻汴梁,同時進一步鍛煉女真人在滅亡遼國時就在不斷提高的攻城戰力,對於失敗的可能,並沒有想過。在這場大的戰役中。他並未讓郭藥師的軍隊參與其中,當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麵,這一路以來,女真的東路軍。也從未與怨軍真正的展開共同作戰。

    南下的過程裏,沒有需要他們兩支軍隊合並才能打敗的敵人,而另一方麵,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戰場上與郭藥師並肩,戰局的勝負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藥師手上了。

    宗望固然已經招降了常勝軍,但對這支軍隊,還談不上有“馴化”的過程。假設雙方一齊進攻汴梁,郭藥師出力的話,城固然下得毫無疑問,但若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戰場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這支最強的女真軍隊,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穩。

    武朝儒生就喜歡各種陰謀詭計,誰又知道郭藥師是不是玩苦肉計,等著在最關鍵的時刻,給自己一刀呢。

    若武朝人真打了這種陰狠的主意,讓自己大軍長驅直進,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擊,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寫的,再也無人可壓住粘罕了。

    出於這樣的考慮,宗望是不會讓常勝軍進入攻城的戰場範圍的。郭藥師也明白這一點,當宗望給他安排了任務之後,他便迅速地展開了調查,欲決黃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隊伍。之後發現,最有可能的,是種師中如今率領的西軍部隊。

    當然,這樣的結論做得有些魯莽,但無所謂。宗望已經開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實再出手。說不定到時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麵,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卻撈不到更多的功勞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須有一場戰績,在這個考慮下,西軍是最好的戰績——其它的家夥都是軟柿子,如果他還在武朝,打敗那樣的軍隊,可以拿來邀功,但現在在金國,那樣隨便打一場就誇功,徒惹人笑罷了。

    因為這樣的考慮,當外界傳來的留言說欲行此時的乃是西軍,他立刻就相信了,並且拔營出征,往西軍如今的駐紮點摸過去——懶得留在軍營裏吃閑飯。

    ****************

    汴梁城外,距離女真軍營更遠一些的地方,寧毅騎在馬上,舉著望遠鏡,看那驚人的攻城場景,紅提跟在他的側後方,秦紹謙則在另一邊,此外尚有韓敬等幾人。

    放下望遠鏡後,寧毅咽了一口口水:“這麼打,汴梁能撐多久?”

    沒有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秦紹謙才說了一句:“……不知道。”聲音低得毫無信心。

    眼見沒人說話,韓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戰,若不能十而圍之,也有強攻一麵,聲東擊西之策。女真人攻勢如此激烈,集中於一麵,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襲其餘城門,若能料敵先機,說不定可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吃掉一撥。”

    寧毅皺了皺眉,不遠處的嶽飛在這些人中沒什麼太高的地位,但這些天也已經熟了,此時道:“韓將軍說得有道理,然則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銳,即便以一對一,加以奇襲,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況戰場之上呼應也快,宗望麾下的將士下馬為步戰,上馬為騎兵,恐怕不會坐視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韓敬道:“嶽兄弟提醒的是。”

    “然而牟駝崗大營,至少還有一萬二千人在,雖多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數量,仍難下手啊。”有人在旁邊道。

    “不管怎麼樣,拖不下去了。”寧毅與秦紹謙、紅提等人對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決定……準備動手!”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卻已經不是夏村,而是此時汴梁雪原上一個廢棄的村鎮。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時已由夏村出來,駐紮於此。

    紅提從呂梁山帶過來的隊伍中,一共近兩千人,其中苦苦攢出來的重騎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騎,其餘為輕騎。武瑞營中,原本秦紹謙托寧毅在獨龍崗訓練的士兵過千,但在九月底大敗之後,如今隻剩不到五百了,武瑞營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兩千餘騎兵,折損甚眾,如今秦紹謙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騎,再加上其餘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數量。騎兵兩千五,步兵一千八。

    至於夏村留下的,此時零零總總加起來還有一萬五千餘人,其中固然有些用來壓陣的精銳、竹記管理人員又或是武林高手,但這批人士氣不過剛被煽動了一個多月,隻能被留在夏村應付日後的防禦戰,將他們拉出來,與女真人正麵對敵,基本就是找死。

    風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鎮裏,寧毅等人商議著事態,計算著戰況,時而爭論片刻。女真人太強,對於手上可動用的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麼程度,誰也沒底。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夜晚,他們就必須要做出決斷。

    汴梁,白熱化的戰鬥仍在不斷持續……

    完顏宗望,是要在數日之內,就底定這一切的……(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ps:嗯,大戰的前奏,真正的展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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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10 10:02:39
第六百章 悲淒殺戮 漫長血河(一)



