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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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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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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6 14:17:54
第六一八章 驚蟄(一)
        
         烏云、漠雪、城郭。

        汴梁。

        百萬人聚集的城池,在這個冬日裡,不復往日的喧囂。一牆之隔,北面的城牆下,護城河裡靜靜的結出厚冰,鮮血、屍體、城牆上扔下來的物件一半沉入河底,一半突出冰面,在一一次涼了又化、化了又涼的過程裡,逐漸混成猙獰的冰雕,此時,連同遠處的女真人營地,它們也安靜下來了。

        厚實高聳的城牆裡,灰白相間的顏色渲染了一切,偶有火焰的紅,也並不顯得鮮豔。城市沉浸在死亡的悲切中還不能復甦,絕大多數死者的屍體在城市一端已被燒燬,犧牲者的家人們領一捧骨灰回去,放進棺木,做起靈位。由於城門緊閉,更多的小門小戶,連棺材都無法準備。嗩吶聲響、嗩吶聲停,家家戶戶,多是哭聲,而悲傷到了深處,是連哭聲都發不出來的。一些老人,婦女,在家中孩子、丈夫的死訊傳來後,或凍或餓,或是悲悽太過,也靜悄悄的死去了。

        這樣的悲痛和淒涼,是整個城市中,從未有過的景象。而儘管攻防的大戰業已停下,籠罩在城池內外的緊張感猶未褪去,自西軍种師中與宗望對陣全軍覆沒後,城外一日一日的和談仍在進行。和談未歇,誰也不知道女真人還會不會來攻打城池。

        當初大夥兒與城偕亡的心氣勁已經過去,稍稍緩解之後,痛楚已經湧上來,沒有多少人再有那般的銳氣了。城中的人們內心忐忑,注意著城北的消息,有時候就連腳步聲都忍不住要放緩一些,生怕驚動了那邊的女真野獸。在這圍城已久的冬季,整個城市。也漸漸的要結成巨冰了。

        暗流悄然湧動。

        臘梅花開,在院子的角落裡襯出一抹嬌豔的紅色,僕人儘量小心地走過了門廊,院落裡的正廳裡,老爺們正在說話。為首的是唐恪唐欽叟,旁邊做客的。是燕正燕道章。

        獸紋銅爐中炭火燃燒,兩人低聲說話,倒並無太多波瀾。

        「……汴梁一戰至此,死傷之人,不計其數。這些死了的,不能毫無價值……唐某先前雖一力主和,與李相、秦相的許多想法,卻是一致的。金人性烈如虎狼,既已開戰。又能逼和,和談便不該再退。否則,金人必捲土重來……我與希道賢弟這幾日時常議論……」

        「……唐大人耿大人此念,燕某自然明白,和談不可草率,只是……李棁李大人,性子過於謹慎,怕的是他只想辦差。應對失據。而此事又不可太慢,若是拖延下去。女真人沒了糧草,只好狂飆數百里外劫掠,到時候,和談必定失敗……不易拿捏呀……」

        「……蔡太師明鑑,不過,依唐某所想……城外有武瑞軍在。女真人未必敢妄動,如今我等又在收攏西軍潰部,相信完顏宗望也不欲在此久留。和談之事核心,他者尚在其次,一為精兵。二為太原……我有精兵,方能應付女真人下次南來,有太原,此次大戰,才不致有切骨之失,至於錢物歲幣,反倒不妨沿用武遼前例……」

        「只可惜,此事並非我等說了算哪……」

        「……是啊。此次大戰,出力甚重者,為左右二相,為西軍、種相公……我等主和一系,確是沒什麼事可做的。不過,到得此等時候,朝堂上下,力氣是要往一塊使了。唐某昨日曾找秦相議論,此次大戰,右相府出力最多,他家中二子,紹和於太原據宗翰,紹謙於夏村退怨軍,本是不世之功。可右相為求避嫌,似已有隱退之念……」

        「……秦相一世豪傑,此時若能全身而退,不失為一場佳話啊……」

        「……為國為民,雖千萬人而吾往,國難當頭,豈容其為一身謗譽而輕退。右相心中所想,唐某明白,當初為戰和之念,我與他也曾多次起爭執,但爭執只為家國,絕非私怨。秦嗣源此次避嫌,卻非家國幸事。道章賢弟,武瑞營不可輕易換將,太原不可失,這些事情,皆落在右相身上啊……」

        「……唐兄既然如此說,燕某自與唐兄,同進同退……」

        炭火燃燒中,低聲的說話逐漸至於尾聲,燕正起身告辭,唐恪便送他出來,外面的院落裡,臘梅襯著白雪,景色清麗怡人。又互相話別後,燕正笑道:「今年雪大,事情也多,惟願來年太平,也算瑞雪兆豐年了。」

        「瑞雪兆豐年,希望如此。」唐恪也拱手笑笑。

        他送了燕正出門,再折回來,廳堂外的屋簷下,已有另一位老人端著茶杯在看雪了,這是他府中幕僚,大儒許向玄。

        「同進同退,說來慷慨,燕道章這個人,是個沒骨頭的啊。」

        「願他將這些話,帶給蔡太師吧……」

        朝堂之中,燕正風評甚好,一方面性格耿直,另一方面素來也與唐恪這些才德兼備的大家來往,但實際上他卻是蔡京的棋子。平日裡傾向於主和派,關鍵時刻,無非就是個傳話人罷了。

        「方才,耿大人他們派人傳話過來,國公爺那邊,也有些支支吾吾,這次的事情,看來他是不願出頭了……」

        「收復燕云,功成身退,楚國公已有身前身後名,不出頭也是正理。」

        兩人聊了幾句,又是一陣沉默,房內炭火爆起一個火星來,屋外雪涼得滲人。唐恪將這雪景看了片刻,嘆了口氣。

        「冬天還未過呢……」他閉上眼睛,呼出一口白氣。

        「驚蟄就到了……」

        ****************

         薛長功身上纏著繃帶,坐在椅子上,上首過來的,是軍中來看望他的兩名上司,一名胡堂,一名沈傕的,皆是捧日軍中高層。已經說了一會兒話。

        「……如今。女真人戰線已退,城內戍防之事,已可稍作休憩。薛兄弟所在位置雖然緊要,但此時可放心修養,不至於誤事。」

        「……只需和談結束,大夥兒總算可以鬆一口氣。薛兄弟此次必居首功,可是場潑天的富貴啊。到時候,薛兄弟家中這些,可就都得換換嘍。」

        「寒家小戶,都仗著諸位上官和兄弟抬愛,送來的東西,此時還未點算清楚呢。一場大戰,兄弟們屍骨未寒,想起此事。薛某心中過意不去。」薛長功有些虛弱地笑了笑。

        胡堂擺了擺手:「哎,話不是這樣說,我輩武人,功名自刀上取,褲腰帶上繫著人頭。地下的兄弟沒有福分,僥倖活著的,該吃吃該喝喝,該享受的樂子。都得將它享受了。這話那幫讀書人聽了得罵我了,可軍中就是這樣。薛兄弟惦記手下弟兄,是好事,可是該享受的,你一分都別落。這樣啊,兄弟們也才好跟著你玩命。」

        沈傕笑道:「此次若能活著,陞官發財。不在話下,到時候,薛兄弟,礬樓你得請,兄弟也一定到。哈哈……」

        他們說的自是正理,薛長功笑了笑,點頭稱是:「……只是,城外情況,如今究竟怎樣了?我臥床幾日,聽人說的些零零碎碎……和談終究不可全信,若我等士氣弱了,女真人再來,可是滔天大禍了……另外,聽說小種相公出了事,也不知道具體怎樣……」

        「西軍是爺們,跟咱們城外的那些人不同。」胡堂搖了搖頭,「五丈嶺最後一戰,小種相公身受重傷,親率將士衝擊宗望,最後梟首被殺,他手下不少騎兵親衛,本可逃離,然而為了救回小種相公屍身,連續五次衝陣,最後一次,僅餘三十餘人,全都身負重傷,人馬皆紅,終至全軍覆沒……老種相公也是硬氣,軍中據聞,小種相公揮軍而來,曾派人請京城出兵襲擾,後來大敗,也曾讓親兵求援,親兵進得城來,老種相公便將他們扣下了……如今女真大營那邊,小種相公連同數百衝陣之人的頭顱,皆被懸於帳外,城外和談,此事為其中一項……」

        「聽有人說,小種相公奮戰直至戰死,猶然相信老種相公會領兵來救,戰陣之上,數次以此言鼓舞士氣。可直到最後,京內五軍未動。」沈傕低聲道,「也有說法,小種相公對陣宗望後不及逃走,便已知曉此事結果,只是說些假話,騙騙眾人而已……」

        沈傕頓了頓:「小種相公死後,武瑞營揮軍而來,再之後,武勝武威等幾支軍隊都已過來,陳彥殊、方煉、林鶴棠等人麾下十餘萬人推進……其實,若無西軍一擊,這和談,怕也不會如此之快的……」

        守城近一月,悲壯的事情,也早已見過許多,但此時說起這事,房間裡依舊有些沉默。過得片刻,薛長功因為傷勢咳嗽了幾聲。胡堂笑了笑。

        「說起軍功來,夏村那幫人打退了郭藥師,如今又在城外與女真對峙,若是論功行賞,說不定是他們功勞最大。」

        沈傕壓低了聲音:「國朝治軍素來以文臣為首,我等在軍中,所受掣肘數不勝數,到頭來,大夥兒打不過了,說是將士無能,我等武將,有口莫辯。秦紹謙……他是右相之子,行事自然不受束縛,故能大敗怨軍。這是好事,但……唉,總之,能勝總是好事……」

        「他們在城外也不好過。」胡堂笑道,「夏村軍隊,說是以武瑞營為首,實際上城外軍隊早被打散,如今一面與女真人對峙,一面在扯皮。那幾個指揮使,陳彥殊、方煉、林鶴棠,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聽說,他們陳兵城外,每天跑去武瑞營要人,上面要、下面也要,把原本他們的弟兄派出去遊說。夏村的這幫人,多少是打出點骨頭來了,有他們做骨頭,打起來就不至於難看,大家手上沒人,都想借雞下蛋啊……」

        「我等眼下還未與城外接觸,待到女真人離開,怕是也會有些摩擦來往。薛兄弟帶的人是咱們捧日軍裡的尖子,咱們對的是女真人正面,他們在城外周旋,打的是郭藥師,誰更難,還真是難說。到時候。咱們京裡的隊伍,不仗勢欺人,軍功倒還罷了,但也不能墮了威風啊……」

        「倒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們在城外的麻煩,還沒完呢。有些時候。木秀於林不是好事,得利的啊,反倒是悶聲發大財的人……」

        幾人說著城外的事情,倒也算不得什麼幸災樂禍,只是軍中為爭功,摩擦都是常事,彼此心中都有個準備而已。

        對於普通百姓,打完了打勝了,就到此為止。對於他們,打完了,此後的許多事情也都是可以預見的。對那支打敗了郭藥師的隊伍,他們心中好奇,但畢竟還未曾見過,也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如今想來,他們與女真人對峙,終究還是佔了西軍搏命一擊的便宜。若真打起來,他們也必然是潰敗。只是面對著城外十幾萬人。郭藥師又走了,女真人就算能勝,見識過汴梁的抵抗後,意義也已經不大,他們議論起這些事情,心中也就輕鬆一些。

        畢竟。真正的扯皮、內幕,還是操之於那些大人物之手,他們要關心的,也只是能到手上的幾分利益而已。

        如此議論半晌,薛長功畢竟有傷。兩人告辭而去,也推拒了薛長功的相送。門外院落裡望出去,是烏云籠罩的寒冬,彷彿印證著塵埃尚未落定的事實。

        回到後院,丫鬟倒是告訴他,師師姑娘過來了。

        臥室的房間裡,師師拿了些名貴的藥材,過來看還躺在床上不能動的賀蕾兒,兩人低聲地說著話。這是休戰幾天之後,她的第二次過來。

        戰事停歇,和談開始。師師在傷兵營中的幫忙,也已經告一段落,作為京城之中稍稍開始過氣的花魁,在軍中忙碌一段時間後,她的身形愈顯消瘦,但那一段的經歷也給她積累起了更多的名氣,這幾天的時間,想必過得並不悠閒,以至於她的臉上,仍舊帶著些許的疲憊。

        縱然過氣,師師在礬樓中的地位與賀蕾兒之間仍舊是天地之隔,對於她過來看賀蕾兒的原因,薛長功並不清楚。眼下這一段還是武人吃香的時候,但即便如此,他薛長功也配不上這樣的花魁,因此他倒也不至於多想。待到師師出來,兩人互打了招呼,寒暄幾句。

        薛長功記起礬樓的名聲,忍不住向師師詢問了幾句和談的事情——幾個偏將、副將級別的人私下裡的議論,還不可能看得透時局,但礬樓之中,接待各種大員,她們是會知道得更多的。

        「……聽朝中幾位大人的口吻,議和之事,當無大的枝節了,薛將軍放心。」沉默片刻之後,師師如此說道,「倒是捧日軍此次戰功居首,還望將軍飛黃騰達後,不要負了我這妹妹才是。」

        李師師的時間並不寬裕,說完話,便也從這裡離開。馬車駛過積雪的長街時,周圍城市的雜音時不時的傳進來,掀開簾子,這些雜音多是哭泣,道左相逢的人們說得幾句,忍不住的嘆氣,隱約的哀聲,有人過世的家門懸了小塊的白布,孩子惘然地奔跑過街頭,鐵匠鋪半掩的門裡,一個孩子揮舞著鐵錘,單調的打擊聲。都顯不出什麼生氣來。

        這幾天裡,時間像是在粘稠的漿糊裡流。

        與薛長功說的那些消息,單調而樂觀,但事實自然並不這麼簡單。一場戰鬥,死了十幾萬幾十萬人,有些時候,單純的勝敗幾乎都不重要了,真正讓人糾結的是,在這些勝敗當中,人們釐不清一些單純的悲壯或是喜悅來,所有的感情,幾乎都無法單純地找到寄託。

        戰事還未完,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已經開始了。

        朝堂之中,一位位大員在暗地裡的運作,私下的串聯、心機。礬樓自然無法看清楚這些,但私下裡的端倪,卻很容易的可以找到。蔡太師的意志、陛下的意志、楚國公的意志、左右二相的意志、主和派們的意志……流淌的暗河裡,這些東西,隱約的成為主體,至於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意志,並不重要,也似乎,從來就不曾重要過。

        師師也是瞭解各種內幕的人,但唯有這一次,她希望在眼前,多少能有一點點簡單的東西,可是當所有事情深入想過去,那些東西。就全都不復存在了。

        西軍的慷慨激昂,种師中的頭顱如今還掛在女真大營,朝中的和談,如今卻還無法將他迎回來。李棁李大人與宗望的談判,更是複雜,什麼樣的情況。都可以出現,但在背後,各種意志的混雜,讓人看不出什麼激動的東西。在守城戰中,右相府負責後勤調配,集中大量人力守城,如今卻已經開始沉寂下來,因為空氣中,隱約有些不祥的端倪。

        夏村軍隊的大捷。在最初傳來時,令人心中振奮激動,然而到得此時,各種力量都在向這支隊伍伸手。城外十幾萬人還在與女真部隊對峙,夏村軍的營地當中,每天就已經開始了大量的扯皮,昨日傳來消息,甚至還出現了一次小規模的火拚。根據來礬樓的大人們說,這些事情。分明是有心人在背後挑起,不讓武瑞營的兵將們那麼痛快。

        而其中的有心人,也並不僅僅是城外十餘萬人中的高層。礬樓的消息網可以隱約感覺到,城內包括蔡太師、童貫這些人的意志,也早已往城外伸出去了。

        相對於這些背後的觸手和暗流,正與女真人對峙的那萬餘軍隊。並沒有激烈的反擊——他們也無法激烈。相隔著一座高高的城牆,礬樓從中也無法獲得太多的消息,對於師師來說,一切複雜的暗湧都像是在身邊流過去。對於談判,對於休戰。對於一切死者的價值和意義,她忽然都無法簡單的找到寄託和歸依的地方了。

        她小心地盯著這些東西。午夜夢迴時,她也有著一個小小的期待,此時的武瑞營中,畢竟還有她所認識的那個人的存在,以他的性格,當不會坐以待斃吧。在重逢以後,他屢屢的做出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成績,這一次她也希望,當所有消息都連上以後,他或許已經展開了反擊,給了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一個凌厲的耳光——縱然這希望渺茫,至少在現在,她還可以期待一番。

        她坐著馬車回到礬樓之後,聽到了一個特別的消息。

        「竹記那邊,蘇公子方才過來,轉交給我們一些東西。」

        媽媽李蘊將她叫過去,給她一個小本子,師師稍稍翻看,發現裡面記錄的,是一些人在戰場上的事情,除了夏村的戰鬥,還有包括西軍在內的,其它軍隊裡的一些人,大都是樸實而壯烈的,適合宣傳的故事。

        「竹記裡早幾天其實就開始安排說書了,不過媽媽可跟你說一句啊,風聲不太對,這一寶壓不壓,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幫忙他們說說,我不管你。」

        李蘊給她倒了杯茶暖手,見師師抬起頭來看她,目光平靜又複雜,便也嘆了口氣,扭頭看窗戶。

        「這些大人物的事情,你我都不好說。」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抬頭嘆了口氣,「這次金人南下,天都要變了,往後誰說了算,誰都看不懂啊……這些年在京裡,有人起有人落,也有人幾十年風光,從來不倒,但是每次一有大事,肯定有人上有人下,女兒,你認識的,我認識的,都在這個局裡。這次啊,媽媽我不知道誰上誰下,不過事情是要來了,這是肯定的……」

        師師拿著那本子,微微沉默著。

        「不說這些了。」李蘊擺了擺手,隨後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啊,寧公子偷偷回京了,暗地裡正在見人,這些肯定就是他的手筆。我知道你坐不住,放你一天閒,去找找他吧。他到底要怎樣,右相府秦大人要怎樣,他要是能給你個準話,我心裡也好踏實一些……」

        師師的眼中亮起來,過得片刻,起身福了一禮,道謝之後,又問了地方,出門去了。

        馬車駛過汴梁街頭,小雪漸漸落下,師師吩咐車伕帶著她找了幾處地方,包括竹記的分店、蘇家,幫忙時分,馬車轉過文匯樓側面的小橋時,停了下來。

        師師穿著白色的大髦下了馬車,二樓之上,一個正亮著暖黃燈光的窗戶邊,寧毅正坐在那兒,靜靜地往窗外的一個地方看著什麼。他留了鬍子,神情安靜淡然,似乎是感受到下方的目光,他轉過頭來,看到了下方馬車邊正放下頭罩的女子。雪花正緩緩落下。

        樓上似乎有人進了房間,寧毅看看那邊站起來,又扭頭看了看師師,他關上窗戶,窗戶裡模糊的剪影朝客人迎過去,隨後便只剩淡淡的燈光了。

        傍晚,師師穿過馬路,走進酒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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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6 14:18:27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一九章 驚蟄 二

    天漸漸的就黑了,雪花在門外落,行人在路邊過去。

    圍城數月,京城中的物資已經變得極為緊張,文匯樓背景頗深,不至於歇業,但到得此時,也已經沒有太多的生意。由於大雪,樓中門窗大都閉了起來,這等天氣裡,過來吃飯的無論是黑白兩道,均非富即貴,師師自也認識文匯樓的老闆,上得樓來,要了個小間,點了簡單的菜飯,靜靜地等著。

