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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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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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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6-27 08:27:42
第七九二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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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已經涼下來,金國大同,迎來了燈火通明的夜色。

    葉落近半、衰草早折,北地的冬天就快要到了。但氣溫中的冷意並未有降下大同繁華的溫度,即便是這些時日以來,城防治安一日嚴過一日的肅殺氛圍,也並未減少這燈點的數目。掛著旗幟與燈籠的馬車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偶爾與列隊的士兵擦肩而過,車簾晃開時顯露出的,是一張張包含貴氣與傲岸的麵孔。身經百戰的老兵坐在馬車前頭,高高的揮動馬鞭。一間間還亮著燈火的店鋪裏,肉食者們相聚於此,談笑風生。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新一輪的南征已然開始,東麵三十萬大軍啟程之後,西京大同,成為了金國貴族們關注的焦點。一條條的利益線在這裏交織彙集,自馬背上得天下後,有的金國貴族將孩子送上了新的戰場,欲再奪一番功名,也有的金國權貴、子弟盯上了因戰爭而來的獲利途徑:將來數之不盡的奴隸、位於南麵的富庶封地、希望士兵從武朝帶回的各種珍寶,又或者是因為大軍調動、那龐大後勤運作中能夠被鑽出的一個個空子。

    相對於武朝兩百年時間經曆的腐蝕,新興的大金帝國在麵對著龐大利益時表現出了並不一樣的氣象:宗輔、宗弼選擇以征服整個南武來獲得威懾完顏宗翰的實力。但在此之外,十餘年的繁榮與享樂仍舊顯出了它應有的威力,窮人們乍富之後憑借戰爭的紅利,享受著世上一切的美好,但這樣的享樂未見得能一直持續,十餘年的循環後,當貴族們能夠享受的利益開始回落,經曆過巔峰的人們,卻未必肯再度走回貧寒。

    別說貧寒,便是些許的倒退,大抵也是人們不願意接受的。

    曾經在馬背上取天下的老貴族們再要獲取利益,手段也必然是簡單而粗糙的:高價提供軍資、以次充好、籍著關係劃走軍糧、而後再度售入市場流通……貪欲總是能最大限度的激發人們的想象力。

    貴族們不斷的往大同湧來,而對於這些事情的打擊,此時在大同一帶也已經變得激烈。過去的幾天時間裏,甚至兩位國公的兒子都被抓了起來,被宗翰親自拿鞭子抽成了重傷,似乎也意味著硬派的老一輩勢力對於女真年輕一輩腐壞風氣的清理到達的高峰。在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的親自坐鎮下,大同府衙門的動作激烈,這些日子以來處理了許多權貴子弟,在將這些權貴子弟抓捕、用刑後,再將他們投入了南征的軍中,以役代刑。

    但這樣的嚴厲也並未阻止貴族們在大同府活動的前仆後繼,甚至因為年輕人被投入軍中,一些老勳貴乃至於勳貴夫人們紛紛來到城中找關係求情,也使得城市內外的狀況,更加混亂起來。

    不過這樣的混亂,也即將走到盡頭。

    “……一顆大樹,所以會枯死,常常是因為它長了蛀蟲,世間紛擾,國事也常常如此。”這繁華的夜裏,陳王府閣樓上,完顏希尹正俯瞰著外頭的夜色,與身邊個頭已經頗高的兩個少年人說話,這是他與陳文君的兩個兒子,長子完顏德重、次子完顏有儀。作為女真貴族圈中最具書卷氣的一個家庭,希尹的兩個孩子也並未辜負他的期望,完顏德重身材高大,文武雙全,完顏有儀雖顯瘦弱,但於文事已有心得,縱然比不過父親的驚采絕豔,放在年輕一輩中,也算得上是出眾的佼佼者了。

    他即將出征,與兩個兒子交談說話之時,陳文君從房間裏端來茶水,給這對她而言,世上最親近的三人。希尹家風雖嚴,平日與孩子相處,卻不見得是那種擺架子的父親,因此縱然是離開前的訓示,也顯得極為隨和。

    “這些年來,為父常感到世事變化太快,自先皇起事,橫掃天下如無物,打下了這片基業,不過二十年間,我大金仍強悍,卻已非天下無敵。仔細看看,我大金銳氣在失,對手在變得凶狠,幾年前黑旗肆虐,便為前例,格物之說,令火器興起,更是不得不令人在意。左丘有言,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此次南征,或能在那火器變化之前,底定天下,卻也該是為父的最後一次隨軍了。”

    南征北戰,戎馬一生,此時的完顏希尹,也已經是麵容漸老,半頭白發。他這般說話,懂事的兒子自然說他龍馬精神,希尹揮揮手,灑然一笑:“為父身體自然還不錯,卻已當不得吹捧了。既然要上戰場,當存決死之心,你們既是穀神的兒子,又要開始獨當一麵了,為父有些囑托,要留給你們……無需多言,也不必說什麼吉利不吉利……我女真興於白山黑水之地,你們的父輩,年幼時衣食無著、茹毛飲血,自隨阿骨打大帝起事,征戰多年,打敗了無數的敵人!滅遼國!吞中原!走到如今,你們的父親貴為王侯,你們自小錦衣玉食……是用血換來的。”

    “走到這一步,最能讓為父記住的,不是眼前這些亭台樓閣,錦衣玉食。如今的女真人橫掃天下,走到哪裏,你看到那些人張揚跋扈、一臉傲氣。為父記得的女真人不是這樣的,到了今天,為父記得的,更多的是死人……自小一塊長大的朋友,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征戰之中的兄弟,打著打著死了,倒在地上,屍首都沒人收拾,再回頭時找不到了……德重、有儀啊,你們今天過的日子,是用屍體和血墊起來的。不光光是女真人的血,還有遼人的、漢人的血,你們要記住。”

    他說到漢人時,將手伸了過去,握住了陳文君的手。

    “如今天下將定了,最後的一次的出征,你們的父輩會掃平這個天下,將這個富庶的天下墊在屍體上送給你們。你們未必需要再打仗,你們要學會什麼呢?你們要學會,讓它不再流血了,女真人的血不要流了,要讓女真人不流血,漢人和遼人,最好也不要流血,因為啊,你讓他們流血,他們就也會讓你們不好過。這是……你們的功課。”

    閣樓上,完顏希尹頓了頓:“還有,就是這人心的腐化,日子好過了,人就變壞了……”

    他的話語在閣樓上持續了,又說了好一陣子,外頭城市的燈火荼蘼,待到將這些叮囑說完,時間已經不早了。兩個孩子告辭離去,希尹牽起了妻子的手,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心中……不好過吧?”過得片刻,還是希尹開了口。

    陳文君微微低頭,沒有說話。

    “我是女真人。”希尹道,“這一生變不了,你是漢人,這也沒辦法了。女真人要活得好,嗬……總沒有想活得差的吧。這些年想來想去,打這麼久總得有個頭,這個頭,要麼是女真人敗了,大金沒有了,我帶著你,到個沒有其它人的地方去活著,要麼該打的天下打完了,也就能安穩下來。現在看來,後麵的更有可能。”

    “你不好過,也忍一忍。這一仗打完了,為夫唯一要做的,便是讓漢人過得好些。讓女真人、遼人、漢人……盡早的融起來。這輩子或許看不到,但為夫一定會盡力去做,天下大勢,有起有落,漢人過得太好,注定要落下去一段時間,沒有辦法的……”

    陳文君沒有說話。

    眼淚掉下來了。

    ……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城市,滿都達魯策馬如飛,焦急地奔行在大同的街道上。

    “快!快”

    口中這樣喊著,他還在奮力地揮動馬鞭,跟在他後方的騎兵隊也在全力地追趕,馬蹄的轟鳴間猶如一道穿街過巷的洪流。

    過得一陣,這支隊伍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城東一處大宅的門前,封鎖前後,破門而入。

    宅邸之中一片驚亂之聲,有衛士上來阻攔,被滿都達魯一刀一個劈翻在地,他闖過廊道和驚恐的下人,長驅直進,到得裏頭院落,看見一名中年男人時,方才放聲大喝:“江大人,你的事情發了束手就擒……”

    那江姓官員在女真朝堂上地位不低,乃是時立愛手下一名大員,此次在糧草調動的後勤體係中擔任要職,一聽這話,滿都達魯進來時,對方已經是滿頭大汗、臉色煞白、握著一把鋼刀的狀態,還沒來得及衝到人跟前,對方反過了手,將刀鋒插進了自己的肚子裏。

    “該殺的!”滿都達魯衝過去,對方已經是鋼刀穿腹的狀態,他咬牙切齒,猛地抱住對方,穩住傷口,“穀神大人命我全權處理此事,你以為死了就行了!告訴我幕後是誰!告訴我一個名字不然我讓你全家上刑生不如死我說到做到”

    滿都達魯最初被召回大同,是為了揪出刺殺宗翰的凶手,後來又參與到漢奴叛亂的事情裏去,待到軍隊聚集,後勤運作,他又介入了這些事情。幾個月以來,滿都達魯在大同破案不少,終究在這次揪出的一些線索中翻出的案子最大,一些女真勳貴聯同後勤官員侵吞和運空軍資、中飽私囊偷梁換柱,這江姓官員便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他查到這線索時已經被背後的人所察覺,連忙過來抓捕,但看起來,已經有人先到一步,這位江大人自知無幸,猶豫了好半天,終於還是插了自己一刀,滿都達魯大聲威脅,又拚命讓對方清醒,那江大人意識恍惚,已經開始吐血,卻終於抬起手來,伸出手指,指了指一個地方。

    “什麼!什麼啊!說清楚點!說話!”滿都達魯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又揮手打一個耳光。

    但對方終於沒有氣息了。

    “什麼……什麼啊!”滿都達魯站起來轉了一圈,看著那江大人指的方向,過得片刻,愣住了。

    那裏的一堆桌椅中,有一片黑色的桌布。

    “黑旗……”滿都達魯明白過來,“小醜……”

    幾個月的時間裏,滿都達魯各方破案,早先也與這個名字打過交道。後來漢奴叛亂,這黑旗奸細趁機出手,盜走穀神府上一本名冊,鬧得整個西京沸沸揚揚,據說這名冊後來被一路難傳,不知牽扯到多少人物,穀神大人等若親自與他交手,籍著這名單,令得一些搖擺的南人擺明了立場,對方卻也讓更多臣服大金的南人提前暴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場交手中,還是穀神大人吃了個虧。

    滿都達魯想要抓住對方,但隨後的一段時間裏,對方銷聲匿跡,他便又去負責其他事情。這次的線索中,隱約也有提到了一名漢人穿針引線的,似乎就是那小醜,隻是滿都達魯先前還不確定,待到今天破開迷霧了解到事態,從那江大人的伸手中,他便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這姓江的已經死了,不少人會因此脫身,但即便是在如今浮出水麵的,便牽扯到零零總總將近三萬石糧食的虧空,如果全都拔出來,恐怕還會更多。

    “一定抓住你……”

    滿都達魯站起來,一刀劈開了麵前的桌子,這外號小醜的黑旗成員,他才回到大同,就想要抓住,但一次一次,或是因為重視不夠,或是因為有其它事情在忙,對方一次次地消失在他的視野裏,也這樣一次一次的,讓他感到棘手起來。不過在眼下,他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西路大軍明日便要誓師啟程了。

    今天夜裏,還有許多人要死……

    ……

    大同城南十裏,西路軍大營,延綿的光火和帳篷,充塞了整片整片的視野,無遠弗屆的延伸開去。

    輜重的車隊還在徹夜的忙碌、聚集從許久前開始,就未有停下來過,似乎也將永遠的運作下去。

    兩道人影爬上了黑暗中的山崗,遠遠的看著這令人窒息的一切,巨大的戰爭機器已經在運作,即將碾向南方了。

    “姓江的那頭,被盯上很久,可能已經暴露了……”

    “沒關係,好處已經分完了……你說……”

    “嗯?”

    “你說,我們做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呢?”

    “每人做一點吧。老師說了,做了不一定有結果,不做一定沒有。”

    盧明坊與湯敏傑站在這黑暗中,看著這浩蕩的一切,過得片刻,盧明坊看看目光深沉的湯敏傑,拍拍他的肩膀,湯敏傑陡然轉頭,聽得盧明坊道:“你繃得太緊了。”

    “有嗎?”

    “這裏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做完的。”他笑了笑,“我聽到消息,東邊已經開打了,祝彪出曾頭市,王山月下大名府,後來於黃河岸邊破李細枝二十萬軍隊……王山月像是打算死守大名府……”

    雖然相隔千裏,但從南麵傳來的軍情卻不慢,盧明坊有渠道,便能知道女真軍中傳遞的訊息。他低聲說著這些千裏之外的情況,湯敏傑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著這整個天下的洪波湧起,靜靜地體會著接下來那恐怖的一切。

    建朔九年八月十九,女真西路軍自大同誓師,在大將完顏宗翰的帶領下,開始了第四度南征的旅途。

    雁門關以南,以王巨雲、田實、於玉麟、樓舒婉等人為首的勢力已然壘起防禦,擺開了嚴陣以待的態度。大同,希尹揮別了陳文君與兩個孩子:“我們會將這天下帶回給女真。”

    在南方,於金鑾殿上一陣謾罵,拒絕了大臣們調撥重兵攻川四的計劃後,周君武啟身趕往北麵的前線,他對滿朝大臣們說道:“打不退女真人,我不回來了。”

    黃河北岸的王山月:“我將大名府,守成另一個太原。”

    那天晚上,看了看那枕戈待發的女真軍隊,湯敏傑抹了抹口鼻,轉身往大同方向走去:“總要做點什麼……總要再做點什麼……”

    那之後秋雨延綿,兵戈與烽火推下來,延綿的秋雨下在這大地的每一處,大河奔流,渾濁的水洶湧咆哮,伴隨著雷一般的聲音、殺戮的聲音、反抗的聲音,砸在所經之處的每一顆巨石上。轟然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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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三章 碾輪(一)

        



    轟

    巨大的石塊劃過了天空,伴隨著遮天蔽日的箭雨,橫越數十丈的距離後狠狠地砸在那巍峨的城牆上。石頭崩碎了往下落,城牆也在搖顫,一些石塊劃過了牆頭,落入滿是士兵的城內,造成了令人慘不忍睹的傷亡,城牆上,人們在呼喊聲中推出了火炮,點燃引信,炮彈便朝著城外的陣地上落下去。

    武建朔九年,九月初,地獄的祭壇已經吸飽了祭品的鮮血,終於正式地打開了收割的大門。

    女真第四次南征,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又為之窒息的氣氛中,推進到了開戰的一刻。吹響這一刻號角的,是女真東路軍南下途中的大名府。

    在這之前,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已經做了起來,王山月的光武軍與祝彪率領的黑旗擊垮了李細枝的近二十萬人,在周圍做出了聲勢浩大的清場。但女真人的殺到代表的是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意義,縱然已經在大名府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態,仍舊沒有人能夠知道,大名府這座孤城能否在女真人淩厲的第一擊裏堅持下來。

    當年的遼國上京,也是號稱能堅守數年的重鎮,在阿骨打的率領下,女真人以少打多,出現了僅僅半日取上京的攻城神話當然,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女真人第一次南征,秦紹和率領素質尚不如遼國軍隊的武朝士兵守太原,最終也將時間拖過了一年。無論如何,女真人到了,正戲拉開帷幕,所有的成員,就都到了心懷忐忑地上場,等待宣判的一刻。

    八月十七,黃昏靜靜地吞沒西麵的天光,女真“四太子”金兀術亦即完顏宗弼的先鋒騎兵抵達大名,在大名府以北紮下了營寨,隨後,是女真主力、工匠、後勤們的陸續到來,再接著,大名府附近能夠被調動的偽齊軍隊,驅趕著範圍內不及逃走的平民,陸陸續續而又浩浩蕩蕩地湧向了黃河北岸的這座孤城。

    大帳、旌旗、被驅趕過來的哭哭啼啼的人們,密密麻麻延綿無際,在視野之中彙成可怖而又滲人的汪洋海潮,在此後的每一個清晨或是黃昏,那人群中的哀嚎或啼哭聲都令得城頭上的人們忍不住為之握拳和落淚。

    戰爭還未打響,最殘酷的事情已經有了預兆。從十餘年前起,女真人驅趕著平民攻城便是慣例,第三次南征,將武朝趕出中原後,這片名義上歸屬偽齊的土地已經奉女真人為主多年。但這一次的南下,麵對著大名府的阻礙,完顏宗弼仍舊在第一時間將附近所有的漢人劃為亂民,一方麵將人潮驅趕過來,另一方麵,開始向這些平民做出宣傳。

    “……武朝失德於天下,中原之地,本已屬大齊多年,不再歸武朝所有!我大金與大齊本為兄弟之邦,爾等為大齊人,在此生息天經地義,而今又有這些武朝賊人,占城作亂!爾等記好了,你們的好日子,就是被這些武朝賊子攪亂了的”

    一麵如此宣傳,一麵挑選出人入城勸降,來到城中的人們或是哀求、或是謾罵,都隻是大戰之前讓人難受的開胃菜了。待到他們的勸降哀求被拒絕,被送出城外的人們連同他們的家人一道被抓出來,在城池前方鞭笞至死。與此同時,女真軍營中,攻城器械的建造仍在一刻不停地進行。

    九月初四的上午,人潮被驅趕著湧向大名府,哭泣和哀求著的人們趟掉了城外被倉促埋下的第一波地雷,也有的人為女真軍隊扛起了雲梯,試圖衝向前方的城池,奪取一線生機。女真人的軍法隊在後方列陣,漢人麵對著漢人,在進入射程後不久,第一波的箭雨如約而至了……

    ……

    戰爭,從來就不是軟弱者可以駐足的地方,當戰爭進行了十餘年,淬煉出來的人們,便都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彤雲燒紅了天空,隱隱浸出血的顏色來。黃河北岸的大名府,更是已經被鮮血淹沒了。九月初四,女真攻城的第一天,大名府的城池下方,被驅趕而來的漢人死傷過萬,在女真人屠刀的驅使下,整條護城河幾乎被屍體所填滿。

    在鋪天蓋地的箭雨、投石和爆炸中,有的人架起雲梯,在呼喊與哭泣中試圖登城。而城上扔下了石頭。

    沒有人知道,女真人的士兵混在了哪裏。

    在激烈的攻防當中,女真的軍隊連續三次對大名府的城防發起了突襲,城牆上方的守軍沒有疏忽,每一次都針對女真的突襲做出了及時的反應。中午時分甚至有一支女真先鋒短暫登上了城牆,隨後被正在附近的扈三娘帶隊斬殺在了城頭上,逼退了這次攻擊。

    女真人不願意在大名府損失太多的兵力,但城下漢人們的生命卻並不值錢,為了趨勢這些人盡力登城,女真人的箭雨、投石朝著城上城下一塊招呼過來,這樣高烈度的戰鬥持續了一天,到得這天夜晚戰事稍停,城上的士兵稍稍緩過來,都已覺得脫力。至於城下,是無數的屍身,負傷者在屍體中滾動,哀嚎、呻吟、哭泣,鮮血之中,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間慘劇。

