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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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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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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22 08:38:32
第七七五章 眾生皆苦 人間如夢(中)




    夏日的山崗,陽光開始變得熱烈。前一秒還顯得安靜的天空下,陡然間已經沸騰狂亂起來,亂石散布的樹林裏,撲出來的人群手持刀兵,麵目猙獰,嘶吼之中猶如洪荒凶獸,歇斯底裏,令人望之生畏。

    “幹他”

    “有埋伏”

    “殺了他殺了他”

    “羅紮”

    嘶吼之中的無數喊聲交織在一起。七八十人說來不多,在一兩人麵前陡然冒出,卻如同人山人海。林衝的身形如箭,自側麵斜掠上去,轉眼間便有四五人朝他殺來,首先迎來的便是飛刀飛蝗等暗器,這些人暗器才灑出,卻見那攪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著一個人的胸口不斷前進。

    旁邊的人止步不及,隻來得及倉促揮刀,林衝的身形疾掠而過,順手抓住一個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後退,身體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揮刀,手腕卻被林衝按在了胸口,林衝奪去鋼刀,便順勢揮斬。

    最先被林衝撞上的那人身體飛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樹上,口吐鮮血,胸骨已經凹陷下去。這邊林衝突入人群,身邊就像是帶著一股渦流,三四名匪人被林衝帶飛、絆倒,他在奔行當中,順手斬了幾刀,四處的敵人還在蔓延過去,連忙止住腳步,要追截這忽如其來的攪局者。

    小樹林稀疏,林衝的身影徑直而行,順手揮了三刀,便有三名與他照麵的匪人身上飆著鮮血滾出去。後方已經有七八個人在包抄追趕,一時間卻根本攆不上他的速度。附近也有一名紮著亂發手持雙刀,紋麵怪叫的高手衝過來,先是想要截他側身,奔跑到近處時已經變成了後背,這人怪叫著朝林衝背後斬了幾刀,林衝隻是前行,那刀鋒眼看著被他拋在了身後,先是一步,隨後便拉開了兩三步的距離。那雙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後拚命追,神色愈見其瘋狂。

    這使雙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銅牛寨上的“瘋刀手”羅紮,銅牛嶺上九名頭目,瘋刀手排行第七,綠林間也算有些名氣。但此時的林衝並不在乎身前身後的是誰,隻是一路前衝,一名持槍嘍囉在前方將長槍刺來,林衝迎著槍鋒而上,手中鋼刀沿著槍杆斬了過去,鮮血爆開,刀鋒斬開了那人的雙手,林衝刀鋒未停,順勢揮了一個大圓,扔向了身後。長槍則朝地上落去。

    羅紮原本看見這攪局的惡賊終於被擋住一瞬,舉起雙刀奔行更快,卻見那鋼刀朝後方呼嘯飛來,他“啊”的偏頭,刀鋒貼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正中後方一名嘍囉的胸口,羅紮還未來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長槍猛然如活了一般,從地上躍了起來。

    長槍的槍法中有鳳點頭的絕技,此時這掉落在地上的槍鋒卻猶如鳳凰的忽然抬頭,它在羅紮的眼前停了一瞬間,便被林衝拖回了前方。

    羅紮揮舞雙刀,身體還朝著前方跑了好幾步,步伐才變得歪歪扭扭起來,膝蓋軟倒在地,爬起來,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衝拖起長槍的瞬間,羅紮身形不及止步,喉嚨朝著那槍鋒撞了上去,槍鋒懸空,挑斷了他的喉管。中原板蕩,這位銅牛寨的七當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時隻是追逐著那個背影,自己在槍鋒上撞死了。後方的嘍囉揮舞刀槍,嘶喊著衝過了他的位置,有的驚怖地看了一眼,前方那人腳步未停,手持長槍東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衝來的匪人滾到在草叢裏,身體抽搐著,多了不斷噴血的傷口。

    這些年來,女真、偽齊占據中原,多數人過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藝的人落草為寇,聚義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間都是常事。亂世打破了綠林間最後一絲的溫情,山匪們平素打著抗金的旗幟,做的買賣多還停留在漢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縱然突如其來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眾人還是狂吼著洶湧而來。

    另一側,他們截殺的送信人身形極快,轉眼間,也在稀疏的流矢間斜插入邊鋒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銅棍觸物即折,拖著追逐的人群,以高速往樹林中殺來。五六人倒下的同時,也有更多的人衝了過去。

    高手以少打多,兩人選擇的方式卻是類似,同樣都是以高速殺入樹林,籍著身法迅速遊走,絕不令敵人彙聚。隻是這次截殺,史進乃是主要目標,彙聚的銅牛寨頭目眾多,林衝那邊變起突然,真正過去攔截的,便隻有七頭目羅紮一人。

    這銅牛寨首領唐坎,十餘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綠林大梟,這些年來,外界的日子越發艱難,他憑著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銅牛寨的日子越來越好。這一次得了許多錢物,截殺南下的八臂龍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這種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內訌,八臂龍王敗於林宗吾後,被人認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武道宗師,唐坎便動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從此揚名立萬。

    武道宗師再厲害,也敵不過蟻多咬死象,這些年來銅牛寨憑著血腥陰狠收羅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為手段太過毒辣,附近官府打壓得重。寨子若再要發展,就要博個大名聲了。殺落單的八臂龍王,正是這名聲的最好來處,至於名聲好壞,壞名聲也能讓人活得好,沒名聲才要活活餓死。

    他得了報信,這一次寨中好手盡出,皆是收了安家費,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時史進避過箭雨,衝入樹林,他的棍法天下聞名,無人能與之硬碰,但唐坎指揮著手下圍殺而上,片刻間,也將對方的速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龍王這一路上遭遇的截殺絕不止一起兩起,身上本就帶傷,隻消能將他的速度慢下來,眾人一擁而上,他也不見得真有四頭八臂。

    這史進已是天下最強的幾人之一,另一方就算來了所謂的“義士”救援,一個兩個的,銅牛寨也不是沒有殺過。誰知才過得不久,側後方的殺戮延伸,轉眼間從南端繞行到了樹林北端,那邊的寨眾竟沒有將來人攔下,這邊史進在樹林人群中左衝右突,亡命徒們歇斯底裏地呐喊衝上,另一端卻已經有人在喊:“點子厲害……”

    “攔住他攔住他”

    “娘的,老子撥你的皮撥你的皮殺你全家啊”

    這吼聲之中卻盡是慌亂。唐坎正帶人衝向史進,此時又是大喊:“羅紮”才有人回:“七當家死了,點子紮手。”此時樹林之中喊殺如潮水,持刀亂衝者有著,彎弓搭箭者有人,受傷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氣息彌漫。隻聽史進一聲大喝:“好槍法,是哪路的英雄!”樹林本是一個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看見了下方持槍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說了一句:“往南!”內力迫發間,平穩的聲音卻如海潮般洶湧蔓延,唐坎聽得頭皮一麻,這忽然殺來的,竟是一名與史進想必毫不遜色的大高手。一時間卻是猛的一咬牙,帶人撲上去:“走不了”

    八十餘人圍殺兩人,其中一人還受了傷,宗師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遠,隻見樹林那頭一道身影持槍穿行而過,他的後方,十餘人發力追趕,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銅牛寨的小頭目衝將過去,那人一邊奔行,一麵順手刺出一槍,小頭目的身體被甩落在路上,看起來順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動將胸膛迎上了槍尖一般。

    那身影遠遠地看了唐坎一眼,朝著樹林上方繞過去,這邊銅牛寨的精銳不少,都是奔跑著要截殺去史進的。唐坎看著那持槍的男子影影約約的從上方繞了一個半圓,衝將下來,將唐坎盯在了視野之中。

    “攔住他!殺了他”唐坎晃動手中一雙重錘,暴喝出聲,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著下坡的衝力,化為一道筆直的灰線,延伸而來。

    唐坎的身邊,也盡是銅牛寨的好手,這時候有四五人已經在前方排成一排,眾人看著那飛奔而來的身影,隱約間,神為之奪。呼嘯聲蔓延而來,那身影沒有拿槍,奔行的腳步猶如鐵牛犁地。太快了。

    幾人幾乎是同時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視野所見的更快,陡然間插入人群,在接觸的一瞬間,從刀槍的縫隙之中,硬生生地撞開一條道路。這樣的人牆被一個人野蠻地撞開,類似的狀況唐坎之前沒有見過,他隻看到那巨大的威脅如洪水猛獸般陡然呼嘯而來,他手持雙錘狠狠砸下去,林衝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經擠了上來,右手自唐坎雙手之間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個下顎連同口中的牙齒在第一時間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速的撞擊沒有停止,唐坎整個人都飛了起來,化為一道延伸數丈的斜線,再被林衝按了下去,頭腦勺先著地,然後是身體的扭曲翻滾,轟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衝的衣服在這一下撞擊中破的粉碎,一麵隨著慣性前行,頭上一麵升騰起熱氣來。

    幾名銅牛寨的嘍囉就在他前方不遠處,他手臂甩了幾下,腳步絲毫不停,那嘍囉猶豫了一瞬間,有人不斷後退,有人掉頭就跑。

    上方的林間傳來聲音:“是林大哥……”言語之間,有些猶豫,史進那頭,仍有些人在與他廝殺,但混亂已經蔓延開來。

    銅牛寨的一些頭目仍舊想要拿錢,領著人試圖圍殺史進,又或是與林衝交手,然而唐坎死後,這混亂的場景已然困不住兩人,史進隨手殺了幾人,與林衝一道奔行出樹林。此時周圍亦有奔行、逃亡的銅牛寨成員,兩人往南方行得不遠,山坳中便能見到那些匪人騎來的馬,一些人過來騎了馬逃跑,林衝與史進也各自騎了一匹,沿著山路往南去。史進此時確定眼前是他尋了十餘年未見的兄弟林衝,喜不自勝,他身上受傷甚重,此時一路奔行,也渾如未覺。

    兩人往日裏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餘年前的回憶了,此時見麵,人從意氣激昂的年輕人變作了中年,許多的話一時間便說不出來。行至一處山間的溪流邊,史進勒住馬頭,也示意林衝停下來,他豪邁一笑,下了馬,道:“林大哥,我們在這裏歇歇,我身上有傷,也要處理一下……這一路不太平,不好亂來。”

    林衝點點頭。

    此時時間已到中午,兩人在溪邊暫時駐足。史進包紮傷口,說起梁山覆滅後,他尋找林衝的事情:“那已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尋你未見音訊,此後輾轉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聽你的消息,還以為你凶多吉少,此時見你無恙……真是好事。”

    兩人相識之初,史進還年輕,林衝也未入中年,史進任俠豪爽,卻尊重能識文斷字、心性溫和之人,對林衝向來以兄長相稱。當初的九紋龍此時成長成八臂龍王,話語之中也帶著這些年來磨礪後的渾然厚重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這些年來在尋找林衝之事上,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林衝這幾天來,心緒在悲憤之中浮沉,於這時間之事,早已沒了多的牽掛,此時卻忽然遇上曾經的弟兄,心緒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間之感。史進一麵包紮,一麵開口說著這些年來的經曆、見聞,他這些年打磨曆練,也能看出這位兄長的狀態有些不對,十餘年的相隔,中原連皇帝都換了幾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罷,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著這世間的煎熬。當年的豹子頭背負血海深仇,情緒卻還內斂,此時那疏離絕望的氣息已經發諸於外,先前在那林間,林衝奔走疾行,槍法已至於化境,出槍之時卻格外沉靜冷漠,這是當年周宗師殺金人時都沒有的感覺。

    雖然在史進而言,更願意相信曾經的這位大哥,但他這半生之中,梁山毀於內訌、赤峰山亦內訌。他獨行世間也就罷了,這次南下的任務卻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說了一陣,史進包紮好傷勢,那一邊林衝去周圍抓了兩隻兔子,在溪邊生起火來,史進問道:“林大哥,你這些年卻是去了哪裏啊?”

    林衝沉默半晌,一麵將兔子在火上烤,一麵伸手在腦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實,史兄弟,我是見過你一次的。”

    “嗯?”

    “幾年前,在一個叫九木嶺的地方,我跟……在那裏開了家客棧,你從那經過,還跟一撥江湖人起了點小口角。當時你已經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龍王了,抗金之事人盡皆知……我沒有出來見你。”

    “哦……”

    史進點了點頭,卻是在想九木嶺在什麼地方,他這些年來忙碌異常,些許小事便不記得了。

    “你的許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衝低著頭,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來,這些年聽說這位兄弟的事跡,他又何嚐不是心中動容、與有榮焉,這時候緩緩道,“至於我……梁山覆滅之後,我在安平附近……與師父見了一麵,他說我懦弱,不再認我這個弟子了,後來……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領賞,我當時不願再殺人,被追得掉進了河裏,再後來……被個小村子裏的寡婦救了起來……”

    火焰嗶啵聲響,林衝的話語低沉又緩慢,麵對著史進,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靜下來,但回憶起眾多事情,心中仍舊顯得艱難,史進也不催促,等林衝在回憶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幫畜生,我都殺了。後來呢……”

    “我萬念俱灰,不願再涉足江湖廝殺了,便在那住了下來。”林衝低頭笑了笑,然後艱難地偏了偏頭,“那個寡婦……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潑辣,我們後來住到了一起……我記得那個村子叫做……”

    林衝一麵回憶,一麵說話,兔子很快便烤好了,兩人撕了吃下去。林衝說起曾經隱居的村莊的狀況,說起這樣那樣的瑣事,外界的變化,他的記憶混亂,猶如鏡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進便偶爾接上一兩句,那時候自己都在幹些什麼,兩人的記憶合起來,偶爾林衝還能笑笑。說起孩子,說起沃州生活時,樹林中蟬鳴正熾,林衝的語調慢了下來,偶爾便是長時間的沉默,如此斷斷續續地過了許久,穀中溪水潺潺,天上雲展雲舒,林衝靠在一旁的樹幹上,低聲道:“她終究還是死了……”

    “誰幹的?”

    林衝一笑:“一個叫齊傲的。”這話說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額頭。

    史進道:“小侄子也……”

    林衝沒有說話,史進一拳砰的砸在石頭上:“豈能容他久活!”

    “你先養傷。”林衝開口,隨後道,“他活不了的。”

    樹林中有鳥鳴聲響起來,周圍便更顯寂靜了,兩人斜斜相對地坐在那兒,史進雖顯憤怒,但隨後卻沒有說話,隻是將身體靠在了後方的樹幹上。他這些年人稱八臂龍王,過得卻哪裏有什麼平靜的日子,整個中原大地,又哪裏有什麼平靜安穩可言。與金人作戰,被圍困殺戮,忍饑挨餓,都是常事,眼看著漢人舉家被屠,又或是被擄去北地為奴,女子被**的慘劇,甚至於最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見得多了。什麼大俠英雄,也有悲哀喜樂,不知道多少次,史進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將心肝都挖出來的沉痛,無非是咬緊牙關,用戰場上的拚命去平衡而已。

    這樣的傷痛降臨到自己兄長身上了,細節便不足問,就在南方,千千萬萬的“餓鬼”也沒有哪一個遭遇的厄運會比這輕的。千萬人遭逢厄運,並不代表這邊的不值一提,隻是此時若要再問為什麼,已經毫無意義了,甚至於細節都毫無意義。

    他坐了許久,“哈”的吐了口氣:“其實,林大哥,我這幾年來,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傑,威風吧?山中有個女子,我很喜歡,約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親……前年一場小戰鬥,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時候都是這個樣子,你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天地就變了樣子,人死以後,心裏空蕩蕩的。”他握起拳頭,在胸口上輕輕錘了錘,林衝轉過眼睛來看他,史進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隨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衝麵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體晃晃悠悠幾下,林衝便也站起來。

    “其實有些時候,這世上,真是有緣法的。”史進說著話,走向一旁的行李,“我這次南下,帶了一樣東西,一路上都在想,為什麼要帶著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可能真的是有緣法的。周宗師,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這個,一定歡喜……”

    史進拿起長長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舊的長槍。長槍被史進拋過來,反射著日光,林衝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輕響。

    蒼龍伏……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湧上來。那是在許多年前,他在禦拳館中的少年時,作為周侗座下天賦最好的幾名弟子之一,他對師父的佩槍,亦有過許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雖嚴格,對兵器卻並不在意,有時候一眾弟子拿著蒼龍伏對打比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

    “我去你媽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師父一腳踢過來

    記憶與遺憾猶如槍鋒,橫跨數十載光陰,衝刺而來。林衝發出一聲難言的呻吟,手中長槍更像是熾烈的炭火,映著日光,令他無法直視。他將那長槍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後刷的一聲,長槍紮進身側的圓石。山穀之中,蒼龍伏入石三尺有餘,筆直地豎在了那裏,直指雲天。

    “……好!”

