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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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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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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6 20:20:29
第六二八章 春寒料峭 逝水蒼白(上)


  

   


     二月上旬剛剛過去,汴梁城外,剛剛經曆了兵禍的原野自沉睡裏蘇醒,草芽競長,萬木爭春。¢£,

    遠處的小河邊,一群城內出來的年輕人正在草地上聚會野營,周圍還有護衛四處守著,遠遠的,似乎也能聽到其中的詩文氣息。

    寧毅與紅提走上樹林邊的草坡。

    “……太原被圍近十日了,然而上午見到那位陛下,他未曾提起出兵之事。韓敬開了口,他隻說稍安勿躁……我聽人說起,你們在城裏有事,我有些擔心。”

    “那位陛下,要動老秦。”

    “嗯?”

    “秦紹謙掌武瑞營,秦紹和掌太原,秦嗣源乃實權右相……這幾天仔細打聽了,宮裏已經傳出消息,皇帝要削權。但眼下的情況很尷尬,大戰剛停,老秦是功臣,他想要退,皇帝不讓。”

    “……他不要太原了?”

    “他想要,但是……他希望女真人攻不下來。”

    “……”

    風拂過草坡,對麵的河邊,有人大笑,有人念詩,聲音隨著春風飄過來:“……壯士倚天揮斬馬,忠魂浴血舞長戈……其來萬劍千刀,踏豺狼笑語……”似乎是很熱血的東西,眾人便齊聲喝彩。

    寧毅遠遠看著,不多時,他坐了下來,拔了幾根草在手上,紅提便也在他身邊坐下了:“那……立恒你呢?你在京城的立身之本,便在右相一係……”

    “暫時不知道要削到什麼程度。”

    “皇帝……今日提到了你。”

    “嗯?”

    “對我們的關係,大約是有所猜測。這次過來,寨裏的弟兄調配指揮,主要是韓敬在做,他籠絡韓敬。封官許願,著他在京中安家。也勸我在京中挑選夫婿。”

    “皇帝有自己的情報係統……你是女人,他還能這樣籠絡,看起來會給你個都指揮使的位子,是下了血本了。不過暗地裏,也存了些挑撥之心。”

    寧毅麵無表情地說了這句。對武瑞營的檢閱。是在今日上午,早兩日秦紹謙便被召回京中奏對,試圖將武瑞營的指揮權架空起來。今天的檢閱上,周喆對武瑞營各種封官,對呂梁山這支義軍,更是重中之重。

    這次呂梁山眾人南下,韓敬是實質上的指揮,紅提雖稱作首領,但其實並不管事她武藝高強。但在軍陣指揮上,還是短板寧毅知道京中有人猜測韓敬才是青木寨實質上的領袖,但周喆並非庸人,閱兵後接見眾人,一落坐他便能大概看出紅提的氣質,眾人的尊卑。當時給青木寨的封賞,是讓紅提等人自行決定填名字的,至少可自起一軍。以儒家的思想來說,足可讓上千人都能光宗耀祖了。

    除此之外。大量在京城的物業、封賞才是核心,他想要這些人在京城附近居住,戍衛黃河防線。這一意圖還未定下,但已然旁敲側擊的透露出來了。

    寧毅不曾參與到檢閱中去,但對於大概的事情,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若我在京中住下。挑的夫婿是你,他怕是也要為我做主了。”坐在身邊的紅提笑了笑,但隨即又將玩笑的意思壓了下去,“立恒,我不太喜歡這些消息。你要怎麼做?”

    “太原還在撐。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寧毅麵色陰沉地說了這句,揮拳在地上打了一下,但隨即搖搖頭,“人心能改,但也是最難改的,對皇帝,不是沒有辦法,老秦還在通過各種渠道給他傳信息,如果皇帝能夠從這個牛角尖裏鑽出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但時間已經不等人了,陳彥殊的部隊,現在都還沒有趕到太原,我們連動身還沒有動。太原被攻破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老實說,從現在開始,任何時候我收到這個消息,都不會覺得奇怪。”

    “立恒……”

    他以往運籌帷幄,素有靜氣,喜怒不形於色,此時在紅提這等熟悉的女子身前,陰沉的臉色才一直持續著,足見心中情緒積累頗多,與夏村之時,又不一樣。紅提不知如何安慰,寧毅看了她一眼,卻又笑了笑,將麵上陰沉散去。

    “不用擔心,我對這江山沒什麼歸屬感,我隻是為有些人,覺得不值得。女真人南下之時,周侗那樣的人舍身刺殺宗翰,汴梁之戰,死了多少人,還有在這城外,在夏村死在我麵前的。到最後,守個太原,勾心鬥角。其實勾心鬥角這些事情,我都經曆過了……”他說到這裏,又笑了笑,“如果是為了什麼江山社稷,勾心鬥角也無妨,都是常事,唯獨在想到那些死人的時候,我心裏覺得……不舒服。”

    紅提屈起雙腿,伸手抱著坐在那兒,沒有說話。對麵的詩會中,不知道誰說了一番什麼話,眾人大叫:“好!”又有人道:“自然要回去請願!”

    有人喊起來:“誰願與我等回去!”

    這幾天來,京中請戰呼聲沸沸揚揚,今日城外皇帝檢閱有功隊伍,還有人當成是出兵前兆,這些公子哥開詩詞聚會,說的想必也是這些,一番召集下,眾人開始坐上馬車回京參加請願去了。寧毅與紅提看著這一幕,心中感覺反倒複雜。

    “若事情可為,就按照之前想的辦。若事不可為了……”寧毅頓了頓,“畢竟是皇帝要出手亂來,若事不可為,我要為竹記做下一步打算了……”

    “嗯?”紅提扭頭看他。

    “拆分竹記跟密偵司,盡量剝離之前的官場聯係,再借老秦的官場關係重新鋪開。接下來的重心,從京城轉移,我也得走了……”

    “……要去哪裏?”紅提看了他片刻,方才問道。

    寧毅微微苦笑:“可能回江寧。再有可能……要找個能避戰禍的地方,我還沒想好。”

    “那呂梁……”

    “不會落下你,我總會想到辦法的。”

    寧毅笑了笑,仿佛下了決心一般,站了起來:“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之前下不了決心,如果上麵真的亂來到這個程度,決心就該下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呂梁山雖然在交界地,但地勢不好用兵,隻要加強自己,女真人若是南下。吞了黃河以北,那就虛與委蛇,名義上投了女真,也沒什麼。好處可以接,炸彈扔回去,他們若是想要更多,到時候再打、再轉移,都可以。”

    紅提皺了皺眉頭:“那你在京城,若右相真的失勢。不會有事嗎?”

    寧毅也是眉頭微蹙,隨即搖頭:“官場上的事情,我想不至於趕盡殺絕,老秦隻要能活著,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東山再起。削了權力,也就是了……當然,現在還沒到這一步。老秦示弱,皇帝不接。接下來,也可以告病告老。總不能不近人情。我心中有數,你別擔心。”

    “那……我們呢?要不然我們就說京城之圍已解,我們直接還師,北上太原?”

    “這個就很難做。”寧毅苦笑,“你們一千多人,跑到太原去。送死嗎?還不如留在京城,收些好處。”

    紅提便也點頭:“也好有個照應。”

    京城事多,最近一段時間,不光城內緊張,武瑞營中。各種勢力的拉扯分化也緊張。呂梁山來的這些人,雖然經曆了最嚴格的紀律訓練,但在這種局勢下,每天的政治教育,紅提的坐鎮,仍舊不能鬆懈,好在寧毅接手呂梁後,青木寨的物質條件已經不算太差,並且前途喜人寧毅不光給人好的待遇,畫餅的能力也絕對是一等一的否則一來到南方這花花世界,不願意走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

    兩人又在一起聊了一陣,些許纏綿,方才分開。

    回到城內,雨又開始下起來,竹記之中,氣氛也顯得陰沉。對於下層負責宣傳的人們來說,乃至於對於京中居民來說,城內的形勢無比可喜,眾誌成城、萬眾一心,令人激動慷慨,在大家想來,如此熱烈的氣氛下,發兵太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對於這些多少接觸到核心消息的人來說,在這個關鍵節點上,收到的是朝廷上層勾心鬥角的訊息,不啻於當頭一棒,令人心寒。

    要走到眼下的這一步,若在以往,右相府也不是未曾經曆過風浪。但這一次的性質明顯不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是常理,度過了困難,才有更高的權力,也是常理。可這一次,太原仍被圍攻,要削弱右相權柄的消息竟從宮中傳出,除了無能為力,眾人也隻能感到心底發涼而已。

    接下來,已經不是博弈,而隻能寄望於最上方的帝王心軟,網開一麵。在政治鬥爭中,這種需要他人同情的情況也不少,無論做忠臣、做忠狗,都是取得帝王信任的辦法,很多時候,一句話得勢一句話失勢的情況也常有。秦嗣源能走到這一步,對皇帝心性的拿捏必然也是有的,但這次能否逆轉,作為旁邊的人,就隻能等待而已。

    畢竟在這朝堂之上,蔡京、童貫等人勢大滔天,再有王黼、梁師成、李邦彥這些權臣,有譬如高俅這一類依附皇帝生存的媚臣在,秦嗣源再強悍,手段再厲害,硬碰這個利益集團,考慮迎難而上,挾天子以令諸侯之類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寧毅這邊,知道老秦已經用了不少辦法,老人的請辭折子上,情文並茂地回憶了過往與皇帝的交情,在皇帝未繼位時就曾有過的大誌,到後來的滅遼定計,在後來皇帝的勵精圖治,這邊的嘔心瀝血,等等等等,這事情沒有用,秦嗣源也私下多次拜訪了周喆,又實質上的退讓、請辭……但都沒有用。

    一開始眾人認為,皇帝的不允請辭,是因為認定了要重用秦嗣源,如今看來,則是他鐵了心,要打壓秦嗣源了。

    如果事情真到這一步,寧毅就隻有離開。

    他已經開始做這方麵的籌劃。與此同時,回到竹記之後,他開始調集身邊的精銳高手,大概湊了幾十人的力量,讓他們立刻動身前往太原。

    若是太原城破,盡量接秦紹和南返,隻要秦紹和活著,秦家就會多一份根基。

    陰沉的春雨之中,眾多的事情煩亂得如同亂飛的蒼蠅,從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攪亂人的神經。事情若能過去,便一步天堂,若過不去,種種努力便要土崩瓦解了。寧毅未曾與周喆有過接觸,但按他以往對這位皇帝的分析,這一次的事情,實在太難讓人樂觀。

    當初他隻打算輔助秦嗣源,不入朝堂。這一次才真正意識到千萬努力被人一念摧毀的麻煩,更何況,即便未曾親見,他也能想象得到太原此時正承受的事情,人命可能正數十數百數千數萬的消亡,這邊的一片平和裏,一群人正在為了權力而奔走。

    事不能為,走了也好。

    這天夜裏,他坐在窗前,也輕輕地歎了口氣。當初的北上,已經不是為了事業,僅僅為了在戰亂中看見的那些死人,和心頭的一絲惻隱罷了。他畢竟是後世人,哪怕經曆再多的黑暗,也看不慣如此**裸的慘烈和死亡,如今看來,這番努力,終究難有意義。

    如此想著,他麵對著密偵司的一大堆資料,繼續開始手上的整理歸總。這些東西,盡是有關南征北伐之間各個大員的秘聞,包括蔡京的攬權貪腐,買賣官員,包括童貫與蔡京等人合力的北上送錢、買城等一係列事情,樁樁件件的歸檔、證據,都被他整理和串聯起來。這些東西完全拿出來,打擊麵將涵蓋半個朝廷。

    皇帝或許知道一些事情,但絕不至於知道的如此詳細。

    心冷歸心冷,最後的手段,還是要有的。

    這種東西拿出來,事情可大可小,已經完全不能估測,他隻是整理,怎樣用,隻由秦嗣源去運作。如此伏案整理,漸至雞鳴響起,東方漸白。二月十二永遠的過去,景翰十四年二月十三到了,隨後又是二月十四、十五,京中的情況,一天天的變化著。

    北方,直至二月十七,陳彥殊的部隊方才抵達太原附近,他們擺開陣勢,試圖為太原解圍。對麵,術列速按兵不動,陳彥殊則不斷發出求援信函,雙方便又那樣對峙起來了。

    過得幾日,對求援函的回複,也傳回到了陳彥殊的手上。

    太原城,在女真人的圍攻之下,已殺成了屍山血海,城中虛弱的人們在最後的光芒中希冀的援軍,再也不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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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蒼白(下)

   


     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麵,祁縣,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墜下來。

    雨打在身上,徹骨的寒冷。

    馬在奔行,慌不擇路,陳彥殊的視野搖晃著,然後砰的一聲,從馬上摔下來了,他翻滾幾下,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已是滿身泥濘。

    幾名親兵慌忙過來了,有人下馬攙扶他,口中說著話,然而映入眼簾的,是陳彥殊木然的眼神,與微微開閉的嘴唇。

    “……陳大人、陳大人,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呼喊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又晃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兩個時辰前,武勝軍對術列速的大軍發起了進攻。

    自汴梁城外一敗,後來數十萬大軍潰散,又被召集起來,陳彥殊麾下的武勝軍,拚拚湊湊的收攏了五萬多人,算是諸多軍隊中人數最多的。

    這一路北上,陳彥殊不僅在向後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義,召集周圍的廂軍、義軍。宗翰屯兵太原時,對於太原南線有過一定的掃蕩劫掠,後來宗望的大軍過境,也打亂了這些地方的防線布置,然而武勝軍的到來,命令發出,還是帶起了不少的響應和號召。這一號召的結果,是在太原城南,當陳彥殊終於決定對術列速發起進攻時,整支軍隊的規模,已經達到七萬之眾。

    而其中的問題,也是相當嚴重的。

    自汴梁帶來的五萬大軍中,每日裏都有逃營的事情發生,他不得不用高壓的方式整肅軍紀,四麵八方彙集而來的義軍雖有熱血,卻亂七八糟,編製混雜。裝備良莠不齊。明麵上看來,每日裏都有人過來,響應號召,欲解太原之圍,武勝軍的內部,則已經混雜得不成樣子。

    但他沒有太多的辦法。隨著後方傳來的命令愈發堅決,二十一這一天的上午,他還是強令大軍,發起進攻。

    如同山一般難動的大軍在隨後的春雨裏,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掃蕩而來,他也隻能奪路而逃,到這裏時,他真的已經心力交瘁。

    親衛們搖晃著他的手臂,口中喊話。他們看到這位身居一軍之首的朝廷大員半邊臉上沾著汙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雙唇一開一閉,像是在說著什麼。

    “……完了……完了……不當初……”

    “大人,你說什麼!?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後方”

    “……悔不當初……完了……”他猛地一揮手,“啊”的一聲大叫,將眾人嚇了一跳。然後他們看見陳彥殊拔劍前衝,一名侍衛要過來奪他的劍。差點便被斬傷,陳彥殊就這樣搖晃著往前衝,他將長劍倒轉過來,劍鋒擱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蹌走了幾步。又用雙手握住劍柄,要用劍鋒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陰沉,雨落下來,最終陳彥殊也沒敢刺下去,他歇斯底裏的大喊著。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當初啊完了”

    那叫聲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哭聲。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終於將長劍從心中刺了過去,血沫湧出來,陳彥殊瞪著眼睛,最後發出了咕咕的兩聲,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讖語,在空中回蕩。

    沒有人知道陳彥殊最後在這裏說的話,不久之後,幾名親衛砍下了他的人頭,向追趕過來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這場戰爭,在春雨中,慘烈、而又波瀾不驚。相隔數百裏外的汴梁城裏,還無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勝軍的結果,這些天的時間裏,京城的局勢一波三折,猶如火燒,正在劇烈的變化。

    朝堂仍未作出給太原增兵的決定,雖已派出了武勝軍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戰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許沒有概念,但是在眾多讀書人乃至於官員之中,每日裏都有著大量的議論。太原仍未淪陷,因此這樣的議論,便愈發激烈。

    這樣的議論中,每日裏書生們的請願也在繼續,要麼請求出兵,要麼請求國家振作,改兵製,除奸臣。這些言論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的勢力在操縱,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醞釀和發酵,例如向來敢說的民間言論領袖之一,太學生陳東就在皇城之外請願,求誅朝中“七虎”。

    這“七虎”包括:蔡京、梁師成、李彥、朱勔、王黼、童貫、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謀於後。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秦嗣源又結怨於遼、金,創開邊隙。宜誅此七虎,傳首四方,以謝天下!”