    王山月便領著預備兵上來與人輪崗、清點傷兵。到得這天深夜,女真人營地的投石機動起來,又發動了一輪進攻,下方的平民被驅趕著、背了雲梯繼續架上來,哭泣著讓城中的人們放開一條生路。人們從城上紅著眼睛將石頭砸了下去。

    第二天,激烈的戰鬥一如往常的持續,城上的士兵扔下了傳單,上頭寫著“若有動靜往東跑”,紙條在下方平民中傳遞起來,女真人便加強了東麵的防禦,到了第三天,殘酷的攻城戰在進行,王山月發動城上的士兵大喊起來:“朝西走!快朝西走!”被死亡的壓力逼了三天的人們嘩變起來,朝著西麵洶湧而去,隨後,女真人在西麵的大炮響了起來,炮彈穿過人群,炸得人肢體橫飛,但是在數萬的人潮當中,人們根本分不清前後左右,縱然最前方有人停下來,無數的人仍舊在跑,這一陣嘩亂將女真人西麵相對薄弱的防線衝出了一道口子,大概有上萬人從那口子裏洶湧而出,沒命地逃往遠處的林野。

    第四天,這上萬人中又有數千人被驅趕而回,繼續參與到攻城的死亡隊伍當中。

    從第一次的汴梁防禦戰到如今,十餘年的時間,戰爭的殘酷從來都未曾改變。薛長功奔走在大名府的城牆上,監督著長達四十八裏的城牆每一處的防禦運轉。守城是一項艱難而又必須持久的任務,四十八裏的長度,每一處肉眼可見的地方,都必須安排足夠清醒的將領指揮和應變,白天守了還有夜晚,在最激烈的時候,還必須留下生力軍,在隨後的空隙中與之輪替。相對於進攻時的注重武勇,守城更多的還要考驗將領的思緒縝密、滴水不漏,或許也是如此,太原才會在秦紹和的指揮了最終堅守了一年吧。

    如同十餘年前一般的殘酷守城中,倒也有一些事情,是這些年來方才出現的。城池上下,在每一個大戰前後的空隙裏,士兵們會坐在一起,低聲說起自己的事情:曾經在武朝時的生活,金人殺來以後的變化,受到的屈辱,已經死去的親人、他們的音容笑貌。這個時候,王山月或是從後方過來,或是剛剛從城牆上撤下,他也常常會參與到一場又一場這樣的討論當中去,說起曾經王家的事情,說起那滿門的英烈、一家的遺孀,和他寧願吃人也絕不認輸的感受。

    這變化便是王山月帶來的。它最初來自於那心魔的竹記,王山月自建製光武軍起,類似憶苦思甜的會議便常常都會開。這片大地上的文化常是內斂的,大丈夫不會過多的向外人吐露過往,薛長功性情也內斂,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妥,但王山月並不在意,他說起他的爺爺,說起他打不過別人,但王家隻有他一個男人了,他就必須撐得起整個家,他吃人隻是為了讓人覺得怕,但為了讓人怕,他不在意把敵人咬死相處許久之後,薛長功才反應過來,這個樣貌如女子般的男人,最初可能也是不願意跟人說起這些的。

    然而說起來了,對於軍隊卻頗有些用處。一些口拙的男人或許隻是說一句:“要為孩子報仇。”但跟人說了以後,精氣神便確實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大名府的這等絕境中,新加入進來的士兵談起這些事情,每多愴然,但說過之後,眼中那決死的意味便濃烈一分。

    光武軍、華夏軍一道打敗了李細枝後,附近黃蛇寨、灰山寨等地便有誌士來投。這些外來之兵雖然有些誌氣,但調撥、素質方麵總有自己的匪氣,縱然加入進來,每每也都顯得有自己的想法。大戰開始後的第二天,灰山寨的寨主嚴堪與人說起家中的事情他當時也算得上是中原的富戶,女兒被金人奸辱後殺害,嚴堪找上官府,後來被官府抓起來,還打了八十大板,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家產散去大半才留下一條命,活過來後落草為寇,直至如今。

    這些事情與眾人吐露出來,眼前的老寨主便在眾人麵前哭了一場,隨後將麾下幾名得力之人散入光武軍中,決不再自行其是。到得守城第三天,嚴堪帶隊衝殺,擊退了一撥女真人的突襲,他僥幸竟未死去,戰後半身染血,兀自與人哈哈大笑,快意難言。

    其實這些年來,中原變大齊後,加入光武軍的,誰又沒有一絲半點的傷心事呢?縱然沒有親人,至少也都親眼見過戰友、朋友的死去。

    聽他們說起這些,薛長功偶爾也會想起已經死去的妻子賀蕾兒,想起她那般膽小怕事,十多年前卻跑到城牆下來、最終中箭的那一刻……這些年來,他恐懼於女真人的戰力,不敢留下孩子在這個世上,對於妻子,卻並不覺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無妻呢?但此刻想起來,卻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現。

    也罷也罷。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沒想過,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將領,這些相對喪氣的話卻不太能夠說出來,隻是偶爾望向城外那慘烈的景象和洶湧的人潮時,他竟每每都能笑出來。而在城內,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給人打氣和洗腦。

    “……是啊,武朝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來,好到哪裏去了吧……看看城外麵的那些人,他們很慘,可我們投降又能怎麼樣?全天下投降了,我們就過得好嗎?全都當奴隸女真人不是神仙,他們以前……隻是什麼都沒有,如今我們守住了,知道為什麼……如今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打不敗他們,靠我們不行……但就算崩碎他們的牙,我們也要把他們留在這裏……完顏阿骨打已經死了,吳乞買就要死了,我們拖下去,他們就要內訌,武朝會打回來的……我們拖下去,黑旗軍會打回來的……那一萬多的黑旗,那個祝彪,隻要我們能拖住,他們就能在後頭打過來,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們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睜開眼睛,你們有誰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們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頭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誰也別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著他們,一起死。”

    “……一起死……”

    彌漫的烽煙被大風卷起,城牆被巨石砸得坑坑窪窪,屍體漸漸的開始發出臭氣,失去所有的人們在絕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東路軍南下,滅南武的第一戰,麵對著四萬餘人鎮守的大名府,完顏宗弼曾經做出過最多三天破城的計劃,然後三天過去了,又三天過去了,城市在第一輪的進攻中幾乎被血淹沒,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舊在這一片屍山血海中巋然不動。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黃河、抵禦外敵之用,一旦城中的戰士能咬緊牙關熬了下來,要從外頭將城防擊垮,卻委實不算容易。

    此時吳乞買中風已近一年,時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輔宗弼兩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戰,啃在了這樣的硬骨頭上,他們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漢人竟也漸漸的開始有這樣的骨頭了。

    西麵,完顏宗翰越過雁門關,踏足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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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四章 碾輪(二)


        



    時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鬱鬱蔥蔥仍舊不顯頹色。成都的古城牆青灰巍峨,在它的後方,是廣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戰爭的硝煙已經燒蕩過來。

    鎮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陸橋山的武襄軍,小涼山的大敗之後,華夏軍的檄文震驚天下。南武範圍內,咒罵寧毅“狼子野心”者無數,然而在中央意誌並不堅定,苗疆的陳凡一係又開始移動,兵逼長沙方向的情況下,少量軍隊的調撥無法阻擋住華夏軍的前進。成都知府劉少靖四處求援,最終在華夏軍抵達之前,聚攏了各地軍隊約八萬餘人,與來犯的華夏軍展開了對峙。

    在華夏軍推向成都的這段時間裏,和登三縣用寧毅的話說忙得雞飛狗跳,熱鬧得很。幾年的時間過去,華夏軍的第一次擴張已經開始,巨大的考驗也就隨之而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和登的會議每天都在開,有擴大的、有整風的,甚至於公審的大會都在前頭等著,寧毅也進入了連軸轉的狀態,華夏軍已經打出去了,占下地盤了,派誰出去管理,怎麼管理,這一切的事情,都將成為未來的雛形和模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華夏軍成立後第一次分桃子。這些年來,雖然說華夏軍也打下了不少的戰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實都走在艱難的懸崖上,人們知道自己麵對著整個天下的現狀,隻是寧毅以現代的方式管理整個軍隊,又有巨大的戰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沒有崩盤。

    華夏軍擊潰陸橋山之後,放出去的檄文不僅震驚武朝,也令得己方內部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之後,所有人才都開始雀躍。沉寂了好幾年,東家終於要出手了,既然東家要出手,那便沒什麼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國,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豐茂的產糧之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相對於貧瘠的西北,餓死人的呂梁,這一片地方簡直是人間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時候,對整個天下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產糧對武朝便更是重要。華夏軍自西北兵敗南歸,就一直躲在涼山的角落中修養,突然踏出的這一步,胃口實在太大。

    但退一步講,在陸橋山率領的武襄軍大敗之後,寧毅非要咬下這麼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誰能夠擋得住呢?

    突然舒展開的手腳,對於華夏軍的內部,委實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內部的浮躁、訴求的表達,也都顯得是人之常情,親戚鄰裏間,送禮的、遊說的風潮又起來了一陣,整風會從上到下每天開。在涼山外征戰的華夏軍中,由於陸續的攻城略地,對平民的欺辱乃至於隨意殺人的惡性事件也出現了幾起,內部糾察、軍法隊方麵將人抓了起來,隨時準備殺人。

    一方麵盯著這些,另一方麵,寧毅盯著這次要委派出去的幹部隊伍雖然在之前就有過許多的課程,眼下仍舊免不了加強培訓和反複的叮囑忙得連飯都吃得不正常,這天中午雲竹帶著小寧珂過來給他送點糖水,又叮囑他注意身體,寧毅三兩口的呼嚕完,給吃得慢的小寧珂看自己的碗,然後才答雲竹:“最麻煩的時候,忙完了這一陣,帶你們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沒想過去大城裏看了,你的身體健康,我就謝天謝地。”雲竹溫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們,從小就沒有見過大地方,這次總算能出去……小珂喝慢點。”

    六歲的小寧珂正咕嘟咕嘟往嘴裏灌糖水,聽他們說大城市,張開了嘴,還沒等糖水咽下:“怎麼撕吼呼啊?”便有糖水從嘴角流下來,寧毅笑著給她擦:“快了快了。”

    “什麼時候啊?”

    “呃……再過兩個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對於兩個月的具體概念,弄得還不是很清楚。雲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許水漬,又與寧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沒有,哪有吵架。”寧毅皺了皺眉,過得片刻,“……進行了友好的協商。她對於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誤會,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頓。”小寧珂在旁邊說道。

    “什麼啊,小家夥哪裏聽來的謠言。”寧毅看著孩子哭笑不得,“劉大彪哪裏是我的對手!”

    “女孩子不要說打打殺殺的。”雲竹笑著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寧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沒什麼奇怪的。”

    “什麼家中一霸劉大彪,都是你們無知女人之間的謠傳,更何況還有紅提在,她也不算厲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過他。”寧毅的話音未落,紅提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雲竹便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分開太久,回到涼山的一年多時間裏,寧毅與妻兒相處,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給孩子太多的壓力,彼此的步調再次熟悉之後,在寧毅麵前,妻兒們時常也會開些玩笑。寧毅在孩子麵前時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經一掌打死了陸陀、嚇跑林宗吾、差點還被周侗求著拜了把子什麼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會戳穿他,隻有西瓜不時湊趣,與他爭奪“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譽,她作為女子,性情豪邁又可愛,自稱“家中一霸劉大彪”,頗受錦兒小嬋等人的擁戴,一眾孩子也大都把她當成武藝上的名師和偶像。

    至於家庭之外,西瓜致力於人人平等的目標,一直在進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傳,寧毅與她之間,時常都會產生推演與辯論,這邊辯論當然也是良性的,許多時候也都是寧毅基於未來的知識在給西瓜上課。到得這次,華夏軍要開始向外擴張,西瓜當然也希望在未來的政權輪廓裏落下盡量多的理想的烙印,與寧毅的論辯也愈發的頻繁和尖銳起來。說到底,西瓜的理想實在太過終極,甚至涉及人類社會的最終形態,會遭遇到的現實問題,也是數不勝數,寧毅隻是稍稍打擊,西瓜也多少會有些沮喪。

    對於妻女口中的不實傳言,寧毅也隻能無奈地摸摸鼻子,搖頭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兩場會議,第一場是華夏軍組建法院的工作推進報告會,第二場則與西瓜也有關係華夏軍殺向成都平原的過程裏,西瓜帶隊擔任軍法監督的任務。和登三縣的華夏軍成員有許多是小蒼河大戰時收編的降兵,雖然經曆了幾年的訓練與打磨,對內已經團結起來,但這次對外的大戰中,仍舊出現了問題。一些亂紀欺民的問題遭到了西瓜的嚴肅處理,這次外頭雖然仍在打仗,和登三縣已經開始準備公審大會,預備將這些問題迎頭打壓下去。

    這件事導致了一定的內部分歧,軍隊方麵多少認為此時處理得太過嚴肅會影響軍紀士氣,西瓜這方麵則認為必須處理得更加嚴肅當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寧願看見弱者為了保護饅頭而殺人,也不願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這十多年過來,當她隱約看到了一條偉大的路後,也更加無法容忍恃強淩弱的現象。

    在半山腰上看見頭發被風微微吹亂的女人時,寧毅便恍惚間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見的少女。如今為人母的西瓜與自己一樣,都已經三十多歲了,她身形相對嬌小,一頭長發在額前分開,繞往腦後束起來,鼻梁挺挺的,嘴唇不厚,顯得堅定。山上的風大,將耳畔的發絲吹得蓬蓬的晃起來,四周無人時,嬌小的身影卻顯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離接下來的會議還有些時間,寧毅過來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預備與寧毅就接下來的會議論辯一番。但寧毅並不打算談工作,他身上什麼也沒帶,一襲長袍上讓人特意縫了兩個古怪的口袋,雙手就插在兜裏,目光中有忙裏偷閑的愜意。

    “走一走?”

    “不聊待會的事情?”

    “反正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我是站在你這邊的。現在還有些時間,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邁開步子過來了。

    由於寧毅來找的是西瓜,因此護衛並未跟隨而來,山風襲襲,兩人走的這條路並不熱鬧,偏過頭去倒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和登縣城。西瓜雖然時常與寧毅唱個反調,但實際上在自己丈夫的身邊,並不設防,一麵走一麵舉起手來,微微拉動著身上的筋骨。寧毅想起杭州那天夜裏兩人的相處,他將殺皇帝的萌芽種進她的腦子裏,十多年後,慷慨激昂化為了現實的煩惱。

    “大彪,摩尼教是信無生老母和彌勒的,你信嗎?”他一麵走,一麵開口說話。

    “信啊。”西瓜眨眨眼睛,“我有事情解決不了的時候,也經常跟彌勒佛說的。”如此說著,一麵走一麵雙手合十。

    寧毅笑起來:“那你覺得宗教有什麼好處?”

    “讓人心有安歸啊。”

    “為什麼信教就心有安歸啊?”

    “……相公大人你覺得呢?”西瓜瞥他一眼。

    “我覺得……因為它可以讓人找到‘對’的路。”

    “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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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3 14:31:39
第七九五章 碾輪(三)
         

  

   


     “我覺得……因為它可以讓人找到‘對’的路。”

    “怎麼說?”

    山風吹拂,和登的山道上,寧毅聳了聳肩。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想找到對的路,所有人做事的時候,都問一句對錯。對就行得通,不對就出問題,對跟錯,對普通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說著,微微頓了頓,“但是對跟錯,本身是一個不準確的概念……”

    “……農民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有蟲了要殺蟲,從和登到集山,要走山路走水路,這樣看起來,對錯當然簡單。但是對錯是怎麼得來的,人通過千百代的觀察和嚐試,看清楚了規律,知道了怎樣可以達到需要的目標,農民問有學識的人,我什麼時候插秧啊,有學識的人說春天,斬釘截鐵,這就是對的,因為題目很簡單。但是再複雜一點的題目,怎麼辦呢?”

    “……一個人開個小店子,怎麼開是對的,花些力氣還是能總結出一些規律。店子開到竹記這麼大,怎麼是對的。華夏軍攻成都,拿下成都平原,這是不是對的?你想要人人平等,怎麼做起來才是對的?”

    寧毅笑了笑:“叫一群有學識的人,坐在一起,根據自己的想法做討論,然後你要自己權衡,做出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對不對?誰能說了算?三十歲的天縱之才?九十歲的博學鴻儒?這個時候往回看,所謂對錯,是一種超越於人之上的東西。農民問飽學之士,何時插秧,春天是對的,那麼農民心中再無負擔,飽學之士說的真的就對了嗎?大家基於經驗和看到的規律,做出一個相對準確的判斷而已。判斷之後,開始做,又要經曆一次上天的、規律的判定,有沒有好的結果,都是兩說。”

    “當一個掌權者,不管是掌一家店還是一個國家,所謂對錯,都很難輕易找到。你找一群有學識的人來議論,最終你要拿一個主意,你不知道這個主意能不能經過上天的判定,所以你需要更多的緊迫感、更多的謹慎,要每天絞盡腦汁,想無數遍。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得有一個決定,然後去接受上天的裁判……能夠負擔起這種緊迫感,才能成為一個擔得起責任的人。”

    “很多人,將未來寄托於對錯,農民將未來寄托於飽學之士。但每一個負責的人,隻能將對錯寄托在自己身上,做出決定,接受審判,基於這種緊迫感,你要比別人努力一百倍,降低審判的風險。你會參考別人的意見和說法,但每一個能負責任的人,都一定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方式……就好像華夏軍的路,我想了一萬遍了,不靠譜的文人來跟你辯論,辯不過的時候,他就問:‘你就能肯定你是對的?’阿瓜,你知道我怎麼對待這些人?”