    史進便讚歎一聲,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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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22 23:48:20
第七七六章 眾生皆苦 人間如夢(下)



    天將夕暮,河邊的篝火本已滅了,又被生起來,陽光的餘暉裏帶著煙塵,嗶嗶啵啵的響。

    及至太陽落山時,林衝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隻獐子、一隻野兔,拿了回來剝皮炙烤。他這幾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覺,並無太多食欲,史進則並不一樣,連續的幾個月裏他連番拚殺,這一路南下,身上負傷不輕,雖然連年征戰鍛煉了他隱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複原,仍舊需要大量食物。這時候吃著東西,口中話語稍稍停了,林衝坐在稍上方的樹幹邊,沉默地想著史進所說的東西。

    蒼龍伏靜立一旁,古樸的槍身上變化著黯淡的光芒。

    “……十餘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師……”

    “……那是我見到老人家的第一麵,也是最後一麵……女真第一次南下,強攻而來,連戰連捷,忻州沒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後是屠殺,周宗師帶著一幫人……烏合之眾,在城中輾轉,要刺殺粘罕,行刺前兩晚,周宗師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師為何找我……他說,你是林衝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師當時的樣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師打聽你的下落,然而國難當前,此前與周宗師又不認得,便有些不好去問。心想一道去殺了粘罕,此後也有個說話的交情,若是失敗,問不問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師反跟我問起你,我說自儀元見你落水,遍尋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師說,那就是沒死。來日還能相見的。”

    “然後周宗師帶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兩天後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這十餘年來,中原每況愈下,我在赤峰山,總是想起周宗師當時刺殺粘罕時的決然……”

    “……若是讓他看到如今的狀況,不知他是怎樣的想法……”

    “……每每想起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們不能毫無作為便去見他……赤峰山這些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史進性情豪爽,就算說起這些事情,平靜的言語之中也毫無悲戚之感,他說到“那就是沒死,來日還能相見的”這句,並無半點遲疑,林衝便明白,這就是老人當初說話的神情。儀元縣的客棧裏老人勃然大怒將他踢出門去,卻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戰危之地,他竟然還關心著這不肖之徒的事情。

    時間已過去十年,縱然是老人對自己的最後一聲詢問,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時聽史進說起,林衝的心中情緒猶如遠隔千山,卻又複雜至極,他坐在那樹下,看著遠處彤紅的夕陽,麵上卻難以露出表情來。如此看了許久,史進才又緩緩說起話來,這麼多年來的輾轉,赤峰山的經營、分裂,他心中的憤怒和迷惘。

    “……澤州之事後,我自知不是將帥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繼續做周宗師的未完之事,刺殺粘罕。”林衝將目光微微偏過來,史進拿野兔骨片剔著牙齒,他北上之時心緒鬱結、絕望已極,此時心結解開,話語便隻見豪邁隨性之氣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連累太多人,當著大街,連續刺殺了粘罕兩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沒有成功。”

    史進自嘲地笑笑:“……失敗歸失敗,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時想,會不會也是因為周宗師的在天之靈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聰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殺受傷,認識了一些人,見到了一些事情……女真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說著大同城內城外的那些事,說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場暴亂和失敗,說起他改換目標,衝進完顏希尹府中、隨後又見到蒼龍伏的經過……

    “……世間真的是有緣法的……”天色已經暗下去了,史進看著那杆古樸的長槍,“一拿到這杆槍,我心中就有這樣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師真的在天有靈,他讓我北上殺敵,刺殺粘罕兩次不死,最終拿到這把槍,千裏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許便是周宗師讓我將這把槍交到你手上的……”

    林衝看著那槍,過得許久,搖了搖頭:“南方……還有個小師弟,他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如今的嶽飛嶽將軍……他才是師父真正的傳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兩百年,這一場大難,非人力所能及。”史進道,“這些年來,我見過性情魯莽的、勇烈的,見過想要偏安一方求個安穩的,各種各樣的人,林大哥,這些人都沒錯。古語上說,天地如爐,造化為工,陰陽作碳,萬物為銅,萬物都逃不過這場浩劫,可是男子漢大丈夫,縱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為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林大哥,你的妻子死了,我喜歡的人也死了,這天地容不得好人的活路!”

    “但你我男兒,既然僥幸還活著,沒什麼可在乎的了!終有一天要死的,就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完!”史進稍稍抬了抬語氣,斬釘截鐵,“林大哥,你我今日還能相見,是天地的造化!你我兄弟既能重逢,天下還有哪裏不能去的,過得幾日,你我去將那齊家惡賊統統殺光!這蒼龍伏,你要自己留著又或是南下交給你那小師弟,都是完成了周宗師的一件大事,而後……臨安也可以殺一殺,那高俅這些年來不知道在哪,林大哥,你我就算死在這天地的浩劫大亂裏,也總得帶了這些惡人一同上路。”

    史進重逢林衝後,此時終於將這些話說出來,心情慷慨激蕩,林衝也微微笑了笑:“是啊……”史進便揮了揮手,繼續說起話來,關於這次女真的南下,兩人再圖抗金、轟轟烈烈的展望。他心中豪情不滅,這時候那胸中的豪邁誌氣重又燃燒起來。林衝素知這兄弟任俠豪邁,十年顛簸,先前史進也已滿心滄桑,此時再度振奮,也不禁為他感到高興。史進說得一陣,林衝才道:“我這幾日,還有一人要殺。”

    史進便問是誰,林衝沉默片刻,說起徐金花死後,孩子穆安平被譚路帶走的事,他這一路追逐,首先也是想先救回活人,殺齊傲還在其後。史進微微愣了愣,陡然揮拳砸在地上,目光之中如有熊熊火焰:“我那侄子被人擄走,此時林大哥你之前怎的不說,此乃大事,豈容得你我在此耽擱,林大哥,你我這就動身。”

    林衝坐在那兒,卻沒有動,他目光之中仍舊蘊著痛楚,卻道:“孩子被抓走,便是人質,隻要我未死,譚路不敢傷他。史兄弟,你南下擔有重任,若是放任傷勢加劇,如何還能辦成?”

    他說完這些,看看史進,又露了一個平靜的笑容,道:“何況這譚路不過江湖上跳梁小醜,我要殺他,也用不著你我兄弟兩人出手,隻要找到,他必死無疑。”

    史進緩緩坐下,他心中卻明白過來,林衝這一個下午未走,是發現了自己身上傷勢不輕,他奔走生火,尋找食物,又留守在一旁,正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安心養傷。當年在梁山之上,林衝便是心性溫和卻縝密之人,凡有大小事務,宋江交予他的,多半便沒什麼疏漏。這麼多年過去了,縱然心中大悲大切,他還是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些事情,甚至連孩子被抓,起初都不願開口說出。

    “那……林大哥,你此時動身,速去救孩子。我身上雖有傷,自保並無問題,便在此地休息。過得幾日,你我兄弟再約定地方碰頭……”

    林衝搖了搖頭:“我這幾日,受傷也不輕,且來回奔走,數日未曾合眼了。今夜休息一陣,明日才好應付事情。”

    史進張了張嘴,終於沒有繼續說下去,林衝坐在那邊,緩緩開口,說了一陣家中孩子的狀況,齊傲、譚路等人的訊息,史進道:“來日救下孩子,林大哥,我必要當他的義父。”

    “他有八臂龍王這樣的義父,異日必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林衝笑笑,“不會像我了。”

    “哈哈,他有豹子頭林大哥做父親,有我做義父,將來武藝怕是要天下無敵!”

    史進這樣說著,過得一陣,道:“林大哥,我這次南下,背後的事情確實太重,否則此次必定先與你一道去救人。”

    林衝點了點頭,史進在那邊繼續說下去:“當日大同暴亂,那些起事的漢人早在完顏希尹的算中,滿城屠殺,我取了蒼龍伏回來,便見到一人身上負傷,正在等我。不瞞林大哥,此人乃黑旗部眾,在大同附近卻是趁亂做了一件大事,然後央我帶一份東西南下……”

    “林大哥也知道,偽齊建國數年,劉豫稱帝,當了兒皇帝,蓋因女真人少,一時間還沒有吞下中原的牙口。然而偽齊占據中原期間,女真人也做了許多的事情,暗地裏說服了許多中原漢人,誠心投靠女真……這一次黑旗抓走劉豫,逼他表態,許多仍未死心的誌士,可能會抓住機會,起兵反正,然而當中也總有回不了頭、或者幹脆不想回頭的漢奸隱匿其中……那黑旗奸細便趁亂偷出了這份名單,托我給晉王麾下的樓舒婉、於玉麟等人帶來……女真人飛鴿傳說,圍追堵截,為的也就是這份東西……”

    史進性格坦率,此時拿起身邊的包裹,將整件事情跟林衝說了起來,他拿出其中的一個小包來:“其實這一路南下,我也曾經想過,黑旗軍既然能在大同安插探子,以往便必然有來往的手段和渠道,他縱然受傷,為何要來找我,很可能……我是上了他的惡當了……”

    史進說起可能的上當,臉上反而笑起來:“但我後來又想,這麼重要的消息,或許也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譬如他讓我在明處引敵,真正的送信人或許走得更安全呢?又或者,這份名單如此重要,完顏希尹得知泄露,必然要找人放風混淆,或許我所帶的,便能與其他人帶的相互印證,否則完顏希尹做個十分八分的名單,又或者黑旗內部出了一絲絲的問題,中原……至少晉王等人抗金,便要萬劫不複……”

    林衝點了點頭:“這等重要的訊息,是得反複確認才行……”

    “所以……哪怕其中有一絲是真的,我史進一人,為這等大事而死,便死得其所,絕不可惜。林大哥。”他說著話,將那小包朝著林衝扔了過去,林衝伸手接住,目光疑惑,史進道,“隻是一份名單和罪證,其中或有黑旗暗語,但讓我送信那人,本就不在意我隨意翻看。我本想將這份東西找人抄上十份百份,滿天下的發,又怕先讓希尹看到,引起什麼不測。此時林大哥在,自然能看看,這些賊人,統統該殺!”

    他雙手枕在腦後,靠著那棵歪樹,爽朗道:“此次事了,林大哥若不願南下,你我兄弟大可照著這份單子,一家家的殺過去,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死也值得了。”這替天行道原本是梁山口號,十多年前說過許多次,此時再由史進口中說出來,便又有不一樣的意思蘊在其中。兩人的性情或許都不容易當領頭人,領兵抗金或許反而壞事,既然如此,便學著周宗師當年,殺盡天下不義之徒,或許更加爽利。史進此時已年近四十,自赤峰山後,今日與林衝重逢,才終於又找到了一條路,心中快意不必多言。

    林衝隻是將那名冊看了兩眼,便又遞還給了史進,史進笑笑:“這些年來,漢人的地盤,反到女真人的勢力暢通無阻,我一路南下,他們飛鴿傳書,總是趕在我前頭,什麼東西都爭著跳出來受死。今日是得好好恢複一下,明日才好接著修理他們……”

    他心情舒暢,隻覺得渾身傷勢依然好了大半,這天夜裏星光熠熠,史進躺在山穀之中,又與林衝說了一些話,終於讓自己睡了過去。林衝坐了許久,閉上眼睛,仍舊是毫無睡意,偶爾起身行走,看看那長槍,幾次伸手,卻終究不敢去碰它。當年周侗的話猶在耳邊,人身雖緲,對林衝而言,卻又像是在眼前、像是發生在清晰的前一刻。

    十餘年的時光,他像是兔子一樣躲在那虛幻的角落裏,拖著徐金花、穆安平,告訴自己曾經和周圍的一切都是幻象。如今他終於能夠看得清楚,史兄弟說得對,已經是亂世了。

    他被留在了十餘年前,乃至於更遠的地方了。

    對於徐金花,他心中湧起的,是巨大的愧疚,甚至對於孩子,偶爾想起來,心中的虛幻感也讓他感到無法呼吸,十餘年來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悔恨,如今什麼都沒有了,遇上當年的史兄弟。如今的八臂龍王豪邁英雄,已經與師父一樣,是在亂世的洶湧洪流中屹立不倒、雖滿身鮮血猶能怒吼向前的大英雄、大豪傑,自己與他相比,又豈能及其萬一?

    他甚至能夠想象到,當初在忻州城中的那個夜晚,師父與史進一道打那套伏魔棍的樣子。如果……如果此時師父還活著,見到眼前的史兄弟,必然會慨然豎起大拇指,給予他最高的認可吧。

    自己這一路走來,隻是一個與有榮焉卻又畏畏縮縮的膽小鬼而已……

    這一夜,他圍著月光下的蒼龍伏,伸出手去,無聲地哭泣,卻又沒有眼淚。仲夏夜安謐無聲,世情波濤洶湧,從他的身邊蔓延過去。他猶如在時光之中沉睡了十餘年的舊人,如今醒過來,看著這片人世,已然沒有了坐標,歲月的刀子將他的靈魂切碎,要向他找補這十餘年來欠下的霜塵。

    夜半時分,史進醒來了一次,看見林衝在月光下舞動無形大槍的樣子,他的槍架樸實無華,一招一式,規規矩矩,如同當年的周侗一般,再無半點花俏點綴,儼如認真的孩童。蒼龍伏立在一旁,在靜靜地看著他。

    當年的林衝在禦拳館便是槍架舞得最好、最規矩的一名弟子,他一生為此所累,如今兜兜轉轉的一大圈,終於又走回了這裏。

    史進沉沉睡去。清晨時分,林中的鳥鳴將他喚醒過來。他坐起了身,陡然發現身邊的小包袱已經不在了,史進躍將起來,尋找林衝的身影,林衝也已經消失不見,蒼龍伏立著的石頭上,林衝大概是用咬破指尖的鮮血寫了兩行字。

    “史兄弟,我去送信,你為我救安平。

    他日有緣再會。”

    史進雖然武藝高強、性情如鋼,但這一路南下,畢竟已受了許多的傷,昨日那銅牛嶺的埋伏,若非林衝在側,史進縱然能逃脫,恐怕也要去掉半條命。而穆安平落在譚路手中,林衝縱然口中說得輕鬆,強留一晚,又如何真能拋下兒子隨兄弟南下?他思來想去,自覺無用之身,不必在乎,便替了史進,走這接下來的一途,至於落在譚路手中的孩子,有自己這兄弟的武藝與人品,那便再也無須擔心。

    史進醒過來的時候,林衝留下了蒼龍伏,已經策馬奔行在南下的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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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七章 悔恨




    日頭熾烈,風聲呼嘯,林衝騎著馬沿山道一路奔行,朝著南方而去。

    他在沃州擔任捕快數年,對於周圍的狀況大都清楚,情知女真人若真要攔截這份消息,能夠動用的力量絕不在少,而且以銅牛寨這樣的勢力都被發動來看,其中也絕不缺乏地頭蛇的影子。這一路沿著官道附近的小路而行,走得謹慎,然而行了還不到半日路程,便見到遠處的林間有人影晃動。

    這條山道獨立於南下的官道之外,相對荒僻,平素常人不走,選擇這邊的,往往是些有綠林背景的豪客大盜。類似的荒地,強盜殺人越貨也不在少數,前方林間顯然是眼力驚人,或許有獵戶、軍中背景的斥候,林衝才察覺到他,對麵顯然也看到了林衝,過得片刻,便見呼嘯的響箭衝上天空。

    林衝徑直策馬奔入樹林,避過兩支射來的箭矢,躍上樹梢抓住那斥候一掌斃了,視野的盡頭,已經有被驚動的人影過來。

    這大概是些山賊或者附近以劫掠為生的鄉民,手持刀棍叉耙,衣著襤褸呼擁而來。林衝心中一聲歎息,沿著斜路衝出。晉王的地盤上山勢崎嶇,這林間高矮樹叢錯落,灌木之中石塊交織如犬牙,他棄了坐騎,高速穿行往前,有三人迎麵衝來,被他順手一帶一砸,兩人滾在地上,撞得頭破血流,另一人稍一愣神,已經追不上林衝的腳步。

    大部隊合圍過來時,林衝已經上了一側崎嶇的山脊,他步伐矯捷,身形輕盈如獵豹,一路奔行並不停止,片刻間,眾人便在目瞪口呆中失去了他的蹤跡。

    天風烈烈,他宗師身手,一路穿山過嶺,偶爾收斂神色上去官道,藏於行人之中,隻是這樣一來,速度便慢了下來。此時已出了沃州地界,再前行一陣,便見得前方關卡處衙役巡行,檢查甚嚴。