    這七虎之說,大概便是這麼個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輔助李綱以來,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嚴策,得罪人其實不少。守汴梁一戰,朝廷呼籲守城,每家每戶出人、攤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這期間,也曾出現不少以權勢欺人的事情,類似某些小吏因為抓人上戰場的權力,淫人妻女的,後來被揭露出來不少。守城的人們犧牲之後,秦嗣源下令將屍體全數燒了,這也是一個大問題,而後來與女真人談判期間,交割糧食、草藥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導。

    往日裏秦嗣源在民間的風評頂多是個酷吏,最近這段時間的有心醞釀下,即便有竹記為其開脫,關於秦嗣源的負評,也是甚囂塵上,這中間更多的原因在於:相對於說好話,普通人是更喜歡罵一罵的,更何況秦嗣源也確實做了不少違背鄉願的事情。

    汴梁守城戰的三位英雄當中,李綱、種師道、秦嗣源,如果說人們非得找個反派出來,毫無疑問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順藤摸瓜,在背後操縱這些言論的勢力各種各樣,又與朝堂局勢的一日日變化有關係:在幾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經稱病求去,但與之一同到來的,是逐漸變多的抨擊和彈劾秦嗣源的折子,最初是捕風捉影的類型,譬如說秦嗣源為女真人輸送糧草,致使民怨沸騰這純屬找抽。秦嗣源負責,不還得上麵發命令麼。一開始的幾個人被下獄之後,後來的折子,便愈發有真材實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權宜之計,再如同他曾經為武瑞營的軍餉開過後門,再如同對誰誰誰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將這些人一個個扔進大牢裏,直到後來人數愈發多了,才停止下來。改做訓斥,但同時,他將秦嗣源的稱病視作避嫌的權宜之計,表示:“朕絕對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擔心,朕自會還你清白!”又將秦嗣源的請辭駁了。

    隨後秦檜帶頭上書,認為雖然右相清白無私,按照慣例。有如此多的人參劾,還是應當三司同審。以還右相清白。周喆又駁了:“女真人剛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賞,便要做此事,豈不讓人覺得朕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輩,朕自然信得過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這些明麵上的過場掩不住暗地裏醞釀的雷鳴,在寧毅這邊,一些與竹記有關係的商戶也開始上門詢問、或是試探,暗地裏各種風聲都在走。自從將手頭上的東西交給秦嗣源之後,寧毅的注意力。已經回到竹記當中來,在內部做著不少的調整。一如他與紅提說的,如果右相失勢,竹記與密偵司便要立刻分開,斷尾求生,否則官方勢力一接手,自己手頭的這點東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記的核心,他已經營許久,自然還是要的。

    當然,這樣的分裂還沒到時候,朝堂上的人已經表現出咄咄逼人的架勢,但秦嗣源的後退與沉默未必不是一個策略,或許皇上打得一陣,發現這邊真的不還手,能夠認為他確實並無私心。另一方麵,老人將秦紹謙也關在了府中,不讓他再去操控武瑞營,隻等皇帝找人接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裏煮,瞎了一隻眼睛的秦二少每日裏在院中焦灼,整日練拳,將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輕人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都明白,正因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寧毅過去,與秦紹謙說話,秦紹謙雙手是血,也不去包紮,他說話還算冷靜,與寧毅聊了一會兒,然後寧毅看見他沉默下來,雙手緊握成拳,牙關哢哢作響。

    “立恒,太原還在打啊!”他看見秦紹謙抬起頭來,眼睛裏充血殷紅,額頭上青筋在走,“大兄還在城裏,太原還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寧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紹謙咬牙切齒,全身發抖,許久才停下來。

    從相府出來,明麵上他已無事可做,除了與一些商家大戶的溝通往來,這幾天,又有親戚過來,那是宋永平。

    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舉人,後來在寧毅的幫助下,又分了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女真人南來時,有一直女真騎兵隊曾經襲擾過他所在的縣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細勘探了附近地形,後來初生牛犢不怕虎,竟籍著縣城附近的地勢將女真人打退,殺了數十人,還搶了些戰馬。戰事初歇厘定功勞時,右相一係掌握實權,順手給他報了個大功,寧毅自然不知道這事,到得此時,宋永平是進京升官的,誰知道一進城,他才發現京中風雲變幻、山雨欲來。

    此時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雖然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聞,他還是來到竹記,拜訪了寧毅,隨後便住在了竹記當中。

    他對於整個局勢畢竟了解不算深,這幾天與寧毅聊了聊,更多的還是與蘇文方說話。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鳳凰兒,與蘇家蘇文方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來,不知道聰慧了多少倍,但這次見麵,他才發現這位蘇家的表兄弟也已經變得成熟穩重,甚至讓坐了縣令的他都有點看不懂的程度。他偶爾問起問題的大小,說起官場解圍的方法。蘇文方卻也隻是謙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應當會有辦法的。”

    “我等操心,也沒什麼用。”

    蘇文方每每如此說,宋永平心中便有些著急,他也是意氣風發的讀書人,最後的目的乃是在廟堂上成宰相帝師般的人物的,自覺就算年少。說不定也能想個辦法來,助人脫困。這幾日苦苦醞釀,到得二月底的這天中午,與寧毅、蘇文方碰頭吃飯時,又開始細細打聽其中關竅。

    “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弟自幼生於官宦人家,每日裏耳濡目染,對朝堂之事。也知曉一二,此次過來,聽聞眼前事情,實在擔心。這具體事態,不知已嚴重到何等程度,還望姐夫不吝告知,弟雖不才,家父卻還有些關係在朝中。雖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這些生意若要脫身。或有辦法……”

    他一番熱心,寧毅不好推拒,點頭想了想,隨後撿一些能說的大概說了說,期間宋永平詢問幾句,寧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讓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將事態全部告訴對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間的博弈,蔡京跟童貫的參與等等等等。還隻說了片刻,竹記前方陡然傳來騷亂之聲,三人起身往外走。隨後有人過來報告,說前方有人搗亂。

    “是什麼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後搞事。”

    此時留在京中的竹記成員也已經久經考驗,過來報告之時,已經弄清楚了事態,寧毅與蘇文方對望一眼,自側門出去,到路上時,看見竹記前方酒樓裏已經開始打砸起來了。

    宋永平眉頭緊蹙:“太尉府敢在台麵上鬧事,這是不怕撕破臉了,事情已嚴重到此等程度了麼。”

    寧毅將目光朝周圍看了看,卻看見街道對麵的樓上房間裏,有高沐恩的身影。

    “東家,怎麼辦?”那竹記成員詢問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說道,然後壓低了聲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揮使一職,於汴梁硬碰,隻會正中其下懷,對方既然叫來混混,我等不妨報官就是。”

    那竹記夥計在等著寧毅的表態,寧毅點了點頭:“讓他們砸,不過也不用報官了,隨他們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隨後也點頭道:“確實,若是報官,對方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也是麻煩……”

    他是聰明人,一說就懂,寧毅也讚許地微微點頭。目光望著那竹記酒樓,對那夥計低聲道:“你去讓人都出來,避開一點,免得被打傷了。”

    在京中已經被人欺負到這個程度,宋永平、蘇文方都不免心中憋悶,望著不遠處的酒樓,在宋永平看來,寧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時,道路那頭便有一隊衙役過來,迅速朝竹記樓中衝了過去。

    宋永平隻以為這是對方的後手,眉頭蹙得更緊,隻聽得那邊有人喊:“將鬧事的抓起來!”鬧事的似乎還要辯解,然後便劈劈啪啪的被打了一頓,待到有人被拖出來時,宋永平才發現,這些衙役居然是真的在對鬧事混混下手,他隨即看見另外有些人朝街道對麵衝過去,上了樓拿人。樓中傳出聲音來:“你們幹什麼!我爹是高俅你們是什麼人”竟是高沐恩被拿下了。

    宋永平等人看得迷惑,道路那邊,一名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朝這邊走了過來,先是往寧毅拱了拱手,隨後也向宋永平、蘇文方示意般的拱手。寧毅拱手以禮,對方又走近一步,輕聲說了一句話。

    “鄙人太師府管事蔡啟,蔡太師邀先生過府一敘。”

    他話語不高,宋永平聽得還不怎麼清楚,寧毅道:“現在嗎?”

    對方點點頭,伸手示意,從道路那頭,便有馬車過來。寧毅點點頭,看看宋永平與蘇文方,道:“你們先吃飯。我出去一趟。”說完,舉步往那邊走去。

    蘇文方皺著眉頭,宋永平卻有些興奮,拉拉蘇文方衣角:“蔡太師,看來蔡太師也看重姐夫才學,這下倒是有轉機了,就算有事,也可左右逢源……”

    蘇文方卻沒有說話,也在此時,一匹奔馬從身邊衝了過去,馬上騎士的穿著看來便是竹記的衣裳。

    奔馬在寧毅身邊被騎士用力勒住,將眾人嚇了一跳,然後他們看見馬上騎士翻身下來,給了寧毅一個小小的紙筒。寧毅將裏麵的信函抽了出來,打開看了一眼。

    長街混亂,被押出來的混混還在掙紮、往前走,高沐恩在那邊大吵大嚷,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漫漫的天光都收了起來。

    寧毅站在馬車邊看著手上的訊息,過得許久,他才抬了抬頭。

    “……寧先生、寧先生?”

    那黑袍中年人在旁邊說話,寧毅緩緩的轉過臉來,目光打量著他,深邃得像是淵海,要將人吞噬進去,下一刻,他像是無意識的說了一聲:“嗯?”

    然後他道:“……嗯。”

    他卷起函件,走上馬車。

    掀開車簾時,有風吹過去。

    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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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〇章 心至傷時難落淚 惡既深測猶天真(上)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燈籠燃燒的光芒,聲音從很遠的地方蔓延過來。這不知是夜晚的什麼時候了,寧毅從床上翻身起來,摸了摸脹痛的額頭。

    右相府,喪事的程序還在繼續,深夜的守靈並不冷清。三月初四,頭七。

    秦紹和已經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終於被宗翰攻破,守軍被迫陷入巷戰。雖然在這之前守城軍隊有做過大量的巷戰準備,然而苦守孤城數月,援兵未至,此時城牆已破,無法奪回,城內大量殘兵對於巷戰的意誌,也終於湮滅,此後並沒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於焉開始。

    此時,聚集了最後力量的守城軍隊仍舊做出了突圍。籍著軍隊的突圍,大量仍有餘力的民眾也開始逃散。然而這隻是最後的掙紮而已,女真人圍城四麵,經營許久,即便在這樣巨大的混亂中,能夠逃離者,十不存一,而在頂多一兩個時辰的逃生間隙過後,能夠出來的人,便再也沒有了。

    秦紹和是最後撤離的一批人,出城之後,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終在這天傍晚,於汾河畔被追兵圍堵殺死,他的首級被女真士兵帶回,懸於已成地獄景象的太原城頭。

    作為密偵司的人,寧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細節。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後,城內本就混亂,秦紹和帶領親衛抵抗、巷戰廝殺,他已存死誌,衝鋒在前,到出城時,身上已受了多處刀傷,渾身浴血。一路輾轉逃至汾河畔。他還令身邊人拖著大旗,目的是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讓有可能逃走之人盡量分頭逃散。

    秦紹和最終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準備了船隻順水而下,以魚叉、漁網將秦紹和拖上船。試圖活捉。秦紹和一條腿被長魚叉洞穿。仍舊拚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亂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揮刀殺死,女真士兵將他的人頭砍下,然後將他的屍體剁成數塊,扔進了河裏。

    秦紹和在太原期間,身邊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時已懷有他的骨肉。突圍之中。他將對方交由另一支突圍隊伍帶走,後來這支隊伍遭遇截殺被打散,那小妾也沒了下落,此時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頻暫時失蹤,成舟海正在回來京城的途中。

    這零零總總的訊息令人頭痛,秦府的氣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紹謙幾度欲去北方。要將大哥的人頭接回來,或者至少將他的骨肉接回來。被強抑傷心的秦嗣源嚴詞教訓了幾頓。下午的時候,寧毅陪他喝了一場酒,此時醒來,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門出去,越過院牆,秦府一側的夜空中,有光芒彌漫,一些民眾自發的吊唁也還在繼續。

    在竹記這兩天的宣傳下,秦紹和在一定範圍內已成英雄。寧毅揉了揉額頭,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時刻,北去千裏的太原城裏,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殺還在繼續,而秦紹和的人頭,還掛在那城牆上,被風吹雨淋。

    頭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來……

    ****************

    “砰”的一聲,銅錢準確掉入酒杯杯口裏,濺起了水花,礬樓之上,姓龍的男子哈哈笑起來。

    “龍公子玩這個好厲害啊,再這樣下去,人家都不敢來了。”旁邊的女子目光幽怨,嬌嗔起來,但隨後,還是在對方的笑聲中,將酒杯裏的酒喝了。

    此時,樓下隱約傳來一陣人聲。

    “……自然要痛飲這些金狗的血”

    隨後有人呼應著。

    那姓龍的男子麵色淡了下來,拿起酒杯,最終歎了口氣。旁邊的花魁道:“龍公子也在為太原之事傷心吧?”

    “……國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說了一句,然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自然是……有些感懷的。”

    “妾身也細細聽了太原之事,方才龍公子在下麵,也聽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斥罵顯得嬌柔,但其中的情緒,卻是真的。旁邊的龍公子拿著酒杯,此時卻在手中微微轉了轉,不置可否。

    此時這位來了礬樓幾次的龍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勝軍的救援被擊潰,陳彥殊身死,太原淪陷,這一係列的事情,都讓他感到剮心之痛。幾天以來,朝堂、民間都在議論此事,尤其民間,在陳東等人的煽動下,幾度掀起了大規模的請願。周喆微服出來時,街頭也正在流傳有關太原的各種事情,同時,一些說書人的口中,正在將秦紹和的慘烈死亡,英雄般的渲染出來。

    但對於這事,旁人或被煽動,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記好算計,這類煽動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練!

    不過,那寧立恒旁門左道之法層出不窮,對他來說,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

    反正,時局危殆之際,小醜總也有小醜的用法!

    轉著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隨意問道:“對了,我過來時,曾隨口問了一下,聽聞那位師師姑娘又不在,她去哪裏了?”

    “龍公子原來想找師師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隻是礬樓之中,最為才貌雙全的幾位此時都在,她卻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罷了。”

    “師師姐去相府那邊了。”身邊的女子並不惱,又來給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頭七,有許多人去相府旁為其守靈,下午時媽媽說,便讓師師姐代我們走一趟。我等是風塵女子,也唯有這點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時,師師姐還去過城頭幫忙呢,我們都挺佩服她。龍公子之前見過師師姐麼?”