     大雪之中,馬車駛過喧鬧的街頭。⊙

    奔跑聲、呼喊聲、哭泣聲都在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北麵的城牆,又一隊誌願守城的居民在小撥軍隊的帶領下往那邊去了,雪裏的街道邊,有女人孩子正在哭,是家裏人早兩天便死在了城牆上的,這類人現在還並不多,混在喧鬧的聲響裏,引人惻隱,但除了安慰,終究無法說些什麼。

    因為更多的居民正被發動起來,往城牆那邊去,偌大的汴梁城,便都被這樣的氛圍籠罩了。

    早些天李綱、秦嗣源等人發動民眾幫忙守城時,有此意願者甚眾,然而當這樣大規模的運作起來時,自然就要麵臨各種各樣的問題,消失的、稱病的、不願意去的,每每令負責者歇斯底裏,狂躁不堪。事情真逼到眼前時,各家各戶的妻兒,也未必真願意家中的男人往城牆那邊去了,由此爆發的種種情況,不勝枚舉。

    但好在此次麵臨的,真是汴梁居民的切身利益,就算有部分人員不能幫忙,真被發動起來的居民,數目也是夠多的。

    此次女真大舉攻城,兵力共計五萬餘,而城內負責守城的兵將,則在八萬左右。發動起來,已到城牆下幫忙,又或是在各處待命的民眾,整個數目已達十萬之眾,還有數萬甚至十數萬處於隨時可以動員起來的狀態。

    這樣的龐大的組織力,令得舉城上下都處於狂熱與沸騰當中,無形中,其實也激發了眾人守城的熱血。至少在眼下的短短數日裏,汴梁城中掀起的愛國情緒,已是空前絕後的。如果但從政績來說,任何組織起這種情況的官員。都值得一輩子誇耀了。

    那無名的馬車穿過還在飄雪的城市,進入童貫王府的後門。在這邊,早有一些馬車、官員在院子裏等待了。馬車上的年輕武將下來,走進內院,童貫正在待客,年輕武將通報一聲。隨後過去報告城頭的情況,實際上新的戰況也大同小異,戰事激烈,城頭危急:“……女真人兩度登上城頭,又被打退,但乙六段城頭有大的破損,恐將成為女真人的全力突破口……”

    此時房間裏的五六人,都稱得上是朝廷大員,或為武將。或是掌軍權的文官,童貫看著城牆的圖紙推演一番,眉頭緊蹙,又問及城內的狀況。其中一名官員詢問:“……天下精通兵事者,無過於王爺,王爺認為,這戰事如何。汴梁城,咱們還守得住麼?”

    另一人道:“女真人這次。看來是鐵了心,非要將城池攻破不可啦。”

    “既然發兵攻城。又有哪一次是不想破城的!”童貫看著城牆圖紙,皺了皺眉,他身材魁梧,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而城池攻守,瞬息萬變。女真人鐵了心,我等難道不是鐵了心要將城守住麼!當此危局,隻能戮力同心,再不要有愚蠢念頭,汝等回去。速速將家將派出,勿要再有拖延!”

    女真人開始動真格,為了守城,短短幾日內,李綱連守禦皇城的兵力都進行了幾番調動,下方發動居民幫忙,但在其中自然也有差別。普通民眾隻能幫忙搬磚燒水、遞送物資,一些鏢局武師,大戶人家的護衛,又或是舞刀弄槍的任俠之輩,組織起來卻可以真的上城頭拚殺。城內的眾多官員自然也被動員起來,要求他們將家中親衛、護院派上城頭。對這類事情,有人欣然答應,有人則找到自己的背景靠山,尋求他們的意見。

    不過,至少在這個時候,城中的大員無論是先前與左右二相和睦的還是不和的,都不敢在這件事上隨便反對了。童貫、蔡京、高俅等人甚至是首先將家將親衛們派出的——雖然隻是派出一部分,但無論如何,代表著他們也希望城牆能守住。

    當然,除了派出家將幫忙守城之外,還有許多事情,為預防著城牆真的被破,是他們在私底下悄悄運作的。

    待到這批官員暫時被打發後,童貫皺著眉頭,再去看那圖紙,手中點了幾點,問旁邊那家將親信:“守城戰況,你覺得如何?”