    走在一旁的西瓜笑了笑:“你就把他們趕出去。”

    “我恨不得大耳瓜子把他們打出去。”寧毅也笑,“問出這種問題,就證明這個人的思維能力處於一個非常低的狀態,我樂意看見不同的意見,做出參考,但這種人的看法,就多半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他頓了頓,踢一腳路邊的石頭:“民間喜歡聽人納諫的故事,但每一個能做事的人,都必須有自己剛愎自用的一麵,因為所謂責任,是要自己負的。事情做不好,結果會非常難受,不想難受,就在之前做一萬遍的推演和思考,盡量考慮到所有的因素。你想過一萬遍以後,有個家夥跑過來說:‘你就肯定你是對的?’自以為這個問題高明,他當然隻配得到一巴掌。”

    西瓜抿了抿嘴:“所以彌勒佛能告訴人什麼是對的。”

    寧毅沒有回答,過得片刻,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智慧的路會越走越窄。”

    “嗯?”西瓜眉頭蹙起來。

    寧毅看著前道路方的樹,想起以前:“阿瓜,十多年前,我們在杭州城裏的那一晚,我背著你走,路上也沒有多少人,我跟你說人人都能平等的事情,你很高興,意氣風發。你覺得,找到了對的路。那個時候的路很寬人一開始,路都很寬,懦弱是錯的,所以你給人****人拿起刀,不平等是錯的,平等是對的……”

    “但是再往下走,基於智慧的路會越來越窄,你會發現,給人饅頭隻是第一步,解決不了問題,但逼人拿起刀,至少解決了一步的問題……再往下走,你會發現,原來從一開始,讓人拿起刀,也未必是一件正確的路,拿起刀的人,未必得到了好的結果……要走到對的結果裏去,需要一步又一步,全都走對,甚至於走到後來,我們都已經不知道,接下來的哪一步會對。人就要在每一步上,窮盡思考,跨出這一步,接受審判……”

    山上的風吹過來,嗚嗚的響。寧毅沉默片刻:“聰明人未必幸福,對於聰明的人來說,對世界看得越清楚,規律摸得越仔細,正確的路會越來越窄,最終變得隻有一條,甚至於,連那正確的一條,都開始變得模模糊糊。阿瓜,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那樣。”

    “人人平等,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寧毅道,“這是人的社會再過一萬年都未必能到達的終點。它不是我們想到了就能夠憑空構建出來的一種製度,它的前置條件太多了,首先要有物質的發展,以物質的發展構築一個所有人都能受教育的體係,教育係統要不斷地摸索,將一些必須的、基本的概念融到每個人的精神裏,比如說基本的社會構型,如今的幾乎都是錯的……”

    他指了指山下:“如今的所有人,看待身邊的世界,在他們的想象裏,這個世界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外物。‘它跟我沒有關係’‘我不做壞事,就盡到自己的責任’,那麼,在每個人的想象裏,壞事都是壞人做的,阻止壞人,又是好人的責任,而不是普通人的責任。但實際上,一億個人組成的團體,每個人的欲望,隨時都在讓這個團體下滑和沉澱,就算沒有壞人,基於每個人的欲望,社會的階級都會不斷地沉澱和拉大,到最後走向崩潰的終點……真實的社會構型就是這種不斷滑落的體係,哪怕想要讓這個體係維持原狀,所有人都要付出自己的力氣。力氣少了,它都會接著滑。”

    “這種認知讓人有緊迫感,有了緊迫感之後,我們還要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切實的走到正確的路上去。普通人要參與到一個社會裏,他要知道這個社會發生了什麼,那麼需要一個麵向普通人的新聞和信息體係,為了讓人們獲得真實的信息,還要有人來監督這個體係,另一方麵,還要讓這個體係裏的人擁有尊嚴和自尊。到了這一步,我們還需要有一個足夠良好的係統,讓普通人能夠恰當地發揮出自己的力量,在這個社會發展的過程裏,錯誤會不斷出現,人們還要不斷地修正以維持現狀……這些東西,一步走錯,就全盤崩潰。正確從來就不是跟錯誤對等的一半,正確是一萬條路裏的一條路,其餘都是錯的。”

    “平等、民主。”寧毅歎了口氣,“告訴他們,你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解決不了問題啊,所有的事情上讓普通人舉手表態,死路一條。阿瓜,我們看到的讀書人中有很多傻子,不讀書的人比他們對嗎?其實不是,人一開始都沒讀書,都不愛想事情,讀了書、想了事,一開始也都是錯的,讀書人很多都在這個錯的路上,但是不讀書不想事情,就連對的邊都沾不上。隻有走到最後,沾上對的邊了,你才會發現這條路有多難走。”

    “阿瓜,你就走到這裏了。”寧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西瓜的性格外剛內柔,平日裏並不喜歡寧毅這樣將她當成孩子的動作,此時卻沒有反抗,過得一陣,才吐了一口氣:“……還是彌勒佛好。”

    “是啊,宗教永遠給人一半的正確,而且不用負責任。”寧毅偏了偏頭,“信就正確,不信就錯誤,一半一半,真是幸福的世界。”

    “但是解決不了問題。”西瓜笑了笑。

    寧毅卻搖頭:“從終極命題上來說,宗教其實也解決了問題,如果一個人從小就盲信,哪怕他當了一輩子的奴隸,他自己從頭到尾都心安。心安的活、心安的死,未嚐不能算是一種圓滿,這也是人用智慧建立出來的一個折衷的體係……可是人終究會覺醒,宗教之外,更多的人還是得去追求一個表象上的、更好的世道,希望小孩子能少受饑寒,希望人能夠盡量少的無辜而死,雖然在最好的社會,階級和財富積累也會產生差異,但希望努力和智慧能夠盡量多的彌補這個差異……阿瓜,哪怕窮盡一生,我們隻能走出眼前的一兩步,奠定物質的基礎,讓所有人知道有人人平等這個概念,就不容易了。”

    兩人朝著前方又走出一陣,寧毅低聲道:“其實杭州那些事情,都是我為了保命編出來忽悠你的……”

    西瓜一腳就踢了過來,寧毅輕鬆地躲開,隻見女人雙手叉腰,仰著頭道:“你也才三十多歲,反正我會走得更遠的!”

    “行行行。”寧毅連連點頭,“你打不過我,不要輕易出手自取其辱。”

    “看誰自取其辱……啊”西瓜話沒說完,便是一聲低呼,她武藝雖高,身為人妻,在寧毅麵前卻終究難以施展開手腳,在不能描述的武功絕學前騰挪幾下,罵了一句“你不要臉”轉身就跑,寧毅雙手叉腰哈哈大笑,看著西瓜跑到遠處回頭說一聲:“去開會了!杜殺你跟著他!”繼續走掉,方才將那浮誇的笑容收斂起來。

    杜殺緩緩走近,眼見著自家小姐笑容舒展,他也帶著些許笑容:“東家又費心了。”

    “小珂今天跟人造謠說,我被劉小瓜毆打了一頓,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夫綱難振哪。”寧毅微微笑起來,“呐,她落荒而逃了,老杜你是見證人,要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能躲。”

    “小的什麼也沒有看到……”

    兩人一路前行,寧毅對他的回應並不意外,歎了口氣:“唉,世風日下啊……”

    這邊低聲感歎,那一邊西瓜奔行一陣,方才停下,回想起方才的事情,笑了起來,隨後又目光複雜地歎了口氣。

    智慧的路會越走越窄……

    可除此之外,終究是沒有路的。

    她這樣想著,下午的天色正好,山風、雲朵伴著怡人的秋意,這一路前行,不久之後抵達了總政治部的會議室附近,又與副手打招呼,拿了卷宗和文檔。會議開始時,自家丈夫也已經過來了,他神色嚴肅而又平靜,與參會的眾人打了招呼,這次的會議商議的是山外大戰中幾起重大違紀的處理,軍隊、軍法、政治部、參謀部的許多人都到了場,會議開始之後,西瓜從側麵偷偷看寧毅的神色,他目光平靜地坐在那兒,聽著發言者的說話,神情自有其威嚴。與方才兩人在山上的隨意,又大不一樣。

    等到眾人都將意見說完,寧毅在位置上靜靜地坐了許久,才將目光掃過眾人,開始罵起人來。

    嗯,他罵人的樣子,實在是太帥氣、太厲害了……這一刻,西瓜心中是這樣想的。

    始於杭州,這是他們相遇後的第十五個年頭,歲月的風正從窗外的山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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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5 10:28:04
第七九六章 碾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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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長的商隊轉過前方的岔路,去往和登市集的方向,與之同行的華夏軍馬隊便去往了另一邊。卓永青在隊伍的中列,他風塵仆仆,額頭上還用紗布打了個補丁,明顯是從山外的戰場上回來,戰馬的後方馱著個布袋,袋子裏有毛一山、侯五等人托他從山外帶回來的東西。

    涼山之外,華夏軍的攻勢迅猛,輕易地已經拿下了通往成都道路上的六七座城鎮。由於高度的紀律約束,這些地方的民生並未受到太大程度的損壞,集市上的物資開始流通,有家室的人們便買了些山內見不到的物件托人帶回來,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糕點。

    這些年來,和登政權雖然大力經營商業,但實際上,賣出去的是武器、奢侈品,買回來的是糧食和眾多稀缺實用之物,用於享受的東西,除了內部消化一途,山外運進來的,其實倒不多。

    卓永青本是西北延州人,為了吃糧而來華夏軍當兵,後來陰差陽錯的斬殺了完顏婁室,成為華夏軍中最為亮眼的戰鬥英雄之一。

    他立下大功,又是升職又是得到了寧先生的麵見和勉勵,此後將家人也接到小蒼河,隻是不久之後,偽齊興大軍來犯,接著又是女真的進攻。他的父母先是回到延州,後來又隨著難民南下,轉移的途中遇上了偽齊的散兵,卓永青那個愛吹牛的父親帶人抵抗、掩護眾人逃跑,死在了偽齊士兵的弓箭下。三年小蒼河大戰,卓永青奮勇殺敵,僥幸未死,來到和登後不到一年,母親卻也因為鬱鬱寡歡而去世了,卓永青因此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這一路過來,如果說在斬殺完顏婁室的那場戰鬥裏知道了什麼叫血性,父親去世之後,他才真正投入了戰爭,這之後又立了幾次戰功。寧毅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方才授意他從武職轉文,逐漸走向軍隊核心區域,到得如今,卓永青在第五軍司令部中擔任參謀,職銜雖然還不高,卻已經熟悉了軍隊的核心運作。

    幾年前,宣家坳斬殺婁室的一戰,包括卓永青在內的幾名幸存者們一直都還保持著頗為親近的關係。其中羅業進入軍隊高層,這次已經跟隨劉承宗將軍去往徐州;侯五在宣家坳的一戰中廢了一隻手,從軍方轉業,進入民事治安工作,這次軍隊出擊,他便也隨行出山,參與大戰之後的眾多安撫、安排;毛一山如今擔任華夏第五軍第一團第二營營長,這是備受器重的一個加強營,攻陸橋山的時候他便扮演了攻堅的角色,此次出山,自然也跟隨其中。

    渠慶在武朝時便是將領,如今在總參謀部工作,從台前轉向幕後他眼下倒是仍在和登。父母死後,這些人也就成了卓永青的親人,不時的會聚一聚,每逢有事,大家也都會出現幫忙。

    回到和登,按照規矩先去述職。工作辦完後,時間也已經不早,卓永青牽著馬去往山腰的家屬區。大夥兒住的都不願,但如今在家的人不多,羅業心中有大事,如今尚未娶妻,渠慶在武朝之時據說生活糜爛他當時還算得上是個兵油子,以軍隊為家,雖曾娶妻,後來卻休了,如今並未再娶。卓永青這邊,曾經有不少人過來說親尤其是在殺了完顏婁室後輾輾轉轉的,卓永青卻一直未有定下來,父母過世之後,他更是有些回避此事,便拖到了如今。

    侯五卻是早有家世的,候家嫂子性情溫和賢惠時常張羅著跟卓永青安排相親。毛一山在小蒼河也成親了,取的是個性情爽直敢愛敢恨的西北女子。卓永青才在街頭出現,便被早在街口眺望的兩個女人看見了他回來的事情並非機密,先前在述職,消息恐怕就已經往這邊傳過來了。

    “兩位嫂子,哥哥讓我給你們帶東西。”

    “他們老給你鬧些麻煩事。”侯家嫂子笑著說道,隨後便偏頭詢問:“來,告訴嫂嫂,這次呆多久,什麼時候有正經時間,我跟你說,有個姑娘……”

    被兩個女人殷勤招待了一會兒,一名穿軍裝、二十出頭、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便從外頭回來了,這是侯五的兒子侯元顒,加入總情報部已經兩年,見到卓永青便笑起來:“青叔你回來了。”

    “是啊是啊,回來送東西。”

    卓永青與侯元顒說了一陣話,對於卓永青這次回來的目的,侯元顒看來清楚,待到旁人走開,方才低聲提了一句:“青叔跑回來,可不敢跟上麵頂,怕是要吃排頭。”卓永青便也笑笑:“就是回來認罰的。”如此聊了一陣,夕陽漸沒,渠慶也從外頭回來了。

    宣家坳幸存的五人當中,渠慶與侯五的年紀相對較大,這其中,渠慶的資曆又最高,他當過將領也參與過基層拚殺,半身戎馬,以前自有其威嚴和殺氣,如今在總參謀部擔職,更顯得內斂和穩健。五人一道吃過飯,兩名女人收拾家務,渠慶便與卓永青出去散步,侯元顒也在後頭跟著。

    卓永青回來的目的也並非秘密,因此並不需要太過避諱大戰之中最突出的幾起犯罪和違紀事件,事實上也涉及到了過去的一些戰鬥英雄,最麻煩的是一名連長,曾經在和登與入山的一名小商人有過些許不愉快,這次打出去,正好在攻城之後找到對方家裏,失手殺了那商人,留下對方一個遺孀兩個女兒。這件事被揪出來,連長認了罪,對於如何處置,軍隊方麵希望從寬,總之盡量還是要求情,卓永青便是這次被派回來的代表之一他也是戰鬥英雄,殺過完顏婁室,偶爾軍方會將他當成麵子工程用。

    “華夏軍起義快十年了,這是第一次打出去。但上頭最重視的,其實還不是外頭。打出去之前,永青你就看到了,風紀抓得最嚴,一次一次的開會……”渠慶一麵走,一麵笑著說了這些事情,“不過事情本來也跟你關係不大,你就是個傳話的,出了事情,你們那邊,也不能沒有個表示……知道你是傳話的就行,其餘的,多看多想少說話。”

    卓永青便點點頭:“帶隊的也不是我,我不說話。不過聽渠大哥的意思,處理會從嚴?”

    “我個人估計會從嚴,不過從嚴也有兩種,加深處置是從嚴,擴大打擊麵也是從嚴,看你們能接受哪種了……如果是加深,殺人償命你們認不認?”渠慶說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了,閑話就到這裏,說點正事……”

    卓永青連忙擺手:“渠大哥,正事就不用了。”

    “正事一定要說,剛剛才進門,就被你兩個嫂子拉過去,下了死命令了……一把年紀了,找個女人。你不要學羅業,他在京城就是公子哥,脂粉堆裏過來的。你西北長大的苦哈哈,見過的女人還沒有他摸過的多,你父母不在了,我們非得幫你張羅好這件事。來,咱們不玩虛的,什麼條件,你畫個道,看哥哥能不能接住。”

    卓永青便隻是苦臉搖頭,他倒也不敢偷奸耍滑原本想過拿一起相親成親要挾渠慶,但渠慶對女人看得並不重,他隻是玩夠了不想再亂來,不代表忌諱相親,若是自己開個一起去的條件,這位渠大哥一定是順水推舟,而自己對這件事,卻是重視的。

    軍部與其餘幾個部門關於這件事情的會議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如渠慶所說,上頭對這件事很重視,幾方麵碰頭後,寧先生與負責軍法部的霸刀之首劉大彪也過來了這名女子雖然在另一方麵也是寧先生的妻子,但是她性情豪爽武藝高強,幾次軍隊方麵的比武她都親自參與其中,頗得士兵們的愛戴。

    這一係列事情的具體處置,仍舊是幾個部門之間的工作,寧先生與劉大彪隻算是列席。卓永青記住了渠慶的話,在會議上隻是認真地聽、公正地陳述,待到各方麵的意見都一一陳述完,卓永青看見前方的寧先生沉默了許久,才開始開口說話。

    “幾次……甚至是不止幾次地問你們了,你們覺得,自己到底是什麼人,華夏,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你們跟外頭的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武朝,敗給了女真人,幾百萬人像割草一樣被打敗了,我們殺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經打敗過女真。我們說自己是華夏軍,這麼些年了,勝仗打夠了,你們覺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麼不同了?你們從頭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對嗎?我們到底是怎麼打敗這麼多敵人的?”

    “……因為我們意識到沒有退路了,因為我們意識到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掙的,我們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變成優秀的人,一群優秀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優秀的團體!什麼叫華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優秀的、過人的東西才叫華夏!你做出了偉大的事情,你說我們是華夏之民,那麼華夏是偉大的。你做了壞事,說你是華夏之民,有這個臉嗎?丟人。”

    “武朝兩百多年了,文官要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武官要錢,拉幫結派層層盤剝吃空餉,以至於文不能諫武不能戰!敵人一打過來,當兵的先看身邊的人跑不跑。華夏軍快十年了,終於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對吧?你們開的什麼好頭!你們也是武朝人!逼到極點了,醒悟了,優秀了,才開始能打勝仗,你們的優秀不是爹媽生的!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有可能變成你們一樣的人!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打跑女真,你們想變成下一個女真!?全給你們當奴隸好不好!”