    林衝當衙役這麼些年,一見便知這些人正有意識地搜查,想必附近衙門亦有官員被女真操縱昨日銅牛寨的眾匪未被殺光,有飛鴿傳書之利,這些人總能先一步察覺布防的他按了按懷中的名冊,悄然脫離人群,往山中繞行而去。

    這些年來遠離各種“家國大事”太久,此時想來,才能察覺這中間的緊張氣氛。晉王的勢力口頭上是臣服女真的,暗地裏則早已開始秣馬厲兵,準備反正。這中間,又不知有多少人已經見夠了女真的刀槍,不願意再行送死。

    這份名冊一下去,雙方的矛盾便要激化,無論它是真是假,眾多的勢力顯然已經在暗中被驚醒,開始鋌而走險,而另一邊晉王勢力的反金一派,恐怕也正在仔細地看著,偷偷記下一份真正的名單。

    而無論真假,自己也隻能將這條路,好好走完而已。

    他心中想清楚了這些事情,腳下並不停留,一路往西又轉南,途中渡過兩條河流。這一日夕陽漸紅,他走在路上,想起這幾年來,與徐金花、與孩子也是見過多次這樣的夕陽的,由此往前,在梁山水泊、在汴梁時所見過的夕陽,他也都還記得。

    這一日腳步不停,前後輾轉近兩百裏,到的淩晨時分,漸漸抵達遼州樂平附近。於玉麟在此治軍,前前後後軍隊駐紮之地延綿數裏,附近崗哨森嚴,常人難入。附近也有因軍隊而建設的小城鎮。深夜軍營不可闖,林衝在附近山間停留下來,預備天明再想辦法進去。

    自徐金花死後,他已有數夜未曾休息,這一夜他坐在樹下閉上眼睛,仍舊無法入眠。記憶翻湧間,痛苦與空洞的情緒仍舊充斥著一切。對他而言,人生已不足為慮,腦中的清醒也衝不淡悔恨,一切失去的,終究是失去了。隻有他仍舊麵對著這失去一切的結果。

    星辰流轉,睜開眼時,遠處的軍營又有火光閃爍遊動、延綿無際,這稀疏卻無盡的火光又像是湧來的記憶一般。無眠的夜晚漫長難熬,像是在穿過一條長長的、黑暗的山洞。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林衝怔怔地失神了許久,遠處的軍營裏,清晨的訓練已經開始了。

    林衝悄然下山,沿著營地而行,相對於闖營,他更希望能碰巧遇上於玉麟將軍離開軍營的時機過往他也曾遠遠見過這位將軍一麵的但這樣的希望顯然渺茫。林衝此時穿著狼狽而破舊,身形卻猶如鬼魅,繞著軍營漫無目的轉了幾圈,又在營門附近停留許久,才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於玉麟軍中一名先鋒將,名叫李霜友的,在晉王轄地民間頗為有名,林衝在沃州附近不僅見過他兩次,而且知道這位將軍性情火爆耿直,在對抗金人方麵名聲頗好。他此時經過這處營地,見那李將軍在校場巡視,又要離開,當即自隱匿處躍出,朝裏頭大聲道:“李將軍!”

    附近箭塔上有人大喝:“什麼人!”李霜友遠遠朝這頭看了一眼,皺起眉頭來,看見營地外那大個子舉著手,朝軍營圍欄邊走來:“黑旗傳訊!”

    林衝說了一句,想想,道:“事關重大,請報知於玉麟將軍!”

    他聲音洪亮,一字一頓,校場上眾人發出了一陣聲音。這些天來,為了這名冊的圍追堵截旁人不清楚,內部軍人恐怕還是有不少聽說了的。李霜友本已被親兵護在身後,聽得林衝說出這句話,當即將親衛推開,抱拳前行:“送信人便是壯士?”隨後又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帥。”

    林衝情知此信終於送到,眼見對方態度,前行之中飛躍而起,腳上連點數下,便越過了數丈高的軍營圍欄:“忠人之事。”他說道。

    那李霜友眼見林衝如此本領,拱手稱佩,腳下便不再過來,林衝站在校場邊沿,等待著於玉麟的來到。此時還隻是早晨,天色並未變得太熱,天空中飄著幾朵雲絮,校場上涼風襲來,分外怡人,林衝站在那兒,神情又是一陣恍惚。

    不知什麼時候,遠處傳訊的小兵便又回來了,向李霜友報告於將軍正在過來。李霜友向林衝拱手:“壯士,於將軍已至,請。”林衝回過神來,點了點頭,跟隨著朝前方走去。

    一行人穿過校場上的士兵,不覺間李霜友已經慢下腳步,正在等他,林衝與他拉近了距離,附近的士兵離他也近了,他目光微微一動,察覺到急促的心跳,林衝目光苦澀,歎了口氣。

    李霜友拱手,林衝走近,伸出手去,他步伐自然,伸手也自然,手臂交錯而過,林衝抓住他,衝向前方。

    無數的人影蔓延過來。

    “殺了這奸賊”

    林衝一記重手法打在人的脖子上,前方的人轟然滾倒在地。

    隨後,他也聽到了周圍的喊聲。

    林衝推著李霜友,將前方七八個人撞成一團,更多的人衝過來了。高速的奔行中,對方還手,林衝重拳轟在了李霜友的臉上,一拳之後又是一拳、再一拳,那鮮血和眼睛都飆飛出來,他腳步踏上對方已經開始傾倒的身體,膝蓋、胸口、肩膀,林衝的身影躍起在前方士兵的頭頂上,然後隨著肘砸落下去,翻滾,衝撞,刀光與槍風交錯而來,猶如林海,林衝揮舞鋼刀,帶起粘稠的血液,隨後又是劈斬、大揮,前方的人死了,被後方的人推上來,軍陣的推進猶如巨牆、大地,林衝的身影在人海裏起伏……

    “殺了這漢奸”

    有人在周圍喊著……

    人山人海,不斷擠壓過來……

    ************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如約地等在了時光的終點,沉浮於人海中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沒有半點的波瀾,甚至……像是有著期待的感覺。

    鋒刃縱橫,而他穿行於鋒刃之中,沉重的手臂會將人的胸口都打得塌陷下去,盾牌擠上來,被他崩打成圓,長槍的揮舞會帶來更多人的倒下,像是畫地為牢,牢獄之中,盡為死地,但更多的人還是會衝殺過來,他有時候躍出人群、落下去,遠處還有看似無盡的距離。

    日光在照射,人聲在喧囂,地上有倒下的屍體,有負傷被踐踏的士兵。林衝踏在人身上,搶來的長槍衝出一丈後卡在人身體裏斷了,士兵記過來,他的身上被劈出刀痕,周圍的人又被他砸翻,他揮出刀光,同樣衝著迎麵的刀山槍林,斬出一片血海。

    他期待著對方不是壞人。

    想象著在這許多士兵前方,不會出事。

    這樣的結果……

    不好……

    也好……

    拳頭將一個人的臉打爛,刀光斬在他背上,他也想起些事情來,身體匍匐衝撞,口中喊出來。

    “女真南下”雷霆般的聲音在內力的迫發下,朝著四麵八方傳遞開去,猶如海浪撲岸的狂嘯。“黑旗傳訊”

    前方幾個人轟隆隆的倒在地上,林衝奪來鋼刀,撲向前方,照著人腿斬出一片血浪,他頂著血浪前行,長槍朝下方紮過來,林衝的身體順著槍杆擠撞翻滾,膝蓋將一個人撞飛,搶來長槍,橫掃出去。

    “女真”三四杆長槍被他砸歪,林衝將槍鋒刺出去又拖回來,“南下”

    “……黑旗傳訊!”

    那聲音傳向四麵八方,人群被刺出一條縫隙,林衝撞上去,隨後縫隙又開始收縮,沸騰的鮮血飆射,有他的,更多是別人的。

    那聲音在廝殺中又響起來:“女真……南下了!黑旗傳訊”

    “……黑旗傳訊”

    “……黑旗傳訊”

    遠遠近近的,許多人都聽到這個聲音,那處營地中的廝殺一直在進行,人山人海中,十餘丈的推進,無數的刀槍刺過來,他渾身血紅了,不斷反擊,每一次前行,都在吼出一樣的聲音來。

    女真南下了,黑旗傳訊來……

    遠處的營地間,有大隊人馬而來,有人大喊住手,亦有人喊,此乃漢奸,殺無赦。命令衝突在一起,導致了更為混亂的局麵,但林衝身在其中,幾乎察覺不到,他隻是在前行中,機械式的吼喊著。心中的某個地方,還微微感到了諷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會喊出黑旗兩個字來。

    梁山上的事情,走馬燈一樣的在眼前重現,他也會想起那個叫寧毅的人,他殺了皇帝,真是可惡,也真是了不起啊。

    廝殺的間隙中,他看見天空中有鳥兒飛過。

    很好的天氣。

    女真南下了。

    黑旗傳訊來。

    他將鋼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前方人的身上,有人反擊,真是太慢了、力量差、有破綻、躲閃、不痛……

    女真南下了,黑旗傳訊來。

    史兄弟會救下孩子,真好。

    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不會遇上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刀鋒所至,有人已經被嚇得倒在了地上。有人馬從營地側麵殺入了,另外一側響起戰鬥來,林衝提著長槍,一路前行。那樣激烈的戰鬥,漸漸的,眼前竟然暫時的沒了敵人,他於是便向前走,張了張嘴。

    女真南下了,黑旗傳訊來。

    這聲音他自己是聽不到的。

    然後前方又有人,人牆試圖擋住他,林衝並不畏懼,他向前方踏過去,早已預備好了要廝殺。有人分開人牆迎在前方。

    於玉麟看著這一道緩慢走近的紅色人影,他渾身是血,身上傷痕無數,後方,倒下的士兵橫七豎八,一路延綿,這讓他驚愕了片刻。

    “壯士……”

    他深吸了一口氣:“壯士,本帥於玉麟,你是傳訊人?”

    林衝疑惑地看著他,他伸出手去,原本想要一拳打死眼前的人,但最終化拳為掌,抓住了他的衣服,親衛想要上來,被於玉麟揮手阻止。

    林衝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來,那小包也染了鮮血,上頭還被劈了一刀,但因為林衝的刻意保護,它是他身上受傷最少的一個組成部分。於玉麟試圖伸手去接,但血人握緊小包,懸在空中。

    於玉麟便拿出軍符來:“本將於玉麟,此為符印。”

    血人揪著他的領口,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兒,看了許久那符印,天空中雲彩爛漫,於玉麟的士兵正在做著大清理和搜捕。人影又是來來去去……

    女真南下了,黑旗傳訊來。

    終於他放開了手,然後連於玉麟領口上的手也放開了。

    事情到最後,總是有點節外生枝,世間總不遂人意事,十有八九。

    林衝搖搖晃晃的,想要扶一扶長槍,然而槍已經不見了,他就轉身,搖搖晃晃地走。該回去找史兄弟了,救安平。

    “請問壯士尊姓大名……”於玉麟將包裹打開看了一眼,交給身後之人,回過頭來問了一句,前方的人已是背影了,“快去叫大夫。”他想要追上去,扶住他,詢問他的名字,江湖義士,做了大事,即便身死,自己也須為他揚名,這是對他們最後的告慰。

    林衝扶住了一具屍體上的槍杆,然後是兩隻手握住,身體滑下去,他掙紮了一下,試圖站起來,最終還是側身倒在地上了,然後滾了一下,仰麵向天。

    人們圍過來:“壯士,你的名諱……”

    地上的人嘴唇動了動,眨了眨眼睛,眼睛裏血紅血紅的,血液滑過臉頰,落在地麵上。

    ……

    貞娘……

    像是時間的終點,有長長的、長長的隧道……

    他站在那裏,看著許多許多的人走過去,走過了徐金花、走過了穆易,走過了那混亂而又躁動的梁山泊,有許多的朋友、有許多的過客,在這裏會想起來……

    那一年的大雪,他用長槍挑著一葫蘆的酒,走在草料場的路上……

    許多年前的汴梁,他過著順遂的日子,充滿了笑容和期望……

    有一道身影在那裏等他……

    心中有無盡的悔恨湧上來,但這一刻,它們都不重要了。

    那道身影在看著他。

    他牽著她的手

    一路奔逃。

    **************

    於玉麟拿到了黑旗的傳訊。

    史進奔行在沃州的街道上,尋找著孩子的下落,等待與兄弟的重聚。

    譚路拖著掙紮和哭喊廝打的孩子往前走,忽然停了下來,前方的街道上,有一道龐大的身影帶著許許多多的人,出現在那兒,正肅穆而無聲地看著他。

    西南,針對和登一帶的戰爭已經開始,大炮的聲音響起來。一支八千人的隊伍已經躍出重山,繞往徐州,有人給他們讓開路,有人則不然。

    中原,餓鬼們帶著絕望和毀滅的氣息,焚燒了新占據的城池,肆虐蔓延。

    北地,完顏宗輔、宗弼騎著馬,踏上了南下的第一步,他們揮動手臂,便有千萬旌旗,獵獵而來。

    一個無名小卒死去了。

    人間再無豹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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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26 12:27:19
於世道——關於我為什麼變成微博上最嚴肅的那個人的故事




    我有一個微博,新浪的,最初建立的時候不知道拿它來幹嘛,反正有空寫一點話,到了今年,也持續好長一段時間了。去年年底有一天,朋友圈有一張美女的圖片,非常性感,笑著轉發,就有好些書友評論,他關注的人中最嚴肅的一個居然發車了,今日最佳發車居然屬於最嚴肅的那個人等等。

    我忽然就很奇怪,天地良心,我自認是個身段柔軟的人,我在朋友之中素來以沒節操亂開玩笑著稱,現在居然是個最嚴肅的人。回頭一看,確實,我發的微博大都認認真真,因為太過認真了,一點娛樂的氛圍都沒留下,網絡上,不娛樂,有時候就過分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呢?回頭想想,因為林衝。

    林衝的這一條線,從寫梁山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整個大綱預定了幾年,沒有變化,這條線的設置很奇特,他在生之時,除了梁山,幾乎與寧毅不再有任何交集,當然最終的大局變得浩浩湯湯時,他的這條線也許會清晰體現出來,但這是後話了。

    林衝是世道。

    當我寫到這幾章,林衝天下無敵時,有人恍然拍手,原來世道是暴起反抗,享受他的無敵很簡單,可是,天下無敵複有何用?他的人生,已經被毀得幹幹淨淨了。

    世道是:當“為什麼是我”落下來,暴起反抗,已經沒有意義了。追不回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創造因,是基於簡單邏輯的,但果的落下,是混沌的、隨機的,在壞的社會,惡果隨機地掉在每個人的頭上,即便是平穩的現代社會,被冤假錯案,因為一個顛簸毀了一生的人,也不在少數,商場上的一次惡意,官場上的一次鬥爭,乃至於普通人忽然遇上個心情不好的流氓,然後再遇上個心情不好的警察……

    真落下來的那一天,你對這個社會暴起反抗,會被碾過去的。

    人隻有一輩子,我們的一輩子,可能遇上一次兩次大的顛簸,有時候會徹底改變你的一生。沒有遇上的人大都嗤之以鼻,表示大不了玉石俱焚,我有血性,但在我的書友中,也有好些朋友,他們家中確實遇上了事情的,父母遭遇了債務,又或者有出了車禍,然後遭遇不公的對待,在微信上跟我說,他們沒有玉石俱焚,還有家人、還有父母、還有朋友……我說這是好事,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往前一步,我確定,至少對你,一定是更不能承受的結果,你就算活下來,也會一輩子生活在艱難裏。

    看清楚這些,唯一的一條路,就是能不能在事情發生前做點什麼了。

    然而厄運的降下,是一種概率,取決於整個社會的文明層次,我們每個人均勻地承擔一個可能性。如果我做好事,並不代表我的概率就能下降,而是整個數值均勻到十四億人中去下降,這樣會計算出一個絕望的數字:譬如某個人做一輩子的正確的事情,好的事情,他能夠降低這個概率值……大概是整個平均值,乘以十四億分之一。

    這是我們普通人用盡力氣,能夠做到的極限,有什麼意義?一點意義都沒有。

    但這就是普通人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看清楚這些之後,其實我沒有多少使命感,做與不做,認不認真,區別不大,世界不至於非等著你我來拯救。可是說也奇怪,想明白這點之後,每次我開口的時候,就像是看見一片落葉,這片落葉,無論我撿不撿,都隻是順手,就算撿起來,他在我能夠盡到的十四億分之一的概率中,可能還要乘以以億計的分母,可是,這就是我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了。

    為什麼不撿起來呢?