    城外兩軍還在對峙,作為夏村軍中的高層,寧毅就已經偷偷回城,所為何事,師師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過,她眼下倒是無所謂具體事情,粗略想來,寧毅是在針對旁人的動作,做些反擊。他並非夏村軍隊的檯面,私下裡做些串聯,也不需要太過保密,知道輕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內人。

    她倒也並不想變成什麼局內人。這個層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摻合不進去的。

    風雪在屋外下得安靜,雖是寒冬了,風卻不大,城市彷彿在很遠的地方低聲嗚咽。連日以來的焦慮到得此時反變得有些平靜下來,她吃了些東西,不多時,聽到外面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下樓,她也沒出去看,又過了一陣,腳步聲又上來了,師師過去開門。

    「立恆。」她笑了笑。

    「怎麼到這裡來了,嚇我一跳。」

    門外的自然便是寧毅。兩人的上次見面已經是數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見面交談,大多算得上輕鬆隨意。但這一次。寧毅風塵僕仆地回城,暗地裡見人,交談些正事,眼神、氣質中,都有著複雜的重量。這或許是他在應付陌生人時的面貌,師師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見過,說是藴著殺氣也不為過,但在此時,她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隨即撒了個小謊:「我也嚇了一跳。真是巧,立恆這是在……應付那些麻煩事吧?」

    「有些人要見,有些事情要談。」寧毅點點頭。

    「立恆……吃過了嗎?」她微微側了側身。

    「馬上還有人來。」

    「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作陪的,師師可撫琴助興……」

    「不太好。」

    「嗯。」

    說話間。有隨人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些什麼,寧毅點點頭。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這兩日我會去礬樓拜訪,師師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沒辦法出來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這些天在戰場上,看到很多人死。後來也見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寧毅見眼前的女子看著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那我先失陪了。」

    **************

     這一等便近兩個時辰,文匯樓中,偶有人來來去去,師師倒是沒有出去看。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到了教坊司,後來漸漸長大。在京中名聲鵲起,也曾見證過不少的大事。京中權力爭鬥。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與蔡京打擂台。一度傳出皇帝要殺蔡京的傳言,景翰五年,兩浙鹽案,京城首富王仁連同諸多富商舉家被誅,景翰七年,京中戰和兩派互相爭鬥攀扯,眾多官員下馬。活在京中,又接近權力圈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她見得也是多了。

    這樣的氣息,就如同房間外的腳步走動,縱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對方身份必然舉足輕重。以往她對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年前父親被抓的那些夜晚。她與母親在內堂學習琴棋書畫,父親與幕僚在外堂,燈光映照,來去的人影裡透著焦慮。

    年深日久,這樣的印象其實也並不準確,細細想來,該是她在這些年裡積累下來的閱歷,補完了曾漸漸變得稀薄的記憶。過了這麼些年,處於那個位置裡的,又是她真正熟識的人了。

    風月場上的來往逢迎,談不上什麼真情實意,總有些風流才子,才情高絕,心思敏鋭的——如同周邦彥——她也未曾將對方視作私下的好友。對方要的是什麼,自己有的是什麼,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私下裡覺得是朋友的于和中、陳思豐等人,她也能夠清楚這些。

    對於寧毅,重逢之後算不得親近,也談不上疏遠,這與對方始終保持分寸的態度有關。師師知道,他成親之時被人打了一下,失去了過往的記憶——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擺正自己的態度——失憶了,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不能不將他視為朋友。

    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淪入記憶的塵埃,能與當初的那個自己有所聯繫的,也就是這寥寥的幾人了,哪怕認識他們時,自己已經進了教坊司,但仍舊年幼的自己,至少在當時,還保有著曾經的氣息與後續的可能……

    假若李師師要成為李師師——她始終覺得——曾經的自己,是不可丟棄的。這些東西,她自己保留不下來,唯獨從他們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寧毅也進入到這風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來也沒有什麼。寧毅畢竟與于、陳等人不同,自重逢開始,對方所做的,皆是難以想像的大事,滅梁山匪寇,與江湖人士相爭,再到這次出去,堅壁清野,於夏村迎擊怨軍,及至此次的複雜狀況。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經父親仍在時的那些夜晚。

    這中間打開窗戶,風雪從窗外灌進來,吹得燈燭半滅,滲人的涼意。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她在房間裡幾已睡去。外面才又傳來敲門聲。師師過去開了門,門外是寧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來事情才剛剛告一段落。

    「還沒走?」

    「想等立恆你說說話。」師師撫了撫頭髮,隨後笑了笑,側身邀他進來。寧毅點了點頭。進到房裡,師師過去打開了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她在窗邊抱著身子讓風雪吹了一陣,又呲著牙關上了,過來提寧毅搬凳子。倒熱茶。

    「圍城這麼久,肯定不容易,我雖在城外,這幾日聽人說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沒出事。」寧毅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著,他不知道對方留下來是要說些什麼,便首先開口了。

    「我覺得……立恆那邊才是不容易。」師師在對面坐下來,「在外面要打仗,回來又有這些事情,打勝了以後,也閒不下來……」

    「女真人還沒走,談不上打勝。」寧毅搖搖頭。

    「師師在城內聽聞。談判已是十拿九穩了?」

    「有別人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的十拿九穩,也有我們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的十拿九穩,師師覺得。會是哪項?」

    寧毅笑著看她,師師聽得這句,端著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來。她畢竟在城內,有些事情,打聽不到。但寧毅說出來,份量就不一樣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驟然聽得此事,仍然開心不得。

    寧毅便安慰兩句:「我們也在使力了。不過……事情很複雜,這次談判,能保下什麼東西,拿到什麼利益,是眼前的還是長遠的,都很難說。」

    「我也不太懂這些……」師師回答了一句,隨即嫣然笑笑,「有時候在礬樓,裝作很懂,其實不懂。這終究是男人的事情。對了,立恆今晚還有事情嗎?」

    「事情是有的,不過接下來一個時辰恐怕都很閒,師師特意等著,是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師師坐在那兒笑了笑,「立恆離京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還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來,開始圍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麼,後來去了酸棗門那邊,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說著,隨後,說起在酸棗門的經歷來。她雖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強,這清醒自強與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們說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許多事情。但說是這樣說,一個十多歲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終究是在成長中的,這些時日以來,她所見所歷,心中所想,無法與人言說,精神世界中,倒是將寧毅視作了映照物。此後大戰停歇,更多更複雜的東西又在身邊環繞,使她身心俱疲,此時寧毅回來,方才找到他,一一吐露。

    寧毅也未曾想過她會說起這些時日來的經歷,但隨後倒也聽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舊漂亮的女子說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些殘肢斷體,死狀慘烈的戰士,酸棗門的一次次戰鬥……師師話語不高,也沒有顯得太過悲傷或是激動,偶爾還微微的笑笑,說得許久,說她照顧後又死了的戰士,說她被追殺而後被保護下來的過程,說那些人死前微薄的願望,到後來又說起薛長功、賀蕾兒等人……

    時間便在這說話中逐漸過去,其中,她也說起在城內收到夏村消息後的欣喜,外面的風雪裡,打更的鑼聲已經響起來。

    「……這幾日在礬樓,聽人說起的事情,又都是爭權奪利了。我以前也見得多了,習慣了,可這次參加守城後,聽那些公子哥兒說起談判,說起城外勝敗時輕佻的樣子,我就接不下話去。女真人還未走呢,他們家中的大人,已經在為這些髒事勾心鬥角了。立恆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經看到了,聽說,他們又在私下裡想要拆散武瑞營,我聽了以後心裡著急。這些人,怎麼就能這樣呢。但是……終究也沒有辦法……」

    師師的話語之中,寧毅笑起來:「是來了幾撥人,打了幾架……」

    師師也笑:「不過,立恆今日回來了,對他們自然是有辦法了。這樣一來,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問立恆做了些什麼,但想來過段時間,便能聽到那些人灰頭土臉的事情,接下來。可以睡幾個好覺……」

    「呃……」寧毅微微愣了愣,卻知道她猜錯了事情,「今晚回來,倒不是為了這個……」

    「啊……」師師遲疑了一下,「我知道立恆有更多的事情。但是……這京中的麻煩事,立恆會有辦法吧?」

    寧毅沉默了片刻:「麻煩是很麻煩,但要說辦法……我還沒想到能做什麼……」

    「……」師師看著他。

    「他們想對武瑞營動手,只是小事。」寧毅站起來,「房間太悶,師師如果還有精神。我們出去走走吧,有個地方我看一下午了,想過去瞧瞧。」

    師師便點了點頭,時間已經到深夜,外間道路上也已無行人。兩人自樓上下來。護衛在周圍悄悄地跟著,風雪瀰漫,師師能看出來,身邊寧毅的目光裡,也沒有太多的喜悅。

    但在這風雪裡一路前行,寧毅還是笑了笑:「下午的時候,在樓上,就看見這邊的事情。找人打聽了一下,哦……就是這家。」他們走得不遠,便在路旁一個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邊距離文匯樓不過十餘丈距離。隔著一條街,小門小戶的破院落,門已經關上了。師師回憶起來,她傍晚到文匯樓下時,寧毅坐在窗邊,似乎就在朝這邊看。但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卻不記得了。

    「這家人都死了。」

    寧毅揮了揮手,旁邊的護衛過來。揮刀將門閂劈開。寧毅推門而入,師師也跟著進去。裡面是一個有三間房的破落小院,黑暗裡像是泛著死氣,一如寧毅所說,人都死了。

    「下午保長叫的人,在這裡面抬屍體,我在樓上看,叫人打聽了一下。這裡有三口人,原本過得還行。」寧毅朝裡面房間走過去,說著話,「奶奶、父親,一個四歲的女兒,女真人攻城的時候,家裡沒什麼吃的,錢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長照顧留在這裡的兩個人,然後男人在城牆上死了,保長顧不過來。老人家呢,患了風寒,她也怕城裡亂,有人進屋搶東西,栓了門。然後……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慢慢的死了,四歲的小姑娘,也在這裡面活活的餓死了……」

    房間裡瀰漫著屍臭,寧毅站在門口,拿火把伸進去,冰冷而凌亂的普通人家。師師雖然在戰場上也適應了臭氣,但還是掩了掩鼻孔,卻並不明白寧毅說這些有什麼用意,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裡發生。城頭上死的人,則更慘更多。

    「我在樓上聽到這個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後,別人說起這次女真南下,說起汴梁的事情。說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女真人多麼多麼的殘暴。他們開始罵女真人,但他們的心裡,其實一點概念都不會有,他們罵,更多的時候這樣做很暢快,他們覺得,自己償還了一份做漢人的責任,哪怕他們其實什麼都沒做。當他們說起幾十萬人,所有的重量,都不會比過在這間房子裡發生的事情的萬分之一,一個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一邊挨一邊死了,那個小姑娘……沒有人管,肚子越來越餓,先是哭,然後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嘴巴裡塞,然後她也餓死了……」

    寧毅平靜地說著這些,火把垂下來,沉默了片刻。

    「進城倒不是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們要拆,我們就打,管他的……秦相為談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來見些人,安排一些瑣事。幾個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點力,組織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煩的事情又來了。跟上次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些什麼,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麼做,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是很難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師師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時站在寧毅的身側,便輕輕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寧毅蹙了蹙眉,戾氣畢露,隨後卻也微微偏頭笑了笑。

    「你在城牆上,我在城外,都看到過人這個樣子死,被刀劃開肚子的,砍手砍腳的。就跟城裡這些慢慢餓死的人一樣,他們死了,是有重量的,這東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難拿起來。要怎麼拿,畢竟也是個大問題。」

    他說起這幾句,眼神裡有難掩的戾氣,隨後卻轉過身,朝門外擺了擺手,走了過去。師師有些猶豫地問:「立恆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這個又不太一樣,我還在想。」寧毅搖頭,「我又不是什麼殺人狂,這麼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實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裡面更複雜的東西,又不好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待會還要去相府一趟,會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你應該會知道的。至於找武瑞營麻煩的那幫人,其實你倒不用擔心,跳樑小丑,就算有十幾萬人跟著,孬種就是孬種。」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相隔幾個月的重逢,對於這個晚上的寧毅,她仍然看不清楚,這又是與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門在背後關上了。

    風雪依舊落下,馬車上亮著燈籠,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過去。一條條的街道上,更夫提著燈籠,巡邏的士兵穿過雪花。師師的馬車進入礬樓之中時,寧毅等人的幾輛馬車已經進入右相府,他穿過了一條條的閬苑,朝仍舊亮著燈火的秦府書房走過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燈點在動……

    ps:這章寫得有點模糊,很久沒把線索寫得這麼模糊了,但無論如何,是必要的一章。第七集將收線,我想得太久,終於也要把更新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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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7 21:45:51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二〇章 驚蟄 三

    子夜已過,房間裡的燈燭依然明亮,寧毅推門而入時,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紀坤等人已經在書房裡了。下人已經通報過寧毅回來的消息,他推開門,秦嗣源也就迎了上來。

    「立恆回來了。」堯祖年笑著,也迎了過來。

    「辛苦了辛苦了。」

    「今夜又是大雪啊……」

    右相府的核心幕僚圈,都是熟人了,女真人攻城時雖然忙碌不停,但這幾天裡,事情總算少了一些。秦嗣源等人白日奔走,到了這時,總算能夠稍作休息。也是因此,當寧毅進城,所有人才能在此時聚集相府,做出歡迎。

    數月的時間不見,放眼看去,原本身體還不錯的秦嗣源已經瘦下一圈,頭髮皆已雪白,只是梳得整齊,倒還顯得精神,堯祖年則稍顯病態——他年紀太大,不可能整日裡跟著熬,但也絕對閒不下來。至於覺明、紀坤等人,以及另外兩名過來的相府幕僚,都顯消瘦,只是狀態還好,寧毅便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

    「立恆夏村一役,振奮人心哪。」

    「皆是二少指揮得好。」

    「哎,紹謙或有幾分指揮之功,但要說治軍、權謀,他差得太遠,若無立恆壓陣,不致有今日之勝。」

    「立恆回得突然,此時也不好喝酒,否則,當與立恆浮一大白。」

    「若所有武朝軍士皆能如夏村一般……」

    休戰之後,右相府中稍得清閒,隱形的麻煩卻不少,甚至需要操心的事情更加多了。但即便如此。眾人見面,首先提的還是寧毅等人在夏村的戰績。房間裡另外兩名進入核心圈子的幕僚,佟致遠與侯文境,往日裡與寧毅也是認識,都比寧毅年紀大。先前是在負責其他支系事物,守城戰時方才納入中樞,此時也已過來與寧毅相賀。神色之中,則隱有激動和躍躍欲試的感覺。

    休戰談判的這幾日,汴梁城內的冰面上看似安靜,下方卻早已是暗流湧動。對於整個局勢。秦嗣源或許與堯祖年私下聊過,與覺明私下聊過,卻並未與佟、侯二人做詳談,寧毅今日回來,夜間時分正好所有人聚集。一則為相迎祝賀,二來,對城內城外的事情,也必定會有一次深談。這裡決定的,或許便是整個汴梁政局的對弈狀況。

    寧毅坐下之後,喝了幾口茶水,對城外的事情,也就稍稍介紹了一番。包括此時與女真人的對峙。前線氣氛的劍拔弩張,縱然在談判中,也隨時有可能開戰的事實。另外。還有之前未曾傳入城內的一些小事。

    「……談判原是心戰,女真人的態度是很堅決的,哪怕他如今可戰之兵不過半數,也擺出了隨時衝陣的態度。朝廷派出的這個李梲,怕是會被嚇到。這些事情,大夥兒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哦。有件事要與秦公說一下的,當初壽張一戰。二公子帶兵阻擊宗望時負傷,傷了左目。此事他未曾報來,我覺得,您恐怕還不知道……」

    秦紹謙瞎了一隻眼睛的事情,當初只是個人小事,寧毅也沒有將消息遞來煩秦嗣源,此時才覺得有必要說出。秦嗣源微微愣了愣,眼底閃過一絲悲色,但隨即也搖頭笑了起來。

    「他為將領兵,衝鋒於前,傷了眼睛人還活著,已是萬幸了。對了,立恆覺得,女真人有幾成可能,會因談判不成,再與我方開戰?」

    寧毅搖了搖頭:「這並非成不成的問題,是談判技巧問題。女真人並非不理智,他們知道怎樣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倘若我軍擺開陣勢要與他一戰,他不想戰,卻絕不會畏戰。我們這邊的麻煩在於,上層是畏戰,那位李大人,又只想交差。若是雙方擺開陣勢,女真人也覺得我方不畏戰,那反倒易和。現在這種情況,就麻煩了。」他看了看眾人,「我們這邊的底線是什麼?」

    秦嗣源皺了皺眉:「談判之初,陛下要求李大人速速談妥,但條件方面,絕不退讓。要求女真人立刻退走,過雁門關,交還燕雲六州。我方不再予追究。」

    寧毅笑了笑:「然後呢?」

    堯祖年也是苦笑:「談了兩日,李梲回來,說女真人態度堅決,要求割讓黃河以北,金國為兄,我朝為弟,我朝賠償眾多物資,且每年要求歲幣。否則便繼續開戰,陛下大怒,但隨後鬆了口,不可割地,不認金國為兄,但可賠償金銀。陛下想早日將他們送走……」

    「懂了。」寧毅點點頭,「要是我,也非得扒下你幾層皮才會走了……」

    他沉默下來,眾人也沉默下來。覺明在一旁站起來,給自己添了茶水:「阿彌陀佛,天下之事,遠不是你我三兩人便能做到盡善盡美的。戰事一停,右相府已在風口浪尖,背後使力、下絆子的人不少。此事與早與秦相、諸位說過。眼下談判,陛下架空李相,秦相也無法出面左右太多,這幾日我與年公商議,最麻煩的事情,不在歲幣,不在兄弟之稱。至於在哪,以立恆之聰慧,應該看得到吧?」

    「太原。」寧毅的目光微微垂下來。

    「汴梁戰事或會完結,太原未完。」覺明點了點頭,將話接下去,「這次談判,我等能插手其中的,已然不多。若說要保什麼,必定是保太原,然則,大公子在太原,這件事上,秦相能開口的地方,又不多了。大公子、二公子,再加上秦相,在這京中……有多少人是盼著太原平安的,都不好說。」

    覺明出家之前原是皇族身份,不管什麼話,別人不能說的,他並沒有太多忌諱,但眼下說到有多少人盼太原平安時,話語還是頓了頓。

    寧毅道:「在城外時,我與二公子、聞人也曾討論此事,先不說解不解太原之圍。單說怎麼解,都是大麻煩。夏村萬餘軍隊,整頓後北上,加上此時十餘萬殘兵,對上宗望。猶難放心,更別說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此人雖非女真皇族,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起宗望來,恐怕更難對付。當然。如果朝廷有決心,辦法還是有的。女真人南侵的時間畢竟太久,若是大軍壓境,兵逼太原以北與雁門關之間的地方,金人或許會自行退去。但現在。一,談判不堅決,二,十幾萬人的上層勾心鬥角,三,夏村這一萬多人,上面還讓不讓二公子帶……這些都是問題……」

    他的話語冰冷而嚴肅,此時說的這些內容。相較先前與師師說的,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一直沉默寡言的紀坤沉聲道:「或許也不是全無辦法。」

    「但每解決一件,大夥兒都往懸崖上走了一步。」寧毅道。「另外,我與聞人等人在城外商議,還有事情是更麻煩的……」

    他頓了頓,說道:「幾年以後,必然會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如何應對。」

    這句話說出來。秦嗣源挑了挑眉,目光更加肅然起來。堯祖年坐在一邊,則是閉上了眼睛。覺明擺弄著茶杯。顯然這個問題,他們也已經在考慮。這房間裡,紀坤是處理事實的執行者,無需考慮這個,一旁的佟致遠與侯文境兩人則在瞬間蹙起了眉頭,他們倒不是想不到,只是這數日之間,還未開始想而已。

