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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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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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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9-27 18:39:58
第八一二章 饑餓(下)




    “……永日方戚戚,出行複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賴茲托令門,任恤庶無尤。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

    輕盈的歌聲在響。

    門窗四閉的房間裏燒著火盆,溫暖卻又顯得昏沉,沒有晝夜的感覺。女人的身體在厚厚的被褥中蠕動,低聲唱著一首唐時長詩,《送楊氏女》,這是韋應物送長女出嫁時所寫的詩詞,詞句傷感,亦有著對未來的叮囑與寄望。

    她的聲音溫柔,帶著些許的憧憬,將這房間點綴出一絲粉色的柔軟氣息來。女人身邊的男人也在那兒躺著,他麵貌凶戾,滿頭亂發,閉著眼睛似是睡過去了。女人唱著歌,爬到男人的身上,輕輕地親吻,這首曲子唱完之後,她閉目安眠了片刻,又自顧自地唱起另一首詩來。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這是唐時高適的樂府詩,名叫《燕歌行》,詩句前篇雖有“男兒本自重橫行”這種流傳千古的慷慨句子,整首詩的基調卻是悲壯的,訴說著戰爭的殘酷。女人輕吟淺唱,哼得極慢,被她依附著的男人靜靜地聽著,睜開眼睛,是紅色的。

    男人叫做王獅童,乃是如今統領著餓鬼部隊,縱橫半個中原,甚至一度逼得女真鐵浮屠不敢出汴梁的凶狠“鬼王”,女人叫高淺月,本是琅琊官宦人家的女兒,詩書出眾,才貌過人。去年餓鬼來臨,琅琊全境被焚,高淺月與家人落入這場浩劫之中,原本還在軍中為將的未婚夫婿首先死了,隨後死的是她的父母,她因為長得美貌,僥幸存活下來,後來輾轉被送到王獅童的身邊。

    建朔九年末到十年初的幾個月,餓鬼所到之處,是真正的地獄,高淺月跟在王獅童身邊,倒還過得不錯。家人被吃掉的噩夢以及饑餓的恐懼帶走了她身上一切的小姐脾氣,對於王獅童,半年前還是待嫁閨女的高淺月學會了一切的曲意逢迎。最終,餓鬼來到徐州城外停留下來。

    冬日已深大雪封山,百多萬的餓鬼聚集在這一片,整個冬季,他們吃完了所有能吃的東西,易子而食者遍地皆是。高淺月與王獅童在這處房間裏相處數月,不用出門去看,她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相對於外界,這裏幾乎便是世外的桃源。

    她以歌聲取悅著男人,隻是這首歌的寓意不好,唱到後來,似乎是害怕對方生氣,高淺月的歌聲慢慢的停下來,漸至於無。王獅童閉目等了一陣,方才又睜開眼,目光望著房頂的昏暗處,低聲開了口。

    “君不見……殺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哼……”

    最後那一聲,不知是在感慨還是在諷刺。此時外間傳來敲門聲:“鬼王,客人到了。”

    目光凝聚,王獅童身上的戾氣也陡然聚集起來,他推開身上的女人,起身穿起了各種毛皮綴在一起的大袍子,拿起一根還帶著斑斑血跡的狼牙棒。

    “你就在這裏,不要出去。”他最後朝著高淺月說了一句,離開了房間。

    幾個月裏,他每一次出門都要這樣說一句,而高淺月也一次都沒有離開這個房間,王獅童離開後,她用被褥裹著身體,靜靜地退到房間的角落裏。

    外頭是夜晚。

    點點斑斑的火光從這處院舍延伸開去,彙成一大片看不到邊的、混亂的人群聚落。曾經百餘萬,如今數十萬餓鬼聚集的地方,秩序原始而又畸形,即便在夜色中望出去,低矮的棚舍、隱約的火光、因死人和不知名的肉食散發而來的氣息、乃至於夜空中詭異而淒厲的喊聲,統統讓人不寒而栗。

    王獅童隨著名叫屠寄方的流民首領走過了還有些許雪痕的泥濘道路,來到不遠處的大房間裏。這邊原本是村落中的祠堂,如今成了王獅童處理軍務的大堂。兩人從有人守護的大門進去,大堂裏一名衣著破爛、與流民類似的蒙臉男子站了起來,待屠寄方關上了房門,方才拿掉麵巾,拱手行禮。

    “遼東李正,見過鬼王。”

    王獅童沒有回禮,他瞪著那因為滿是血色而變得通紅的眼睛,走上前去,一直到那李正的麵前,拿目光盯著他。過得片刻,待那李正微微有些不適,才轉身離開,走到正麵的座位上坐下,屠寄方想要說話,被王獅童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鬼王,女真那邊,此次很有誠……”

    王獅童沒有說話,隻是目光一轉,凶戾的氣息已經籠在屠寄方的身上。屠寄方連忙後退,離開了房間,餓鬼的體係裏,沒有多少人情可言,王獅童喜怒無常,自去年殺掉了身邊最親信的兄弟言宏,便動輒殺人再無道理可言,屠寄方手下勢力縱然也有數萬之多,此時也不敢隨意造次。

    房門關上後,王獅童垂下雙手,目光怔怔地望著房間裏的空曠處,像是發了片刻的呆,然後才看向那李正,聲音沙啞地問:“宗輔那狗崽子……派你來幹什麼?”

    李正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卻見王獅童話語未完,露出了一個笑容:“……給我吃?”

    ……

    徐州城,小小的房間裏,有四個人說完了話。

    四道身影分為兩邊,一邊是一個,一邊是三個,三個那邊,成員明顯都有些矮瘦,隻是都穿著華夏軍的軍服,又自有一股精氣神在其中。

    四個人站了起來,互相敬禮,看起來算是長官的這人還要開口,門外傳來敲門聲,長官出去拉開一條門縫,看了一眼,才將房門全部拉開了。

    出現在門外的,是這次徐州遠征軍的華夏軍最高將領劉承宗,他從外頭進來,看看那三個瘦子兵,敬禮之後方才低聲道:“該叮囑的,都叮囑完了?”麵上帶著笑容。

    “說完了。”長官答道。

    “外頭是什麼情況都知道,九死一生。”劉承宗道,“不想去的,現在就說出來,這種事情,若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做不好。”

    三個瘦子身形筆挺,揚了揚頭。劉承宗這才點頭笑笑,拿起了桌上的幾個碗,然後倒上白開水。

    “就要出去了,不能喝酒,所以隻能以水代了……活著回來,咱們喝一杯凱旋的。”

    他與三人拿起碗,各自碰杯,之後又與諸人叮囑了幾句,方才離開。夜色之中,三名矮瘦的華夏軍人換上了已經準備好的流民衣服,一番裝扮,隨後坐了馬車朝城牆的一邊過去。

    自去年年末,劉承宗率領八千華夏軍來到徐州城起,得知消息的王獅童便也拉著餓鬼的主力朝這邊殺過來了。徐州城堅牆厚,李安茂宣布反齊抗金時,拉攏的軍隊加上後來擴充的隊伍也足有五萬餘人,即便餓鬼百萬,也不可能攻入徐州,但被餓鬼這樣圍住,女真人到來之時,徐州也難有戰場上的主動。

    針對這樣的情況,劉承宗自軍隊裏挑出一部分有宣傳煽動功底,能夠混入餓鬼群體中去的華夏軍軍人,一批一批的將他們放去城外,引導城外的餓鬼放棄徐州,轉而攻擊不曾固守堅城的女真東路軍。

    事實證明,被饑餓與寒冷困擾的流民很容易被煽動起來,自去年年底開始,一批一批的流民被引導著去往女真軍隊的方向,給女真軍隊的主力與後勤都造成了不少的困擾。被王獅童引導著來到徐州的百萬餓鬼,也有一部分被煽動著離開了這邊,當然,到得如今,他們也已經死在了這片大雪之中了。

    一個冬天,三個多月的時間,徐州城外大雪當中的饑寒交迫難以悉數陳說。在那種人與人之間相互為食的環境裏,即便是華夏軍出去的煽動者,不少可能也麵臨了餓死的危機。而且,在那大雪之中,以百萬計的人相繼凍死、餓死,又或者是衝擊女真部隊然後被殺死的氣氛,普通人根本難以忍受。

    任一天都有無數人死亡,生死僅隻毫厘間隔的環境下,每一個人的生命像是一顆微塵、又像是一部史詩。人、數以百萬計的人,活生生的被餓死,幾乎無法拯救。但即便無法拯救,被自己煽動著有效率地去死,那也是一種難言的感受,即使有經曆過小蒼河三年血戰的戰士,在這種環境裏,都要受到極大的精神煎熬。

    但這樣的事情,終究還是得做下去,春天即將到來,不解決餓鬼的問題,將來徐州局勢可能會更加艱難。這天夜裏,城牆上籍著夜色又悄悄地放下了三個人。而此時,在城牆另一側流民彙集的棚屋間,亦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前行著。

    害怕華夏軍以一次突擊擊破餓鬼大軍的核心,王獅童的中樞指揮遠在數裏之外,但即便在徐州城下,也都有不少流民彙集——他們根本無所謂軍隊殺出來。這名身影潛行到一片暗處,左右看了片刻後,悄悄地挽起弓箭,將纏著信息的箭矢朝一處亮有數支火把的城頭射去。

    信息傳遞之後,這人悄然回頭,彙入流民營地,然而過得不久,一片喧鬧以他為中心,響起來了。

    ……

    “……當今天下,武朝無道,人心盡喪。所謂華夏軍,沽名釣譽,隻欲天下權柄,不顧蒼生黎民。鬼王明白,若非那寧毅弑殺武朝君王,大金如何能得到機會,攻破汴梁城,得到整個中原……南人蠅營狗苟,大多隻知勾心鬥角,大金天命所歸……我知道鬼王不願意聽這個,但試想,女真取天下,何曾做過武朝、華夏那諸多齷齪苟且之事,戰場上打下來的地方,至少在我們北方,沒什麼說的不得的。”

    房間裏,遼東而來的名為李正的漢人,正麵對著王獅童,慷慨陳詞。

    “……然而,南人之中,亦有可敬之輩。似鬼王這般英雄,我方便頗為佩服……鬼王可知,這個冬天裏,我方宗輔大帥與宗弼王子時常說起你,雖時運不濟,但南人之中,如今唯獨鬼王你,是為了蒼生黎民而戰,雖姿態暴烈,可朝廷、眾多大人擔不起的東西,鬼王你擔起來了!”

    “……北地饑荒,鬼王你沒有辦法,因而帶著眾人南下。我聽人說,在澤州之時,你亦有見到那所謂的華夏軍,他們號稱仁義,您想將人群托付給他們,可號稱仁義為天下的華夏軍,此時不認這些華夏之人了,您隻能繼續背著他們……這一路南下,沒人能擋得住您,即便到了這個冬天,百萬人死了,唯獨鬼王您這邊,仍然幾十萬人活下來,為何?鬼王您庇護著他們,無論情況如何,宗輔大帥說,您是可敬之人,您是為萬民而戰。”

    “若非當今天下已經爛完了,鬼王您不會走到今天,一定會有更寬的路能走。”

    李正朝王獅童豎起大拇指,頓了片刻,將手指指向徐州方向:“而今華夏軍就在徐州城裏,鬼王,我知道您想殺了他們,宗輔大帥也是一樣的想法。女真南下,此次沒有餘地,鬼王,您帶著這幾十萬人就算去了江南,恕我直言,南方也不會待見,宗輔大帥不願與您開戰……隻要您讓出徐州城這條路,往西,與您十城之地,您在大金封侯拜相,他們活下來。”

    王獅童目光望著他,過了一陣:“宗輔……怕跟我打啊?我們都快死完了。”

    “鬼王明鑒,女真這些年來,打仗未曾怕過任何人。但,一是不想打無所謂的仗,二是敬佩鬼王您這個人,三來……天下要變,氣運所及,這些人也是金國子民,如果能夠讓他們活下來,大帥也希望他們能夠免去無謂的死傷,鬼王,您隻要冷靜下來想想,這就是最好的……”

    李正口中說著,還要繼續說話,外頭忽然間傳來了一陣喧囂。過得片刻,屠寄方帶了些人過來敲門:“鬼王!鬼王!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什麼了!”王獅童暴喝一聲。

    “華夏軍……”屠寄方說著,便已經推門進來。

    王獅童陡然站了起來。屠寄方一進門,身後幾個親信壓了一道人影進來,那人衣著破爛汙穢,渾身上下瘦的皮包骨頭,大約是方才被毆打了一頓,臉上有不少血跡,手被縛在身後,兩顆門牙已經被打掉了,淒慘得很。

    那屠寄方關上了房門,看看李正,又看看王獅童,低聲道:“是我的人,鬼王,我們終於發現了,就是這幫孫子,在兄弟裏頭傳話,說打不下徐州,最近的隻有去女真那邊搶軍糧,有人親眼看見他給徐州城那邊傳訊,哈哈……”

    王獅童對華夏軍恨之入骨,餓鬼眾人是早就知道的,自去年冬天以來,一部分人被煽動著,一批一批的去往了女真人那頭,或死在路上或死在刀劍之下。餓鬼內部有所察覺,但下方原本都是烏合之眾,始終不曾抓住確鑿的奸細,這一次逮到了人,屠寄方興奮已極,趕快便拉了過來。

    王獅童的目光看了看李正,隨後才轉了回來,落在那華夏軍奸細的身上,過得片刻失笑一聲:“你、你在餓鬼裏頭多久了?不怕被人生吃啊?”

    那華夏軍奸細被人拖著還在喘氣,並不說話,屠寄方一拳朝他胸口打了過去:“娘的說話!”華夏軍奸細咳嗽了兩聲,抬頭看向王獅童——他幾乎是在現場被抓,對方其實跟了他、也是發現了他許久,難以狡辯,此時笑了出來:“吃人……哈哈,就你吃人啊?”

    他垂下頭去,吐了口血沫,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有個叫王山月的……”

    “嗯?”

    “他是……他是武朝王其鬆的孫子,黑水之盟前遼人過來,王家滿門男丁上戰場,死完了,就剩下王山月一個,他家裏都是女的,他從小體弱,家裏人被欺負,但是隻有他一個男人,為了保護家裏人,你知道他幹了什麼……”奸細抬起滿是血跡的臉,“他吃人。把人生吞活剝了,敵人怕他,他就能保護家裏人……”

    “哈哈,吃人……你為什麼吃人,你要保護誰啊?這是什麼光榮的事情?人好吃嗎?還鬼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知不知道,吃人的王山月,帶著兵守大名府,從去年守到現在了,完顏宗輔、完顏宗弼帶著三十萬人打不垮他……旁邊這雜碎是什麼人啊?北邊的?鬼王你賣屁股給他們啊?嘿嘿嘿嘿……”

    “你他娘的黑旗雜碎,老子今天就紅燒了你!”

    聽得奸細口中越來越不像話,屠寄方猛然拔刀,朝著對方脖子便抵了過去,那奸細滿口是血,臉上一笑,朝著刀尖便撞過去。屠寄方連忙將刀鋒後撤,王獅童大喝:“住手!”兩名抓住奸細的屠寄方親信也用力將人後拉,那奸細身形又是一撞,隻聽鏘的一聲,竟已在方才拔出了一名親信身上的匕首。這一瞬間,那瘦弱的身影幾下衝撞,拉開了手上的繩子,旁邊一名屠係親信被他順手一刀抹了脖子,他手握短匕,朝著那邊的李正,如猛虎般撲了過去!

    “死——”

    “啊——”

    這奸細撲向李正,屠寄方一刀斬了過來。他作為餓鬼首領之一,每日裏自有吃食,力量本來就大,那奸細隻是聚全力於一擊,空中刀光一閃,那奸細的身形朝著房間角落滾過去,胸口上被狠狠斬了一刀,鮮血肆流。但他隨即站了起來,似乎還要搏鬥,那邊屠寄方口中大吼:“我要吃了你。”

    王獅童也是滿目血紅,朝著這奸細逼了過來,距離稍稍拉近,王獅童看見那滿臉是血的華夏軍奸細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那個眼神他在這半年裏,見過無數次。那是恐懼而又眷戀的神色。

    “雜碎。”

    奸細口中吐出這個詞,匕首一揮,割斷了自己的脖子,這是王獅童見過的最利落的揮刀動作,那身體就那樣站著,鮮血陡然噴出來,飆了王獅童滿頭滿臉。

    房間裏的人都怔住了。

    屍體倒下去,王獅童用手抹過自己的臉,滿手都是猩紅的顏色。那屠寄方走過來:“鬼王,你說得對,華夏軍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冬天的時候,他們到這裏搗亂,弄走了很多人。可是徐州咱們不好攻城,也許可以……”

    破風聲呼嘯而起!王獅童抓起狼牙棒,陡然間回身揮了出去,房間裏發出嘭的一聲金鐵交擊的悶響,身上穿了一層薄鎧的屠寄方被一棒打出,轟然撞碎了房間另一側的書桌,木板與桌上的擺件飛舞,屠寄方的身體在地上滾動,然後掙紮了一下,似乎要爬起來,口中已經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王獅童揮著棒子,轟的砸下去。

    “你這個——”

    砰!

    “吃裏——”

    砰!

    “扒外——”

    砰!

    “——的東西!!!”

    砰!