    如此一來,隻要情緒不是特別灰暗的情況下,居然每一次都在撿,每一次在娛樂和認真的選擇裏,我居然都變得非常認真,長久下來,我成了微博裏最嚴肅的那個人。

    每一次都想認認真真的說話,每一次都懶得娛樂,談社會談愛國,許多人拿屁股去談,這樣很開心,在一次次狂歡式的事件裏,人們總能滿足自己“已然愛了”的情緒,隻有我告訴自己,不理智就沒意義,然後認認真真說不討喜的話,說你們叫囂著毀滅社會,隻會有壞的結果,你們說社會沒問題,也隻是在毀滅這個社會……然後在更多的時候覺得,可能沒人會喜歡我這種性格。

    有人總覺得我這樣的人想救國救民什麼的,自視太高,我寫篇文章,說點什麼道,也說,這人有野心。在我想明白且還沒有氣餒的這些年,我無比明白我的渺小,我一點野心都沒有,我隻是在隨手撿起手邊的葉子。我能說幾句認真的話的時候,為什麼不呢?我能在文章裏寫點東西而且不被餓死,為什麼不呢?幾年前跑去反盜版,也是這樣,有人說你又杜絕不了它,我從來沒想過能做到點什麼。

    我告訴自己不撿也沒有關係,可這樣一想,反而在大部分時候都撿了,因為撿起來,也沒有關係。

    我們隻能抓住自己僅能抓住的一點點。

    林衝是世道,在世道麵前,我不想說謊,我不想說,那裏有出路,從事情發生開始,我對他的描寫,就是一個自毀的、求死的人。他為什麼對徐金花沒有實感,感到愧疚,甚至於對孩子都顯得麻木,因為他的救贖,已經不在眼前。

    他是個古代人,沒有發言捍衛自己環境的能力,但他最後終於能夠看到,他唯一可能被救贖的地方:他牽著她的手,一路奔逃。

    那是他的妻子張貞娘,然而他把她休了。

    所以他的最後一章,叫做“悔恨”。

    很高興我們至少能夠伸手去撿葉子。

    這就是我變成微博上最嚴肅的那個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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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4-24 21:04:03
第七七八章 骨錚鳴 血燃燒(一)


    世事不息。

    每時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隕落,而存留於世的,仍要繼續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進輾轉抵達了沃州,相對於一路北上時的心喪若死,與兄弟林衝的重逢成為他這幾年一來最為喜悅的一件大事。亂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說起來慷慨激昂的抗金大業,一路之上所見的不過隻是悲苦與淒涼的交織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書者,更多的也隻存在於他人的美化裏。身處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獨與林衝的再見,仍舊有著生氣,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於開悟,令人覺得這世間終究還是有一條生路的。

    他接下了為林衝尋找孩子的責任,來到沃州之後,便尋找當的地頭蛇、綠林人開始追尋線索。赤峰山未曾內訌前雖然也是當世豪強,但畢竟未曾經營沃州,這番追索費了些時間,待打聽到沃州那一夜驚天動地的比鬥,史進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視甚高,時時宣揚他的武藝天下第一,十餘年前尋覓周侗宗師比武而不得,十餘年後又在林衝兄弟的槍下敗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時是一副怎樣的心情和麵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藝如今這般高強,再見之後即便不圖大事,兩人學周宗師一般,為天下奔走,結三五義士同道,殺金狗除漢奸,隻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許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這番打算,他心中暫時的平靜下來,一麵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麵等待著林衝的返回,順道也打聽那齊家齊傲的行蹤。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穆安平的下落、林衝的音訊都沒有著落,史進心中的不安終究還是聚集起來,縱然強行壓下,偶爾也不免再度翻湧,掀起波瀾。

    抵達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尋找到譚路與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著以林兄弟的武藝,或者已將東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殺在半路,總之該有些音訊傳來。便聽得一則消息自北麵傳來。

    一日前,屯兵北麵的王巨雲所部忽然朝東南用兵,目標乃是沃州東麵的餘城,這消息傳來,沃州頓時也開始戒嚴,士兵上城,開始提防對方的偷襲。

    感受到了兵鋒將至的肅殺氣氛,沃州城內民心開始變得惶惶不安,史進則被這等氣氛驚醒過來。

    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麵女真人南下的準備已近完成,偽齊的眾多勢力,對此或多或少都已經知曉。雁門關往南,晉王的地盤名義上仍舊歸順於女真,然而私下裏早已與黑旗軍串聯起來,早已打出抗金旗號的義師王巨雲在去年的田虎之亂中也隱見其身影,雙方名雖對立,實際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雲的兵鋒逼近沃州,絕不可能是要對晉王動手。

    餘城方向,那是大儒齊硯的一支旁係宗親所在。

    風聲鶴唳,最後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已經開始。

    他想到許多事情,第二日淩晨,離開了沃州城,開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嚴已經開始,離了沃州半日,便驟然聽得鎮守東南壺關的摩雲軍已經造反,這摩雲軍屬陸輝、雲宗武等人所轄,造反之時生息敗露,在壺關一帶正打得不可開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見兵鋒縱橫,一場大亂似乎正毫無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紳大族、原本在晉王體係內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進去,軍隊開出各個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這些大族中的老弱婦孺皆被抓出來押往城內,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經開始被斬首示眾。

    往日裏的晉王體係也有眾多的權力鬥爭,但波及的規模恐怕都不如這次的龐大。

    史進卻是心中有數的。

    他自接下那華夏軍“小醜”的情報,一路往晉王地盤而來,途中截殺激烈,接應者卻並不多見。史進心中便明白,那情報多半是真的,否則南麵的一眾勢力絕不至於如此的狗急跳牆,皆因他們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開,反倒若能將人截殺在半途之中,許多事情還能夠事後抵賴。

    但這消息也絕非隻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醜”的心機,何至於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黑旗軍北上經營,若說連傳個情報都要臨時找人,那也真是笑話。

    自己或許隻是一個誘餌,誘得暗地裏各種心懷鬼胎之人現身,便是那名單上沒有的,說不定也會因此露出馬腳來。史進對此並無怨言,但如今在晉王地盤中,這巨大的混亂忽然掀起,隻能證明田實、樓舒婉、於玉麟等人已經確定了對手,開始發動了。

    林大哥最後將消息送去了哪裏……

    此時周圍的官道已經封鎖,史進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著過去的約定潛入城中,找到了幾名赤峰山的舊部,讓他們散出耳目去,幫忙打聽史進當初散去舊部時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緊急,他絕不願再度拖累這些老部下。

    離開刑州,輾轉東行,抵達遼州附近的樂平大營時,於玉麟的大軍已經有半數開撥往壺關。樂平城內城外,也是一片肅殺,史進斟酌許久,方才讓舊部亮出名頭來,去求見此時恰巧來到樂平掌局的樓舒婉。

    不久之後,他就知道林衝的下落了。

    此時的送信人,剛剛葬下。

    秋風嗚咽,樂平成**外外,城牆還在加固,這一天,史進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馳騁戰場上的瓦罐不離井邊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絕望的悲哀,從十餘年前周宗師等人飛蛾撲火般開始,這十餘年裏,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在混亂中破滅了,那些抗爭的人,曾經並肩作戰的人,愛上的人,肩負著過往友誼的人……

    劃過十餘年的軌跡,林大哥在重逢後的幾天裏,也終於被那黑暗所吞沒了。

    女真南下,黑旗傳訊……

    在那還殘留血跡的軍營之中,史進幾乎能夠聽得到對方最後發出的喊聲。李霜友的叛變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過來,或許也會深陷其中,但史進也覺得,這樣的結局,似乎便是林衝所追尋的。

    他在軍營中呆了許久,又去看了林衝的墓地。這天夜裏,樂平的城牆上火把通明,工人們還在趕工加固城牆,各種呼喊聲中夾雜著惶恐的聲音,那名叫樓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視安排著整個工程的進度,不久之後便要趕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見史進一麵,史進也有事拜托對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還請史英雄見諒。皆因此次傳訊真真假假,自稱攜情報南來的也不止是一人兩人,女真穀神同樣派出人手混雜其間。其實,我等借機看到了許多深藏的漢奸,女真人又何嚐不是在趁此機會讓人表態,想要搖搖擺擺的人,因為送下來的這份名單,都沒有搖擺的餘地了。”

    城牆之上火光明滅,這位身著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來剛強,隻有史進這等武學大家能夠看出對方身體上的疲憊,一麵走,她一麵說著話,話語雖冷,卻出奇地有著令人心神平靜的力量:“這等時候,在下也不拐彎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當年經營赤峰山,如今仍頗有影響力,不知是否願意留下,與我等並肩作戰。我知史英雄心傷好友之死,然而這等時勢……還請史英雄見諒。”

    看著對方眼底的疲憊和強韌,史進恍然間覺得,自己當初在赤峰山的經營,似乎不如對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內訌後,一場火拚,史進被逼得與部眾離開,但山上仍有上萬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晉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奪回赤峰山也不在話下,但這一刻,他終究沒有答應下來。

    “若是往常,史某對此事絕不會推辭,然而我這兄弟,此時尚有親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營救,史某死不足惜,但無論如何,要將這件事情做到……此次過來,便是請求樓姑娘能夠相助一二……”

    史進拱手抱拳,將林衝之事簡單地說了一遍。林衝的孩子落在譚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撈針,此時太過緊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絕不至於開口求助。至於林衝的仇人齊傲,那是多久殺都行,還是小事了。

    樓舒婉靜靜地聽完,點了點頭:“因為名冊之事,周圍之地恐怕都要亂起來,不瞞史英雄,齊硯一家早已投靠女真,於北地扶植李細枝,在晉王這邊,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齊傲若真是齊家旁係,眼下恐怕已經被抓了起來,不久之後便會問斬。至於尋人之事,兵禍在即,恕我無法專門派人為史英雄處理,然而我可以為史英雄準備一條手令,讓各地官府權宜配合史英雄查案。這次局勢混亂,許多地頭蛇、綠林人應該都會被官府抓捕問案,有此手令,史英雄應當能夠問到一些情報,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後再報。”史進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舉手之勞,樓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還要趕回遼州城,不多說了,他日有緣,希望戰場相見。”

    她冷漠的臉上勾出一個微微的笑容,然後告辭離開,周圍早有過來報告的官員在等待了。史進看著這奇特的女子離開,又在城牆邊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們拖著巨石,呼喊號子,加固城牆,被組織起來的婦人、小孩亦參與其間,在那呼喊與嘈雜中,人們的臉上,也多有對未知將來的惶恐。十餘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時,類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見過的。人們在慌亂中抓住一切機會構築著防線,十餘年來,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餘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餘年後,林大哥與自己重逢後同樣的死去了。

    在這十餘年間,那巨大的黑暗,從未消褪,終究又要來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隻是又一輪的赴死。

    這樣的世道,何時是個盡頭?

    世間將大亂了,惦記著尋找林衝的孩子,史進離開樂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後,巨大的漩渦就會將眼前的秩序完全絞碎,自己尋找孩子的可能,便將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麼樣呢……

    同樣的七月。

    相隔數千裏外,黑色的旗幟正在起伏的山麓間晃動。西南大小涼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時也正處於一片緊張肅殺的氣氛之中。

    自六月間黑旗軍劉承宗率領八千軍隊躍出涼山區域,遠赴徐州,於武朝鎮守西南,與黑旗軍有過數度摩擦的武襄軍在大將陸橋山的率領下開始壓境。七月初,近十萬大軍兵逼涼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驅大小涼山之間的腹地黃茅埂,封鎖了來去的道路。

    與此同時,在深入涼山腹地的士人李顯農等人的策動下,以小涼山莽山尼族為首,有數支尼族大小部落開始了在山中的活躍,他們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軍邊境放火、騷擾、刺殺,或者肆虐於黑旗軍於山中原本維持的商道附近,襲擾商隊或是斬殺落單的黑旗士兵,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黑旗原本維持下來的商貿活動已經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於涼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萊三縣十四鄉稻米方熟,為了保證即將到來的秋收,華夏軍在第一時間采取了內縮防禦的策略。此時和登三縣的居民多屬外來,以西北、小蒼河、青木寨的成員最多,亦有由中原遷來的士兵家屬。已經失去故有家園、背景離鄉的人們格外渴望著落地生根,幾年時間開墾出了許多的農地,又盡心培育,到得這個秋天,莽山尼族大舉來襲,以放火毀田毀屋為目的,殺人倒在其次。周邊十四鄉的民眾聚集起來,組成民兵義勇,與華夏軍人一道拱衛田產,大大小小的衝突,時有發生。

    中原北麵將至的大亂、南麵肆虐的餓鬼、劉豫的“反正”、江南的積極備戰與西南局勢的驟然緊張、以及此時躍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並不靈活的如今,能夠看清楚眾多事情內在關聯的人不多。位於涼山以東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鎮,在川陝四路中,規模僅次於成都,亦是武襄軍鎮守的核心所在。

    由於武襄軍的這一次大規模行動,梓州府的局勢也變得緊張,但由於黑旗逆匪的動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貿並未受到太大影響。涪江凱江兩道河流穿城而過,船隻來往不息、市集繁茂、車水馬龍。城中最熱鬧的街市、最好的青樓“雁南樓”上燈火通明,這一天,由東麵而來的士子、大儒齊聚於此,一麵把酒言誌,一麵交流著有關時局的眾多消息與情報,集會之盛,就連梓州當地的眾多豪紳、名流也大都過來作陪參與。

    這幾年來,在眾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對那弑君大逆的剿滅與博弈,終於推進到眼前這刀槍見紅的一刻了。

    青樓之上的大堂裏,此時與會者中生命最顯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樣貌俊逸沉穩,郎眉星目,頜下有須,令人見之心折,此時隻見他舉起酒杯:“眼下之大勢,是我等終於截斷寧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與耳目,逆匪雖強,於涼山之中麵對著尼族眾英豪,恰如壯漢入泥潭,有力不能使。隻須我等挾朝堂大義,繼續說服尼族眾人,逐漸斷其所剩手足,絕其糧草根基。則其有力無法使,隻能逐漸衰弱、瘦小乃至於餓死。大事未成,我等隻得再接再厲,但事情能有今日之進展,我輩之中有一人,絕不可忘記……請諸君舉杯,為成茂兄賀!”