    “雖身處風塵,仍舊可憂心國事,紀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轉,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牆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見過了李師師,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幾次過來,本想見見。但每次都未見到。看來,龍某與紀姑娘更有緣分。”事實上,他身邊這位女子名叫紀煙蘿,乃是礬樓正當紅的花魁,比起稍稍過時的李師師來,更為甜美可人。在這個概念上,見不到李師師。倒也算不上什麼遺憾的事情了。

    那紀煙蘿嫣然一笑。又與他說了兩句,周喆才微微皺眉:“隻是,秦紹和一方大員,靈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雖有名聲,她今日進得去嗎?”

    “呃,這個……煙蘿也不清楚,哦。以前聽說,師師姐與相府還是有些關係的。”她這樣說著。旋又一笑,“其實,煙蘿覺得,對這樣的大英雄,咱們守靈盡心,過去了,心也就算是盡到了。進不進去,其實也無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卻是微微輕哼。他一來想到太原民眾此時仍被屠殺,秦嗣源那邊玩些小手段將秦紹和塑造成大英雄,實在可恨,另一方麵又想起來,李師師正是與那寧毅關係好,寧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帶她進去,說是守靈,實際上或許算是相會吧。

    這兩個念頭都是一閃而過,在他的心中,卻也不知道哪個更輕些,哪個重些。

    ***************

    隻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時卻是估錯了。

    雖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靈吊唁,李師師並未通過寧毅請求進入靈堂。這一晚,她與其餘一些守靈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側燃了些香燭,然後默默地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寧毅,也並不知道師師這一晚到過這裏。

    穿過秦府後院的廊道,寧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彙聚的院子。

    這一夜為秦紹和的守靈,有不少秦家親朋、子嗣的參與,至於作為秦紹和長輩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寧毅雖不算長輩,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與秦家親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後院休息、停留。

    由於還未過子夜,白天在這裏的堯祖年、覺明等人尚未回去,聞人不二也在這裏陪他們說話。秦紹和乃秦家長子,秦嗣源的衣缽傳人,要說堯祖年、覺明等人是看著他長大的也不為過,死訊傳來,眾人盡皆傷感,隻是到得此時,第一波的情緒,也漸漸的開始沉澱了。

    而配合著秦府眼下的局勢,這沉澱,隻會讓人更感傷懷。

    秦紹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經年邁,長子死訊傳來,傷心病倒,秦嗣源偶爾無事便陪在那邊。寧毅與堯祖年等人說了一會兒話後,秦嗣源方才過來,這些時日的變故、乃至於長子的死,在眼下看來都並未讓他變得更加憔悴和蒼老,他的目光依舊有神,隻是失去了熱情,顯得平靜而深邃。

    “紹謙的事情,多虧立恒與不二了,你們在,他也好受一點。隻是聽說立恒飲酒過度了,我讓丫鬟準備了參茶,待會立恒喝一點……”

    略略寒暄一陣,眾人都在房間裏落座,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動靜聲。對於外麵街道上主動過來為秦紹和吊唁的人,秦嗣源也對寧毅表示了感謝,這兩三天的時間,竹記不遺餘力的宣傳,方才組織起了這麼個事情。

    寧毅卻是搖了搖頭:“逝者已矣,秦兄對此事,想必不會太在乎。隻是外麵輿論紛紜,我不過是……找到個可說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難以邀功。”

    秦嗣源也搖頭:“無論如何,過來看他的那些人,總是真心的,他既去了,收這一份真心,或也有些許安慰……另外,於太原尋那占梅的下落,也是立恒手下之人反應迅速,若能找到……那便好了。”

    老人話語簡短,寧毅也點了點頭。其實,雖然寧毅派去的人正在尋找,並未找到,又有什麼可安慰的。眾人沉默片刻,覺明道:“希望此事過後,宮裏能有些顧忌吧。”

    堯祖年也點了點頭。

    雖然要動秦家的消息是從宮中傳出來,蔡京等人似乎也擺好了架勢,但此時秦家出了個殉國的英雄,旁邊手上或許便要緩緩。對秦嗣源下手,總也要顧忌許多,這也是寧毅宣傳的目的之一。

    眾人隨後說了幾句活躍氣氛的閑話,覺明那邊笑起來:“聽聞昨日王黼又派人找了立恒?”

    寧毅神態平靜,嘴角露出一絲嘲笑:“過幾日參加晚宴。”

    “左右逢源哪。”堯祖年微微的笑了起來,“老夫年少之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候。”隨後又道:“老秦哪,你也是吧。”

    雖然眼底哀戚,但秦嗣源此時也笑了笑:“是啊,少年得意之時,幾十年了。當時的宰相是候慶高侯大人,對我提攜頗多……”

    他們都是當世人傑,年輕之時便暫露頭角,對這類事情經曆過,也早已見慣了,隻是隨著身份地位漸高,這類事情便終於少起來。一旁的聞人不二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蔡太師與立恒說了些什麼。”

    “坐而論道,私下拉攏唄。”寧毅並不避諱,他望了望秦嗣源。事實上,當時寧毅剛剛收到太原淪陷的消息,去到太師府,蔡京也正好收到。事情撞在一起,氣氛微妙,蔡京說了一些話,寧毅也是跟秦嗣源轉達了的:“蔡太師說,秦相著書作文,煌煌高論,但一則那立論厘定規矩道理,為文人拿權,二則如今武朝風雨之秋,他又要為武人正名。這文人武人都要出頭,權力從哪裏來啊……大概這樣。”

    寧毅這話語說得平靜,秦嗣源目光不動,其餘人微微沉默,隨後聞人不二輕哼了一聲。再過得片刻,寧毅便也搖頭。

    “說句實在話,這次事了之後,若是相府不再,我要抽身了。”

    眾人挑了挑眉,覺明正坐起來:“抽身去哪?不留在京城了?”

    堯祖年也大為皺眉:“立恒大有可為,這便心灰意冷了?”

    武朝官場,起起伏伏的事情,常常都有。這一次雖然事情嚴重,對許多人來說,幾近錐心之痛,但即便老秦被罷官甚至被入罪,國難當前,年富力強又顯然被多方親睞的寧毅終究還是可以做許多事情的,因此,他說要走,堯祖年與覺明,反倒覺得可惜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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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一章 心至傷時難落淚 惡既深測猶天真(下)

   


     “立恒大有可為,這便心灰意冷了?”

    想要離開的事情,寧毅先前未曾與眾人說,到得此時開口,堯祖年、覺明、聞人不二等人都感有些錯愕。

    秦府的幾人之中,堯祖年年事已高,見慣了宦海沉浮,覺明出家前乃是皇族,他明麵上本就做的是居中牽線說和的富貴閑人,這次就算局勢動蕩,他總也可以閑回去,頂多以後謹慎做人,不能發揮餘熱,但既為周家人,對這個朝廷,總是放棄不了的。而聞人不二,他乃是秦嗣源親傳的弟子之一,牽扯太深,來策反他的人,則並不多。

    相對而言,寧毅周旋的空間,要大得多了。童貫、蔡京先後示好,此時縱然受些閑氣,接下來天下也都可去得。秦家的事業雖然受到打壓,但當次危時,總不至於說受了挫折,就不幹了。

    當然,官場這麼多年,受了挫折就不幹的年輕人大家見得也多。隻是寧毅本領既大,心性也與常人不同,他要抽身,便讓人覺得可惜起來。

    寧毅卻搖了搖頭:“早先,看傳奇誌怪小說,曾看到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揚州妓院的小混混,到了京城,做了一番為國為民的大事的事情……”

    此時外間守靈,皆是悲傷的氣氛,幾人心情憤懣,但既然坐在這裏說話聊天,偶爾也還有一兩個笑容,寧毅的笑容中也帶著些許嘲諷和疲累,眾人等他說下去,他頓了頓。

    “……說這小混混啊,在揚州就是個偷奸耍滑的家夥,最喜歡聽說書,愛慕書中綠林豪傑的事跡,一日,倒真讓他遇上綠林反賊了……”

    寧毅語氣平淡地將那故事說出來,自然也隻是大概,說那小混混與反賊糾纏。隨後竟拜了把子,反賊雖看他不起,最後卻也將小混混帶來京城,目的是為了在京城與人碰頭舉事。誰知陰差陽錯,又遇上了宮裏出來的深藏不露的老太監。

    “……如此這般,他替了那小太監的身份,老太監眼睛既瞎,倒也識不破他。他在宮中日日盤算著怎麼出去。但宮禁森嚴,哪有那麼簡單……到得有一日,宮中的管事太監讓他去打掃書房,就看到十幾個小太監一塊打架的事情……”

    “……陰差陽錯,他便與小皇帝,成了兄弟一般的情誼。後來有小皇帝撐腰,大殺四方,便無往而不利了……”

    他這故事說得簡單,眾人聽到這裏,便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堯祖年道:“這故事之想法。倒也是有趣。”覺明笑道:“那也沒有這麼簡單的,曆來皇家之中,情誼如兄弟,甚至更甚兄弟者,也不是沒有……嘿,若要更妥帖些,似漢代董賢那般,若有大誌,說不定能做下一番事業。”

    覺明後半段笑得有些輕率,漢代董賢。便是斷袖分桃中斷袖一詞的主角。說漢哀帝喜歡於他,榮寵有加,兩人形影不離,同床共枕。一日哀帝醒來有事,卻發現自己的衣袖被對方壓住了,他擔心抽走衣袖會打擾愛人睡覺,便用刀將衣袖割斷。除此之外,漢哀帝對董賢各種封賞無數,甚至對董賢說:“吾欲法堯禪舜。何如?”連皇帝的位子,都想要給他。

    哀帝駕崩後數年,王莽便篡位了。

    覺明說得狹促,似堯祖年、聞人等人,也微微笑了笑。

    寧毅也笑:“隻是,若成事都得如此,那做起事來,也沒什麼意思了。”

    幾人沉默片刻,堯祖年看看秦嗣源:“陛下即位當年,對老秦其實也是一般的重視榮寵,否則,也難有伐遼定計。”

    堯祖年說起這事,秦嗣源也微微歎了口氣:“其實,當年陛下剛剛即位,欲振作奮發,老夫行事常有堅決之處,故而對了陛下胃口罷了。此一時,彼一時。陛下心中,也有……也有更多的考量了。隻是,將諸位卷了進來,老夫卻未能洞悉聖意,致使步步出錯,紹和之歿,也算是……對老夫的懲戒了吧。”

    要以這樣的語氣說起秦紹和的死,老人後半段的語氣,也變得愈發艱難。堯祖年搖了搖頭:“陛下這幾年的心思……唉,誰也沒料到,須怪不得你。”

    “如今太原已失,女真人若再來,說這些也都晚了。”寧毅喝了一口參茶,“左右逢源之事便放一邊吧,我回江寧,或求些朋友照拂,再開竹記,做個富家翁、地頭蛇,或收起包袱,往更南的地方去。汴梁之事,不想再參合了,我雖不是小混混,卻是個入贅的,這天下之事,我盡力到這裏,也算是夠了。”

    “既是天下之事,立恒為天下之人,又能逃去哪裏。”堯祖年歎氣道,“異日女真若再來,立恒也知,必是生靈塗炭,就此歸去,蒼生何辜啊。此次事情雖讓人心寒齒冷,但我輩儒者,留在這裏,或能再搏一線生機。入贅隻是小事,脫了身份也不過隨意,立恒是大才,不當走的。”

    “阿彌陀佛。”覺明也道,“此次事情過後,和尚在京城,再難起到什麼作用了。立恒卻不同,和尚倒也想請立恒三思,就此走了,京城難逃大禍。”

    “我便是在,怕京城也難逃大禍啊,這是武朝的大禍,何止京城呢。”

    “總是多一份力氣,先前立恒說,北上做事,乃是見人淒慘,為了心中惻隱之心。你這一去,惻隱之心如何安撫。”

    “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我固有惻隱之心,但那也隻是我一人惻隱。實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武朝幾千萬人,真要遭了屠殺屠戮,那也是幾千萬人一同的孽與業,外逆來時,要的是幾千萬人一同的反抗。我已盡力了,京城蔡、童之輩不可信,女真人若下到長江以北,我自也會反抗,至於幾千萬人要死了,那就讓他們死吧。”

    覺明皺了皺眉:“可京中那些老人、女人、孩子,豈有反抗之力?”

    “然而天地不仁,豈因你是老人、女人、孩子。便放過了你?”寧毅目光不變,“我因身處其間,不得已出一份力,諸位也是如此。隻是諸位因天下蒼生而出力,我因一己惻隱而出力。就道理而言,無論老人、女人、孩子,身處這天地間,除了自己出力反抗。又哪有其它的方法保護自己,他們被侵犯,我心不安,但即便不安為止了。”

    隨後微微苦笑:“當然,主要指的,自然不是他們。幾十萬讀書人,百萬人的朝廷,做錯了事情,自然每個人都要挨打。那就打吧、逃吧……我已盡了力、也拚了命。或許傷時落下病根,此生也難好,如今局勢又是這樣,隻好逃了。再有死人,就算心中不忍,隻得當他們活該。”

    他言辭冷漠,眾人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覺明也歎了口氣:“阿彌陀佛。和尚倒是想起立恒在杭州的那些事了,雖似不近人情,但若人人皆有反抗之意。若人人真能懂這意思,天下也就能太平久安了。”

    寧毅笑起來:“覺明大師,你一口一個反抗,不像和尚啊。”

    “立恒心中想法。與我等不同。”堯祖年道將來若能著書立說,流傳下來,不失為一門大學問。”

    寧毅的說法雖然冷漠,但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豈是一般的庸人:一個人可以因為惻隱之心去救千萬人,但千萬人是不該等著一個人、幾個人去救的,否則死了隻是活該。這種概念背後透露出來的,又是何等昂然不屈的珍貴意誌。要說是天地不仁的真意,也不為過了。

    他原就是不欠這蒼生什麼的。

    寧毅搖了搖頭:“著述什麼的,是你們的事情了。去了南麵,我再運作竹記,書坊私塾之類的,倒是有興趣辦一辦,相爺的那套書,我會印下去,年公、大師若有什麼著述,也可讓我賺些銀子。其實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走了,諸位退了,焉知其他人不能將他撐起來。我等或許也太自大了一點。”

    “惟願如此。”堯祖年笑道,“到時候,即便隻做個閑散家翁,心也能安了。”

    “隻是京城局勢仍未明了,立恒要退,怕也不容易啊。”覺明叮囑道,“被蔡太師童王爺他們看重,如今想退,也不會簡單,立恒心中有數才好。”

    “我知道的。”

    “若是此事成實,我等還有餘力,自然也要幫上立恒一幫。”覺明道,“也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隻要保重,他日必有再見之期的。”

    他們又為著這些事情那些事情聊了一會兒。官場沉浮、權力跌宕,令人嗟歎,但對於大人物來說,也總是常事。有秦紹和的死,秦家當不至於被咄咄相逼,接下來,就算秦嗣源被罷有指責,總有再起之機。而就算不能再起了,眼下除了接受和消化此事,又能怎樣?罵幾句上命不公、朝堂黑暗,借酒澆愁,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畢竟眼下不是權臣可當道的年歲,朝堂之上勢力眾多,皇帝若是要奪蔡京的位子,蔡京也隻能是看著,受著罷了。

    這天祭奠完秦紹和,天色已經微微亮了,寧毅回到竹記當中,坐在樓頂上,回想了他這一路過來的事情。從景翰七年的春天來到這個時代,到得如今,剛剛是七個年頭,從一個外來者到逐漸深入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氣息其實也在滲入他的身體。