    秦嗣源吸了口氣:「立恆與聞人,有何想法。」

    「現在抽身,或許還能全身而退,再往前走,後果就真是誰都猜不到了。」寧毅也站起身來,給自己添了杯熱茶。

    房間裡安靜片刻。

    「女真人是虎狼,這次過了,下次一定還會打過來的。他們滅了遼國,如日方中,這一次南下,也是戰果赫赫,就差沒有破汴梁了。要解決這件事,核心問題在於……要重視當兵的了。」寧毅緩緩開口,隨即,又嘆了口氣,「最好的情況,保留下夏村,保留下西軍的種子,保留下這一次的可戰之兵,不讓他們被打散。而後,改革軍制,給武人一點地位,那麼幾年之後,金人南下,或有一戰之力。但哪項都難,後者比前者更難……」

    覺明喝了口茶:「國朝兩百年重文抑武啊。」

    一旁,堯祖年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他看看眾人:「若要革新,此其時。」

    「若這是唱戲,年公說這句話時,當有掌聲。」寧毅笑了笑,眾人便也低聲笑了笑,但隨後,笑容也收斂了,「不是說重文抑武有什麼問題,而是已到變則活,不變則死的地步。年公說得對,有汴梁一戰,如此慘痛的死傷,要給軍人一些地位的話,正好可以說出來。但縱然有說服力,其中有多大的阻力,諸位也清楚,各軍指揮使皆是文臣,統兵之人皆是文臣,要給武人地位,就要從他們手裡分潤好處。這件事,右相府去推,你我之力,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啊……」

    秦嗣源等人猶豫了一下,堯祖年道:「此事關鍵……」

    「關鍵在陛下身上。」寧毅看著老人,低聲道。一邊覺明等人也微微點了點頭。

    說話說到皇帝身上,有許多事情,眼下便不好說了。皇帝乃天子,九五之尊,任何想要從皇帝身上擺弄陰謀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房間裡又是一陣沉默。

    時間已經卡在了一個難堪的結點上,那不只是這個房間裡的時間,更有可能是這個時代的時間。夏村的士兵、西軍的士兵、守城的士兵,在這場戰鬥裡都已經經歷了磨礪,這些磨礪的成果若是能夠保留下來,幾年之後,或許能夠與金國正面相抗,若能夠將之擴大,或許就能改變一個時代的國運。

    但種種的困難都擺在眼前,重文抑武乃立國之本,在這樣的方針下,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汴梁之戰,切膚之痛,或許給不一樣的聲音的發出提供了條件,但要推動這樣的條件往前走,仍不是幾個人,或是一群人,可以做到的,改變一個國家的根基猶如改變意識形態,從來就不是犧牲幾條人命、幾家人命就能填滿的事。而若是做不到,前方便是更加危險的命運了。

    往前一步是懸崖,退後一步,已是地獄。

    寧毅早就說過革新的代價,他也就早與人說過,絕不願意以自身的性命來推動什麼革新。他啟程北上之時,只願意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做點事情,事不可為,便要抽身離開。然而當事情推到眼前,終究是到這一步了,往前走,萬劫不復,向後退,中原生靈塗炭。

    他不曾將自己擺在一個沒有自己別人就不會去做這件事的位置上。如果是以前,他扔下這件事,讓秦嗣源他們去死就行。但到了這一步,竟然連興起抽身的念頭,都變得如此之難。

    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數年以前,他跟要去開店的雲竹說,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他這輩子早已經歷過許多的大事,然而在經歷過這麼多人的死亡與浴血之後,這些東西,連他也無法說揚就揚了。

    相對於接下來的麻煩,師師之前所擔心的那些事情,幾十個跳樑小丑帶著十幾萬殘兵敗將,又能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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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29 19:18:57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二一章 驚蟄 四

    「……對於城外談判,再撐下去,也不過是數日時間。女真人要求割讓黃河以北,不過是獅子大開口,但實質上的利益,他們肯定是要的。我們認為,賠償與歲幣都無妨,若能持續通商,錢總能回來。為保證太原無事,有幾個條件可以談,首先,賠償錢物,由我方派兵押運,最好是以二少、立恆統領武瑞營,過雁門關,或是過太原,方才交付,但眼下,亦有問題……」

    風雪未息,右相府的書房之中,說話聲還在持續,此時開口的,乃是新進核心的佟致遠。

    「為保女真人退出汴梁,談判桌上的細節是,我方賠償貨物、錢幣以及回程糧草。而女真人交出營地中所有攻城器械。女真人退去之日,一手換一手。如今朝堂諸公只管敲定女真人撤兵之事實,李大人那邊每日與宗望談判,閉門謝客。昨日回報說,已打消女真人要求黃河以北之企圖,但宗望仍舊咬定太原至雁門關一線,因此距離女真人全部撤退,我軍護送出雁門關的條件,仍有距離……」

    佟致遠說的是細節,話說完,覺明在一旁開了口。

    「女真人攻城已近一月,攻城器械,早就磨損嚴重,不怎麼能用了,他們拿這個當籌碼,只是給李梲一個台階下。所謂漫天要價,就要落地還錢,但李梲沒有這個氣魄,不管黃河以北,還是太原以北,實質上都已不在女真人的預期之中!他們隨身經百戰,打到這個時候,也已經累了,巴不得回去修整,說句不好聽的。不管什麼東西,下次來拿豈不更好!但李梲咬不死,他們就不會忌諱叼塊肉走。」

    秦嗣源嘆了口氣:「有關太原之事,我本欲自己去遊說李梲,後來請欽叟出面,然而李梲仍舊不肯見面。私下裡,也不曾鬆口。此次事情太重,他要交差,我等也沒有太多辦法……」

    「李梲這人,把柄是有的,但此時拿出來,也沒有意義。這邊私下裡已經將消息放出去,李梲當能與秦相一晤,只希望他能在談妥的基礎上。儘量強硬一些。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堯祖年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倒是立恆這邊,具體預備怎麼辦?」

    「夏村軍隊,跟其它幾支軍隊的矛盾,竹記要做的事情已經準備好。」寧毅回答道,「城內城外,已經開始整理和宣傳這次大戰裡的各種故事。我們不打算只讓夏村的人占了這個便宜,所有事情的蒐羅和編織。會在各個軍隊裡同時展開,包括城外的十幾萬人,城內的禁軍,但凡有浴血奮戰的故事,都會幫他們宣傳。」

    寧毅平靜地說著,堯祖年等人點了點頭。

    「這幾天。他們過來招攬軍人的同時,我們也把人放出去了。十多萬人,總有可以說的事情,我們反過去記錄他們中間那些臨敵時奮勇的事蹟,以軍官為首。重點在於。以夏村、武瑞營的事蹟為核心,形成所有的人都願意與夏村軍隊相提並論的輿論氛圍。一旦他們的名氣增加,就能化解這些中層軍官對武瑞營的敵視,接下來,我們吸收他們到武瑞營裡去。畢竟是打勝了的部隊。趁著現在編製還有些混亂,擴大精銳的數量。」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秦嗣源點頭道。

    「武瑞營能不能保住,暫時還不好說。但這些是上層博弈的結果了,該做的事情終究是要做的,現在主動進取,總比被動挨打好。」

    夜裡的燈火亮著,房間裡,眾人將手頭上的事情,大都交代了一遍。風雪嗚咽,待到書房房門打開,眾人先後出來時,已不知是凌晨幾時了,到這個時候,眾人都是在相府住下的,佟致遠、侯文境兩人先行離去,其他人也與秦嗣源說過幾句話,回房休息,待到寧毅打招呼時,秦嗣源則說了一句:「立恆稍待,尚有幾句閒話,與你聊聊。」

    堯祖年離開時,與秦嗣源交換了複雜的眼神,紀坤是最後離開的,隨後,秦嗣源披上一件大衣,又叫下人給寧毅拿來一件,老人攜起他的手道:「坐了一晚上,腦子也悶了,出去走走。」寧毅對他稍加攙扶,拿起一盞燈籠,兩人往外面走去。

    回想兩人在江寧相識時,老人精神矍鑠,身體也是康健,不遜年輕人,後來到了京城,縱然有大量的工作,精神也是極佳。但在這次守城大戰之後,他也終於需要些攙扶了。

    兩人沿著廊道前行,雪花在旁邊的黑暗中落下來。雪不大,風其實也不大,但仍舊寒冷,緩緩走了片刻,到得相府的一個小花園邊的無風處,老人嘆了口氣:「紹謙傷了眼睛之後,身體尚好吧?」

    「無礙了,應該也不會留下什麼大的後遺症。」

    「秦家歷代從文,他從小卻好武,能指揮這樣一場大戰,打得酣暢淋漓,還勝了。心裡必定舒暢,這個,老夫倒是可以想到的。」秦嗣源笑了笑,隨後又搖搖頭,看著前方的一大塊假山,「紹謙從軍之後,每每回家省親,與我說起軍中束縛,義憤填膺。但眾多事情,都有其因由,要改要變,皆非易事……立恆是清楚的,是吧?」

    寧毅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

    「此次之事,我與年公聊得頗多,與欽叟、與覺明也曾有過議論,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入之六耳,否則,難免尷尬了。」秦嗣源低聲說著,「此前數年,掌兵事,以楚國公為首,後來王黼居上,女真人一來,他們不敢上前,算是被抹了面子。太原在宗翰的兵逼下已撐了數月,夏村,打敗了郭藥師,兩處都是我的兒子,而我偏巧是文臣。因此,楚國公不說話了,王黼他們,都往後退了,蔡京……他也怕我這老東西上來,這文武二人都往後退時。到頭來,太原之事,我也公私難辨,不好說話……」

    「太原不能丟啊……」風雪中,老人望著那假山的黑影,喃喃低語道。

    兩人之間。又是片刻的沉默。

    「陛下年富力強,經此一役,要開始重視武備。」寧毅在側後方開口,他說道,「夏村的武瑞營想要不被打散,關鍵也在陛下身上。和談之後,請陛下檢閱夏村軍隊。外界輿論上,渲染這場大戰是因陛下的英明指揮、運籌帷幄取得的轉機,陛下乃中興之主。重視革新、進取。」

    風雪裡,他的話語並不高,簡單而平靜:「人可以操控輿論,輿論也可以左右人,以陛下的性格來說,他很可能會被這樣的輿論打動,而他的行事作風,又有務實的一面。縱然心中有猜忌。也會想著利用秦相您的本事。當年陛下登基,您實為陛下的老師。若能如當年一般說動陛下熱血進取,眼下或許還有機會……因為自信務實之人,不怕權臣。」

    秦嗣源皺起眉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此事我何嘗不曾想過,只是陛下如今喜怒難測,他……唉……」

    老人嘆了口氣。其中的意味複雜,針對的或許也不是周喆一人。這件事情無關辯論,他與寧毅聊的,寧毅與他聊的,堯祖年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過得片刻。寧毅道:「我未曾與上面打過交道,也不知道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是怎麼下來的,對於這些事情,我的把握不大。但在城外與二少、聞人他們商議,唯一的破局之機,或許就在這裡。以文治武,武人的位置上來了,就要受到打壓,但或許也能乘風而起。要麼與蔡太師一般,當五年十年的權臣,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麼,收起擔子回家,我去南面,找個好地方待著。」

    他頓了頓:「不過,蔡京這幾十年的權臣,沒有動過別人權力的根本。要把武人的位置推上去,這就是要動根本了。就算前面能有一個陛下頂著……不得善終啊,老人家。您多想想,我多看看,這把跟不跟,我還難說呢……」

    良久,秦嗣源抬起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不久之後,各自去休憩了,但這樣的夜晚,也注定是讓人難眠的。

    來到汴梁這麼長的時間,寧毅還未曾真正的與高層的權臣們交手,也未曾真正接觸過最上方的那一位真龍天子。上層的博弈,做出的每一個愚蠢的決定,推動一個國家前行的如同泥濘般的艱難,他並非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運作,只是每一次,都會讓他感到憤怒和艱難,相對而言,他更願意呆在下方,看著那些可以被操縱和推動的人。再往前走,他總會覺得,自己又走回了老路上。

    當年他所渴望和期盼的到底是什麼,後來的一路迷茫,是否又真的值得。如今呢?他的心中還沒有確定自己真想要做接下來的這些事情,只是通過邏輯和常理,找一個解決的方案而已。事到如今,也只能討好這個皇帝,打敗其他人,最後讓秦嗣源走到權臣的道路上。當外敵接踵而來,這個國家需要一個推動武備的權臣時,也許會因為戰時的特殊狀況,給大家留下一絲夾縫中生存的機會。

    只要上方還有一絲理智,總不會是必死之局。

    來到武朝數年時間,他第一次的在這種不安定的心情裡,悄然睡去了。事情太大,縱然是他,也有一種見步行步,等到事情更明顯時,再想想、看看的心理。

    漫漫的風雪,偌大的城池,許多人家的燈火悄然熄滅了,馬車在這樣的雪中孤寂的來去,偶有更聲響起,到得清晨,便有人開開門,在剷去門前、道路上的積雪了。城市依舊灰白而沉悶,人們在緊張和忐忑裡,等待著城外和談的消息。金鑾殿上,朝臣們已經站好了位置,開始新一天的對峙。

    寧毅去往礬樓,準備遊說李藴,參與到為竹記蒐集其它軍隊英勇事蹟的活動裡來,這是早已預定好要做的事。

    城北十餘里外的雪原上,大軍依然在肅殺對峙,李梲再度走入金軍帳中,面對著那些可怕的女真人,開始新一天的談判和煎熬。

    談判裡,賽剌轟的掀翻了談判的桌子,在李梲面前拔劍斬成了兩截,李梲兩股顫顫,表面鎮定,但還是失去了血色。

    右相府在這一天,開始了更多的活動和運作,隨後,竹記的宣傳攻勢,也在城內城外展開了。

    寧毅還沒能在心中完全確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久之後,一切都僵死在一片詭異而難堪的泥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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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6 08:13:27
第六二二章 煙火調(上)
               
     清晨,竹記酒樓後的院落裡,人們掃淨了積雪。還不算明亮的光景裡,人已經開始聚集起來,互相低聲地打著招呼。

    院落頗大,人數大約也有六七十,多穿著袍子,有些還帶著二胡之類的樂器,他們找了長凳子,三三兩兩的在寒冷的天氣裡坐起來。

    都是說書人,呂肆是其中之一,他抱著二胡,手中還拿著幾頁紙張,眼睛因為熬夜稍稍顯得有些紅。坐下之後,看見前方那幾位掌櫃、東家進來了。

    「諸位先生,不好意思,倉促把大家聚起來。城裡物資緊缺,也沒有生火,我長話短說,說完以後,請大家吃麵。發到諸位手上的這些小故事,諸位應該都看過一些了。」

    「看過了。」呂肆在人群中回答了一句,周圍的回答也大都整齊。他們平素是說書的,講究的是伶牙俐齒,但此時沒有插科打諢說笑的人。一方面前方的人威信頗高,另一方面,女真圍城的這段時間,大夥兒,都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曾經認識的人去城牆參加戍防就沒有回來,也有之前被女真人砍斷了手腳此時仍未死的。終究是因為這些人多半識字識數,被安排在了後勤方面,如今倖存下來,到昨晚看了城內城外一些人的故事,才知道這段時間內,發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呂肆便是在昨晚連夜看完了發到手頭的兩個故事,心情激盪。他們說書的,有時候說些虛浮志怪的,有時候不免講些道聽途說的軼聞、添油加醋,跟手頭的這些事情,終有不同。尤其是自己參加過,就更不同了。

    相鄰的院子裡已經傳來麵湯的香氣,前方的東家繼續說著話。

    「印書那邊剛開始復工,人手不夠,所以暫時沒法全都發給你們,你們看完了可以互相傳一傳。與女真的這一戰。打得並不好,很多人死了,但在這一戰中,不管城內城外,都有很多人,他們沖上去,犧牲了性命。是沖上去犧牲的,不是在逃跑的時候犧牲的,只是為了他們。我們有必要把這些故事留下來……」

    「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渲染,不需要大家像在講李廣、霍去病他們那樣,說什麼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說什麼封狼居胥的偉業。這一次我們只說個人,已經整理出來的,沒有整理出來的,有很多這樣的事情,大家聽到了。也可以幫忙整理。咱們說書,平日裡也許就博人一笑。但如今這城裡,所有人都很傷心,你們要去給他們提一提氣,沒有別的,犧牲了的人,我們會記得……我們說悲壯。不說慷慨。大家明白了嗎?有不明白的,可以提出來,互相討論一下。」

    隨即便有人開始說話,有人問道:「東家,城外議和的事情已定下來了嗎?」

    「議和未定。」眼下說書的人常是社會上消息靈通者。有時候說完一些事情,不免跟人討論一番實證,談判的事情,自然可能有人詢問,東家回答了一句,「說起來是有眉目了,兩邊可能都有和談傾向,但是諸位,不要忘了女真人的狼性,若我們真當成十拿九穩的事情,掉以輕心,女真人是一定會撲過來的。山中的老獵手都知道,遇到猛獸,重要的是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盯他,他一定咬你。諸位出去,可以強調這點。」

    「……我們做好打的準備,便有和的資格,若無打的心思,那就一定挨打。」

    吵吵嚷嚷的話語又持續了一陣,面條煮好了,熱騰騰的被端了出來。

    這個早晨,汴梁依舊是白皚皚的一片,早餐過後,說書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出去了。他們連同竹記的夥計,多是兩人一組,呂肆找了個河道邊的小集市坐下,拉起他的二胡。

    圍城日久,天氣寒冷,集市上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買,不遠處紮起的兩個白色棚子或許才是最為引人注目的東西,這樣的情況下,能夠為家人辦喪禮弔唁的,多半是家有餘財。他拉了一陣二胡,開腔說書之後,附近的還是過來了一些人。

    二胡的聲音哀戚,他說的,其實也不是什麼令人振奮的故事。女真人攻城之時,他也曾見過許多人的死去,他多數時間在後方,僥倖得存,見人赴死,或是在死前的淒涼景象,原沒有太大的觸動。唯有與這些原原本本記錄、整理下來的故事合在一塊,當初死了的人,才像是忽然有了意義和歸宿。周圍過來的人,包括在附近家門口遠遠聽著的人,多少也有這樣的見聞,被故事拉出現實之後,大都忍不住心中酸楚惻隱。

    他一個故事講完,附近已經聚了些人,也有披麻戴孝的孩子,其後倒有小小的插曲。附近人家穿麻衣的女子過來央求事情,她為家中相公辦了靈堂,可此時城內死人太多,別說和尚,周圍連個會拉樂器的都沒找到,眼見著呂肆會拉二胡,便帶了銀錢過來,央求呂肆過去幫忙。

    呂肆拒絕之後,那女子傷心得坐在地上哭了出來,口中喃喃地說著她家中的事情。她的夫君是附近的一個小地主,年紀尚輕,平日裡喜歡舞刀弄劍,女真人過來,男人拋下家中的妻子與尚幼的兩個孩子,去了新酸棗門,死在了那裡。如今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家中雖然留下一份薄財,但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哪裡守得住這個家,她給丈夫辦了靈堂,卻連和尚、樂師都請不到,女人就只能在這樣艱難的冬天裡送走那年輕的丈夫了。