    他這番話說出來,眾人諾然舉杯,皆心服口服地為其口中之人相賀。早先曾在臨安拜訪過李頻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舉起酒杯,聽著那人說話,壯懷激烈。

    “……逆匪強悍勢大,不可小覷,如今我等輔佐陸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脈,一一打擊、截斷,背後不知費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輩之中在這其中為那逆匪惡毒謀害。諸位,前方的路並不好走,但龍某在此,與諸君同行,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傳承不可斷、誌氣不可奪”

    言語聲聲,振聾發聵,前方說話的這人,便是曾親入和登論戰,後又四處奔走,鼓動眾多軍隊打涼山的龍其飛,而他與眾人口中所稱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聯合當地眾人對抗黑旗的大儒李顯農。兩人原本是憑著一腔熱血各自奔走,後來聲勢漸大,終於成為彼此呼應的士人首領。龍其飛曾經各方勸戰未曾奏效,這一次朝堂終於決定出兵,龍其飛將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報拿出來與武襄軍陸橋山合作,終於將黑旗軍幾年來經營的許多商貿路線一一掐死,而在涼山之中,李顯農遊說莽山部郎哥首領的成功,也為這次戰略,落下關鍵的一子。

    黑旗軍強悍,但畢竟八千精銳已經出擊,又到了秋收的關鍵時刻,平素資源就匱乏的和登三縣此刻也隻能被動收縮。另一方麵,龍其飛也知道陸橋山的武襄軍不敢與黑旗軍硬碰,但隻需武襄軍暫時切斷黑旗軍的商路補給,他自會時常去勸說陸橋山,隻要將“將軍做下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隻需打開口子,黑旗也並非不可戰勝”的道理不斷說下去,相信這位陸將軍總有一天會下定與黑旗正麵決戰的信心。

    這些年來,黑旗軍戰績駭人,那魔頭寧毅狡計百出,龍其飛與黑旗作對,最初憑的是熱血和義憤,走到這一步,黑旗縱然看來呆頭呆腦,一子未下,龍其飛卻知道,一旦對方反擊,後果不會好受。不過,對於眼前的這些人,或是心懷家國的儒家士子,或是滿懷激情的豪門子弟,提韁策馬、投筆從戎,麵對著如此強大的敵人,這些言語的煽動便足以令人熱血沸騰。

    隻要那山中的敵人能夠流下第一滴血,再由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難,再讓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請戰請命,相信堂堂武朝,會被發動起來的,不會隻有這武襄軍的十萬人,也不會隻有眼前的這等景狀。隻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這西南的亂匪,必然無法可擋,而一旦能夠除去這弑君逆匪,重新豎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來,泱泱武朝千萬之民,相信這次亦能有一戰之力了……

    他砰的一聲,在眾人的呼喝中,將酒杯放回桌上,豪邁慨然。

    龍其飛的慷慨並未傳得太遠。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裏外的武襄軍大營,軍帳之中,將軍陸橋山正在與山中的來人展開親切的交談。

    “……封山之事,尊駕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來了,陸某不能不執行。但是,從眼下來說,陸某是擔了很大壓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涼山的外頭,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這幾年來,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應該彼此體諒?畢竟,陸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帳篷之中燈火晦暗,陸橋山身材魁梧,坐在寬敞的太師椅上,微微斜著身子,他的樣貌端方,但嘴角上滑總給人微笑可親的觀感,即便是嘴邊劃過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將這種觀感攪亂。而在對麵坐著的是三十多歲帶著兩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來他正處於青年人與中年人的分水嶺上:此時的蘇文方眉目正氣,樣貌誠懇,麵對著這一軍的將領,眼下的他,有著十多年前江寧城中那紈絝子弟絕對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個事情,當然知道陸將軍的為難,寧先生也說了,你我雙方這幾年來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陸將軍的人品,寧先生在山中也是讚不絕口的。不過,自從轉移到西南,我華夏軍一方,僅僅自保,要說真正站穩腳跟,非常不容易……陸將軍也明白,商道的經營,一方麵我們希望武朝能夠抵擋住女真人的進攻,另一方麵,這是我們華夏軍的誠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並肩抗敵。畢竟,我方以華夏為名,絕不希望再與武朝內訌,親者痛、仇者快。”

    “寧先生說得有道理啊。”陸橋山連連點頭。

    “如今這商道被打斷了。”蘇文方道:“和登三縣,產糧原本就不多,我們出售鐵炮,很多時候還是需要外頭的糧食運進來,才足夠山中生活。這是一定要的,陸將軍,你們斷了糧道,山中遲早要出問題,寧先生不是三頭六臂,他變不出二十萬人的口糧來。所以,我們當然希望一切能夠和平地解決,但如果不能解決,寧先生說了,他恐怕也隻能走下下之策,反正,問題是要解決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謀。”

    “哦……其下攻城。”陸橋山想了許久,點了點頭,然後偏了偏頭,臉色變了變:“寧先生威脅我?”

    “豈敢如此……”

    “寧先生威脅我!你威脅我!”陸橋山點著頭,磨了磨牙,“沒錯,你們黑旗厲害,我武襄軍十萬打不過你們,可是你們豈能如此看我?我陸橋山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萬大軍,如今你們的鐵炮我們也有……我為寧先生擔了這麼大的風險,我不說什麼,我仰慕寧先生,可是,寧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終於凶戾起來,盯著蘇文方,蘇文方坐在那裏,表情未變,一直微笑望著陸橋山,過得一陣:“你看,陸將軍你誤會了……”

    “當然是誤會了。”陸橋山笑著坐了回去,揮了揮手:“都是誤會,陸某也覺得是誤會,其實華夏軍兵強馬壯,我武襄軍豈敢與之一戰……”

    “陸將軍誤會了,我出山之時,寧先生與我談起過這件事,他說,我華夏軍打仗,不怕任何人,不過,若是真要與武襄軍打起來,恐怕也隻是兩敗俱傷的結果。”蘇文方一字一頓說得認真,陸橋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隨後往前坐了坐:“寧先生說的?”

    “親口所言。”

    陸橋山顯然非常受用,微笑著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兩敗俱傷啊。”

    “我們會盡一切力量解決這次的問題。”蘇文方道,“希望陸將軍也能幫忙,畢竟,如果和和氣氣地解決不了,最後,我們也隻能選擇兩敗俱傷。”

    “我能幫什麼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蘇文方笑著,不待陸橋山打斷,已經說了下去,“我華夏軍,眼下已商貿為第一要務,很多事情,簽了合同,答應了人家的,有些要運進來,有些要運出去,如今事情變化,新的合同我們暫時不簽了,老的卻還要履行。陸將軍,有幾筆生意,您這裏照應一下,給個麵子,不為過吧?”

    “打住打住打住……”陸橋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說,我也想幫忙,希望你們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時局不一樣了,您知道如今這西南之地,來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線,那些讀書人啊,一個個恨不得立刻奪了我的職,他們親自指揮大軍進山裏,然後馬革裹屍還。陸某的壓力很大,不止是朝廷裏的命令,還有這背後的眼睛。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風的,陸某背不住這背後的千夫所指……戰時通敵,抄家滅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陸將軍,可以商量。”

    陸橋山隻是擺手。

    蘇文方正色道:“陸將軍,你也不用老是推脫,在下說句實在的吧。出山之時,寧先生曾經說過,這場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簡單,女真人就要來了、他們真的要來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們,真的是兩敗俱傷,我們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對抗女真人上,擺平女真,我們之間尚有商量的餘地,女真擺平我們,華夏亡國滅種。陸將軍,你真想這樣?”

    陸橋山雙手交握,想了片刻,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是這樣想,可是啊……擺開說,我的問題,寧先生、尊使你們也都看得到,不如這樣……我們仔細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個折中的辦法,誰也不欺誰,好不好?老實說,我仰慕寧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計得太厲害啦,你看,我背後這麼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讓我打你們,我拒而不前,暗地裏還幫你們做事,就算是小事……寧先生把它透出去怎麼辦?”

    蘇文方正要說話,陸橋山一伸手:“陸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辦法總是能想的。”蘇文方道。

    “我也覺得是這樣,不過,要找時間,想辦法溝通嘛。”陸橋山笑著,隨後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這裏商量事情的時候,梓州府可是熱鬧得很呢,‘雁南飛’上,龍其飛此時恐怕正在大宴賓朋吧。老實說,這次的事情都是他們鬧得,一幫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過來了,還是想著內鬥!要不然,陸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們一鍋端了算了。哈哈……”

    陸橋山一麵說,一麵大笑起來,蘇文方也笑:“哎,這個就隨便他們吧,龍其飛、李顯農這些人的事情,寧先生不是不知道,不過他也說了,為了裝逼,喪心病狂有什麼不對,我們不要這麼狹隘……而且,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們搞得起來的……”

    “哦,為了裝逼,喪心病狂有什麼不對……寧先生說的?”陸橋山問道。

    蘇文方點點頭。

    “有哲理,有哲理……記下來,記下來。”陸橋山口中念叨著,他離開座位,去到一旁的書桌邊上,拿起個小本子,捏了毛筆,開始在上頭將這句話給認真記下,蘇文方皺了皺眉頭,隻得跟過去,陸橋山對著這句話讚美了一番,兩人為著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過了一陣,陸橋山才送了蘇文方出來。

    這裏並非大帳,周圍顯得偏僻安靜,蘇文方與陸橋山告辭後轉身離去,走出不遠,麵上已經平靜得沒有了表情。陸橋山站在那帳篷外,一直微笑揮手,待到蘇文方離去好一陣子,帳篷裏有人出來,走到他後頭,陸橋山的麵色也已經肅穆威嚴起來。

    後方出現的,是陸橋山的幕僚知君浩:“將軍覺得,這使者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長何指?”

    “是指和登三縣根基未穩,難以支撐的事情。是故意示弱,還是將真話當假話講?”

    “寧毅隻是凡人,又非神明,涼山道路崎嶇,資源匱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將軍怎麼選?”

    “……知兄,我們麵前的黑旗軍,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細細算來,小蒼河大戰,是三年前才徹底結束的。這支軍隊在北麵硬抗百萬大軍,陣斬完顏婁室、辭不失的戰績,過去不過三四年罷了。龍其飛、李顯農這些人,不過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為切斷商道,就是挾天下大勢壓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撥什麼人,黑旗軍與人為善,不過是老虎打了個盹。這人說得對,老虎不會一直打盹的……把黑旗軍逼進最壞的結果裏,武襄軍會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側麵看著陸橋山,陸橋山說著話,低頭看著手中的冊子。關於他景仰寧毅,偶爾記下寧毅一些奇怪話語的事情,在最頂層的小圈子裏有所流傳,黑旗與武襄軍做生意許久,不少親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過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自黑旗軍在西南落腳的這幾年來,陸橋山反反複複地打聽與研究寧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測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殫精竭慮地模仿著與之對陣的情況……

    “如果可能,我不想衝在頭上,考慮什麼跟黑旗軍堆壘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陸橋山抬起頭來,魁梧的身上亦有凶戾與堅定的氣息在凝聚。

    “……知兄啊……華夏之名,又豈能被一群這樣的逆匪所奪?”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在這夜色之下,與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綿無盡、一眼幾乎望不到邊的獵獵旌旗,十萬大軍,狼煙精氣,已肅殺如海。

    dt>憤怒的香蕉說/dt>

    卡文一個月,今天生日,好歹還是寫出一點東西來。我遇上一些事情,可能待會有個小隨筆記錄一下,嗯,也算是循了每年的慣例吧。都是小事,隨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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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4-24 21:04:26
三十二歲生日隨筆——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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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文了近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時刻想著複更,但是心緒不對,臨近生日的前幾天,我信誓旦旦,從今天開始,一定要寫出來,攢點存稿,生日發五章。

    然後想,發四章。

    三章……

    昨天一天,寫了半章,想想又推翻了,到今天,心想,得,可能一章都沒了,好在還是寫出來了。快九千字,我本來想要寫得更多一點,但臨近午夜,最好的情緒已經流失,隻適合用來記錄一些東西,不太適合用來做情節。

    可以跟大家說的是,生活出現一些問題,不是什麼大事,小小的顛簸。最近一個月裏,情緒混亂,跟妻子很嚴肅地吵了兩架,雖然目前應該是良性的,但畢竟影響到了我的碼字。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斷更的新理由,不過事實如此,反正我斷更原本也沒什麼可解釋的,對吧。

    跟妻子結婚是在一五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迄今為止是一年半的時間了。我們的相識說起來很平常,又有些古怪,她跑到我叔叔的店裏去買廚具,顧客跟老板各種砍價交鋒,我叔叔說你還沒結婚吧,給你介紹個對象,打個電話叫我到店裏,說人已經到了。我那段時間碼字暈頭轉向,但電話打過來了,不得不禮貌性地去一趟,我跟我媽去了,遇上她跟她媽,雙方一番交談,她就跟我說了兩句話。

    嘖,長得很漂亮,沒什麼表情,是個精英女性,泡不上。

    這大概就是第一印象,不過麵已經見了,加了微信,出於禮貌,約她看一場電影,看了電影吃飯,後來是她找我吃飯,吃完飯她主動付了錢,後來談及,她覺得碼字的都很窮,應該這樣。

    她在電視台上班,就在我家門口,一來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她很忙,電視台裏要加班,電視台外也要加班,說起來,她真正開始讓我覺得不錯的,恐怕是她一直加班這件事情,我後來才知道,她在這邊最好的小區買了一套房子,我們這邊房子很便宜,當時三千多塊錢一平,她要買一套給父母住,兜裏隻有兩萬塊錢,就去看房簽約。

    然後就是不斷的加班,在電視台裏她是做技術的,加班做特效,電視台外不斷接活,給人做片子,給人組織活動,然後付了首付,交了房子後開始做裝修,每一個月把錢砸進去、還上個月的信用卡她居然搞定了,真是不可思議。

    我記得那段時間,她還去參加公務員考試,打個電話說:“今天去黨校培訓,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就:“好啊,去陶冶一下節操。”這就是那時的約會。

    那段時間我總是想起二十五歲買房子的時候,我攢夠了首付,被個伯伯結了幾萬塊去,後來不還,臨到交錢,政策將首付從百分之二十升到百分之三十。我每天在房間裏碼字,起床之後掉頭發,那時候寫的是《異化》,尤其艱難,我一方麵想要多寫一點啊,一方麵又想千萬不能沒有質量。哭過好幾次。

    我想我撿到了寶。

    我們在一起的初衷真心誠意的我想幫她分擔這些東西。她的性格要強,又不會討好領導,電視台裏整天加班。我常常去送飯,自從一五年下半年換了領導,日子更難過了,有一天中午,說有領導來視察,電視台總編老黃要求技術部中午留在辦公室,吃飯都不讓去,我一點多鍾拿著吃的送過去,一領導模樣的人過來看到了,問:“啊,還沒吃飯啊?”後來才知道那就是之前下令不許去吃飯的總編。

    又有一天的晚上,改片子到下班的時間,台長和總編在技術部守著改,他們這樣:台長先去吃飯,然後替總編去吃飯,技術人員不許吃飯。

    叫人加班的領導見過,加班不許人吃飯的領導,倒真是奇葩了。

    我一直想讓她辭職,就算說養她,那也沒什麼,不過她不願意。到了結婚之後,考慮要孩子,台裏缺人,讓她去守機房,據說有輻射,她終於願意辭職了,謝天謝地。

    辭職不到一個月,又去了圖書館工作,說圖書館輕鬆。

    然而圖書館是一些官太太養老的地方。

    於是又成了工作技術人員,進圖書館一個月,幫人寫了兩篇東西,得了兩個莫名其妙的獎,一篇掛了自己的名字,一群在圖書館做了許多年的老員工,讓她補足幾年的年終總結,因為沒什麼背景,還總是讓人懟。

    真是奇怪的生態環境。

    還有很多事情,但總之,今年終於還是決定離開了,圖書館從一級降到三級,今年連三級都要維持,館長讓她“把工作扛起來”,圖書館裏還有個會計老懟她,是一邊找她做事一邊懟她你們想象一個會計幾年的賬沒做,等到工作組入住文化部門的時候叫一個進館半年的新員工去幫忙填賬?

    離開了圖書館,又跑去賣花,她的同學在長沙開了個批發部,她又看到了商機。這期間我們去廣州旅行了一次,七天的時間,她來了大姨媽,在外麵活蹦亂跳的到處跑到處買東西,我訂了最好的酒店讓她休息,可她休息不下來。逛完廣州,還得回去賣花呢。於是吵了一架。

    我也非常累。

    長達一年半甚至更長的時間裏,我始終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減負,我們不缺錢,雖然我寫書的收入比不過一位位知名的大神,可是也足夠過上小康的日子了,甚至於背著電腦我可以隨時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還沒有多少合作夥伴,沒有必須應酬的人必須參加的飯局。這真是最好過的日子了。我希望她明白,我們什麼都不缺了,沒有那麼多的負擔了,買想要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一年半的時間,我沒有一個人出過門往日裏我每年大概都會有幾次旅行我連起點年會都推掉了。

    但是她的心安定不下來。

    可能是我做的還不夠,可能是我做的還不對。我也希望能夠像小說裏,電視上一樣,潤物無聲地等著她某一天忽然能夠放下,不那麼有緊迫感,至少現在還沒有到。

    於是也就吵了幾架。

    長久以來,她也有心理上的問題,對於情緒的控製並不成熟,時常為他人的問題生自己的悶氣,然後吃不下飯。一米六八,八十斤的體重,快瘦成排骨了。賣花之後遇上的問題是她的母親,我的嶽母,整天說她賣花沒意義,還希望她回去公務員體係上班。

    我的嶽母也是個奇怪的人,她的心是真的好,可是卻是個孩子,為了這樣那樣的事情上躥下跳,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步調辦事。我們結婚後的第一個除夕,是在嶽父母的房子就是老婆咬著牙裝修好的房子裏過的,家具還沒買齊,客廳冷,沒有空調,嶽父躲在被子裏看電視,嶽母一邊說累,一邊上上下下的你要吃什麼啊,吃不吃餃子啊,我去弄啊,折騰了一晚上,那時候我覺得,真是個好人。

    妻子上班的時候她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方,遇上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畫腳,她喜歡公務員,所以極度鄙視開花店什麼的,妻子時常被說得悶悶不樂,有些時候,嶽母甚至連每日的三頓都要打電話來指示,午飯做了沒,午飯吃了沒……昨天吃不下飯,結果我們又吵了一架。我的心情幾乎不會被任何其他人幹擾,結婚後,也就多了一個人,廣州回來卡文一個月,我的情緒也極差,而且充滿了挫敗感,碼字的情緒不到位,因為焦慮而頭痛。我就說,一年半的時間了,該做的我也做了,如果你的情緒一直受到各種影響,到最後影響到身體,我該怎麼辦呢?兩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都不要了?