    那親信沉默片刻,望著童貫:“女真戰意堅決,城池……隨時可能被破。但誠如王爺所說,兩位相爺亦同樣堅決,所以……”

    “城池攻守,若論細部,很多時候無定論可言,考的交戰雙方犯錯和補上錯誤的速度。”童貫摸著地圖,一字一句地說著,“眼前一戰,自三日前,便一直處於危局。女真是要在強攻中找我方錯處,他們每次登城,皆是找到了錯處,二十二那日下午,最為危急,然則李綱、種師道都極為堅決,在女真將錯誤擴大前,以人命填回去了。此後數次登城,皆是如此,若非我方戰意堅決,不論哪一次,都可能城破人亡,女真人當初半日陷上京,便是因為一個這樣的錯,往往隻是幾十人登上城頭,守方意誌弱了點,補得慢了點,那就是舉城俱亡。”

    童貫眼下是武朝軍方地位最高之人,在許多人眼中,也是最會打仗之人。他的教導在外界不知道多少錢都要不來,那親信認真地聽著。

    童貫頓了頓:“隻是,能被頻頻逼出這樣的錯誤,也說明我方守城狀況,已經踩在了隨時可破的線上。李、種二人可以補上一百次,隻需一次動作慢了,汴梁便再無幸理。這樣的狀況,細部上已無從推測,因此,方才他們問城池是否能守住,我也答不出來。”

    他說到這裏,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右相厲害啊……秦嗣源此人,若非黑水之盟,壓了他數年,如今我朝戰事,恐怕不至於如此窘迫了。這三日時間,他源源不斷地調動人上城,令城池北段,隨時隨地都有充足的物資,才是這些錯處能及時補上的真正原因,若非有他在背後掌舵。這些人就算發動起來了,也不知該去哪裏,人死了、重傷了,也不能及時撤回,反而在城頭上占了位置,如此。怕是城池早破了。李綱、種師道就算要動起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右相……”那親信道,“他在民間,聲望卻並無李相、種帥等人隆重……”

    “他是務實之人,有才名,卻難有清名。”童貫看了他一眼,“何況黑水之盟後,他空置數年,背負罵名。複起之後。又遇上北伐種種事情,他為此所累,欲做實事,有時候不得不劍走偏鋒,官員視其為酷吏,民眾皆是愚昧鄉願之輩,又懂些什麼。唉,早數年間。他若專心經營官身,不去碰黑水之盟的爛攤子。如今朝堂上,能與蔡太師分庭抗禮的,便是他了。”

    他的手在圖紙上揮了揮,有些感歎:“若真是如此,我揮師北伐,要順利得多。也不至如今這般窘迫……”

    這樣的感慨自然有馬後炮的嫌疑,也不是那親信可以插嘴的範疇。過得片刻,童貫吩咐一番,又將其派去城頭,隨時盯著戰況了。

    城牆上的戰事會怎樣。如童貫所說,在細部上無從判斷,但從大局上來說,女真人的戰績名滿天下,守得了一時,未必守得住一世。這是城中絕大部分知內情的官員都有的認知,而在皇城之中,略有些後知後覺的周喆,此時也已經動起來了。

    他的後知後覺,並非是因為遲鈍,純粹是給李綱、秦嗣源、唐恪——甚至還加上童貫、蔡京等人——給氣的。先前皇後提前跑出宮,他在背後追過去,結果遭到滿朝文武逼宮留下,回來之後,便賭氣不再管事了:眼前的爛攤子,你們要就拿去,我倒看你們能怎樣!

    抱著這樣的心態,他龜縮在宮裏自暴自棄,每天至少翻兩個妃子的牌子,做完以後又將她們罵走,待到女真強勢攻來,他心中甚至還有想法:“看你們擋得住!”

    當然,這隻是賭氣,他是成年人了,心中還是希望打敗女真人的,隻不過帶著這樣的想法,他便可以不理會那些俗人的煩心事而已,然而當戰事進行了兩三天,他也忍不住開始關注一下,而後就終於知道了狀況。

    周喆並非武將,對於戰事一知半解,他無法像童貫一樣,憑著城牆上傳來的消息,就知道戰事已經踩在了繃緊的鋼絲繩上。但無論如何,以周喆的聰慧,身邊還有些智囊的情況下,三天之後,他也就清楚了,那三個老東西已經傾盡全力,而城一破,他就真得考慮南巡了。

    於是他手頭上也就動作起來:城牆他反正不管了,就算想管,這個時候他也沒轍——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在悄然間伸出觸手,將重心放在了出城的道路上,最終小規模的點兵遣將,將從皇城到南麵城門的道路上全都安排上可如臂使指的將領,這期間,京城中的好些力量都知情知趣,做了幫忙。例如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高俅……等等等等,而李綱、秦嗣源,再包括秦檜、唐恪、耿南仲等各種能插上手的官員,也都盡力開綠燈,做好了這幾條後路——周喆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想到自己作為皇帝,竟然弄到如此境地,身邊的各種奸佞橫行,令自己這皇帝當得束手束腳。如今憋屈地將權力扔出去這麼多,又憋屈地考慮後路,這些人看似乖巧,實際上心中怕是在嘲笑自己這個皇帝吧。每每思及此處,他的心中就愈發的氣悶,如此這般,又順手砸掉了幾樣價值連城的珍玩。