    從江寧到杭州,從錢希文到周侗,他因為惻隱之心而北上,原也想過,做些事情,事若不可為,便抽身離開。以他對於社會黑暗的認識,對於會受到怎樣的阻力,並非沒有心理預期。但身在期間時,總是忍不住想要做得更多更好,為此,他在許多時候,確實是擺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想要殺出一條路來。而事實上,這已經是對比他最初想法遠遠過界的行為了。

    在最初的打算裏,他想要做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危及到家人的,同時,也絕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一切真能做到,那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回想這些,他每每想起上一世時,他搞砸了的那個開發區,曾經光明的立意,最終扭曲了他的路途。在這裏,他自然有用許多非常手段,但至少道路並未彎過。即便寫下來,也足可告慰後人了。

    如果能夠做到,那真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當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雲竹要做事時,他叮囑雲竹不忘初心,如今回頭看看,既然已走不動了,放手也罷。其實早在幾年前,他以旁觀者的心態推算這些事情時,也早已想過這樣的結果了。隻是處事越深,越容易忘記那些清醒的告誡。

    隻是答應紅提的事情尚未做到以後再做就是。

    至於這邊,靖康就靖康吧……

    一方失勢,接下來,等待著皇帝與朝堂上的奪權紛爭,接下來的事情複雜,但方向卻是定了的。相府或有些自保的動作,但整個局麵,都不會讓人好受,對於這些,寧毅等人心中都已有數,他需要做的,也是在密偵司與竹記的剝離期間,盡量保存下竹記當中真正有用的一部分。

    既然已經決定離開,或許便不是太難。

    他是如此估計的。

    曆史發展如滔滔大流,若從事後往事前看,如果此時的一切真如寧毅、秦嗣源等人的推想,或許在這之後,金人仍會再來,乃至於更之後,蒙古仍會興起,那位名為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魔頭,仍將馭鐵騎揮長戈,橫掃天下,生靈塗炭,但在這期間,武朝的命運,或許仍會有些許的不同,或是延長數年的性命,或是建立抵抗的基礎。

    然而縱然大潮不改,總有朵朵意外的浪花自洪流之中撞擊、升起。在這一年的三四月間,隨著局勢的發展下去,種種事情的出現,還是讓人感到有些心驚肉跳。而一如相府意氣風發時皇帝意向的陡然轉變帶來的錯愕,當某些惡念的端倪頻繁出現時,寧毅等人才驟然發現,那惡念竟已黑得如此深沉,他們之前的估測,竟還是過分的簡單了。

    海浪拍上礁石。水流轟然分開。

    那一刻,夕陽如此的絢爛。而後便是鐵蹄縱踏,長戈漫舞,修羅廝殺,蒼龍濺血,業火延燒,人間千萬生靈淪入地獄的漫漫長夜……

    那最後一抹陽光的消逝,是從這個錯估裏開始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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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二章 一腔熱血,半縷忠魂,說與野狗聽(上)
  

   


     ps:看這章時聽聽《精忠報國》,也許是很奇特的感覺。∈↗,

    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陰沉的春雨降臨龍城太原。

    閃電偶爾劃過時,顯出這座殘城在夜幕下坍圮與嶙峋的身軀,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體仍舊顯得焦黑。在這之前,女真人在城內放火屠殺的痕跡濃重得無法褪去,為了保證城內的所有人都被找出來,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過後,仍舊一條街一條街的放火燒蕩了全城,廢墟中觸目所及屍體累累,護城河、廣場、集市、每一處的井口、房舍各處,皆是淒慘的死狀。死屍彙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屍臭、彌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詩人歌者,可能會說,此時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過去,在洗滌這人間的罪惡。

    但實際上並不是的。

    雁門關,大量衣衫襤褸、如同豬狗一般被驅趕的奴隸正在從關口過去,偶爾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揮起皮鞭喝罵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殺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過後,能夠從那座殘城裏抓到的俘虜,已經不如預期的那般多。但沒有關係,從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達起,太原對於宗翰宗望來說,就隻是用於緩解軍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細已經探明,太原已毀,他日再來,何愁奴隸不多。

    十天的屠殺過後,太原城內原本幸存下來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萬人,在經曆過慘無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後,被驅趕往北方。這些人多是女子。年輕貌美的在城內之時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體稍差的已然死了,撐下來的,或被士兵驅趕,或被綁縛在北歸的牛羊車馬上,一路之上。受盡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盡淩辱的屍體被隊伍扔在路上。

    就算僥幸撐過了雁門關的,等待他們的,也隻是無窮無盡的折磨和屈辱。他們大多在此後的一年內死去了,在離開雁門關後,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幾乎沒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離太原百餘裏外。名叫同福的小鎮,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來,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鎮,到得同福鎮這邊,烈度才稍稍變低。大雪封山之時,小鎮上的居民躲在城內瑟瑟發抖地度過了一個冬天,此時天氣已經轉暖,但南來北往的商旅仍舊沒有。因著城內的居民還得出去務農砍柴、收些春日裏的山果充饑,因此小鎮城內還是小心地開了半邊。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著不多的進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殺,怕的是他們屠盡太原後不甘心,再殺個回馬槍,那就真的生靈塗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見城外的幾個鎮民匆匆而來,掩著口鼻似乎在躲避著什麼。那士兵嚇了一跳,幾欲關閉城們,待到鎮民近了,才聽得他們說:“那邊……有個怪人……”

    “不知道是什麼人,怕是綠林好漢……”

    “臭死了……背著屍體……”

    雨天裏背著屍體走?這是瘋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顫。但由於隻是一人過來,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長槍在那兒等著,過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從雨裏來了。

    那身影騎馬,步伐不快,馬上漢子披著黑鬥篷,身上衣衫襤褸,顯然受了傷,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後則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裝了些什麼。仔細嗅嗅,在小雨裏,空氣中也隱約散發著臭氣。他看不清那人樣貌,隻隱隱覺得猶如鬼怪一般。壯了壯膽,方才說話。

    “你是何人,從哪裏來!”

    “綠林人,自太原來。”那身影在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見他拱手說了這句話。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驚,“太原早已淪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後是什麼”

    “在下並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軍已後撤,我、我護送東西過來……”

    “什麼……你等等,不許往前了!”

    “人頭。”那人有些虛弱地回答了一句,聽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馬的腳步,然後身體從馬上下來。他背著黑色包袱駐足在那兒,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個頭來,頗為魁梧,隻是身上衣衫襤褸,那襤褸的衣衫是被銳器所傷,身體之中,也紮著表麵汙穢的繃帶。

    此時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頭來看他的樣子,聽得他說人頭二字,俱是一驚。他們位於女真人隨時可來的邊緣地帶,早已擔驚受怕,隨後,見那人將包裹緩緩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時,懸於城門之首級。女真大軍北撤,我去取了過來,一路南下。隻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雖少,我仍然被幾人發現,這一路廝殺過來……”

    他身體虛弱,隻為解釋自己的傷勢,然而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所有人都在往遠處看,那士兵手中長矛也握得緊了幾分,將黑衣漢子逼得後退了一步。他微微頓了頓,包裹輕輕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殺死,你們若怕,我不進城,隻是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將麵前的包裹打開了,伸手過去,捧起一團看來不光沾滿粘液,還汙穢難辨的東西,緩緩地放在城門前,隨後又捧起一顆,輕輕放下。

    這些人早被殺死,人頭懸在太原城門上,風吹日曬,也早已開始腐爛。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離,此時打開,惡臭難言,然而一顆顆猙獰的人頭擺在那裏,竟像是有懾人的魔力。士兵退後了一步,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幕。

    “……這些人,皆是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義士,我傷勢不輕,不能再送,就此勞煩諸位了。忠臣熱血。但求不令他們化為……野鬼孤魂。”

    那人緩緩說完,終於站起身來,抱了抱拳,隨即隨後幾步,上馬離開了。

    同福鎮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來。擺在那裏的人頭一共七顆,長時間的腐爛使得他們臉上的皮肉皆已糜爛,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沒有人再認得出他們誰是誰,隻餘下一隻隻空洞可怖的眼眶,麵對城門,隻隻向南。

    過了許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頭的義士。

    *****************

    汴梁城外軍營。陰天。

    營地裏的一塊地方,數百軍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齊如一,伴隨著這虎虎生風的刀光而來的,是聽著頗為另類的歌聲。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在這另類的歌聲裏,寧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一片演練,在演練場地的周圍,不少軍人也都圍了過來,大家都在跟著歌聲應和。寧毅許久沒來了。大夥兒都頗為興奮。

    他倒也沒想過這樣的歌聲會在軍營裏傳起來。並且,此時聽來,心情也頗為複雜。

    當初在夏村之時,他們曾考慮過找幾首慷慨的軍歌,這是寧毅的提議。後來選擇過這一首。但自然,這種隨性的唱詞在眼下實在是有點小眾,他隻是給身邊的一些人聽過,後來流傳到高層的軍官裏,倒是想不到,隨後這相對通俗的歌聲,在軍營之中傳開了。

    眾人一麵唱一麵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隊都整齊劃一的停下,望著寧毅。寧毅也靜靜地望著他們,過得片刻,旁邊圍觀的隊列裏有個小校忍不住,舉手道:“報!寧先生,我有話想問!”

    寧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問吧。”

    “先生,秦將軍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來了!?”

    他這話一問,士兵群裏都嗡嗡的響起來,見寧毅沒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膽子道:“寧先生,我們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隨後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廝……”

    這話卻沒人敢接,眾人隻是看看那人,隨後道:“寧先生,若有什麼難處,你盡管說話!”

    “是啊,我等雖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與奸人同列”

    軍營之中群情洶湧,這段時間以來雖然武瑞營被規定在軍營裏每日操練不許外出,但是高層、中層乃至底層的軍官,大都在私下開會串聯,議論著京裏的消息。此時高層的軍官雖然覺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著,不去多管。寧毅站在那裏沉默了很久很久,眾人停止了詢問,氣氛便也壓抑下來。直到此時,寧毅才揮手叫來一個人,拿了張紙給他。

    “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給大家聽。”

    太原城淪陷,而後被屠殺的消息京中的人們早已知道,軍營之中當然也是知曉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後站在那兒,低頭大聲念起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內十日不封刀,其後,開始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女真人緊閉四方城門,自四麵……”

    密偵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線報要詳細,其中對於太原城內屠殺的順序,各種殺人的事件,能夠記錄的,或多或少給予了記錄,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強暴的女子如何,豬狗牛羊一般被趕往北麵的奴隸如何,屠殺之後的情景如何,都盡量平靜冷漠地記錄下來。眾人站在那兒,聽得頭皮發麻,有人牙齒已經咬起來。

    “歌是怎麼唱的?”寧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唱啊!”

    眾人愣了愣,寧毅陡然大吼出來:“唱”這裏都是飽受了訓練的士兵,隨後便開口唱出來:“狼煙起”隻是那調子分明低沉了許多,待唱到二十年縱橫間時,聲音更明顯傳低。寧毅手掌壓了壓:“停下來吧。”

    他吸了一口氣,轉身走上後方等待將領巡視的木頭台子,伸手抹了抹口鼻:“這首歌,不正規。一開始說要用的時候,我其實不喜歡,但想不到你們喜歡,那也是好事。但軍歌要有軍魂,也要講道理。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嘿,現在隻有恨欲狂,配得上你們了。但我希望你們記住這個感覺,我希望二十年後,你們都能堂堂正正的唱這首歌。”

    寧毅頓了頓:“至於秦將軍,他暫時不回來了,有其他人來接手你們,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興,但今天看到你們,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掃視了前方那些人,然後舉步離開。眾人之間頓時嘩然。寧毅身邊有軍官喊道:“全體立正”那些軍人都悚然而立。隻是在寧毅往前走時,更多的人又彙聚過來了,似乎要擋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當道,陛下不會不知!寧先生,不能扔下我們!叫秦將軍回來誰作梗殺誰”這聲音浩蕩而來,寧毅停了腳步,陡然喊道:“夠了”

    那聲音隨內力傳出,四方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我有我的事情,你們有你們的事情。現在我去做我的事,你們做你們的。”他如此說著,“那才是正理,你們不要在這裏效小女兒姿態,都給我讓開!”

    軍營之中,眾人緩緩讓開。待走到營地邊緣,看見不遠處那支仍舊整齊的隊伍與側麵的女子時,他才微微的朝對方點了點頭。

    紅提也點了點頭。

    天陰欲雨。

    隨著女真人撤離太原北歸的消息終於落實下來,汴梁城中,大量的變化終於開始了。

    第二天,譚稹麾下的武狀元羅勝舟正式接替秦嗣源位子,調任武勝軍,這隻是無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發罪己詔,也在同時下令嚴查和肅清此時的官員係統,京中群情振奮。

    知錯能改,此即為振作之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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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 20:46:35
第六三三章 一腔熱血,半縷忠魂,說與野狗聽(中)

  

   


     冬天的積雪已經完全融化,春雨瀟瀟灑灑,潤物無聲。

    三月中旬,隨著女真人終於自太原北撤,經曆了大量傷痛的國家也從這猝然而來的當頭一棒中醒過來了。汴梁城,政局上層的變化點點滴滴,猶如這春日裏解凍後的冰水,逐漸從涓涓細流彙成浩蕩江河,隨著皇帝的罪己詔下來,之前在醞釀中的種種變化、種種激勵,此時都在落實下來。

    在這場戰爭中的有功官員、軍隊,各種的封賞都已確定、落實。京城內外,對於眾多死者的優待和撫恤,也已經在樁樁件件地公布與實行下來。京城的官場動蕩又肅然,一些貪官汙吏,此時已經被查處出來,至少對於此時京城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學子來說,因為女真南下帶來的傷痛,武朝的朝廷,正在重新整肅和振作,樁樁件件的,令人欣慰和感動。

    政局的肅清,加上京城一整個冬天被圍,此時大量商販、南來北往的旅客湧入,一時間,整個京城中的氛圍,生機盎然。文人們依舊開詩會,主題大都變成了知恥後勇、奮發振作的精神,間中夾雜著抨擊女真人殘暴,猶如禽獸豬狗的控訴詩詞。也有些大文人洋洋灑灑、高屋建瓴地寫下文章,詳述人與畜生的區別,論證女真韃子性情野蠻,有悖天理人倫,遲早不得好死,在文人圈子裏流傳出來,也不免讓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讓人心甘情願地讚美此公此翁的詞鋒淩厲。

    這是普通人眼中的京城局勢,而在上層官場,明眼人都知道。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醞釀了許久,即將爆發開來。這是關係到守城戰中立下大功的臣子能否一步登天的大戰,一方是蔡京、是童貫、是王黼這些老勢力,另一方,是被皇帝重用數年後終於找到了最好機會的李、秦二相。一旦過去這道坎。兩位宰相的權力就將真正穩固下來,成為足以正麵硬抗蔡京、童貫的巨頭了。

    這風暴的醞釀,令得大量的官員都在私下活動,或求自保,或選擇站隊,即便是朝中小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響,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於和中、陳思豐便是這當中的兩人。

    作為師師的朋友,兩人的起點都不算太高,籍著家中的些許關係或是自行的經營走動,如今兩人一在戶部、一在吏部。任個小吏員,最近這段時間,不時的便被大量的政局內幕所包圍,其中倒也有關於寧毅的。

    京城之中,要說政局與民間的接軌點,往往便是如同礬樓一般的青樓楚館了。官員來到礬樓,偶爾透露些東西,再通過青樓的消息渠道傳入民間上層的富貴人家裏去。這些消息大多模棱兩可,有真有假,於、陳兩人偶爾也會過來一趟。說說這些事情。

    “……早兩日城外武瑞營,武狀元羅勝舟前去接手,不到一個時辰,受了重傷,灰溜溜的被趕出來了,如今兵部正在處理這件事。吏部也插手了。旁人不知道,我卻知道的。那武瑞營乃秦紹謙秦將軍麾下的部隊,立恒也身處其間……老實說啊。如此跟上頭對著幹,立恒那邊,也不聰明。”

    礬樓師師所在的小院裏,陳思豐壓低了聲音,正在說這件事。師師皺了皺眉,為他斟茶:“現在鬧出什麼問題了嗎?”