    屠寄方的身體被砸得變了形,地上滿是鮮血,王獅童重重地喘息,然後伸手由抹了抹口鼻,血腥的眼神望向房間一側的李正。

    “來人!把他給我拖出去……吃了。”

    房間外的人進來,走向李正,李正的臉已經恐懼起來:“你……鬼王,你這樣,你這樣沒有好下場,你三思而後行,宗輔大帥不會善罷甘休,你們……”

    “哈哈,宗輔小兒……讓他來!這天下……便是被你們這些金狗搞成這樣的……我不怕他!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怕我——我吃了他,我吃了他……哈哈哈……”

    李正在叫嚷中被拖了下去,王獅童兀自哈哈大笑,他看了看另一邊地上已經死掉的那名華夏軍奸細,看一眼,便哈哈笑了兩聲,中間又怔怔出神了一會兒,方才叫人。

    “還有這個……沒什麼吃的了,把他給我掛到徐州城前麵去!哈哈哈,掛出去,黑旗軍的人,全都這樣,哈哈——”

    他身上滿是血跡,神經質地笑了一陣,去洗了個澡,回去高淺月所在的房間後不久,有人過來報告,說是李正在被押下去之後暴起傷人,然後逃跑了,王獅童“哦”了一聲,轉回去抱向女人的身體。

    第二天,在徐州城頭,人們看見了被掛出來的屍體。

    “該打仗了……”

    羅業看著城下,目光中有殺氣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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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9 08:26:48
第八一三章 聲、聲、慢(一)

        



    在恐慌的心情裏,他不斷地奔跑,從遙遠地方傳來的是恐懼,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奔跑中,他想要閉上眼睛,避開這正在發生的一切。

    “……殺來了……”

    “……走走走……”

    嘈雜而混亂的環境裏,周圍的人聲漸多、人影漸多,他埋頭向前,逐漸的跑到大河的邊緣。顛簸的浪潮橫亙在前,後方的恐懼追趕過來,他站在那兒,有人將他推向前方。

    小小的漁船駛離岸邊,他站在上頭,聽見後方傳來人聲,身下是顛簸的巨浪。

    不要往後看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然而畫麵中的人終於還是回過了頭。那彌漫的霧氣中,女真人殺過來了,岸邊的人群奔跑、哭喊,被追趕著逼入江水之中,然後往下沉沒,鮮血湧入江水之中。

    周君武跪倒在船上。

    巨大的羞愧充斥了一切。

    他從夢中坐了起來。

    ……

    黑暗的營帳裏還有隱隱約約檀香的氣息,空間溫暖,卻又帶著些許濕冷的痕跡。他坐起來時,額上都是冷汗。

    意識一時間還停留在方才的夢裏,過得一陣,他從床上下來,用火折子點燃了油燈,燈火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這張臉消瘦而堅毅,頜下蓄起的胡須增加了乍看起來的歲數,令其更顯穩重。燈火點燃後,帳篷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他便讓人去將熱水端來。

    天還蒙蒙亮,帳篷外便是延綿的軍營,洗過臉後,他在鏡子裏整理了衣冠,令自己看起來更為精神一些。走出帳外,便有軍人向他行禮,他同樣回以禮節這在以前的武朝,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

    武建朔十年,太子周君武二十七歲,對於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來說,已經長成穩重而可靠的大人。

    對於武朝各方的官員,他出事果決而富有威嚴,對於手下的技術人員和民眾,他謙和有禮,他住在軍營裏,每一天起來得比普通的士兵還早,他甚至對每一位向他行禮的士兵回以同樣的禮節這是向黑旗軍學習過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若有文人勸諫或麵斥,他會謙和地道歉而後我行我素。無論如何,絕大部分的軍民,都將他視為未來的中興之主。

    強烈而嚴苛的自律令他消瘦,並且愈發顯得剛毅。尤其是在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裏,曾經養尊處優的年輕人的眼中,也隱隱有了決然的兵戈之氣。

    二月春寒稍轉,戰爭的氣息已經傳了過來。此時冰雪尚未全消,晉地的變故,已敲響了開年後的第一聲警鍾:戰場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不會有人等到真正春暖花開之時才開始動手。

    穿過軍營裏一座座的營帳,走出不遠,君武看到了走過來的嶽飛,行禮之後,對方遞來了等待的情報。

    “林州,術列速對陣黑旗軍,打起來了……”

    “薑還是老的辣,宗翰與希尹的手段真狠。”君武結果情報,低喃了一句,在晉地抗金聲勢最隆之時,斬殺晉王田實,狠狠地打散中原唯一有希望的反抗力量。作為敵人,麵對希尹的出手,任誰都會感到脊背發寒。

    “……另外,徐州有變。”

    嶽飛的話語之中,君武抬起了頭,望向北麵,黑暗中,隱隱便是冰山崩解、大地驚蟄的聲響……

    ***************

    威勝,天極宮。

    袁小秋在二月初四等待的那一場屠殺,始終未曾出現。

    那一場冰冷的談判過後,與會雙方各回各家,袁小秋原本以為會給所有人好看的女相樓舒婉眼神始終冰冷,但沒有過多的動作。

    在這日過後,權力鬥爭如同焦躁的暗湧,以威勝為中心,已經擴展出去。二月初四當晚,樓舒婉、安惜福、林宗吾以及各家抗金勢力代表便在天極宮中分配了各自負責的區域與利益。到二月初五這天,樓舒婉陸續約見了各地的地頭蛇,包括林宗吾在內,將晉地各城各處的物資、武備、兵力、將領資料盡可能的公開。

    這天上午私見林宗吾時,樓舒婉更是開誠布公地跟他商量了大光明教各地分舵的勢力歸屬和劃分問題,“降世玄女”與“光明教主”雙方,以盡可能不拖後腿的形式進行力量的分割,對此,樓舒婉一方也多有讓步。

    此時,小規模的爭鬥廝殺已經開始在威勝城中出現,但由於各方的克製,此時尚未出現大規模的火拚。

    隨著晉王的死去,女真軍隊的威逼,各個世家力量的倒戈已成事實。但由於晉王地盤上的特殊狀況,政變式的刀槍見紅並未立刻出現。

    基於談判會上的交底和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戶眼下都在不斷地拉攏勢力站隊。這期間,各地軍隊、軍備與倉儲物資成為各個力量首要拉攏和占領的目標。在樓舒婉與眾人進行談判的同時,於玉麟已經開始盡量穩固晉地西南的幾處重要地點。

    而對於仍舊選擇抗金立場的數股力量,樓舒婉則選擇了交出家底,甚至讓仍舊站在自己這邊的人手予以幫助的方式,協助他們占領城池、關隘,分走重要地點的倉儲。即便形成大大小小割據、搖擺的勢力,也好過這些抓不住的地方立刻成為女真人的囊中之物。

    政治,當失去一個絕對的掌控者後,便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場攬人頭的遊戲。

    在談判會上,那名叫廖義仁的老人所說的或舍五城、或舍十城雖然聽來荒謬,但實際上,也正在以這樣的形式慢慢出現。對壘的各方都明白,在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裏,若是各方先掌控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盤,數日之後是打是降,都還有一絲生機,但若是眼下直接翻臉,晉地立刻會被打成一片火海,女真人會在一片廢墟上往南推下去。

    到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有活路。

    而在這場激烈卻又壓抑的對抗之中,所有人也都還在等待著北麵的一場廝殺。

    林州,二月初八,術列速已展開攻城。

    ……

    “砰”的轟鳴之聲響起在城牆上,滿地的石塊、血水便隨之一震。二月初八上午,術列速攻城的第二天,林州的戰況趨於白熱化。

    二月初六中午女真大軍抵達林州,二月初七完成三麵的圍城,同日展開進攻。就一場攻城戰而言,這樣的展開顯得極為倉促,但術列速仍舊選擇了這樣直接的攻擊。

    在林州城的東、西、北三個方向上,整個戰線幾乎是同時發起進攻,攻城僅是弓矢、雲梯等物。但在大規模的佯攻下,術列速選擇了兩點作為突破口,依靠著女真精銳的強悍,異常猛烈的衝鋒隊巧妙掩藏在漢軍的進攻當中,選擇城牆上明顯並非黑旗軍守護的地段進行突擊,在初七的下午,便給林州城牆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這如同當頭棒喝般的進攻,算得上是術列速對眼前華夏軍的第一次試探,最終未能破城。到得初八這天的上午,三十餘架投石車被女真方麵連夜組裝完成,推出了陣地,連同八十餘架雲梯,對林州西麵城牆進行了強攻。

    加上林州守將許純一手下的兩萬三千人,此時在林州的守城軍隊總計三萬餘。雖然女真人擺的是為三缺一的陣型,但整個城池哪一處都不可能鬆懈。在女真人驟然的強攻之中,城池西麵的壓力瞬間到達了極限。

    駐守這邊的華夏軍士兵開始朝著這邊靠攏,城牆上大炮轟鳴,箭矢如雨落。女真士兵在視野範圍內猶如蜂群一般,他們推著沙袋、泥袋,扛著雲梯,轉眼間填平護城河,將雲梯搭上了高度約兩丈的城牆。

    林州的城牆算不得高,八十餘架雲梯,轉眼間充斥了視野中城池的每一處,悍不畏死的女真士兵衝殺上去,但城牆之上,仍有華夏軍士兵如鐵牆一般的防禦。即便是再悍勇的女真士兵,一時間也難以單人突破華夏軍士兵的默契配合。這令得城牆西段轉眼間變成了絞肉機。

    凶猛的攻城與廝殺大概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到達巔峰,正是城牆上的防禦力量也趨於飽和之時,北麵的戰場,一支千人的女真隊發起了突襲,選取的正好是為了防禦西麵攻城點而分走了人手的薄弱處。同時,往北兩裏外的城牆,漢軍發動強攻。

    這樣的攻城戰術從不出奇,雖然守城軍占地利之便,但作為防禦方,便如同一根繃緊的皮筋,攻城軍隻需選取幾處反複施壓,周圍的力量都會被吸引過去,難免成了薄弱點,方便攻城方強攻登城。

    當然,這樣的戰術,也隻適合戰力水準極高的軍隊,如女真軍隊中術列速這種大將的嫡係,尤其是精銳中的精銳。麵對著普通武朝隊伍,往往能迅速登城,即便一時未破,對方想要奪回城牆,往往也要付出數倍的代價。

    城牆之上,許純一軍隊中的伍長牛寶廷眼見著女真人蔓延而來,手腳都有些冰涼,他是吃了多年行伍飯的老人,已然是軍隊中的兵油子了。晉王軍隊良莠不齊,牛寶廷隻是混日子升的伍長,有眼力卻也知凶險,眼見著自己這邊城牆成了對方強攻之處,便知凶多吉少。而這附近,那些華夏軍士兵也已少了許多。

    帶領著手下的幾個人,牛寶廷朝著城牆下射了幾箭,轉眼間,雲梯便已經一架架的搭了上來,女真士兵舉盾持刀,凶悍地上衝。戰場是最好的試金石,隻看他們踏上雲梯的從容摸樣,便知道一個個都是戰陣之上殺人無數的精銳這種氣勢老兵油子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

    附近城牆有大炮轟鳴,石塊被扔下去,但過得不久,仍舊有女真士兵登城。牛寶廷與身邊弟兄殺了一個,另一名上來的士兵守住片刻,又等到了一名女真士兵的登城。兩名凶悍的女真人將牛寶廷等五人逼得不斷後退,一名兄弟被砍殺在血泊中,牛寶廷頭上差點被劈了一刀。他心中害怕,連連後撤,便見那邊女真人氣勢高漲,殺了過來。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老兵油子在心中倉惶地想,一方麵眼前女真人凶悍,另一方麵,女真人一旦破城,城中所有人也要死光。這片混亂當中,手下一名士兵被砍中肩膀,嚇破了膽奔向城牆另一頭。

    牛寶廷等人也是惶然躲閃,短短片刻,便有女真人從不同的方向連連登城,視野之中廝殺不斷,如牛寶廷等許純一麾下的士兵開始變得慌亂潰敗,卻也有僅僅十數名的華夏軍士兵組成了兩股陣勢,與登城的女真士兵展開廝殺,久久不退。

    過得片刻,便又有華夏軍士兵從兩側殺來。牛寶廷等人尚不及跑出混亂,兩名女真人殺將過來,他與兩名手下勉力抵擋,後方便有四名華夏軍士兵或持盾牌或持刀槍,衝過了他的身邊,將兩名女真士兵戳死在長槍下,那持槍者顯然是華夏軍中的軍官,拍了拍牛寶廷的肩膀:“好樣的,隨我殺了這些金狗。”牛寶廷等人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這處剛剛被女真人打開的城頭轉眼間又被華夏軍人奪了回去,衝在前方的華夏軍軍官指揮著眾人將城頭的女真人屍體往雲梯上扔。危局稍解,牛寶廷眼見著一名華夏軍士兵坐在滿地的屍身當中,包紮身上的傷口,兀自笑著:“哈哈,痛快,術列速老子草你娘”

    幾天前華夏軍組織大會,牛寶廷雖也有觸動,但麵對著真正的女真精銳,他仍舊隻感到了恐懼。然而到得此時,他才忽然意識到,眼下的這支軍隊、這麵黑旗,是天下唯一能與女真人正麵作戰而毫不遜色的漢人軍隊。眼前的這場戰鬥,乃是天下最頂尖的兩支軍隊的交鋒。

    要死了……

    老兵油子的心中沒有多少的慷慨激昂。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也已經明確地意識到,眼下的這場戰鬥,必然會激烈到無以複加的程度,自己這些人夾在這兩支軍隊當中,即便現在不死,接下來,恐怕也是死定了……

    激烈的戰場上、生死之間,會有各種各樣激烈的思緒凝聚。林州城西北麵的陣地之中,術列速舉著的望遠鏡放了下來,歎息於一支千人隊的無功而返。但另一方麵,這對他來說,卻也是早有預料的事情。

    他與黑旗軍的交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數年前的小蒼河大戰,便是他率領大軍,在圍困小蒼河近半年之後,最終攻破城牆,令得小蒼河中的防禦軍隊不得不決堤突圍。對於華夏軍精銳在防守時的從容和頑強,他早已心中有數。從昨日到今天的猛攻,不過隻是讓他確定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這支軍隊,並非黑旗軍放於山東的一支偏師,其中的許多人,恐怕都是當年的老對手。

    他的目光平靜,心中血液在燃燒。

    作為跟隨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名將,眼下四十九歲的術列速能夠察覺到這些年來女真新一代的腐化,年輕的士兵不複當年的勇敢,官員與將領在變得軟弱無能。當年阿骨打起事時那滿萬不可敵的氣勢與吳乞買興兵伐武時氣吞萬裏如虎的豪邁正在漸漸散去。

    數年前進攻小蒼河與西北的那一係列挫敗,對於眾多女真將領來說,都是一次當頭棒喝。它在某種程度上打散了許多女真將領安樂的思維,保留下了不少女真將領和軍隊的銳氣。也是因此,當再度麵對這支黑旗的隊伍,術列速並未為一時的受挫感到氣餒,這樣的挫敗令得他的戰意昂然。

    若在其它的時候,麵對著黑旗的軍隊,他要進行更多的準備之後才會展開進攻。但眼下的情況並不一樣。

    雪融冰消,穀神已經開始針對晉地出手,殺田實、分化晉地、擊破黑旗,這一係列計劃連消帶打,一旦成功,整個晉地號稱百萬大軍的障礙土崩瓦解,三萬女真精銳對戰一萬黑旗軍,即便付出一些代價,他也必須迅速地底定這最激烈也最關鍵的一戰。

    而在另一方麵,穀神大人的計算猶如天羅地網,所準備的後手,也絕不僅僅在殺一個田實上。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都不能拿下林州城,他日對壘黑旗,自己也實在沒什麼必要打了。

    想到這裏,術列速眯了眯眼睛,片刻,召來麾下另一名將領,對他下達了伺機進攻的命令……

    二月初八,林州城下攻勢如潮,術列速指揮的輪番攻城有數度幾乎在城頭站穩腳跟,但隨後都被華夏軍的猛烈迎擊驅趕下去。城池上下血流成河,雙方的損傷都不在少數。

    然而攻擊的烈度還在增強。仿佛是為了一擊擊垮華夏軍,也擊垮整個晉地的人心,術列速不曾在意兵員的傷亡。這一天多的戰鬥打下來,許多華夏軍士兵都已經永遠倒在了血泊當中,剩下的也大都殺紅了眼。

    傍晚,夕陽從天空一側灑下暖黃的光芒時,呼延灼站在城頭的一角,看著下方攻城的軍隊短暫地退去。視野遠處的大地上猶有積雪的痕跡,近處則有硝煙與血腥氣繚繞。

    城池的這個角落方才被射上來的火箭引燃了幾顆炮彈,原本隸屬許純一麾下的林州守軍一陣混亂,呼延灼帶隊過來壓陣,殺退了一撥女真人,此時望去,城頭一片焦黑的痕跡,屍體、兵器雜亂地倒在地上,一些士兵已經開始清理。華夏軍人首先照顧重傷員,部分輕傷或疲倦者躲在女牆後的安全處,調勻呼吸,抓緊休息,目光之中還有血色和亢奮的神情。

    “當年小蒼河,比這裏可熱鬧多了……”

    耳中傳來附近老兵的聲音,喘息中帶著炫耀的語氣,實際上也是在為周圍的人打氣。城牆兩端放眼望去,黑色的旗幟飄揚處,便能見到一隊隊華夏軍的身影。

    呼延灼認識這些身影中的許多人,參與過小蒼河大戰而後活下來的士兵往往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特質,他們在平日裏或者緊張或者嚴肅或者冷漠各有不同,在戰場上這些人卻更多的像是石頭,廝殺中並不引人注意,卻往往能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最合適的應對。

    這些人中能夠領軍者大都成了華夏軍中的軍官,稍微孤僻的也能在戰場上帶動好幾個人形成一個小圈子。此時,他們正分散於城牆的各處,在激烈的廝殺之後,不少人大概也回憶起了當初小蒼河的鏖戰。

    城外的原野上,女真人的戰旗延綿,象征著這個天下最為凶狠的軍隊。而當目光掃過城牆上的這些身影,呼延灼的眼中,也仿佛看到一堵不墮的城牆。當年在梁山,宋江聚攏天下許多英雄好漢,試圖排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名大英雄的位置,到得今天,他們未必能當得了這支軍隊的一擊。

    持續了一天的攻城之後,女真的士兵正第一次的全線後撤,暫停了疲勞攻勢。城頭上朝下張望的人們大都心有疑惑,呼延灼的身側,黑旗軍參謀李念走過來,低聲告知了他一些事情。

    “消息剛剛傳過來,王巨雲帶的明王軍,已經接近二十裏內,天黑路不好走,最遲明天抵達,另外祝老大也已經跟外頭的三千人馬彙合……術列速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打了一天的疲勞攻勢突然收兵,他不會是想休息。“

    呼延灼點了點頭,召來身邊的軍官:“讓所有人打起精神,術列速沒那麼懶,進攻隨時繼續。”隨後又拿起望遠鏡朝對麵的陣地看了看,那黑壓壓的營地當中人馬奔走,熱鬧異常。

    隨後,有什麼東西正從女真人的營地後方徐徐升起來。

    “我……操!”呼延灼罵了一句。城頭人聲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那是正在膨脹的熱氣球。

    自華夏軍掌握熱氣球的技術後,最近據說武朝也已經研製出成品,女真人由完顏希尹主持研究格物,會掌握技術並不出奇,隻是在戰場上拿出來,這是第一次。

    卻也足夠證明宗翰、希尹等人對這場戰鬥的重視和誌在必得了。

    城頭氣氛頓時肅殺起來,人影奔走,搬來用作防空的煙火,過得不久,女真軍營方向,便再度擺開了進攻的陣勢。

    *************

    夜幕已經開始將領,篝火延綿成一片光的海洋,攻城的陣勢正在準備,視野後方的黑暗中,三顆巨大的氣球徐徐地膨脹升空。人沸馬嘶的營地當中,投誠將領沈文金一路奔行過列陣的軍隊,最終抵達了術列速的帥旗前方。

    女真勢大,沈文金是在去年年底投誠宗翰麾下的漢軍將領,麾下帶領的士兵裝備完善,足有萬餘人。這支軍隊麵對女真人時破了膽,一戰而潰,投誠之後,為表現其忠心,求一番富貴,倒是打得頗為得力,今日白天,沈文金率領麾下軍隊兩度登城,一次苦戰不退,對城頭的華夏軍造成了頗多殺傷,表現極為亮眼。

    術列速此時將他召來,當著所有人的麵,對其誇獎了一番,隨後便讓他站在旁邊靜聽議事與進攻的安排。沈文金表麵上自然頗為高興,心中卻是奇怪,如此緊張的攻城形勢中,術列速要安排進攻,著人傳令就是,把自己召過來,也不知是存了什麼心思,莫非是見今日攻城不下,要將自己叫過來,刺激一下其餘的女真將領。

    他於官場浸淫多年,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時害怕成為一群將領中的出頭鳥,心中七上八下起來。不過上頭的術列速點到即止,一時間並未將他當成刺激其餘將領的祭品。如此過得一陣,進攻計劃大都安排停當,各軍皆已傳令準備,術列速也未曾將沈文金放走。

    不久,入夜後的進攻開始了,隨著女真人軍號的吹響,投石機投出了浸潤火油後點燃的石塊,巨大的火球呼嘯著飛向林州城頭,而後的火箭亦如飛蝗,進攻的隊伍扛著雲梯突進……

    “沈將軍,你跟我走。”

    不知什麼時候,術列速走過來,說了話,沈文金連忙應承跟上。後方的親衛也跟隨過來。

    術列速帶著沈文金,沿著攻城的軍陣橫向而行,夜裏的聲音顯得嘈雜無已,視野一側的攻城景象猶如一處沸騰的戲劇,走出不遠,術列速開了口:“沈將軍,你說今夜能不能拿下林州?”

    “有將軍麾下的精銳、這等攻城的烈度,末將以為,今夜必然可以陷城。”

    術列速回過頭來看他,目光不善:“沈將軍,你是領軍大將,我用你,是因為你善征戰、懂韜略。如今這等狀況,本將要的是你的眼光謀略,你少拍馬屁。”

    “呃……”沈文金愣了愣,“那,末將就照實說了?”

    “說。”

    “白日那等打法,若能攻下來,已經攻下了。而今繼續,不過是以車輪戰,將城中黑旗軍消耗到極限。依末將白日裏的觀察來看,這支黑旗軍的戰力,怕是不輸我等,真要這樣打到城破,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建功。而且……恐怕我方損傷也重……”

    聽他說完這些,前頭術列速的嘴角倒是微微動了動,像是笑了一下:“那你說,我為何要這樣打?”