    離開皇宮的範圍,漫天風雪裏,要推動十餘萬人的運作,負責組織的右相府及下屬幾部,工作量驚人的龐大。從秦嗣源,到下屬的戶部、工部、刑部、兵部,互相之間的協調、運作、串聯,自一品的高官到最低層的裏正、衙役,一層一層的命令下達,安排調配。每時每刻,成百上千的官員在城市裏來往奔走,基層的官員將人員調配起來,中層官員負責篩選,工部、戶部,準備大量後勤物資,兵部反饋每一條有關於城牆上戰事的消息,幕僚團還要針對這些信息作出推算,此後將一撥撥的人調到合適的地方。等待運用。

    真正的戰事,是從這樣成千上萬瑣碎事情的運作裏支撐起來的。當那城牆上慘烈的戰鬥裏出現缺口,李綱、種師道等人帶著人命迅速填上去的時候,真正決定大局的,除了城中的戰意,還包括了他們的手邊。有沒有足夠的適合拿上去填的人命。

    從良莠不齊的群眾裏篩選出可以作戰的人來,篩選出可以作為匠人、運輸者的人來,將他們迅速安排在出現空缺的地方。當城頭的每一撥部隊出現大量戰損的時候,敏銳地做出反應,投入可用的生力軍。再回頭在城裏進行大量的宣傳,給所有人打氣,保證所有人的吃喝,等等等等,都是後勤中樞的難題。

    坐鎮兵部中樞的秦嗣源已經兩日兩夜沒有合眼了。

    整個大堂之中——包括大堂外的院子。都已經被棚子遮了起來,成為一體——無數的聲音都在響,官員、斥候奔走進出,有些事情下方的官員便能當場作出判斷,有許多事情則迅速地傳到秦嗣源這邊,而後,高層幕僚通過巨大的沙盤推演,還原不遠處戰場上的情況。接著再作出調配的決斷。

    秦嗣源麾下,所有組織運作的能力。都已經發揮到極致,這其中也有寧毅的作用——在相府中樞裏呆了這麼些年,他的那種極重效率的處理事情的方法和理解,也被相府幕僚中的其他人學到不少,都是這個時代最為出色的人,潛移默化的。便能在不少事情上運用起來,在許多的行事細節上,相府的運作,都有著寧毅的現代化優化。

    原本這樣出色的能力都是為北伐準備,卻想不到最緊急的時候。是為了守住京城。在針對一條條消息做出應對的忙碌裏,偶爾堯祖年等人也會過來勸他稍作休息,但他皆是揮手拒絕了,猶如燃燒生命一般,老人此時,並不覺得累。

    這倒也並非是什麼不祥的征兆,雖然長期以來處理著大量事情,但秦嗣源在養生、修心等方麵,也有著極高的造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學問、精神上的強大,促進了身體的圓融。這幾年來,對他衝擊最大的一次,恐怕是張覺被殺的那次反轉,但在眼下,有了心理準備之後,這樣的透支他還可以熬得住。

    並且,每一個命令,都表現得極其清醒。

    眼下的狀況,攻守的雙方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每一份力量,透支彼此的生命,隻是女真人猶如一個潛力無限的年輕人,武朝一方,卻已經垂垂老矣。縱然秦嗣源在竭盡自己的全力處理每一件事情,他所感受到的,也是幾乎無窮無盡的壓力。走錯一步都要反劫不複的情況下,唯一的選擇,卻隻能是走下去,而且,還看不到太多的希望。

    在那不斷傳來的各種消息中,終於有一項,是性質不太一樣,像是打氣一般,不需要他去操心的。那消息的機密程度極高,是由堯祖年拿過來的,通篇由密文寫就的信函。

    這篇密文的譯解方法和資格,隻有秦嗣源本人擁有,但消息的來源堯祖年倒是知道,是由城外寧毅等人傳進來的。

    秦嗣源迅速完成了解讀,他在沉默片刻後,將消息告知了堯祖年。

    “……四千多人……主動出擊?”堯祖年以眼神詢問,旁邊已經有好幾份要緊的信息傳上來。

    “封了吧。”秦嗣源點了點那封密信,然後開始看其他的消息。

    堯祖年收起那封信,片刻後,低聲道:“就算兵凶戰危,這也形同送死,是否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調集其餘軍隊,再圖出擊。”

    城外兩個多月以來的戰鬥中,女真人到底有多強大,已經表露無遺,此時他們強攻汴梁,確實已經很危急,但是四千多人此時出手,不管怎樣,都像是破釜沉舟的無奈之舉。而其中加上秦紹謙,就更像是舍身取義,以死殉國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城外有三十多萬人先後被打散,四處逃遁,但如果能夠全部收攏起來,進攻宗望的攻城軍隊,汴梁之圍還是可解的。隻不過,說起來簡單,卻實在做不到了而已。