    本就是不大的家庭,守著兩個孩子的年輕女人難以撐起這件事情,這幾日來,她身上的壓力早已大得難以言說,此時哭著說出來,周圍人也都抹起眼淚。旁邊一個披麻戴孝的八九歲孩子一面哭一面說:「我爹爹也死了。我爹爹也死了……」便是哭聲一片。

    這一天在城市中說書的人們,遇上的大抵都是這樣的狀況。無論城內城外,一個人的赴死,往往沒有太多慷慨激昂可言。對於城中的倖存者而言,親人的死去,讓人看到更多的還是壓在眼前的現實狀況,也只有這麼多的人,不同的身份,同樣的死了。才能給這些死亡稍微增添一點意義。哪怕這樣意義的宣傳有不少出自人為,至少卻不會讓人直接沉落在黑暗的深淵裡。

    城內在有心人的運作下稍稍掀起些喧嚷的同時,汴梁城外,與女真人對峙的一個個軍營裡,也並不平靜。

    當初种師中率西軍與女真人鏖戰,武瑞營眾人來遲一步,隨後便傳出和談的事情,武瑞營與後方陸陸續續趕來的十幾萬人擺開陣勢,在女真人前方與其對峙。武瑞營選擇了一個不算陡峭的雪坡紮營。隨後建築工事,整頓器械,開始大規模的做好作戰準備,其餘人見武瑞營的動作,便也紛紛開始築起工事。

    隨著和談的一步步進行,女真人不願再打,議和之事已定的輿論開始出現,其餘十餘萬軍隊原就不是過來與女真人打正面的。只是武瑞營的態度擺了出來。一方面戰事接近尾聲,他們不得不這樣跟。另一方面,他們趕過來,也是為了在旁人插手前,瓜分這支精兵的一杯羹,原本士氣就不高,工事做得倉促馬虎。隨後便更顯敷衍。

    唯有武瑞營這邊,一日一日裡將修築防禦工事,做進攻操練視為日常,一見之下,高下立顯。過得一兩日。便有人來說,和談期間,勿要再起兵釁,你在女真人陣前整日張牙舞爪,儼如挑釁,萬一對方凶性上來了,繼續打起來,誰扛得住破壞和談的責任。

    在這期間,各個軍隊間私下裡的來往、遊說,更是常態,武瑞營固然能拒絕一些,但也有些人,無法拒絕。過得幾日,這邊才在竹記幕僚團的提議下,同樣派出說客,策反對方軍陣中的能戰之人。

    如此一來,雖然也算是將了對方一軍,私下裡,卻是浮動起來了。這邊軍中又是一陣議論、檢討、反省。自然不能針對對方的行動,而是在一起討論,與女真人的戰鬥,為何會輸,雙方的差異到底在什麼地方,要戰勝這幫人,需要怎樣做。軍中不論有才學的,沒才學的,圍在一起說說自己的想法,再歸總、統一等等等等。

    人都是有腦子的,哪怕當兵之前是個大字不識的莊稼漢,大家在一起議論一番,什麼有道理,什麼沒道理,總能分辨一些。為何與女真人的戰鬥會輸,因為我方怕死,為何我們每個人都不怕死,聚在一起,卻變成怕死的了……這些東西,只要稍稍深入,便能濾出一些問題來。這些時日以來的討論,令得一些尖銳的東西,已經在中下層軍人中間浮動,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被分化的危機,同時,一些有朝氣的東西,也開始在軍營內部萌生了。

    踩著不算厚的積雪,陳東野帶著手下訓練後回來,靠近自己帳篷的時候,看見了站在外面的一名軍官,同時,也聽到了帳篷裡的議論聲。

    帳篷外的那人與他算是熟識,看似站得隨意,實際上倒有放風的味道,眼見是他,使了個眼色,也揮了揮手,讓他進去。他掀開簾子進去後,看見帳篷裡已有六七名校尉級別的話停了一下,隨即又開始說起來。

    眾人說的,便是其餘幾支部隊的上官在背後搞事、拉人的事情。

    「……我那兄弟過來找我,說的是,只要肯回去,賞銀百兩,立即官升三級。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花的血本,一日比一日多……」

    「你敢說自己沒動心嗎?」

    「嘿,老子缺錢嗎!告訴你,當時我直接拔刀,明明白白跟他說,這話再說一遍,兄弟沒得當,我一刀劈了他!」

    「何兄霸氣!」

    「沒什麼霸氣不霸氣的,咱們這些日子怎麼打過來的!」

    「我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咱們怎麼輸的,那些兄弟是怎麼死的……」

    帳篷裡的幾人都是下層的軍官,也大都年輕,初時隨有敗績,但從夏村一戰中殺出來。正是銳氣、戾氣都最盛之時。與陳東野同在這個營帳的羅業家中更有京城世家背景,向來敢說話,也敢沖敢打,眾人大抵是因此才聚集過來。說得一陣,聲音漸高,也有人在旁邊坐的木頭上拍了一下。陳東野道:「你們小聲些。」

    「有什麼可小聲的!」對面一名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說了一句,「晚上的討論會上,老子也敢這樣說!女真人未走,他們就要內鬥!現在這軍中誰看不明白!咱們抱在一起才有希望,真拆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樣,將熊熊一窩!賞銀百兩,官升三級又如何!把人變成了狗熊!」

    「我說的是:咱們也別給上頭添亂,秦將軍他們日子怕也不好過哪……」

    經過這段時間。眾人對上頭的主官已頗為認同,尤其在這樣的時候,每日裡的討論,大抵也知道些上面的難處,心中更有抱團、同仇敵愾的感覺。口中換了個話題。

    「寧公子倒是厲害,給他們來了個下馬威。」

    「不過我聽竹記的兄弟說,這也是權益之計啊。」

    「拆不拆的,終究是上頭說了算……」

    「真拆了咱們又變成之前那樣子?老實說。要真把咱們拆了,給我白銀百兩。官升三級,下次女真人來,我是沒信心打得過。攢了錢,女真人來之前,我就得跑到沒人的地方去……」

    「嘿,到沒人的地方去你還要什麼錢……」

    「先置東西!」那人嚷道。「先前不知道,跟女真人打了,輸成那個樣子,現在跑回去再跟著那幫狗娘養的,女真人再來。我還敢打嗎?上一次,我是沖了以後,看女真人殺過來,我受了傷才跑的,下一次女真人衝過來,我估計首先就要掉頭跑,跟著那些官,偷雞貪錢吃空餉,怎麼打,靠得住嗎!好不容易熬個底子出來,死了那麼多兄弟,老實說,咱們要是在一起,秦將軍、寧先生他們指哪我打哪,有退一步我祖宗十八代都是狗日的!」

    這人說著,眼眶都稍稍紅了,卻沒人能說他什麼,這人稍稍有些多愁善感,但在戰場上殺敵,卻素來是最凶悍的。

    一旁有人道:「我不懂那麼多,可要是真要拆,你們說怎麼辦?」

    「是啊,上頭人的事情,哪有我們一幫當兵的說話的份……」

    「倒也不是不能說話。」一旁名叫羅業的軍官道,「上面人有上面人斗的辦法,咱們下面的,能幫手的不多,但首先還是那句話,咱們得抱團才行!」

    「咱們打到現在,什麼時候沒抱團了!」

    「抱團可不是口頭上說一說的!他們文人有想法,就是說話,咱們當兵的,有想法,要站出來,就要打!」這羅業雖是世家子,卻最是敢打敢拚,不計後果,此時瞪了瞪眼睛,「什麼叫抱團,我家在京城認識很多人,誰不服的,整死他,這就叫抱團!秦將軍、寧先生我服,如今那幫雜碎在背後搞事,他們只能從上層處理,說白了,也就是看誰的人多,影響力大。咱們也算人哪,為什麼這些人私下裡派說客來,就是覺得我們好下手嘛,要在背後捅秦將軍他們的刀子,那我們就要告訴他們:老子不好下手,咱們是鐵板一塊!這樣,秦將軍、寧先生他們也就更好辦事。」

    「羅兄弟你說怎麼辦吧?」

    「打啊!誰不服就打他!跟打女真人是一個道理!諸位還沒看懂嗎,過得幾年,女真人必定會再來!被拆了,跟著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咱們死路一條。既然是死路,那就拼!與夏村一樣,咱們一萬多人聚在一起,什麼人拼不過!來作梗的,咱們就打,是英雄的,咱們就結交。現在不只是你我的事,國難當頭,傾覆在即了,沒時間跟他們玩來玩去……」

    眾人似懂非懂的點頭,風雪之中,眼前的大營裡,還有許多類似的事情正在發酵。猶如星星之火,雖然在外界的壓力下,隨時可能熄滅,但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懷揣著同樣心情,在外界的壓力下開始抱團,立志做點什麼的人,終究是出現了。

    猶如冰層下的暗湧,這些事情在無數紛繁的事物間出現。隨即又沉沒下去,就在這些事情發生的過程裡,女真軍營外,則有車隊正在將一些草藥、糧食等物押運進去,這是為了在談判期間,安撫女真人的舉動。負責這些事情的乃是右相府。隨即也遭到了不少的詬病。

    時間在風雪的安靜裡流淌而過,汴梁城中,由竹記主導的宣傳逐漸將陷入悲傷中人們的心氣打起來了一些。有關於在大戰中犧牲的人、關於英雄的話題,開始討論得多了起來。談判仍在繼續,礬樓,師師在這些信息的喧嚷中,期待著寧毅等人往談判的局裡使了正確的力氣——寧毅等人、右相府的人此時也正在京城為此事奔走活動,幾天時間裡,她偶爾便能夠聽說——但她不知道的是。縱然在其中使了力氣,這一次,右相府的運作得到的反饋,並不理想。

    十二月二十三,寧毅悄然回到汴梁的第四天傍晚,他跟身邊的一名智囊議論著事情,從文匯樓上下來。

    「……京城現在的情況有些奇怪,全都在打太極。真正有反饋的,反倒是當初唐恪那幫主和派……唐欽叟這個人的私德是很過得去的。但是他不重要。有關城外談判,重要的是一點,關於我們這邊派兵護送女真人出關的,內裡的一點,是武瑞營的歸宿問題。這兩點得到落實,以武瑞營援救太原。北方才能保存下來……現在看起來,大家都有些含糊其詞,現在拖一天少一天……」

    「……莫非朝中的諸位大人,有其它方法保太原?」

    「這一戰,宗望橫掃中原。宗翰就算沒有大的動作,也已經把太原旁邊清空了。兩軍匯合以後,誰能擋得住,武瑞營是唯一有勝績的部隊,跟十幾萬人一道北上,配合太原防線,才稍微有點威懾力。否則根本是看著人家拿刀子割肉。秦相遊說陛下,但聖上那邊……態度也不太明了……」

    汴梁城中,寧毅真正負責的,還是輿論宣傳,中下層的串聯以及與軍方聯繫的一些事情,但儘管沒有親自負責,武朝上層眼下的態度,也足夠詭異了。

    秦嗣源、覺明、堯祖年這些人都是人精,能力上是沒有問題的,然而運作如此之久,秦嗣源面聖多次,在各方面都得不到明確的答覆,就讓人有些著急上火了。皇帝對於軍隊的態度到底是什麼,大夥兒對於太原的態度到底是什麼,前方的談判有沒有可能卡住關鍵問題,這一些事情,都是迫在眉睫,如車輪一般碾過來的,一旦猶豫,就要眼睜睜的看著錯失良機。

    城外的談判應該沒幾天就要定下了,對於上層的沉默和猶豫,寧毅也有些奇怪。正自文匯樓中出來,陡然聽到前面一個聲音。

    「我操——天氣這麼冷,街上沒幾個死人,我好無聊啊,什麼時候……我!~操!~寧毅!哈哈哈哈,寧毅!」

    那聲音極度囂張,一聽就知道是誰,寧毅抬頭一看,果然是裹得像熊貓,形容猥瑣的花花太歲高沐恩。他看見寧毅,面上表情幾變,然後雙手叉腰。

    「你他娘的回來了!哈哈哈哈!寧毅!你他娘的還敢回來……你的好日子沒幾天了!我操!到時候我要弄死你啊——」

    他一隻手指著寧毅,口中說著這意義不明確的話,寧毅偏了偏頭,微微皺眉。就在此時,嘩的一聲猛然響起來。

    「殺奸狗——」

    街道之上,有人猛然大喊,一人掀起附近車駕上的蓋布,漫天撲雪,刀光亮起來,暗器飛舞。長街上一名原本在擺攤的小販掀翻了攤子,寧毅身邊不遠處,一名戴著頭巾挽著籃子的婦人猛然一揚手,雙刀劈斬而來,有人自樓頭躍下,兩名刺客自高沐恩的身邊衝過。這一刻,足有十餘人組成的殺陣,在街上猛地展開,撲向一身書生裝的寧毅。

    同一時刻,寧毅身邊人影衝出,漫天刀光,側後方,槍出如龍吟,橫掃一片。吶喊聲也在同時暴起,猶如戰陣之上的精氣狼煙,在剎那間,震動整個街頭,殺氣沖霄。

    漫天的雪花、人影衝突,有兵器的聲音、交手的聲音、鋼刀揮斬入肉的聲音,然後,便是漫天飛濺的鮮血輪廓。

    這是突如其來的刺殺,高沐恩站在那兒,原本只是伸手指著寧毅,也盯著寧毅在看,眨眼間,眼花繚亂,人影衝出,也有兇猛的漢子衝向寧毅,視野那頭,寧毅的目光也陡然變了顏色,高沐恩只看見這一瞬隨後便被人影遮蔽,那大漢衝到寧毅身前,下一刻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轟的飛向長街一邊,一輛拖貨馬車上的貨物被他轟散,箱子亂飛。有使地堂刀的翻滾過去,刀光如蓮花綻放,隨即被一桿鋼槍刺穿,帶著殷紅的顏色滾了過去。而前方,交錯的刀光,人頭飛起,粘稠而帶著溫度的血液嘩的灑在高沐恩的臉上,一個駝背的刀客手揮長刀,如行云流水般的一路斬殺過來,口中發出令人心悸的怪叫。

    「哇啊——」

    轉眼間,鮮血與混亂已充斥前方的一切——

    高沐恩根本弄不清眼前的事情,過了片刻,他才意識過來,口中陡然大喊一聲:「啊啊啊啊啊啊——血啊!有刺客,快保護我,我要回去告訴我爹——」他抱著頭便往侍衛群裡竄,一直竄了過去,砰的撞在一棵樹上,捂著鼻子在地上打滾。

    由於打仗的緣故,綠林人士對於寧毅的刺殺,已經停歇了一段時間,但縱然如此,經過了這段時間戰陣上的訓練,寧毅身邊的護衛只有更強,哪裡會生疏。儘管不知道他們怎麼得到寧毅回城的消息,但這些刺客一動手,立刻便撞上了硬點子,長街之上,簡直是一場忽如其來的屠殺,有幾名刺客衝進對面的酒樓裡,隨後,也不知道遇上了什麼人,有人被斬殺了推出來。寧毅身邊的隨從隨即也有幾人衝了進去,過得片刻,聽得有人在喊話。那話語傳出來。

    「楚國公在此,何人膽敢驚駕——」

    隨後,便也有侍衛從那樓裡衝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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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4 20:40:21
第六二三章 煙火調(中)

  

   


     “王爺在此,何人膽敢驚駕——”

    隨著這樣的聲音,侍衛已經從那邊樓裏殺將出來。

    長街之上一片混亂。

    跑到京城來刺殺寧毅揚名的綠林人,頂尖高手原就不算多,從普通高手到大宗師,武藝與愛麵子程度往往成正比,與無知程度成反比。如同林宗吾,若要殺寧毅,絕不是為了武林公道,比林宗吾下一級的高手,與寧毅有仇的如吞雲和尚,如刑部的鐵天鷹等總捕頭,縱然想要搞事,掂量一番之後,往往也知難而退。

    再往下,想要殺鷹犬,維護正義的高手自然也有,帶上一群人潛伏刺殺,無論是想出名還是想維護綠林正義,勇力都不缺。也是因此,隨著暴喝聲起,那奮勇撲上、衝突的場麵激烈無已,隻可惜這一次他們遇上的是兩撥硬點子。

    雙方乍然交鋒,寧毅身邊包括陳駝子在內的一眾高手悍然殺出,更別提還有跟隨在寧毅身邊長見識的嶽飛嶽鵬舉等人。他們武藝本就不凡,往日裏雖然被寧毅統禦起來,但或許還有些綠林習氣,戰場淬火之後,所有的戰鬥風格都已經往彼此配合,招招致命的方向發展。更光是夏村一戰數萬人對衝的氣勢,就足以讓一個人的境界提升幾層。此時凶悍的遇上更凶悍的,動手之人在氣勢最巔峰處便被正麵壓下,刀槍揮斬,鮮血飆射,驚人可怖。

    而從另一邊衝殺出來的侍衛明顯也有著軍隊烙印。連碰兩撥硬點子,長街之上雖然廝殺蔓延。但片刻間便形成圍殺的局麵,刺殺者一個個被砍翻在地,有人雖然想跑,卻也被一一盯上,區區幾人突破包圍,但轉眼間陳駝子等人也追了過去。

    另一邊的王府侍衛控製了兩名重傷的刺客,警惕地盯著寧毅這邊,寧毅多少也有些警惕,不過京城之中皇親貴胄眾多。遇上一兩個王爺,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他著人過去通報身份。過了片刻,有王府管事過來,打量了他幾眼,正要說話。高沐恩從一旁晃了過來:“哼哼,仇家、仇家多吧,叫你多行不義……”

    先前刺客驟然殺出,高沐恩被嚇得屁滾尿流,往後跑的時候撞上樹幹,鼻血直流。此時頂著流血的鼻子,說話也有些結巴。卻不敢靠寧毅太近。他主要是過來跟王府管事打招呼的:“你是……陳王府的?還是齊王府?認識我嗎,你們王府的公子我熟……”

    “廣陽郡王府。”那管事回答一句,目光還是望向了寧毅,“王爺與譚稹譚大人在內喝茶。你便是寧毅、寧立恒?王爺與譚大人有請。嗯,高太尉的公子吧。要一道進去嗎?”

    聽得這個名字,寧毅的眉頭皺了起來。那一邊,高沐恩的臉色變了變。嘴角抽動一下,然後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打擾王爺的清淨,哈哈哈,我剛剛在找我的小……小金絲猴,哈哈哈,我現在去找了,哈哈……去找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完,轉身便走。

    京城之中,其它哪一個王爺,他或許都不至於害怕,畢竟皇親國戚這東西,紈絝居多,真想要當賢王的,反倒被上頭顧忌,他平日裏結交的一些紈絝,有兩位也正是王府的公子。但惟獨裏麵的這一位,高沐恩是連照麵都不敢打的。

    廣陽郡王,那是十餘年來的武將之首,足可與蔡京對台打擂的權臣、異姓王。

    寧毅的眉頭,也是因此而皺起來的。

    童貫、童道夫!