    “羅勝舟是譚稹的人,出了這等事情,譚大人的麵子怎麼可能掛得住。而且此時京城內外風聲都緊,尤其兵部一係,如今是重中之重了,出了這等事,一定是要嚴查的,武瑞營在守城時有大功,桀驁不馴,說不定童郡王都要被驚動。”

    於和中道:“立恒畢竟沒有官身,以往看他行事,有意氣任俠之風,此時難免有點不管不顧,唉,也是不好說的……”

    兩人平素與寧毅來往不多,雖然因為師師的緣故,說起來是兒時舊友,但實際上,寧毅在京中所接觸到的人物層次,他們是根本夠不上的。或者是第一才子的名聲,或者是與右相的來往,再或者擁有竹記這樣龐大的商貿體係。師師為的是心中執念,常與兩人來往,寧毅卻不是,如非必要,他連師師都不太找,就更別說於、陳二人了。因此,此時說起寧毅的麻煩,兩人心中或許反有些坐觀的態度,當然,惡意倒是沒有的。

    師師便問道:“那軍營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陳思豐搖了搖頭:“對那羅勝舟是怎樣受傷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師師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了,立恒雖與武瑞營有關係,他又不是真正的主官,哪裏會要他來擔如此之大的幹係。”

    他對於武瑞營的事情畢竟不是很清楚,說了可能與寧毅有關,待到仔細想想,眼下這關鍵時刻,寧毅又豈能掀動這麼大的事情。隨後幾人也就轉開話題,說起一些其他的八卦來,例如唐恪等主和派最近的活動,種師道似乎遭到了冷落,蔡京麾下大佬們的聚集等等等等。

    師師消息靈通,卻也不可能什麼事都知道,此時聽了武瑞營的事情,多少有些擔憂,她也不可能因為這事就去找寧毅問問。其後幾天,倒是從幾名將軍口中得知,武瑞營的事情已經得到解決,由童貫的親信李柄文親自接手了武瑞營,這一次,終於沒有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那羅勝舟重傷的事情,這期間倒也打聽到了。

    “……那羅勝舟乃是武狀元出身,自負武藝高強,去武瑞營時,想要以武力壓人,結果在軍中與人放對……第一陣兩人皆是赤手空拳,羅勝舟將對方打倒在地,第二陣卻是用的兵器,那武瑞營的士兵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哪裏是好惹的。說是兩邊換了一刀,都是重傷……”

    那過來的將領說起武瑞營的這事,雖然簡單。卻也是驚心動魄,隨後卻是出乎師師意料的補了一句:“至於你口中那寧毅,是竹記的那位吧,我倒是也聽說了一些事情。”

    “嗯?”師師瞪圓了眼睛。

    能夠在師師麵前表現,那將領便也頗為得意:“說那羅勝舟進了武瑞營後。雖然有些不知自量,最後落得灰頭土臉,但畢竟是譚大人倚重的親信,跟他過招的不過是區區一個小兵。姓羅的重傷之後,武瑞營是接不下了,他那一口氣。又哪裏咽得下去。兵部一係要以軍法將那小兵嚴辦,聽說羅勝舟也放出話來,定要那小兵性命。先前幾日,便是那竹記的寧立恒出麵奔走,找了不少關係。求爺爺告奶奶的,也拜托了幾位大人出麵,最終才將那小兵保下來……”

    “私下裏,也聽說那羅勝舟使了些手段,但到得如今,終究是未有成事。”那將領說著,“說起來,這位寧先生為了區區一個小兵。如此出麵奔走,最終將事情辦下來,有古代俠客之風。我也是頗為佩服的。此時童郡王已出麵接手,想必不會有更多的麻煩了。”

    對方的話是這樣說,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師師心中卻感到有些不妥。此時京中的形勢變化裏,左相李綱要上位,蔡京、童貫要阻止。是眾人議論得最多的事情。對於下層民眾來說,喜歡看到奸臣吃癟。忠臣上位的戲碼,李綱為相的幾年當中。性格正氣耿直,民間口碑頗佳,蔡京等人結黨營私,大夥兒都是心中清楚,這次的政治鬥爭裏,雖然傳出蔡、童等人要對付李相,但李綱堂堂正正的作風令得對方無處下口,朝堂之上雖然各種折子亂飛,但對於李綱的參劾是幾近於無的,旁人說起這事來,都覺得有些歡欣雀躍。

    李綱之後是種師道,越過種師道,秦嗣源的身影才出現在眾多人的眼中。秦家毀譽各半,唱盛與唱衰的都有,但總的來說,武瑞營於夏村迎擊郭藥師大勝,秦紹和太原殉國,這使得秦家目前來說還是相當為人看好的。可……既然如此看好,立恒要給個小兵出頭,為何會變得如此麻煩?

    她在京城的消息圈子裏這麼些年,早已有些秋風未動蟬已先覺的本領。每一次京裏的大事、黨爭、朝上的勾心鬥角,雖然不會第一時間就準確地反應在礬樓的消息係統裏,但在混亂而複雜的消息中,隻要有心,總能理出些這樣那樣的端倪來。

    其後兩三天,各種各樣的消息裏,她心中不安更甚。秦家在這次的女真南侵中,長子殉國,二公子眼下又被奪了兵權,莫非這次在這混亂漩渦中的一刀,竟要砍到右相府頭上?

    這天夜裏,她遇上媽媽李蘊,閑聊之中,卻聽得李媽媽說了一句:“寧立恒那織燕樓,還不如賣給我呢。”

    李師師愣了愣:“什麼?”

    寧毅創辦竹記,酒樓一間間的開過去,這織燕樓便是京裏的酒樓之一。李蘊看她一眼:“我倒也不是很清楚,隻是無意中聽人這樣說起,道那織燕樓似是抵給了別人,你既然都不知道,或是假的。嗯,你最近未去找他?”

    師師的目光疑惑,口中道:“他事情太忙,我也不可能老去尋他,況且礬樓與竹記……”她說到這裏,想起年初時李媽媽做的決定,對於竹記對於戰爭事跡的大肆宣傳和搜集,李媽媽並未讓礬樓配合,雖說也不阻止師師等人幫忙,但實際上,卻是有置身事外的態度的。想到這裏,師師望著她道:“媽媽,莫非你……早就猜到……”

    “猜到什麼?”李蘊眨了眨眼睛。

    “猜到……右相失勢……”

    “我哪裏知道。”李蘊遲疑了片刻,“不過,你也在猜這件事?我是最近才覺得風聲有些不對,若是真的,你那冤家便是在準備南撤抽身了……可惜啊,老身一直覺得他實在是個厲害角色。”

    師師沉默下來,李蘊看了她一會兒,安慰道:“你倒也不用想太多了,官場廝殺,哪有那麼簡單,不到最後誰也難說勝者是誰。那寧立恒知道內幕絕對比你我多,你若心中真是好奇,直接去找他問問便是,又有何難。”

    師師點了點頭。

    這天夜裏。她在房間中想著這件事情,各種思緒卻是紛至遝來。奇異的是,她在意的卻並非右相失勢,盤旋在腦海中的念頭,竟始終是李媽媽的那句“你那冤家便是在準備南撤抽身了”。若是在以往。李媽媽這樣說時,她自然有諸多的辦法嬌嗔回去,但到得此時,她忽然發現,她竟很在意這一點。

    他可能要走了?

    回想起來,與寧毅的重逢。直至現在,兩人之間的關係,其實都有些奇怪,細細咀嚼,甚至有些不真實的味道。他們說起來是舊識。但即便是年幼之時,也未曾有過多少接觸,重逢之後,一開始她將他當成沒有本領而入贅了的男子,後來逐漸發現其中的古怪,他詩詞寫得好,是江寧第一才子,性情也奇怪。相處起來,沒有與於和中、陳思豐在一塊的感覺。

    後來他來到京城,他去到山東。屠了梁山匪寇,配合右相府賑災,打擊了屯糧豪紳,他一直以來都被綠林人士追殺,卻無人能夠得逞,隨後女真南下。他出城赴戰場,最後九死一生。卻還做成了大事……她其實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有個這麼厲害的朋友,而忽然間。他可能要走了。

    這一切並不是沒有端倪,一直以來,他的性情是比較直接的,梁山的匪寇到他家中殺人,他直接過去,剿滅了梁山,綠林人來殺他,他毫不留情地殺回去,各地豪紳富商屯糧害人,勢力何其之大,他仍舊沒有絲毫畏懼,到得此次女真南侵,他也是迎著危險而上。前次見麵時,說起太原之事,他語氣之中,是有些沮喪的。到得此時,若是右相府真的失勢,他選擇離開,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可是忽然間……他要離開了……

    最近這段時間京中風雲變幻,一般人難以看得清楚,他顯然也是各處奔走,自元宵節後,兩人沒有見過麵。這天夜裏,她抱著被子,忽然間想到:他若是要離開了,會過來告訴自己一聲嗎?

    然後她覺得,他們的關係,並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

    靜謐的夜漸漸的過去了。

    當大量的人正在那混亂的漩渦外旁觀時,有一些人,在艱難的局麵裏苦苦掙紮。

    第二天是景翰十四年的三月十八,右相府中,各種樹木植物正抽出新的嫩綠的枝芽,花朵綻放,春意盎然。

    下午時分,大量的兵丁與宣旨的官員進了相府,由於朝中紛紜的指控與參劾、民間的物議洶洶,周喆不得已的讓三司同審秦嗣源在為相期間的一係列案子,以還他清白。

    在經過了些許的波折之後,武瑞營的指揮權已經被童貫一係接手過去。

    然後這一天,秦嗣源下獄。

    寧毅踏入相府之中時,右相府中,並不見太多哀戚的情緒。早幾日因為秦紹和的死訊而倒下的秦家老夫人此時主持著家中的事物,指揮著家中下人、親屬收拾東西,隨時準備離開,而在秦紹謙憤懣得想要鬧事的時候,也是這位平素慈和的老夫人拿著拐杖,聲色俱厲地喝止了他。

    為了阻止這一天的事態,要說右相府的幕僚們不作為也是不公平的,在察覺到危機到來的時候,包括寧毅在內的眾人,就已私下裏做了大量的事情,試圖改變它。但自從意識到這件事情發端來自高高在上的皇帝,對於事情的徒勞,眾人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包括那位老夫人也是。

    “……他(秦嗣源)的一生為國為民,問心無愧,如今皇帝讓他走,那我們也就走好了……武朝立國,不殺士大夫,他於國有功,他們總得放他一條生路。”

    那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是這樣說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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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21:22:47
第六三四章 一腔熱血,半縷忠魂,說與野狗聽(下)
  

   


     read;

    景翰十四年三月十八,秦嗣源下獄之後,一切出乎意料的急轉直下!

    風聲的變動,快得令人咋舌,並且,盡管在之前就做好了挨打的準備,當幾個關鍵的點忽然出現時,寧毅等人才真正嗅到不祥的端倪。

    在三月十八這天,當秦嗣源被以自證清白為名下獄的同時,有一個案子,也在眾人尚未察覺到的小地方,被人掀起來。

    那是時間追溯到兩年多以前,景翰十一年冬,荊湖南路衡山縣令唐沛崖的枉法受賄案。此時唐沛崖正在吏部交職,拿人之後立刻審問,過程不表,三月十九,這個案件延伸到堯祖年的長子堯紀淵身上。

    堯祖年是京城名宿,在汴梁一帶,也是家大業大,他於官場浸淫多年,從十八到十九這兩天,他一直在負責厘清秦嗣源的這個案子。十九這天上午,衙門派人去到堯家請堯紀淵時,還頗有禮貌,隻道稍稍問話便會任其回來,堯家人便沒能在第一時間通知堯祖年,待到堯祖年知道這事,已經是十九這天的晚上了。

    老人當即察覺到不對,他匆匆招來已經放回家的長子,詢問經過。同時,選擇通知了覺明、紀坤、寧毅。此時堯祖年、覺明兩人在高層官場上關係最多,紀坤對相府控製最多,寧毅則在市井以及吏員的觸手與眼目最多。

    在這之前,大夥兒都在估測這次皇帝動刀的範圍,理論上來說,如今正處於賞功的風口,也得給所有的官員一條生路和榜樣,秦嗣源問題再大,一捋到底就是最壞的結果。當然,怎麼捋是有個名頭的。但這件事弄出來,性質就不一樣了。

    幾人當即尋找關係往刑部、吏部伸手,與此同時,唐沛崖在刑部大牢自殺。留下了血書。而官麵上的文章,已經因為堯紀淵,與秦家接上了線。

    一條簡單的線已經連上,事情追溯往兩年前的賑災。秦嗣源以官府的力量維護商路。排開地方勢力的阻擋,令糧食進入各個災區。這中間要說沒有結黨的痕跡是不可能的,唐沛崖當晚留書自盡,要說證據尚不足,但在三月二十這天的早朝上。已有七本參奏的折子涉及此事,兩本拿出了一定的證據,隱約間,一個龐大犯罪網絡就開始出現。

    此時京中負責同審秦嗣源案件的本是三個人:知刑部事鄭司南,大理寺判湯劌,禦史台的田餘慶。鄭司南原本是秦嗣源的老下屬,湯劌也與秦家有舊,田餘慶在秦檜手下辦事,按說也是本家人,因為這樣的緣故。下獄秦嗣源大夥兒本以為是走個過場,審理之後就算有罪,也可輕拿輕放,頂多皇上不想讓秦嗣源再任實權右相,退下去便了,但這次七本折子裏,不光涉及到秦嗣源,同時巧妙地將鄭司南、湯劌兩人都給劃了進去。

    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帶了半套證據,七本折子雖然是不同的人上來。結合得卻頗為巧妙。三月二十這天的金鑾殿上氣氛肅殺,不少的大臣終於察覺到了不對,真正站出來試圖理智分析這幾本折子的大臣也是有的,唐恪便是其中之一:血書存疑。幾本參劾奏折似有串聯嫌疑,秦嗣源有大功於朝,不可令功臣寒心。周喆坐在龍椅上,目光平靜地望著唐恪,對他頗為滿意。

    “唐卿不愧是國之棟梁,大公無私。往日裏卿家與秦相素有爭執,此時卻是唐卿站出來為秦相說話。秦相忠直,朕何嚐不知,倒也不必如此謹慎了,女真之禍,朕已下罪己詔。這次之事,有問題,要查出來,還天下人一個公道,沒問題,要還秦相一個公道……這樣吧,鄭卿湯卿不妨先避避嫌,秦相之事,我另派兩人處理。這事事關重大,朕須派素有清名之人處斷,這樣吧……燕正燕卿家,你暫替湯卿署理此事,另有一人,唐卿啊,既然你最信秦相,朕也信你,便由你替鄭卿,為朕處理好此事吧……”

    這天下午,周喆召見了秦檜。

    “右相之事,三司同審,原本禦史台卿家是最合適的,這些年卿家任禦史中丞,忠直不二。朕未派這差事給你,你知道為什麼?”

    “臣須避嫌。”秦檜坦蕩答道。

    “是啊,卿須避嫌。”禦書房長桌後的周喆抬了抬頭,“但並非卿家所想的那般避嫌。”

    “臣不解。”

    “禦史台參劾天下官員,肅清吏治,你任禦史中丞,要的是大公無私。先不說右相並非你真的本家,就算是本家,朕信你,就得放你去審,否則,你早人頭不保,禦史中丞豈是人人都能當的?”