    “隻因……此戰關係整個晉地局麵,黑旗一敗,整個晉地再無能當我大金一擊者。而且,聽說南麵正在談判,今早底定此時,也方麵許多人看了後……選擇站隊。”

    這話說得極為直白,但有些不該是他作為漢人的身份去說的,出口後,沈文金變得稍顯吞吐,隻是這之後,術列速的臉上才真正看見笑容,他靜靜地看了沈文金片刻。

    “是啊,沈將軍也看出來了,我必須勝,也必須速勝,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

    沈文金猶豫片刻:“……是……是啊。”

    聽了沈文金的回答,術列速滿意地又往前走。沈文金想了想,又道:“而且,依末將看,如今風向不對,後方這三隻……氣球,飛不到城牆上,雖然升起來也能對城頭有些壓力,但此時未免用得太早了一些。”他這句話乃是肺腑之言,術列速卻並不理會了,過得一陣,話語響起來。

    “我率軍南下之時,穀神大人給我一隻袋子,要我抵達戰場後打開,袋子裏有一破城計策。這計策須得有人幫忙,方才能成,沈將軍,今日攻城,我見你作戰勇猛,麾下將士用命,因此想請你助我行此計策。”術列速回過頭來,“怎麼樣,沈將軍,這破城之功,你可願意收入囊中?”

    沈文金微微一愣,隨後推金山倒玉柱地往地上跪倒:“但憑將軍有命,末將無不尊從!”

    “好。”術列速的目光望向激戰的林州城頭,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隨後他扶起沈文金,“我與你詳述這計策細節,能否速戰破城,便全看沈將軍的了……”

    ……

    子夜,林州東北麵積雪的山嶺中寒風呼嘯,一直隊伍在崎嶇的山間往前延伸。

    穿過深林、越過雪嶺,整個隊伍的前後都沒有任何火把亮起,二月的上旬,空氣從寒冷中開始轉暖,令得積雪不再如冬日那般穩固,走在雪地中的人們一腳一腳的踩進積雪又拔出來,積雪被熱氣稍稍融化,又被深夜的寒冷冷凍起來,令得這夜半的行軍,沒有絲毫的溫度。

    再往前,隊伍穿過了一片狹窄的崖壁,嗚咽的冷風中,士兵一個接一個,拉著簡單的繩索,從隻夠一人貼身穿過的懸崖道路上過去,身體的一側便是不見底的深澗。

    祝彪與帶路的斥候們走在最前頭,一麵探索道路,一麵將繩索固定在這陡峭的山壁之上這樣的深澗,即便是以祝彪直逼宗師級別的身手,若是踩空一腳摔下去,也可能屍骨無存。

    然而,這片在平常時候即便是獵戶都不太敢走的山壁,是無聲無息接近林州唯一的道路。

    數日前,隨著術列速的拔營南下,得到消息的這支華夏軍參謀部迅速做出了反應。刺殺田實之後,晉地內訌,正麵擊潰華夏軍顯然是完顏希尹這一係列動作中的關鍵一步。此時隨著田實的死,晉地的士氣降至最低點,自己這支僅僅萬人的華夏軍不能敗,卻也不能輕易避戰。

    但另一方麵,以萬人的華夏軍死守林州,期望拉動整個晉地的士氣?顯然也是個愚蠢的選擇。在得到王巨雲的回應後,關勝將一萬一千的華夏軍分兵兩部,一部八千餘人進入林州,依靠城防之利,與術列速展開作戰,另一支三千餘人的隊伍則分往東北方向,等待祝彪的到來。

    這樣的選擇,主要是為了避免林州變成死守之地。而在另一方麵,考慮到女真人的戰略需要,術列速攻林州必定會求速勝,三萬對一萬的數量優勢固然可觀,但很可能還有其它的後手。因此,這場戰鬥一開始,就必然會變成兩支精銳隊伍無所不用其極的激烈交鋒。三千預備,不能太遠,不能太近,為了戰場上的主動,最好還能避開術列速的眼睛,到得後來,這條危險的山路,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夜風如鋼刀刮過,後方陡然傳來了一陣動靜,祝彪回頭看去,隻見那一片山道中,有幾個人影忽然亂了地方,三道身影朝山澗落下去,其中一人被前方的士兵奮力抓住,另外兩人轉眼不見了蹤跡。

    山道間沒有傳來太過的聲音,隻因出發之前,軍隊之中便被嚴格下令,不許出聲。三千人的長隊,就這樣陸續的、謹慎地穿過這片崖壁,期間又有數人先後掉下了深澗,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人落淚,但隊伍仍舊無聲蔓延,待到眾人全都穿過了崖壁,有人回頭望去,那黑暗中的山體安安靜靜,未曾留下任何方才的痕跡,不久,這片崖壁也被他們迅速地拋在了後頭。

    前方黑暗而寒冷,去往林州的道路仍舊遙遠……

    ……

    過了子夜,林州的攻城才又停了下來,激烈的戰鬥仿佛每一刻都有可能鑿穿城牆,但到得最後,這一意圖仍舊未能實現。

    女真人鳴金收兵,卻仍舊保持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發動一場猛攻的姿態。戰場以西的營地後方,沈文金在營帳裏叫來了心腹將領,他沒說要做什麼事情,隻是將這些人都留了下來。

    最好的時機仍未到來,尚需等待。

    ……

    子時過後是醜時,醜時走向末尾,城牆上也已經平靜下來了,防守的士兵換了一班,夜漸漸的要到最深處。

    十裏外,王巨雲率領的援軍在雪夜中紮營,等待著天明進入戰場,一旦有了援軍,林州的局麵會稍稍緩解,當然,術列速的壓力會更大、時間於他會更加緊迫,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醜時三刻,金軍大營陡然動了,三支千人隊從不同方向先後發動了進攻,這進攻持續了一刻鍾。

    終於,還是無功而返。

    將近寅時,金兵退去。此時是夜半三點,緊張之後,巨大的疲倦向所有人壓過來。寅時一刻,林州城中,守城將領許純一從院落裏出來,走向西側的城牆,他的身邊有心腹跟隨著前行。

    與這邊相隔一條街,身著黑衣的燕青揮了揮手,朝著同樣的方向,跟隨前行。

    已經漸漸安靜的女真大營裏,術列速從營帳裏走出來,麵對著前方同樣已經安靜下來的林州城,舉起了望遠鏡。從他抵達林州,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比倫比的沸騰與喧囂,眼前的這一片夜色,仿佛從未如此安靜過。

    距離女真大營兩裏外的山間,動物仿佛都在寒冷與夜色中睡去了,盧俊義也在遠遠的、遠遠的看著這片營地。

    寅時二刻,淩晨四點。

    有什麼事情,正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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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0 08:31:48
第八一四章 聲、聲、慢(二)




    夜色安謐,林州城,許純一帶著人穿過了偶有士兵值守的街巷,走向城池西南的大門。

    作為曾經被田實倚重的將領,出身世家的許純一性情剛直,作戰勇猛,戰場之上,是值得倚重的同伴。

    今日女真攻城,雖然主要的壓力多由華夏軍承受,但許純一麾下的士兵仍舊擋下了不少進攻壓力。尤其是在西麵、南麵數處薄弱點上,女真人一度發動奇襲登城,是許純一親率精銳將城牆奪回,他在城牆上奔走的英勇,受到不少華夏軍軍人的認同。

    白日裏女真人連番進攻,華夏軍不過八千餘人,雖然盡可能地保留下了部分餘力,但所有的士兵,其實都已經到城牆上走過一到兩輪。到得夜間,許氏部隊中的有生力量更適合值守,因此,雖然在城頭多數關鍵地段上都有華夏軍的值夜者,許氏部隊卻也包攬一些牆段的責任。

    此時乃是所有人最疲憊的時候,許純一關心城防狀況,免得被女真人鑽了空子,並不出奇。沿途偶遇的士兵見了,大都打起精神來行禮,對於跟隨了這樣一名負責任的將領,也大都與有榮焉。

    漸至城門處,許純一朝著那邊的城樓看了一眼,隨後與身邊的心腹轉入了附近的院子……

    燕青匿藏在黑暗之中,他的身後,陸陸續續又有人來。過了一陣,許純一等人進入的拿處院落側麵,有一個黑色的身影探出頭來,打了個手勢。

    燕青的身邊,有人輕輕地歎息……

    ……

    城外,偌大的軍營已經開始休憩,聚集在側後方的漢軍營地當中,卻有士兵在黑暗中悄然聚集。

    大營裏,沈文金身著甲胄,拿起了鋼刀,與帳篷裏的一眾心腹說出了整個事情。

    “……狼吃肉、狗吃屎,雖然跟了女真人,但我想大夥兒求的不止是活下來。眼下的這場富貴,拿住了,就吃肉,拿不住,女真人也瞧不起我們!”

    眾人點頭,當此亂世,若隻是求個活,眾人也不會有白日裏的賣命。武朝氣數已盡,他們沒有辦法,身邊的人還得好好活著,那邊隻能跟隨女真,打了這片天下。眾人各持刀兵,魚貫而出。

    夜黑到最深的時候,沈文金領著麾下精銳悄然離開了營地,他們稍稍繞了個圈,隨後穿過有小丘遮擋的戰場一側,抵達了林州西南的那扇城門。

    一小隊人首先往前,隨後,城門悄然打開了,那一小隊人進去查看了情況,隨後揮手召喚其餘兩千餘人入城。夜色的掩蓋下,這些士兵陸續入城,隨後在許純一麾下士兵的配合中,迅速地占領了城門,然後往城內過去。

    女真正營,信使穿過營地,交給了術列速奇兵入城的訊息。術列速沉默地看完,沒有說話。

    營地中火光黯淡,所有的士兵看起來都已經睡下,僅有巡邏的人影穿過。

    偶爾有幾道身影,無聲地穿過營地西南端的營帳,他們進入一個帳篷,片刻又平靜地離開。

    帳篷裏的女真士兵睜開了眼睛。在整個白天到午夜的激烈進攻中,三萬餘女真精銳輪番上陣,但也有數千的有生力量,一直被留在後方,此時,他們穿好衣甲,刀不離身。枕戈待旦。

    ……

    天空星辰黯淡。距離林州城數裏外的雜木林間,祝彪咬著手中幾乎被凍成冰塊的幹糧,穿過了蹲在這裏做最後休息的士兵群。

    “吃點東西,接下來不休息……吃點東西,接下來不休息……”

    他低聲的對每一名士兵說著這句話。人群之中,幾隻皮袋被一個接一個地傳過去。那是讓先行抵達附近的斥候在盡可能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熱好的烈酒。

    酒不多,每人都喝了兩口。

    然後,開始啟程……

    ……

    林州城內。

    排著謹慎的陣列,走過昏暗的街巷,沈文金看到了前方街角正小心向他們揮手的將領。

    許純一。

    沈文金心頭湧起一聲歎息,在這之前,兩人也曾有過數次照麵。如果不是田實忽然身死,許純一以及其背後的許家,恐怕不至於在這場大戰中投誠女真。

    而在這樣的歎息中,他實實在在感受到的,實際也是女真人的強大,以及在這背後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的厲害。去年下半年的戰爭看起來平平無奇,女真人將戰線南壓的同時,晉王田實也結結實實地打出了他的威望。

    誰知道,開年的一場刺殺,將這凝聚的威望瞬間打倒,隨後晉地分裂連消帶打,術列速南下取黑旗,三萬女真對一萬黑旗的情況下,還有穀神早已聯絡好的許純一的投誠,整個事態可謂環環相扣,要畢其功於一役。

    細細算來,整個晉地百萬反抗大軍,民眾近千萬,又兼多有崎嶇難行的山路,真要正麵拿下,拖個半年一年都毫不出奇。然而眼前的解決,卻不過半月時日,並且隨著晉地抵抗的失敗,車鑒在前,整個中原,恐怕再難有這般成規模的抵抗了。

    作為漢人,他看到的是漢家餘暉的落下。

    他也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沈文金保持著謹慎,讓隊列的前鋒往許純一那邊過去,他在後方緩緩而行,某一刻,大概是道路上一塊青磚的鬆動,他腳下晃了一晃,走出兩步,沈文金才意識到什麼,回頭望去。

    黑暗中,地麵的情況看不清楚,但一側跟隨的心腹將領意識到了他的疑惑,也開始查看道路,僅僅過了片刻,那心腹將領說了一句:“路麵不對……被翻過……”

    沈文金一步後退,側麵的黑暗裏有人聲在響。

    “別動!”那人聲道,“再走……動靜會很大……”

    街麵前方,許純一無奈地看著這邊,他的身後、身側,有炮口被推了出來,街麵四周的院落裏有動靜,有一道身影走上了房頂,插了麵旗幟,旗幟是黑色的。

    沈文金舉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盔,知道中了埋伏。但沒有辦法,如果說女真人是得世道庇佑,君臨天下的真命天子,這麵黑旗,是同樣能讓所有人生死兩難的大魔頭。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

    西南麵城頭,陳七站在寒風之中,手按在刀柄上,一臉肅殺地看著不遠處的那列躲在女牆下取暖的士兵。

    他是沈文金麾下心腹,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原本在晉王的軍隊當中,各種利益盤根錯節,他混不出頭來。自投誠女真,沈文金想要在女真人麵前殺出一番功名,軍隊中的風氣也為之一變,陳七這等凶狠之人便頗受重用起來。

    原本在晉王手下時,沈文金麾下這支軍隊士氣不高,名聲也不顯。到了投誠女真,眾人指著表現,這段時日裏,倒是打出了不少亮眼的成績,眾人自覺已是強軍,似陳七這等“好漢”,也已經下意識地開始鄙視那些憊懶的軍人。

    不遠處那幾名畏風畏寒的士兵,自然便是許純一麾下的人手,沈文金入城時,留下近半數人手在城門這邊幫助戍防,許純一麾下的人,也沒有就此離開——主要是害怕這樣的調動驚動了城中的黑旗——於是到現在,大夥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聚在城門邊、城頭上,互相監視,卻也在等待著城內外動手的訊息傳來。

    許純一手下負責衛戍城頭的將領朝這邊過來,那些士兵才縮著身子站起來。那將領與陳七打了個照麵:“準備好,快了。”陳七瞥他一眼,懶得理他。將領討個沒趣離開,那邊幾名哈著冷氣的士兵也不知互相說了些什麼,朝這邊過來了。

    陳七手按刀柄,走過來的幾人便有些猶豫,隻有為首那人,神態油滑得像個混混,挑了挑下巴:“兄弟尊姓大名,挺有種嘛。”

    “幹什麼?”陳七麵色不善。

    “沒別的意思。”那人見陳七拒人千裏之外,便退了一步,“就是提醒你一句,我們老大可記仇。”

    “哼!”

    “知道你不怕。”這幾個兵油子過來大概是想要交朋友,眼見陳七不善,為首那人將手擱在女牆上開始看風景,口中嘟囔:“娘的,白天裏站在這,頭也不敢冒,現在總算沒事了……也好,反正將來女真人的天下,一了百了……行了,大家都是兄弟,女真人得了天下,我們漢人還不得抱團。我知道你武功高,殺過不少人,我當年不也跟過禦拳館的師傅……”

    陳七這才偏過頭去看那兵油子,眼見他神態雖油滑,但身材架子卻像是練過武的:“哦,禦拳館?誰啊?”

    “你誰啊?”對方回了一句。

    “哼,某姓陳,陳七。”他道:“說你。”

    “我……”那人剛剛開口,動靜忽如其來!

    視野一側的城池內部,爆炸的光芒轟然而起,有煙火升上夜空——

    ……

    女真營地,術列速放下了望遠鏡。

    ……

    大地震動起來。

    ……

    那昏暗的街巷間,沈文金口中呐喊,拔腿就跑,身後,光焰從泥土中升騰起來了!

    ……

    陳七,回過頭去,望向城池內變故的方向,他才走了一步,忽然意識到身側幾個許純一麾下的士兵離得太近,他身邊的同伴按上刀柄,他們的前方刀光劈下。

    暖而粘稠的鮮血灑上陳七的臉。

    他猛地暴喝出聲,刀光逆風猛起,隨後猛然斬下。

    砰的一聲,刀鋒被架住了,虎口生疼。

    視野前方,那兵油子的眼神在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是眨眼間,他的眼前換了另一個人,那雙眼睛裏隻有凜冬的嚴寒。

    兩扇盾牌朝著他的臉上推砸過來,陳七的手被卡在上方,身形踉蹌後退,側麵有人衝出,長刀斬人腳,一柄短矛被投在空中,刷的掠過陳七的側臉,紮進後方一名同伴的脖子裏。

    盾牌、刀光、長槍……前方原本區區的幾人在轉眼間似乎化為了一麵推進的巨牆,陳七等人在踉蹌的後退之中迅速的倒下,陳七奮力拚殺,幾刀猛砍隻劈在了盾牌上,最後那盾牌猛然撤走,前方仍是那先前與他說話的兵油子,雙方眼神交錯,對方的一刀已經劈了過來,陳七舉手迎上,手臂隻剩了半截,另一名士兵手中的鋼刀劈開了他的脖子。

    鮮血噴灑而出時,陳七似乎還在疑惑於自己斷手的事實,視野之中的城池上下,已經化作一片廝殺的海洋。

    ……

    夜色中,大地上的震動隱約傳來,令箭爆炸在天空上。術列速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站了起來,周圍已經是聚集過來的女真將領。

    “陳文金三千人落入城中,為了求生,必定死戰。”他的聲音響了起來,“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從頭到尾,三萬女真精銳攻八千黑旗的城,速勝就是唯一的目的,昨日一整天的猛攻,實際上已經發揮了術列速全部的進攻能力,若能破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猶有夜裏偷襲的選擇。

    偷襲不成還有許純一的接應。

    即便城內的許純一化作黑旗的陷阱,入城的沈文金為求自保,也必將對城內的防守力量造成巨大的破壞。

    “傳我軍令,全軍發起總攻。”

    術列速戴起頭盔,持刀上馬。

    “破林州城,便在今日!”

    ……

    夜已央、天未亮。

    林州北麵城樓,參謀李念舉著望遠鏡,望向城內升起的爆炸。此前不久,許純一投女真之事得到確認,整個參謀部已經按計劃行動起來,城內火炮、地雷、諸多火藥的安置,最初是由他負責的。

    總算擺了這完顏希尹一道……

    他吸了一口氣,將望遠鏡看向城牆的另一邊,也在此時,女真營地當中,無數的火光正在燃起來。

    投石器投出的火球劃過最深的夜色,猶如提前到來的破曉時分。城牆轟然震動。扛著雲梯的女真軍隊,呐喊著嘶吼著朝城牆這邊洶湧而來,這是女真人從一開始就保留的有生力量,如今在第一時間投入了戰鬥。

    城牆上,炮聲響起。

    軍號一聲接一聲,在巨大的城牆上延綿往兩側的遠方。

    城池東側,此時似乎也有意外的廝殺爆發了出來,或許是預備投誠女真的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開始了他們的行險一擊。

    此時,寅時三刻才過去了一點點,夜到最深的時候,整個林州城就這樣忽然被驚醒了。這驟然醒來的動靜幾乎還超越了白天的喧囂。

    華夏軍、女真人、抗金者、降金者……普通的攻城守城戰,若非實力實在懸殊,通常耗時甚久,然而林州的這一戰,僅僅才進行了兩天,參戰的所有人,將所有的力量,就都投入到了這破曉之前的黑夜裏。城內在廝殺,然後城外也已經陸續醒來、聚集,凶猛地撲向那疲憊的城防。

    仍有積雪的野地上,祝彪手持長槍,正在向前快步而行,在他的後方,三千華夏軍的身影在這片黑暗與寒冷的夜色中蔓延而來,他們的前方,已經隱約看到了林州城那浮動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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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五章 聲、聲、慢(三)

        



    二月初九寅卯交替之時,林州。

    城池浮動在混亂的火光之中。

    城牆方向,術列速孤注一擲的猛攻已經展開了。巨石撼動那長牆的聲音,越過小半個城池都能讓人聽得清楚。

    西南,沈文金部眾入城後的反抗引起了一定的動靜,他們點起火焰,焚燒城內的房屋。而在東北城門,一隊原本未曾料到的降金士兵展開了搶奪城門的突襲,給附近的華夏軍戰士造成了一定的傷亡。

    這些消息飛快地傳來,關勝一麵聽著,一麵快速行走在營地的帳篷間,周圍都是奔跑而過的士兵。見到前方那處院落時,他也看到了另一邊過來的許純一。

    除了燕青等人跟隨在許純一的身後,華夏軍並未給他帶上任何限製行動的刑具,因此隻是在表麵上看起來,許純一的臉上隻是稍稍有些陰鬱,他停下腳步,看著快速走過來的關勝。關勝的目光嚴肅,眼中自有威嚴,走到他身邊,拍打了一下他肩上的灰塵。

    “許將軍,一起來吧。”

    說完話,關勝領著許純一以及身後的數人,走進了旁邊的院落。

    院落房間裏亮著燈火,關勝等人進來時,不少隸屬於許純一麾下的守軍將領都已經在這邊聚集,關勝走到前方,兩隻手按下桌子:“大家坐。”

    眾人望了望許純一,陸續坐下,關勝攤開手,示意許純一坐到自己身邊,隨後開始說話。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有人叛變投了金狗,我們發現了,許將軍已經做了清理。原本想將計就計,引一批金狗進來殺了,但術列速很聰明,派進來的是漢軍。不論如何,你們現在聽到的是術列速孤注一擲的聲音。”

    關勝目光威嚴,微微頓了頓:“這幾日相處,華夏軍與大夥兒並肩作戰,有些事情,可以說明白了。女真三萬精銳,援兵窮窮無盡,死守林州,是守不住的。而且看如今的局勢,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沒卵子的家夥在這城裏麵。術列速想速勝,我們也想。”

    “再厲害的對手,出手的時候就會有破綻,我們以小博大,就隻能光棍些。對術列速的進攻,不久就會展開了。”

    房間裏的氣氛,陡然間變了變。在軍中為將者,察言觀色總不會比普通人差,先前見許純一的臉色,見許純一身後跟隨的人並非往日的心腹,眾人心中便多有猜測,待關勝說起不知軍中“沒卵子的還有多少”,這話語的意思便更加讓人犯嘀咕,然而眾人不曾想到的是,這頂多萬餘的華夏軍,就在守城的第三天,要反撲率領三萬餘女真精銳的術列速了。

    這樣的戰術,是何等的愚蠢,然而平心而論,隻要是有理智的人,都不難察覺出此時林州的死結。

    三萬餘女真精銳,率領三萬餘漢奸軍,林州守上一段時間,固然也是可以,然而宗翰主力就在北麵不遠,術列速若攻不下林州,其餘二十餘萬女真主力莫非還會袖手旁觀?