    “開過好多次會,做過好多次思想工作,我們為自己掙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臨頭,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說會開得太多,我看還不夠!周侗以前說,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們的刀磨好了,看來尺子不夠,規矩還不夠!上一個會就是有關法院的會,誰犯了事,怎麼審怎麼判,接下來要弄得清清楚楚,給每一個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還求情、從輕發落、以功抵過……將來給你們當皇帝,還用不了兩百年,你們的子弟要被人殺在金鑾殿上,你們要被後人戳著脊梁骨罵……我看都沒有那個機會,女真人現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頭跟人拚!完顏宗翰跟完顏希尹也下來了,過雁門關了!我們跟女真人還有一場大決戰,想要享福?變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樣的東西?黨同伐異?做錯了事情自罰三杯?我看你們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們不是要重建一個武朝,我們要做得更好啊,諸位……這一次,第五軍的領導層統統都要寫檢討,有份參與這件事的,首先一擼到底……誰讓你們來求的這個情……”

    卓永青一麵聽著這些說話,手上一麵刷刷刷的,將這些東西都記錄下來。言語雖重,態度卻並不是消極的,反而能夠看出其中的傾向性來渠大哥說得對,相對於外頭的戰局,寧先生更重視的是內部的規矩。他如今也經曆了不少事情,參與了好些重要的培訓,終於能夠看出來其中的穩健內蘊。

    自己是過來挨罵的代表,也隻是傳話的,因此他倒沒有過多的驚慌。這場會議開完,晚上的時候,寧先生又抽空見了他一麵,笑著說他“又被推過來了”,又跟他詢問了前線的一些情況。

    第二天,卓永青隨隊離開和登,預備回歸成都以南的前線戰場。抵達嘉定時,他稍稍離隊,去安排落實寧毅交代下來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殺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後留下了遺孀與兩名孤女,華夏軍這次嚴肅處理這件事,對於家人的撫恤和安置也必須做好,為了落實這件事,寧毅便隨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讓他關注一二。

    卓永青便帶著些東西親自過去了他其實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實見到過這一家人,也了解過一些情況。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愛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與上門的華夏軍發生衝突最後竟然被殺。他的遺孀性情軟弱,丈夫死了其實根本不敢出頭說話,長女何英還算有些姿色,也有幾分倔強若非她的堅持,這次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會鬧大,軍隊方麵的打算大概也是壓一壓就下去了。

    而這商人的二女兒何秀,是個明顯營養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內向,幾乎不敢說話。

    她讓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個時候,他身受重傷,被戰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為他治療傷勢,讓自家女兒照顧他,那個女孩子又啞又跛、幹幹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貧困,這樣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戶有些想讓卓永青將女子帶走的心思,但最終也沒能說出來。

    女真人來了,啞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後在他的麵前被殺死。從始至終他們也沒說過一句話,然而許多年來,啞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麵前閃過去,每次家人朋友讓他去相親他其實也想成親的那時候他便能看見那眼神。他記得那個啞女叫做宣滿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讓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開了門,一見到軍裝,裏頭一個壇子砸了下來。卓永青舉手一擋,那壇子砰的碎成幾塊,一塊碎片劃過他的額角,卓永青的額上本就有傷,此時又添了一塊,血液從傷口滲出來。

    從裏頭砸壇子的是長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後頭,一頭長發後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滲出的血液,然後舉了舉手:“沒關係沒關係,對不起……”他頓了頓,“我叫卓永青,見過麵,代表華夏軍來告知兩位姑娘,對於令尊的事情,華夏軍會給予你們一個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會很長,涉及這件事情的人都已經在調查……這裏是一些急用的物資、糧食,先收下應急,不要拒絕,我先走了,傷勢沒有關係,不要害怕。”

    他拿起馬車上的兩個袋子往房門裏放,何英伸腳來踢:“不要你們的臭東西。”但她哪裏有什麼力氣。卓永青放下東西,順手拉上了門,然後跳上馬車趕快離開了。

    不要嚇到了人,下次再來見吧。

    他這樣想著,按住傷口往回趕,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麵,他並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也不必多想,因為他上戰場了。在這個戰火連天的年月,誰又能多想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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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七章 碾輪(五)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威勝。

    從天極宮的城牆往外看去,遠處是重重的山巒疊嶂,黃土路延伸,烽火台沿著山峰而建,如織的行人車馬,從山的那一端過來。時間是下午,樓舒婉累得幾乎要暈倒,她扶著宮城上的女牆,看著這景色緩緩地走。

    過去的這段日子裏,樓舒婉在忙碌中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奔走各方整理局勢,加強防務,對於晉王勢力裏每一家舉足輕重的參與者進行拜訪和遊說,或是陳說厲害或是刀槍威脅,尤其是在最近幾天,她自外地轉回來,又在私下裏不斷的串聯,白天黑夜、幾乎未曾睡覺,今天終於在朝堂上將最為關鍵的事情敲定了下來。

    這件事情,將決定所有人的命運。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到得此刻,宮城之中還在不斷對緊迫的後續事態進行商議。但屬於女人的事情:私下裏的陰謀、威脅、勾心鬥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極宮巍峨莊嚴、窮奢極欲,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時候大興土木後的結果,如今虎王已經死在一間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訴她,每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實際上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此時掌握天極宮、掌握威勝的人們,也可能在下一個瞬間,至於傾覆。

    女真人來了,圖窮匕見,難以轉圜。最初的戰鬥打響在東麵的大名府,李細枝在第一時間出局,然後女真東路軍的三十萬主力抵達大名,大名府在屍山血海中抗住了半個多月了,與此同時,祝彪率領黑旗試圖偷襲女真南下的黃河渡頭,未果後輾轉逃離。雁門關以北,更加難以應付的宗翰大軍,徐徐壓來。

    王巨雲已經擺開了迎戰的姿態這位原本永樂朝的王尚書心中想的到底是什麼,沒有人能夠猜的清楚,然而接下來的抉擇,輪到晉王來做了。

    於是就有兩個選擇:其一,雖然配合著華夏軍的力量幹掉了田虎,後來又按照暴露的名單清理了大量傾向女真的漢人官員,晉王與金國,在名義上還是沒有撕破臉的。宗翰要殺過來,可以讓他殺,要過路,可以讓他過,等到大軍渡過黃河,晉王的勢力就地起義切斷後路,不失為一個較為輕鬆的決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顏宗翰、完顏希尹這些女真開國之人的智慧,趁著仍然有主動選擇權,說明白該說的話,配合黃河北岸仍舊存在的盟友,整肅內部思想,依靠所轄地域的崎嶇地形,打一場最艱難的仗。至少,給女真人創造最大的麻煩,而後若是抵禦不住,那就往山裏走,往更深的山中轉移,甚至於轉向西北,如此一來,晉王還有可能因為眼下的勢力,成為黃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領。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夠打敗女真,晉王一係,將創下千古流芳的事業。

    她選擇了第二條路。或許也是因為見慣了殘酷,不再擁有幻想,她並不認為第一條路是真實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放任晉王在背後存活,第二,就算一時虛與委蛇真的被放過,當光武軍、華夏軍、王巨雲等勢力在黃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晉王內部的精氣神,也將被一掃而空,所謂在未來的揭竿而起,將永遠不會出現。

    在女真人表態之前擺明對立的態度,這種想法對於晉王係統內部的許多人來說,都顯得過於大膽和瘋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說服他們,真是太過艱難的一件事情。但她還是做到了。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恍然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飛蛾,能躲起來的時候,一直都在躲著。這一次,那光芒太過熾烈了,她朝著太陽飛了過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著,她緩緩的從宮城上走下去,遠處也有身影過來,卻是本應在裏頭議事掌局的於玉麟,樓舒婉停下來,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滲出一絲詢問的嚴肅來。

    “吵了一天,議事暫歇了。晉王讓大夥兒吃些東西,待會繼續。”

    “那你來幹什麼?”

    “晉王托我來看看你,你兩天沒睡了,先到宮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怎麼出兵、怎麼打,是你們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讓事情有變。”

    “……好。”於玉麟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點頭,拱了拱手。樓舒婉看他轉身,方才說道:“我睡不著……在宮裏睡不著,待會去外麵你的別業休息一下。”

    “嗯。”於玉麟點了點頭,“你保重身體。”隨後朝大殿那邊過去,樓舒婉在宮牆腳下的台階上坐了片刻,隨後才讓隨行侍從架來馬車,離開天極宮。

    於玉麟在外頭的別業距離天極宮很近,往日裏樓舒婉要入宮,常來這裏落腳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樓舒婉雖然管理各種事物,但身為女子,身份其實並不正式,外界有傳她是虎王的情婦,但正事之外,樓舒婉居住之地離宮城其實挺遠。殺田虎後,樓舒婉成為晉王勢力實質的掌權人之一,即便要住進天極宮,田實也不會有任何意見,但樓舒婉與那幾近半瘋的樓書恒同住,她不想讓樓書恒接近威勝的核心,便幹脆搬到了城郊。

    盡管此時的威勝城,樓舒婉想住哪裏,想辦上十所八所富麗堂皇的別業都簡簡單單,但俗務纏身的她對於這些的興趣幾近於無,入城之時,偶爾隻在於玉麟這邊落落腳。她是女人,早年外傳是田虎的情婦,如今縱然一手遮天,樓舒婉也並不介意讓人誤會她是於玉麟的情人,真有人這樣誤會,也隻會讓她少了許多麻煩。

    馬車從這別業的後門進去,下車時才發現前方頗為熱鬧,大概是於玉麟的堂弟於斌又叫了一群顯赫大儒在這裏聚會。這些集會樓舒婉也參加過,並不在意,揮手叫管事不必聲張,便去後方專用的小院休息。

    這一覺睡得不久,雖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來麵對的,更像是一條黃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腦子裏嗡嗡的響,能夠看到許多過往的畫麵,這畫麵來自寧毅永樂朝殺入杭州城來,顛覆了她過往的一切生活,寧毅深陷其中,從一個俘虜開出一條路來,那個書生拒絕隱忍,縱然希望再小,也隻做正確的選擇,她總是看到他……他走進樓家的大門,伸出手來,扣動了弩弓,而後跨過廳堂,單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這條窄路了。著許多年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這一刻,她腦子裏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禍首和她做出許多決定的初衷。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當這一切真實無比的碾過來,她忽然發現,她遺憾於……沒可能再見他一麵了……

    腦子裏嗡嗡的響,身體的疲倦隻是稍稍恢複,便睡不下去了,她讓人拿水洗了個臉,在院子裏走,然後又走出去,去下一個院子。女侍在後方跟著,周圍的一切都很靜,大將軍的別業後院沒有多少人,她在一個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欒樹,深秋黃了葉子,像燈籠一樣的果實掉在地上。

    “樓姑娘。”有人在院門處叫她,將在樹下失神的她喚醒了。樓舒婉扭頭望去,那是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青袍男子,麵目端方儒雅,看來有些嚴肅,樓舒婉下意識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這裏遇上。”

    “想不到樓姑娘此刻在這裏。”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懷,乃是晉王勢力下頗有名氣的大儒,樓舒婉與他有過一些接觸,卻談不上熟識。曾予懷是個非常嚴肅的儒者,這時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並無親切之意。樓舒婉位高權重,平日裏接觸這些書生手段是相對柔和的,這時候卻沒能從遲鈍的思維裏走出來,他在這裏幹什麼、他有什麼事……想不清楚。

    “樓姑娘總在於大人的府邸出沒,有傷清譽,曾某以為,實在該注意一二。”

    那曾予懷拱起手來,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想不到對方開口就是批評,樓舒婉微微遲疑,隨後嘴角一笑:“夫子說得是,小女子會注意的。不過,聖人說君子坦蕩蕩,我與於將軍之間的事情,其實……也不關旁人什麼事。”

    她牙尖嘴利,是順口的諷刺和反駁了,但那曾予懷仍舊拱手:“流言傷人,名譽之事,還是注意些為好。”

    這人太讓人討厭,樓舒婉麵上仍舊微笑,正要說話,卻聽得對方接著道:“樓姑娘這些年為國為民,盡心竭力了,實在不該被流言所傷。”

    “呃……”樓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懷麵色仍舊嚴肅,但眼神清澈,並非作偽:“雖說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有些事情,世事並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對樓姑娘有所誤會,這幾年見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與世人過往之淺薄,這些年來,晉王轄下能夠支撐發展至今,有賴姑娘從後支撐。而今威勝貨通四方,這些時日以來,東麵、北麵的人都往山中而來,也正好證明了樓姑娘這些年所行之事的難得。”

    樓舒婉想了想:“其實……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嚐是什麼好事呢?”

    “曾某已經知道了晉王願意出兵的消息,這也是曾某想要感謝樓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懷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傾覆在即,於大是大非之間,樓姑娘能夠從中奔走,選擇大節大道。無論接下來是何等遭遇,晉王轄下百千萬漢民,都欠樓姑娘一次謝禮。”

    “呃……”對方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樓舒婉反而沒什麼可接的了。

    那奇怪書生的話還在說下去:“……其實早幾年間,曾某逐漸注意到樓姑娘的不凡,幾次相聚,不曾深談,但曾某注意到樓姑娘似心有所傷,因此不拘小節,縱然做下許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曉。曾某深陷其中,對樓姑娘漸生傾慕……”

    “……”

    “這些事情,樓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時開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樓姑娘這些時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蕩,竟然難以抑製……樓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將至,樓姑娘……不知道樓姑娘是否願意……”

    那曾予懷一臉嚴肅,往日裏也確實是有修養的大儒,這時候更像是在平靜地陳述自己的心情。樓舒婉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楊花,在杭州城裏與許多書生有過往來,平日再冷靜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裏都顯得猴急輕佻,失了穩健。到了田虎這邊,樓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麵首自然不會少,但她對這些事情已經失去興趣,平日黑寡婦也似,自然就沒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卻並不一樣,他一本正經地誇獎,一本正經地陳述表白,說我對你有好感,這一切都古怪到了極點,但他並不激動,隻是顯得鄭重。女真人要殺過來了,於是這份感情的表達,變成了鄭重。這一刻,三十六歲的樓舒婉站在那黃葉的樹下,滿地都是燈籠花,她交疊雙手,微微地行了一禮這是她許久未用的仕女的禮節。

    “曾夫子,對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間,“身以許國,難再許君了……”她心中說:我說的是假話。

    曾予懷的話語停了下來:“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經決定,明日將去軍中,希望有可能,隨軍隊北上,女真人將至,來日……若然僥幸不死……樓姑娘,希望能再相見。”

    樓舒婉沉默地站在那裏,看著對方的目光變得清澈起來,但已經沒有可說的了,曾予懷說完,轉身離開,樓舒婉站在樹下,夕陽將無比壯麗的霞光撒滿整個天空。她並不喜歡曾予懷,當然更談不上愛,但這一刻,嗡嗡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裏停了下來。

    她坐上馬車,緩緩的穿過市集、穿過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經是夜晚,晚風吹起來了,它穿過外頭的田野來到這邊的院子裏。樓舒婉從院落中走過去,目光之中有周圍的所有東西,青色的石板、紅牆灰瓦、牆壁上的雕刻與畫卷,院廊下頭的雜草。她走到花園停下來,隻有少數的花兒在深秋依然開放,各種植物鬱鬱蔥蔥,園林每日裏也都有人打理她並不需要這些,往日裏看也不會看一眼,但這些東西,就這樣一直存在著。

    樓舒婉坐在花壇邊靜靜地看著這些。下人在周圍的閬苑屋簷點起了燈籠,月亮的光芒灑下來,映照著花園中央的池水,在夜風的吹拂中閃耀著粼粼的波光。過的一陣,喝了酒顯得醉醺醺的樓書恒從另一側走過,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裏,看見了樓舒婉,被嚇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縮。

    “要打仗了。”過了一陣,樓書恒這樣開口,樓舒婉一直看著他,卻沒有多少的反應,樓書恒便又說:“女真人要來了,要打仗了……神經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裏沉默了很久很久,樓書恒倒在亭子裏打滾,然後靠著柱子坐起來,口中喃喃說話。自從來到虎王的地盤,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於樓舒婉爬得極快,兩兄妹唯一經曆過的戰爭,實際上還是永樂朝的那場起義以及後續的遷徙,樓書恒的心底,依然為之恐懼。

    不知什麼時候,樓舒婉起身走了過來,她在亭子裏的座位上坐下來,距離樓書恒很近,就那樣看著他。樓家如今隻剩下他們這一對兄妹,樓書恒一無是處,樓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夠給樓家留下一點血脈,但事實證明,長期的縱欲使他失去了這個能力。一段時間以來,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靜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嗎?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來了,一直到今天……”樓舒婉低聲地說話,月色下,她的眼角顯得有些紅,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錯覺。

    “……”

    “……是啊,女真人要來了……發生了一些事情,哥,我們忽然覺得……”她的聲音頓了頓,“……我們過得,真是太輕佻了……”

    “啊?”樓書恒的聲音從喉間發出,他沒能聽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過去……我們都太過輕佻了……太輕佻了啊”她閉上了眼睛,低聲哭了起來,想起過去幸福的一切,他們草率麵對的那一切,開心也好,快樂也好,她在各種欲望中的流連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歲的年紀上,那儒者認真地朝她鞠躬行禮,他說,你做下為國為民的事情,我喜歡你……我做了決定,就要去北麵了……她並不喜歡他。然而,那些在腦中一直響的東西,停下來了……

    如果當時的自己、兄長,能夠更加鄭重地對待這個世界,是否這一切,都該有個不一樣的結局呢?

    她坐在涼亭裏,看著另一個世界上的那個樓舒婉。月光正照下來,照亮重重關山,千萬裏的江河,彌漫著硝煙。

    時光挾著難言的偉力將如山的記憶一股腦的推到她的麵前,碾碎了她的過往。然而睜開眼,路已經走盡了。

    她想起寧毅。

    我還不曾報複你……

    而女真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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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八章 天地風雨 無夢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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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舒婉並未在軟弱的情緒中停留太久。

    對於過去的緬懷能夠使人內心澄淨,但回過頭來,經曆過生與死的重壓的人們,仍舊要在眼前的道路上繼續前行。而或許是因為這些年來沉溺酒色導致的思維遲鈍,樓書恒沒能抓住這罕見的機會對妹妹進行冷嘲熱諷,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樓舒婉的脆弱。

    此後兩天,大戰將至的消息在晉王地盤內蔓延,軍隊開始調動起來,樓舒婉再度投入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去。武建朔九年九月二十五的這天,晉王田實的使者離開威勝,奔向已經越過雁門關、即將與王巨雲大軍開戰的女真西路大軍,同時,晉王向女真宣戰並號召所有中原民眾抵抗金國侵略的檄文,被散往整個天下。

    飛蛾撲向了火焰。

    生靈塗炭、山河淪陷,在女真入侵中原十餘年之後,始終畏縮的晉王勢力終於在這避無可避的一刻,以行動證明了其身上的漢人骨血。

    抗金的檄文令人慷慨激昂,也在同時引爆了中原範圍內的反抗大勢,晉王地盤原本貧瘠,然而金國南侵的十年,豐饒富庶之地盡皆淪陷,民不聊生,反是這片土地之內,擁有相對獨立的行政權,後來還有了些太平的樣子。如今在晉王麾下生息的民眾多達八百餘萬,得知了上頭的這個決定,有人心頭湧起熱血,也有人悲涼張惶。麵對著女真這樣的大敵,無論上頭有著怎樣的考慮,八百餘萬人的生活、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有人投軍、有人遷徙,有人等待著女真人到來時趁機謀取一番富貴功名,而在威勝朝堂的議事期間,首先決定下來的除了檄文的發出,還有晉王田實的率隊親征。麵對著強大的女真,田實的這番決定出人意料,朝中眾大臣一番勸說未果,於玉麟、樓舒婉等人也去規勸,到得這天夜裏,田實設私宴請了於、樓二人。他與於、樓二人初識時還是二十餘歲的紈絝子弟,有著伯父田虎的照應,素來眼高於頂,後來隨於玉麟、樓舒婉去到呂梁山,才稍稍有些交情。

    到後來天下大亂,田虎的政權偏安於群山之中,田家一眾親屬子侄橫行無忌時,田實的性情反而安靜沉穩下來,偶爾樓舒婉要做些什麼事情,田實也願意與人為善、搭手幫忙。如此這般,待到樓舒婉與於玉麟、華夏軍在其後發飆,覆滅田虎政權時,田實則早先一步站到了樓舒婉等人的這邊,隨後又被推舉出來,成了新一任的晉王。

    對於田實,樓舒婉、於玉麟等人一直與其有著很好的關係,但真要說對能力的評價,自然不會過高。田虎建立晉王政權,三兄弟不過獵戶出身,田實自小身體紮實,有一把力氣,也稱不得一流高手,年輕時見識到了驚才絕豔的人物,此後韜光養晦,站隊雖敏銳,卻稱不上是多麼熱血決斷的人物。接下田虎位置一年多的時間,眼下竟決定親征以抵禦女真,實在讓人覺得奇怪。

    但對於此事,田實在兩人麵前倒也並不避諱。

    “……對於親征之議,朝堂上上下下鬧得沸沸揚揚,麵對女真來勢洶洶,往後逃是正理,往前衝是傻子。本王看起來就不是傻子,但真實情由,卻隻能與兩位私下裏說說。”

    田實的私宴設在天極宮高處的花園,自這院子的露台往下看,威勝車水馬龍、夜景如畫,田實背負雙手,笑著歎息。

    “女真人打過來,能做的選擇,無非是兩個,要麼打,要麼和。田家自來是獵戶,本王小時候,也沒看過什麼書,說句實在話,如果真的能和,我也想和。說書的師傅說,天下大勢,五百年輪轉,武朝的運勢去了,天下便是女真人的,降了女真,躲在威勝,世世代代的做這個太平王爺,也他娘的帶勁……但是,做不到啊。”

    他搖了搖頭:“本王與樓姑娘第一次共事,前去呂梁山,比武招親,入贅那什麼血菩薩,當時見到不少英雄人物,隻是那時候還沒什麼自覺。後來寧立恒弑君,轉戰西北,我那時悚然而驚,區區晉王算是什麼,那時候我若惹惱了他,腦袋早就沒有了。我從那時開始,便看這些大人物的想法,又去……看書、聽人說書,古往今來啊,所謂仁慈都是假的。女真人初掌中原,力量不夠,才有什麼劉豫,什麼晉王,一旦天下大定,以女真人的凶殘,田氏一脈怕是要死絕。諸侯王,哪有給你我當的?”