    該放下的得放下。

    她今天跟太後大人吵了一架,哭著跑回來,太後大人擔心她,打電話給我,我就也跟太後大人說了一通,哪有三十歲的人整天連吃飯都要叫的,很多事情我們能自己來。說完之後又怕她被氣死了,發信息給嶽父問她被氣死了沒……

    她也真是個好人,社會上很難看到的善心人。

    其實,現實生活中,難相處的嶽母多了,許多時候我想想,我的嶽母,倒也真的……算不得相處艱難。她真心誠意地關心我們,而且希望我們以六十歲老幹部的生活方式來生活……當然,最好我們還是公務員。

    有時候我想,妻子在生活過程中,缺乏成就感。

    她其實很有才華,什麼東西都能迅速上手,美術、設計、攝影、插花都能有自己的感悟,但她不善溜須拍馬式的交流,兼且情緒管理功力不足,進入社會以來,得到的總是與能力不符。最初從學校畢業,她做遊戲設計,甚至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二十歲出頭就能拿到三萬一個月的工資。再之後,她回到望城希望在母親身邊照顧,母親又趕著讓她進到那個官僚的體係裏去,她就什麼成就感都沒有得到了。

    我有時候看著她笨拙惶然地做這做那,想找一條出路。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想去做直播,她的微博上多是我的書迷,她開直播講插花和考試作弊,一共兩次,我露了一下臉就離開了。我想她希望她的成功都是自己的成功,她有一段時間想要做服裝,拚命想聯係廣州的製作廠家,又看著自己微博上粉絲的增加,興致勃勃地跟我說:“現在都是你的粉絲,我把網店開起來,就開始洗粉。”我說你花點錢先做起來,我出錢,第一家店,積累經驗也好。

    她又舍不得。

    她喜歡看網絡上一個網紅的直播,那個網紅總是播自己的生活,是個女的,我聽了並不喜歡,她說她在看人的生活,我說播得這麼流暢,生活都是假的,騙人的。

    那些笨拙的,對著一群書迷播插花,然後看見人越來越少時的直播,是真的。

    那種笨拙多可愛啊。

    對於生活,我們可以說出一萬種大道理,將它寫進書裏,令人信服。

    之於現實,我想我們都在自己的泥沼裏笨拙地掙紮前行。

    希望我的妻子能夠找到內心的平靜。

    希望我的嶽母能夠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雖然更可能的是,今天的吵的架,會變成明天的一頭狗血。無非是生活罷了。我想,我還是很幸運的。

    我原本不打算寫今年的隨筆了,因為可能很少有人會在公眾的平台上寫這些瑣碎的生活,尤其它還是真的生活,可後來又想想,挺好的啊,沒什麼不能說的。這麼些年來,我生活中能夠傾訴的朋友大多在遠方其實我基本也已經失去了對身邊人傾訴的欲望。我還是習慣於將它們寫在紙上、電腦上,誰能看到,誰就是我的朋友。我們不都在經曆生活嗎。

    這是我三十二歲的難題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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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5-1 21:54:33
第七七九章 骨錚鳴 血燃燒(二)


    夜色撩人,秋風安謐。 .與陸橋山秘密地碰麵之後,蘇文方自側麵離開軍營。回頭看時,武襄軍的營地肅殺延綿、軍威整齊,火把的光芒像是倒映著天空中的星海。

    情況已經變得複雜起來。當然,這複雜的情況在數月前就已經出現,眼下也隻是讓這局麵更加推進了一點而已。

    雖然早有準備,但蘇文方也不免覺得頭皮發麻。

    “陸橋山的態度含混,看來打的是拖字訣的主意。如果這樣就能拖垮華夏軍,他當然喜聞樂見。”

    一行人騎馬離開軍營,途中蘇文方與隨行的陳駝子低聲交談。這位曾經心狠手辣的駝背刀客已年屆五十,他先前擔任寧毅的貼身衛士,後來帶的是華夏軍內部的軍法隊,在華夏軍中地位不低,雖然蘇文方乃是寧毅姻親,對他也頗為尊重。

    這頭發半百的老人此時已經看不出曾經詭厲的鋒芒,目光相較多年以前也已經溫和了許久,他勒著韁繩,點了點頭,聲音微帶沙啞:“武朝的兵,有誰不想?”

    “他坐視局勢發展,甚至推一把手,我都是考慮過的。但先前想來,李顯農這些書生非要搞事,武襄軍這方麵與我們來往已久,未必敢一跟到底,但現在看來,陸橋山這人的想法未必是這樣。他看起來笑麵虎,心裏說不定很有底線。”

    “意思是……”陳駝子回頭看了看,營地的微光已經在遠處的山後了,“如今的做派是假的,他還真想硬上?”

    蘇文方點頭:“怕自然不怕,但畢竟十萬人呐,陳叔。”

    “那也該讓南麵的人見到些風風雨雨了。”

    “還是希望他的態度能有轉機。”

    天南地北,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局勢。西南偏安三年,華夏軍的日子雖然過得也不算太好,但相對於小蒼河的血戰,已稱得上是風平浪靜。尤其是在商道打開之後,華夏軍的勢力觸手沿商路延伸出來,覆蓋川峽四路,蘇文方等人在外行事,軍隊和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算不得危險。

    然而這一次,朝廷終於下令,武襄軍順勢而為,附近官府也已經開始對黑旗軍實施了高壓政策。蘇文方等人逐漸收縮,將活動由明轉暗,爭鬥的形式也已經開始變得明朗。

    武襄軍會不會動手,則是整個大局勢中,最為關鍵的一環了。

    ***********

    秋老虎肆虐的悶熱的夜晚,豆點般的燈火還在亮著,燈光之下,是一封還在寫的書信:

    “蒼之賢兄如晤:

    兄之來信已悉。知江南局麵順利,萬眾一心以抗女真,我朝有賢太子、賢相,弟心甚慰,若長此以往,則我武朝複興可期。

    弟自來西南,人心蒙昧,局麵艱辛,然得眾賢相助,如今始得破局,西南之地,已皆知黑旗之惡,群情洶湧,伐之可期。成茂賢兄於涼山對尼族酋王曉以大義,頗有成效,今夷人亦知天下大義、大是、大非,雖於蠻夷之地,亦有討伐黑旗之義士焚其田稻、斷其商路,黑旗小人困於山中,惶惶不安。成茂賢兄於武朝、於天下之大功大德,弟愧不如也。

    今局勢雖明,隱患仍存。武襄軍陸橋山,擁兵自重、首鼠兩端、態度難明,其與黑旗匪軍,往日裏亦有來往。而今朝堂重令之下,陸以將在外之名,亦隻屯兵山外,不肯寸進。此等人物,或油滑或粗野,大事難足與謀,弟與眾賢商議,不可坐之、待之,無論陸之心思為何,須勸其前進,與黑旗堂堂一戰。

    幸者此次西來,我輩之中非隻有儒家眾賢,亦有知大事大非之武者豪傑相隨。我輩所行之事,因武朝、天下之興盛,眾生之安平而為,他日若遭厄難,望蒼之賢兄為下列人等家中送去銀錢財物,令其子孫兄弟知曉其父、兄曾為何而置生死於度外。隻因家國危亡,不能全孝道之罪,在此叩首。

    今參與其中者有:江南大俠展紹、杭州前捕頭陸玄之、嘉興簡明誌……”

    燈火搖晃,龍其飛筆端遊走,書就一個一個的名字,他知道,這些名字,可能都將在後世留下痕跡,讓人們記住,為了興盛武朝,曾有多少人前仆後繼地行險獻身、置生死於度外。

    寫完這封信,他附上了一些銀票,方才將信封封口寄出。走出書房後,他見到了在外頭等待的一些人,這些人中有文有武,目光堅定。

    “……西南之地,黑旗勢大,並非最重要的事情,然而自我武朝南狩後,軍隊坐大,武襄軍、陸橋山,真正的一手遮天。此次之事雖然有知府大人的協助,但其中厲害,諸位不可不明,故龍某最後說一句,若有退出者,絕不記恨……”

    夜風嗚咽著從這裏過去了。

    ************

    與陸橋山交涉過後的第二日清晨,蘇文方便派了華夏軍的成員進山,傳遞武襄軍的態度。此後連續三天,他都在緊鑼密鼓地與陸橋山方麵交涉談判。

    談判的進展不多,陸橋山每一天都笑眯眯地過來陪著蘇文方閑聊,隻是對於華夏軍的條件,不肯退步。不過他也強調,武襄軍是絕對不會真的與華夏軍為敵的,他將軍隊屯駐涼山外圍,每日裏無所事事,便是證據。

    外圍的官府對於黑旗軍的搜捕倒是越來越厲害了,不過這也是執行朝堂的命令,陸橋山自認並沒有太多辦法。

    “這次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環還是在京城。”有一日交涉,陸橋山如此說道,“陛下下了決心和命令,我輩當官、當兵的,如何去違抗?華夏軍與朝堂中的許多大人都有往來,發動這些人,著其廢了這命令,涼山之圍順勢可解,否則便隻好如此僵持下去,生意不是沒有做嘛,隻是比往日難了一些。尊使啊,沒有打仗已經很好了,大家原本就都不好過……至於涼山之中的情況,寧先生無論如何,該先打掉那什麼莽山部啊,以華夏軍的實力,此事豈不易如反掌……”

    陸橋山每一日又是賠笑又是為難,將不想做事的官僚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說起涼山之中的情況,自莽山部化整為零,作為外來人的華夏軍似乎也對其顯得束手無策起來。蘇文方不太知道山中的事情,卻已然感受到了一日一日的緊繃,他聽寧毅說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

    “陸橋山沒安什麼好心。”這一日與陳駝子說起整個事情,陳駝子勸說他離開時,蘇文方搖了搖頭,“然而就算要打,他也不會擅殺使者,留在這裏扯皮是安全的,回去山裏,反而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事。”

    他這樣說,陳駝子自然也點頭應下,已經白發的老人對於身處險境並不在意,而且在他看來,蘇文方說的也是在理。

    再過一日,與蘇文方進行交涉的,便是軍中的幕僚知君浩了,雙方討論了各種細節,然而事情終究無法談妥,蘇文方已經清晰感覺到對方的拖延,但他也隻能在這裏談,在他看來,讓陸橋山放棄對抗的心態,並不是沒有機會,隻要有一分的機會,也值得他在這裏做出努力了。

    這一日下午回去不久,蘇文方考慮著明天要用的新說辭,居住的院落外頭,陡然發出了響聲。

    刀兵相交的聲音刹那間拔升而起,有人呼喊,有人大吼,也有淒厲的慘叫聲響起,他還隻微微一愣,陳駝子已經穿門而入,他一手持單刀,刀鋒上還見血,抓起蘇文方,說了一聲:“走”蘇文方便被拽了出去。

    蘇文方沒什麼武藝,這一路被拉得跌跌撞撞,院子內外,加上陳駝子在內,一共有七名華夏軍的戰士,大都經曆了小蒼河的戰場,這時候皆已操起兵器。而在院外,腳步聲、奔馬聲都已經響了起來,不少人衝進院子,有人大喊:“我乃江南李證道”被斬殺於刀下。

    陳駝子拖著蘇文方,往先前預定好的退路暗道廝殺奔跑過去,火焰已經在後方燃燒起來。

    外頭的街道口,混亂已經擴散,龍其飛興奮地看著前方的圍捕終於展開,俠客們殺入院落裏,戰馬奔行密集,嘶吼的聲音響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主持這樣的行動,中年書生的麵頰都是紅的,隨後有人來報告,裏頭的抵抗激烈,而且有密道。

    “追上他們、追上他們……密道必定不遠,追上他們”龍其飛慌張地大喊。

    密道的確不遠,然而七名黑旗軍戰士的配合與廝殺令人生畏,十餘名衝進去的俠士幾乎被當場斬殺在了院落裏。

    第一名黑旗軍的戰士死在了密道的入口處,他已然受了重傷,試圖阻止眾人的跟隨,但並沒有成功。

    第二名黑旗軍戰士死在了密道的出口,將追上來的人們稍稍延阻了片刻。

    密道跨越的距離不過是一條街,這是臨時應急用的住所,原本也展開不了大規模的土木工程。龍其飛在梓州知府的支持下發動的人數眾多,陳駝子拖著蘇文方衝出來便被發現,更多的人包抄過來。陳駝子放開蘇文方,抄起雙刀衝入附近巷道狹路。他頭發雖已斑白,但手中雙刀老辣狠毒,幾乎一步一斬一折便要倒下一人。

    “跟上我。”陳駝子這樣大喊著,與四名華夏軍人一路廝殺前行,轉眼間已在混亂的局勢裏突出了一條街。

    途中又有一名華夏軍士兵倒下,其餘人或多或少也受了傷。

    “陳叔,回去告訴姐夫消息……”

    “你回去!”老人大吼。

    “我走不了了,消息重要。”蘇文方拖著中了一支箭的腿,全身都在發抖,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害怕,他幾乎是帶著哭腔重複了一句,“消息重要……”

    前方還有更多的人撲過來,老人回頭看了一眼,一聲悲呼:“幾位兄弟陪我殺”如獵豹般的當先而行。當他衝出蘇文方的視野時,蘇文方正走到路邊的一顆樹下,幾名華夏軍人還在廝殺,有人在前行途中倒下,有兩人還守在蘇文方的身前,蘇文方喊道:“住手!我們投降!”

    其中一名華夏軍士兵不肯投降,衝上前去,在人群中被長槍刺死了,另一人眼看著這一幕,緩緩舉起手,扔掉了手中的刀,幾名江湖豪客拿著鐐銬走了過來,這華夏軍士兵一個飛撲,抓起長刀揮了出去。那些俠士料不到他這等情況還要拚命,刀槍遞過來,將他刺穿在了長槍上,然而這士兵的最後一刀亦斬入了“江南大俠”展紹的脖子裏,他捂著脖子,鮮血飆飛,片刻後死去了。

    這最後一名華夏軍士兵也在死後一刻被砍掉了人頭。

    蘇文方看著眾人的屍體,一麵發抖一麵癱倒在樹下,他的腿被箭射穿,痛得難以忍耐,眼淚也流了出來。不遠處的巷道間,龍其飛走過來,看著那一路死傷的俠士與捕快,臉色慘白,但不久之後看見抓住了蘇文方,心態才稍微好些。

    什麼華夏軍人,也是會嚇哭的。

    他著眾人抓住蘇文方,又叫了大夫來為他醫治,過得片刻,武襄軍的隊伍便來了,帶隊的是一臉怒氣的陸橋山,過來圍住了鎮子,不許人離開,要求龍其飛交人。軍營附近的地方,就算梓州知府的執法,亦不該伸手過來。

    更多的書生,也開始往這邊湧過來,指責著軍隊是否要包庇黑旗軍的亂匪。

    這一天,雙方的對峙持續了片刻。陸橋山終於退去,另一麵,渾身是血的陳駝子行走在回涼山的路上,追殺的人從後方趕來……

    蘇文方被枷鎖銬著,押回了梓州,艱難的時日才剛剛開始。

    龍其飛將書信寄去京城:

    “……我方大事初畢,若事情順利,則武襄軍已不得不與黑旗逆匪反目,此事大快人心,其中有十數義士犧牲,雖不得不付出犧牲,然終究令人惋惜……

    ……若此事未定,我等將再向陸將軍請願,使武襄軍無法拖延敷衍,為家國計,此事已不可再做拖延,即便我等在此犧牲,亦在所不惜……”

    此後又有許多慷慨的話。

    陸橋山回到軍營,罕見地沉默了許久,沒有跟知君浩交流這件事的影響。

    涼山山中,一場巨大的風暴,也已經醞釀完畢,正在爆發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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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5-2 20:54:52
第七八〇章 骨錚鳴 血燃燒(二)


    天氣炎熱,風在山裏走,吹動山崗上綠水的樹與山下金黃的田地,在這大山之間的和登縣,一所所房舍間,黑色的旗幟已經開始動起來。

    事情的突如其來是在上午,隨著號聲,軍隊大規模地聚集,而後迅速出發。一個時辰內,和登的華夏軍衛戍部隊已經有半數從這裏發出,剩餘的也已經進入了戒嚴警備狀態。盡管自莽山部的進攻以來,和登三縣已經加強了戒備,民兵隨時在周圍巡邏,但這樣突然的行動,還是令得縣城附近的民眾陡然繃緊了神經。

    自與莽山部撕破臉後,這一次,有大事出現了。

    和登是三縣之中的政治中心,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小蒼河以及西北破家後跟隨而來的華夏軍老人,眼看著事態的突然變化,不少人都自發地拿起兵器出了門,參與周圍的戒備,也有些人稍作打聽,明白了這是事態的可能由來。