    而在守城戰開始之後,撤退的選擇其實早已消失。田實死後,晉地局勢危殆,援兵到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左右無援的守城是一條死路,等到消耗戰打了一段時間,再說突圍,女真騎兵碾殺過來,根本不可能有人跑掉。

    如若想清楚這些,眼下的選擇,又是何等的豪邁。

    沒有人說話。關勝也靜了片刻:“國破家亡。”他道,“將來大家走哪一條路,關某覺得,都可以想得通,但這幾日華夏軍與諸位相處,每天交心,你們手下的兄弟想的是什麼,大夥兒應該也看得清楚,沒人想當狗!”

    “馬上要上陣,今天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子,還能不能回來。大道理就不說了。”他的手拍上許純一的肩膀,看了他一眼,“但城中還有百姓,雖然不多,但希望能趁此機會,帶他們往南逃走,算是盡到軍人的本分。至於諸位……今日殺術列速若有跟得上的”

    他眼中有厲芒閃過:“來日便是華夏軍的弟兄,我代表所有華夏軍人,歡迎大家。”

    這話說完,關勝收回了放在許純一肩上的手,轉身朝外頭走去。也在此時,房間裏有人站起來,那是原本隸屬於許純一手下的一員猛將,名叫史廣恩的,麵色也是不善:“這是瞧不起誰呢!”

    關勝扭過頭去看他。史廣恩道:“什麼想得通想不通,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跟一群孬種說話!不過殺個術列速,老子手下的人已經準備好了,要怎麼打,你姓關的說話!”

    關勝點了點頭,抱起了拳頭。房間裏不少人此時都已經看出了門道實際上,降金這種事情,在眼下畢竟是個敏感話題,田實方才去世,許純一雖然是軍隊的掌權者,私下裏也隻能跟一些心腹串聯,否則動靜一大,有一個不願意降的,此事便要傳到華夏軍的耳朵裏。

    也是因此,對於許純一的變故,房間裏的眾人先前還隻是猜測,此時猜測才在部分人心中落地,有人竊竊私語,話語中有些明悟:“許……姓許的當狗了……”別人便恍然點頭。又有人站起來,拱手道:“關將軍,林某願加入華夏軍,莫要落下我那幾百兄弟。”

    這事情若發生在其它時候,整支軍隊投金也不足為奇,然而眼下有華夏軍壓陣,過去幾日裏的幾次動員大會、並肩作戰效果又都還不錯,激起了眾人胸中血性。況且許純一先前暗箱操作、一敗塗地,此時對軍隊的掌控,也終於完全脫鉤。

    關勝未曾多言,留下了參謀部人,隨後大步朝外走去。城牆上廝殺的光芒照射過來,他接過了大刀,跨上戰馬,扭頭看了看天空,隨後與身邊眾人一道,策馬前行。

    城池之上,這夜仍如黑墨一般的深。

    ……

    城外,數萬大軍的攻城在這黎明前的夜色裏彙成了一片最為宏大的海洋,數萬人的呐喊,女真人、漢人的衝鋒,飛掠過天空的箭矢、帶著火焰的巨石以及城牆上連番響起的炮擊,燃成沸騰的光焰,滾木石被士兵抬著從牆頭扔下去,傾倒的火油被點燃了,淌成一片滲人的火幕。

    術列速麾下最精銳的部隊已經開始登城,在城池西南,沈文金的嫡係部隊為了挽救主帥展開了攻城。

    在這之前,進入城內的部隊精銳已經遭到了巨大的殺傷,一些曾經在城頭“換防”的士兵在猝不及防的殺戮中聚集到一起,然後被迫跳下或是被斬殺下城牆,死狀慘烈。城內,更是有炮轟與爆炸聲不斷傳過來。

    城外已經展開的猛烈進攻之中,林州城內,亦有一隊一隊的有生力量陸續集結,這中間有華夏軍也有原本許純一的部隊。在這樣的世道裏,雖然江山淪陷,如關勝說的,“國破家亡”,但能夠跟隨華夏軍去做這樣一件豪邁的大事,對於許多半生壓抑的人們來說,仍舊有著相當的分量。

    而且,未來能夠加入華夏軍,這也是極有誘惑的一件事情。如今晉王已去,中原哪裏都沒有了漢人立足的地方,如果這次真能大戰後脫險,華夏軍的戰績必然震驚天下,對於任何人都將是值得誇耀的歸宿。

    再沒有更好、更像人的路了。

    風急火烈,史廣恩聚攏了士兵,在眾人前方大喊:

    “……老子早就說過,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今日幹死術列速,加入華夏軍,你們八輩子祖宗墳上都冒青煙哪”

    昨日的戰鬥激烈,眾人休息還未久,多有疲憊,然而聽到這話語中的瘋狂,一些士兵的身上都湧起了雞皮疙瘩,心口的血液滾滾翻湧起來……

    更多的人在聚集。

    ……

    北麵城牆上,白熱化的廝殺在蔓延。

    飛舞的流矢在甲胄上彈開,徐寧將手中的短槍刺進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腹之中,那士兵的狂吼聲中,徐寧將第二柄短槍紮進了對方的喉嚨,乘勢拔出第一柄,刺穿了旁邊一名女真士兵的大腿。

    那女真士兵正在追殺一名肩頭鮮血淋淋的華夏軍人,此時大腿中槍,一刀便砍了過來,徐寧雙槍又是一刺一收,將對方刺死在地上。

    “走”

    他撲向那受傷的手下,前方有女真人衝來,一刀劈在他的背後,這鋼刀劈開了甲胄,但入肉未深。徐寧的身體踉蹌朝前跑了兩步,抄起一麵盾牌,轉身便朝對方撞了過去。

    他武藝高強,這一下撞上去,便是轟然一聲響,那女真士兵連同後方衝來的另一女真人躲閃不及,都被撞成了滾地葫蘆。前方有更多女真人上來,後方亦有華夏軍士兵結陣而來,雙方在城頭衝殺在一起。

    城頭的口子被打開,隨後又被徐寧帶著手下人奪了回來,接著又有一段被人登上。術列速麾下的精銳士兵,昨日又未曾經過太大的消耗,戰鬥力非同小可,如此奪過兩輪,城頭屍體與鮮血蔓延,徐寧殺紅了眼,身上也中了數刀,帶著手下人且戰且退。

    徐寧等人逐漸退下城頭後,宣布了這段城牆的失守。

    女真士兵由這段城牆突入,殺向仍舊封閉的林州北門,不久,街巷之上爆炸之聲大作。就在徐寧拚死抵抗期間,工兵隊在往城門的必經之途上已經埋下火藥,灑了火油,甚至堆砌木材。此時,熊熊的大火將道路阻隔起來。

    徐寧放了近戰時所用的雙槍,背上賴以成名的鉤鐮金槍,帶著士兵進行了新一輪的衝殺。

    街巷之間混亂成一片。

    西南城門附近,“霹靂火”秦明一手拎著狼牙棒,一手拎著沈文金踏上城頭。

    “給我把火點起來!讓他們看得清楚些!”

    外頭攻城的,便是沈文金麾下的近萬人,然而隨著這支隊伍精銳的三千人在城內或被殺或投降,攻城的戰鬥,進行得有氣無力,毫無威脅可言。

    畢竟一開始,華夏軍在這邊預備迎接的是女真人的精銳,後來沈文金與麾下士兵雖有反抗,但這些華夏軍人仍舊迅速地解決了戰鬥,將力量拉上城頭,除了這些士兵負隅頑抗時在城內放的大火,華夏軍在這邊的損失不大。

    火把熊熊燃燒起來,秦明拖著沈文金往門樓那邊過去,沈文金手腳被縛,臉色已經煞白,渾身顫抖起來:“我投降、我投降,華夏軍的兄弟!我投降!爺爺!我投降,我替你招降外頭的人,我替你們打女真人”

    他口中尖叫,但秦明隻是冷笑,這自然是做不到的事情,投誠女真之後,無論在沈文金的身邊,還是在外頭的軍陣裏,都有壓陣的女真派遣將領,沈文金一被俘,軍隊的指揮權基本上已經被解除了。

    “你給我在這裏大聲叫!”

    拿起一個繩結套在沈文金的脖子上,秦明一腳將他踢到了女牆邊,然後他看了城外一眼,轉身往城內走去。

    這支華夏軍大部分的騎兵,已經在秦明的帶領下,於街道間集結。六百騎虎賁,隨時準備著衝出城去,大殺一番。

    秦明跨上戰馬,沉重的狼牙棒上,鮮血的痕跡尚未被夜風吹幹。

    城頭,脖子上被套了絞繩的沈文金在兩名華夏軍士兵的威逼中,正歇斯底裏地大叫。攻城軍隊中的女真人逼著士兵不斷向前,有女真神射手躲在士兵中,逼近城牆,開始向沈文金放箭。

    夜裏畢竟風大,城頭兩名華夏軍士兵又注意著沈文金身邊的危險,連射了幾箭,不是射飛便是射在了盾牌上,還待再射,前方的城門打開了。

    “快逃啊”沈文金的大喊聲即便在這一片嘈雜裏,都顯得分外清晰。

    ……

    北麵的城頭,一處一處的城牆陸續失陷,隻是在華夏軍刻意的破壞下,一片片傾倒的火油熊熊燃燒,雖然打開了城牆上的部分通路,進入城池後的區域,仍舊混亂而僵持。

    術列速目光嚴肅地望著戰場的情況,洶湧的士兵從數處地方蟻附上城,最初破城的口子上,大量的士兵已經進入城內,正在城中站穩腳跟,預備奪取北門。華夏軍仍在頑抗,但一場戰鬥打到這個程度,可以說,城已經是破了。

    他曾經在小蒼河領教過華夏軍的素質,對於這支軍隊來說,即便是打艱苦的巷戰,恐怕都能夠頑抗好長一段時間,但自己這邊的優勢已經極大,接下來,被分割衝散的華夏軍失去了統一的指揮,無論是頑抗還是逃跑,都將被自己一一吞掉。

    由於風向不同,熱氣球沒有再升空,但天空中飛舞的海東青在不久之後帶來了不祥的訊息。西南城門騎兵殺出,沈文金的軍隊已經形成大規模的潰敗。

    “傳令阿裏白。”術列速發出了軍令,“他手下五千人,如果讓黑旗從西南方向逃了,讓他提頭來見!”

    傳令兵迅速離開,此時已過了卯時一刻,有無道煙火升上了天空,轟然爆開。林州東北、西北麵的三扇城門,在此時打開了,衝鋒的號聲自不同的方向響了起來,黑色的洪流,衝向女真人的側翼。

    數萬人的戰場,此時隻是術列速這邊,有人在城外,有人在城內,有人在城牆上鏖戰爭奪,有人在潰敗,有人在阻止著潰敗。在城門打開的此際,人潮突入了人潮,華夏軍與跟隨而來的許氏軍隊在命令一致上,占到了些許的便宜。

    西南方向上,秦明率領六百騎兵,驅趕著沈文金麾下的潰敗軍隊,繞往術列速的本陣。

    西北麵的城門外,一千五百人的一個團正在攻城的隊伍中犁出一條血路來,帶隊的團長名叫聶山,他是跟隨在寧毅身邊的老人之一,曾經是梁山上的小頭目,殺人如麻,後來經曆了祝家莊的訓練營,武藝上得到過陸紅提的提點,走的是懺悔苦行的路子。

    這些年來,華夏軍中最初一批的苦行之人已經越來越少,但隻要是仍舊活著的,作戰風格都剛猛得令人生畏。年近五十的聶山身形魁梧,麵上多有傷疤,手上一柄九環大刀沉重剛猛,在他的麾下,當先的上百人衝鋒隊也都是剃去頭發的頭陀,手中的長刀、鐵槍、重錘能夠輕易敲開所有人的骨頭。

    正在這邊攻城的半是漢軍半是女真人,不到片刻,大量的士兵被追得往後逃跑,在這些追趕的頭陀身後,屍體與鮮血鋪成一條長長的道路。

    呼延灼、厲家鎧各率千人自東麵、東北麵殺出,同時,有近萬人的軍隊在史廣恩等人的帶領下,從不同的道路上殺出城門,他們的目標,都是同樣的一個術列速。

    女真將領索脫護乃是術列速麾下最為倚重的親信,他率領著四千餘精銳首先破城,殺入林州城內,在徐寧等人的不斷襲擾下站穩了腳跟,感覺到林州城的異動,他才明白過來事情不對,此時,又有大量原本許氏軍隊,朝著北牆這邊殺過來了。

    城外的女真人本陣,由於華夏軍忽然發起的反攻,整個場麵有著片刻的混亂,但不久之後,也就穩定下來。術列速手握長刀,明白了黑旗軍的意圖。他在戰馬上笑了起來,隨後陸續發出了軍令,指揮各部聚攏陣型,從容作戰。

    有三萬餘直係在身邊,進攻、防守、陣地、突襲,他又怕過誰來,隻要站穩腳跟,一次反撲,林州的這支華夏軍,將不複存在。

    甚至於對仍未打開的北門與可能到來的王巨雲“明王軍”,他都不曾疏忽。

    這個時候,東北麵的後方,傳來了激烈的報訊,有一支軍隊,即將突入戰場。

    術列速揚刀立馬,帶領四千餘人,朝那邊親自迎上。

    淩晨,城池在燃燒,近十萬人的衝突與衝突仿佛化作了洶湧而混亂的洪水,又仿佛是瘋狂運轉的碾輪。祝彪等人突入的地方,一支素質低下的漢軍隊伍才完成了集結不久,而由於攻城的倉促,無論是女真還是漢軍的營地防禦,都沒有真正的做起來。他們衝散這一撥雜魚,不久之後,遇上了凶猛的對手。

    整個黑旗軍這邊,一共近兩萬人的突襲,從不同的方向朝著中央開始了擠壓,沿途的女真人展開了頑強的抵抗。戰場一側,盧俊義聚集了手下的二十餘人,看著這宏大的一幕,沿著邊緣謹慎地混入到了戰場中,試圖在這巨大的亂象中渾水摸魚。

    這小小的隊伍就如同毫不起眼的水滴,轉眼間便溶入其中,消失不見了……

    晨光在不久之後亮起來,關勝、徐寧也帶著最後的大隊加入到碾輪之中,廝殺不斷持續,不時有身邊的同伴倒在鮮血裏,華夏軍突破一層層的防禦,但隨後又有女真人的隊伍從旁邊殺來,天亮一個時辰後,王巨雲率領著兩萬餘的明王軍抵達戰場。

    此時,術列速所帶領的女真軍隊已經在廝殺中占了上風,華夏軍在巨大的疲勞中死死地咬住三萬餘的女真軍隊,反複進行著一次次的聚集和衝鋒,未能料到華夏軍瘋狂程度的術列速率領數千人不斷轉進。

    戰場因此蔓延,在明王軍抵達之時,有大量的女真軍隊與本陣失去了準確的聯係,他們隻能聚攏起來,不斷追殺所有能夠看到的、已是強弩之末的華夏軍人,而更多的還是隨處可見的、漫山遍野的潰敗漢軍。不久之後,這些軍隊又與明王軍殺成了一團。

    烽煙,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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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六章 聲、聲、慢(四)

        



    天色漸漸的亮起來時,晨風吹過林州城外的山野,陰冷的風高慢而疏離,在空中便顯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神情。

    就仿佛這個春天,也未對人間表現友好。

    一道道的烽煙、一簇簇的潰兵,在這片山野、丘陵間蔓延,休耕的田地裏、道路旁,有曾經流淌的鮮血已變得凝固,有屍體橫七豎八的倒伏,一隻熱氣球覆蓋在田埂的角落裏,火焰將大車燒成了冰冷的架子。

    有漢軍的人影出現,兩個人匍匐而至,開始在屍體上搜索著值錢的東西與果腹的口糧,到得林地邊時,其中一人被什麼驚動,蹲了下來,心驚肉跳地聽著遠處風裏的聲音。

    “……祝彪死了!祝彪死了……”林子裏有人聚集著在喊這樣的話,過得一陣,又有人喊:“寧毅死了!寧毅死了……”

    更大的動靜、更多的人聲在不久之後傳過來,兩撥人在樹林間短兵相接了。那廝殺的聲音朝著林子這頭越來越近,兩名搜屍體的漢軍臉色發白,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其中一人拔腿就跑!