    新的信息停留在秦嗣源的手上,老人緊抿著雙唇。隨後搖了搖頭:“破釜沉舟,哀兵必勝……若然不勝,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天意如此了……我等如今,隻能拚死守住汴梁,不必去想其它的事情。”

    他的目光決然。隨後將心思放在了城內的事情上。從目光之中,難以知道老人此時的想法,但想來可知,此時此刻,他的大兒子被困於太原孤城,生死未知,而他的二兒子,也在城外不知道什麼地方,冒著這漫天風雪。踏上送死的道路了……

    離開這兵部大堂,白色的城池間,傳訊、報訊的騎士一直延綿向北麵的那堵巨牆,無數的人群、士兵,都在朝著那堵城牆奔行而去,而在城牆上方,持續的戰鬥廝殺,幾乎已經令鮮血染紅了城牆的每一處。

    在飽受戰火的新酸棗門附近城牆的西麵。被標記為乙六段的那處城頭,一段女牆已經被飛來的巨石砸得坍圮。女真的將士正在往這片缺口上衝,下方的雪原上,女真騎兵的奔射箭矢覆蓋了缺口兩端,城牆兩側,大量的武朝士兵手持刀盾、長矛冒著箭雨的威脅往破口處衝鋒推進,最前方的士兵推著一輛刀車。歇斯底裏的呐喊前行,箭雨偶爾將人射翻在地,後方的人群便跟上來。在那頭,女真人已經組成槍林,最前方的戰士推著兩麵大鐵盾往這邊衝來。

    更遠一點的城牆後方。神弓營的士兵正在奮力往下方的女真騎兵射箭,試圖壓製住女真人的奔射。然而即使不時有戰士從馬上掉落,女真的騎隊仍舊不離開那片地方,仍舊對牆頭保持高強度的箭矢覆蓋。

    城牆後方,唐耀已經朝城牆下射了許久,騎隊裏被他確定射中的女真人已有三人,他是神弓營中最出色的射手之一,然而當他大喝著對準城下再射出一箭之後,一根箭矢刷的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咬著牙關,蹲回城牆後方,滿頭都是因為虛弱和疼痛而來的大汗,他的手在沒命的發抖,這一切幾乎都不是因為此時插在他肩上的那根箭矢——他的手上,尤其是五根手指之上,已經皮開肉綻,全都是鮮血了,其中四根包裹了布片,仍然被鮮血浸出來,未包裹的中指血流如注,幾可見骨。

    “啊……”他叫了一聲,然後又“啊——”的大吼一聲,牙關還是忍不住打戰,手指顫抖不停。

    對於射手來說,弓弦是傷手指的,縱然有著許多種防護方法,然而當他經曆過在城頭上奔走數日,不斷射箭的戰鬥後,他的每一根手指上,就都已經是觸目驚心的傷口,然而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因為那樣一來,他就感受不到弓弦。

    作為神弓營的士兵,在這種極限距離上的對射,他不止是將箭矢射出去就行了,如果是那樣,他與普通士兵的價值,又有什麼兩樣。

    旁邊,更多的士兵正從內側的樓梯衝上來支援,其中一個顯然是組織起來的普通民兵,那是個胖子,拿著杆長槍不知道為什麼混進了這個隊伍,此時躬著身子,手持槍杆滿頭大汗,以幾乎要哭的神情看著他——看著他肩膀上的那根箭矢。

    兩人就這樣對望了一眼,唐耀身上極其狼狽,不光手上是血,肩上是血,身上也斑斑點點都是血跡,頭發披散,嘴巴張開時牙關之中都是通紅的血漿,而在周圍的城牆邊,更為觸目驚心的應該是一具具還未有收斂的屍體,那胖子看了之後,麵上哭喪的神色更甚了。唐耀吸了兩口氣,陡然又是“啊”的一聲喊,他反手一下,用力拔出了肩膀上的箭矢,站起來、轉身,“嘩”的拉開了長弓,箭矢嗖的射了出去。

    他瞪著眼睛站在那裏,待到確認箭矢射中了人,才又回身蹲下,看著那胖子,露出一個恐怖猙獰的笑容,晃了晃血肉模糊的手指:“一個。”他沙啞地說道。

    那胖子臉上仍舊是哭喪的神情,但隨後,握著那槍,“啊——”的一聲吼著,往眾人奔行支援的城牆缺口處衝過去了。

    “哈哈……”

    箭矢是帶著倒鉤的,他的那一下用力拔出來,令得肩膀上血管斷裂,血流如注,唐耀捂了捂肩膀,看著胖子衝過去的身影。口中笑了起來。他隨後癱坐在女牆邊,看著那胖子愈衝愈遠,笑得詭異異常,停不下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當那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前方的人群裏,他的眼淚都在笑聲中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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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10 10:03:1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5-15 14:25 編輯