    他的麵色仍有稍許當年的桀驁,隻是語氣的嘲諷之中,又有著些許的無力,這話說完,他走到露台邊緣的欄杆處,直接站了上去。樓舒婉與於玉麟都有些緊張地往前,田實朝後方揮了揮手:“伯父性情凶殘,從不信人,但他能從一個山匪走到這步,眼光是有的,於將軍、樓姑娘,你們都知道,女真南來,這片地盤雖然一直臣服,但伯父始終都在做著與女真開戰的打算,是因為他性情忠義?其實他就是看懂了這點,天下大亂,才有晉王處身之地,天下一定,是沒有諸侯、梟雄的活路的。”

    “但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居中坐鎮……”樓舒婉走上前去,說了一句。

    “居中坐鎮,晉王跟劉豫,跟武朝天子,又有什麼區別?樓姑娘、於將軍,你們都知道,這次大戰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他說著話,在那危險的欄杆上坐了下來,“……中原的燈會熄。”

    山風吹過去,前方是這個時代的燦爛的燈火,田實的話溶在這風裏,像是不祥的預言,但對於在場的三人來說,誰都知道,這是即將發生的事實。

    “中原已經有沒有幾處這樣的地方了,但是這一仗打過去,再不會有這座威勝城。宣戰之前,王巨雲私下寄來的那封手書,你們也看到了,中原不會勝,中原擋不住女真,王山月守大名,是破釜沉舟想要拖慢女真人的步子,王巨雲……一幫飯都吃不上的乞丐了,他們也擋不住完顏宗翰,我們加上去,是一場一場的大敗,但是希望這一場一場的大敗之後,江南的人,南武、乃至黑旗,最終能夠與女真拚個魚死網破,如此,將來才能有漢人的一片江山。”

    “既然知道是大敗,能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轉移和重整旗鼓了,打不過就逃,打得過就打,打敗了,往山裏去,女真人過去了,就切他的後方,晉王的全副家當我都可以搭進去,但如果十年八年的,女真人真的敗了……這天下會有我的一個名字,或許也會真的給我一個位子。”

    “一條路是臣服女真,再享福幾年、十幾年,被當成豬一樣殺了,或許還要遺臭萬年。除此之外,隻能在九死一生裏殺一條路出來,怎麼選啊?選後頭這一條,我其實怕得不得了。”

    他隨後回過頭來衝兩人笑了笑,目光冷冽卻決然:“但既然要砸鍋賣鐵,我居中坐鎮跟率軍親征,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名聲。一來我上了陣,下麵的人會更有信心,二來,於將軍,你放心,我不瞎指揮,但我跟著軍隊走,敗了可以一起逃,哈哈……”

    於玉麟便也笑起來,田實笑了一陣子又停住:“但是將來,我的路會不一樣。富貴險中求嘛,寧立恒告訴我的道理,有些東西,你得搭上命去才能拿到……樓姑娘,你雖是女子,這些年來我卻愈發的佩服你,我與於將軍走後,得麻煩你坐鎮中樞。雖然許多事情你一直做得比我好,可能你也已經想清楚了,但是作為這個什麼王上,有些話,咱們好朋友私下裏交個底。”

    “請王上示下。”樓舒婉拱手行禮。

    “跟女真人打仗,說起來是個好名聲,但不想要名聲的人,也是太多了。威勝……我不敢呆,怕半夜被人拖出去殺了,跟軍隊走,我更踏實。樓姑娘你既然在這裏,該殺的不要客氣。”他的眼中露出殺氣來,“反正是要砸鍋賣鐵了,晉王地盤由你處置,有幾個老東西靠不住,敢亂來的,誅他們九族!昭告天下給他們八輩子罵名!這後方的事情,即便牽涉到我父親……你也盡可放手去做!”

    之前晉王勢力的政變,田家三兄弟,田虎、田豹盡皆被殺,剩下田彪由於是田實的父親,軟禁了起來。與女真人的作戰,前方拚實力,後方拚的是人心和恐懼,女真的陰影已經籠罩天下十餘年,不願意在這場大亂中被犧牲的人必然也是有的,甚至很多。因此,在這已經演變十年的中原之地,朝女真人揭竿的局麵,可能要遠比十年前複雜。

    樓舒婉簡單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樓姑娘手下有人,於將軍也會留下人手,宮中的人,可用的你也盡管調撥。但最重要的,樓姑娘……注意你自己的安全,走到這一步,想要殺你的人,不會隻有一個兩個。道阻且長,我們三個人……都他娘的珍重。”

    他在這高高的露台上揮了揮手。

    人都隻能順著大勢而走。

    離開天極宮時,樓舒婉看著繁華的威勝,想起這句話。田實成為晉王隻一年多的時間,他還未曾失去心中的那股氣,所說的,也都是不能與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晉王地盤內的十年經營,如今所行所見的一切,她幾乎都有參與,然而當女真北來,自己這些人欲逆大勢而上、行博浪一擊,眼前的一切,也隨時都有倒戈的可能。

    這城市中的人、朝堂中的人,為了生存下去,人們願意做的事情,是難以想象的。她想起寧毅來,當年在京城,那位秦相爺下獄之時,天下民意洶洶,他是搏浪而行之人,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本領……

    幾日後,宣戰的信使去到了女真西路軍大營,麵對著這封戰書,完顏宗翰心情大悅,豪邁地寫下了兩個字:來戰!

    當日,女真西路軍擊垮王巨雲先鋒大軍十六萬,殺人無數。

    不久後,威勝的大軍誓師,田實、於玉麟等人率軍攻向北麵,樓舒婉坐鎮威勝,在高高的城樓上與這浩蕩的軍隊揮手道別,那位名叫曾予懷的儒生也加入了軍隊,隨大軍而上。

    威勝隨之戒嚴,自此時起,為保證後方運作的嚴厲的鎮壓與管製、包括腥風血雨的清洗,再未停歇,隻因樓舒婉明白,此刻包括威勝在內的一切晉王地盤,城池內外,上下朝堂,都已化為刀山劍海。而為了生存,獨自麵對這一切的她,也隻能更加的不擇手段與冷酷無情。

    在雁門關往南到太原廢墟的貧瘠之地間,王巨雲一次又一次地戰敗,又被早有準備的他一次次的將潰兵收攏了起來。這裏原本就是沒有多少活路的地方了,軍隊缺衣少糧,器械也並不精銳,被王巨雲以宗教形式聚攏起來的人們在最後的希望與鼓舞下前行,隱約間,能夠看到當年永樂朝的些許影子。

    大名府的鏖戰猶如血池地獄,一天一天的持續,祝彪率領萬餘華夏軍不斷在四周騷擾點火。卻也有更多地方的起義者們開始聚集起來。九月到十月間,在黃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上,被驚醒的人們猶如病弱之人身體裏最後的白細胞,燃燒著自己,衝向了來犯的強大敵人。

    這是中原的最後一搏。

    在西北,平原上的戰火一日一日的推向古城成都。對於城中的居民來說,他們已經許久未曾感受過戰爭了,城外的消息每日裏都在傳來。知府劉少靖聚攏“十數萬”義軍抵抗黑旗逆匪,有捷報也有戰敗的傳言,偶爾還有嘉定等地被黑旗逆匪屠滅一空的傳聞。

    有的人在大戰開始之前便已逃離,也總有故土難離,或是稍稍猶豫的,失去了離開的機會。劉老栓是這未曾離開的眾人中的一員,他祖祖輩輩世居成都,在南門附近有個小鋪子,生意一向不錯,有第一批人離開時,他還有些猶豫,到得後來不久,成都便四麵戒嚴,再也無法離開了。再接下來,各種各樣的傳言都在城中發酵。

    黑旗這是武朝的人們並不了解的一支軍隊,要說起它最大的逆行,無疑是十餘年前的弑君,甚至有許多人認為,便是那魔頭的弑君,導致武朝國運被奪,從此轉衰。黑旗轉移到西南的這些年裏,外界對它的認知不多,就算有生意往來的勢力,平時也不會說起它,到得如此一打聽,眾人才知道這支悍匪早年曾在西北與女真人殺得昏天黑地。

    得是多麼凶殘的一幫人,才能與那幫女真蠻子殺得有來有往啊?在這番認知的前提下,包括黑旗屠殺了半個成都平原、嘉定已被燒成白地、黑旗軍不光吃人、而且最喜吃女人和小孩的傳言,都在不斷地擴大。與此同時,在捷報與敗績的消息中,黑旗的炮火,不斷往成都延伸過來了。

    到得九月下旬,成都城中,已經時時能看到前線退下來的傷兵。九月二十七,對於成都城中居民而言來得太快,實際上已經放緩了攻勢的華夏軍抵達城池南麵,開始圍城。

    劉老栓拿起了家中的火叉,告別了家中的妻兒,準備在危急的關頭上城幫忙。

    十月初一,華夏軍的衝鋒號響起半個時辰後,劉老栓還沒來得及出門,成都南門在守軍的倒戈下,被攻破了。

    大門在炮火中被推開,黑色的旗幟,蔓延而來……

    武朝,臨安。

    且不提西南的戰事,到得十月間,天氣已經涼下來了,臨安的氛圍在沸騰中透著誌氣與喜氣。

    黃河以北轟轟烈烈爆發的戰爭,此時已經被廣大武朝民眾所知曉,晉王傳檄天下的戰術與慷慨的北上,似乎意味著武朝此時仍舊是天命所歸的正統。而最為鼓舞人心的,是王山月在大名府的堅守。

    光武軍在女真南來時首先啟釁,奪取大名府,擊敗李細枝的行為,最初被人們指為魯莽,然而當這支軍隊竟然在宗輔、宗弼三十萬大軍的攻擊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過一日,人們的心思便慷慨過一日。如果四萬餘人能夠抗衡女真的三十萬大軍,或許證明著,經過了十年的磨練,武朝對上女真,並不是毫無勝算了。

    與大名府戰事同時傳播的,還有對當年太原守城戰的平反。女真第一次南下,秦嗣源長子秦紹和守住太原達一年之久,最終因為左右無緣,城破人亡,這件事在寧毅謀反之後,原本是禁忌的話題,但在眼下,終於被人們再度拿了起來。無論寧毅如何,當年的秦嗣源,並非一無是處,尤其是他的長子,實在是真正的忠義之人。

    至少景翰帝周喆在這件事上的處置,是不妥的。

    這番輿論口風的變化,來自於如今掌握了臨安下層宣傳力量的公主府,但在其背後,則有著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其一在於,這麼些年來,周佩對於寧毅,是一直帶有恨意的,之所以有恨意,是因為她多少還將寧毅視為老師而並非視為敵人,但隨著時間的過去,現實的推擠,尤其是寧毅在對待武朝手段上不斷變得淩厲的現狀,打破了她心底的不能與外人道的幻想,當她真正將寧毅當成敵人來看待,這才發現,埋怨是毫無意義的,既然停止了埋怨,接下來就隻能清醒地權衡一番利弊了。

    第二則是因為尷尬的西南局勢。選擇對西南開戰的是秦檜為首的一眾大臣,因為害怕而不能盡力的是皇帝,等到西南局麵一發不可收拾,北麵的戰事已經迫在眉睫,軍隊是不可能再往西南做大規模調撥了,而麵對著黑旗軍如此強勢的戰力,讓朝廷調些殘兵敗將,一次一次的搞添油戰術,也隻是把臉送過去給人打而已。

    如何緩解西南局麵,太子君武是表現得很流氓的:你們搞出的事,你們收拾,人家黑旗軍在檄文中說得清楚明白,我們要保障商道,暫時占城,你們想拿回去,派人來談就行了。

    但實際上怎麼可能去談?武朝與華夏軍之間乃是不共戴天的弑君之仇,而且一直以來的定性,黑旗軍不過是一幫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談判,不管結果如何,這就是官方的認慫,確認華夏軍乃是與武朝對等的一支大勢力。這種定性,別說談了不能保證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將成都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換。

    然而當對方的實力真的擺出來時,無論多麼不情願,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這樣的現狀。

    對於秦紹和的平反,便是轉變態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變革、又或是災難,近在眼前。十月的臨安,一切都是鬧哄哄的,人們宣揚著王家的事跡,將王家的一眾遺孀又推了出來,不停地褒獎,書生們投筆從戎、慷慨而歌,這個時候,龍其飛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斷奔走,宣傳著麵對黑旗匪人、西南眾賢的慷慨與悲壯,祈求著朝廷的“天兵”出擊。在這場喧囂之中,還有一些事情,在這城市的角落裏靜靜地發生著。

    李頻所在的明堂,這些天裏,是相對安靜的一處地方。

    在臨安城中的這些年裏,他搞新聞、搞教育、搞所謂的新儒學,前去西南與寧毅為敵者,大多與他有過些交流,但相對而言,明堂漸漸的遠離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風雲激蕩的近期,李頻閉門謝客,保持著相對安靜的狀態,他的報紙雖然在宣傳口上配合著公主府的步調,但對於更多的家國大事,他已經沒有參與進去了。

    但偶爾會有熟人過來,到他這裏坐一坐又離開,一直在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這天,長公主周佩的車駕也過來了,在明堂的院子裏,李頻、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頻簡單地說著一些事情。

    “……這些年來,想在正麵打過華夏軍,已近不可能。他們在川四路的攻勢看起來所向披靡,但實際上,接近成都就已經放緩了步伐。寧毅在這方麵很吝嗇,他寧願花大量的時間去策反敵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損失太多。成都的開門,就是因為軍隊的臨陣倒戈,但在這些消息裏,我關心的隻有一條……”

    日光之中,李頻緩緩地倒著茶水:“華夏軍橫掃大半個川四路,一開始還有些違規犯紀的行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來,進行了很嚴厲的處置。進了成都,華夏軍的士兵與城中百姓幾乎秋毫無犯,不拆房、不搶糧,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幾乎沒有發生太多的衝突。殿下、成先生,武朝軍隊有幾支做得到這樣?嶽飛的背嵬軍或許勉強能到,但也隻是勉強,其它的軍隊,破城之後定這樣的規矩,還要執行下去,帶兵的就要來訴苦了,這樣根本帶不了兵……”

    李頻頓了頓:“寧毅……他說得對,想要打敗他,就隻能變成他那樣的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反複推敲他所說的話,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許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這些話裏,我發現,他的所行所思,有許多矛盾之處……”

    “……在他弑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沒有想清楚,說得比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時,那一次與他決裂,他說了一些東西,說要毀儒家,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其後看來,他的步子,沒有這麼激進。他說要平等,要覺醒,但以我後來看到的東西,寧毅在這方麵,反而非常謹慎,甚至於他的妻子姓劉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遠,兩人之間,時常還會產生爭吵……已經離世的左端佑左公離開小蒼河之前,寧毅曾與他開過一個玩笑,大概是說,若是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天下人都與我為敵了,我便均地權……”

    李頻端著茶杯,想了想:“左公後來與我談起這件事,說寧毅看起來在開玩笑,但對這件事,又是十分的篤定……我與左公徹夜長談,對這件事進行了前後推敲,細思恐極……寧毅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來,必然是清楚這幾個字的恐怖。平均地權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說,到了走投無路就用,為何不是當時就用,他這一路過來,看起來豪邁無比,實際上也並不好過。他要毀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覺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個天下,如此艱難,他為何不用這手段?”