    秦檜躬身行禮,不卑不亢:“臣謝陛下信任。”

    “朕信任你,是因為你做的事情讓朕信任。朕說讓你避嫌,是因為右相若退,朕換你上去,這裏要避避嫌。也不好你剛剛審完右相,位子就讓你拿了,對吧。”

    秦檜遲疑了一下:“陛下,秦相素來為官端正,臣信他清白……”

    周喆擺了擺手:“官場之事,你不要給朕打馬虎眼,右相何人,朕何嚐不知道。他學問深,持身正,朕信,未曾結黨,唉……朕卻沒那麼多信心了。當然,此次審理,朕隻秉公,右相無事,國之大幸,若是有事,朕屬意在你和譚稹之間選一個頂上去。”

    “女真剛剛南侵,我朝當以振作軍力為第一要務,譚大人曾主兵事,可為右相。”

    “誰可為右相,朕心裏有數。”周喆看他一眼,“你很好,下去吧。”

    主審官換人的消息傳入相府後,右相府中,紀坤、聞人不二等人還有點樂觀:禦史台秦檜性情忠直,若加上唐恪,二比一,或許還有些轉機。堯祖年卻並不樂觀,他對於秦檜,有著更多的了解,信心卻是不足。三人之中,唐恪固然清廉持正,但坦白說,主和派這些年來受到打壓。唐恪這一係,基本上散沙一盤,在朝堂內除了清名之外,基本上就沒有什麼實質的影響力了。覺明正在皇室奔走。試圖扭轉上意,未曾過來。

    “這是要趕盡殺絕啊。”唯有寧毅愣了半晌,低聲說出這句話來,還有些心存僥幸的眾人看看他,都沉默下來。

    如同皇帝的新衣一般。這次事情的端倪已經露了這麼多,很多事情,大夥兒都已經有了極壞的猜測,心懷最後僥幸,不過人之常情。寧毅的這句話打破了這點,此時,外麵有人跑來通報,六扇門捕頭進入堯家,正式緝拿堯紀淵,堯祖年皺了皺眉:“讓他忍著。”隨後對眾人說道:“我去大牢見老秦。按最壞的可能來吧。”眾人隨即分散。

    右相府的反抗和活動。到此時才提升到隻求保命的程度,然而已經晚了。席卷京城的巨大變動,在周喆、蔡京、童貫、王黼各係的推動下,籍著京城賞功罰過、再度振作的積極之風,已經全麵鋪開。

    ***************

    常來礬樓的人,忽然換了不少。

    京城風聲鶴唳的時候,每每如此。來到風月之地的人群變化,往往意味著京城權力核心的轉變。這次的轉變是在一片大好而積極的讚譽中發生的,有人擊節而哥,也有人義憤填膺。

    “……真料不到。那當朝右相,竟是此等奸人!”

    “……朝廷尚未審結此事,可不要瞎說!”

    “哪有瞎說,如今每日裏下獄的是些什麼人。還用我來說麼……”

    “秦家大少可是在太原死節的義士”

    “太原城圍得鐵桶一般,跑不了也是真的,何況,即便是一家人,也難保忠奸便能一樣,你看太師父子。不也是不同路”

    “樓下說書的先前每日說那秦家大少,這兩日,可不是不說了”

    “右相結黨,可不遜蔡太師,而且此次守城,他趕人上城牆,指揮無方,令那些義士全葬身在了上麵,後來一句話不說,將屍體也全燒了,你說,哪有將人當人用過”

    “說這七虎,我看啊,他與……不,他就是最大的害人之虎”

    近來師師在礬樓之中,便每日裏聽到這樣的說話。

    她如今已經弄清楚了京中的大勢發展,右相一係已經從根基上被人撬起,開始垮塌了。樹倒猢猻散,牆倒便有眾人推,右相一係的官員頻頻被下獄,三司會審那邊,案子的牽扯則每天都在變大,雖還未形成定罪的形勢,但在眼下的情況裏,事情哪裏還跑得脫,隻是最後定罪的大小而已了。

    輿論開始轉向與朝廷那邊的風聲有關係,而竹記的說書人們,似乎也是受到了壓力,不再說起相府的事情了。早兩天似乎還傳出了說書人被打被抓的事情,竹記的生意開始出問題,這在商人圈子裏,不算是稀奇的新聞。

    但底層一係,似乎還在跟上方對抗,據說有幾個竹記的掌櫃被牽扯到這些事情的餘波裏,進了開封府的大牢,隨後竟又被挖了出來。師師知道是寧毅在背後奔走,她去找了他一次,沒找到,寧毅太忙了。

    李媽媽每每說起這事,語帶歎息:“怎麼總有這樣的事……”師師心中複雜,她知道寧毅那邊的生意正在瓦解,瓦解完了,就要走了。心中想著他什麼時候會來告辭,但寧毅終究未曾過來。

    時間到得三月二十七,這天在礬樓之中,大夥兒都在議論著李綱受封的事情,秦嗣源案子的事情,師師倒在樓中發現一個人,那人一襲藍衫,樣貌消瘦,似乎還有傷在身,不時咳嗽,師師對他有些印象,依稀記得這人原是相府幕僚,叫做成舟海的,他大概是約了人來礬樓談事情,可能也在為相府奔走。師師才發現他不久,便有人匆匆趕來,與那成舟海說了幾句話,成舟海便匆匆出去了。

    隨後也有人跟師師說了事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右相府中鬧出事情來了,刑部要拿秦家二公子下獄問罪。秦家老夫人擋住不許拿,兩邊鬧起來,要出大事了……”

    師師臉色一白:“一個不留?這做得……這做得……秦家畢竟於國有功啊……”

    “嘿,功過還不知道呢……”

    那人報完信便去看熱鬧,師師想了想,連忙也叫人駕車,趕去右相府。到得那邊時,周圍已經聚集許多人了,這次涉及到秦紹謙的是另一個案子,刑部主理,過來的乃是刑部的兩位總捕,帶了文書、捕快隊伍,卻被秦家老夫人擋在門外,此時叫了不少秦家子弟、親朋手拉手在門口擋住,成舟海也已經趕了過去,兩邊正在說話協商,偶爾年輕人與捕快也會對罵幾句。

    往日裏秦府何其權重,但有事情,說句話也就解決了,此時弄成這個樣子,給人的感覺便隻有權勢離散的淒涼,縱然秦嗣源尚未問罪,頹喪之感已經出來了。秦府之中,秦紹謙似乎鬧著要出來,堵住門口的老夫人拿拐杖打他:“你給我回去你給我回去你出來我立刻死了”

    總捕鐵天鷹在外頭喊:“老夫人,此乃國法,非你如此便能抵擋”

    外圍的一些捕快低聲道:“哼,權大勢大慣了,便不講道理呢……”

    人群裏隨後也有人如此義憤填膺,竊竊私語。府門那邊,卻見人群有點推推搡搡起來,那成舟海擋在前方說道:“秦紹和秦公子在太原被金狗分屍殉國,如今屍骨未寒,二公子曾在城外率軍大破怨軍,既是英雄,也是相爺唯一血脈。成某在太原九死一生,剛剛回來,爾等欲滅功臣滿門,不妨從成某身上踏過去。”

    那鐵天鷹道:“功便是功過便是過,豈能混為一談。本人此次隻為請秦公子過去分辨清楚,未說便要將其入罪,爾等如此阻撓,是心虛麼?而且,秦紹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國,太原被女真人屠殺,幾乎無人幸存,你又是如何回來,你貪生怕死……”

    “貪生怕死”那成舟海大喝一聲,撕開了上衣,消瘦的身體上密密麻麻的還都是繃帶,他將繃帶往外撕,“爾等知道太原是何等情形,四麵無援!糧草不足!女真人強攻時,我等為求殺敵,糧食隻給士兵吃,我是官員,每日裏吃的糠粉都是減半的,我傷未痊愈,捕頭,你看看這傷是否是貪生怕死來的”

    右相府門外成舟海的這番做派令得鐵天鷹有些呐呐無言,李師師卻是明白,若是秦紹謙乃是另起一案,或許就還不大,京中總有些官員可以插手,右相府的人此時必然還在四處行動奔走,要將這次案件壓回去,隻是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趕來,又能否有些成效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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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三五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上)

    長街之上的吵嚷還在繼續,成舟海以及秦紹俞等秦家子弟擋住了過來的捕快,柱著枴杖的老太太則更是顫巍巍的擋在門口。有成舟海帶著傷痛一陣阻攔,鐵天鷹一時間也不好用強,但他是帶著刑部手令來拿人的,天生便帶有正義性,話語之中以退為進,說得也是慷慨激昂。

    「……我知你在太原英勇,我也知秦紹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國。然而,兄長殉國,家人便能罔顧國法了?爾等便是這樣擋著,他遲早也得出來!秦紹謙,我敬你是英雄,你既是男兒,心懷坦蕩,便該自己從裡面走出來,咱們到刑部去一一分說」

    這番話帶動了不少圍觀之人的應和,他手下的一眾捕快也在添油加醋,人群中便聽得有人喊:「是啊。」

    「有罪無罪,去刑部怕什麼!」

    「是清白的就當去說清楚……」

    這些說話之人多是百姓,女真圍城之後,眾人家中、身邊多有去世者,性情也大都變得激憤起來,此時見秦紹謙連刑部都不敢去,這哪裡還不是枉法的證據,分明心虛。過得片刻,竟有人指著秦家老夫人罵起來。

    「……老虔婆,以為家中當官便可一手遮天麼,擋著公人不許進出,死了也好!」

    「是啊是啊,當京城是她家開的了……」

    「秦家本就跋扈慣了……」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不一會兒,就變得群情洶湧起來。那老婦人站在相府門口,手柱著枴杖一言不發。但手上明顯是在顫抖。但聽秦府門後傳出男子的聲音來:「母親!我便遂了他們……」

    隨著那聲音,秦紹謙便要走出來。他身材魁梧結實,雖然瞎了一隻眼睛,以牛皮罩住,只更顯身上沉穩煞氣。然而他的腳步才要往外跨。老婦人便回頭拿枴杖打過去:「你不許出來」

    鐵天鷹在外面喊:「好,秦紹謙你是條漢子!」

    成舟海回過頭來咳了兩句:「回去!回去!」

    前幾次秦紹謙見母親情緒激動,總被打回去。此時他只是受著那棍子,口中喝道:「我去了刑部他們一時也不能拿我如何!能說清的,自能說清!若說不清,我遲早是死!母親」

    「你回去!」

    「我不可丟了秦家聲名」

    人群中有人喊:「你秦家還有聲名。有聲名的大公子已經死了,他跟你們不是一路人!」

    秦紹謙虎目圓睜,往這邊人群裡掃過來,他僅剩的那隻眼睛已經充血赤紅,沉聲道:「我在城外拚命。救下一城……」他或許想說一城畜生,但終於沒有出口。老夫人在前方攔住他:「你回去,你不回去我死在你面前」

    「娘」秦紹謙看著母親,大喊了句。

    「他們總得留我秦家一人活命」

    到得此時,秦紹謙站在那裡沒法回去,老夫人也只是擋住他,柱著枴杖。其實秦嗣源雖已下獄,極刑不過流三千里。但以秦嗣源的年紀,流放與死何異,秦紹謙卻只是武人。進去刑部,事情可以小可以大,他在外面跟在裡面的周旋難度,委實天淵之別。

    這些日子裡,要說真正難受的人,非秦紹謙莫屬。

    他先前掌管軍隊。直來直往,就算有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手上一把刀,也大可斬殺過去。這一次的風聲急轉。父親秦嗣源召他回來,軍隊與他無緣了。不光離了軍隊,相府之中,他其實也做不了什麼事。首先,為了自證清白,他不能動,文人動是小事,武人動就犯大忌諱了。其次,家中有父母在,他更不能拿捏做主。小門小戶,別人欺上來了,他可以出去打拳,大門大戶,他的爪牙,就全無用了。

    而這些事情,發生在他父親下獄,長兄慘死的時候。他竟什麼都不能做。這些時日他困在府中,所能有的,唯有悲憤。可即便寧毅、聞人等人過來,又能勸他些什麼,他先前的身份是武瑞營的掌舵,只要敢動,別人會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到秦府。到時旁人還要攀扯到他身上來,他恨不能一怒拔刀、血濺五步,可是面前還有自己的母親。

    眼前這生養他的女人,剛剛經歷了失去一個兒子的痛苦,老伴又已進入大牢,她倒下了又站起來,蒼蒼白髮,身體佝僂而單薄。他就算想要豁了自己的這條命,眼下又哪裡豁得出去。

    周圍的喊聲、罵聲,都在傳來,在城外豁出命去與女真人、與怨軍對陣的大英雄,此時前後都無路了。

    他只能握著拳站在那裡、目光充血、身體顫抖。

    人群中又有人喊出來:「哈哈,看他,出來了,又怕了,孬種啊……」

    便在此時,有幾輛馬車從一旁過來,馬車上下來了人,先是一些鐵血錚然的士兵,隨後卻是兩個老人,他們分開人群,去到那秦府前方,一名老人道:「要抓秦紹謙,便先將我等也抓了吧。」卻是堯祖年,他這架勢顯然也是來拖時間的。另一名老人首先去到秦家老夫人那邊,其餘士兵都在堯祖年身後排成一線,大有哪個捕快敢過來就直接砍人的架勢。

    鐵天鷹愣了片刻,後方的那些分明是西軍士兵。汴梁解圍之後,這些士兵在京城一帶還有不少,都在等著種師道帶回去,全是刺頭,不講道理真敢殺人的那種。他武藝雖高,但就憑眼前這十幾個西軍士兵,他手下這幫捕快也拿不了人。

    當然,這倒不在他的考慮中。若是真的能用強,秦紹謙眼下就能召集一幫秦府家將現在衝出來,一條街的人都得死完。而真正麻煩的,是後頭那個老頭的身份。

    人群中此時也亂了一陣,有人道:「又來了什麼官……」

    「倚老賣老徇私枉法的……」

    「武朝便毀在這些人手裡……」

    「秦家可是七虎之一……」

    幾人說話間,那老人已經過來了。目光掃過前方眾人,開口說話:「老夫種師道,來保秦紹謙。」

    眾人沉默下來,老種相公,這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那鐵天鷹朝種師道恭敬地行了禮:「在下素來敬佩老種相公。只是老種相公雖是英雄,也不能罔顧國法,在下有刑部手令在此,只是讓秦將軍回去問個話而已。」

    「問個話,哪有如此簡單!問個話用得著這樣大張旗鼓?你當老夫是傻子不成!」

    「種相公,此乃刑部手令……」

    種師道乃是天下聞名之人。雖已年邁,更顯威嚴。他不跟鐵天鷹說道理,只是說常理,幾句話擠兌下來,弄得鐵天鷹更是無奈。但他倒也不至於害怕。反正有刑部的命令,有國法在身,今天秦紹謙非得給拿走不可,若是順便逼死了老太太,逼瘋了秦紹謙,秦家倒得只有更快。

    人群之中的師師卻知道,對於這些大人物來說,很多事情都是背後的交易。秦紹謙的事情發生。相府的人必然是四處求援。堯祖年去請種師道,種師道若非是沒有找到辦法,也不至於親自跑過來拖延這時間。她又朝人群中看過去。此時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怕不聚集了好幾百人,原本幾個喊話喊得厲害的傢伙似乎又收到了指示,有人開始喊起來:「種相公,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莫要受了奸人蠱惑」