    風雪呼嘯,城牆內側。無數的身影都如螞蟻般的往城牆上洶湧而去……

    牆外,女真大營,對於完顏宗望來說,在如此慘烈的攻城景狀下,懦弱的武朝人竟然還能守得住,頗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已經發過好幾次脾氣了,此時他站在營地內的高台上,遠遠地望著城牆上那一小段的豁口,看著那激烈的戰鬥。不斷地下達命令,隨後,不斷不斷地下達更多的命令……

    翻山越嶺。騎兵與步兵,都一道在雪地裏走,風雪維持著它的強度,不小,也一直不算很烈,要打仗還是沒問題。

    這支四千人出頭的部隊。目標頗為明確,甚至所有人都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朝著牟駝崗的方向,迅速逼近,不過選擇的方向上,再進行延長,便是汴梁城。

    “哪裏的部隊?”牟駝崗大營之中,眼下負責駐守的。乃是負責後勤的完顏闍母和將領術列速,聽說此時竟有軍隊出現,主動來襲,頗為意外。

    “不清楚,與先前的那些武朝軍隊。似有些不同,看起來……有些散,但來勢不慢。”

    “四千人,步騎各半?”

    “是。”

    “看來是哪裏大戶湊出來的義軍……異想天開……”

    在汴梁城外的這幾個月裏,過來與女真人作戰的,除了武朝正規軍,義軍也是有幾支的,通常來說,規模較小,但多是滿懷熱血的愣頭青——彼此在女真人打過來的此時,武朝各地義軍紛起,都說與女真人不共戴天,若論數量,六七十萬人都有,若在後世,說不定要給人滿朝忠烈的錯覺,但實際上,真正敢不怕死打過來的,畢竟不多。

    而且,如果是武朝正規軍,兩千騎兵,要麼不配步兵,要配至少得配兩萬人才對,此時殺過來的四千人,不倫不類,隻能說是這些愣頭青的一部分了。

    對於術列速來說,從牟駝崗到汴梁城這條後勤線,是必須保持完整的,他不是自大魯莽之人,但對於眼前這四千多人,也不至於看得太重。

    “命呼宗秀率兩千騎兵出擊,仆魯,領兩千步兵,隨後接應。斥候擴大搜索,若確定隻有四千人,並無後援,便給我盡全力打散他們,馬搶回來。另外,加強營地防禦,周圍巡視的,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莫被武朝人鑽了空子!”術列速吩咐一番,隨後又道,“另外,打散他們以後,不留活口,把他們的頭,插在木頭上!”

    此時牟駝崗營地裏一共還有一萬二千人,其中兩千五百騎兵,步兵則有六千餘人,其餘的都是負責後勤的匠人。當然,還有數千人,是被俘虜的漢人,都是被關起來取樂的,有女子,也有作為奴隸的男人。

    對方四千人前來,自己這方出同樣的四千人,已經算是獅子搏兔的姿態,一方麵,他要將這些人全力打散在這,狠狠震懾有其它想法的武朝軍隊,另一方麵,宗望大軍盡出,留給自己的除了兩千多騎兵算是精銳,其餘的戰力要差很多,如果能搶來兩千匹馬,自己這邊,就又要厲害很多了。

    騎兵挾風雪而出,不久之後,他們看到了前方的敵人。女真將領呼宗秀是一名猛將,率領身後的弟兄,便朝著前方同樣的騎兵陣猛撲而下。

    鐵蹄如雷,風雪卷起!女真人的衝鋒,在眼下的時代裏,是連群山都要避讓的。呼宗秀沒有使用拐子馬騎射戰術的原因,是因為怕對方被射崩潰了逃走,那樣一來,對方步兵固然能全殲,雪地上騎兵相追的話,自己恐怕就沒辦法俘獲對方的戰馬了。

    他希望對方是愣頭青,不要被自己這邊的衝鋒給嚇到。

    對方果然沒被嚇到,竟同樣殺過來了。

    這又讓衝鋒中的呼宗秀很不爽。

    他娘的,竟然敢反抗!

    “諸位,不用想跑,不用想打不過會怎樣,若眼前的女真人都打不過,此後任何事情。皆成泡影。所以這一次,要麼勝,要麼我等都死在這!”