    另一人隨即也轉身跑,林子裏有人影奔跑出來了,那是丟盔棄甲的士兵,十名、二十名……隻在手中提了武器,沒命地往外奔逃,林子裏有人影追趕著殺出來,十餘人的身影在林地邊停下了腳步,這邊的野地間,五六十人朝著不同的方向還在沒命的狂奔。

    林地邊緣的人影扶著樹幹,疲憊地喘息,不久之後他們爬起來,朝著北麵而去,其中一人手上撐著的旗幟,是黑色的。

    小半座的林州城,已經被火焰燒成了黑色,林州城的西麵、北麵、東麵都有大規模的潰兵的痕跡。當那支西麵來援的大軍從視野遠處出現時,由於與本陣失散而在林州城集結、燒殺的數千女真士兵緩緩地反應過來,試圖開始集結、攔阻。

    明王軍在王巨雲的指揮下以高速殺入城內,激烈的廝殺在城市巷道中蔓延。此時仍在城中的女真將領阿裏白努力地組織著抵抗,隨著明王軍的全麵抵達,他亦在城池東北側收攏了兩千餘的女真部隊以及城內外數千燒殺的漢軍,開始了激烈的對抗。

    王巨雲騎著馬,領著大半的部隊沿城池往北而行,他看著周圍城牆、戰場、遠遠近近的廝殺過後的景象,眉頭緊蹙,到得最後,一向不怒而威的老人還是開了口:“初七……初九……怎麼打成這樣……”

    術列速的攻城是在初七正午,如今甚至還隻是初九的早晨,放眼望去的戰場上,卻處處都有著最為慘烈的對衝痕跡。

    他隨即在救下的傷員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經過。華夏軍在淩晨時分對激烈攻城的女真人展開反撲,近兩萬人的軍力孤注一擲地殺向了戰場中央的術列速,術列速方麵亦展開了頑強抵抗,戰鬥進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祝彪等人率領的華夏軍主力與以術列速為首的女真軍隊一麵廝殺一麵轉向了戰場的東北方向,途中一支支軍隊彼此糾纏絞殺,如今整個戰局,已經不知道延伸到哪裏去了。

    當然,也有可能,在林州城看不見的地方,整個戰鬥,也已經完全結束。

    在戰場上廝殺到重傷脫力的華夏軍傷員,仍舊努力地想要起來加入到作戰的行列中,王巨雲冷冷地看了片刻,隨後還是讓人將傷員抬走了。明王軍隨即朝著東北麵追殺過去。華夏、女真、潰敗的漢軍士兵,仍舊在地漫長的奔行途中殺成一片……

    ……

    林州以北十裏,野菇嶺,大規模的廝殺還在陰冷的天空下繼續。這片荒嶺間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泥濘,加起來足有四千餘的士兵在坡地上衝殺,舉著盾牌的士兵在衝撞中與敵人一同翻滾到地上,摸起兵器,用力地揮斬。

    有人在嘶啞地咆哮:“術列速死了!術列速死了……”用的是女真人的話,但看起來效果不佳。穿著皮甲氈帽的女真士兵用手指勾起弓弦,滿目的赤紅中放聲呐喊,他的手指在不斷的作戰中已經鮮血淋淋。

    這樣的手指還是將弓弦拉滿,放手之際,血液與皮肉飛濺在空中,前方有身影匍匐著前衝而來,將鋼刀刺進他的肚子,箭矢越過天空,飛向坡地上方那一麵殘破的黑旗。

    黑旗附近,亦是廝殺得最為慘烈的地方,人們在泥濘中廝殺衝撞。祝彪抓著隨手搶來的大刀狂揮猛砍,每一次揮刀都要劈翻一個敵人,在他的身上,也已經滿是鮮血,箭矢嗖的飛來,紮進他的甲胄裏,祝彪一腳踢飛眼前的女真漢子,順手拔出了沾血的箭矢,身體左側有女真士兵猛地躍來,扣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上的刀光當頭斬落。

    祝彪身體猛撲,將對方撞倒在泥地裏,雙方互相揮了幾拳,他猛地一聲大喝躍起,手中的箭矢朝著對方的脖子紮了進去,又猛地拔出來,前方便有鮮血噗的噴出,久久不歇。

    戰友已經從旁邊過來,祝彪伸手拿起一麵大盾,大吼道:“隨我殺——”

    戰場在蔓延,距離這邊三裏外的林地中,關勝領著上千人一路前行,前方,女真人從不同的方向殺過來,關勝拉著斥候的衣服:“術列速在哪裏?在哪邊?”

    斥候無法回答,他渾身是血,背後中了兩箭,腳下在顫抖,但仍舊艱難地站著。關勝放開他:“不管了,先去療傷……其餘人隨我殺過去——”

    傷疲交加的戰士沒有太多的回答,有人舉盾、有人拿起手弩,上弦。

    “今日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活!哈哈。”關勝自覺說了個笑話,揮了揮手,揚刀向前。

    不久,他們從樹林中衝突而出。

    ……

    掀開身上的屍體,徐寧爬出了死屍堆,艱難地摸開眼睛上的血液。

    左腳傳來了劇痛,他用短槍的槍柄支撐著站起來,知道小腿的骨頭已經斷了。

    視野還在晃,屍體在視野中蔓延,然而前方不遠處,有一道身影正在朝這頭過來,他看見徐寧,微微愣了愣,但還是往前走。

    那是一名渾身浴血的女真老兵,他看見徐寧,然後俯身抄起了地上的一把鋼刀,然後走向身旁不遠的一匹馬。

    女真人慢慢的,爬上了戰馬。

    徐寧顛簸著往前走了一步,他俯下身子,用短槍撥過了不遠處的鉤鐮槍,握住了槍柄的尾端。

    女真人匍匐在戰馬上,喘息了片刻,然後戰馬開始奔跑,長刀的刀光隨著奔跑起伏,慢慢揚起在空中。

    徐寧的目光冷漠,吸了一口氣,鉤鐮槍點在前方的地方,他的身形未動。戰馬飛馳而來。

    女真人一刀劈斬,戰馬飛躍。鉤鐮槍的槍尖如同有生命一般的陡然從地上跳起來,徐寧倒向一側,那鉤鐮槍劃過戰馬的大腿,直接勾上了戰馬的馬腹。隻聽一聲長嘶,戰馬、女真人轟然飛滾落地,徐寧的身體也旋轉著被帶飛了出去。

    那戰馬數百斤的身體在地麵上滾了幾滾,鮮血染紅了整片土地,女真人的半個身體被壓在了戰馬的下方,徐寧拖著鉤鐮槍,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

    他一步一步的艱難往前,女真人睜開眼睛,看見了那張幾乎被血色浸紅的麵孔,鉤鐮槍的槍尖往他的脖子搭上來了,女真人掙紮幾下,伸手摸索著鋼刀,但最終沒有摸到,他便伸手抓住那鉤鐮槍的槍尖。

    徐寧將槍尖用力地按了下去,他整個身體都搭在了槍杆上。

    不久,他用木棍固定好斷腿,爬上了一匹戰馬,朝著前方的山野間緩緩的追趕過去。

    ……

    密林之中,有人的腳步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了過來。

    破舊的廟宇裏,十數名負傷的軍人察覺到了來人的聲音,各自提起了兵器,負傷的老兵推了年輕的士兵一下,讓對方離開,那年輕的華夏軍士兵搖了搖頭。

    戰場是以生死來錘煉人的地方,短兵相接,將所有的精神、力量聚集在當頭的一刀之中。普通人麵對這樣的陣仗,揮舞幾刀,就會精疲力竭。但經曆過無數生死的老兵們,卻能夠為了生存,不斷地壓榨出身體裏的力量來。

    年輕的士兵未曾經受太多的考驗,他在精神上並不怕死,然而早已打得力竭了,反而拖累了同伴,他感到羞愧,因此,此時並不願意走。

    女真士兵從不同的方向過來了,年輕的士兵舉起手弩,與周圍的傷兵一道,射出了第一輪的箭矢。外頭的女真精銳倒下了數名,隨後開始躲避。越來越多的人迅速地過來,有火箭朝破廟中飛舞而來。

    火焰燃燒起來,老兵們試圖站起來,隨後倒在了箭雨和火焰之中。年輕的士兵抄起刀,衝向廟外。

    他身上中了兩箭,但仍在呐喊著往前,一根長槍穿過了他的腹部,然後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名女真大將的身影。

    術列速跨步往前,一道斬開了士兵的脖子。他的目光亦是嚴肅而凶戾,過得片刻,有斥候過來時,術列速扔開了手中的地圖:“找到索脫護了!?他到哪裏去了!要他來跟我彙合——”

    這一刻,索脫護正率領著如今最大的一股女真的力量,在數裏之外,與秦明、呼延灼、史廣恩等人的部隊殺成一片。

    這個早晨激烈的廝殺中,史廣恩麾下的晉軍大多已經陸續脫隊,然而他帶著本身直係的數十人,一直跟隨著呼延灼等人不斷廝殺,即便受傷數處,仍未有退出戰場。

    “哈哈哈,痛快……”斬殺掉附近的一小撥落單女真,史廣恩在激戰中駐足,環顧四周,“你們說,術列速在哪裏啊!是不是真的已經被我們殺掉了……娘的不管了,老子當兵這麼些年,沒有一次這樣痛快過。兄弟們,今日咱們同死於此——”

    他帶著身邊的一幫手足,衝向前方。

    戰鬥已經持續了數個時辰,似乎正要變得無窮無盡。在雙方都已經混亂的這一個多時辰裏,關於“祝彪已死”“術列速已死”的謠言不斷傳出來,最初隻是亂喊口號,到得後來,連喊出口號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經發生了。

    巳時,時間已經是上午九點,率領著士兵真正與術列速發生遭遇戰的是厲家鎧。這是華夏軍中參與了小蒼河之戰,積軍功上來的一員將領,在小蒼河之戰最後一段時間裏,他率領著隊伍在西北地方不斷對女真人進行騷擾,負責了部分斷後工作,後來才率領了殘餘的戰士轉移至梁山祝彪的麾下。

    在戰鬥之中,厲家鎧的戰術作風極為紮實,既能殺傷對方,又擅長保全自己。他離城突擊時率領的是千餘華夏軍,一路廝殺突破,此時已有大量的傷亡減員,加上沿途收攏的部分士兵,麵對著仍有三千餘士兵的術列速時,也隻剩下了六百餘人。

    雙方展開一場鏖戰,厲家鎧隨後帶著士兵不斷騷擾折轉,試圖擺脫對方的圍堵。在穿過一片樹林之後,他籍著地利,分開了手下的四百餘人,讓他們與很可能到達了附近的關勝主力彙合,突擊術列速。

    厲家鎧率領百餘人,籍著附近的山頭、林地開始了頑強的抵抗。

    ……

    鷹隼在天空中飛翔。

    盧俊義抬起頭,觀察著它的軌跡,隨後領著身邊的八人,從密林之中穿行而過。

    林子裏女真士兵的身影也開始變得多了起來,一場戰鬥正在前方持續,九人身形如梭,猶如深山老林間最為老練的獵人,穿過了前方的樹叢。

    穿過樹林的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落入眼簾。

    盧俊義微微愣了愣,然後開始盤算自己的籌碼,漫長的廝殺中,他的體力也已經耗盡八成,這一路殺來,他與同伴幹掉了數名女真軍中的將領,但在女真士兵的追殺中,受傷也不輕,背後包紮好的地方還在滲血,左手傷了筋骨,已近半廢。

    術列速未曾受到太重的傷,但他身邊跟隨的女真精銳,此時已經減半,而且大多疲憊,而術列速本身悍勇,他揮動長刀指揮身邊的士兵往前,反倒稍有脫隊冒進。

    盧俊義看了看身旁跟上來的同伴。

    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他偏了偏頭,按住左手,讓疼痛變得麻木,側麵,有兩名戰士做了手勢,一前一後繞向遠方,他們首先殺出,將目標定為了不遠處一名落單的女真小頭目。騷動起時,術列速在馬上扭過了頭,盧俊義等人俯低身體,拔腿狂奔。

    第一撥的手弩箭矢刷的飛過了樹林,術列速身下的戰馬臀部中箭長嘶。然而跟隨了術列速一生的這匹烈馬沒有因此發狂,隻是眼睛變得血紅起來,口中吐出了長長的白氣。

    樹林中,距離刷的拉近,人影混亂地衝突,一支箭矢被術列速格開,他身邊的衛士衝上來,組成了一道刀槍的長牆,有衝上去的刺客被斬翻在地,亦有人繞著長線往遠處狂奔,刹那間的混亂中,盧俊義已經到了近處,雙手中的一杆長槍,猶如狂龍出海,刹那間刺死周圍的兩人,打翻第三人,前方還有兩人正在衝來,術列速勒轉馬頭就要離開,盧俊義的槍鋒往地上一挫,整個人飛起在空中。

    戰馬之上,術列速長刀猛刺,盧俊義在半空中身體飛旋,揮起鋼鐵所製的護手砸了下去,火光暴綻間,盧俊義避開了刀鋒,身體朝著術列速撞下去。那戰馬猛然長嘶倒走,兩人一馬轟然沿著林間的山坡翻滾而下。

    身體摔飛又拋起,盧俊義死死抓住術列速,術列速揮舞鋼刀試圖斬擊,然而被壓在了手邊一時間無法抽出。撞擊才一停下,術列速順勢後翻站起來,長刀揮斬,盧俊義也已經猛撲向前,從背後拔出的一柄拆骨軍刀劈斬上去。

    刀光乒乒乓乓不斷的在響,術列速猛退,盧俊義猛衝,後方兩名女真士兵衝了上來,砰的一聲一包白色的石灰粉爆起在空中,砸了一名士兵滿頭滿臉,盧俊義右手揮刀劃起的血痕肉碎都帶著白色的粉末衝出,術列速身上已被斬了數道傷痕,那衝上的女真士兵試圖阻擋,手腕小腹被兩刀斬開,就在此時,術列速背後靠上樹幹,他一刀斬向盧俊義的胸口,盧俊義不閃不避,刀光當頭砍下,旁邊的士兵抱住盧俊義的腿,側麵,馬聲長嘶。

    術列速的戰馬轟然間撞飛了盧俊義,長長的血痕幾乎同時出現在盧俊義的胸口和術列速的頭臉上,盧俊義的腳在飛退中往地上踉蹌點了兩下,手中刀光捅向戰馬的脖子和身體,那戰馬將盧俊義撞飛老遠,癱倒在血泊中。

    有女真士兵殺過來,盧俊義站起來,將對方砍倒,他的胸口也已經被鮮血染紅。對麵的樹幹邊,術列速伸手捂住右臉,正在往地下坐倒,鮮血湧出,這勇猛的女真將領猶如重傷瀕死的野獸,睜開的左眼還在瞪著盧俊義。

    盧俊義也在盯著術列速。

    他曾經是河北槍棒第一的大高手。

    曾經也想過要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然而這個機會不曾有過。

    倒是一度家破人亡,含憤落草,麵對著宋江,心中是什麼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

    寧毅說他有勇無謀,他不得已加入竹記,後來漸漸又跟隨寧毅造反,寧毅卻終究未曾讓他領兵。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盧俊義,有些事情就算明白,心中終究有遺憾,但此時並不一樣了。

    “玉麒麟”盧俊義,殺術列速於此。

    喊殺聲如怒潮一般,從視野前方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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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4 08:23:20
第八一六章 聲、聲、慢(四)




    天色漸漸的亮起來時,晨風吹過林州城外的山野,陰冷的風高慢而疏離,在空中便顯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神情。

    就仿佛這個春天,也未對人間表現友好。

    一道道的烽煙、一簇簇的潰兵,在這片山野、丘陵間蔓延,休耕的田地裏、道路旁,有曾經流淌的鮮血已變得凝固,有屍體橫七豎八的倒伏,一隻熱氣球覆蓋在田埂的角落裏,火焰將大車燒成了冰冷的架子。

    有漢軍的人影出現,兩個人匍匐而至,開始在屍體上搜索著值錢的東西與果腹的口糧,到得林地邊時,其中一人被什麼驚動,蹲了下來,心驚肉跳地聽著遠處風裏的聲音。

    “……祝彪死了!祝彪死了……”林子裏有人聚集著在喊這樣的話,過得一陣,又有人喊:“寧毅死了!寧毅死了……”

    更大的動靜、更多的人聲在不久之後傳過來,兩撥人在樹林間短兵相接了。那廝殺的聲音朝著林子這頭越來越近,兩名搜屍體的漢軍臉色發白,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其中一人拔腿就跑!

    另一人隨即也轉身跑,林子裏有人影奔跑出來了,那是丟盔棄甲的士兵,十名、二十名……隻在手中提了武器,沒命地往外奔逃,林子裏有人影追趕著殺出來,十餘人的身影在林地邊停下了腳步,這邊的野地間,五六十人朝著不同的方向還在沒命的狂奔。

    林地邊緣的人影扶著樹幹,疲憊地喘息,不久之後他們爬起來,朝著北麵而去,其中一人手上撐著的旗幟,是黑色的。

    小半座的林州城,已經被火焰燒成了黑色,林州城的西麵、北麵、東麵都有大規模的潰兵的痕跡。當那支西麵來援的大軍從視野遠處出現時,由於與本陣失散而在林州城集結、燒殺的數千女真士兵緩緩地反應過來,試圖開始集結、攔阻。

    明王軍在王巨雲的指揮下以高速殺入城內,激烈的廝殺在城市巷道中蔓延。此時仍在城中的女真將領阿裏白努力地組織著抵抗,隨著明王軍的全麵抵達,他亦在城池東北側收攏了兩千餘的女真部隊以及城內外數千燒殺的漢軍,開始了激烈的對抗。

    王巨雲騎著馬,領著大半的部隊沿城池往北而行,他看著周圍城牆、戰場、遠遠近近的廝殺過後的景象,眉頭緊蹙,到得最後,一向不怒而威的老人還是開了口:“初七……初九……怎麼打成這樣……”

    術列速的攻城是在初七正午,如今甚至還隻是初九的早晨,放眼望去的戰場上,卻處處都有著最為慘烈的對衝痕跡。

    他隨即在救下的傷員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經過。華夏軍在淩晨時分對激烈攻城的女真人展開反撲,近兩萬人的軍力孤注一擲地殺向了戰場中央的術列速,術列速方麵亦展開了頑強抵抗,戰鬥進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祝彪等人率領的華夏軍主力與以術列速為首的女真軍隊一麵廝殺一麵轉向了戰場的東北方向,途中一支支軍隊彼此糾纏絞殺,如今整個戰局,已經不知道延伸到哪裏去了。

    當然,也有可能,在林州城看不見的地方,整個戰鬥,也已經完全結束。

    在戰場上廝殺到重傷脫力的華夏軍傷員,仍舊努力地想要起來加入到作戰的行列中,王巨雲冷冷地看了片刻,隨後還是讓人將傷員抬走了。明王軍隨即朝著東北麵追殺過去。華夏、女真、潰敗的漢軍士兵,仍舊在地漫長的奔行途中殺成一片……

    ……

    林州以北十裏,野菇嶺,大規模的廝殺還在陰冷的天空下繼續。這片荒嶺間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泥濘,加起來足有四千餘的士兵在坡地上衝殺,舉著盾牌的士兵在衝撞中與敵人一同翻滾到地上,摸起兵器,用力地揮斬。

    有人在嘶啞地咆哮:“術列速死了!術列速死了……”用的是女真人的話,但看起來效果不佳。穿著皮甲氈帽的女真士兵用手指勾起弓弦,滿目的赤紅中放聲呐喊,他的手指在不斷的作戰中已經鮮血淋淋。

    這樣的手指還是將弓弦拉滿,放手之際,血液與皮肉飛濺在空中,前方有身影匍匐著前衝而來,將鋼刀刺進他的肚子,箭矢越過天空,飛向坡地上方那一麵殘破的黑旗。

    黑旗附近,亦是廝殺得最為慘烈的地方,人們在泥濘中廝殺衝撞。祝彪抓著隨手搶來的大刀狂揮猛砍,每一次揮刀都要劈翻一個敵人,在他的身上,也已經滿是鮮血,箭矢嗖的飛來,紮進他的甲胄裏,祝彪一腳踢飛眼前的女真漢子,順手拔出了沾血的箭矢,身體左側有女真士兵猛地躍來,扣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上的刀光當頭斬落。

    祝彪身體猛撲,將對方撞倒在泥地裏,雙方互相揮了幾拳,他猛地一聲大喝躍起,手中的箭矢朝著對方的脖子紮了進去,又猛地拔出來,前方便有鮮血噗的噴出,久久不歇。

    戰友已經從旁邊過來,祝彪伸手拿起一麵大盾,大吼道:“隨我殺——”

    戰場在蔓延,距離這邊三裏外的林地中,關勝領著上千人一路前行,前方,女真人從不同的方向殺過來,關勝拉著斥候的衣服:“術列速在哪裏?在哪邊?”