    「他們若是清白。豈會害怕去官府說清楚……」

    「是啊是啊,又不是立刻問罪……」

    「老種相公。你一世英名……」

    人群因此喧鬧起來,師師正想著要不要挺身說點什麼打亂他們。陡然見那邊有人喊起來:「他們是有人指使的,我在那邊見人教他們說話……」

    另一邊又有人道:「沒錯,我也見到了!」

    「你們含血噴人」

    「沒有,不信你們看街角那人」

    「有什麼好吵的,有王法在,秦府想要阻撓王法,是要造反了麼……」

    「誰說造反的,把他看住了,別讓他走」

    周圍頓時一片混亂,這下話題反被扯開了。師師左右環顧,那混亂之中的一人竟是在竹記中依稀見到過的面孔。

    相府前方,種師道與鐵天鷹之間的對峙還在繼續。老人一世英名,在這裡做這等事情,一是與秦嗣源在守城時的交情,二是他確實無法從官面上解決這件事這段時間,他與李綱雖然各種褒獎封賞無數,但他已經心灰意冷,向周喆提了摺子,這幾天便要離開京城返回西北了,他甚至還未能將種師中的骨灰帶回去。

    便在此時,陡然聽得一句:「母親!」秦紹謙的身前,秦老夫人搖搖晃晃的便要倒在地上,秦紹謙抱住她,後方的門裡,也有丫鬟家人慌忙跑出來了。秦紹謙一將老人放穩,便已陡然起身:「鐵天鷹!我要你狗命」

    被人抱住的老夫人揚了揚手,沒能抓住他,秦紹謙已經幾步跨了出去,刷的便是一抹刀光擎出。他先前雖然憋屈無奈,然而真到要殺人的程度,身上鐵血之氣凶戾驚人,拔得也是前方一名西軍精銳的腰刀。鐵天鷹不懼反喜,當先一步便要攔開種師道:「來得好!種相公小心,莫讓他傷了你!」

    作為刑部總捕,鐵天鷹武藝高強,當年圍殺劉大彪,他便是其中之一,武藝與當初的劉西瓜、陳凡對拼也未必處於下風。秦紹謙雖然經歷過戰陣搏命,真要放對,他哪會害怕。只是他伸手一格種師道,本已年邁的種師道虎目一睜,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邊成舟海猛地擋在秦紹謙身前:「小不忍而亂大謀,不可動刀」

    如此拖延了片刻,人群外又有人喊:「住手!都住手!」

    這邊的師師心中一喜,那卻是寧毅的聲音。對面街道上有一幫人分開人群衝進來,寧毅手中拿著一份手令:「全都住手,鐵天鷹,此為左相手令,令爾等詳查證據,不可攀誣搆陷,胡亂查案……」

    那邊人正在湧進來。鐵天鷹一聲冷哼:「我有刑部公文,刑部的案子,左相豈能一言而決……」

    「刑部耿大人手書在此……」

    「只是手書,抵不得公文,我帶他回去,你再開公文要人!」

    這說話之間,雙方已經湧到一起,寧毅擋在鐵天鷹身前,伸手擋了擋他,鐵天鷹卻是武林人,反手格擋擒拿,寧毅手臂一翻,退後半步,雙手一舉,鐵天鷹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砰的一聲,讓寧毅踏踏踏的退了三步。

    相府出問題的這段時日,竹記當中也是麻煩不斷,甚至有說書人被抓緊開封府,有幕僚被攀扯,而寧毅去將人全力救出來的情況。日子不好過,但早在他的預料當中,因此這些天裡,他也不想惹事,方才舉手退後就是以示誠意,卻不想鐵天鷹一拳已經印了過來,他的武藝本就不如鐵天鷹這等一流高手,哪裡躲得過去。退後三步,嘴角已經溢出鮮血,然而也是在這一拳之後,情況也陡然變了。

    四周殺氣陡然爆開,沸騰洶湧而來,鐵天鷹眉心刺痛,跟在寧毅身邊的人陡然拔刀,便要斬殺過來,先前隨著寧毅奔跑過來的跟班此時散佈各方,一瞬間,鏘鏘鏘的十餘道刀光升起,凜然的殺氣令得鐵天鷹一時間都沒動彈。

    前方那一排西軍精銳也被這殺氣引動,下意識的拔出鋼刀,頓時間,隨著寧毅的大喊:「住手」整個秦府前方的街道上,都是明晃晃的刀光。

    下一刻,喧嚷與混亂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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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六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中)

已是黃昏的天色,右相府外街前,小撥的騷亂一下子就擴散開了。

    汴梁之戰過後,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能夠跟在寧毅身邊的都已經是最為忠心的護衛。長久以來,寧毅身份復雜,既是商人,又是書生,在綠林間是邪魔,官場上卻又只是個幕僚,他在饑荒之時組織過對屯糧豪紳們的打擂,女真人來時,又到最前線去組織戰斗,最終還打敗了郭藥師的怨軍。

    這些事情,這些身份,願意看的人總能看到一部分。若是外人,欽佩者輕蔑者皆有,但老實說來,輕蔑者應該更多些,但跟在寧毅身邊的人卻不一樣,樁樁件件他們都看過了,如果說當初的饑荒、賑災事件只是他們佩服寧毅的初步,經過了女真南侵之後,這些人對寧毅的忠誠就到了另一個程度,再加上寧毅平素對他們的待遇就不錯,物質給予,加上這次大戰中的精神煽動,護衛之中有些人對寧毅的敬佩,要說狂熱都不為過。

    這些天里,眼看著右相府失勢,竹記也遭遇到各種事情,憋屈是一回事,寧毅當眾挨了一拳,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叢之中,如陳駝子等人拔出雙刀就朝著鐵天鷹斬了過去!

    其余的護衛也都是戰陣中廝殺回來,何其驚覺。寧毅中了一拳,理智者或許還在遲疑,然而同伴拔刀,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轉眼之間,所有人幾乎是同時出手,刀光騰起,隨後西軍拔刀,寧毅大喝︰“住手!” 種師道也暴喝一句︰“住手!” 鐵天鷹已揮出巨闕劍,與陳駝子拼了一記。周圍人群亂聲響起,紛紛後退。

    跟隨鐵天鷹過來的那些捕快這次才遲疑著拔刀對峙。他們之中倒也並非沒有好手,只是眼下是在汴梁城中,皇城附近,誰料得到眼前的事態。

    周圍的人群被嚇得後退了不少,好在並未擁擠太過。倒也不至于引起踩踏。秦府門前,情況在方才的一刻動手後,又停了下來,場面凝固。雙方對峙,氣氛肅殺。寧毅跟種師道的威嚴終究還是有用的,暴喝之後,眾人恢復理智,但刀已經拔了。一些竹記護衛與捕快面對面的站在一起,各自以氣勢嚇人。

    竹記護衛當中,綠林人不少,有的如田東漢等人是正派,邪派如陳駝子等也有許多,進了竹記之後,眾人都自覺洗白,但行事手段各異。陳駝子先前雖是邪派好手,比之鐵天鷹,武藝身份都差得多。但幾個月的疆場喋血,再加上對寧毅所做之事的認可,他此時站在鐵天鷹身前,一雙小眼楮逼視過來,陰鷙詭厲,面對著一個刑部總捕頭,卻沒有絲毫退讓。

    鐵天鷹手持巨闕,反倒笑了︰“陳駝子,莫道我不認識你。你以為找了靠山就不怕了,靠得住嗎。”

    “爛命一條。” 陳駝子盯著他道。“這次事了,你不用找我,我去找你。找你一家!”

    鐵天鷹目光一厲,那邊寧毅伸手抹著嘴角溢出的鮮血。也已經目光陰沉地過來了︰“我說住手!沒有听到!?”

    一眾竹記護衛這才各自退後一步,收起刀劍。陳駝子微微低頭,主動避讓開,寧毅便站到鐵天鷹身前來了。

    兩人對峙片刻,種師道也揮手讓西軍精銳收了刀,一臉陰沉的老人走回去看秦老夫人的狀況。順便拉回秦紹謙。路邊人群並未完全跑開,此時看見未曾打起來,便繼續瞧著熱鬧。

    鐵天鷹目光掃過周圍,再度在寧毅身前停下︰“管不住你家里人啊,寧先生,街頭拔刀,我可以將他們全部帶回刑部。”

    寧毅目光平靜,此時倒並不顯得硬氣,只是拿出兩份手書遞過去︰“左相與刑部的手令,見好就收吧鐵總捕,事情已經黃了,退場要漂亮。”

    鐵天鷹冷冷笑笑,他舉起手指來,伸手緩緩的在寧毅肩膀上敲了敲︰“寧立恆,我知道你是個狠人,所以右相府還在的時候,我不動你。但右相府要完了,我看你擋得住幾次。你個書生,還是去寫詩吧!”

    寧毅偏頭看了看他的手,然後舉起手令,往他的手里放︰“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世間萬物有起有落,鐵總捕,我不想惹事,拿上東西走吧。”

    鐵天鷹這才終于拿了那手令︰“那如今我起你落,我們之間有梁子,我會記得你的。”

    “總捕手下留情。” 寧毅疲倦地點了點頭,然後將手往旁邊一攤,“刑部在那邊。”

    “哼。” 鐵天鷹笑著哼了一句,這才朝種師道那邊一拱手,帶著捕快們離開。

    秦紹謙出事,相府之中眾人出動,堯祖年找的是種師道,寧毅去找李綱,聞人不二則去找了唐恪,同時也找下獄後的秦嗣源。此時寧毅終于趕過來解了圍,一種秦家子弟、加上種師道等人便護著秦老夫人進府。寧毅站在那兒,看著周圍的人群,隨後成舟海也過來找他說話。附近圍觀者眼見事情就此揭過,這才如潮水般的散去。

    人群散去之後,留下一地狼藉,方才雙方拔刀劍拔弩張之時,有些圍觀者轉身就跑,終究踫到些東西,有買菜路過的人籃子被撞翻的,此時蹲在地上撿菜葉。一些人家已經開始掌燈了,師師從這邊看過去,但覺夜風蕭索,站在那邊的寧毅雖然還是一身青衫挺拔,方才又面對了刑部的大捕頭,但背影深處,終究還顯得有幾分疲憊了。

    師師原本覺得,竹記開始轉移南下,京城中的產業被鬧的鬧、抵的抵、賣的賣,包括整個立恆一家,恐怕也要離京南下了,他卻未曾過來告知一聲,心中還有些難受。此時見到寧毅的身影,這感覺才變成另一種難受了。

    有時候有些人,總要擔起比別人更多的東西的……

    她在這邊這樣想著。那一邊,寧毅與一眾竹記人在秦府門外站了一會兒,見圍觀者走得差不多了,方才進去詢問老夫人的情況。

    相對于先前那段時日的刺激,秦老夫人此時倒沒有大礙,只是在門口擋著,又大喊大叫。情緒激動,體力透支了而已。從老夫人的房間出來,秦紹謙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寧毅與成舟海便也過去。在石桌旁各自坐下了。

    “今日之事,多謝立恆與成兄弟了。” 坐了片刻,秦紹謙首先開口,語氣平靜,是壓抑著情緒的。

    寧毅一只手握拳放在石桌上。此時砰的打了一下,他也沒說話,只是目光不豫。成舟海道︰“李相大概也不敢說什麼話了吧?”

    “躲了這次,還有下次。” 秦紹謙道,“總有躲不過去的時候,我已有心理準備了。”

    “話不是這樣說,多躲幾次,就能躲過去。” 寧毅這才開口,“就算要秦家垮到起不來的程度,二少你也不是非入罪不可。”

    “能夠下去。總要好些,否則等我來報仇麼。” 秦紹謙道。

    寧毅搖頭不答︰“秦相之外的,都只是添頭,能保一個是一個吧。”

    如此說了幾句,寧毅與堯祖年打了個招呼,方才離開相府。此時天色已晚,才出去不遠,有人攔下了馬車,著他過去。

    右相府所在,距離皇城不遠。人其實是不多的,道路也寬。過來攔他的是廣陽郡王府的管事,進了前方一處院子,上了二樓平台。卻見前方站了一人,是曾經任了樞密使,如今在掌兵部的譚稹。前一次見到童貫時,譚稹便在一旁跟著,此次上來,只見到他一人。臉色卻並不好,背負雙手,瞥了他一眼。

    “這些時日,你事情干得不錯啊。”

    “見過譚大人……”

    “見過我?寧先生左右逢源,怕是連廣陽郡王都未放在眼里了吧。小小譚某見不見的又有何妨?”

    “呃,譚大人這是……”

    “王爺跟你說過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譚稹的語氣愈發嚴厲起來,“你個連功名都沒有的小小商人,當自己得了尚方寶劍,死不了了是吧!?”

    以他眼下執掌兵部的身份,對著寧毅發了這樣的脾氣,狀況實在罕見。寧毅還未說話,另一道身影從旁邊出來了,那身影高大沉穩,拿棉布擦著手。

    “譚大人哪,注意你的身份,說這些話,有些過了。” 童貫沉聲警告,譚稹便退了一步,拱手道歉︰“…… 實在是見不得這等妄人。” 寧毅也拱手行禮。從這二樓上小小平台望出去,能看到下方民居的燈火,遠遠的,也有街道車水馬龍的景象。

    童貫看了寧毅幾眼,口中說道︰“受人食祿,忠人之事,如今右相府處境不好,但立恆不離不棄,全力奔走,這也是好事。只是立恆啊,有時候好心未必不會辦出壞事來。秦紹謙此次若是入罪,焉知不是躲過了下次的大禍。”

    他頓了頓,又道︰“你不用多想,刑部的事情,主要管事的還是王黼,此事與我是沒有關系的。我不欲把事情做絕,但也不想京城的水變得更渾。一個多月以前,本王找你說話時,事情尚還有些看不透,此時卻沒什麼好說的了,一切恩眷榮寵,操之于上。秦府這次躲不過去,不說大局,你在其中,算是個什麼?你一無功名、二無背景、不過是個商人身份,就算你有些才學,大風大浪,隨隨便便拍下來,你擋得住哪一點?現在也就是沒人想動你而已。”

    童貫目光嚴厲︰“你這身份,比之堯祖年如何,比之覺明如何?就連相府的紀坤,根子都要比你厚得許多,你恰是因為無依無憑,躲過幾劫。本王願以為你能看得清這些,卻想不到,你像是有些飄飄然了,不說這次,光是一個羅勝舟的事情,本王就該殺了你!”

    這聲音回蕩在那平台上,譚稹沉默不言,目光睥睨,童貫抿著嘴唇,隨後又稍稍放緩了語氣︰“譚大人何等身份,他對你發脾氣,因為他惜你才學,將你當成自己人,本王是領兵之人,與你說這些重話,也是不想你自誤。今日之事,你做得看起來漂亮,召你過來,不是因為你保秦紹謙。而是因為,你找的是李綱!”

    他重重地指了指寧毅︰“而今之事,你找蔡太師,你找本王。你去找王大人,都是化解之道,說明你看得清局勢。你找李綱,要麼你看不懂局勢,要麼你看懂了。卻還心存僥幸,那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取死之道!早些時日,你讓你下面的那什麼竹記,停了對秦家的吹捧,我還當你是聰明了,現在看來,你還不夠聰明!”

    童貫停頓了片刻,終于背負雙手,嘆了口氣︰“也罷,你還年輕。有些執拗,不是壞事。但你也是聰明人,靜下來若還想不通本王的一番苦心,那也就不值得本王保你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哪,這個年紀上,本王可以護你走一程,本王去後,譚大人他們,也可以護你走一程。走得久了,你才慢慢的能護別人往前走。你的理想啊、抱負啊,也唯有到那個時候才能做成。這官場如此,世道如此,本王還是那句話。追風趕月別留情,留情太多,于事無補,也失了前程性命…… 你自己想吧,譚大人對你拳拳之意,你要領情。跟他道個歉。”

    譚稹道︰“我哪當得了這等大才子的道歉!”