    麾下的騎兵以秦紹謙領頭,步兵的將領則是寧毅力排眾議,交給了小將嶽飛,出擊的宣言也沒有多少慷慨激昂。風雪之中一次簡單的射擊後,就這樣衝出去了。

    大雪裏,射擊準頭不高,進入一箭之地的距離,衝鋒轉瞬即至。

    轟隆隆的巨響,衝鋒的騎兵猶如海浪般的拍在了一起,打頭的,不過百餘騎,帶著的卻是最為巨大的衝力。長兵器交擊在一起,風雪之中,都揚起火花來。

    “哇啊——”呼宗秀一馬當先,手中長刀斬向前方這些大都穿著破布鬥篷、跑得也不是頂快的騎士。

    凶戾的刀光帶著“霹嘩——”的巨大聲響,反震的力量襲來,那騎士雖有阻擋,卻也被他一刀劈中,鬥篷張開了。鐵製頭盔後的眼睛盯著他,沉重的關刀揚起在風雪中。“啊”的劈了出去——

    戰場上的第一輪交鋒中,凶戾的劈砍聲瘋狂地響了起來,戰馬倒下、人影倒下,在巨大的衝力下,也有披著鐵甲的戰馬踉蹌倒地,無數粘稠的、溫熱的血漿。在雪地上奔湧肆流。

    更多的人、馬,在風雪中衝撞上來了……

    ***************

    汴梁,傷兵營裏。

    師師的頭有些暈。

    觸目驚心的傷員正一撥撥的被送進來,屍體則被拉出去——因為躺的地方已經沒有了。

    她在驚人的血腥氣裏已經熬了很久,傷兵營距離城牆不遠。她偶爾也能看到城牆上那慘烈的景狀,對於她來說,那是難以形容的場景。她覺得自己多少已經有些適應這血腥了,甚至適應了那些斷掉手腳的傷口,但仍舊有些想吐——吐不出來而已。

    她已經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沒有時間停下來,即便停下來,她其實也吃不下去,有一個時間,那個名叫侯敬的小將官跑過來——他的一隻耳朵被劈掉了,李師師不知道那有多痛,但對方來找她包紮,臉上還帶著笑,似乎興奮得不得了:終於受傷了。

    但師師知道,對方也是強顏歡笑。

    他的姐夫——也就是賀蕾兒的那位相好——薛長功已經升官了,他也隨著升了官,倒是不錯的事情。不過,在包紮了不久之後,侯敬就又上去城牆了。在這期間,蘇家的蘇文方來找到過她一次,蘇文方如今在城內為相府到處奔走,主要是找竹記以往相熟的那些大戶人家,央求他們派出家丁幫忙守城,到了礬樓的時候,李媽媽拖他來找找自己。

    師師問起了寧毅。

    她之前無數次的猜測寧毅到底怎麼樣了,這次蘇文方倒是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寧毅沒事,但對於寧毅眼下在幹什麼,蘇文方卻不肯說,隻是在最後給她透露了些許事情。

    “姐夫在城外殺敵,前段時間受了重傷,此時已痊愈了,你不必擔心他……姐夫在城外戰場上做的事情,不會比你我小。”

    “我就知道的……”

    當時師師如此說了一句,然而當看到城牆上下的慘烈景象後,她又很難想象了:他在城外,加入的這樣慘烈的大戰嗎?

    城牆內外,那幾乎可以撕裂人心的鏖戰聲,這幾天裏一直在持續,傷兵營裏也一直聽得到。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聲音竟像是變小了一些,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因為傷兵營裏,被抬進來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她正在熬製傷藥,端著一碗湯藥給人送過去時,有人在喊她:“李姑娘、李姑娘。”她抬頭一看,卻是侯敬,他跑過來:“女真人暫時退下去了,女真人被打退了。”

    師師還在往前走,此時聽聽周圍人說的,似乎都是這個內容,她正想笑,腳下一軟,陡然摔倒了,藥碗被打碎,燙人的湯藥倒在她的手上,也漸到旁邊一名傷者,對方避了避:“小心些啊!”

    “對不起,對不起……”師師連聲說著,侯敬已經跑了過去:“李姑娘你……”他想要扶,但有些不敢動手,師師掙紮片刻才爬起來,口中還在道歉。侯敬有些焦急地說:“李姑娘,你多久沒睡了,你沒吃過東西吧?我、我這裏有饅頭。隻是冷了,你歇一歇,我給你去拿熱的……”

    “我不累,我不累。”師師搖著頭,“你剛剛說,女真人退了?真的嗎?我還要做事……”

    “女真人退了。真的,暫時退了,你該休息一下了。”侯敬眼看著師師轉身要走,陡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然後回頭大聲地說道:“諸位!諸位!這位照顧你們的,是礬樓的師師姑娘!李師師李姑娘,她這幾日都在傷兵營幫忙,眼下已經一兩日未有休息了,連東西都沒吃!諸位。你們說!是不是該讓她休息一下啊!”

    他聲音頗大,說得眾人都愣了愣,隨後才有人道:“李、李師師李姑娘?是礬樓的師師姑娘?”