    “這些年來,反複的推敲之後,我覺得在寧毅想法的後頭,還有一條更極端的路子,這一條路,他都拿不準。一直以來,他說著先覺醒而後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後覺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為何那些鄉紳地主,在坐的你我幾位,就能坐到這個位置上來,為何你我可以過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陽光並不溫暖,他說著這些話,停了片刻:“……世間之事,貴其中庸……華夏軍要殺出來了,說話的人就會多起來,寧毅想要走得中庸,我們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來……”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城市躁動、整個大地也在躁動,李頻的目光冷冽而悲涼,像是這世界上最後的安靜,都裝在這裏了。

    彌撒的天光從樹隙裏照下來,這是讓人無法安眠的、無夢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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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8-23 22:16:44
第七九九章 凜冬(一)




    夕陽落下餘暉,和登縣城上的燈火便亮起來了。 .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間人聲來去顯得熱鬧。

    華夏軍總政治部附近,一所種有兩棵山茶樹的院落,是寧毅慣常辦公的地點所在,事務繁忙時,難有早歸的日子。十月裏,華夏軍攻下成都後,已經進入暫時的休整和鞏固階段,這一天韓敬自前方歸來,白日裏開會,晚上又過來與寧毅碰頭。

    韓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幾個當家中在領軍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華夏軍後,如今是第五軍第一師的師長。這次過來,首先與寧毅說起的,卻是寧忌在軍中已經完全適應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寧毅與家人、孩子重聚後,相處也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天下局勢混亂,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並不嬌氣。在寧毅與家人相對隨和的相處中,父子、父女間的感情,總算沒有因為長時間的分離而斷開。

    長子寧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歲了,年初時寧毅為他與閔初一訂下一門親事,而今寧曦正在責任感的趨勢下學習父親安排的各種數理、人文知識其實寧毅倒無所謂子承父業的將他培養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圍如此,孩子又有動力,寧毅便也樂得讓他接觸各種數理化、曆史政治之類的教育。

    長子並不讓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寧忌今年快十二了,卻是頗為讓寧毅頭疼。自從來到武朝,寧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寧忌自小謙恭有禮、文質彬彬,比寧曦更像個書生,卻不料天賦和興趣都在武藝上,寧毅未能從小練功,寧忌從小有紅提、西瓜、杜殺這些老師教導,過了十歲的當口,基礎卻已經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藝上有建樹,卻不是有個好師傅就能辦到的事,紅提、西瓜、杜殺乃至於苗疆的陳凡等人,哪一個都是在一次次生死關頭曆練過來,僥幸未死才有的提高。當父母的哪裏舍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殺,於寧毅而言,一方麵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有自保能力,從小讓他們練習武藝,至少身強體壯也好,另一方麵,卻並不讚成孩子真的往武藝上發展過去,到得如今,對於寧忌的安排,就成了一個難題。

    也是他與孩子們久別重逢,得意忘形,一開始吹噓自己武藝天下第一,跟周侗拜過把子,對林宗吾不屑一顧,後來又與西瓜打打鬧鬧,他為了宣傳又編了好幾套武俠,堅定了小寧忌繼承“天下第一”的念頭,十一歲的年紀裏,內家功打下了基礎,骨骼漸漸趨於穩定,看來雖然清秀,但是個子已經開始竄高,再穩固幾年,估計就要趕超嶽雲、嶽銀瓶這兩個寧毅見過的同輩孩子。

    寧忌是寧毅與雲竹的孩子,繼承了母親清秀的麵貌,誌向漸定後,寧毅糾結了好一陣,終究還是選擇了盡量開明地支持他。華夏軍中武風倒也興盛,即便是少年人,偶爾擺擂放對也是尋常,寧忌時常參與,這時候對手放水練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頭破血流,一向支持寧毅的雲竹甚至因此跟寧毅哭過兩次,幾乎要以母親的身份出來反對寧忌習武。寧毅與紅提、西瓜商量了許多次,終於決定將寧忌扔到華夏軍的軍醫隊中幫忙。

    習武可以,先去學會治傷。

    這也是幾個家長的用心良苦。習武難免麵對生死,軍醫隊中所見識的殘酷與戰場類似,許多時候那其中的痛苦與無奈,還猶有過之,寧毅便不止一次的帶著家中的孩子去軍醫隊中幫忙,一方麵是為了宣揚英雄的可貴,另一方麵也是讓這些孩子提前見識世情的殘酷,這期間,即便是最為有愛心、喜歡幫人的雯雯,也是每一次都被嚇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後還得做噩夢。

    休養生息期間軍醫隊中收治的傷員還並不多,待到華夏軍與莽山尼族正式開戰,而後兵出成都平原,軍醫隊中所見,便成了真正的修羅場。數萬乃至數十萬軍隊的對衝中,再精銳的軍隊也免不了傷亡,縱然前線一路捷報,軍醫們麵對的,仍舊是大量的、血淋淋的傷者。頭破血流、殘肢斷腿,甚至於身體被劈開,肚腸橫流的士兵,在生死之間哀嚎與掙紮,能夠給人的便是無法言喻的精神衝擊。

    然而,這些也就是勇於奮戰的英雄。

    將十一歲的孩子扔在這樣的環境裏,是最為殘忍的成長方法,但這也是唯一能夠取代生死曆練的相對“溫和”的選擇了。如果能夠知難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撐下來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這苦中苦。那就讓他走下去。

    “……要說你這曆練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對小孩子狠成這樣,我是不太敢……家裏的婆娘也不讓。好在二少這孩子夠爭氣,這才十一歲,在一群傷兵裏跑來跑去,對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歡他。我看啊,這樣下去,二少以後要當將軍。”

    在房間裏坐下,閑聊之後談起寧忌,韓敬頗為讚賞,寧毅給他倒上茶水,坐下時卻是歎了口氣。

    “能有其他辦法,誰會想讓小孩子受這個罪,但是沒辦法啊,世道不太平,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時候,一個月就好幾次的刺殺,如今更加麻煩了。一幫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關在家裏,得讓他見世麵,得讓他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以前殺個皇帝都無所謂,如今想著哪個孩子哪天夭折了,心裏難受,不知道怎麼跟他們母親交代……”

    “……也不用這樣想。”

    “是做了心理準備的。”寧毅頓了頓,隨後笑笑:“也是我嘴賤了,不然寧忌不會想去當什麼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師有什麼用,未來不是綠林的時代……其實根本就沒有過綠林的時代,先不說未成宗師,半路夭折的概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麼樣,將來搞搞體育,要不然去唱戲,神經病……”

    他話說得刻薄,韓敬忍不住也笑起來,寧毅拿著茶杯像喝酒一般與他碰了碰:“小孩子,韓大哥不要叫他什麼二少,紈絝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貴的還是韌性,一開始讓他跟著軍醫隊的時候,每天晚上做噩夢,飯都吃不下。不到一個月,也沒有叫苦,熬過來了,又開始練武。小孩子能有這種韌性,我不能攔他……不過,我一開始暗示他,將來是火槍的時代,想要不受傷,多跟著宇文飛渡請教箭法和槍法嘛,他倒好,軍醫隊裏混久了,死纏爛打要跟小黑請教什麼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唉,本來他是我們家最帥氣的孩子,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跟雲竹交代。”

    韓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內外兼修,咳,也還是……不錯的。”

    “什麼內外兼修,你看小黑那個樣子,愁死了……”他隨口歎氣,但笑容之中多少還是有著小孩子能夠堅持下來的欣慰感。過得片刻,兩人從軍醫隊聊到前線,攻下成都後,華夏軍待命整修,一切維持戰時狀態,但短時期內不做攻打梓州的計劃。

    “……封鎖邊界,鞏固防線,先將占領區的戶籍、物資統計都做好,律法隊已經過去了,清理積案,市麵上引起民怨的惡霸先打一批,維持一段時間,這個過程過去以後,大家互相適應了,再放人口和商貿流通,走的人應該會少很多……檄文上我們說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維持軍事動作的主動性,考慮的是師出要有名,隻要梓州還在,我們出兵的過程就沒有完,比較方便應對那頭的出牌……以威懾促和談,如果真能逼出一場談判來,比梓州要值錢。”

    “我雖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過,談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韓敬道。

    “是不大。”寧毅笑著點了點頭,“不過,隻要梓州還在他們手裏,就會產生大量的利益相關,這些人會去勸朝廷不要放棄西南,會去指責丟了西南的人,會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頭爛額。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這些人的說話,也就沒什麼價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勢這麼亂,明年再拿下也不遲。”

    寧毅一麵說,一麵與韓敬看著房間一側牆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圖。大量的信息化作了一麵麵的旗幟與一道道的箭頭,密密麻麻地呈現在地圖之上。西南的戰火僅隻一隅,真正複雜的,還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北的動作與對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黃色旗幟密密麻麻地插成一個小樹林,這是身在前線的韓敬也不免牽掛著的戰局。

    宗輔、宗弼九月開始攻大名府,一月有餘,大戰未果,如今女真軍隊的主力已經開始南下渡黃河。負責後勤的完顏昌率三萬餘女真精銳,連同李細枝原轄區搜羅的二十餘萬漢軍繼續圍困大名,看來是做好了長期圍城的準備。

    而最新的一些訊息,則反應在與東路對應的中原西線上,在王巨雲的興兵之後,晉王田實禦駕親征,盡起大軍以玉石俱焚之勢衝向越雁門關而來的宗翰大軍,這是中原之地突然爆發的,最為強勢也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反抗。韓敬對此心有疑惑,開口跟寧毅詢問起來,寧毅便也點頭做出了確認。

    中原晉王方向的消息,是由負責與樓舒婉聯係的竹記掌櫃展五親自傳遞過來,隨著田實的動身,晉王麾下陸陸續續動員的軍隊多達百萬之眾,這是田虎十餘年間攢下的家當。

    而隨著大軍的出動,這一片地方政治圈下的鬥爭也陡然變得激烈起來。抗金的口號雖然激昂,但不願意在金人鐵蹄下搭上性命的人也不少,這些人隨之動了起來。

    大軍出動的當天,晉王地盤內全滅開始戒嚴,第二日,當初支持了田實叛亂的幾老之一的原占俠便偷偷派出使者,北上試圖接觸東路軍的完顏希尹。

    當天,早已備下人手的樓舒婉率兵殺入原家,一整個大家族被悉數下獄,第三日便於威勝城中將原家老小滿門抄斬,與此同時,朝堂、軍隊體係中凡與原家有關聯者被下獄無數,區區幾日內,威勝城中砍下的人頭可以築起一座京觀。

    這等凶殘暴虐的手段,出自一個女子之手,就連見慣世麵的展五都為之心悸。女真的軍隊還未至太原,整個晉王的地盤,已經化作一片肅殺的修羅場了。

    黃河以北這樣緊張的局麵,也是其來有自的。十餘年的休養生息,晉王地盤能夠聚起百萬之兵,然後進行反抗,固然讓一些漢人熱血澎湃,然而他們眼前麵對的,是曾經與完顏阿骨打並肩作戰,如今統治金國半壁江山的女真軍神完顏宗翰。

    反觀晉王地盤,除了本身的百萬大軍,往西是已經被女真人殺得緲無人煙的西北,往東,大名府的反抗即便加上祝彪的黑旗軍,不過區區五六萬人,往南渡黃河,還要越過汴梁城以及此時實際上還在女真手中的近千裏路途,才能抵達實際上由武朝掌握的長江流域,百萬大軍麵對著完顏宗翰,實際上,也就是一支千裏無援的孤軍。

    所有人都在拿自己的性命做出選擇。

    “……當年在呂梁山,曾與這位田家公子見過一次,初見時覺得此人心高氣傲、見識短淺,未在做留意。卻想不到,此人亦是英雄。還有這位樓姑娘,也真是……了不起了。”

    當年田實、樓舒婉去呂梁時,韓敬等人還在準備代號叫做“毆打小朋友”的戰鬥,此時翻看著北麵傳來的眾多訊息彙總,才不免為對方感歎起來。

    這些消息之中,還有樓舒婉親手寫了、讓展五傳來華夏軍的一封書信。信函之上,樓舒婉邏輯清晰,語句平靜地向以寧毅為首的華夏軍眾人分析了晉王所做的打算、以及麵對的局勢,同時陳述了晉王部隊必將失敗的事實。在這樣平靜的陳述後,她希望華夏軍能夠本著皆為華夏之民、當守望相助的精神對晉王部隊做出更多的支援,同時,希望一直在西南修養的華夏軍能夠果斷出兵,迅速打通從西南往襄陽、汴梁一帶的通路,又或是由西南轉道西北,以對晉王部隊做出實際的支援。

    讓黑旗軍在眼下出動,直接打通整個中原的千裏疆域,而後與女真部隊展開對抗。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對方平靜的陳述與拚命的事實中,韓敬竟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敬佩和內疚。當他神色複雜地將這封信交還寧毅的時候,寧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感覺如何?”

    “……了不起,而且,她說的也是真話。”

    “是啊,了不起。”寧毅笑了笑,過得片刻,才將那信函扔回到書桌上,“不過,這女人是個神經病,她寫這封信的目的,隻是拿來惡心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呃……”

    韓敬心中不解,寧毅對於這封看似正常的書信,卻有著不太一樣的感受。他是心性決然之人,對於庸庸碌碌之輩,慣常是不當成人來看的,當年在杭州,寧毅對這女人毫無欣賞,即便殺人全家,在呂梁山重逢的一刻,寧毅也絕不在意。隻是從這些年來樓舒婉的發展中,做事的手段中,能夠看出對方生存的軌跡,以及她在生死之間,經曆了何等殘酷的曆練和掙紮。

    雙方的梁子結的太深,然而到得這一刻,卻不得不承認,對方是長成真正的人了。尤其是這封書信寫過來,她做出了拚命的選擇,也知道華夏軍絕不可能在此時揮師北上、收複中原,這等置生死於度外的行為卻足以讓人覺得欽佩,華夏軍人欽佩她的同時,寧毅的心情,自然是惡心的。

    這種近乎變態的幽默感,反而也讓寧毅在哭笑不得中,產生了一分尊重。

    “早知道當年幹掉她……一了百了……”

    與韓敬又聊了一陣子,待到送他出門時,外頭已經是星鬥漫天。在這樣的夜晚說起北地的現狀,那激烈而又殘酷的戰局,實際上談論的也就是自己的將來,即便身處西南,又能平靜多久呢?黑旗與金人的對衝,遲早將會到來。

    平凡的星光中,往北、往東走,冬天的痕跡都已經在大地上降臨。往東越過三千裏的距離,臨安城,有著比大山中的和登繁華百倍的夜色。

    作為如今武朝的心髒,南來北往的人們在這裏彙聚,無數關係到整個天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這裏發生、醞釀。眼下,發生在京城的一個故事暫時的主角,叫做龍其飛。

    八月裏華夏軍於西南發出檄文,昭告天下,不久之後,龍其飛自梓州啟程回京,一路上車船快馬星夜兼程,此時回到臨安已經有十餘天了。

    家國危亡之際,也多是英雄輩出之時,此時的武朝,士子們的詩詞尖銳悲壯,綠林間有了愛國情懷的渲染,俠士輩出,文武之風比之太平年間都有了長足進步。此外,各種的流派、思想也逐漸興起,眾多文人每日在京中奔走,兜售心中的救國之策。李頻等人在寧毅的啟發下,辦學、辦報,也逐漸發展起來。

    自金人南下露出端倪,太子君武離開臨安,率各路大軍趕赴前線,在長江以北築起了一道鋼鐵長城,往北的視線,便一直是士子們關心的焦點。但對於西南,仍有許多人抱持著警惕,西南未曾開戰之前,儒士之間對於龍其飛等人的事跡便有著宣傳,等到西南戰危,龍其飛抵京,這一撥人立即便吸引了大量的眼球。

    對於這些人臨陣脫逃的質疑或許也有,但終究相距太遠,局勢危亡之時又需要英雄,對於這些人的宣傳,大都是正麵的。李顯農在西南遭到質疑被抓後,儒生們說服莽山尼族起兵對抗黑旗軍的事跡,在眾人口中也大都成了龍其飛的運籌帷幄。麵對著黑旗軍這樣的野蠻魔頭,能夠做到這些事情已是不易,畢竟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悲壯,也是能夠讓人感到認同的。

    這一程三千裏的趕路,龍其飛在惴惴不安與高強度的奔走中瘦了一圈,抵達臨安後,形銷骨立,嘴角滿是上火的燎泡。抵京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所有認識的儒生下跪,黑旗勢大,他有辱使命,隻能返京向朝廷呈情,請求對西南更多的重視和援助。

    這等大儒心係家國,向眾人下跪請罪的事情,立刻在京城傳為佳話,此後幾日,龍其飛與眾人來回奔走,不斷地往朝中大臣們的府上求告,同時也請求了京中眾多賢人的幫忙。他陳述著西南的重要性,陳述著黑旗軍的狼子野心,不斷向朝中示警,述說著西南不能丟,丟西南則亡天下的道理,在十餘天的時間裏,便掀起了一股大的愛國熱潮。

    眾多京中大員過來請他赴宴,甚至長公主府中的管事都來請他過府商議、了解西南的具體情況,一場場的詩會向他發出了邀約,各種名士登門拜會、絡繹不絕……這期間,他二度拜訪了曾經促使他西去的樞密使秦會之秦大人,然而在朝堂的失利後,秦檜已經無力也無心再度推動對西南的征討,而即便京中的眾多大員、名流都對他表示了極度的重視和尊敬,對於出兵西南這件大事,卻沒有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願意做出努力來。

    這天深夜,清漪巷口,大紅燈籠高高的張掛,巷道中的青樓楚館、戲院茶肆仍未降下熱情,這是臨安城中熱鬧的社交口之一,一家名叫“四海社”的客棧大堂中,仍舊聚集了許多前來此地的名士與書生,四海社前方便是一所青樓,即便是青樓上方的窗戶間,也有些人一麵聽曲,一麵注意著下方的情況。

    終於,一輛馬車從街口進來了,在四海社的門前停下,身材幹瘦、發絲半白、目光泛紅卻依然熱烈的龍其飛從馬車上下來了,他的年紀才過四十,一個多月的趕路中,各種擔憂叢生,心火煎熬,令得頭發都白了一半,但也是這樣的樣貌,令得眾人更加的尊重於他。離開馬車的他一手拄著木杖,艱難地站定,暗紅的雙唇緊抿,臉上帶著憤怒,眾人圍上來,他隻是一言不發,一麵拱手,一麵朝客棧裏走去。

    出兵西南是決定一個國家方向的、複雜的決定,十餘天的時間沒有結果,他認識到是聲勢還不夠浩大,還不夠促使如秦大人、長公主等大人們做出決定,然而書生、京中有識之士們終究是站在自己一邊的,於是這天晚上,他前去明堂拜會曾經有過一次麵談的李頻李德新。

    李德新的報紙如今在京中影響巨大,但這些時日以來,對於龍其飛的回京,他的報紙上隻有一些不鹹不淡的陳述性的報導。龍其飛心有不滿,又覺得,或許是自己對他表示的尊重不夠,這才親自上門,希望對方能夠意識到西南的重要性,以國事為重,多多推動捍衛西南的輿論。

    然而李德新拒絕了他的請求。

    此時回到客棧,眾人詢問起雙方商議的結果,龍其飛隻是朝著裏頭走,待到穿過了大堂,才將木杖柱在了地上,片刻,說出一句:“李德新……沽名釣譽之輩……”

    話語憤懣,卻是擲地有聲,廳堂中的眾人愣了愣,隨後開始低聲交談起來,有人追上來繼續問,龍其飛不再說話,往房間那頭回去。待到回到了房間,隨他上京的名妓盧果兒過來安慰他,他沉默著並不說話,眼中殷紅愈甚。

    “老爺,這是今天遞帖子過來的大人們的名單……老爺,天下之事,本就難之又難,你不要為了這些人,傷了自己的身子……”

    盧果兒也是見識過許多事情的女子,說話勸慰了一陣,龍其飛才擺了擺手:“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他也不會向這身邊的女人說出來。李頻今天與他的對話中,痛陳厲害,有些話說得太過,讓龍其飛感到心悸。自他回京,眾人將他當成了眾望所歸的領袖,但這也是因為西南的處境所致,如果朝廷真的在實際意義上無法取回西南,他這個意見領袖,又能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李頻沽名釣譽,當初說著如何如何與寧毅不同戴天,籍著那魔頭太高自己的地位,而今倒是假惺惺的說什麼徐徐圖之了。另外……朝中的大員們也都不是東西,這中間,包括秦會之!當初他慫恿著自己去西南,想盡辦法對付華夏軍,如今,自己這些人已經盡了全力,抓捕華夏軍的使者、煽動了莽山尼族、九死一生……他推動不了舉國的圍剿,拍拍屁股走了,自己這些人如何能走得了?