    斥候無法回答,他渾身是血,背後中了兩箭,腳下在顫抖,但仍舊艱難地站著。關勝放開他:“不管了,先去療傷……其餘人隨我殺過去——”

    傷疲交加的戰士沒有太多的回答,有人舉盾、有人拿起手弩,上弦。

    “今日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活!哈哈。”關勝自覺說了個笑話,揮了揮手,揚刀向前。

    不久,他們從樹林中衝突而出。

    ……

    掀開身上的屍體,徐寧爬出了死屍堆,艱難地摸開眼睛上的血液。

    左腳傳來了劇痛,他用短槍的槍柄支撐著站起來,知道小腿的骨頭已經斷了。

    視野還在晃,屍體在視野中蔓延,然而前方不遠處,有一道身影正在朝這頭過來,他看見徐寧,微微愣了愣,但還是往前走。

    那是一名渾身浴血的女真老兵,他看見徐寧,然後俯身抄起了地上的一把鋼刀,然後走向身旁不遠的一匹馬。

    女真人慢慢的,爬上了戰馬。

    徐寧顛簸著往前走了一步,他俯下身子,用短槍撥過了不遠處的鉤鐮槍,握住了槍柄的尾端。

    女真人匍匐在戰馬上,喘息了片刻,然後戰馬開始奔跑,長刀的刀光隨著奔跑起伏,慢慢揚起在空中。

    徐寧的目光冷漠,吸了一口氣,鉤鐮槍點在前方的地方,他的身形未動。戰馬飛馳而來。

    女真人一刀劈斬,戰馬飛躍。鉤鐮槍的槍尖如同有生命一般的陡然從地上跳起來,徐寧倒向一側,那鉤鐮槍劃過戰馬的大腿,直接勾上了戰馬的馬腹。隻聽一聲長嘶,戰馬、女真人轟然飛滾落地,徐寧的身體也旋轉著被帶飛了出去。

    那戰馬數百斤的身體在地麵上滾了幾滾,鮮血染紅了整片土地,女真人的半個身體被壓在了戰馬的下方,徐寧拖著鉤鐮槍,緩緩的從地上爬起來。

    他一步一步的艱難往前,女真人睜開眼睛,看見了那張幾乎被血色浸紅的麵孔,鉤鐮槍的槍尖往他的脖子搭上來了,女真人掙紮幾下,伸手摸索著鋼刀,但最終沒有摸到,他便伸手抓住那鉤鐮槍的槍尖。

    徐寧將槍尖用力地按了下去,他整個身體都搭在了槍杆上。

    不久,他用木棍固定好斷腿,爬上了一匹戰馬,朝著前方的山野間緩緩的追趕過去。

    ……

    密林之中,有人的腳步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了過來。

    破舊的廟宇裏,十數名負傷的軍人察覺到了來人的聲音,各自提起了兵器,負傷的老兵推了年輕的士兵一下,讓對方離開,那年輕的華夏軍士兵搖了搖頭。

    戰場是以生死來錘煉人的地方,短兵相接,將所有的精神、力量聚集在當頭的一刀之中。普通人麵對這樣的陣仗,揮舞幾刀,就會精疲力竭。但經曆過無數生死的老兵們,卻能夠為了生存,不斷地壓榨出身體裏的力量來。

    年輕的士兵未曾經受太多的考驗,他在精神上並不怕死,然而早已打得力竭了,反而拖累了同伴,他感到羞愧,因此,此時並不願意走。

    女真士兵從不同的方向過來了,年輕的士兵舉起手弩,與周圍的傷兵一道,射出了第一輪的箭矢。外頭的女真精銳倒下了數名,隨後開始躲避。越來越多的人迅速地過來,有火箭朝破廟中飛舞而來。

    火焰燃燒起來,老兵們試圖站起來,隨後倒在了箭雨和火焰之中。年輕的士兵抄起刀,衝向廟外。

    他身上中了兩箭,但仍在呐喊著往前,一根長槍穿過了他的腹部,然後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名女真大將的身影。

    術列速跨步往前,一道斬開了士兵的脖子。他的目光亦是嚴肅而凶戾,過得片刻,有斥候過來時,術列速扔開了手中的地圖:“找到索脫護了!?他到哪裏去了!要他來跟我彙合——”

    這一刻,索脫護正率領著如今最大的一股女真的力量,在數裏之外,與秦明、呼延灼、史廣恩等人的部隊殺成一片。

    這個早晨激烈的廝殺中,史廣恩麾下的晉軍大多已經陸續脫隊,然而他帶著本身直係的數十人,一直跟隨著呼延灼等人不斷廝殺,即便受傷數處,仍未有退出戰場。

    “哈哈哈,痛快……”斬殺掉附近的一小撥落單女真,史廣恩在激戰中駐足,環顧四周,“你們說,術列速在哪裏啊!是不是真的已經被我們殺掉了……娘的不管了,老子當兵這麼些年,沒有一次這樣痛快過。兄弟們,今日咱們同死於此——”

    他帶著身邊的一幫手足,衝向前方。

    戰鬥已經持續了數個時辰,似乎正要變得無窮無盡。在雙方都已經混亂的這一個多時辰裏,關於“祝彪已死”“術列速已死”的謠言不斷傳出來,最初隻是亂喊口號,到得後來,連喊出口號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經發生了。

    巳時,時間已經是上午九點,率領著士兵真正與術列速發生遭遇戰的是厲家鎧。這是華夏軍中參與了小蒼河之戰,積軍功上來的一員將領,在小蒼河之戰最後一段時間裏,他率領著隊伍在西北地方不斷對女真人進行騷擾,負責了部分斷後工作,後來才率領了殘餘的戰士轉移至梁山祝彪的麾下。

    在戰鬥之中,厲家鎧的戰術作風極為紮實,既能殺傷對方,又擅長保全自己。他離城突擊時率領的是千餘華夏軍,一路廝殺突破,此時已有大量的傷亡減員,加上沿途收攏的部分士兵,麵對著仍有三千餘士兵的術列速時,也隻剩下了六百餘人。

    雙方展開一場鏖戰,厲家鎧隨後帶著士兵不斷騷擾折轉,試圖擺脫對方的圍堵。在穿過一片樹林之後,他籍著地利,分開了手下的四百餘人,讓他們與很可能到達了附近的關勝主力彙合,突擊術列速。

    厲家鎧率領百餘人,籍著附近的山頭、林地開始了頑強的抵抗。

    ……

    鷹隼在天空中飛翔。

    盧俊義抬起頭,觀察著它的軌跡,隨後領著身邊的八人,從密林之中穿行而過。

    林子裏女真士兵的身影也開始變得多了起來,一場戰鬥正在前方持續,九人身形如梭,猶如深山老林間最為老練的獵人,穿過了前方的樹叢。

    穿過樹林的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落入眼簾。

    盧俊義微微愣了愣,然後開始盤算自己的籌碼,漫長的廝殺中,他的體力也已經耗盡八成,這一路殺來,他與同伴幹掉了數名女真軍中的將領,但在女真士兵的追殺中,受傷也不輕,背後包紮好的地方還在滲血,左手傷了筋骨,已近半廢。

    術列速未曾受到太重的傷,但他身邊跟隨的女真精銳,此時已經減半,而且大多疲憊,而術列速本身悍勇,他揮動長刀指揮身邊的士兵往前,反倒稍有脫隊冒進。

    盧俊義看了看身旁跟上來的同伴。

    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

    他偏了偏頭,按住左手,讓疼痛變得麻木,側麵,有兩名戰士做了手勢,一前一後繞向遠方,他們首先殺出,將目標定為了不遠處一名落單的女真小頭目。騷動起時,術列速在馬上扭過了頭,盧俊義等人俯低身體,拔腿狂奔。

    第一撥的手弩箭矢刷的飛過了樹林,術列速身下的戰馬臀部中箭長嘶。然而跟隨了術列速一生的這匹烈馬沒有因此發狂,隻是眼睛變得血紅起來,口中吐出了長長的白氣。

    樹林中,距離刷的拉近,人影混亂地衝突,一支箭矢被術列速格開,他身邊的衛士衝上來,組成了一道刀槍的長牆,有衝上去的刺客被斬翻在地,亦有人繞著長線往遠處狂奔,刹那間的混亂中,盧俊義已經到了近處,雙手中的一杆長槍,猶如狂龍出海,刹那間刺死周圍的兩人,打翻第三人,前方還有兩人正在衝來,術列速勒轉馬頭就要離開,盧俊義的槍鋒往地上一挫,整個人飛起在空中。

    戰馬之上,術列速長刀猛刺,盧俊義在半空中身體飛旋,揮起鋼鐵所製的護手砸了下去,火光暴綻間,盧俊義避開了刀鋒,身體朝著術列速撞下去。那戰馬猛然長嘶倒走,兩人一馬轟然沿著林間的山坡翻滾而下。

    身體摔飛又拋起,盧俊義死死抓住術列速,術列速揮舞鋼刀試圖斬擊,然而被壓在了手邊一時間無法抽出。撞擊才一停下,術列速順勢後翻站起來,長刀揮斬,盧俊義也已經猛撲向前,從背後拔出的一柄拆骨軍刀劈斬上去。

    刀光乒乒乓乓不斷的在響,術列速猛退,盧俊義猛衝,後方兩名女真士兵衝了上來,砰的一聲一包白色的石灰粉爆起在空中,砸了一名士兵滿頭滿臉,盧俊義右手揮刀劃起的血痕肉碎都帶著白色的粉末衝出,術列速身上已被斬了數道傷痕,那衝上的女真士兵試圖阻擋,手腕小腹被兩刀斬開,就在此時,術列速背後靠上樹幹,他一刀斬向盧俊義的胸口,盧俊義不閃不避,刀光當頭砍下,旁邊的士兵抱住盧俊義的腿,側麵,馬聲長嘶。

    術列速的戰馬轟然間撞飛了盧俊義,長長的血痕幾乎同時出現在盧俊義的胸口和術列速的頭臉上,盧俊義的腳在飛退中往地上踉蹌點了兩下,手中刀光捅向戰馬的脖子和身體,那戰馬將盧俊義撞飛老遠,癱倒在血泊中。

    有女真士兵殺過來,盧俊義站起來,將對方砍倒,他的胸口也已經被鮮血染紅。對麵的樹幹邊,術列速伸手捂住右臉,正在往地下坐倒,鮮血湧出,這勇猛的女真將領猶如重傷瀕死的野獸,睜開的左眼還在瞪著盧俊義。

    盧俊義也在盯著術列速。

    他曾經是河北槍棒第一的大高手。

    曾經也想過要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然而這個機會不曾有過。

    倒是一度家破人亡,含憤落草,麵對著宋江,心中是什麼滋味,隻有他自己知道。

    寧毅說他有勇無謀,他不得已加入竹記,後來漸漸又跟隨寧毅造反,寧毅卻終究未曾讓他領兵。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盧俊義,有些事情就算明白,心中終究有遺憾,但此時並不一樣了。

    “玉麒麟”盧俊義,殺術列速於此。

    喊殺聲如怒潮一般,從視野前方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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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6 08:21:05
第八一七章 聲、聲、慢(五)




    徐州,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上落下來,空氣寒冷、陰沉得可怕。

    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參謀李卓輝穿過了簡陋的院落,到得走廊下時,脫掉身上的蓑衣,拍打了身上的水滴。

    走過前方的廊院,十數名軍官已經在院中聚集,彼此打了個招呼。這是早晨過後的例行會議,但由於昨天發生的事情,會議的範圍有所擴大。

    徐州城外,那名華夏軍弟兄皮包骨頭的屍體還在木棍上掛著。雖然說戰爭總有死人,被派出城外的手足本就有極大的危險,不至於因為某個人而特別采取行動,但今天,李卓輝的心中還是有些不太一樣的想法。

    某些時機,可能已經到了。昨天李卓輝負責查證城外屍體的身份,夜晚又與軍中幾名將領有所交流,眾人的想法有激進有保守,但到得今天,李卓輝還是決定在會議上將事情說出來。

    不多時,師長劉承宗到了院子,眾人往房間裏進去。碰頭會上每日的議題會有好幾個,李卓輝一開始報告了城外屍體的身份。

    犧牲者名叫方穆,今年二十九歲,卻是華夏軍中老斥候了,他十餘歲前本是京城之中無家的流浪兒,在當時被竹記收留培養,經曆過汴梁保衛戰,經曆過弑君造反,後來經曆過西北的連番大戰,在竹記之中做過一段時間的地下工作。

    他在涼山山中已有妻兒,原本在原則上是不該讓他出城的,但這些年來華夏軍經曆了許多場大戰,勇猛者頗多,真正堅定又不失圓滑的適合做奸細工作的人手卻不多——至少在這支八千餘人的師隊裏,這樣的人手是缺乏的。方穆主動要求了這個出城的工作,當時說的是到餓鬼群中當奸細,不用戰場上硬碰硬,或許更容易活下來。

    “……‘我家中還有妻兒要照顧,我長得又瘦,出了城更容易活著……’他當時是這樣說的,卻想不到……被發現了……”

    李卓輝說完這些,在座位上坐下了。劉承宗點了點頭,議論了一會兒關於方穆的事,開始進入其他議題。李卓輝在心中考慮著自己的想法何時適合說出來給大家討論,過得一陣,坐在側前方的特種團團長羅業站了起來。

    “劉師長,諸位,我有一個想法。”

    “說。”劉承宗點了點頭。

    “我覺得是時候打一仗了。”羅業道,“打餓鬼,殺王獅童。”

    房間裏的軍官互相交換了眼神,劉承宗想了想:“為了方穆?”

    “方穆可以成為理由,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覺得時候已經到了。”

    “哦?”

    “我說出這個話,理由有以下幾點。”劉承宗目光疑惑地看著羅業,羅業也目光坦然地看回去,隨後道:“其一,我們來到徐州的目的是什麼?女真三十萬大軍,我們八千多人,死守徐州,依靠城牆堅固?這在我們去年的軍事討論上就否認過可行性。堅守、巷戰、撤離、騷擾……即使在最樂觀的形勢裏,我們也將放棄徐州城,最後轉入遊擊和騷擾。那麼,我們的目的,其實是拉長時間,打出名氣,盡可能的再給中原乃至長江流域的反抗力量打一口氣。”

    “……那麼在這樣的目的當中,城外這幾十萬餓鬼對於我們的意義是什麼?春天就要到了,女真人眼看要殺過來,我們可以指望這幾十萬餓鬼變成我們天然的屏障,也就是說,我們等著女真人殺光幾十萬餓鬼,最後來到徐州城下……這看起來是一個很好的思路,但是這個選擇,我認為非常消極。”

    “……首先我們考慮餓鬼的戰鬥力,幾十萬人快餓死了,騷擾女真人的時候,就算我是完顏宗輔,也覺得很麻煩,但如果女真三十萬正規軍真的將餓鬼當成是敵人,非要殺過來,餓鬼的抵抗,其實是很有限的。眼睜睜地看著城下被屠殺了幾十萬人,然後守城,對我們士氣的打擊,也是很大的。”

    “……其次,城外的女真人已經開始對餓鬼采取分化拉攏的策略,這些挨餓的人在絕望的情況下很厲害,然而……一旦遭遇分化,有了一條路走,他們其實抗拒不了這種誘惑。所以幾十萬人的屏障,隻是看起來很漂亮,實際上不堪一擊,但是幾十萬人的生死,其實很重……”

    羅業頓了頓:“過去的幾個月裏,我們在徐州城裏看著他們在外頭餓死,雖然不是我們的錯,但還是讓人覺得……說不出來的喪氣。但是轉過來想想,如果我們現在打散這批聚在城下的餓鬼,有什麼好處?”

    他舉起一隻手:“第一,對軍心當然有提振的作用。第二,餓鬼因為王獅童而在徐州聚集,一旦殺了王獅童,這幸存下來的幾十萬人會一哄而散。周圍是很慘,南下的路是很難走,但是……一小部分的人會活下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功德。第三,有著幾十萬人的一哄而散,徐州的人或許也能夠裹在整個大勢裏,開始南撤,乃至於徐州以南的所有居民,可以感受到這股氣氛,南下找他們最後的活路。”

    “師長,各位。”羅業吸一口氣,指了指窗外,“春天已經到了,雪就快融光,這場大戰無論如何都要來了。讓城外的幾十萬條人命給我們拖個十天半月?或者讓我們自己把主動放到手上,在女真人趕到之前,先做個熱身?我們要的是整個中原抗爭的力量和決心,像寧先生說的,這出戲我們要演好,那就沒必要這麼窩窩囊囊的等著女真人動手,萬一王獅童真的被女真人策反,我們反而多了一大群的敵人,將來真要撤出徐州,恐怕都難以做到。”

    羅業的話語之中,李卓輝在後方舉了舉手:“我、我也是這麼想的……”劉承宗在前方看著羅業:“說得很漂亮,但是具體的呢?我們的損失怎麼辦?”

    我有計劃——李卓輝心中想著。卻聽得側前方的羅業道:“我昨夜跟幾位團長溝通,連夜趕出了一份計劃。餓鬼一旦開始主動進攻,無窮無盡是讓人覺得煩,但他們抵抗進攻的能力不足,我們在他們當中安插了不少人,隻需要盯住王獅童所在的位置,以精銳力量高速突入,斬殺王獅童不在話下,當然,我們也得考慮殺掉王獅童之後的後續發展,要發動我們已經安插在餓鬼中的暗樁,引導餓鬼四散南下,這中間,需要進一步的完善和幾天時間的溝通……”

    羅業將那計劃遞上去,口中解釋著計劃的步驟,李卓輝等眾人開始點頭附和,過了一陣子,前方的劉承宗才點了點頭:“可以討論一下,有反對的嗎?”他環顧四周。

    片刻,劉承宗笑起來,笑容之中有了一絲為將者的認真和凶戾。聲音響起在房間裏。

    “……計劃傳下去,大家一起議論,李卓輝,我看你也有想法,完善一下,下午出正式的結果。如果沒有更明確和詳細的反對意見,那就像你們說的……”

    他站起來,拳頭敲了敲桌子。

    “春天到了……殺王獅童祭旗!”

    **************

    徐州往西北一千裏,戰火與烽煙還未消散。

    林州戰場,激烈的戰鬥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回落。

    女真軍隊的撤退,很難明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是到得巳時的末尾,午時左右,大範圍的撤退已經開始形成了趨勢。王巨雲帶領著明王軍一路往東北方向殺過去,感受到途中的抵抗開始變得軟弱。

    金兵在潰退,部分由將領帶著的隊伍在撤退之中仍舊對明王軍展開了反擊,也有一部分潰退的金兵甚至失去了互相照應的陣型與戰力,遇上明王軍的時候,被這支仍舊保有實力軍隊一路追殺。王巨雲騎在馬上,看著這一切。

    術列速,與銀術可、拔離速等人同為完顏宗翰麾下的核心將領之一,在阿骨打死後,金國分為東西兩個權力中樞,完顏宗翰所掌握的軍隊,甚至足以壓過吳乞買所掌控的女真皇族軍隊。術列速麾下的女真精銳,是王巨雲遭遇過的最精銳的部隊之一,但眼前的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在麵對著女真核心精銳時,打得如此的輕鬆。

    他並未親見過去時辰裏發生的事情,但途中參與的一切,遭遇到的幾乎廝殺到脫力的黑旗幸存士兵,說明了先前幾個時辰裏雙方對殺的慘烈。如果不是親見,王巨雲也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支撐著黑旗的軍隊,在一次次對衝中被打散建製,被打散了的隊伍卻又不斷地彙合起來,與女真人展開了反複的廝殺。

    即便是親眼所見的此刻,他都很難相信。自女真人席卷天下,打出滿萬不可敵的口號之後,三萬餘的女真精銳,麵對著萬餘的黑旗軍,在這個早晨,硬生生的對方打潰了。

    戰場之上各個潰兵、傷兵的口中流傳著“術列速已死”的訊息,但沒有人知道訊息的真假,與此同時,在女真人、一部分潰散的漢軍口中也在流傳著“祝彪已死”甚至“寧先生已死”之類亂七八糟的謠言,同樣無人知道真假,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流言四散的情況下,交戰雙方仍舊是在這樣混亂的鏖戰中殺到了現在。

    將近午時一刻,王巨雲見到了戰場之中正在指揮著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兵救護傷員的祝彪。戰場之上,泥濘與鮮血混雜、屍體橫七豎八的延綿開去,華夏軍的旗幟與女真的旗幟交錯在了一起,女真的大隊已經撤離,祝彪渾身浴血,身體搖搖晃晃的朝王巨雲揮手:“幫忙救人!”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王巨雲已經帶著眾人迅速的衝來幫忙,老人一把扶住了祝彪,祝彪笑了笑,然後揮手:“仔細點看!仔細點看著!有些人沒死……”他笑著,“他們就是脫力了,快幫他們起來……”

    戰場之上,有許多人倒在屍體堆裏沒有動彈,但眼睛還睜著,隨著廝殺的結束,許多人耗盡了最後的力量,他們或者坐著、或者躺在在那兒休息,休息了往往便醒不過來了。

    一部分戰士是在這個時候死去的。

    遠處還陸續有人過來,報訊的斥候精疲力竭地在戰場上傳遞著各方的消息,呼延灼聯係上了、秦明聯係上了、史廣恩聯係上了,祝彪與王巨雲一道接收者這些消息,每次有人幸存的消息被確定,祝彪便笑笑:“這家夥還沒死啊……”但也有令人低落的訊息。

    不久之後,有人將關勝、厲家鎧的消息傳過來,這已經是王巨雲派出去的騎手傳來的消息了,並且在其後方,也已經有人抬著擔架往這頭過來,他們跟祝彪、王巨雲說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

    “你們看這個粽子……”

    擔架過來時,祝彪指著其中一個擔架上的人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盧俊義的身體在那上頭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麵色煞白呼吸微弱,看起來極為淒涼。

    “胸口的那一刀傷勢極重,能不能扛下來……很難說……”

    隨軍的醫官為難地說著情況,有關盧俊義斬殺術列速的消息他也已經知道,因此對其格外看顧。旁邊的擔架上又有粽子動了動,目光往這邊偏了偏。

    “他武功那麼高,死不了的。”

    這是厲家鎧。他帶著一百多人原本試圖吸引術列速的注意,等著關勝等人殺過來,隨後發現了林子那頭的異動,他趕到時,盧俊義與身邊的幾名同伴已經被殺得無路可走。盧俊義又中了幾刀,身邊的同伴還有三人活著。厲家鎧趕到後,盧俊義便倒下了,不久之後,關勝領著人從外頭殺過來,失去主帥的女真軍隊開始了大規模的撤離,著其它隊伍後撤的軍令應該也是那時候由接手的將領發出的。

    雖盧俊義一路廝殺的特種兵同伴在此後又有一人重傷不治,僅剩的兩人當中,也有一人從那邊看過來,道:“殺術列速的最後那一下,他的馬……將盧教官撞飛了,若非如此,盧教官怕是撐不到現在……”

    祝彪點了點頭,一旁的王巨雲問道:“術列速呢?”