    “是啊,就是啊。”侯敬道。旁邊的師師卻有些慌張起來。

    “我……我說有些眼熟呢。”

    “對、對啊,我見過的,好像就是……師師姑娘……”

    “師師姑娘竟也來照顧我了?”

    “我看到的,她在這裏,已經一整天未曾休息了。她是師師姑娘?”

    周圍的各種議論聲瞬間沸騰起來。這年月裏,能夠見到李師師的人畢竟不多。但大多數人還是知道她名字的,盡管這幾日她一直操勞,身上帶著血,頭發也有些亂,但若仔細看過去,那一臉漂亮清秀的樣貌。還是令人神往。甚至一些斷了手腳的士兵,此時都下意識的對著這邊在看,在問。

    過得片刻,便有人喊起來:“師師姑娘,你該去休息啊。”

    “師師姑娘你怎能來這種地方……”

    “快去休息。您來這種地方看我們,我們便高興了,不用做這些事情的。你看,女真人都被打退了,我覺得我還能再殺幾個啊——”

    眾人情緒熱烈起來,有些人卻是是在開玩笑,有些人覺得感動,師師對著這些人,或是殘肢斷體,或是流血虛弱到幾乎快要死去的軍人,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止都止不住,她伸手擦著眼淚,嗚嗚地哭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我、我先去吃些東西,謝謝大家了,真正辛苦的是大家,我、我不會拿刀,也上不了戰場……”

    “拿刀是我們的事!”

    “……師師姑娘你看著吧,等老子能起來了,立刻上去,給你殺幾個金狗回來。”

    “……就算在師師姑娘頭上!”

    侯敬拚命點頭,護著師師離開,他說道:“我去幫你拿熱饅頭,眼下肯定有了。”

    師師搖頭:“冷的也可以,你給我。”

    於是侯敬從懷裏拿出一顆絹布包裹的饅頭來。這饅頭做得就粗糙,此時畢竟冷了,看起來石頭也似,侯敬有些不好意思,師師倒是拿過去,小口小口地啃起來。他們走出傷兵營,漫天的風雪未停,巍峨的城牆依舊高聳,喊殺聲卻已然停下來了。周圍的空地上,一撥一撥的,成百上千、甚至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在休息,周圍擺著各種物資,人們的身上帶著傷勢,帶著鮮血,屍體正被抬下來,運出去,那些抬屍體的人一排一排的。

    在這之前,師師從未覺得周圍如此安寧,也從未覺得過,這片安寧是如此的可貴。

    ****************

    血線朝著前方蔓延,隨著傍晚的將至,天光開始變得黯淡了,戰鬥的慘烈痕跡,一直往牟駝崗延伸,推進過去。

    在牟駝崗的後方,隔著冰封的湖泊,一隻百餘人的隊伍穿過山嶺,在樹林與湖泊的邊緣停下來,隱匿身形。

    遠遠的,海東青飛翔在風雪中的天空上。

    這一百多人,渾身上下皆是白衣,貼身的白衣看起來還有些像是漁人的水靠,盡量密封,一則保暖,二則起防水之效。

    領頭的女子,便是呂梁山的“血菩薩”,陸紅提。

    此時此刻,一百多人還隻是在樹林邊,靜靜地等待著。

    風雪之中,傍晚將至了,稀薄的天光,正要開始黯淡下去……

    ……

    汴梁。

    在傷兵營附近的小房子裏,師師沉沉地睡著了。

    她是可怖的喧鬧聲驚醒的。

    推開門出去,最後的天光正在風雪中收斂,城內已經燃起了篝火,前方,無數奔走的身影。

    她還有些迷糊,這樣的奔走,她在之前也見過,然而,直到那廝殺的身影蔓延而來,她有些僵直的情緒裏,才能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撥人就在她前方不遠的地方拚殺在一起,一名手持雙刀、高大粗獷的異族人瘋狂大吼,領著幾名同伴與衝過來的士兵殺在一起。

    血光飛濺。

    武朝的幾名士兵被斬殺在地,火光明滅中,對方看到了這邊有人,往這邊過來了……

    遠處的城牆之上,廝殺聲沸騰一片,就像是整個城池都在翻滾。

    女真人……破城了……

    師師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這個念頭,閃了過去……
    ps:先前老是熬夜,所以想調一下更新時間,也調一下作息,結果這章碼完,超過了一萬字,時間也到現在了,我腦子還在像煮開了一樣的轉,至少兩個小時睡不著,現在怎麼辦……

    我好久沒拉票了,雖然無聊,拉個月票吧,雖然已經錯過月初的雙倍,拉了可能也沒什麼意義,但我就希望犒勞一下現在的這個狀態。嗯,求票!求安慰!我的作息已經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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