    童貫笑起來︰“看,他這是拿你當自己人。”

    不久之後,譚稹送了寧毅出來,寧毅的性情從善如流,對其道歉又道謝,譚稹只是微微點頭,仍板著臉,口中卻道︰“王爺是說你,也是護你,你要體會王爺的一番苦心。這些話,蔡太師他們,是不會與你說的。”

    隨後譚稹回去二樓平台上,與童貫獨處時,卻道︰“我看這小子頗為滑頭,王爺一番苦心,也不知他領不領情。”

    童貫背負雙手,搖頭微笑不語。其實他心中明明白白,譚稹哪里是愛護那寧毅,早先武瑞營的事情,羅勝舟重傷,灰頭土臉地被趕出來,譚稹等若當場被打臉,雷霆大怒,差點要對疑似背後黑手的寧毅動手,是童貫壓住了他,他心中憋著一肚子火氣呢。

    童貫也未必是真有多惜寧毅的才,這等年輕小輩,身上有沖勁,不知死活,卻也不夠老辣,可為先鋒,難堪大用。只是秦嗣源去後,右相府的東西總得有人接手,他順手敲打一番,不過是舉手之勞。其實譚稹也好,寧毅也好,都不過是一般的性質,棋子而已,跳來跳去,他看著也只是覺得諷刺有趣,有時候還不免一聲嘆息。此時譚稹說起那寧毅的壞話,童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評論。

    ****************

    寧毅從那院落里出來,夜風輕撫,他的目光也顯得平靜下來。

    已經決定離開,也已經預料過了接下來這段時間里會遭遇的事情,如果要嘆息或者憤怒,倒也有其理由,但那些也都沒有什麼意義。

    這些天來,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利益交換,他見得都是這樣的東西。往下走,找竹記或者寧毅麻煩的官員小吏,或是鐵天鷹這樣的舊仇,往上走,蔡京也好童貫也罷,甚或是李綱,如今能夠關心的,也是接下來的利益問題——當然,寧毅又不是李綱的心腹,李綱也沒必要跟他表現什麼慷慨激昂,秦嗣源下獄,種師道心灰意冷之後,李綱或許還想要撐起一片天空,也只能從利益上來,盡量的拉人,盡量的自保。

    寧毅卻是要走的了。

    忍氣吞聲,裝個孫子,算不上什麼大事,雖然很久沒這樣做了,但這也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經熟練的技能。如果他真是個初出茅廬胸懷大志的年輕人,童貫、蔡京、李綱這些人或實際或理想的豪言壯語會給他帶來一些觸動,但放在現在,掩藏在這些話語背後的東西,他看得太清楚,無動于衷的背後,該怎麼做,還怎麼做。當然,表面上的唯唯諾諾,他還是會的。

    就連嘲諷的心思,他都懶得去動了。“時局如此”“天下如此”“上意如此”“不得不為”,凡此種種,他放在心中時看到的,也只是整個汴梁城淪陷時的景象。這時候的這些人,大抵都是要死的,男的被抓去北方做豬狗奴隸,女的被輪暴取樂,這種景象在眼下,連詛咒都不能算。

    也是因此,許多時候看見那些想要一槍打爆的嘴臉,他也就都由他去了。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不能說苦衷,也不是說理解諒解就能解決的。理解得多了,有苦衷的人,就只配去死,這是冰冷的現實,從不照顧人的些許鄉願。

    他心中已連嘆息的想法都沒有,一路前行,護衛們也將馬車牽來了,正要上去,前方的路口,卻又見到了一道認識的身影。

    這幾天里,一個個的人來,他也一個個的找過去,趕場也似,心中或多或少,也會覺得疲憊。但眼前這道身影,此時倒沒有讓他覺得麻煩,街道邊微微的燈火之中,女子一身淺粉色的衣裙,衣袂在夜風里飄起來,靈動卻不失端莊,多日未見,她也顯得有些瘦了。

    眼見她在那邊有些小心地張望,寧毅笑了笑,舉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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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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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20 09:12:16
第六三七章 淩空半步 刀向何方(下)

  

   


     “師師妹子,好久不見了。︾︾,”

    昏暗的長街,不遠處是皇城的外牆,從另一側的院落裏浸出的燈光帶著馨黃的迷離。寧毅走過去時,身邊的護衛們也跟隨在旁邊,但即便人不少,這街道上仍舊顯得安靜。

    師師一襲淺粉色的仕女衣裙,在那邊的道旁,微笑而又帶著些許的審慎:“那是……廣陽郡王的別業吧,方才送你出來的……”

    “嗯。”寧毅回頭看了一眼那邊的院門,“王府的總管,還有一個是譚稹譚大人。”

    “他們……未曾刁難你吧?”

    進了這樣的院子,最後由譚稹這樣的高官和王府的總管送出來,放在別人身上,已是值得炫耀的大事了。但師師自非那般淺薄的女子,先前在秦府門前看過全程,此後廣陽郡王這些人會截下寧毅是為了什麼事情,她也就大概猜得懂了。

    寧毅已經走得近了,笑了笑:“罵了一頓,不是什麼大事。”

    他說得輕鬆,師師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轉身隨著寧毅前行,過了前方街角,那郡王別業便消失在背後了。前方長街依舊算不得明亮,離熱鬧的民宅、商區還有一段距離,附近多是大戶人家的宅邸,一輛馬車自前方緩緩駛來,寧毅、師師身後,一眾護衛、車夫靜靜地跟著走。

    “記得上次見麵,還在說太原的事情吧。感覺過了很久了,最近這段時日師師如何?”

    “也是一樣,參加了幾個詩會,見了這樣那樣的人。說起太原的事情……”

    “變成說大話了。”寧毅輕聲說了一句。

    師師隨著他緩緩前行,沉默了片刻:“旁人或許不清楚,我卻是知道的。右相府做了多少事情。方才……方才在相府門前,二少爺被冤屈,我見到了……還好立恒你找了李相……”

    寧毅搖了搖頭:“隻是開始而已,李相那邊……也有點自身難保了,再有幾次,很難指望得上。”

    “譚稹他們便是幕後主謀嗎?所以他們叫你過去?”

    “隻是一部分。”寧毅笑笑。“人群裏喊話,抹黑紹謙的那幫人,是他們派的。我攪黃了事情,他們也有點生氣。這次的案子,是王黼下的令,鐵天鷹意會而已,弄得還不算大,下麵幾個人想先做了,然後再找王黼邀功。所以還能擋下來。”

    他語氣平淡,隨後又笑:“這麼久不見了,師師見到我,就要問這些不開心的事情?”

    “在立恒眼中,我怕是個包打聽吧。”師師也笑了笑,然後道,“開心的事情……沒什麼很開心的,礬樓中倒是每日裏都要笑。厲害的人也見到不少,見得多了。也不知道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見到於大哥陳大哥,見到立恒時,倒是挺開心的。”

    “嗯。”寧毅點點頭。

    師師想了想,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說道:“立恒已經……準備走了吧?”

    寧毅抿了抿嘴,隨後聳肩:“其實要看的話。還是看得很清楚的。李媽媽也早就看出來了吧?”

    “其他人倒是隻以為立恒你要與相府理清關係,媽媽也有些不確定……我卻是看出來了。”兩人緩緩前行,她低頭回憶著,“與立恒在江寧再見時,是在幾年前了呢?”

    “呃。景翰……”寧毅皺著眉頭。

    “是景翰九年。”師師點點頭,目光望著前方的道路,麵上有笑容,“轉眼間,五年了。其實,從那時再見立恒,到後來立恒也來了京城,我有時覺得,大家住的近了些,有時候又老是覺得,與立恒之間,其實始終沒有拉近過,現在看來,我終究有能看懂立恒的地方了。我很高興,立恒卻要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高興的事。”

    微風吹來,師師捋了捋頭發,將目光轉向一邊,寧毅倒覺得有些不好回答起來。他走出兩步,才見師師在後方停下了,回過頭去,不算明亮的夜色裏,女子的臉上,有明顯的哀戚情緒:“立恒,真的是……事不可為了嗎?”

    她的聲音說到後來,微微有些顫抖。這情緒不止是為了寧毅離開而感到傷感,還有更複雜的東西在其中。如憐憫之情,人皆有之,眼前的女子對許多事情看來清醒,實際上,卻大有悲天憫人之心,她先前為受冤屈的姐妹奔走,為賑災奔走,女真人來時,她到城牆親自照顧傷員,一個女子能發揮多大的力量且不去說,拳拳之意卻做不得假。她知道寧毅的性格,不到最後不會放棄,此時的話語,開口之際或是因為寧毅,到得出口之後,便不免聯想到這些,心中害怕起來了。

    寧毅站在那兒,張了張嘴:“很難說會不會出現轉機。”他頓了頓,“但我等無能為力了……你也準備南下吧。”

    “我在南麵沒有家了。”師師說道,“其實……汴梁也不算家,可是有這麼多人……呃,立恒你準備回江寧嗎?”

    “暫時是這樣打算的。”寧毅看著他,“離開汴梁吧,下次女真來時,長江以北的地方,都不安全了。”

    師師點了點頭,兩人又開始往前走去。沉默片刻,又是一輛馬車晃著燈籠從眾人身邊過去,師師低聲道:“我想不通,明明已經打成那樣了,他們這些人,為何還要這樣做……之前哪一次我都想得通,可這等時候,他們為何不能聰明一次呢……”

    “因為眼前的歌舞升平哪。”寧毅沉默片刻,方才開口。此時兩人行走的街道,比旁的地方稍稍高些,往一側的夜色裏望過去,透過林蔭樹隙,能依稀看到這城市繁華而祥和的夜景這還是剛剛經曆過兵禍後的城市了:“而且……右相府做錯了幾件事,其中一件最麻煩,擋不住了。”

    “什麼事?”師師扭頭看他。

    “女真攻城當日,陛下追著皇後娘娘要出城,右相府當時使了些手段,將陛下留下來了。陛下折了麵子。此事他絕不會再提,但是……嗬……”寧毅低頭笑了一笑,又抬起頭來,“我後來做複盤,再去看時,這可能才是陛下寧願放棄太原都要打下秦家的原因。其它的原因有很多。但都是不成立的,隻有這件事裏,陛下表現得不光彩,他自己也清楚,追皇後,誰信哪。但蔡京、童貫,這些人都有汙點,隻有右相,把他留下了。可能後來陛下每次見到秦相。下意識的都要避開這件事,但他心中想都不敢想的時候,右相就一定要下去了。”

    師師雙唇微張,眼睛逐漸瞪得圓了。

    “當時兵凶戰危,我在城外一時間不知道,右相應該是能意識到這點的,但那種情況下,事情太多了。沒有好的辦法來補救。到後來時間過了,隻能寄望於僥幸。”寧毅搖搖頭。目光和語氣都顯得平靜:“嗬……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我以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了。不追究了。”

    聽著那平靜的聲音,師師一時間怔了許久,人心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但師師明白,這可能性是不小的。她又去看寧毅的臉時,想起先前在秦府門前他被打的那一拳,想起後來又被譚稹、童王爺他們叫去。“罵了一頓”,這些天來,估計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這些事情,這些嘴臉了吧。

    師師是去了城牆那邊幫忙守城的。城內城外幾十萬人的犧牲,那種生死線上掙紮的慘烈情景,此時對她來說還曆曆在目,如果說經曆了如此重大的犧牲,經曆了如此艱苦的努力後,十幾萬人的死去換來的一線希望竟是毀於一個在逃跑未遂後受傷的自尊心哪怕有一點點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她都能夠理解到這中間能有怎樣的心寒了。

    她便也多少能夠感受到,這些天來眼前的男子周旋於那些大官小吏之間,如此的平靜之後,有著怎樣的疲憊和憤怒了。

    她將這樣的心情收到心底:“那……右相府還有些人能保下來嗎?若有用得著我的……”

    “你別摻合到這件事裏來。”寧毅在一旁當即搖了搖頭,“於事無補,還會惹上麻煩。”

    “總有能做的,我不怕麻煩,就像是你以前讓那些說書人為右相說話,隻要有人說話……”

    “所以沒說了不是嗎。他們鐵了心要動右相府了,再宣傳下來,我手底的那些說書人,也要被抓進大牢。右相這次守城有功,要動他,抹黑是必須的,他們已經做了準備,是沒辦法對著幹的。”

    夜風吹過來,帶著安靜的冷意,過得片刻,寧毅又道:“你別多想了,去江寧吧,朋友一場,你沒地方住,我可以負責安頓你原本就打算去提醒你的,這次正好了。其實,到時候女真再南下,你若是不肯走,我也得派人過來劫你走的。大家這麼熟了,你倒也不用謝謝我,是我應該做的。”

    師師撲哧笑了出來:“那我倒想等你來抓我了……”

    街道上的光芒晦暗不定,她此時雖然笑著,走到黑暗中時,眼淚卻不自禁的掉下來了,止也止不住。

    女真攻城時,她身處那修羅疆場上,看著百千人死,心中還能抱著微弱的希望。女真終於被打退了,她能夠為之雀躍歡呼,高聲慶賀。但唯有在此時,在這種安謐的氣氛裏,在身邊男子平靜的話語裏,她能夠感到絕望一般的悲傷從骨髓裏升起來了,那寒意甚至讓人連半點希望都看不到。

    憤怒和疲憊在這裏都沒有意義,努力也沒有意義了,甚至於就算抱著會受到傷害的準備,能做的事情,也不會有意義……

    見她忽然哭起來,寧毅停了下來。他掏出手帕給她,口中想要安慰,但其實,連對方為什麼忽然哭他也有點鬧不清楚。師師便站在那兒,拉著他的衣袖,靜靜地流了許多的眼淚……

    **************

    細節上或許會有差別,但一如寧毅等人所推算的那樣,大局上的事情,一旦開始,就如同洪水流逝,挽也挽不住了。

    仿佛沒有感覺到春天的暖意,三月過去的時候,秦嗣源的案子,進一步的擴大了。這擴大的範圍,半為真實,半為構陷,秦嗣源複起之時,金遼的局勢已經開始明朗,浪費了先前的幾年時間,為了保障伐遼的後勤,右相府做過不少從權的事情,要說結黨營私,比之蔡、童等人或許小巫見大巫,但真要扯出來,也是驚人的一大摞。

    作為主審官身居其中的唐恪,公事公辦的情況下,也擋不住這樣的推進他試圖幫助秦嗣源的傾向在某種程度上令得案件更加複雜而清晰,也延長了案件審理的時間,而時間又是流言在社會上發酵的必備條件。四月裏,夏天的端倪開始出現時,京城之中對“七虎”的聲討愈發激烈起來。而由於這“七虎”暫時隻有秦嗣源一個在受審,他逐漸的,就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隨著這些事情的逐漸加深,四月裏,發生了不少事情。四月上旬過後,秦紹謙終於還是被下獄,這一次他是扯進了父親的案子裏,無法再避免。寧毅一方,密偵司開始脫手,朝廷中派出的人,逐漸將原本相府掌管的事情接手過去,寧毅已經盡量潤滑,其中自然還是發生了不少摩擦,另一方麵,原本結下梁子的鐵天鷹等人,此時也算是找到了機會,常常便過來挑釁,找些麻煩。這也是原本就預料到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寧毅早已有心理準備,預料到了這些事情,偶爾午夜夢回,或是在做事的空隙時想想,心底固然有怒意在加重,但距離離開的日子,也已經越來越近。如此,直到某些事情的忽然出現。

    這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四月下旬了。

    時光似慢實快地走到這裏。

    夏季,暴雨的季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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