    “不知道……女真人沒把屍體留下來……”

    王巨雲便也點頭,拱手以禮,隨後醫護兵抬了眾傷員下去,過得一陣,關勝等人也朝這邊來了,又過得片刻,一道身影朝醫護隊的那頭過去,遠遠看去,是一度活躍在戰場上的燕青。

    綿綿陌陌的戰場之上有冷風吹過,這片經曆了激戰的原野、山林、穀底、丘陵間,人影穿行彙聚,進行最後的收尾。篝火點起來了、支起帳篷、燒起熱水,不斷有人在屍體堆中搜尋著幸存者的痕跡。許多人死了,自然也有許多人活下來,各種訊息大致有了輪廓後,祝彪在坡地上坐下,王巨雲望向遠方:“此戰必然驚動天下。”

    遠遠的,有人在樹下拿著葉片,吹起了一首曲子,與這金戈鐵馬的氛圍絕不相同,卻又將周圍襯托得溫暖而安靜。

    “可惜,一戰救不回天下。”祝彪說道。

    “總得有個開始。”王巨雲的聲音總是顯得很沉穩,過得片刻,他道:“十餘年前在杭州,我與那位寧先生曾有過幾次照麵,可惜,如今記得不清楚了……有此一戰,晉地軍心奮起,女真再難自誇無敵,祝將軍……”

    他對著祝彪,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卻沒有說出來。終於隻是道:“如此大戰過後,該去休息一下,善後之事,王某會在這裏看著。保重身體,方能應付下一次大戰。”

    祝彪站了起來,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也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永樂朝他是尚書王寅,文武雙全,威嚴霸氣的同時又心狠手辣,永樂朝結束之後,他甚至能夠親手出賣方百花等人,換來另一個崛起的基本盤,而麵對著傾覆天下的女真人,老人又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抗金的第一線,將經營數年的整個家當以近乎冷酷的態度投入到了抗金的大潮中去。

    “有勞王帥了。”他向王巨雲行了一禮,王巨雲便也回憶。隨後,祝彪緩緩地朝搭起的帳篷那邊走過去,時間已經是下午了,陰冷的天光之下,篝火正發出溫暖的光芒,照亮了忙碌的身影。

    王寅看著這些背影。

    很遠的地方,女真軍隊還在淒雲慘霧的撤退中陸陸續續地彙合,沒有人能夠相信眼前的戰果。沒有人能夠相信三萬大軍在正麵的作戰中慘敗的這個結局,縱橫天下二十年來,這是從未出現過的一件事情。

    整個晉地、整個天下,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第一手的消息。威勝城中,樓舒婉在陰冷的氣溫中抬起頭,口中喃喃地進行著算計,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未曾安睡,這段時間裏,她一麵安排下各種的談判、許諾、威脅與暗殺,一麵如同守財奴一般的每日每日計算著手頭的籌碼,希望在接下來的分裂中獲得更多的力量。

    許多時候,她頭痛欲裂,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會令她好好地睡上一覺,在夢裏她會遇上寧毅。

    遊鴻卓穿行在昏暗的街巷間,身上帶著的長刀出鞘。這些時日以來,威勝正在分裂,無恥的人們鼓吹著投降的理論,開始站隊和拉幫結派,遊鴻卓殺了不少人,也受了一些傷。

    天極宮中,每日裏麵對著高聳的城樓,負責著安防的史進心無雜念。如果有一天這巨大的城樓將會傾倒,他將對著外頭的敵人,發出絕命的一擊。也是在不久之後,光芒會從城樓的那一頭照進來,他會聽到一些熟悉人的名字,聽到有關於他們的訊息。

    女真大營,完顏希尹也在計算著大勢的變化。雪融冰消,二十餘萬軍隊已蓄勢待發,等到林州那必然的戰果傳來,他的下一步,就要陸續展開了……

    *****************

    南麵,徐州,三天後。

    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八千餘人的隊伍像是漸漸的被什麼東西點燃,齒輪扣死,開始逐漸的、快速的運轉起來,一些訊息在安靜的水麵下悄然傳遞著,戰爭的氣息已經在飛快地醞釀起來。

    徐州知府李安茂察覺到了些許的痕跡,這兩天時常過來旁敲側擊,打聽情況。

    參謀部裏,計劃已經做完,各種鋪墊與聯絡的工作也已經走向尾聲,二月十二這天的早晨,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在參謀部的院子裏,有人傳來了緊急的消息。

    “徐州城外,情況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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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7 23:22:37
第八一八章 你我皆埃塵 生於人世間(上)

        



    天旋地轉,風在遠處嘶號。

    棍棒敲下來,咚的一聲打在頭上,牙關之中便充滿了鐵鏽的味道。人圍過來,拖著他走,棍子、拳腳不時的落下,他沒有反抗,嘿嘿的笑。

    鮮血便從口中溢出來了,令得被繩索綁住,踉蹌前行的他顯得格外狼狽、格外猙獰。

    一群人拖著他,朝前方地形崎嶇的山坳裏過去了……

    伴隨著毆打的路途,泥濘不堪、坑坑窪窪的,泥水伴隨著穢物而來的臭氣裹在了身上,相對而言,身上的毆打反倒顯得無力,在這一刻,痛楚和謾罵都顯得無力。他低垂著頭,還是嘿嘿的笑,目光望著這大片人群腳步中的空隙。

    春天已經到了,山是灰色的,過去的半年,聚集在這裏的餓鬼們砍倒了附近所有樹木,燒盡了一切能燒的東西,吃光了山川之間所有能吃的動物,所過之處,一片死寂。

    他看著這邊,目光之中,也便是一片死寂。

    武建朔十年春,二月十二。

    我叫王獅童。

    這是我的歸所……

    ……

    天氣陰冷又潮濕,手持刀棍、衣衫襤褸的人們抓著他們的俘虜,一路打罵著,朝那邊的山頭上去了。

    山間礫石如叢,樹木早已伐盡,不利於居住,因此環顧四野,也見不到餓鬼們來往的蹤跡。越過這邊的那頭,視野的盡出有座破爛的木屋。這是餓鬼們巡視放哨的最遠處,房舍的前方,一群人正在等待著。為首四人或高或矮,盡是餓鬼中的頭目,他們心中惴惴不安,等待著人群將被毆打得滿頭是血的王獅童拖到了房舍前的空地上,扔進水窪裏。

    王獅童的腦袋浸在水裏,片刻才陡然翻滾著跪起來,口中一陣咳嗽,吐出了泥漿。

    “怎麼樣有沒有人看到!”有頭目已經在旁邊偷偷地問起來,嘍囉們回答著:“殺光了殺光了……這姓王的,不敢還手,就被我們打倒綁起來了……”

    “沒有還手?”

    “是是是……是啊……”

    那頭目的臉色陡然變了變,吩咐了嘍囉:“到周圍看看。”隨後拔出刀來,將剛剛站起來的王獅童一腳踢翻。

    王獅童倒在地上,咳了兩聲,笑了起來:“咳咳,怎麼?修國,怕了?怕了就放了我唄……”

    “姓王的你少虛張聲勢!你落在我們手上,我們怕你”名叫臧修國的頭目揮刀指著他,王獅童從地上坐起來,臧修國退了半步,這動作令得王獅童又笑出來,環顧四周。

    “武丁,朝元,大義叔,嘿嘿……是你們啊。”

    “草你娘!裝神弄鬼!”聽得王獅童這般說話,名叫武丁的頭目猛地衝了過來,舉起手中的棒子,朝著他身上一棒揮了下去,王獅童的身體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口中吐出鮮血來,他蜷縮著身子,武丁還要衝過去,不遠處圍了白頭巾的老者將手中的木杖頓在了地上:“行了!”

    武丁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轉身離開。王獅童在地上蜷縮了好久,身體抽搐了一會兒,漸漸的便不動了,他目光望著前方荒地上的一顆才發芽的青草,愣愣地出神,直到有人將他拉起來,他又將目光環顧了四周:“嘿嘿。”

    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事,神情低落下去,過得片刻才道:“你們既然抓了我,也抓了其他人吧?”

    “知道就好!”武丁說著一揮手,有人拉開了後方木屋的大門,房間裏一名身穿單衣的女人站在那兒,被人用刀架著,身體正瑟瑟發抖。這是陪伴了王獅童一個冬天的高淺月,王獅童扭頭看著他,高淺月也在看著王獅童,這位餓鬼的可怕首領,此時全身被綁、鼻青臉腫,身上滿是血漬和泥漬,但他這一刻的目光,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平靜而溫暖。

    “王兄弟。”名叫陳大義的老人說了話。

    “嗯?”

    “真正決定對你動手,是老朽的主意……”

    “知道,知道了。”王獅童點頭,回過身來,看得出來,盡管是餓鬼最大的首領,他對於眼前的老人,還是頗為尊重和看重。

    “要除掉你,是女真人的主意,你也知道的,對吧?”

    “……啊,知道、知道……”王獅童看看高淺月,失神了片刻,然後才點點頭。對他這等光棍的反應,武丁等幾位頭目都現出了疑惑的神情。老人雙唇顫了顫。

    “我們……為什麼這樣做,你也知道?”

    “知道。”這一次,王獅童回答得極快,“……沒路走了。”

    聽到這句話,老人朝後方的木樁上坐了下去:“這不該是你說的話。”

    “沒路走了。”

    “這不是你該說的話!”老人握緊了木杖,陡然站起來,聲音震動了周圍,過得片刻,他伸手指了指王獅童,“王兄弟,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你說有路走的,什麼時候你都說是有路走的!你跟大夥兒說過……王兄弟,你……你救過我的命,你救過我一家的命!”

    “小瑤還是死了。”

    “但你救過我一家的命!我女兒的死不是你的錯!王兄弟,女真人來了,我沒想過……我沒想過真的要殺了你……”

    老人的話說到這裏,旁邊的武丁等人變了臉色:“陳老頭!”老人手一橫:“你們給我閉嘴!”

    他的威嚴明顯高於周圍幾人,話音一落,房舍附近便有人作勢拔刀,人們互相對峙。老人沒有理會這些,扭頭又望向了王獅童:“王兄弟,天要變暖了,你人聰明,有義氣有擔當,真要死,老朽隨時可以代你去死,我就想問你一句話……接下來要怎麼走,你說句話,別像之前一樣,躲在女人的窩裏一聲不吭!女真人來了,雪要沒了,是打是降該做個決定了”

    “沒有路了。”王獅童目光平靜地望著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笑容,那笑容既坦然又絕望,周圍的空氣一時間仿佛窒息,過了一陣,他道:“去年,我殺了言兄弟之後,就知道沒有路了……嚴兄弟也說沒有路了,他走不下去了,所以我殺了他,殺了他之後,我就知道,真的走不下去了……”

    他笑起來,笑中帶著哭音:“先前……在澤州,那位寧先生建議我不要南下,他讓我把所有人集中在中原,一場一場的打仗,最後打出一批能活下來的人,他是……魔鬼,是畜生。他哪來的資格決定誰能活下去我們都沒有資格!這是人啊!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說到這裏,他的咆哮聲中已經有眼淚流出來:“可是他說的是對的……我們一路南下,一路燒殺。一路一路的害人、吃人,走到最後,沒有路走了。這個天下,不給我們路走啊,幾百萬人,他們做錯了什麼?”

    王獅童哭了出來,那是男人悲慟到絕望的哭聲,隨後長吸一口氣,眨了眨眼睛,忍住淚水:“我害死了所有人哪,嘿嘿,陳伯……沒有路了,你們……你們投降女真吧,投降吧,但是投降也沒有路走……”

    “沒有路你就殺出一條路來!就跟你以前說的那樣,我們跟你殺!隻要你一句話。”老人手杖連頓了好幾下。王獅童卻搖了搖頭。

    “沒有了,也殺不出來了,陳伯。我……我累了。”

    那邊武丁將頭往後仰了仰,名叫臧修國的頭目舔了舔嘴唇,到得此刻,他們才終於知道了這次事情如此順利的原因,眼前這帶領他們縱橫年餘、暴戾凶殘的鬼王變得如此好製服的原因。

    隻有老人怔怔地望了他好久,身體仿佛突然矮了半個頭:“所以……我們、他們做的事,你都知道……”

    “嘿嘿,一幫蠢貨。”

    “你不想活了……”

    “……”

    “但是大夥還想活啊……”

    王獅童低下了頭,怔怔的,低聲道,:“去活吧……”

    “你……”老人走過來,舉起木杖砰的揮在了王獅童的頭上,王獅童身體偏了偏,老人頓著那拐杖,終於轉身走:“我成全你!”

    “老陳。”

    老人回過頭。

    “讓我自己來啊。”

    “嗬嗬,你……”寒冷的風從這房舍與山間吹過,老人氣極了,隨後又揮了揮拐杖,他身邊的隨行人員便衝過去,抽刀給王獅童割開了繩索。這事做完,老人帶著人就走,臧修國也隨即跟上,武丁與名叫王朝元的頭目互望一眼,道:“我看著他死!”

    王朝元扯了扯嘴角:“我留一半人。”

    王獅童沒有再管周圍的動靜,他扯掉繩索,緩緩的走向不遠處的木屋。目光轉過周圍的山野時,寒風正一如既往的、每一年每一年的吹過來,目光最遠處的山間,似有樹木發出了新枝。

    這個世界,他已經不眷戀了……

    他走進去,抱住了高淺月,但身上泥血太多了,他隨後又放開,脫掉了襤褸的外衣,內裏的衣服相對幹燥,他脫下來給對方罩上。

    “對不起啊,還是走到這一步了……”王獅童說著,“不過,沒有關係的,我們在一起,我陪著你,不用害怕,沒關係的……”

    他給高淺月拉開了堵住嘴的布團,女人的身體還在顫抖。王獅童道:“沒事了,沒事了,一會兒就不冷了……”他走到房舍的角落,拉開一個暗格,暗格裏有一桶鬆油,王獅童打開它,往房間裏倒,又往自己的身上倒,但隨後,他愣了愣。

    高淺月從門口跑出去了,驚呼聲從外頭傳來,他走到門口,叫了一聲住手。門外重疊疊的都是人,他們圍住這裏,在這裏注視著鬼王的自殺。這些人本就饑渴了一個冬天,看見高淺月主動跑出來,有人攔住了她,有人便要去拉她,高淺月抱住身子,無路可去。

    “沒事的。”房間裏,王獅童安慰她,“你……你怕這個,我會……我會先送你走,我再來陪你。放心不痛的、不會痛的,你進來……”

    他的臉上帶著淚,又帶著笑容,張開雙手,口中說著話。

    “你回來啊,淺月……”

    這一刻,外頭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的眼中隻有那哭泣的、惶恐的女子,那是他在這個人間所殘留的,唯一有光芒的東西了。

    “你回來啊……”

    他哭道。

    “那外麵和裏麵……是一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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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1-19 23:39:54
第八一九章 你我皆埃塵 生於人世間(下)
   



    “那外麵和裏麵……是一樣的啊……”

    天地孤寂,風吹過荒山野嶺,嗚咽地離開了。男人的聲音誠懇切虛弱,在女人的目光中,化為深沉絕望中的最後一絲希冀。鬆油的味道正彌漫開。

    但女人沒有過來。

    高淺月抱著身子,周圍皆是方才留下來的餓鬼們,眼見情勢僵持了片刻,後方便有人伸過手來,女人用力掙脫,在淚水中尖叫,王獅童抄起半張板凳扔了過來。

    “再敢動手老子死前也殺了你”

    他率領餓鬼近兩年,自有威嚴,有的人隻是作勢要往前來,但一時間不敢有動作,人聲喧嘩之中,高淺月能跑的範圍也越來越少,王獅童看著這一幕,在門裏道:“你過來,我不會傷害你,他們不是人,我跟你說過的……”

    “啊”女人的尖叫聲響起來,“你不是人!”

    王獅童怔住了。

    “王獅童,你不是人。”高淺月哭著,“你們殺了我的全家,毀了我的身子,他們不是人,你就是人!?王獅童,我恨你們所有人,我想我爹娘,我怕你們!我怕你們所有人,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女人本就膽小,嘶吼尖叫了片刻,聲音漸小,抱著身子癱坐在了地上,低頭哭起來。

    王獅童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她,他咽下一口口水,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揮去一些什麼,但終究沒能辦到。人群中有嘲笑的聲音傳來。

    世界是一場噩夢。

    曾經有過奮力的掙紮。

    但終於,那最後一絲的、透出光芒的地方,還是閉合起來了。

    人群中,有人靠近過來,托起了坐在地上的女人,女人的尖叫聲便遠遠傳來。一如過去的一年間,無數次發生在他眼前的景象,那些景象伴隨著修羅一般的屠場,伴隨著火焰,伴隨著無數人的哭泣與瘋狂的恣意的笑聲。無數撕心裂肺的慘叫與哭喊在他的腦海裏盤旋,那是地獄的模樣。

    “這樣走不下去了……你還要不要做人”隱約的呐喊聲中,他殺死了他最好的兄弟,已經被餓得皮包骨頭的言宏。

    “這天下都是惡人……不過沒事的,隻要有我,會帶著你們走出去……隻要有我……”無數的、期盼的眼神看著他,然後這眼神都化為血紅。天上地下、人海四周,到處都是人的聲音,哭泣聲、懇求聲、人在活生生的餓死之前發出的聲音不該有聲音的,然而王獅童看著他們,躺在地上的、皮包骨頭的屍體,在那偶爾動一動的眼神和唇間,似乎都在發出滲人的聲音來。

    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

    直接看著人們餓死的景象,會將每一個人都活生生地逼瘋,每一個夜裏,那無數的人會伸上來、抓住他、啃食他,直到將他吃的一幹二淨。他會從夢裏醒來,貪婪地、瘋狂地吮吸身旁那柔軟的、生者的氣息,女人總是顯得溫順,像他兒時馴養的小貓狗,他們生活在天堂裏。

    “我會保護你的,別怕……”

    ……

    “……嗯。”

    ……

    …………………………………………………………………………………………假的。

    ……

    王獅童抱著頭,哭了起來。

    外頭的人群裏,有人撕開了高淺月的衣服,更多的人,看看王獅童,終於也朝這邊過來,女人尖叫著掙紮,試圖奔跑,乃至於求饒,然而直到最後,她也沒有跑向王獅童的方向。女人身上的衣服終於被撕掉了,餓鬼們將她拖得雙腿離了地,撕她的褲子。嘩的便有數片布條被撕了下來,有聲音呼嘯而來,砸在人堆裏,鬆油濺開了。

    “動手。”那聲音發出來,許多人還沒意識到是王獅童在說話,但站在近處的武丁已經聽見,握住了手中的棍子,王獅童的第二聲喊聲已經發了出來。

    “辛老二!堯顯!給我動手”

    武丁身邊,有人陡然間拔刀,斬向了他的脖子。

    人群之中,在刹那間,也有許多人呐喊出聲,刀光揚了起來,便有鮮血高高的飆飛到空中,旁邊人影轟然間倒下。

    廝殺或者說屠殺,轉眼間擴大。

    這辛老二乃是武丁身邊的心腹,堯顯更是跟隨王朝元已久,王朝元撤走半數人,剩下的一半,多數都是堯顯手下。眾人哪裏能料到一開始已毫無反抗的王獅童到得眼下還能叫得動人,一大群人轉眼間便挨了刀槍,血腥的氣息彌漫開來,武丁雖在王獅童大吼第一聲時便有了準備,但轉眼之間也被身邊倚為心腹的刀客殺得連連後退,身上血痕連連濺開。

    這場劇烈的廝殺來得快,結束得也快。動手的或許隻是少數,但發難的時機太好,片刻之後大部分武丁、王朝元的手下已經倒在了血泊裏,武丁被辛老二砍倒在地,身中數道,小腿幾乎斷做兩截,在慘叫之中沒有了反抗的能力。

    王獅童也劈翻了兩人,手中著仍在滴血的刀走向高淺月,被撕得衣衫襤褸的女人連連後退,王獅童蹲下去拉住她的一隻手。

    “噓、噓……沒事了、沒事了……”名叫堯顯的男人拿來一床破毯子,王獅童接過去,給高淺月裹住了身子,想要伸手安撫一下她,但高淺月低著頭又下意識地退後,王獅童站了起來,目光之中閃過迷惘與空白。

    “你們幹什麼!你們這些蠢貨!他已經不是鬼王了!你們跟著他死路一條啊,聽不懂嗎……”血泊的那一側,武丁還在鮮血中嘶喊。周圍一群站著的人也多少有著些許疑惑。辛老二開口道:“鬼王,回來就好。”他自然是王獅童麾下的心腹,此時也更加關心王獅童的狀態,是否回轉,是否想通。

    王獅童赤膊著上身,走到一邊的一根木樁上,怔怔地坐下了。如此過得好一陣,他低聲開口:“有沒有……黑旗軍的人啊?”