    *****************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沐恩其實也是個識時務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縱然仗著義父的麵子在京城當壞蛋當得風生水起,有一些人,他是不敢去碰的別說碰了,就連照麵他都不願意。

    蔡京、童貫、秦嗣源、王黼、梁師成、李邦彥這中間並不包括李綱或是唐恪這些大臣害怕的緣由在於,高沐恩清楚這些人,一旦真惹惱他們,這些人吃人不吐骨頭。而另一方麵,他知道自己有些猥瑣,跟這些大人物照了麵,他們沒可能喜歡自己。他不求什麼大的前途,因為這樣的自知之明,遇上這些人,他總是跑之則吉的。

    高沐恩逃之夭夭後,寧毅在對麵木樓的房間裏,見到了童貫與譚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真是毫無準備的見麵。

    在這之前,寧毅遠遠的見過童貫兩次。這位以太監身份封王的權臣身材高大,樣貌端方正氣,頜下留有胡須,長期身居高位,又是統兵之人,頗有威嚴氣勢。寧毅雖然在秦府做事,但官麵上沒什麼很正式的身份,兩人談不上交集,基本上也沒什麼必要。由那王府管事領著進入樓內,一些被刺客打翻的東西正在清掃複原,到內裏一個院子推開門時,雖是白天,內裏也亮著燈火,四周被圍得嚴實。

    寧毅進去見禮,上首的老者身著黑袍便服,放下了茶杯,那便是童貫,客座上是前樞密使譚稹。兩人都在打量著他,隨後讓他免禮起來。

    童貫站起身來,走向一邊,伸手推開了窗戶,外麵是一片風景頗好的園林,梅樹正開花,積雪裏顯得鮮豔。譚稹起身想要阻止他:“王爺不可,刺客尚未清除幹淨……”童貫擺了擺手:“老夫也是戎馬一身,豈會怕幾個刺客,何況客人到來,無物可賞,不是待客之道啊。”他走回來,“立恒,坐。”

    “不敢無禮。”寧毅規規矩矩的回答道。

    童貫笑了笑,倒也不強求,雙方身份畢竟差的太多,他禮賢下士,對方也無法放肆,這很正常:“方才與譚大人品茶賞梅,正提起你們。夏村之戰打得漂亮,老夫征戰多年,許久未見如此有生氣的一戰了。正好就聽到你的事情……這些綠林莽夫,愚蠢該殺,本王手下也抓了幾個,待會送回你那,還你公道。你無需多說,軍隊有軍隊的行事,你為國出力。這些人敢上門找茬,便是取死之道,本王也會給你撐腰。”

    寧毅本想拒絕,童貫做出“你殺了就殺了”的態度,打斷他的說話,然後回到座位上:“城外戰事。夏村戰事,本王和譚大人都想聽你親自說說,你現在可有空閑哪?”

    “王爺有命,豈敢不從。”

    童貫便笑起來:“來人,給他搬張椅子!”又道,“你要說事。時間不短,不要站著了。坐下吧。”

    不一會兒,又給他倒了杯茶。

    能夠以太監之身,異姓封王,某方麵來說,是在為人處事上到達了頂尖的人,寧毅曾經的成就代入進來還比不上他,隻是作為現代人。眼界、知識麵都有加成。當然,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場麵。需要的不是表露自己有多厲害,寧毅做出一般的書生模樣,按照竹記的宣傳策略將城外的戰事複述了一遍,童貫、譚稹不時點頭,偶爾出言詢問。

    如此過了半個多時辰,方才將事情說完。童貫與譚稹將寧毅等人誇讚了一番,又閑談了幾句,童貫問道:“對和談之事,立恒怎麼看?”

    “太原是關鍵。”寧毅道,“若不能以精銳大軍推進太原,宗望與宗翰會師之後,恐北地難保。”

    童貫點了點頭:“隻是,汴梁一戰的戰果,立恒也看到了,單是宗望,便如此厲害,若兩軍會師,於太原城下一戰,再死十幾萬軍隊,怎麼辦?”

    “狹路相逢勇者勝。幾年之內,怕是沒有多的出路了。”

    “問題在於。”譚稹在一旁說道,“立恒覺得,誰擔得起這責任?”

    寧毅皺了皺眉,做出剛剛想到這事的樣子。心中卻道:總不會是我吧?

    童貫對於他的表情頗為滿意,朝譚稹擺了擺手:“我與老秦相識二十餘載,他的為人處事,童某都很佩服,此次一戰,若非有他,也是難以力挽狂瀾。紹和紹謙二人,一在汴梁,一在太原,立下汗馬功勞,說這次大事是老秦一肩挑起的,都不為過。立恒你在右相府做事,很有前途,隻管放手去做。”

    “隻是京中有許多問題。”童貫望著仍然蹙眉的立恒,笑著起身,“上麵有許多問題。有些能解決,有些不容易,我們幾個老頭子,身處其中,許多時候,恨自身無力。當然,這些事情與你說,合適,也不合適……”

    他一麵說,一麵走過來,歎一口氣,拍了拍寧毅的肩膀:“你還年輕,看見你們,想起老夫年輕的時候了。風起於青萍之末,英雄不必問出身,我知立恒你出身寒微,但本王想,若能給你二三十年,焉知你不是下一個時代的弄潮之人……”

    “王爺。”寧毅欲說又止。

    “本王已經老了,身前身後名,大概也定了。”童貫道:“唯一能做的,是給年輕人一些時間,有些事情,我們這些老頭子做不了的,你們將來能做。立恒哪,你既然加入了戰事,便也算是軍隊裏的人了,此次大戰,武瑞營是首功,本王給你們爭取,往後有什麼不開心的,隻管來跟本王說,當然,跟老秦說也是一樣。本王不擔心你現在做的什麼事情,綠林多草莽,但是有一句話,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很有道理,本王送給你。”

    他指指寧毅,微微頓了頓。

    “人生苦短。”他說道,“追風趕月別留情。”

    ******************

    帶著微微榮幸、又有些誠惶誠恐的表情,走出大門,上了馬車之後,寧毅的表情瞬間變得肅然起來。

    走到大街上被綠林人士刺殺,實在不算什麼大事,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與童貫碰頭,一切就變得耐人尋味了。

    對於見麵的目的,童貫沒什麼掩飾的,無非是示好和拉人罷了。寧毅官麵上身份雖然不出眾,但組織堅壁清野、組織夏村抵抗,這一路過來,童貫會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以王爺身份,能夠聽一個說戰事聽一個時辰,還不時以捧哏的姿態問幾個問題,本身就是極大的示恩,若是一般武將,早已感激涕零。而他後來話中的意圖,就更是簡單了。

    “追風趕月別留情……”寧毅口中喃喃重複了一句,車內的竹記管事望過來,小心問了一句:“東家,王爺說了些什麼?”

    “跟我走有肉吃。”寧毅看他一眼。

    那管事本也是幕僚身份,此時稍一深思,陡然變了臉色:“相爺那邊……”

    “現在還不知道是故意放風試探,還是背後已經結盟了。”寧毅搖了搖頭,隨後又沉靜下來,“不用多想,還是先看看、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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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08:50:47
第六二四章 煙火調(下)
        
     距離那天長街上的刺殺,童貫的出現,轉眼又過去了兩天。京城之中的氛圍,逐漸有轉暖的傾向。

    這轉暖自然不是指天氣。

    當金人南下,外侮來襲之時,面對傾城之禍,要激發起民眾的血性,並非太難的事情。然而在激發過後,大量的人死去了,外在的壓力褪去時,許多人的家庭已經完全被毀,當人們反應過來時,未來已經變為蒼白的顏色。就如同面臨危機的人們激發出自己的潛力,當危險過去,透支嚴重的人,終究還是會倒下的。

    如何在這之後讓人恢復過來,是個大的問題。

    事實上,在攻城戰告一段落的這段時間,大量未曾參與守城的家屬的死亡——或因餓死,或因自殺——已經在不斷地反饋上來了。當右相府與竹記的輿۰論系統完全運作起來後,雖然被發現的死亡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但汴梁這個透支太多的巨人的臉上,多少有了一絲血色。

    有關死者的悲壯,勇士的付出,意志傳承以及危險尚未褪去的警告,都隨著相府與竹記的運作,在城內發酵擴散。對於這個年代而言,輿۰論的定向擴散,其實還是相對簡單的事情,因為一般人獲取訊息的渠道,真的是太窄了,只要聽到些什麼,官府還稍稍配合一下,那往往就會化作斬釘截鐵的事實。

    於是隨著幾天時間的醞釀,至少在大戰後的社會氛圍方面,已經出現了一定成效。

    首先,官府收集戰死者的身份性命訊息,開始造冊,並將在之後建造英烈祠,對死者家屬。也表示了將有所交代,雖然具體的交代還在商議中,但也已經開始徵詢社會官紳宿老們的意見,哪怕還只在畫餅階段,這個餅暫時畫得還算是有誠意的。

    其次,在官府的協調與竹記的宣傳下。有餘力的官紳富戶開始施粥放糧,並且表示願意關照那些在守城戰中死難者的家屬——這種事情的出現,一是相府出面呼籲,二是竹記為那些帶頭的大戶宣傳,給他們留下了名氣,三則是因為朝廷方面正在商議,日後死難者家屬不論是行商的、出仕的、種地的,都將給予他們大量的方便,一如後世的優待殘疾人政策。收留殘疾人做工的,自然也會有大量的好處。

    其三,讀書人對於這次事情的關注未完,由於竹記對女真人威脅的著重渲染,要如何應付這一危機,便成為了憂國憂民者平日裡談論的主要話題。這些讀書人們要麼商議著準備投筆從戎,要麼在一處處酒樓、茶館中商議革除時政弊病的話題,例如以「國難社」「梅社」為名的一些讀書人小團體偷偷地建立起來。四處拉人,渲染憂國憂民的情懷。往日裡這些團體也不少。多是詩社,這一次,便有了更激進的目標了。

    當然,無論目標如何,大多數團體的最終意義只有一個:苟富貴、勿相忘。

    其四,此時城內的武人和軍人。受重視程度也有了頗大的提高,往日裡不被喜歡的草莽人士,如今若在茶樓裡談話,說起參與過守城戰的,又或是身上還帶著傷的。往往便被人高看好幾眼。汴梁城內的軍人原本也與流︶氓草莽差不多,但在此時,隨著相府和竹記的刻意渲染以及人們認同的加強,每每出現在各種場合時,都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來。

    這些事情互相影響,又互相促進,在幾天時間內,將城內的氛圍變得積極而和睦起來,人們互相關心幫助的事情漸漸增多,每每在一些施粥施飯的場所,暖心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包括竹記在內的一些酒樓茶樓中,雖然飯菜粗陋,但人們說起城外的女真人,城內的狀況,都表示要戮力同心的情景,讓人看了也為之鼓舞。

    身處其中,岳飛也每每覺得心有暖意。

    他是陪著寧毅進城的隨員之一,這幾天的時間裡,寧毅帶著他,暗中見了不少京裡的武將。作為地方廂軍的小小統領,寧毅特意帶著他來見這些位高權重的京中將領,說是混個臉熟,但想要提拔幫助他的拳拳之意,不言而喻。但他心中感激之餘,最為感動的,還是這幾天來周圍看到的暖心場面。

    雖然並不參與到中間去,但對於竹記和相府行動的目的,他自然還是清楚的。一個受了重傷的人,不能立即睡過去,哪怕再痛,也得強撐著熬過去,竹記和相府的這些行動,每日裡的說書看起來簡單,但岳飛還是能夠看到寧毅在約見武將之外的各種動作,與一些高門大戶的碰面,對施粥施飯場地的選擇,對於說書宣傳和一些幫扶活動的籌劃,這些看起來自然自發的行為,實際上以寧毅為首,竹記的掌櫃和幕僚團們都做了頗為用心的籌劃的。

    將操縱人心、煽動人心的事情當成一個學問來做,許多事情和步驟都環環相扣的規劃好,這樣的事情以往不曾聽說過,但岳飛並不因此覺得虛偽。身處其中,他知道相府和竹記的目的是為了給這座城池續命,而當一個個好轉的端倪出現,他在其中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機和發自內心的喜悅。

    只要能這樣做下去,世道或許便是有救的……

    幾天的時間下來,唯一讓他覺得憤慨的,還是早兩天長街上針對寧毅的那次刺殺。他自小隨周侗習武,說起來也是半個綠林人,但與綠林的來往不深,就算因周侗的關係有認識的,多半觀感都還可以。但這一次,他真是覺得這些人該殺。

    當然,還好有更多的厲害人物圍繞在這寧公子的身邊,將他保護下來了。

    身邊的事情大多順利,讓他對於今後的事態頗為放心。只要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此後打到太原,勝幾仗敗幾仗,又有什麼關係。與竹記中幾名相熟的掌櫃聊起來,他往往也是這樣說的。

    「人總是要痛得狠了。才能醒過來。家師若還在,看見此時京中的情況,會有欣慰之情。」

    說這句話時,他正坐在竹記一家店舖的二樓上,與名叫崔浩的竹記幕僚閒談,這人秀才出身。家中父母早亡,原有一妻子,妻子患病時加入竹記,可惜最後女人還是去世了。寧毅出城時召集的多是毫無牽掛之人,崔浩跟著過去,戰陣之上,岳飛救過他一次,因此熟稔起來。

    「人皆惜命,但若能死得其所。願意慷慨而去的,還是有的。」崔浩自妻子去後,性格變得有些陰鬱,戰陣之上險死還生,才又開朗起來,此時有所保留地一笑,「這段時間,官府對我們。確實是不遺餘力地幫忙了,就連以前有矛盾的。也沒有使絆子。」

    「國事如此,知道輕重的還是有的。」岳飛爽朗地笑起來,「更何況,廣陽郡王此次都見了寧公子。我昨日聽幾位將軍說,王爺私下裡對寧公子也是讚不絕口啊。」

    「……此事卻有待商榷。」崔浩低聲說了一句。

    「嗯?」

    「沒什麼。」崔浩偏頭看了看窗外,城市中的這一片。到得今天,已經緩過來,變得稍稍有些熱鬧的氣氛了。他頓了片刻,才加了一句:「我們的事情看起來情況還好,但朝堂上層。還看不清楚,聽說情況有些怪,東家那邊似乎也在頭疼。當然,這事也不是我等考慮的了。」

    他這句話說得不高,說完之後,兩人都安靜下來。此時酒樓另一端有一桌人۰大聲說起話來,卻是眾人談及與女真人的戰鬥,幾個人預備隨軍赴太原。這邊聽得幾句,岳飛笑起來,拿起茶杯示意。

    「國難當前,陛下聖明,我等大有可為。可惜無酒,否則也當學他們一般,浮一大白。」

    「太原之戰可不會容易,對於接下來的事情,內部曾有商議,我等或會留下來幫忙穩定京師狀況。鵬舉你若北去,顧好自己性命,回來之後,酒有的是。」

    京城物資緊缺,眾人又是隨寧毅回來做事的,被下了禁止喝酒的命令,兩人舉起茶杯以茶代酒,岳飛喝過之後,才是一笑:「此事崔兄無需擔心,太原一戰,只要肯拚命,便絕非死戰。按我等估計,宗望與宗翰匯合之後,面對面一戰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我等敢拚,地利人和之下,女真人必會退去,以圖來日。此次我等雖然敗得厲害,但只要痛定思痛,來日可期。」

    他說完這話,偏頭望向窗外,城市裡的雪白在眼前延展開去,這個冬天的汴梁城,真是受了太多的創傷,但此時望去,也隱隱覺得天地之間,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

    隨後,又想到開戰之初為行刺宗翰而死的師父了,老人的面容,宛然浮現。

    若能北上一戰,死有何懼!

    隨後又是簡單的一天,過了這一日,是十二月二十六。從昨天到今天寧毅並未再去見京中將領,岳飛便沒有時時跟隨,臨近中午的時候,他來到竹記幕僚們議事的院子,一股古怪的氣氛縈繞其中,眾人討論激烈,甚至有人破口大罵,語氣壓抑。岳飛找到崔浩,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崔浩遲疑了片刻:「今日金殿之上,右相請辭求去。」

    「什、什麼?」

    「右相遞了摺子,請求告老……致仕……」

    岳飛愣了半晌,他知道竹記這一系便是右相府的力量,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也正是跟在後頭出力。回京之後所見所感,這次主持京城防務的二相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對於發生這種事,他怔怔的也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只是官場經驗淺,並非愚人,隨後便想到一些事情:「右相這是……功勞太高?」

    「倒不是大事。」崔浩還算鎮靜,「如你所想,京中右相坐鎮,夏村是秦將軍,右相二子,太原則是大公子在。若我所料不錯,右相是眼見談判將定,以退為進,棄相位保太原。國朝頂層大員,哪一個不是幾起幾落,蔡太師都被罷過數次。只要此戰能競全功,大公子二公子得以保全,右相日後自能復起,甚至更進一步。眼前致仕。不失為韜光養晦之舉。」

    「那陛下那邊……」

    「駁回了。」崔浩笑道,「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總得推讓幾次的。」

    戰事還未算結束,右相以傷病為由請辭,對於朝堂上層來說。是個不小的震動,皇帝甚至發了脾氣,說:「莫非我嫉賢妒能,有功不賞!?」將秦嗣源訓斥一番,隨後又好言安慰,算是暫作結尾。

    事實上,對於這段時間,處於政局中心的人們來說,秦嗣源的舉動。令他們多多少少鬆了一口氣。因為自從談判開始,這些天以來的朝堂形勢,令許多人都有些看不懂,甚至對於蔡京、童貫、李綱、秦嗣源這類大員來說,將來的形勢,或多或少都像是藏在一片迷霧當中,能看到一些,卻總有看不到的部分。

    大戰之後。有人上有人下,一場大的朝堂紛爭若真的爆發。倒下的到底是蔡京、童貫還是李綱、秦嗣源,誰也說不清楚。大家都在按兵不動,私下串聯,包括談判之後的太原問題,沒有人有十足的把握,沒人十拿九穩。

    也是因此。到了談判尾聲,秦嗣源才算是正式的出招,他的請辭,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當然,疑惑還是有的。如同竹記當中,一眾幕僚會為之爭吵一番,相府當中,寧毅與覺明等人碰頭時,感嘆的則是:「薑還是老的辣。」他那天晚上勸說秦嗣源往上一步,奪取權力,哪怕是成為蔡京一樣的權臣,若是接下來要面臨長時間的戰亂紛爭,或許不會全是死路。而秦嗣源的明確出招,則顯得更加穩健。

    朝堂之中,不少人或許都是如此感嘆的。

    這天下午,秦嗣源第二次遞上請辭摺子,再度被駁回。

    十二月二十七,第三度請辭,駁回。

    十二月二十七下午,李棁與宗望談妥和談條件,其中包括武朝稱金國為兄,百萬貫歲幣,賠償女真人回程糧草等條件,這天下午,糧草的移交便開始了。

    二十八,秦嗣源第四度請辭,駁回。

    二十九,武瑞營請求周喆檢閱的請求被允許,有關檢閱的時間,則表示擇日再議。

    周喆挺秦嗣源挺得如此堅決,相府之中多少放下心來,或多或少的猜測,皇帝這次已經鐵了心要用右相。而右相的態度已表,不再去求。

    又過了一天,便是景翰十三年的除夕,這一天,雪花又開始飄起來,城外,大量的糧草正在被送入女真的軍營當中,同時,負責後勤的右相府在全力運作著,搜刮每一粒可以蒐集的糧食,預備著大軍北上太原的行程——雖然上面的許多事情都還含含糊糊,但接下來的準備,總是要做的。

    正月初二,女真軍隊拔營北去,城外的營地裡,他們留下的攻城器械被全數點燃,大火燃燒,映紅了城北的天空,這天夜裡,汴梁爆發了更為盛大的慶祝,煙火升上夜空,一團團地爆炸,堅城雪嶺,分外妖嬈。

    初三、初四,請求發兵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到得初五,周喆下令,以武勝軍陳彥殊為首,領麾下四萬大軍北上,連同周圍各地廂軍、義軍、西軍部隊,威懾太原,武瑞營請戰,隨後被駁回。

    初六,力陳應全力北上以救太原的摺子雪片般的飛上去,全數駁回。周喆再度在金鑾殿上大發雷霆:「女真人急於求去,況且我等已簽訂了百萬歲幣的協定,豈能再大題小做,發動幾十萬大軍,勞民傷財!這個年還過不過了!」秦嗣源再度請辭,被訓斥、駁回。