    肉食者鄙。聖人之語說得透徹。他聽著外頭仍舊在隱約傳來的憤慨與議論……朝堂諸公碌碌無為,隻有自己這些人,嘔心瀝血為國家奔走……如此想了片刻,他定下心神,開始翻看那些送來的名帖,翻看到其中一張時,猶豫了片刻、放下,不久之後又拿了起來。

    “……這位似是趙相公門下。”盧果兒在旁邊低聲說了一句。龍其飛按下那名字,手指敲了敲。

    過得片刻,卻道:“君子群而不黨,哪有什麼門下不門下。”

    那請帖上的名字叫做嚴寰,官位倒不高,卻是左相趙鼎的弟子,而趙鼎,據說與秦檜不睦。

    “……先前見過這位嚴大人寫的文章,胸有正氣……或許可以見見。”龍其飛歎了口氣,如此說道。

    窗外傳來夜風的嗚咽聲。

    這吹拂的夜風往北一千五百裏,刮過城牆上空的寒風正將夜色中的火焰吹得熾烈,大名府北牆,投石器的連續轟擊將一處城牆砸開了一個豁口。豁口下方,屍體、碎石、軍隊衝擊時不斷運來的泥土沿著圍牆堆起了一個傾斜的土坡,在女真人的催促下,城外的士兵嘶喊著朝這處豁口發起了海潮般的攻擊。

    城牆上,推來的火炮朝著城外發起了攻擊,炮彈穿過人群,帶起飛濺的血肉,弓箭,火油、滾木……隻要是能夠用上的防禦方法此時在這處豁口內外凶猛地彙集,城外的陣地上,投石器還在不斷地擊發,將巨大的石塊投向這處高牆。

    “將火炮調過來……諸位!城在人在,城亡我亡”王山月頭戴白巾,在夜色之中以沙啞的聲音嘶吼,他的身上早已是血跡斑斑,周圍的人隨著他大聲喊叫,然後朝著高牆的豁口處壓過去。

    大名府是為了衛戍而建的堅城,整個外牆的厚度有數丈之寬,還不成熟的火炮無法對這樣的牆壁造成影響,反倒是投石器還有著些許作用,而城上往城外轟擊的火炮能夠造成巨大的防禦優勢。即便如此,一個多月以來,數度登城的敵人還是需要用大量的生命去填,王山月幾次都率隊衝殺在前方……

    這一夜仍舊是如此激烈的廝殺,某一刻,冰冷的東西從天上降下,那是大雪將至前的小顆的冰粒,不多時便嘩啦啦的籠罩了整片天地,城上城下無數的火光熄滅了,再過得一陣,這黑暗中的廝殺終於停了下來,城牆上的人們得以生存下來,一麵開始清理土坡,一麵開始加固地升高那一處的城牆。

    攻城的營地後方,完顏昌在大傘下看著這黑暗中的一切,目光也是冰冷的。他沒有鼓動麾下的精兵去奪取這難得的一處豁口,收兵之後,讓工匠去修理投石的器械,離開時,扔下了命令。

    “不要閑著,繼續把屍體給我投進去!”

    往南數十裏。延綿的旌旗象征的是一支規模多大數十萬的大軍,在過去的時日裏,他們陸續的開始渡過黃河。兀術率領先鋒首先渡河,回首北顧,黃河河水濤濤,大名府的硝煙已經看不到了,但他相信,不久之後,那座城中的一切,都會消失在完顏昌率領的、數十萬漢兵的輪番攻擊中。

    大軍的前方,是一片不久之前才遭過流民的、廢墟般的土地,除了屍體和瘟疫,如今肆虐在這片土地上的,是一支被籠統稱為“餓鬼”的流民隊伍。

    即便是曾經駐守在黃河以南的女真軍隊或是偽齊的部隊,如今也隻能依靠著堅城駐守一方,小規模的城池大多被流民敲開了門戶,城池中的人們失去了一切,也隻能選擇以掠奪和流浪來維持生存,不少地方草根和樹皮都已經被啃光,吃觀音土而死的人們皮包骨頭、唯獨肚皮漲圓了,腐爛在野地中。

    這些失去了家園、失去了一切,如今隻能依靠掠奪維生的人們,如今在黃河以南的這片土地上,已經多達數百萬之眾,沒有任何筆觸能夠準確地形容他們的遭遇。

    好在冬天已經到來,乞丐不能過冬,大雪一下,這數百萬的流民,就都要陸續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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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〇章 凜冬(二)



    冬天到了,黃河以北,大雪陸續地降了下來。

    沃州城,戰後肅殺的氣氛正籠罩在這裏。

    這是靠近晉王疆域北沿前線的城池,自女真露出南下的端倪,兩三個月以來,城防已經陸續地被加固起來,備戰的期間,在晉王地盤內一人之下的女相樓舒婉也曾親臨沃州兩次。如今戰爭已經爆發了,從前線潰退下來的傷兵、成千上萬的流民都在這裏彙集,短時期內,令沃州附近的局麵變得無比肅殺而又無比混亂。

    曾經有一位名叫穆易的小吏,因為家人被害而在城內大發凶性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局裏,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越過沃州城往北,太原廢墟至雁門關一線,曾經是女真南下後打得最為激烈的一片戰場,十數年來,人口銳減、民不聊生。一位名叫王巨雲的首領來到這裏,以類似於曾經摩尼教的宗旨聚攏了居民,反女真,均貧富,打翻了此地殘存的富戶後,聚攏起百萬義師,在偽齊、女真方麵的口中,則被稱為“亂師”。

    李細枝曾連同雁門關附近守軍對這支亂師展開過兩次剿滅,然而兩次都是铩羽而歸,“亂師”麾下精銳被宗教洗腦,口呼神號、不懼生死、前仆後繼。而王巨雲用兵有方,兩次剿滅的應對中都奇襲對方後勤,李細枝等人剿滅不成,反而被對方奪去不少物資,後來這剿滅便作罷了。

    這一次的女真東路軍南下,首當其衝的,也正是王巨雲的這支義師隊伍,而後,南麵的田實傳檄天下,呼應而起,百萬大軍陸續殺來,將太原以北化作一片修羅殺場。

    短短月餘時間,在雁門關至太原廢墟的絕地裏,陸續爆發了四次大戰。完顏宗翰這位女真軍神兵行如山,在希尹的輔佐下,指揮著麾下的金國猛將銀術可、術列速、拔離速、完顏撒八等人首先擊潰王巨雲的兩次來犯,而後擊潰晉王來犯的先頭部隊,不久之後,再將王巨雲、田實雙方的聯合軍隊擊潰。十年前便被焚為廢墟的太原城下,漢人的鮮血與屍首,再度鋪滿了原野。

    然而,即便是先後的四次大敗,王巨雲的義師,田實的晉王係力量仍舊不曾崩潰。在數度大戰之後,數量龐大的傷員、潰兵朝著沃州等地集結而來,北麵逃難的流民亦隨著南撤,沃州等地並未拒絕這些人的到來,官府在混亂的局麵中收治著傷員,安排著逃兵的重新歸隊,即便對那些皮包骨頭的南撤流民,同樣準備了至少足夠活命的義粥,安排著他們繼續南下而行。

    女真南來的十餘年,漢人掙紮求存,這等無私的義舉,已是多年沒有人見過了,短短的時日裏,無數的人被晉王的義舉感召,一些皮包骨頭的人們含淚拿起了武器他們早已過夠了這非人間的日子,不願意繼續南下受煎熬了。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世道,人們即便繼續難逃,等待他們的,很可能也隻是一條死路、又或者是比死更為困難的煎熬,那還不如把命扔在這裏,與女真人同歸於盡。而感受到這樣的氣氛,部分逃離的潰兵,也再度拿起了刀槍,加入到原本的隊伍裏……

    戰爭中,有這樣讓人熱淚盈眶的情形,當然也同樣有著各種膽怯和卑劣、恐怖和凶殘。

    晉王係內部,樓舒婉發動的高壓與清洗在展五率領的竹記力量配合下,仍舊在不斷地進行,由南往北的每一座城池,但凡有投敵嫌疑者大都被搜捕出來,每一天,都有抄家和砍頭在發生。

    這中間自然也有完顏希尹派出的探子和遊說者在活躍,同樣也有不止一起的冤假錯案發生,如果是一個正常的政權,這樣的清理足以動搖整個政權的根基,然而在麵對著完顏宗翰這種大敵,身後又再無援軍的現在,也隻有這種冷酷的高壓能夠保證前線戰鬥的進行。

    一些士兵不願意再作戰,逃入山中。同時也有貪生怕死又或是想要籍著亂世謀取一番富貴的人們揭竿而起,在混亂的局勢中等待著女真“王旗”的到來。沃州附近,這樣的局麵尤其嚴重。

    在沃州北麵的山林間,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便先後有五六支聚嘯的匪人宣布歸順女真、等待王師到來。他們的聲勢有大有小,但是趁著局麵混亂的時間裏,這些人打家劫舍、毀村焚林,甚至有人專門在路上截殺南逃的潰兵,他們堵住道路,威脅小股潰兵加入,若不答應,立刻殺了,屍體被剝光了掛在旗杆上,亦有一支隊伍,在路上截殺從南麵過來晉王軍隊輜重,失敗之後毀壞道路,甚至揚言要混入沃州城內隨意殺人,當女真來時為對方打開城門,弄得附近人心惶惶。

    這一日大雪已停,沃州東麵數十裏外的一處村莊裏升起了道道煙柱,一支匪人的隊伍已經洗劫了這裏。這支隊伍的組成約有五六百人,豎起的大旗上不倫不類地寫著“大金沃州鎮撫軍”的字樣,村落被洗劫後,村中壯年男子皆被屠殺,婦女多數遭到**,而後被抓了帶走。

    離開的隊伍排成了長串,前方為首那人高頭大馬,著堅鎧、挎長刀,身形魁梧,馬背上還縛了一名女子,正在掙紮。男人一麵策馬前行,一麵揮手給了那女子幾個耳光,女子便再不敢反抗了,他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這為首的男人名叫王敢,先前便是聚嘯於沃州附近的山匪一霸,他的武藝強橫,自視頗高,女真人來後,他私下裏受了招安,更是想好好報效,掙下一番功名,這些時日裏,他在周圍四處劫掠,甚至按照南下的女真使臣的計謀,往沃州城內放出各種假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此時又行屠村之舉,殺了青壯,留下老人、孩子,給沃州城繼續造成恐慌和負擔。

    女真南下,完顏宗翰與完顏希尹的組合,稱得上當世無敵,正麵作戰,誰也不覺得自己能勝。有了這樣的認知,眼下無論是王巨雲還是田實、於玉麟,所思所想的,就都不是一次性在戰場上打敗敵人,敗固然能敗,逃也是無妨,隻要能夠最大限度的襲擾、拖住東路的這支大軍,黃河以北的戰局,就算是達到了目的,而女真的兩支軍隊都急於南下攻武朝,即便晉王地盤內所有的壇壇罐罐都打完,自己將人撤入大山之中,宗翰、希尹這邊總不至於還有閑心來趕盡殺絕。

    哪怕集合全天下的力量,打敗了女真,隻要天下還屬於漢人,黃河以北就一定會有晉王的一個位置,甚至於世易時移,將來有了這樣的名氣,問鼎天下都不是沒有可能。

    也是因為早已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前方戰場的幾次大敗,都未能完全打垮兩撥軍隊的指揮體係。王巨雲在大敗後不斷地將潰兵收攏,晉王一方也早已做好敗而後戰的準備。然而在這樣的局麵中,對這些混亂地區的掌控就變得遲鈍起來。王敢數次作案,在這雪後的天地裏,將重心放在了城池以及城池周圍的衛戍力量,都未能及時地對周圍做出救援。

    這一次也是如此,屠村的隊伍帶著搜刮的物資與女人沿著小路速度離去,重回山嶺,王敢意氣風發,一麵與旁邊副手們吹噓著這次的戰績、將來的富貴,一麵伸手到那女人的衣服裏隨意揉捏。雖然沃州的北麵是真正大軍廝殺的戰場,但在眼下,他毫不害怕會被沃州附近的軍隊截住,隻因那南來的女真使者先前便已向他做出了確定田實反金,死路一條,就算那坐鎮朝堂的女相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會選擇偷偷給金人報訊的奸細,仍舊是殺不絕的。

    如此趾高氣揚地正走過一處山間彎道,山道旁靜臥雪中的一顆“巨石”陡然掀了起來,“巨石”下方一根鐵棒卷舞、呼嘯而起,隊伍旁邊行走的一名士兵毫無反應,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拖著脖子拔高了半個身形,血肉衝天飛濺。

    “我……操”

    那“巨石”本是偽裝,掀起的地方距離王敢不過丈餘,中間僅有兩名士兵的區隔。漫山白雪中突然升起的動靜,王敢是首先反應過來的,他一聲吼喊,猛地一拉韁繩,立馬揮刀,側麵的另一名士兵已經懶腰一棒打向前方,直撞走在前方的一名副手的馬臀。人影凶猛的奔突指撞過丈餘的距離。王敢在揮刀之中後頸寒毛直豎,他在倉促中一個側身,呼嘯的棒影從他的額角掠過,砰的一聲巨響打在了戰馬的後腦勺上,就像是打破了一隻石鼓,隨後戰馬被轟然撞了出去。

    戰馬的傾倒猶如山崩,同時撞向另一側的兩名士兵,王敢隨著戰馬往地上轟然滾落,他狼狽地做出了防禦性的翻滾,隻覺得有什麼東西從頭上飛了過去那是被來人拋飛的戰馬背上的女人王敢從地上一滾便爬起來,一隻手鏟起積雪拋向後方,身體已經奔向他此時麵對的後方隊伍,口中大喊:“攔住他!殺了他殺了他”

    那奔跑追殺的身影也是迅速,幾乎是跟著翻滾的戰馬屍體劃出了一個小圈,地上的積雪被他的步伐踩得飛濺,後方的還未落下,前方又已爆開,猶如一朵朵綻開的蓮花。隊列的後方越是六七人的步兵陣,一列後又有一列,長槍如林,王敢大喊著奔向那邊,刺客猛追而來,麵對槍林王敢一個轉身朝裏頭退去,前方逼近的,是凶猛如火的眼睛。

    這刺殺突如其來,如海嘯山崩,他心中根本來不及衡量對方的武藝到底有多高,隻是一手圓盾,一手長刀做出了防禦,後方的士兵也已經反應過來,長槍如林般從他的身側刺過去,那狂奔而來的刺客,手中鐵棒飛舞,帶動了積雪呼嘯著擊向周圍,猶如一個巨大的龍卷,十餘杆長槍大半都不是鐵製,與那棒影一觸,嘩啦啦的朝周圍蕩開,數根白蠟杆的槍身飛舞在天空上。

    說時遲,那時快,身影靠近,鐵棒轟的壓了上來,撞上王敢的長刀與圓盾,同時將他推向後方的士兵。

    “吼”

    隨著那劇烈的撞擊,衝上來的漢子一聲暴喝,王敢的身體止不住的後踏,後方的十餘人在倉促之間又哪裏拿得住身形,有人踉蹌退開,有人翻滾倒地,王敢整個人飛退了好幾步,鐵棒收回隨後棒影呼嘯著橫掃而來,他圓盾一擋,手臂都震得發麻,舞動的棒影便從另一邊襲來,轟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隨後便見狂舞的攻擊將他吞沒了下去。

    這時候僅僅是隊伍的前列過了彎道,後方耳聽著呐喊忽起,還未反應過來,隻見道路前方的人牆陡然被推開,一道身影揮舞著鐵棒,在轉眼間推開了人群,將軍王敢也是在瘋狂呐喊中不斷飛退向一旁的山坡,有人試圖攔截,有人試圖從後方攻擊,隻見那鐵棒狂舞的混亂中有人突兀地倒向一旁,卻是腦袋被鐵棒帶了過去。短短片刻間,棒影揮舞,乒乒砰砰猶如打鐵,王敢被推過那混亂的人群,幾乎往山坡上飛退了八九丈,後方的人都已經被拋開。那棒影忽然間一停,劃過天空,朝著後方插下來,轟然聲響中,雪地裏一塊大石崩裂,鐵棒插在了那兒。刺客一步不停地逼近前方猶如醉酒般的王敢,一手奪刀,一手嘩的拉開他的頭盔,揪住人頭,將刀鋒壓了上去。

    粘稠的鮮血中,人頭被一刀切了下來,王敢的屍身猶如沒了骨頭,隨著盔甲倒地,粘稠的血液正從中間滲出來。

    “漢兒不該為奴!爾等該死!”

    飽含怒意的聲音在內力的迫發下發出,穿過雪嶺猶如雷鳴。那刺客提著人頭回過身來,鐵棒立在一旁的石頭裏,一時間前後數百匪軍竟無一人敢上前。隻聽他說道:“還不跪下”

    跪自然是不會有人跪的,隻是隨著這一聲暴喝,附近的林間陡然有軍號聲響起來,隨後是大軍穿過樹林殺來的聲音。王敢麾下的前後數百人不過烏合之眾,眼見那刺客當著數百人的麵生生殺死了首領,此時嘩然逃散。

    這刺客拔起鐵棒,追將下去,一棒一個將附近的匪人打倒在雪地中,又見遠處有人搶了金銀、擄了女子欲逃的,發力追將過去。此時樹林中有人人群殺出,一部分匪人跪地投降,又有一部分扔了重物,沒命地往遠處奔逃而去。

    待到兩三百匪人扔了兵器趴跪在雪地中,樹林中的人也已經出來的差不多了,卻見這些人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三十餘名,有人偷偷地還想逃走,被那首先衝出來的持棒漢子追上去打得腦漿迸裂,一時間,三十餘人綁起近三百俘虜,又救下了一群被擄來的女子,山間道路上,皆是哀求與哭號之聲。

    那持棒的漢子遠遠看著這些被擄來的女人,目光悲切,卻並不靠近,眼見俘虜大都被綁成一串,他將目光望向匪人逃離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後方有一名麵帶疤痕的戎裝女子過來,向他詢問下一步的安排,持棒漢子道:“你們將女人送回村子裏,帶上還活著的人,把這幫畜生押去沃州城……我去追這些跑掉的。”

    他頓了頓:“女真有使者南下,我要去找出來。”

    這漢子,自然便是折回沃州的九紋龍史進。他自與林衝重逢,後來又確認林衝因送信而死的事情,心灰意冷,唯一牽掛之事,唯有林衝之子穆安平的下落。隻是對於此事,他唯一所知的,隻有譚路這一個名字。

    史進回到沃州後,數度調查,又拜托了官府的配合,仍舊不曾查出譚路的下落來。此時周圍的局勢漸漸緊張,史進心中焦慮不已,又召集了赤峰山解體後仍舊願意跟隨他的一些夥計,第一要務雖然仍舊是尋找孩子,但眼看著局勢亂起來,他對於這般禍事,終究難以做到置之不理。

    隻是有了赤峰山的前車之鑒,史進願為的,也隻是暗地裏進行小股的刺殺行動。眼下伏殺了王敢,史進未做多的歇息,朝著前方樹林追了過去。他的武藝已臻化境,這一下銜尾追在一名王敢副手的身後,到得第三天,終於發現一名女真派來的使者端倪。

    這乃是一名遼東漢人,隸屬於完顏希尹麾下,史進出手拿下這人,拷問半晚,得到的消息不多。他縱橫天下,一生磊落,此時雖然是麵對敵人,但對於這類毒打拷問,無止境的折磨終究有些反感,到得後半夜,那奸細自殺死去。史進歎了口氣,將這人屍身挖坑埋了。

    第二天回到沃州,有義士殺死王敢,救下村人,且俘虜山匪之事已經在城中傳開。史進不欲出名,默默地回到落腳的客棧,身邊的同伴傳來一個意外的消息,有人自稱知道穆易之子的下落,希望與他見上一麵。

    這人他也認識: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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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一章 凜冬(三)
     