    吹過的風聲裏,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陣可怕的沉默,王獅童也等了片刻,又道:“有沒有華夏軍的人?出來吧,我想跟你們談談。”

    鬼王空洞的眼神掃過了所有人,如此又過了好一陣,血泊中的武丁嘲弄地笑了起來:“咳咳……你、你這個瘋子,你……”

    人群之中,堯顯緩緩地踏出了一步,站在了王獅童的麵前。

    王獅童抬頭看著他,堯顯麵頰消瘦、目光凝重,在對視之中沒有多少的變化。

    “原來是你啊……”

    “華夏軍方承業,我負責跟著你……恭喜鬼王,終於想通了。”

    “我沒有想通……”王獅童低喃了一句,“我終究是輸了……”

    “老師說,你隻是溺水了。”

    “……溺水……老師?”王獅童看著方承業,片刻,明白過來對方口中的老師到底是誰。此時鳥鳴正從天空中劃過,他最後道:

    “我有一個請求……”

    *****************

    天色陰霾,徐州城外,餓鬼們漸漸的往一個方向聚集了起來。

    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上,有人陸續地走了上去,這人群中,有遼東漢人李正的身影。有人大聲地開始說話,過得一陣,一群人被手持刀兵的人們押了出來,要推在高台前殺光。

    分而食之。

    台上人的話沒有說完,騷亂又從不同的方向過來了,有人衝上高台,有人從各個方向圍攏,亦有人被砍倒在地上。巨大的混亂裏,絕大多數的餓鬼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那浸滿鮮血的暗紅色的大髦終於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裏,鬼王緩緩而來,走向了高台上的人們。

    有人咆哮,有人嘶吼,有人試圖煽動台下的人群做點什麼。名叫陳大義的老人柱著拐杖,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從下方上來的王獅童經過了他的身邊,過不多時,士兵將意欲逃跑的眾人抓了起來,包括那外來的、遼東的漢人李正押在了高台的邊緣。

    李正試圖說話,被旁邊的士兵拿刀伸在嘴裏,絞碎了舌頭。

    鬼王走過來,一個一個地砍下了跪在這裏的作亂者們的人頭。

    他將人頭拋向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

    陰沉的天空下,“餓鬼”們的部隊,終於開始分散了,他們一半開始繞過徐州城往南走,一部分跟隨著他們唯一能依靠的“鬼王”,去往了最近的,有糧食的方向。

    那是北方的,女真的軍營。

    時間又過去了幾日,不知什麼時候,延綿的軍陣猶如一道長牆出現在“餓鬼”們的眼前,王獅童在人群裏聲嘶力竭地、大聲地說話。終於,他們奮力地衝向對麵那道幾乎不可能逾越的長牆。

    那浸著鮮血的、暗紅色的大髦奔行在人群的最前方,洶湧的腳步聲,猶如驚動整片大地的春雷,前方女真人的身影在視野中開始變得清晰,王獅童咽下了口水。

    “好餓啊……”

    春天已經到來。

    整片大地之上仍舊是一片荒蕪的死色。

    “轟”的炮彈飛過來。

    王獅童奔跑在人群裏,炮彈將他高高的推向天空……

    好餓啊……

    ……

    很遠的遠方,女人的身影溶入了護送的隊伍,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不知道在這樣的路程中,她是否會向北方望向哪怕一眼。

    “……我有一個請求,希望你們,能將她送去南邊……”

    “……希望你們,能夠保證她的衣食,希望你們,能夠為她尋覓一位夫婿……”

    “……希望她能夠在永遠不會經曆戰亂的地方生活,希望她的夫婿能疼愛她,希望她兒孫滿堂,希望在她老的時候,她的兒孫會孝順她,希望她的臉上永遠都能有笑容……”

    “……希望她忘了我,希望她永遠……永遠也不會想起曾經的,這段噩夢……”

    “……我希望她……”

    ……走向幸福。

    ……

    不知什麼地方,有眼淚和笑容在交彙。

    他的身體飛起在天空中……

    天佑五年,那是距今三十三年前的春天,孩子出生在真定以西一戶富貴的人家當中。孩子的父母信佛,是十裏八鄉交口稱讚的仁善之人,卻是老來放得此一子。天佑六年周歲,父母帶著他去廟中遊玩,他坐在文殊菩薩的腳下不肯離開,廟中主持說他與佛有緣,乃菩薩坐下青獅下凡,而家人姓王,故名王獅童。

    佛主慈悲,文殊菩薩更是智慧的象征,王獅童自幼聰慧,十七歲中了秀才,二十歲中了舉人,父母雖然過世得早,但家中殷富,又有賢妻產下一名同樣聰慧的兒子。

    景翰十三年,女真南下,二十一歲的王獅童帶領著附近的鄉人百姓撤入山中,躲避兵禍,女真人撤兵後,雖然家宅被毀,但得到庇護的百姓卻無一人橫死,王獅童起出家中積蓄,借給附近農人恢複生計。

    然而此後數年,天災人禍終於接踵而至,年幼體弱的孩子在因戰亂而起的瘟疫中死去了,妻子從此一蹶不振,王獅童守著妻子、照拂鄉民,天災到來時,他不再收租,甚至在此後為了十裏八鄉的流民散盡了家財,善良的妻子在不久之後終於伴隨著傷心而去世了。臨死之際,她道:我這一生在你身邊過得幸福,可惜接下來隻有你孤零零的一人了……

    王獅童埋葬了妻子,帶著流民南下。

    隻要有我在……便不會丟下你們一人……

    他向他們做出了承諾……

    ……

    武建朔十年,二月。

    王獅童飛向高空……

    在此之前,已用盡一生的掙紮……

    ……

    餓鬼們還在延綿無盡的大地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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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3 19:43:56
第八二〇章 沉落前夕 最後光芒



    晉地,遲來的春雨已經降臨了。

    灰暗的城池浸在水裏,水裏有血的味道。淩晨時分,漆黑的閣樓上,遊鴻卓將傷藥敷上肩頭,疼痛的感覺傳來,他咬緊了牙關,努力地讓自己不發出任何動靜。

    已帶著細碎缺口的長刀就擱在腿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傷藥敷好,繃帶拉起來,係上衣服,他的手指和牙關也在黑暗裏顫抖。閣樓側下方細碎的動靜卻已到了尾聲,有道人影推開門進來。

    “老五死了……”那人影在閣樓的一側坐下,“姓岑的沒有找到。”

    遊鴻卓靠在牆壁上,沒有說話,隔著薄薄牆壁另一頭的黑暗裏隻有夜雨淅瀝。這樣安靜的夜,隻有置身其中的參與者們才能感受到那夜幕後的洶湧波浪,無數的暗潮在湧動堆積。

    來到威勝之後,迎接遊鴻卓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亡命搏殺,在田實的死經曆過醞釀後,這城市的暗處,每一天都飛濺著鮮血,投降者們開始在明處、暗處活動,熱血的義士們與之展開了最原始的對抗,有人被出賣,有人被清理,在選擇站隊的過程裏,每一步都有生死之險。

    前線的戰鬥已經展開,為了給妥協與投降鋪路,以廖義仁為首的大族說客們每一日都在談論北麵不遠的局麵,術列速圍林州,黑旗退無可退,必然全軍覆沒。

    但是麵對著三萬餘的女真精銳,那萬餘黑旗,畢竟還是迎戰了。

    他們竟然……不曾退卻。

    廝殺的這些時日裏,遊鴻卓認識了一些人,一些人又在這期間死去,這一夜他們去找廖家麾下的一名岑姓江湖頭領,卻又遭了伏擊。名叫老五那人,遊鴻卓頗有印象,是個看起來幹瘦可疑的漢子,方才抬回來時,渾身鮮血,已然不行了。

    因為身上的傷,遊鴻卓錯過了今夜的行動,卻也並不遺憾。隻是這樣的夜色、沉悶與壓抑,總是令人心緒難平,閣樓另一麵的男人,便多說了幾句話。

    “你說……還有多少人站在我們這邊?”

    “黑旗縱橫天下,不知道能把術列速拖在林州多久……”

    不論林州之戰持續多久,麵對著三萬餘的女真精銳,甚至其後二十餘萬的女真主力,一萬黑旗,是走不掉了。這幾天來,私下裏的訊息彙集,說的都是這樣的事情。

    夜色漆黑,在冰冷中讓人看不到前路。

    但遊鴻卓閉上眼睛,握住刀柄,沒有回答。

    為刀百辟,唯心不易。他學會用刀時,首先學會了變通,但隨著趙氏夫婦的指點,他逐漸將這變通溶成了不變的心思,在趙先生的教導裏,曾經周宗師說過,文人有尺、武人有刀。他的刀,披荊斬棘,一往無前。前方越是黑暗,這把刀的存在,才越有價值。

    這兩年來,雖然從未跟人提起,但他時常也會想起那對夫婦,在這樣的黑暗中,那一對前輩,也必然也某個地方,用他們的刀劍斬開這世道的路吧,恰如曾經的周宗師、今日死去的同伴一樣,有這些人存在、或存在過,遊鴻卓便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麼。

    他陡然間將眼睛睜開,手按上了長刀。

    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動靜,那聲響由遠及近,帶著隱約的金鐵摩擦,是城中的軍隊。這樣激烈的對抗中,威勝城的護城軍都分成了兩麵,誰也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發難。這大雨之中奔跑的護城軍帶著火光,不多時,從這處宅子的前方跑過去了。

    去的是天極宮的方向。

    “我去看。”

    遊鴻卓的身影已經無聲地起來,卷起一張雨布,泥鰍一般的從閣樓的窗口滑出去,他在屋頂上奔跑,大雨之中朝四周望去,確定跑過去的隻有那一小隊士兵,才放下心來。

    如果是大隊士兵在此時湧向天極宮,或許就意味著一場政變已經開始,那個時候,他們這些人,也都將投入到戰鬥裏去。

    而在這樣的夜裏,小隊的士兵,步伐如此急促,意味著的或許是……傳訊。

    遊鴻卓回到閣樓,靠在角落裏沉寂下來,等待著黑夜的過去,傷勢穩定後,加入那即便無窮無盡的新一輪的廝殺……

    ……

    沉重的夜色裏,守城的士兵帶著渾身泥濘的斥候,穿過天極宮的一道道大門。

    林州戰場上的最新訊息,在第一時間被傳來威勝,斥候翻山越嶺,卻在降臨的大雨和黑暗中摔斷了腿,但他仍然沒有停下來,在初十的淩晨抵達威勝。

    這是最為緊急的消息,斥候選擇了樓舒婉一方控製的城門進來,但由於相對嚴重的傷勢,傳訊人精神萎靡,守城的將領和士兵也不免有些心驚肉跳,聯想到這兩日來城中的傳聞,擔心著斥候帶來的是黑旗敗陣的消息。

    披著衣服的樓舒婉第一時間抵達了議事廳,她剛剛上床準備睡下,但實際上吹滅了燈、無法閉眼。那斷腿的斥候淋了一身的雨,穿過空曠而寒冷的天極宮外圍時,還在瑟瑟發抖,他將隨身的信函交給了樓舒婉,說出消息時,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包括攙在他身邊還不及出去的守城小將。

    “……華夏軍敗術列速於林州城,已正麵打垮術列速三萬餘女真精銳的進攻,女真人損傷嚴重,術列速生死未卜,軍隊後撤二十裏,仍在潰退……”

    “……什麼?”樓舒婉站在那裏,門外的寒風吹進來,揚起了她身後黑色的披風下擺,此時儼然聽到了幻覺。於是斥候又重複了一遍。

    而傳訊的信上也是這樣說的。

    “炭火怎麼還沒來,醫官呢,為這位壯士療傷,為他安置住處。”她的目光迷亂,簡單的信函看過兩遍還顯得茫然,口中則已經連續開口,下了命令,那斥候的模樣實在是太虛弱了,她看了他兩眼,“撐得住嗎,包紮之後,我想聽你親口說……林州的情況……他們說……要打很久……”

    為上位者本不該將自己的心緒全盤托出,但這一刻,樓舒婉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林州之戰,術列速初四動身,初六到,初七打,局勢在初六實際上已經明了。黑旗既然未走,如果打不退術列速,那便再也走不了女真多馬,打一仗後還能從容撤退的情況是不可能的。而即便要分勝負,三萬女真精銳打一萬黑旗,有腦子的人也大都能夠想到個大概。

    這是初十的淩晨,突然傳來這樣的消息,樓舒婉也難免覺得這是個惡劣的陰謀,然而,這斥候的身份卻又是信得過的。

    “撐得住……”那斥候強撐著點頭,隨後道,“女相,是真的勝了。”

    “……華夏軍攜林州守軍,主動出擊術列速大軍……”

    “……打得極為慘烈,但是,正麵擊潰術列速……”

    “……華夏一萬二,擊潰女真精銳三萬五,期間,華夏軍被打散了又聚起來,聚起來又散,但是……正麵擊潰術列速。”

    醫官來了,斥候被攙往一旁,風吹進來,樓舒婉身後的披風在晃,令她的身形顯得極為單薄,但她沒有感覺到寒冷,靜靜地走到書桌邊,沉默了許久:“傳我命令……”她這樣說著,然而聲音極低,隨後也並未發出什麼命令來,消瘦的臉龐上是疲倦的雙眼,眼睛裏有什麼東西亮晶晶地滴下來。

    她流了兩行眼淚,抬起頭,目光已變得堅毅。

    “傳我命令”

    夜晚的風正凜冽,威勝城就要動起來。

    ……

    天漸漸的亮了。

    遊鴻卓從睡夢中驚醒,馬隊正跑過外頭的街道。

    雨還在下,有人遠遠的敲響了鑼聲,在呼喊著什麼。

    他仔細地聽著。

    不久之後,遊鴻卓披著蓑衣,與其他人一般推門而出,走上了街道,相鄰的另一所房子裏、對麵的房舍裏,都有人出來,詢問:“……說什麼了?”

    “林州捷報,華夏軍大敗女真軍隊,女真大將術列速生死未卜”

    “一萬二千華夏軍,連同林州守軍兩萬餘,擊潰術列速所率女真精銳與賊軍共計七萬餘,林州大勝,陣斬女真大將術列速”

    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響,人們從房間裏衝出來,奔上春雨中的街道。

    城郊廖家老宅,人們在惶恐地奔走,一頭白發的廖義仁將手掌放在桌子上,嘴唇在激烈的情緒中顫抖:“不可能,女真三萬五千精銳,這不可能……那女人使詐!”

    “叔公,好多人信了,我們這邊,亦有人傳訊來……二房三房鬧得厲害,想要收拾東西逃走……”

    “守城的軍隊已經集結起來了,吳襄元他們接了命令,那女人要乘機動手了……這消息過來,我怕下頭有人已經開始反水……”

    “愚蠢、愚蠢找他們來,我跟他們談……局麵要守住,女真二十餘萬大軍,宗翰、希尹所率,隨時要打過來,守住局麵,守不住我們都要死”

    無數的命令已經以天極宮為中心發了出去,混亂正蔓延,矛盾要變得尖銳起來。

    天極宮中,侍女袁小秋走進房間,悄然係緊了被風吹動的簾子,經過床前時,她看到洗漱過後的女相自這些時日以來第一次的進入了安眠,她抱著被子,臉龐白皙而消瘦,嘴角微微舒展開,像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是袁小秋第一次看見女相放下負擔後的笑容。

    她靜靜地離開了房間,拉上房門,外頭的廣場上,雨還在下,遠遠的、高聳的城牆上,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兒,正在凝望天極宮外的景象,那是史進。

    雲層依舊陰霾,但似乎,在雲的那一端,有一縷光芒破開雲層,降下來了。

    **************

    那是虛假的光芒。

    女真大營,將領正在集結,人們議論著從南麵傳來的訊息,林州的戰報,是如此的出人意料,就連女真軍隊中,第一時間都以為是遇上了假消息。

    “說不定是那心魔的騙局。”接到訊息後,軍中將領完顏撒八沉吟良久,得出了這樣的猜測。

    但不久之後,事情被確認是真的。

    更多的細節上的訊息也隨之彙集過來了。

    小小的帳篷裏,完顏希尹一個一個地詢問了從林州撤下來的女真士兵,親自的、足足的詢問了將近一天的時間。宗翰找到他時,他沉默得像是石頭。

    “如何?”

    “……沒有詐。”

    “……”

    “……一萬兩千餘黑旗,林州守軍兩萬餘,其中一部分還被我方策動。術列速急於攻城,黑旗軍選擇了突襲。雖然術列速最終重傷,但是在他重傷之前……三萬五千人對一萬二千的黑旗,實際上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局麵太亂,漢軍隻做添頭,沒什麼用處,黑旗軍被一次一次打散,我們這邊的人也一次一次打散……”

    希尹冷靜地說著這些話:“……打散之後又集結起來,集結之後又打散,但是在術列速被重傷之前,三萬五千人,已經在戰敗的邊緣了,也就是說,即便沒有他的重傷,這一戰也……”

    他張開嘴,最後的話沒有說出來,宗翰卻已經完全明白了,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三十年來天下縱橫,經曆戰陣無數,到老了出這種事,多少有點傷心,不過……術列速求勝心切,被鑽了空子,也是事實。穀神哪,這事情一出,南麵你安排的那些人,怕是要嚇破膽子,威勝的小姑娘,恐怕在笑。”

    希尹也笑了起來:“大帥已經有了計較,不必來笑我了。”

    “嗯。”宗翰點了點頭。

    “明日出征。”

    昏暗的天空中,女真的大營猶如一片巨大的蟻穴,旌旗與戰號、傳訊的聲音,開始隨著著初春的雨聲,湧動起來。

    當陰謀走不下去,真正龐大的戰爭機器,便要提前蘇醒。

    田實終究是死了,分裂畢竟已出現,即便在最艱難的情況下,擊潰術列速的軍隊,原本不過萬餘的華夏軍,在這樣的大戰中,也已經傷透了元氣。這一次,包括整個晉地在內,不會再有任何人,擋得住這支軍隊南下的步伐。

    與此同時,徐州之戰拉開帷幕。

    春雷劃過天空,天地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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