    這是景翰十四年的開端,這天過後,金鑾殿上亂起來了。軍方一系,對於此戰的請功撫卹等問題提了上來,武瑞營乃首功,周喆一路紅批,大肆讚揚,所有請求,無有不准,並預備來日親自接見功臣,檢閱部隊。另一方面,他堅持著太原之事已派出部隊,無需再大驚小怪。而大量的反彈也開始出現,對於太原的重要性的摺子不斷有人往上遞。而蔡京、童貫系開始抽身旁觀。

    初九,大學士李立力陳太原重要,時機緊迫,失不再來,於金殿上與周喆發生爭執,他一頭撞在了台階上。鮮血肆流,經過太醫診治後保下性命,隨後被下獄。

    時間一絲一縷的過去了,有人覺得李立等人۰大驚小怪,有人心存僥倖。確實,女真人已經決定要走。又有每年的歲幣,說起太原之圍,兵也已經發出去了,一切似乎沒必要那麼大題小做。女真人在這片風雪中不斷北上的時候,京城,對於太原的討論逐漸趨於沉默,雖然也有人不斷請求發兵太原,抓住最後的機會,但聲音終於越來越少。

    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到了。

    這是景翰十四年最為熱鬧的節日。初一的時候。由於城禁未解,物資還有限,不可能大肆慶祝。此時女真人走了,大量的物資已經從四面八方運輸過來,城內倖存的人們真心誠意地慶祝著趕跑了女真人,煙花將整片夜空點亮,城內光芒流轉,一夜魚龍舞。

    皇城。周喆走上城牆,靜靜地看著這一片繁華的景象。過了一陣。皇后來了,拿著大髦,要給他披上。

    「最近這段時日,聽聞朝上太亂,陛下操勞了,連節日都不能放鬆些許麼。」

    周喆擺了擺手。不要那衣服,目光扔望著外面的煙火、街市。

    「朕已浪費太多時日,欲求振作,豈能嫌累……」他頓了頓,偏頭又道。「朕最近讀古詞,每有所感,最令朕喜歡的有一首,皇后你要想知道嗎?」

    「陛下憂國憂民,汴梁才遭兵禍,想必是什麼憂心戰亂生民的詞作吧?」

    「猜錯了。」周喆搖了搖頭,過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迷離高遠:「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陛下……」

    「覺今是而昨非啊!」周喆嘆了一句,語氣陡然高起來,「朕往日曾想,為帝者,重在用人,重在制衡!這些士大夫之流,縱然心中猥瑣不堪,總有各自的本領,朕只需穩坐高台,令他們去相爭,令他們去比試,總能做出一番事情來,總有能做一番事情的人。但誰知道,一番制衡,他們失了血性,失了骨頭!凡事只知權衡朕意,只知交差、推諉!皇后啊,朕這十餘年來,都做錯了啊……」

    「陛下……」皇后僵在了那兒,她怎麼也想不到,周喆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周喆笑了笑:「以國事交託他人,可笑啊。我武朝近三百年養士,這些人,對權謀人心,學得比誰都好,一個個在朕面前裝忠臣良將!勾心鬥角!推諉權衡!把朕的國家弄得糜爛不堪。若非有此次大戰,朕還不能幡然醒悟,自有熱血之士在民間!殺雞每多屠狗輩!你看看蔡京,低眉順目,朕待其不薄,到此次亡國大難了,他低眉順目,一言不發!看看童貫,廣陽郡王,朕待他不薄!女真人南下,他見勢不妙掉頭就走!看看秦嗣源,他二兒子在汴梁,大兒子守太原,他居相位!最近呢,辭職求去,他在幹什麼?以為我看不懂?以退為進!先保他的兒子,然後他仍有影響力掌控朝堂,就如同蔡京一般!他揣摩朕的心思,他好高明啊!他這是……他這是要利用朕,要操縱朕!」

    「太原!」他揮了揮手,「朕何嘗不知太原重要!朕何嘗不知要救太原!可他們……他們打的是什麼仗!把所有人都推到太原去,保下太原,秦家便能一手遮天!朕倒不怕他一手遮天,可輸了呢?宗望宗翰聯手,女真人全力反撲,他們所有人,全都葬送在那裡,朕拿什麼來守這江山!孤注一擲放手一搏,他們說得輕巧!他們拿朕的江山來賭博!輸了,他們是忠臣烈士,贏了,他們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若非他們打出這樣的仗來!若非秦紹和在太原!若非他們逼朕,朕豈能出此下策!」

    「朕已錯了十三載。」

    他緩緩說著,將手放在了女牆的積雪上,那積雪冰涼,但是令得他有鮮血燃燒的感覺。

    「這江山,這子民……不能再交給他們,肆意糟踐……」

    「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朕,親自守護。」

    斬釘截鐵的語氣中,煙火升騰,照亮了他剛毅而堅決的臉龐。

    北去千里之外的太原,沒有煙花。

    面容消瘦的秦紹和走上城牆,望瞭望對面的女真軍營,營地的光芒延綿一片,彷彿要透到城牆上來。城裡今天也顯得有些熱鬧,至少軍營等處,火光燃得明亮了一些。

    「咳咳……還好嗎?」他拍了拍一位執勤士兵的肩膀,「今日上元佳節,下面有湯圓,待會去吃點。」

    他一路前行,對每一個人都這樣說了。

    圍城日久,城內的糧草開始見底,自一個月前起,食物的配給,就在減半了,如今雖然不是沒有吃的,但大部分人都處於半飢不飽的狀態。由於城內取暖的物件也開始減少,以這樣的狀態在城頭站崗,還是會讓人瑟瑟發抖。

    過得一陣,他見到了守在城牆上的李頻,雖然目前掌握城內的後勤,但作為奉行君子之道的儒生,他也同樣吃不飽,如今面有菜色。

    秦紹和遞了個小食盒給他。

    「湯圓,給你帶了幾個,到一邊去,偷偷地吃。」

    李頻推辭一番,終於收下,但並沒有打開,兩人走了一段,低聲交流著狀況,也遠遠的、朝南邊望了一陣。

    「上元了,不知京城事態如何,解圍了沒有。」

    「看城外按兵不動的樣子,怕是沒什麼進展。」

    「城內飢寒交迫啊,雖還有糧食,但不敢亂發,只能節衣縮食。不少老人家凍餓至死了……」秦紹和低聲說著,「不知我等還能守多久。」

    「武朝守多久,我等便守多久。」李頻慷慨一笑,瞥了一眼城外的軍營,「我輩男兒,豈能將這大好河山相讓。」

    「咳,哈哈……說得對!」秦紹和伸手,用力拍了拍李頻的肩膀,李頻便是一個踉蹌,片刻,城頭的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聲豪邁,在風雪的城頭,遠遠地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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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08:50:59
第六二五章 十四年春雨(上)
        
     煙花在夜空中升騰的時候,錦瑟琵琶,絲竹之聲,也悠悠響在這片夜色裡。

    礬樓,不夜的上元佳節。流淌的光芒與樂聲伴著簷牙院側的纍纍積雪,渲染著夜的熱鬧,詩詞的唱聲點綴其間,文墨的優雅與香裙的綺麗融為一體。

    有人在唱早幾年的上元詞。

    「東風夜放花千,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是寧立恆的《青玉案》。

    那歌唱的聲音自隔壁的院落悠悠傳來,師師正跪坐在桌前,執著茶壺,盈盈地斟出熱茶。

    「公子今天來得正好,宋希卞宋大師親制的明前,我也只剩下這最後一點了……」

    在她的對面,是一名樣貌俊逸、氣質穩重的華服男子。

    「宋大師的茶固然難得,有師師親手泡製,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嗯。」他執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微微皺眉,看了看李師師,「……師師近來在城下感受之苦楚,都在茶裡了。」

    「茶太苦了?」師師擰眉一笑,自己喝了一口。

    「茶味清澈,也是因此,內裡的複雜心情,也是清澈。」那華服男子笑了笑,「自五年前初見師師,這茶中滋味,每一年都有不同,禪云長老說師師深具佛性,依陳某看來,也是因為師師能以自身觀天下,將平日裡見聞所得化歸自身,再化入樂聲、茶道等諸事物中。此茶不苦,只是內裡所載,渾厚複雜,有憐憫天下之心。」

    師師望著他,目光流轉,閃著熠熠的光輝。隨後卻是莞爾一笑:「騙人的吧?」

    「發自肺腑,絕無虛言。」

    「世人常言劍云兄能以茶道品人心,可今日只知誇我,師師雖然心裡高興,但內心深處,不免要對劍云兄的評價打些折扣的。」她說著。又是一笑,瓊鼻微皺,頗為可愛。

    陳劍云在對面大笑起來:「世人也是瞎說而已,陳某不過一好茶之人,師師把折扣多打些,才是事實。不過,今日這茶中所感,絕無虛假,陳某敢打五錢銀子的賭。」

    兩人相識日久。開得幾句玩笑,場面頗為融洽。這陳劍云乃是京城裡有名的世家子,家中好幾名朝廷大員,其二伯陳方中一度曾任兵部尚書、參知政事,他雖未行走仕途,卻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清閒公子之一,以擅長茶道、詞道、書畫而出眾。

    也是因此,他才能在元夕這樣的節日裡。在李師師的房間裡佔到位置。畢竟京城之中權貴眾多,每逢節日。宴請更是多不勝數,有數的幾個頂尖花魁都不清閒。陳劍云與師師的年紀相差不算大,有權有勢的中老年官員礙於身份不會跟他爭,其它的紈袴公子,往往則爭他不過。

    夜色漸深,與陳劍云的見面。也是在這個夜裡最後的一段時間了。兩人聊得一陣,陳劍云品著茶道:「老生常談,師師年紀不小,若再不嫁人,繼續泡這樣的茶。過得不久,怕是真要找禪云大師求出家之途了。」

    師師遲疑了片刻:「若真是水到渠成,那也是天意如此。」

    「人生在世,男女情愛雖不說是全部,但也有其深意。師師身在此地,不必刻意去求,又何苦去躲呢?若是身處情愛之中,明年次日,師師的茶焉知不會有另一番精彩?」

    「劍云兄……」

    「師師你聽我說完。」陳劍云直視著她,語氣平靜地說道,「京城之中,能娶你的,夠身份地位的不多,娶你之後,能好好待你的,也不多。陳某不入官場,少沾世俗,但以家世而言,娶你之後,絕不會有他人前來糾纏。陳某家中雖有妾室,不過一小戶人家的女子,你過門後,也絕不致你受人欺侮。最重要的,你我心性相合,此後撫琴品茶,琴瑟和諧,能逍遙過此一世。」

    師師垂下眼簾。過得片刻,陳劍云又補充道:「我心中對師師的喜愛,早已說過,此時無需再說了。我知師師心中清高,有自己想法,但陳某所言,也是發自肺腑,最重要的是,陳某心中,極愛師師,你無論是答應或是考慮,此情不變。」

    「我知劍云兄是陳懇君子。」師師柔聲說道,「只是,劍云兄陳懇待我,師師也未曾掩飾。這些年來,師師每每出去遊歷,看這周身之事,心思便愈發複雜,難以安寧。兩年前陳兄提起此事,師師自言清高,到如今,這等心情已癒發難以擺脫,這兩年來許多事情令師師心中難平,每每思及嫁人,與一男子成家,將自身關於狹窄的天地裡,從此不再看這些複雜世道,卻毫無眼不見為淨的解脫感。佛說眾生皆苦,可……我熟讀佛經,卻偏偏難以解脫。」

    「這才是佛性。」陳劍云嘆了口氣,拿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但歸根結底,這世間之事,就算看到了,終究不是師師你所能變的。我是自知不能改變,因此寄情書畫、詩詞、茶道,世事再不堪,也總有獨善其身的路子。」

    「我知劍云兄也不是獨善其身之人。」師師笑了笑,「此次女真人來,劍云兄也領著家中護衛,去了城牆上的。得知劍云兄仍舊平安時,我很高興。」

    「事情到眼前了,總有躲不過的時候。僥倖未死,實是家中護衛的功勞,與我自身干係不大。」

    「其實劍云兄所言,師師也早有想過。」她笑了笑,沉默了一下,「師師這等身份,早年是犯官之女,待罪之身,入了礬樓後,一路順暢,終不過是他人捧舉,有時候覺得自己能做許多事情,也不過是借他人的虎皮,到得年老色衰之時,縱想說點什麼,也再難有人聽了,身為女子,要做點什麼,皆非自己之能。可問題便在於。師師身為女子啊……」

    她仰起頭來,張了張嘴,最後嘆了口氣:「身為女子,難有男子的機會,也正是如此,師師總是會想。若我身為男子,是否就真能做些什麼。這幾年裡,為冤案奔走,為賑災奔走,為守城奔走,在他人眼裡,或許只是個養在青樓裡的女子被捧慣了,不知天高地厚,可我……終究想在這其中。找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會因為嫁了人,關在那院子裡,就能一抹而平的。劍云兄有機會,所以反而看得開,師師沒有過機會,所以……就被困住了。」

    她話語輕柔,說得卻是真心誠意。京城裡的公子哥。有紈袴的,有熱血的。有魯莽的,有天真的,陳劍云出身大戶,原也是揮斥方遒的熱血少年,他是家中父輩長者的心頭肉,年幼時保護得太好。後來見了家中的許多事情,對於官場之事,漸漸心灰意冷,叛逆起來,家裡讓他接觸那些官場晦暗時。他與家中大吵幾架,後來家中長輩便說,由得他去吧,原也不需他來繼承家當,有家中兄弟在,他終究可以富貴地過此一生。

    此後陳劍云寄情詩詞茶道,就連成親,也未曾選擇政治聯姻。與師師相識後,師師也漸漸的知道了這些,如她所說,陳劍云是有機會的,她卻終究是個女子。

    「我也知道,這心思有些不本分。」師師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

    「那看起來,師師是要找一個本身在做大事的人,才願意去盡鉛華,與他洗手作羹湯了。」陳劍云端著茶杯,勉強地笑了笑。

    師師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只是這等人,我也已經見得多了。」陳劍云道,「入了仕途者,為往高位去,不擇手段,身居高位者,或已年邁,或早已變作他們中間的一個。世間泥濘,誰要攪合,誰便要沾上泥濘。又或是經歷此次事情,師師想找個領兵的將軍,託付此身……」

    他微微苦笑:「然而軍隊也不見得好,有許多地方,反而更亂,上下結黨,吃空餉,收賄賂,他們比文臣更明目張膽,若非如此,這次大戰,又豈會打成這樣……軍中的莽漢子,待家中妻子猶如動物,動輒打罵,並非良配。」

    元夕之夜,又是表白的時刻,結果把話說成這樣,不免令人有些心情複雜。房間裡沉默下來,過得片刻,彼此又都輕聲笑了起來,陳劍云望望對面的師師,笑著說道:「若真要按師師的想法,朝中幾名大員中,李相或是秦相,許是良配。」

    他本是微笑,說完這句話,就有些捧腹了,師師也笑了一陣:「李相秦相為國為民,若是身邊也缺個洗衣做飯的,師師是巴不得的。」

    「可惜不缺了。」

    「是啊……」師師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

    「這朝中諸位,家父曾言,最佩服的是秦相。」過得片刻,陳劍云轉了話題,「李相雖然剛直,若無秦相輔佐,也難做得成大事,這一點上,陛下是極聖明的。此次守汴梁,也多虧了秦相從中協調。只可惜,事行近半,終難竟全功。」

    聽他說起這事,師師眉頭微蹙:「嗯?」

    「師師又不是不懂,近來半月,朝堂之上諸事紛紜,秦相出力最多,相爺私下奔走,拜訪了朝中諸位,與我家二伯也有碰面。師師在礬樓,必然也聽說了。」

    「確實有聽說右相府之事。」師師目光流轉,略想了想,「也有說右相欲借此次大功,一步登天的。」

    「說這話的,必是奸惡之人。當然,秦相為公也為私,主要是為太原。」陳劍云說道,「早些時日,右相欲請辭相位,他有大功,此舉是為明志,以退為進,望使朝中諸位大臣能全力保太原。陛下信任於他,反倒引來旁人猜忌。蔡太師、廣陽郡王從中作梗,欲求平衡,對於保太原之舉不願出全力推動,最終,陛下只是下令陳彥殊戴罪立功。」

    「那……劍云兄覺得,太原可保得住嗎?」

    陳劍云一笑:「早些日子去過城牆的,皆知女真人之惡,能在粘罕手下支撐這麼久,秦紹和已盡全力。宗望粘罕兩軍會師後,若真要打太原,一個陳彥殊抵什麼用?當然。朝中一些大臣所思所想,也有他們的道理,陳彥殊固然無用,此次若全軍盡出,是否又能擋得了女真全力進攻,到時候。不僅救不了太原,反倒全軍覆沒,來日便再無翻盤可能。另外,全軍出擊,大軍由何人統領,也是個大問題。」

    他頓了頓:「若由廣陽郡王等人統兵,他們在女真人面前早有敗績,無法信任。若交由二相一系,秦相的權力。便要凌駕蔡太師、童王爺之上。再若由種家的老相公來統領,坦白說,西軍桀驁不馴,老相公在京也不算盡得優待,他是否心中有怨,誰又敢保證……也是因此,如此之大的事情,朝中不得齊心。右相雖然竭盡了全力,在這件事上。卻是推也推不動。我家二伯是支持出兵太原的,但每每也在家中感嘆事情之複雜難解。」

    師師道:「那……便只能看著了……」

    陳劍云冷笑:「汴梁之圍已解,太原遠在天邊,誰還能對兵臨城下感同身受?只好寄望於女真人的好心,畢竟和談已完,歲幣未給。或許女真人也等著回家休養,放過了太原,也是可能的……」

    他不再提求親之事,說起如今京中、朝堂中的瑣事,也是因為知道師師心憂實事。喜歡聽這些。礬樓之中來往的達官權貴眾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說法,複雜紛紜,如此再聊得一陣,漸至深夜,師師送了對方出去,臨別時,陳劍云回過身來,伸手去握師師的手,師師將手收了回來,略帶歉意地一笑。

    陳劍云也笑了笑:「過幾日再來看你,希望到時候,諸事已定,太原無恙,你也好鬆一口氣。到時候已然開春,陳家有一詩會,我請你過去。」

    師師點了點頭:「小心些,路上平安。」

    「嗯。你也……早些想清楚。」

    他說完這句,終於上了馬車離去,馬車行駛到道路轉角時,陳劍云掀開簾子看出來,師師還站在門口,輕輕地揮手,他於是放下車簾,有些遺憾又有些繾綣地回家了。

    師師轉過身回到礬樓裡面去。

    這一天下來,她見的人不少,自非只有陳劍云,除了一些官員、豪紳、文人墨客之外,還有於和中、陳思豐這類兒時好友,大夥兒在一塊吃了幾顆湯圓,聊些家長裡短。對每個人,她自有不同表現,要說虛情假意,其實不是,但其中的真情,當然也不見得多。

    他們每一個人離去之時,大多覺得自己有特殊之處,師師姑娘必是對自己特別招待,這不是假象,與每個人多相處個一兩次,師師自然能找到對方感興趣,自己也感興趣的話題,而並非單純的迎合應付。但站在她的位置,一天之中見到這麼多的人,若真說有一天要寄情於某一個人身上,以他為天地,整個世界都圍著他去轉,她並非不憧憬,只是……連自己都覺得難以信任自己。