    自從朝堂開始正式封鎖涼山區域,莽山部聯同一些小部落動手後,華夏軍方麵一直在聯係各個尼族部落,商議此後的對策和聯手事宜。這一次,在各族中名聲相對較好的恒罄部落的牽頭下,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會盟,商議如何應對此事,前天,寧毅親自動手參與此會,到得今天,或許是收到了消息,要出問題。

    十六部會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嶺距離和登足有數十裏山路,寧毅所帶去的隨行人員,則隻有五百人。如果整個會盟過程中真的出現了大問題,華夏軍很可能便會來不及救援。

    這一次數千衛戍部隊陡然出動,和登等地的戒嚴,顯然就是在應對隨時可能來臨的、孤注一擲的攻擊。

    戒嚴進行到中午,縣城一頭的道路上,忽然有馬車朝這邊過來,旁邊還有跟隨的士兵和大夫。這一隊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嚴並沒有關係,巡邏的隊伍過去一查,立馬選擇了放行,不久之後,還有小孩子哭著跟在馬車邊:“陳爺爺、陳爺爺……”眾人在陳述中才知道,是軍中資曆頗老的陳駝子在山外受了重傷,此時被運了回來。陳駝子一生狠毒桀驁,無子無後,後來在寧毅的建議下,照顧了一些華夏軍中的孤兒,他這樣子被送回來,山外可能又出現了什麼問題。

    衛戍部隊的出動,警戒的升級,寧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變故,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碰在了一起,不久之後,便開始有老兵拿著武器去到山上請願一戰,一時間,群情激昂,將整個和登的局麵,變得更為熱烈了起來。

    正坐鎮和登的蘇檀兒,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陳駝子的消息。老人一路廝殺進山,在被前方崗哨的華夏軍士兵救下時還有意識,大概交代了山外蘇文方遇襲的訊息這才昏迷。山外的變故或許就代表了陸橋山的態度,但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對於蘇檀兒而言,蘇文方雖然已經是華夏軍成員,也一樣是她的弟弟,此時兩位親人出現狀況、生死未卜,她心中的情緒會怎樣,實在難說得緊。

    蘇檀兒在房間裏沉默了片刻,此時在她身邊負責安防的紅提已經開始找人,安排山外的救人。蘇檀兒隻是沉默片刻,便清醒過來,她收拾心情:“紅提姐,不要魯莽……我們先去安撫一下外頭的老人家,山外頭不能強來。”

    她低著頭出門,步伐很快,紅提隨後跟上去。和登的幾年裏,寧毅出現得少,蘇檀兒在眾人心中頗有威信,此時出去,方才安撫了請戰的眾人。到得下午時分,天氣悶熱而陰沉,有人過來通報,陳老爺子醒過來了。

    *************

    看護的房間裏,陳駝子的傷勢頗重。他一路廝殺,身中多刀,後來又長途遠奔,透支極大,若非一身功力精純、又或是年紀再大幾歲,這一番折騰過後,恐怕就再難醒過來。

    在房間裏見到蘇檀兒進來的第一時間,身上纏滿繃帶的老人便已經掙紮著要起來:“大夫人,對不住你……”眼見著他要動,看顧的護士與進來的蘇檀兒都連忙跑了過來,將他按住。

    “陳叔不關你的事,你是英雄……”

    “派人去救,要派人去救,也許來得及……”

    “我知道,我知道。”蘇檀兒眼眶微紅,“蘇文方遇上這件事,算他有此一劫,陳叔,你一定要安心養傷,不然立恒回來,他……”

    “要派人去救,文方是好樣的,也許要吃苦。”老人勉力維持精神,艱難地說話,“還有要告訴東家,陸橋山不安好心,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他不做正事,可能已經下了決心,要告訴東家……”

    “好的,好的。”

    陳駝子自竹記時期便跟隨寧毅,這些年來,稱呼一直未曾改變,他將這番話艱難地說完,在床上喘息了一下。又將目光望向蘇檀兒:“大夫人,外頭出什麼事了,我聽到人說了,說出事了,什麼事情……”

    “沒事情,陳叔你好好養傷。”

    “我聽說東家出去了,出事了?大夫人,你想讓老頭子放心,就告訴我……”

    蘇檀兒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又吸了一口氣:“山裏要對付莽山部,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嶺那邊會盟,立恒他過去了。但是我們上午收到消息,莽山部已經大規模出動,殺往小灰嶺,而且……聽說有人投了朝廷,事情有變。”

    “……東家身邊有多少人。”

    “有五百人。”

    “……那沒有事,東家能回來的。”陳駝子下意識地說了一句,隨後又抬頭望向蘇檀兒,“是不是東家私下裏有安排,大夫人,沒人算計得了東家,是不是有安排?”

    “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沒有。”蘇檀兒搖搖頭,“不過,不管有沒有,我知道他肯定會希望我們這邊按照正常辦法應對,不能讓人鑽了空子……”

    她的眼眶微紅,卻始終沒有哭起來。這個時候,數千的黑旗部隊正翻山越嶺,在小涼山中一路延伸,朝著北麵的小灰嶺方向而去。而在與他們呈九十度的方向上,傾巢而出的莽山部與幾個小部落的成員,正穿過密林與河流,朝著小灰嶺,洶湧而來!

    *************

    一切都到了見真章的時候!

    巨大的灰雲遮蔽天際,氣壓沉悶。小灰嶺附近,恒罄部落所在之地一片混亂,火焰在燃燒、煙柱升騰,因火藥爆炸而引起的硝煙隨風飛舞,尚未散去,混亂與廝殺聲還在傳來。

    李顯農、字成茂,四十一歲。此時他快步走在這混亂的林間,矯健而從容,樹枝在他的腳下斷裂,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走到這林地的邊緣,隔著一道懸崖,他舉起手中的望遠鏡往遠處的小灰嶺半山腰上看去。

    那弑君之人寧毅,就在那頭的石台上。透過望遠鏡的模糊視野,李顯農能夠將那道身影的輪廓給隱隱的看清楚。

    廝殺聲在側麵沸騰。放下望遠鏡,李顯農的目光嚴肅而平靜,隻是從那微微顫抖的眼底,或能隱約察覺出男人心中情緒的翻湧。帶著這平靜的麵容,他是這個時代的縱橫家,西南的數年,以一介書生的身份,在各種蠻人之中奔走布局,也曾經曆過生死的抉擇,到得這一刻,那整個天下至惡的敵人,終於被他做入局中了。

    在這個大局之中,許許多多的人,幻想著以大勢打倒這位強敵。朝廷發兵,龍其飛等人迫使武朝盡早與黑旗決戰,以振興因其弑君後落下的民心士氣,李顯農卻並不局限於此,若能達到目的,他什麼手段都願意用。

    在山中的這幾年,表麵上他是將郎哥等人煽動起來,站在了華夏軍的對立麵,配合著武襄軍對華夏軍進行削弱,但在實際上,他最大的布局還是在恒罄部落,通過暗地裏站在朝廷一邊的恒罄酋王食猛,與黑旗軍修好關係,在此後爆發的大衝突中,盡量公正地為黑旗軍說話,到最後,組織起一場“公正”的會盟,在最後的時刻圖窮匕見,將寧毅等人一網打盡。

    之所以能夠算計到這一步,是因為李顯農在山中的幾年,已經看到了華夏軍在涼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初來乍到、借地生存,就算有著強大的戰鬥力,華夏軍也絕不敢與周圍的尼族部落撕破臉,在這幾年的合作之中,尼族部落雖然也幫助華夏軍維持商道,但在這合作之中,這些尼族人是沒有義務可言的。華夏軍一方麵依靠他們,一方麵對他們沒有約束,無論生意如何,許多的利益要一直維持給尼族人的輸送。

    黑旗人絕不會願意就此困死在小涼山中,寧毅也不會是一個坐視困局的人。

    李顯農知道他需要這個會盟,能夠進一步加深合作的會盟。

    於是寧毅走進了局中。

    兩軍交戰,對於莽山部落的眾人,黑旗軍必然不會放棄監視,因此他們不可能過早地殺來。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絕對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酋王帶來的護衛被大量的分割,李顯農甚至安排了火炮炮擊會盟大廳,隻是黑旗軍靈敏的戰爭嗅覺使得這一步未曾成功,敢死衝鋒的黑旗精銳端掉了這邊的火炮,但這個時候,反擊也已經遲了,會盟的酋王與寧毅一道被趕上了小灰嶺上的絕路,雖然黑旗護衛負隅頑抗,但被分割開的眾多酋王護衛已經聚集不了太大的戰力,隻要能夠突破山前黑旗與各部加起來千餘人的防線,一切的大事都將定下。

    而即便拖延下去,莽山部的主力,也已經在撲過來的路上了。

    在事情定下之前,即便已經身處恒罄部落,李顯農也絲毫不敢亂來,他甚至連遠遠地偷看一眼寧毅的存在都不敢,仿佛隻要遠遠的一瞥,便有可能驚動那可怕的男人。但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舉起望遠鏡,遠遠地打量一眼。

    縱然在這望遠鏡裏看不清楚對方的樣貌,但李顯農覺得自己能夠把握住對方的心情。事實上在許久以前,他就覺得,作為天下的傑出之士,即便是對手,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在西南的這塊棋盤上,李顯農緩緩的落子布局,寧立恒也絕不會忽視他的落子,不過,他的敵人太多了。

    棋殺一目。到得這一刻,他知道對麵的寧立恒必然已經反應過來,在這裏落子的是誰。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在這邊大喊一聲,引起對方的注意,然後去享受對方那咬牙切齒的反應。

    身後有腳步聲傳過來,酋王食猛帶著部下過來了。兩人相識已久,食猛身材魁梧,性情上卻也相對桀驁,李顯農將那單筒望遠鏡遞給對方。

    “若有可能,我真想在那寧立恒死前見他一麵,聽他說說心中的想法……但事實告訴我,隻要有機會,必須第一時間殺死他,不要留下什麼餘地。”

    “我也想跟他聊聊,看他後悔的表情。”食猛說了一句。

    “你不用這麼照顧我。”李顯農笑了起來。

    食猛也是冷然一笑,看著鏡頭裏的畫麵:“你猜他們在說什麼?是不是在談怎樣將寧立恒抓出來的投降?”

    視野的遠方,石台之上,能夠看到下方的山林、房舍、硝煙與廝殺。寧毅背對著這一切,就在剛才,石台上集錦部落的勇士出手試圖拿下他,此時那位勇士已經被身邊的劉西瓜斬殺在了血泊裏。

    “……事情迫在眉睫,是選擇自己將來的時候了,我不怪他!但是希望諸位長者能夠考慮清楚,食猛剛才是如何對待你們的?那些火炮,他是隻想殺我,還是想將諸位一塊殺了!”寧毅看著周圍的眾人,正目光嚴肅地說話。

    “當然,我不想說什麼食猛就是想要獨霸涼山,他做不到,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頭。但是他們沒把你們當成一回事,我想請諸位想想,外頭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華夏軍來了,他們想要招安你們了,真的是這回事嗎?沒有華夏軍,我保證朝廷對你們的態度跟以前一樣。但我不同,我是要紮根在這裏的。”

    “華夏軍在這裏六年的時間,該有的承諾,我們沒有食言,該給諸位的好處,我們勒緊褲腰也一定給了你們。這日子很好過,但是這一次,莽山部落開始亂來了,許多人沒有表態,因為這不是你們的事情。華夏軍給諸位帶來的東西,是華夏軍應該給的,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餅子,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動手沒個分寸,甚至也對你們的人下手,你們還是忍下來,因為你們不想衝在前麵。”

    “可是你們這樣看著,華夏軍沒有了,你們的東西也會沒有的,朝廷給不了你們什麼,他們看不起你們。”

    “莽山部落要動手,有人問我,華夏軍為什麼不動手。我們怕他們?因為涼山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在北方打過最凶殘的女真人,打過中原百萬的大軍,甚至打退了他們!華夏軍不怕打仗!但我們怕沒有朋友,涼山是諸位的,你們是主人家,你們容留我們住下來,我們很感激,如果有一天你們不願意了,我們可以走。但我們隻要在這裏一天,我們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東西,同時,尼族的勇士驍勇善戰,我們非常敬佩。”

    “不是自己種的瓜,吃著不甜。”平台上,寧毅攤了攤手,“我們想跟大家做兄弟。”

    “所以,即使是這樣的情況……我們帶著誠意過來了。”

    **************

    林地邊緣,李顯農看見石台上的寧毅轉過了身,朝這邊看了看。他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等待著眾人的商量。山腳廝殺焦灼,遠方的林間,莽山部落的人、黑旗的人正爭分奪秒地洶湧而來。

    某一刻,有信號彈發起在天空中。

    “黑旗孤注一擲,想反撲了。”李顯農放下望遠鏡。

    食猛哈哈一笑:“拿我的殺狼刀來!”

    有屬下扛來了鋸齒森然的重刀,食猛扛起那巨刃,猶如山嶽般的氣勢激蕩。

    遠處,山腳,兩百多名黑旗軍成員結陣,發起了衝鋒。恒罄部落的戰士洶湧而上!

    “我倒想看看傳說中的黑旗軍有多厲害!”李顯農目光興奮,從齒縫間說出了這句話。

    僅僅下一刻,不能消解的噩夢猶如泰山壓頂、撲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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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一章 骨錚鳴 血燃燒(四)




    山野起伏。激烈的廝殺與攻防還在持續,隨著華夏軍信號的發出,小灰嶺下方的山道間,兩百餘名華夏軍的戰士已經開始結陣準備發起衝鋒。頭盔、鋼刀、勁弩、甲胄……在西南生息的幾年裏,華夏軍潛心於軍備與原材料的改良,小股部隊的軍械已極其精良。不過,在這戰場的前方,察覺到華夏軍反撲的意圖,恒罄部落的戰士並未露出絲毫畏懼的神色,反而是齊聲呼喝,隨著戰號聲起,大量揮舞刀槍、身軀染血的恒罄勇士洶湧而來,嘶吼之聲彙成懾人的海潮。

    在這蒼莽的大山之中生存,尼族的驍勇毋庸置疑,相對於兩百餘名華夏軍戰士的結陣,數千恒罄勇士的彙集,粗獷的吼喊、展現出的力量更能讓人血脈賁張、心潮起伏。小涼山中地勢崎嶇複雜,先前黑旗軍與其餘酋王護衛籍著地利固守小灰嶺下一帶,令得恒罄部落的進擊難竟全功,到得這一刻,終於有了正麵對決的機會。

    彌漫的硝煙中,數千人的進擊,就要淹沒整個小灰嶺。

    酋王食猛已扛起了巨刃。李顯農心潮澎湃。

    “我倒想看看傳說中的黑旗軍有多厲害!”

    自女真南來,武朝士兵的積弱在文士的心中已成事實,將帥腐敗、士兵貪生怕死,故無法與女真相抗。然而對比北麵的雪地冰天,南麵的蠻人悍勇,與天下強兵,仍能有一戰之力。這也是李顯農對這次布局有信心的原因之一,此時忍不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男兒以天下為棋局,縱橫博弈,便該如此。酋王食猛“哈”的出聲。這感受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砰的一聲遠遠傳來,有什麼東西濺在李顯農的臉上,巨大的身軀在“哈”的前奏後,倒在地下。

    天空陰沉,風在沉悶地吹,呐喊聲還在持續。恒罄部落的勇士已經淹沒過來,在高速的衝鋒下,揮出淩厲的攻擊。兩百餘黑旗軍戰士轉眼間被淹沒在鋒線裏,有的長刀斬在了甲胄上,有的鐵盾轟的撞開了巨棒,凶猛的揮刀將沒有防具的蠻人砍殺在地麵上,黑旗軍戰士以八九人、十餘人為一股,彙集成團,迎擊上這十倍於己的洶湧衝撞。

    “哇啊啊啊啊啊”有蠻人的勇士憑著在常年廝殺中鍛煉出來的野性,避開了第一輪的攻擊,翻滾入人群,鋼刀旋舞,在無畏的大吼中奮勇搏殺!