    雪已經停了幾天了,沃州城內的空氣裏透著寒意,街道、房舍黑、白、灰的三色相間,道路兩邊的屋簷下,籠著袖套的人蹲在那兒,看路上行人來來去去,白色的霧氣從人們的鼻間出來,沒有多少人高聲說話,道路上偶爾交錯的目光,也大都惴惴而惶然。

    有的人家已經收起車馬,準備離開,道路前方的一棵樹下,有孩子嗚嗚地哭,對麵的房門裏,與他揮別的孩子也早已淚流滿麵。不知未來會怎樣的小情侶在窄巷裏想見,商戶大多關上了門,綠林的武者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到何處幫忙。

    這是亂離的景象,史進第一次見到還在十餘年前,如今心中有著更多的感觸。這感觸讓人對這天地失望,又總讓人有些放不下的東西。一路來到大光明教分壇的廟宇,喧囂之聲才響起來,裏頭是護教僧兵練武時的呼喊,外頭是和尚的講法與擁擠了半條街的信眾,大夥兒都在尋求菩薩的保佑。

    穿著一身棉襖的史進看來像是個鄉下的農夫,隻是背後長長的包袱還顯出些綠林人的端倪來,他朝後門方向去,半途中便有衣著講究、樣貌端方的漢子迎了上來,拱手俯身做足了禮數:“龍王駕到,請。”

    史進隻是沉默地往裏頭去。

    廟宇前方練武的僧兵呼呼哈哈,聲勢雄偉,但那不過是打出來給無知小民看的臉子,此時在後方聚集的,才是隨著林宗吾而來的高手,屋簷下、院落裏,無論僧俗青壯,大都目光銳利,有的人將目光瞟過來,有的人在院落裏搭手過招。

    江湖看來閑散,實際上也大有規矩和排場,林宗吾如今乃是天下第一高手,聚集麾下的,也多是一方豪雄了,普通人要進這院子,一番過手、衡量不能少,麵對不同的人,態度和對待也有不同。

    相對於文人還講個虛懷若穀,武者則直來直往得多,練的是手藝,求的是臉麵,自己手藝好,得的臉麵少了不行,也總得自己掙回來。不過,史進早已不在這個範疇裏了,有人認出這形如老農的漢子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片,也有些人低聲詢問,然後靜靜地退開,遠遠地看著。這中間,年輕人還有眼神桀驁的,中年人則絕不敢造次。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其實也不是膽子小了,而是看得多了,很多事情就看得懂了,不會再有不切實際的妄想。

    這樣的院落過了兩個,再往裏去,是個開了梅花的園子,池水尚未結冰,水上有亭子,林宗吾從那邊迎了上來:“龍王,方才有些事情,有失遠迎,怠慢了。”

    “林教主。”史進隻是微微拱手。

    史進並不喜歡林宗吾,此人權欲旺盛,許多事情稱得上不擇手段,大光明教隻求擴張,蠱惑人心,良莠不齊的徒子徒孫也做出過許多喪盡天良的壞事來。但若僅以綠林的看法,此人又僅僅算是個有野心的梟雄罷了,他麵上豪邁仁善,在個人層麵做事也還算有些分寸。當年梁山宋江宋大哥又何嚐不是如此。

    當初的史進隻求義氣,梁山也入過,後來見識愈深,尤其是仔細思考過周宗師生平後,方知梁山也是一條歧路。但十餘年來在這黑白難分的世道上混,他也不至於因為這樣的反感而與林宗吾翻臉。至於去年在澤州的一場比試,他雖然被對方打得吐血到底,但公平決鬥,那確實是技不如人,他光明磊落,倒是未曾放在心上過。

    打過招呼,林宗吾引著史進去往前方已然烹好茶水的亭台,口中說著些“龍王好生難請“的話,到得桌邊,卻是回過身來,又正式地拱了拱手。

    “王敢之事,林某聽說了,龍王以三十人破六百之眾,又救下滿村老弱。龍王是真英雄,受林某一拜。”

    他以天下第一的身份,態度做得如此之滿,若是其它綠林人,怕是立刻便要為之折服。史進卻隻是看著,拱手還禮:“聽說林教主有那穆安平的消息,史某為此而來,還望林教主不吝賜告。”

    “……先坐吧。”林宗吾看了他片刻,笑著攤了攤手,兩人在亭間坐下,林宗吾道:“八臂龍王悲天憫人,當年統領赤峰山與女真人作對,便是人人提起都要豎起拇指的大英雄,你我上次相會是在澤州澤州,當時我觀龍王眉宇之間心氣鬱結,原本以為是為了赤峰山之亂,然而今日再見,方知龍王為的是天下蒼生受苦。”

    史進聽他嘮叨,心道我為你母親,口中隨意回答:“何以見得?”

    “若真是為赤峰山,龍王領人殺回去就是,何至於一年之久,反在沃州徘徊奔走。聽說龍王原本是在找那穆安平,後來又忍不住為女真之事來來去去,而今龍王麵有死氣,是厭惡世情的求死之象。想必和尚唧唧歪歪,龍王心中在想,放的什麼狗屁吧……”

    林宗吾笑得和氣,推過來一杯茶,史進端著想了片刻:“我為那穆安平而來,林教主若有這孩子的訊息,還望賜告。”

    林宗吾點了點頭:“為這孩子,我也有些疑惑,想要向龍王請教。七月初的時候,因為一些事情,我來到沃州,當時維山堂的田師傅設宴招待我。七月初三的那天晚上,出了一些事情……”

    天氣寒冷,涼亭之中熱茶升起的水霧嫋嫋,林宗吾神色肅穆地說起那天晚上的那場大戰,莫名其妙的開始,到後來莫名其妙地結束。

    “……江湖上行走,有時候被些事情稀裏糊塗地牽扯上,砸上了場子。說起來,是個笑話……我後來著手下暗中探查,過了些時日,才知道這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名叫穆易的捕快被人殺了妻子、擄走孩子。他是歇斯底裏,和尚是退無可退,田維山該死,那譚路最該殺。“

    林宗吾頓了頓:“得知這穆易與龍王有舊還在前些天了,這期間,和尚聽說,有一位大高手為了女真南下的訊息一路送信,後來戰死在樂平大營之中。說是闖營,實際上此人宗師身手,求死居多。後來也確認了這人便是那位穆捕快,大約是為著妻兒之事,不想活了……”

    他說到這裏,伸手倒上一杯茶,看著那茶水上的霧氣:“龍王,不知這位穆易,到底是什麼來頭。”

    “……人都已經死了。”史進道,“林教主縱是知道,又有何用?”

    林宗吾麵上複雜地笑了笑:“龍王怕是有些誤會了,這場比鬥說起來糊裏糊塗,但本座往外頭說了武藝天下第一的名頭,比武放對的事情,未必還要事後去找場子。隻是……龍王以為,林某此生,所求何為?”

    史進靜靜地喝了杯茶:“林教主的武藝,史某是佩服的。”

    “是啊。”林宗吾麵上微微苦笑,他頓了頓,“林某今年,五十有八了,在旁人麵前,林某好講些大話,於龍王麵前也這樣講,卻未免要被龍王小看。和尚一生,六根不淨、欲念叢生,但所求最深的,是這武藝天下第一的名聲。“

    身形龐大的和尚喝下一口茶:“和尚年輕之時,自以為武藝高強,然而方臘、方七佛、劉大彪等人天縱之才,北有周侗,坐鎮禦拳館,打遍天下無敵手。聖教為方臘所篡,我不得已與師姐師弟躲避起來,待到武藝大成,劉大彪已死,方臘、方七佛逐鹿天下,敗於杭州。待到我重整旗鼓,一直想要找那武藝天下第一的周宗師來一場比試,以為自己證名,可惜啊……當時,周侗快八十了,他不欲與我這等小輩廝鬥,我也覺得,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呢?打敗了他也是勝之不武。不久之後,他去刺粘罕而死。”

    “……從此之後,這天下第一,我便再也搶不過他了。”林宗吾在涼亭間悵然歎了口氣,過得片刻,將目光望向史進:“我後來聽說,周宗師刺粘罕,龍王跟隨其左右,還曾得過周宗師的指點,不知以龍王的眼光看來,周宗師武藝如何?”

    史進看著他:“你不是周宗師的對手。”

    林宗吾拍了拍手,點點頭:“想來也是如此,到得如今,回首前人風采,心向往之。可惜啊,生時未能一見,這是林某生平最大的憾事之一。”

    他悵然而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望向不遠處的屋簷與天空。

    “若在之前,林某是不願意承認這件事的。”他道,“然而七月間,那穆易的槍法,卻令得林某驚歎。穆易的槍法中,有周宗師的槍法痕跡,故而從那之後,林某便一直在打聽此人之事。史兄弟,逝者已矣,但吾輩心中尚可緬懷,此人武藝如此之高,絕非碌碌無名之輩,還請龍王告知此人身份,也算了了林某心中的一段疑惑。”

    史進看了他好一陣,隨後方才說道:“此人乃是我在梁山上的兄長,周宗師在禦拳館的弟子之一,曾經任過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豹子頭’林衝,我這兄長本是大好人家,後來被奸人高俅所害,家破人亡,逼上梁山……”

    外間的寒風嗚咽著從院子上頭吹過去,史進從頭說起這林大哥的生平,到逼上梁山,再到梁山破滅,他與周侗重逢又被逐出師門,到後來那些年的隱居,再組成了家庭,家庭複又破滅……他這些天來為著許許多多的事情焦慮,夜晚難以入眠,此時眼眶中的血絲堆積,待到說起林衝的事情,那眼中的通紅也不知是血還是微微泛出的淚。

    “天地不仁。”林宗吾聽著這些事情,微微點頭,隨後也發出一聲歎息。如此一來,才知道那林衝槍法中的瘋狂與決死之意從何而來。待到史進將一切說完,院子裏安靜了好久,史進才又道:

    “如今林大哥已死,他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便是安平了,林宗師召我前來,說是有孩子的消息,若不是消遣史某,史某便謝過了。”

    林宗吾看著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著重要的決定,片刻後道:“史兄弟在尋穆安平的下落,林某同樣在尋此事的來龍去脈,隻是事情發生已久,譚路……不曾找到。不過,那位犯下事情的齊家公子,最近被抓了回來,林某著人扣下了他,如今被關在沃州城的私牢之中。”

    他拿出一塊令牌,往史進那邊推了過去:“黃木巷當口第一家,榮氏武館,史兄弟待會可以去要人。不過……林某問過了,恐怕他也不知道那譚路的下落。”

    “足夠了,謝謝林教主……”史進的聲音極低,他接過那牌子,雖然仍舊如原來一般坐著,但雙目之中的殺氣與凶戾已然堆積起來。林宗吾向他推過來一杯茶:“龍王可還願意聽林某說幾句話?”

    “教主盡管說。”

    “史兄弟放不下這世上人。”林宗吾笑了笑,“即便如今滿心都是那穆安平的下落,對這女真南來的危局,終究是放不下的。和尚……不是什麼好人,心中有許多欲望,權欲名欲,但總的來說,龍王,我大光明教的行事,大節無愧。十年前林某便曾起兵抗金,這些年來,大光明教也一直以抗金為己任。而今女真要來了,沃州難守,和尚是要跟女真人打一仗的,史兄弟應該也知道,一旦兵凶戰危,這沃州城牆,史兄弟一定也會上去。史兄弟擅長用兵,殺王敢六百人,隻用了三十餘弟兄……林某找史兄弟過來,為的是此事。”

    他道:“十餘年前,得知周宗師行刺粘罕而死,我心中知曉,自己再也不能與他印證這天下第一的名聲了。我當時建大光明教,手下信眾數十萬,再去行刺粘罕,取義成仁,難免為天下笑。於是我率領信眾北上,可惜麾下綠林高手眾多,懂兵法之人太少。史兄弟,天地不仁世人皆苦,可想要改變成一切,一個兩個人的武藝,什麼作用都沒有。“

    “……我知道赤峰山之亂,令得史兄弟心中多有疑惑,然而為著後輩的天下太平,大事小事都隻能熬過去……林某在想,史兄弟若有餘暇,能否來我大光明教,幫忙管教一下下頭這些小的,若然抗金,你我可並肩作戰,若之後史兄弟有別的去處,不管是想要孤身闖蕩天下,還是想要取回赤峰山,林某保證,到時候都絕不強留,你我之間,永遠是兄弟之誼。”

    他這些話說完了,為史進倒了茶水。史進沉默許久,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拱手道:“容我想想。”

    “當然要考慮。”林宗吾站起來,攤開雙手笑道。史進又再度道了感謝,林宗吾道:“我大光明教雖然龍蛇混雜,但畢竟人多,有關譚路的消息,我還在著人打聽,日後有了結果,一定第一時間告知史兄弟。”

    他如此說著,將史進送出了院子,再回來之後,卻是低聲地歎了口氣。王難陀已經在這裏等著了:“想不到那人竟是周侗的弟子,經曆這般惡事,難怪見人就拚命。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輸得倒也不冤。”

    七月裏的那場大戰,王難陀廢了一隻手,幾乎被林衝當場殺死。隻是他平素行事不分善惡,如今被卷入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裏,即便武功大退,態度上倒也還算光棍。

    “可惜,這位龍王對我教中行事,終究心有芥蒂,不願意被我招攬。”

    “那穆安平被師兄救下的事情,師兄為何不坦率告訴他。想來我等救下那林衝唯一的骨血,史進必然感激涕零,到時候再提入教的事,想來他也不好推脫。”

    林宗吾卻搖了搖頭:“史進此人與旁人不同,大節大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即便我將孩子交給他,他也隻是私下裏還我人情,不會入教的我要的是他帶兵的本領,要他心悅誠服,私下裏他給我一條命又有何用?”

    這胖大和尚頓了頓:“大節大義,是在大節大義的地方打出來的,北地一開戰,史進走不了,有了戰陣上的交情,再提起這些事,就要好說得多。先把事情做出來,到時候再讓他見到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收了他的心……若有他在,如今赤峰山的幾萬人,也是一股精兵哪。那個時候,他會想拿回來的。”

    王難陀點著頭,隨後又道:“隻是到那個時候,兩人相見,小孩子一說,史進豈不知道你騙了他?”

    “我已決定,收穆安平為徒,龍王會想得清楚。”林宗吾背負雙手,淡淡一笑,“周侗啊周侗,我與他終究緣慳一麵,他的傳人中,福祿得了真傳,大概是在為周侗守墳,我猜是很難找得到了。嶽鵬舉嶽將軍……軍務纏身,而且也不可能再與我印證武道,我收下這弟子,予他真傳,將來他名動天下之時,我與周侗的緣分,也算是走成了,一個圈。”

    說到這裏,他點點頭:“……有所交代了。”

    如此安靜了片刻,林宗吾走向涼亭中的茶桌,回頭問道:“對了,嚴楚湘如何了?”

    “何雲剛從蓋州那頭回來,不太好。”王難陀遲疑了片刻,“嚴楚湘與蓋州分壇,恐怕是倒向那個女人了。”

    這話語方落,林宗吾麵上凶戾大現,隻聽砰的一聲,旁邊涼亭的柱子上石粉飛濺,卻是他順手在那石柱上打了一拳,石柱上便是一塊碗口大的缺口。

    去年晉王地盤內訌,林宗吾趁機跑去與樓舒婉交易,談妥了大光明教的傳教之權,與此同時,也將樓舒婉塑造成降世玄女,與之分享晉王地盤內的勢力,誰知一年多的時間過去,那看著瘋瘋癲癲的女人一麵合縱連橫,一麵改良教眾蠱惑人心的手法,到得如今,反將大光明教勢力拉攏大半,甚至於晉王地盤之外的大光明教教眾,不少都知道有降世玄女領導有方,跟著不愁飯吃。林宗吾自此才知世情險惡,大格局上的權力鬥爭,比之江湖上的磕磕碰碰,要凶險得太多。

    不過大光明教的基本盤終究不小,林宗吾一生顛顛簸簸,也不至於為了這些事情而倒下。眼見著晉王開始抗金,田實禦駕親征,林宗吾也看得明白,在這亂世之中要有一席之地,光靠軟弱無能的煽動,終究是不夠的。他來到沃州,又幾次傳訊拜會史進,為的也是招兵買馬,打出一番實實在在的戰績與名聲來。

    此時聽得蓋州分壇嚴楚湘倒向樓舒婉的消息,林宗吾怒意熾盛,過得好一陣方才平複心情。此時還不到中午,院裏院外白雪皚皚,天空澄淨如洗,卻聽得有人從外頭狂奔著進來,到了林宗吾麵前,話語都已經結巴了。

    “報、報報報報報……報,女真大軍……女真大軍……來了……“

    “說什麼?“”女真人……術術術、術列速率領大軍,出現在沃州城北三十裏,數量……數量未知據說不下……“那傳訊人帶著哭腔補充了一句,”不下五萬……“

    林宗吾站在那裏,整個人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前頭的僧兵們還在昂揚地演武,城市的街道上,史進正快速地穿過人群去往榮氏武館的方向,不久便聽得示警的鍾聲與鑼聲如潮傳來。

    戰爭爆發,中原西路的這場大戰,王巨雲與田實發動了百萬大軍,陸續北來,在此時已經爆發的四場衝突中,連戰連敗的兩股勢力試圖以龐大而混亂的局麵將女真人困在太原廢墟附近的荒原上,一方麵隔絕糧道,一方麵不斷襲擾。然而以宗翰、希尹的手段又豈會跟隨著敵人的計劃拆招。

    十月二十三,術列速的前鋒軍隊出現在沃州城外三十裏處,最初的回報不下五萬人,實際上數量是三萬二千餘,二十三這天的上午,軍隊抵達沃州,完成了城下的列陣。宗翰的這一刀,也朝著田實的後方斬過來了。此時,田實親征的前鋒隊伍,除去這些時日裏往南潰散的,還有四十餘萬,分做了三個大軍團,最近的距離沃州尚有百裏之遙。

    與十餘年前一樣,史進登上城牆,參與到了守城的隊伍裏。在那血腥的一刻到來之前,史進回望這白皚皚的一片城池,無論何時,自己終究放不下這片苦難的天地,這情緒猶如祝福,也猶如詛咒。他雙手握住那八角混銅棍,眼中看到的,仍是周侗的身影。

    沒錯,從始至終,他都在望著那位老人的背影前行,隻因那背影是如此的昂揚,隻要看過一次,便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北方沃州城的大戰開始之際,黃河以南的徐州附近,有奇特的煙火訊號,升起在天空中。

    與此同時,在東麵的方向上,一支人數過百萬的“餓鬼“隊伍,不知是被怎樣的訊息所牽引,朝徐州城方向逐漸聚集了過來,這支隊伍的領隊人,便是“餓鬼”的始作俑者,王獅童……

    再南麵,臨安城中,也開始下起了雪,天氣已經變得寒冷起來。秦府的書房之中,當今樞密使秦檜,揮手砸掉了最喜歡的筆洗。有關西南的事情,又開始沒完沒了地找補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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