    見得多了,聽得多了,心裡不本分了,感情也都變得虛假了……

    若自己有一天成親了,自己希望,內心之中能夠全心全意地喜愛著那個人,若對這點自己都沒有信心了,那便……再等等吧。

    礬樓之中仍舊熱鬧非常,絲竹悅耳,她回到院子裡,讓丫鬟生起爐灶,簡單的煮了幾顆湯圓,再拿食盒盛起來,包布包好,隨後讓丫鬟再去通知車伕她要出門的事情。

    馬車亮著燈籠,從礬樓後院出來,駛過了汴梁深夜的街頭,到得一處竹記的樓前,她才下來,跟樓外的守門人詢問寧毅有沒有回來。

    不一會兒,樓裡出來的是蘇文方,看見她,對方便是頗有深意地一笑:「李姑娘,又過來見我姐夫。」

    師師坦然微笑:「日子特殊,見他一面,怎麼,他在嗎?」

    「也是從城外回來不久,師師姑娘來得正是時候。不過,深夜串門,師師姑娘是不打算回去了吧?怎麼,要當我嫂子了?」

    「我在京城就這幾個舊識,上元佳節,正是團聚之時,煮了幾顆湯圓拿過來。蘇公子不要瞎說,毀了你姐夫一身清譽。」

    「唔,清譽……前些時日還被刺殺呢,清譽這東西怕是本來就沒有的。」蘇文方嘟囔一句,笑著轉身,領她進去。

    眼下蘇家的眾人尚未回京。考慮到安全與京內各種事情的運籌問題,寧毅仍舊住在這處竹記的產業當中,此時已至深夜,狂歡大抵已經結束,院落房舍裡雖然多數亮了燈,但乍看起來都顯得安靜的。寧毅住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師師進去時,便見到堆滿各種卷宗函件的桌子,寧毅在那桌子後方,放下了手中的毛筆。

    兩人從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

    從城外剛剛回來的那段時間,寧毅忙著對戰事的宣傳,也去礬樓中拜訪了幾次,對於這次的溝通,媽媽李蘊雖然沒有全盤答應按照竹記的步驟來。但也商量好了不少事情,例如哪些人、哪方面的事情幫忙宣傳,那些則不參與。寧毅並不強迫,談妥之後,他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隨後便隱身在各種各樣的行程裡了。

    大量的宣傳過後,便是秦嗣源以退為進,推動出兵太原的事。若說得複雜些。這中間蘊含了大量的政治博弈,若說得簡單。無非是你拜訪我我拜訪你,私下裡談妥利益,然後讓各種人去金鑾殿上提意見,施加壓力,一直到大學士李立的激憤觸階。這背後的複雜狀況,師師在礬樓也感受得清楚。寧毅在其中,雖然不走官員路線,但他與下層的商人、各個地主豪紳還是有著不少的利益聯繫,奔走推動,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再不過來。便正月十六了。白日裡與於和中、陳思豐他們聊起你,好久沒見你,帶了幾顆湯圓來。」師師一笑,「知道你多半已經吃過了,帶的不多,隨意吃兩口也好。」

    「我去拿碗。」寧毅笑起來,也並不推辭。

    他出去拿了兩副碗筷返回來,師師也已將食盒打開在桌子上:「文方說你剛從城外回來?」

    「各種事情,跟你一樣忙,軍隊也得過節,我去送點吃的……喔,你個小氣鬼。」

    食盒裡的湯圓只有六顆,寧毅開著玩笑,每人分了三顆,請對方坐下。事實上寧毅自然已經吃過了,但仍舊不客氣地將湯圓往嘴裡送。

    師師面上笑著,看看房間那頭的雜亂,過得片刻道:「最近老聽人說起你。」

    「我?」

    「你們右相府。」

    「哦。好話多還是壞話多?」

    「各有一半。」師師頓了頓,「最近說起的也有太原,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後出力,怎麼樣?事情有轉機嗎?」

    寧毅微微皺了皺眉:「還沒糟糕到那個程度,理論上來說,當然還是有轉機的……」

    他語氣中帶著些敷衍,師師看著他,等他說下去,寧毅被她這樣盯著,便是一笑:「怎麼說呢,京裡是不想出兵的,如果提前出兵,大驚小怪,勞民傷財。太原畢竟不是汴梁,宗望打汴梁這麼吃力,既然放棄了,轉攻太原,也有些吃力不討好,比較雞肋。再者,太原守了這麼久,未必不能多守一些時日,女真人若真要強攻,太原只要再撐一段時間,他們也得退走,在女真人與太原相持之時,我方只要派出軍隊背後襲擾,或許也能收到效果……巴拉巴拉巴拉,也不是全無道理。」

    「還有……誰領兵的問題……」師師補充一句。

    「說法都差不多。」寧毅笑了笑,他吃完了湯圓,喝了一口糖水,放下碗筷,「你不用操心太多了,女真人畢竟走了,汴梁能平靜一段時間。太原的事,那些大人物,也是很急的,並不是無所謂,當然,或者還有一定的僥倖心理……」

    師師坐在那兒,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微帶著些幽怨:「立恆你見我是女人,瞧不起我,便想要敷衍我。」沉默一陣,望著不遠處的燈點,幽幽說道,「其實,許多人見女真人退了,便以為是太平了,事情過去了,但只要是去過城牆那邊的,願意多想想,心中就都明白,這次大戰還未完呢。汴梁雖未破,太原若被奪了,又談得上什麼慶祝和放心……」

    寧毅在對面看著她,目光之中,逐漸有些讚許,他笑著起身:「其實呢,不是說你是女人,而是你是小人……」

    「嗯?」師師蹙起眉頭。瞪圓了眼睛。

    「小人物!小人物在這些事情上瞎操心,只會讓自己肚子疼。我也是小人物,這些天,發動竹記的人到處送禮,拉關係,讓人幫忙說話。說動了一位尚書,但是……屁用也沒有。坦白跟你說吧,這次推動出兵太原,估計沒戲了,阻力太重,秦相用相位做擔保,對方都不接,就說明這中間的利益牽扯,不是一般的複雜。」

    對於時政時局。去到礬樓的,每個人都能說兩句,師師常是半信半疑,但寧毅如此說過之後,她目光才真的低沉下來:「真的……沒辦法了嗎……」

    「說了不用操心。」寧毅笑望著她,「變數還是很多的,陳彥殊的軍隊,太原。女真,西軍。附近的義軍,現在都是未定之數,若真的強攻太原,萬一太原變成汴梁這樣的戰爭泥沼,把他們拖得全軍覆沒呢?這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武瑞營沒有被允許出動。但出兵的準備,一直還在做,我們估計,女真人從太原撤離的可能性也是不小的。與其強攻一座堅城損兵折將,不如先拿歲幣。休養生息。我都不擔心了,你擔心什麼。」

    「嗯……」師師抬起頭來,目光微蹙地望著寧毅,看著他的笑,目光才有些放鬆,「我才發現,立恆你說話也亂七八糟……你真的不擔心?」

    「當然有一點,但應對之法還是有的,相信我好了。」

    師師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

     時間過了子時以後,師師才從竹記之中離開。

    與李師師的相會,素來的感覺都有些奇特,對方的態度,是將他當成值得自豪的兒時玩伴來對待的。雖然也聊了一陣時局,問候了寧毅被刺殺的事情,安全問題,但更多的,還是對他身邊瑣事的瞭解和噓寒問暖,元宵節這樣的日子,她特意帶幾顆元宵過來,也是為了維繫這樣的感情。儼然一位奇特的朋友和家人。

    細想起來,她在那樣的處境下,努力維繫著幾個其實不熟的「兒時玩伴」之間的關係,當成內心的禁地一般對待,這情緒也頗為讓人感動。

    複雜的世道,哪怕是在各種複雜的事情環繞下,一個人虔誠的情緒所發出的光芒,其實也並不比身邊的歷史大潮來得遜色。

    這段時間,寧毅的事情繁多,自然不止是他與師師說的那些。女真人撤離之後,武瑞營等大量的部隊駐紮於汴梁城外,先前眾人就在對武瑞營暗中下手,此時各種軟刀子割肉已經開始升級,與此同時,朝堂上下在進行的事情,還有繼續推動發兵太原,有戰後的論功行賞,一層層的商議,釐定功勞、獎勵,武瑞營必須在抗住外來拆分壓力的情況下,繼續做好轉戰太原的準備,同時,由呂梁山來的紅提等人,則要保持住麾下部隊的獨立性,為此還其它軍隊打了兩架……

    各種複雜的事情摻雜在一起,對內進行大量的煽動、會議和洗腦,對外,見招拆招,你來我往的陰人和勾心鬥角。寧毅習慣於這些事情,手下又有一個情報系統在,不見得會落於下風,他合縱連橫,打擊分化的手段高明,卻也不代表他喜歡這種事,尤其是在出兵太原的計劃被阻之後,每一次看見豬隊友的上躥下跳,他的心裡都在壓著怒火。

    今天出去城外犒賞武瑞營,主持慶祝,與紅提的見面和溫存,讓他心情稍稍放鬆,但隨之湧上的,是更多的緊迫。回來之後,又在伏案寫信,師師的到來,倒是讓他頭腦稍得清淨,這大抵是因為師師本身不是局內之人,她對時局的憂心,反而讓寧毅感到欣慰。

    也是因此,他的話語之中,只是讓對方寬下心來的話語。

    送走師師之後,寧毅回到竹記樓中,走上樓梯,想了一會兒事情,還未回到房間,娟兒從那邊過來,一陣小跑。

    「怎麼了?」

    娟兒沒說話,遞給他一個粘有雞毛的信封,寧毅一看,心中便知道這是什麼。

    他拆信,下樓,看了一眼,不一會兒,來到一個房間。這是個議事廳,裡面還有人影和燈火,卻是幾個幕僚仍舊在伏案工作。議事廳的前方是一副很大的地圖,寧毅走進去,將手中的信封微微揚了揚,眾人停下手中在寫或是在歸類的東西,看著寧毅在前方停了停,然後拿起一面小旗子,在地圖上選了個地方,紮了下去。

    地圖上早有幾面旗了,從汴梁開始,一路蜿蜒往上,其實按照那旗子延綿的速度,眾人對於接下來的這面該插在哪裡或多或少心中有數,但看見寧毅紮下去之後,心中還是有古怪而複雜的情緒湧上來。

    「一半了。」寧毅低聲說了一句。

    從汴梁到太遠的路程,宗望的軍隊走過一半了。

    有人不由自主地嚥了嚥口水。

    寧毅抬頭看著這張地圖,過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這是……溫水煮青蛙……」

    有離得近的幕僚聽得清楚,試探著詢問道:「東家,何謂溫水煮青蛙?」

    寧毅笑了笑,搖搖頭,並不回答,他看看幾人:「有想到什麼辦法嗎?」

    幾人的桌前,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距離最近的那名幕僚前方擺著的是這些年收集的女真人內部的資料,其餘的桌上,也有密偵司收集的關於朝中大臣的把柄、秘聞,自從秦嗣源請辭被拒,察覺到不對的寧毅這邊,就已經在開始尋求更多的解決方法……

    ps:八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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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08:51:11
第六二六章 十四年春雨(下)
        
     「有想到什麼辦法嗎?」

    深夜房間裡燈火微微晃動,寧毅的說話,雖是提問,卻也未有說得太正式,說完之後,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房間裡的其餘幾人彼此看看,一時間,卻也無人回答。

    從開設竹記,持續做大以來,寧毅的身邊,也已經聚起了不少的幕僚人才。他們在人生閱歷、經歷上或許與堯祖年、覺明、紀坤、成舟海等當世人傑不同,這是因為在這個年代,知識本身就是極重要的資源,由知識轉化為智慧的過程,更是難有定規。這樣的時期裡,能夠出類拔萃的,往往個人能力超群,且大多依賴於自學與自行歸納的能力。

    如同大門大戶,家中本身有見識廣博者,對家中子弟提攜一番,因材施教,成材率便高。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就算好不容易攢錢讀了書,不求甚解者,知識難以轉化為自身智慧,就算有少數聰明人,能稍稍轉化的,往往出道做事,犯個小錯,就沒背景沒能力翻身——一個人真要走到頂尖的位置上,錯誤和挫折,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寧毅所選擇的幕僚,則大抵是這一類人,在別人眼中或無亮點,但他們是系統性地跟隨寧毅學習做事,一步步的掌握科學方法,依靠相對嚴謹的協作,發揮群體的巨大力量,待道路平坦些,才嘗試一些出格的想法,即便失敗,也會受到大家的包容,不至於一蹶不振。這樣的人,離開了系統、協作方法和信息資源,或許又會左支右拙,但是在寧毅的竹記系統裡,大部分人都能發揮出遠超他們能力的作用。

    這幾個夜裡還在加班加點查看和歸總資料的。便是幕僚中最為頂尖的幾個了。

    但即便能力再強,巧婦仍舊難為無米之炊。

    「……之前商議的兩個想法,我們認為,可能性不大……金人內部的消息我們收集得太少,宗望與粘罕之間,一點點嫌隙或許是有的。但是……想要挑撥他們進而影響太原大局……終究是太過艱難,畢竟我等不僅消息不夠,如今距離宗望軍隊,都有十五天路程……」

    最前方那名幕僚望望寧毅,有些為難地說出這番話來。寧毅一貫以來對他們要求嚴格,也不是沒有發過脾氣,他堅信沒有離奇的計謀,只要條件合適,一步步地走過去。再離奇的計謀,都不是沒有可能。這一次大家討論的是太原之事,對外一個方向,就是以諜報或者各種小手段干擾金人上層,使他們更傾向於主動退兵。方向提出來之後,大夥兒終究還是經過了一些異想天開的討論的。

    但很明顯,這一次,這些點子都沒有實現的可能。時間、距離、信息三個要素。都處於不利的狀態,更別提密偵司對女真上層的滲透不足。連可以伸出的觸手都沒有理想的。

    寧毅沒有說話,揉了揉額頭,對此表示理解。他神態也有點疲憊,眾人對望了幾眼,過得片刻,後方一名幕僚則走了過來。他拿著一份東西給寧毅:「東家,我今夜查看卷宗,找到一些東西,或許可以用來拿捏蔡太師那邊的幾個人,先前燕正持身頗正。但是……」

    這些人比寧毅的年紀或許都要大些,但這幾年來逐漸相處,對他都頗為尊敬。對方拿著東西來,不一定是覺得真有用,主要也是想給寧毅看看階段性的進步。寧毅看了看,聽著對方說話、解釋,然後雙方交談了幾句,寧毅才點了點頭。

    「現歸納好,但是像之前說的,這次的核心,還是在陛下那頭。最終的目的,是要有把握說動陛下,打草驚蛇不好,不可魯莽。」他頓了頓,聲音不高,「還是那句,確定有完善計劃之前,不能亂來。密偵司是情報系統,若是拿來當政爭籌碼,到時候人人自危,不論對錯,我們都是自找苦吃了……不過這個很好,先記錄下來。」

    那幕僚點頭稱是,又走回去。寧毅望瞭望上頭的地圖,站起來時,目光才再度清澈起來。

    「看起來,還有半個月。」他回頭望望眾人,平靜地說道,「能找到辦法固然好,找不到,女真強攻太原時,我們還有下一個機會。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是這個層次的事情,沒有退路,也叫不了苦。盡力做完吧。」

    他笑道:「早些休息。」

    他從房間裡出去,從一樓的院子往上望,是寧靜下來的夜色,十五月兒圓,晶瑩得像是一汪琥珀。寧毅回到二樓的房間裡,娟兒正在收拾房間裡的東西,然後又端來了一壺熱茶,低聲說幾句話,又退出去,拉上了門。

    寧毅坐在書桌後,拿起毛筆想了一陣,桌上是未曾寫完的信函,信是寫給妻子的。

    「……家中眾人,暫時可不必回京……」

    想了一陣之後,他寫下這樣的內容:

    「……戰事雖完,餘波未盡,京中形勢複雜,我尚看不清方向。從秦老請辭被拒之事,可見老人仍簡在帝心,然而我心中仍覺有蹊蹺,幾處端倪,與當初推想相悖,但還未能看得清楚。並且幾次收到風聲,似已有朝爭、黨爭端倪,這是預料之事,只是不知規模。此次事情影響太大,新人若要上位,老人終究是不肯下的,不肯下,可能就要打起來。

    太原在此次京中局勢裡,扮演角色舉足輕重,也極有可能成為決定因素。我心中也無把握,頗有焦慮,好在一些事情有文方、娟兒分擔。細想起來,密偵司乃秦相手中利器,雖已儘量避免用於政爭,但京中事情若是發動,對方必定忌憚,我如今注意力在北,你在南面,情報歸納人員調動可操之你手。預案早已做好,有你代為照管,我可以放心。

    我自回京後,飲食也好。戰場上受了些許小傷,已然痊癒,近幾日來怕又胖了兩斤,需要拚命之事已經過去,你也不必擔心太過。我早幾日夢見你與曦兒,小嬋和孩子。云竹、錦兒,場景依稀是很熱的南方,其時戰事或平,大家都平安喜樂,許是將來情景,小嬋的孩子還未及起名,你替我向她道歉,對家中其他人,你也替我安撫一二……」

    他將這封長信寫完。看過一遍,有幾處頗為想修改的,毛筆停了一會兒,但最終沒有修改,塞進信封后,才又坐在桌前想了一陣子。

    夜裡的燈火亮著,早已過了子時,直到凌晨月色西垂。天明將近時,那窗口的燈火方才熄滅……

    此後的半個月。京城當中,是喜慶和熱鬧的半個月。

    大規模的論功行賞已經開始,眾多軍中人物受到了獎勵。這次的軍功自然以守城的幾支禁軍、城外的武瑞營為首,不少英雄人物被推舉出來,例如為守城而死的一些將領,例如城外犧牲的龍茴等人。不少人的家屬,正陸續趕來京城受賞,也有跨馬遊街之類的事情,隔個幾天便舉行一次。

    賞賜的東西,暫時釐定出來的。還是有關物質的一方面,至於論了軍功,如何陞遷,暫時還並未明確。如今,十餘萬的大軍聚集在汴梁附近,之後到底是打散重鑄,還是遵從個什麼章程,朝堂之上也在議,但各方面對此都保持拖延的態度,一時間,並不希望出現定論。

    誰也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時間裡,他們還會不會出動,去應付一些誰也不想看到的問題。

    在這樣的喜慶和熱鬧中,汴梁的天氣已開始漸漸轉暖。由於大量青壯的死去,社會運轉上的部分滯礙已經開始出現,整個汴梁城的民生,還處於一種似乎未曾落地的虛浮當中。寧毅奔走期間,下層的宣傳和煽動一帆風順、轟轟烈烈,令武瑞營出兵太原的努力則盡皆歸零,朝堂上的官員勢力,似乎都處於一種別有用心的凝滯狀態,所有人都在觀望,不論誰、往哪一個方向用力,同樣的阻力似乎都會反饋過來。

    身處其中,皇帝也在沉默。從某方面來說,寧毅倒還是能理解他的沉默的。只是許多時候,他看見那些在戰事中死難者的親屬,看見那些等著做事卻得不到反饋的人,尤其看見那些殘肢斷體的軍人——這些人在夏村都曾以無畏的姿態向怨軍發起衝鋒,有的甚至倒下了都不曾停止殺敵,然而在熱血稍稍停歇之後,他們將面臨的,可能是此後半生的艱難困苦了——他也不免覺得諷刺。這麼多人犧牲掙扎出來的一絲縫隙,正在利益的博弈、冷漠的旁觀中,漸漸失去。

    而更為諷刺的是,他心中明白,其他人或許也是這樣看待他們的:打了一場勝仗而已,就想要出幺蛾子,想要繼續打,謀取權力,一點都不知道大局,不知道為國分憂……

    第一場春雨降下來時,寧毅的身邊,只是被諸多的瑣事環繞著。他在城內城外兩頭跑,雨雪消融,帶來更多的寒意,城市街頭,蘊藏在對英雄的宣傳背後的,是許多家庭都發生了改變的違和感,像是有隱約的哭泣在其中,只是因為外頭太熱鬧,朝廷又承諾了將有大量補償,孤兒寡母們都木然地看著,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哭出來。

    為了與人談事情,寧毅去了幾次礬樓,料峭的春寒裡,礬樓中的燈火或溫馨或溫暖,絲竹紛亂卻悅耳,奇異的給人一種出離這片土地的感覺。而事實上,他暗地裡談的許多事情,也都屬於閒棋,竹記議事廳裡那地圖上旗路的延伸,能夠決定性改變狀況的方法,仍舊沒有。他也只能等待。

    隨著宗望軍隊的不斷前行,每一次信息傳來的延時性也越久。又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京中開始下雨,到得初三這天上午,雨還在下。下午時分,雨停了,傍晚時分,雨後的空氣裡帶著讓人清醒的涼意,寧毅停下工作,打開窗戶吹了吹風,然後他出去,上到樓頂上坐下來。

    碧空如洗,夕陽絢爛清澈得也像是洗過了一般,它從西面照射過來,空氣裡有彩虹的味道,側對面的閣樓上也有人開窗往外看,下方的院子裡,有人走出來,坐下來,看這沁人心脾的夕陽景色,有人手中還端著茶,他們多是竹記的幕僚。

    一時間,大家看那美景,無人說話。

    天光北去千里。

    雪尚未消融,太原城,仍舊沉浸在一片彷彿雪封的蒼白當中,不知什麼時候,有騷亂響起來。

    官員、將領們沖上城牆,夕陽漸沒了,對面延綿的女真軍營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大規模兵力調動的跡象。

    那跡象再未停歇……

    從南面而來的兵力,正在城下不斷地補充進來。步兵、馬隊,旌旗獵獵,宗翰在這段時間內囤積的攻城器械被一輛輛的推出來。秦紹和沖上城牆,南望汴梁,期待中的援軍仍遙遙無期……

    二月初四,宗望射上招降戰書,要求太原打開城門,言武朝皇帝在第一次談判中已承諾割讓此地……

    初五,太原城,天地色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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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6 20:19:57
第六二七章 變調

  

   


     雲梯推上牆頭,弓矢飛舞如蝗,呐喊聲震天徹地,天空的烏雲中,有隱隱的雷鳴。←,

    一個多月以前,曾發生在汴梁城的一幕,再現在太原城頭。

    圍城數月之後,養精蓄銳的女真士兵,開始對太原城發動了總攻。

    這個時候,太原城內的糧食儲備已經開始捉襟見肘。年底的時候,城內兵將的糧食供應減半,居民則更減半,天寒地凍的時節裏,取暖的木頭、煤炭都不夠,老人、體弱者便凍餓致死了不少,到得眼下,已是景翰十四年的初春,糧食固然節約下了一些,但誰也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援兵依然遲遲未至。

    宗望卻殺回來了。

    城市消息通道被封,京城的訊息沒有人知道,宗望說武朝投降,割了太原,眾人自然是不信的。宗望軍隊到來的那一天,負責後勤的李頻等人將守城將士的膳食供應恢複了一些,這一兩天,讓他們吃了幾頓飽飯,隨後,慘烈的守城戰便又開始了。

    幾個月的圍城,隨著延綿的寒冬過去,太原城內的守城意誌,並未枯竭。在這段時間裏,竹記成員與成舟海等人不遺餘力的宣傳起了作用,無論兵將都知道,太原若破,等待著他們的,必然是一場慘無人道的屠城。

    而另一方麵,宗望既然已從南麵撤兵,那也意味著南麵的戰爭已告一段落,不久之後,朝廷的援兵,終於也就要過來了。

    二月初六,太原城的範圍內,春雨降下,滲入骨髓的寒意籠罩了這一片地方。城頭上的廝殺未歇,但對於此時參與守城的秦紹和、李頻、成舟海等人來說,心中也是有著希冀的暖意的。

    這天下午,隨著雨勢的加強,他們派出了精銳的親衛,選擇女真人防禦疏忽薄弱的地方。突圍求援。

    同樣的時刻,女真人再攻太原的消息正以最快的速度,藉由不同途徑,往南麵傳遞擴散而來。

    首先接到消息的,除了各地州府仍舊殘存的力量,便是在陳彥殊統領下一路往北趕來的武勝軍。此時南方雪漸消融,帶著數萬拚拚湊湊的軍隊倉促北趕,在寒冷的天氣與無效率的組織下,軍隊的速度不及女真人北上的一半。此時才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上。

    接到女真人對太原發動進攻消息,陳彥殊的心情是近乎崩潰的。

    他領兵數年,原本是文臣出身,後來得了文武雙全的名號,懂機變,擅權衡。要說血性,原也不是沒有,然而宗望大軍一路南下的戰績。已經讓他清楚地認識到了現實。

    原本女真人強悍,大家都打不過。他不過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個,然而汴梁抵抗的頑強,加上武瑞營在夏村的戰績,他們這些人,隱約間幾乎都成了待罪之身。著他領兵北上,上頭有讓他將功補過的想法。陳彥殊心中也有希冀,若是女真人不攻太原就走,他或許還能拿回一點名聲、麵子來。

    這天夜裏,他命令麾下士兵加快了行軍速度,據說騎在馬上的陳彥殊幾度拔出寶劍。似欲自刎,但最終沒有這樣做。

    武勝軍得到消息後的反應,也化為一紙求援書信,迅速往南方而來。

    “……女真凶殘勢大,我部必戮力同心,舍身相抗……望朝廷速發援兵……”

    屬於各個勢力的傳訊者快馬加鞭,消息蔓延而來。自太原至汴梁,直線距離近千裏,再加上戰火蔓延,驛站未能全數工作,積雪消融隻半,二月初七的夜間,女真人似有攻城意向的第一輪消息,才傳到汴梁城。

    二月初八,各種消息才排山倒海般的往汴梁彙集而來了。

    再無僥幸可能,女真人強攻太原,已成事實。

    朝堂上層,各個大員匆匆入宮,氣氛緊繃得幾乎凝固,民間的氣氛則仍舊正常。寧毅在竹記當中等待著朝堂裏的反饋,他自然知道,一俟女真攻太原的消息傳來,秦嗣源便會再度集合能說動的官員,進行再一次的進諫。

    時不我待,大軍必須出動了。

    包括唐恪、吳敏等主和派,在這一次的進諫當中,也站在了主張出兵的一邊。除了他們,大量的朝中大員,又或是原本的閑散小官,都在右相府的運作下,往上麵遞了折子。在這一個多月時間裏,寧毅不知道往外麵送出了多少銀兩,幾乎掏空了右相府包括竹記的家底,一級一級的,就是為了推動這次的出兵。

    預計女真人抵達了太原的這幾天的時間,竹記內外,也都是人群來往的未曾停過,一名名掌櫃、執事扮演的說客往外麵運動,送去錢財、珍玩,許諾下種種好處,也有配合著堯祖年等人往更尊貴的地方送禮的。

    同一時刻,對於城內的各種宣傳未曾停過,此時已經到了溫養的極致,一旦朝堂決定發兵,有關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便會配合出兵的步調發散出去,煽動起戰意。而若是朝堂仍有猶豫,寧毅等人已經在考慮以民心反逼政意的可能當然,這種犯忌諱的事情,不到最後關頭,他也不想亂來。

    時間轉眼已是下午,寧毅站在二樓的窗前往院子裏看,手中拿著一杯茶。他這茶隻為解渴,用的便是大杯,站得久了,茶水漸涼,娟兒過來要給他換一杯,寧毅擺了擺手。

    “姑爺在擔心太原嗎?”娟兒在一旁低聲問道。

    “有點。”寧毅說完,卻微微搖了搖頭,“但主要不是。”

    “嗯?”

    “太原的事情清清楚楚,已經在打了,擔心也沒用。”寧毅往北方微微瞥了一眼,“京裏的局勢才是有問題的,看起來還算清楚,但我心裏總覺得有事。”

    “我聽幾位先生說,就算真的未能出兵太原,相爺幾度請辭都被陛下堅拒,說明他聖眷正隆。即便最壞的情況發生。隻要能循例練出夏村之兵,也未必沒有再起的希望。而且……這一次朝中諸公大都傾向於出兵,陛下接納的可能,還是很高的。”娟兒說完這些,又抿了抿嘴,“嗯。他們說的。”

    寧毅看她一眼,笑了起來,過得片刻,卻點了點頭:“說背後可能有事,隻是我的一些瞎想,連我自己都沒有看清楚。理智來說,我們按部就班,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反饋也還不錯……等消息吧。城外也做好準備了,如果順利,出兵也就在這兩三天。當然,出兵之前,陛下可能會有一場檢閱。”

    他頓了頓:“太原之事,是這一戰的收尾,過去以後,才是更大的事業。到時候,相府、竹記。恐怕規模和性質都要不一樣了。對了,娟兒,你坦白說,這次在夏村,有找到喜歡的人嗎?”

    他說到後來,話題陡轉。娟兒怔了怔,臉色紅了一陣,旋又轉白,如此支支吾吾了片刻,寧毅哈哈笑起來:“你過來。看樓下。”

    他指著樓下院子,那裏不時有身影穿行而過,春日的下午,人聲顯得嘈雜而熱鬧。

    “夏村裏的人,或者是他們,如果沒什麼意外,將來多會變成舉足輕重的大角色。因為接下來的幾年、十幾年,都可能在打仗裏度過,這個國家如果能爭氣,他們可以乘風而起,如果到最後不能爭氣,他們……或許也能過個可歌可泣的一生。”

    “打、打仗?”娟兒瞪了瞪眼睛。

    “嗯。”寧毅看了一陣,轉過身去走回了書桌前,放下茶杯,“女真人的南下,隻是開端,不是結束。如果耳朵夠靈,現在已經可以聽到慷慨激昂的旋律了。”

    他笑著看了看有些迷惑的娟兒:“當然,隻是說說,娟兒你不用去聽這個,不過,人在這種時候,想要好好的過一輩子,可能不會太容易,如果有喜歡的人……”

    房間裏沉默下來,他最終沒有繼續說下去。

    娟兒從房間裏離開之後,寧毅坐回書桌前,看著牆上的一些表格,手頭彙集的資料,繼續推算著接下來的事情。偶爾有人上來通傳情報,也都有些無足輕重,朝堂內決議未定,可能還在扯皮爭吵。直到申時左右,下方發生了稍許混亂,有人快跑進來,撞倒了下方的幕僚,然後又騰騰騰的往上跑。寧毅在房間裏將這些聲音聽得清楚,待到那人跑到門前要敲門,寧毅已經伸手將門拉開了。

    那是一名分管宮中消息的管事。

    “怎麼了?”

    “收、收到一個消息……”

    寧毅皺了皺眉頭,那管事走近一步,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寧毅臉色才微微變了。

    “真的?那邊沒說什麼?”

    對方搖了搖頭:“退還了所有東西……”

    “消息傳去相府了嗎?”

    “傳了,但相爺尚在宮中議事。相府那邊,應當也將消息往宮中傳過去了。”

    “……我早知道有問題,隻是沒猜到是這個級別的。”

    寧毅喃喃低聲,說了一句,那管事沒聽清楚:“……什麼?”

    “沒什麼,繼續找人拜訪,送到他接為止,查查周圍跟他還有些什麼關係的,請他們當說客……不,不要隨便請人,免得事情擴大,打草驚蛇……要找可靠的人……”

    他匆忙做了幾個應對,那管事點頭應了,匆忙離開。

    寧毅在房間裏站了片刻。

    在童貫與他碰麵之前,他心中便有些許不安,隻是秦嗣源請辭被拒之事,讓他將心中不安壓了下來,到得此時,那不安才終於冒出端倪了。

    他預測過之後會有怎樣的旋律,卻沒有想到,會變成眼下這樣的發展。

    無論如何,都讓他覺得有些荒謬。

    ……

    皇宮之中,議事暫告一段落,大臣們在垂拱殿一側的偏殿中稍作休息,這期間,眾人還在吵吵嚷嚷,辯論不休。

    秦嗣源站在一邊與人說話,隨後,有官員匆匆而來,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老人微微愣了愣,站在那兒,眨了眨眼睛。

    過得許久。他才將事態消化,收斂心神,將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議事上。

    ……

    傍晚,寧毅的馬車進入右相府,跨過側院的院門,徑直入內。到得書房,他見到了堯祖年與覺明。

    “事情怎麼鬧成這樣。”

    “可大可小……”

    “聽說這事以後,和尚立刻回來了……”

    “已派人入內通知相爺。”

    “這麼關鍵的時候……”寧毅皺著眉頭,“不是好兆頭。”

    不久之後,秦嗣源也回來了。

    出兵決議未定。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相府已經動用了全部的家底和力量,試圖推動出兵。寧毅素來掌管相府的財產,有關送禮等各種事情,他都有插手。要說送禮行賄。學問很深,自然也有人接,有人拒絕,但今天發生的事情,意義並不一樣。

    皇宮之中,大太監杜成喜拒絕和退回了右相府送去的禮物。

    武朝數百年來,向來以文臣治世,太監權力不大。周喆繼位後,對於太監弄權之事。更是采取的打壓策略,但無論如何,能夠在皇帝身邊的人,無論是說幾句小話,還是傳一個情報,都有著極大的價值。

    這大太監杜成喜。素來謹慎自持,他雖然不敢在周喆麵前亂說話,但相對而來,算得上是深明大義,傾向於李綱、秦嗣源一邊的。平日裏他收些好處。也是謹慎。也是因此,在眼下這樣的局勢裏,他忽然退回禮品,其中的涵義和示警,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在這之前,眾人想過軍方的問題,蔡京的問題,童貫的問題,想過各種各樣的阻力,然而沒有想過,會忽然間,事態從杜成喜那邊,上升到需要退回東西的程度。

    細細想來,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暗的隱喻,此時正逐漸的從眾人的心頭浮現出來。

    ……

    皇宮,周喆推翻了桌子上的一堆折子。

    “狼子野心!”他喊了一句,“朕早知道女真人信不過,朕早知道……他們要攻太原的!”

    桌上推下的一堆折子,幾乎全都是請求出兵的呈文,他站在那裏,看著地上散落的奏折上的文字。

    “狼子野心,女真人……”過得許久,他雙目通紅地重複了一句。

    周喆走回書桌後的過程裏,杜成喜朝小太監示意了一下,讓他將奏折都撿起來。周喆也不去管,他坐在椅子上,靠了好一陣,方才低聲開口。

    “朕心存僥幸……”他說道,“杜成喜啊,你看,朕心存僥幸,終究吃了苦頭……”

    杜成喜猶豫了片刻:“那……陛下……何不出兵呢?”

    周喆的目光望著他,過了好一陣:“你個太監,知道什麼。”

    略頓了頓,周喆抬起頭,話語不高:“朕不願折了太原,更不願將家當盡折在太原。還有……郭藥師前車之鑒。杜成喜啊,前車之鑒……後車之覆……杜成喜,你知道前車之鑒吧?”

    他喃喃地說著這話,杜成喜低著頭:“奴婢、奴婢不該與陛下說政事……”

    “說吧、說吧,都在說呢,說了一天了!”周喆站起來,目光陡然變得凶戾,伸手指向杜成喜,“你看看郭藥師!朕待他何其之厚,以天下之力為他養兵,甚至要為他封王!他呢,一轉頭,投靠了女真人!夏村,不說他們隻有一萬多人,這萬餘人中,最厲害的,說是北麵來的義軍!杜成喜啊,朕尚未將這支軍隊握在手中,未曾收服其心,又要將他放出去,你說,朕要不要放呢?”

    他攤了攤手:“我朝地大物博,卻無可戰之兵,好不容易來些可戰之人,朕放他們出去,變數何其之多。朕欲以他們為種子,丟了太原,朕尚有這國家,丟了種子,朕害怕啊。過幾日,朕要去檢閱此軍,朕要收其心,留在京城,他們要什麼,朕給什麼。朕千金買骨,不能再像買郭藥師一樣了。”

    “更何況,太原還未必會丟呢。”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女真疲憊,太原亦已堅持數月,誰說不能再堅持下去。朕已派陳彥殊北上救援,也已發出命令,著其速速行軍,陳彥殊乃戴罪立功,他素來知道利害,這次再敗,朕不會放過他,朕要殺他全家。他不敢不戰……”

    他嘮嘮叨叨地說著話,杜成喜恭敬地聽著,帶著周喆走出門去,他才連忙跟上。

    ……

    這天夜裏,寧毅回到竹記,召集了幾名管事過來,吩咐下去幾件事。多是私下串聯送禮,打通關節的安排,隨後,他也下了命令,讓竹記的宣傳一方停止大的動作,不必考慮對太原之事做過度的宣揚。

    他坐在院子裏,仔細想了所有的事情,零零總總,來龍去脈。淩晨時分,嶽飛從房間裏出來,聽得院子裏砰的一聲響,寧毅站在那裏,揮手打折了一顆樹的樹幹,看起來,之前是在練武。

    嶽飛乃是周侗親傳弟子,自然能看出這一下的某些複雜涵義。他猶豫著過來:“寧公子……心中有事?”

    寧毅看了他一眼:“太原的事情,眼下想必還在打仗吧。”

    “出兵之事,莫非有變故?”嶽飛試探著問了一句,“飛聽聞了今晚的一些傳聞……”

    “……很難說。”寧毅道,“確實發生了一些事,不像是好事。但具體會到什麼程度,還不清楚。”

    “寧公子……也解決不了嗎?”他問道。

    “哈哈哈哈。”聽了這句話,寧毅微微一愣,旋即大笑了起來,“你倒是相信我。”

    嶽飛拱了拱手:“夏村大戰之前,飛不識公子本領,但大戰之後,公子已成嶽飛心中佩服之人。一如公子在夏村所說,有些事情,講不得道理,找不得退路,過不去便不行。太原若陷,中原生靈塗炭,女真人再來,長驅直進,當此險時,公子不可氣餒。若有事情需要嶽飛做的,飛百死不辭!”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寧毅望了他片刻,微微笑了笑:“你說得對,當做之事,我會盡力去做的……”

    說完這句,他走過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走過他身邊,上樓去了。

    第二天,雖然竹記沒有刻意的加強宣傳,一些事情還是發生了。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傳播開來,太學生陳東領了一群人到皇城請願,請求出兵。

    同時,有關於出兵與否的討論,同樣未有打動周喆,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滿朝文武的爭吵,隨後倒是決定了先前就有意向的一些事情:三日之後,於城外檢閱此次大戰中有功軍隊。

    秦嗣源私下求見周喆,再度提出請辭的要求,同樣被周喆和顏悅色地駁回了。

    在針對女真人的事情上,他同樣表現出了暴躁和憤怒的一麵,但唯有在麵對秦嗣源的請辭時,這位天子每一次都和善地安慰了老人。

    太原的大戰持續著,由於訊息傳播的延時性,誰也不知道,今天收到太原城依舊平安的消息時,北麵的城池,是否已經被女真人打破。

    相對於之前一個月時間的安靜、等待事態的發展,到得眼下,時間同樣的仿佛走入了泥沼當中,隻是一絲惡意的端倪已經出現,越往前走,便越發顯得艱難起來。

    三天之後,周喆在城外檢閱了武瑞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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