    側後方一點的樹林邊緣,李顯農說完話,才剛剛放下了一點望遠鏡的鏡頭,風正吹過來,他站在了那裏,沒有動彈。周圍的人也都沒有動彈,這些人中,有跟隨李顯農而來的江南大俠,有酋王食猛身邊的護衛,這一刻,都有著些許的怔然,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在剛才酋王食猛開口笑出聲的一瞬間,側麵山頭的林間,有一發槍彈越過百餘丈的距離射了過來,落在了食猛的頸項上。

    這雄壯的漢子在第一時間被打碎了喉管,血液爆出來,他連同長刀轟然倒下。眾人還根本未及反應,李顯農的雄心還在這以天下為棋盤的幻夢裏徘徊,他正式落下了開局的棋子,考慮著接續你來我往的搏殺。對方將軍了。

    側下方的前線上,壯烈的搏殺正開始,兩百餘華夏軍已突入那海潮般的攻勢裏,殺戮的核心中,黑旗劈波斬浪,屹立不倒。尼族的勇士們也有著同樣奮勇不屈的戰意,還沒有人注意到這後方的變故。

    李顯農從變得極為緩慢的意識裏反應過來了,他看了身邊那倒下的酋王屍體一眼,張了張嘴。空氣中的呐喊拚殺都在蔓延,他說了一句:“擋住他……”周圍的人沒能聽懂,於是他又說:“擋住他,別讓人看見。”

    跟隨李顯農而來的江南俠客們這才知道他在說什麼,正要上前,食猛身後的護衛衝了上來,刀兵出鞘,將這些俠士擋住。

    李顯農的臉色黃了又白,腦子裏嗡嗡嗡的響,眼看著這對峙出現,他轉身就走,身邊的俠士們也跟隨而來。一行人快步橫穿樹林,有響箭在樹林上方“咻”的呼嘯而過,林地外混亂的聲音明顯的開始膨脹,樹林那頭,有一波廝殺也開始變得激烈起來。李顯農等人還沒能走出去,就看見那邊一小隊人正砍殺過來。

    這一次的小灰嶺會盟,恒罄部落陡然發難,許多酋王的護衛都被分割在了戰場外圍,難以突破救援。眼下出現的,卻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黑旗隊伍,為首的單刀獨臂,乃是黑旗軍中的大惡人“參天刀”杜殺。若在平常,李顯農或許會反應過來,這支隊伍忽然從側麵發動的進攻絕非偶然,但這一刻,他隻能盡量快步地奔逃。

    身邊的俠士衝殺過去,試圖阻擋住這一支特種作戰的小隊,迎麵而來的便是呼嘯交錯的勁弩。李顯農的奔走原本還試圖保持著形象,此時咬牙狂奔起來,也不知是被人還是被樹根絆了下,陡然撲出去,摔飛在地,他爬了幾下,還沒能站起,背後被人一腳踩下,小腹撞在地麵的石頭上,痛得他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綁起來!”

    遠遠的廝殺聲一波波傳過來,近處的廝殺則已經到了尾聲。李顯農被人反剪雙手,拿起麻繩就綁,晃動的視野中,俠士或已經倒下,或四散逃離,殺過來的“參天刀”杜殺並未過多關注這邊的情形,帶著大部分成員朝李顯農來的方向衝過去。

    李顯農手腳被縛,無法動彈,心底已經涼了下去,過得一陣他才微微意識到這隊人是去幹什麼的。黑旗軍的反撲與那飛來的一記火槍、這一隊人的出現環環相扣。如果食猛不曾喪命在那一記火槍下,這一隊人顯然也是要衝擊食猛後陣的。他心中閃過這念頭,不知是怎樣複雜的滋味,看看周圍,守在這裏的隻有三個黑旗成員,遠處的廝殺還在進行,他心中升起一線希望:說不定恒罄部落還能夠正麵殺潰那黑旗軍,再過一段時間,郎哥、蓮娘等人過來,自己還有機會得救。

    但這樣的希望,終究還是沉下去了。

    遠處廝殺、呼喊、戰鼓的聲音逐漸變得整齊,象征著戰局開始往一邊倒下去。這並不出奇,西南尼族固然悍勇,然而整個體係都以酋王為首,食猛一死,要麼是有新族長上位請降,要麼是舉族崩潰。眼下,這一切顯然正在發生著。

    事情持續了不久,呼喊聲漸漸歇下去,此後更多的就是屠殺與腳步聲了。有人在高聲呐喊著維持秩序,再過得一陣,李顯農看見有些人朝這邊過來了他原本估計會看到寧毅等人,但是並沒有。過來的隻是來通傳捷報的一個黑旗小隊,然後又有人拿了竹竿、木棍等物過來,將李顯農等人如豬玀般綁在上頭,抬往了恒罄部落的大廣場那邊。

    李顯農屈辱已極,快被綁上木棍的時候,還奮力掙紮了幾下,大喊:“士可殺不可辱!讓寧毅來見我!”那士兵身上帶血,隨手拿可根棍子砰的打在李顯農頭上,李顯農便不敢再說了,隨後被人以布條堵了嘴,抬去大廣場的中央架了起來。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員已經跪在了這裏,有些哭喊著指著李顯農大罵,但在周圍士兵的看守下,他們也不敢亂動。此時的尼族內部仍是奴隸製度,敗者是沒有任何人權的。恒罄部落這次一意孤行算計十六部,各部酋王能夠指揮起麾下部眾時,差點要將整個恒罄部落完全屠滅,隻是華夏軍阻止,這才停止了幾乎已經開始的大屠殺。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員被揪出來,在前頭密密麻麻地跪下去。

    被擺在前方的李顯農心中已經麻木了。過得一陣,有人來宣布,恒罄部落已經有了新的酋王,對於此次事件隻誅數名首惡,不做濫殺的決策。人群哭著跪拜,有數名食猛麾下親信被拉出來,在前方直接砍了頭。

    這事情在新酋王的命令下稍稍平息後,寧毅等人從視野那頭過來了,十五部的酋王也隨著過來。被綁在木棍上的李顯農瞪大眼睛看著寧毅,等著他過來奚落自己,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露麵之後,恒罄部落的新酋王過去跪拜請罪,寧毅說了幾句,隨後新酋王過來宣布,讓無罪的眾人暫時回去家中,清點物資,搶救被燒壞或是被波及的房舍。恒罄部落的眾人又是連連感激,對於他們,作亂的失敗有可能意味著整族的為奴,此時華夏軍的處理,真有讓人重新得了一條生命的感覺。

    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天色陰沉未散。寧毅與十六部酋王進入旁邊的側廳當中,開始繼續他們的會議,對於華夏軍這次將會獲得的東西,李顯農心中能夠想象。那會議開了不久,外頭示警的聲音終於傳來。

    郎哥和蓮娘的隊伍已經到了。

    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迎頭的痛擊。而與此同時,數千的和登衛戍部隊,還在銜尾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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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山部一如預期的抵達,沒有驚動在廳堂中開會的寧毅等人。隨著恒罄部落事情的平息,小灰嶺一帶此時能夠集結起來的各尼族隊伍足有數千,先期的埋伏令得郎哥等人甫到便吃了一場迎頭痛擊。

    這是李顯農一生之中最難熬的一段時間,猶如無盡的泥沼,人緩緩地沉下去,還根本無從掙紮。莽山部的人來了又開始逃離,寧毅甚至都沒有出來看上一眼,他被倒綁在這裏,周圍有人指指點點,這對他來說,也是此生難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時間逐漸的過去了,天色漸漸轉黑,篝火升了起來,又一支黑旗部隊抵達了小灰嶺。從他根本無心去聽的瑣碎言語中,李顯農知道莽山部這一次的損失並不嚴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軍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夠看到那聚會的廳堂。這一次的會盟之後,莽山部在大小涼山將無處立足,等待他們的,隻有隨之而來的滅族之禍。黑旗軍不是沒有這種能力,但寧毅希望的,卻是眾多尼族部落通過這樣的形式印證彼此的守望相助,從此之後,黑旗軍在大小涼山,就真的要打開局麵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將這個契機送到了他的手裏。李顯農想到這些,無比諷刺,但更多的,還是隨後將要麵臨的恐懼,自己不知會被怎樣殘忍地殺掉。

    篝火燃燒了許久,也不知什麼時候,廳堂中的會議散了,寧毅等人陸續出來,彼此還在笑著交談、說話。李顯農閉上眼睛,不願意看著他們的笑,但過了一段時間,有人走了過來,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寧立恒,他的樣貌並不顯老,卻自有理所當然的威勢,寧毅看了他幾眼,道:“放開他。”

    身邊的杜殺抽出刀來,刷的砍斷了繩索,李顯農摔在地上,痛得厲害,在他緩緩翻滾的過程裏,杜殺已經割開他手腳上的繩子,有人將四肢麻木的李顯農扶了起來。寧毅看著他,他也努力地看著寧毅。

    “知不知道猴子?”

    寧毅的開口說話,出人意料的平靜,李顯農微微愣了愣,然後想到對方是不是在諷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後他覺得事情不是這樣。

    “華夏軍最近的研究裏,有一項奇談怪論,人是從猴子變來的。”寧毅語調平緩地說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樹林,要麵對很多的敵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沒有老虎的尖牙,沒有猛獸的爪子,他們的指甲,不再像這些動物一樣鋒利,他們隻能被這些動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們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護自己的辦法。”

    “沒有山洞他們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們學會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還是打不過老虎,他們學會了合作。後來這些猴子變成了人。”

    李顯農儼然在聽天方夜譚。寧毅笑了笑。

    “天地萬物都在戰勝問題的過程中變得強大,我是你的問題,女真人是你的問題,打不過我,說明你不夠強大。不夠強大,說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對,一定要找到對的路子。”寧毅道,“如果不對,就會死的。”

    李顯農的心中轉過了無數想要反駁的話,然而口腔幹澀,他也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詞窮,沒能發出聲音來。寧毅隻是頓了頓。

    “你回去以後,教書育人也好,繼續奔走呼籲也罷,總之,要找到變強的辦法。我們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敵人的弱點,也要有勇氣麵對和改進自己的齷齪,因為女真人不會放你,他們誰都不會放。”

    “……回去……放我……”李顯農呆呆地愣了半晌,身邊的華夏軍士兵放開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後退了兩步。寧毅抿了抿嘴,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這裏。

    有傳令兵遠遠過來,將一些訊息向寧毅做出報告。李顯農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邊的杜殺已經朝周圍揮了揮手,李顯農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見周圍沒人攔他,又是踉踉蹌蹌地走,逐漸走到廣場的旁邊,一名華夏軍成員側了側身,看來不打算擋他。也在這個時候,廣場那邊的寧毅朝這邊望過來,他抬起一隻手,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點了點:“等一下。”

    李顯農又愣了愣,這一瞬間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邊的華夏軍士兵與他對望了一眼,場麵一時間非常尷尬。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年輕士兵一拳就打了過來。

    李顯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沒有暈過去,目光朝寧毅那邊望時,那混蛋的手也尷尬地在空中舉了片刻,然後才道:“不是現在……過幾天送你出去。”

    李顯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寧毅已經開始走向一側,從那側臉之中,李顯農隱隱覺得他顯得有些憤怒。大小涼山的尼族博弈,整場都在他的算計裏,李顯農不知道他在憤怒些什麼,又或者,此刻能夠讓他感到憤怒的,又已經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動員,預備打仗……派人去跟他說,人要活著。三天之後……我親自跟他談。”

    夜裏的秋風隱隱將聲音卷過來,硝煙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涼山中的尼族部落對莽山一係的討伐便陸續開始了。

    西南,這場混亂還僅僅是一個溫柔的前奏,之於整個天下的大亂,掀開了大幕的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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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二章 骨錚鳴 血燃燒(五)

  

   


     陰森的牢獄帶著腐爛的氣息,蒼蠅嗡嗡嗡的亂叫,潮濕與悶熱混雜在一起。劇烈的痛楚與難受稍稍停歇,衣衫襤褸的蘇文方蜷縮在牢房的一角,瑟瑟發抖。

    梓州大牢,還有哀嚎的聲音遠遠的傳來。被抓到這裏一天半的時間了,幾近一天的拷問令得蘇文方已經崩潰了,至少在他自己些許清醒的意識裏,他感到自己已經崩潰了。

    或許當時死了,反而比較好受……

    持續的疼痛和難受會令人對現實的感知趨於消散,許多時候眼前會有這樣那樣的記憶和幻覺。在被持續折磨了一天的時間後,對方將他扔回牢中稍作休息,些許的好過讓腦子漸漸清醒了些。他的身體一邊發抖,一邊無聲地哭了起來,思緒混亂,時而想死,時而後悔,時而麻木,時而又想起這些年來的經曆。

    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經曆這些事情,鞭打、棍棒、夾棍乃至於烙鐵,毆打與一遍遍的水刑,從第一次的打上來,他便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了。

    他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人。

    這些年來,最初隨著竹記做事,到後來參與到戰爭裏,成為華夏軍的一員。他的這一路,走得並不容易,但相對而言,也算不得艱難。跟隨著姐姐和姐夫,能夠學會很多東西,雖然也得付出自己足夠的認真和努力,但對於這個世道下的其他人來說,他已經足夠幸福了。這些年來,從竹記夏村的努力,到金殿弑君,其後輾轉小蒼河,敗西夏,到後來三年浴血,數年經營西南,他作為黑旗軍中的行政人員,見過了許多東西,但並未真正經曆過浴血搏殺的艱難、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許多時候他經過那淒慘的傷兵營,心中也會感覺到滲人的寒冷。

    這些年來,他見過許多如鋼鐵般堅強的人。但奔走在外,蘇文方的內心深處,始終是有恐懼的。對抗恐懼的唯一武器是理智的分析,當大小涼山外的局勢開始收縮,情況混亂起來,蘇文方也曾恐懼於自己會經曆些什麼。但理智分析的結果告訴他,陸橋山能夠看清楚局勢,無論是戰是和,自己一行人的平安,對他來說,也是有著最大的利益的。而在如今的西南,軍隊事實上也有著巨大的話語權。

    隻是事情終究還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自被抓入大牢,拷問者令他說出此時還在山外的華夏軍成員名單,他自然是不願意說的,隨之而來的拷打每一秒都令人難以忍受,蘇文方想著在眼前死去的那些同伴,心中想著“要堅持一下、堅持一下”,不到半個時辰,他就開始求饒了。

    求饒就能得到一定時間的喘息,但無論說些什麼,隻要不願意招供,拷打總是要繼續的。身上很快就皮開肉綻了,最初的時候蘇文方幻想著潛伏在梓州的華夏軍成員會來營救他,但這樣的希望並未實現,蘇文方的思緒在招供和不能招供之間晃動,大部分時間哭喊、求饒,偶爾會開口威脅對方。身上的傷實在太痛了,隨後還被灑了鹽水,他被一次次的按進水桶裏,窒息暈厥,時間過去兩個多時辰,蘇文方便求饒招供。

    招供的話到嘴邊,沒能說出來。

    這許多年來,戰場上的那些身影、與女真人搏殺中死去的黑旗士兵、傷兵營那滲人的叫喊、殘肢斷腿、在經曆那些搏殺後未死卻已然殘疾的老兵……這些東西在眼前晃動,他簡直無法理解,這些人為何會經曆那樣多的痛楚還喊著願意上戰場的。可是這些東西,讓他無法說出招供的話來。

    他在桌子便坐著發抖了一陣,又開始哭起來,抬頭哭道:“我不能說……”

    接下來,自然又是更加惡毒的折磨。

    每一刻他都覺得自己要死了。下一刻,更多的痛楚又還在持續著,腦子裏已經嗡嗡嗡的變成一片血光,哭泣夾雜著咒罵、求饒,有時候他一麵哭一麵會對對方動之以情:“我們在北方打女真人,西北三年,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們是怎麼死的……固守小蒼河的時候,仗是怎麼打的,糧食少的時候,有人活生生的餓死了……撤退、有人沒撤退出來……啊我們在做好事……”

    “求求你……不要打了……”

    “求你……”

    這軟弱的聲音逐漸發展到:“我說……”

    然後又變成:“我不能說……”

    如此一遍遍的循環,拷打者換了幾次,後來他們也累了。蘇文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堅持下來的,然而那些慘烈的事情在提醒著他,令他不能開口。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久之後,某一個堅持不下去的自己可能要開口招供了,然而在這之前……堅持一下……已經捱了這麼久了,再捱一下……

    說不定營救的人會來呢?

    不知什麼時候,他被扔回了牢房。身上的傷勢稍有喘息的時候,他蜷縮在哪裏,然後就開始無聲地哭,心中也埋怨,為何救他的人還不來,再不來自己撐不下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有人陡然打開了牢門。

    蘇文方已經極度疲憊,還是陡然間驚醒,他的身體開始往牢房角落蜷縮過去,然而兩名公人過來了,拽起他往外走。

    蘇文方奮力掙紮,不久之後,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拷問的房間。他的身體稍稍得到緩解,此時見到那些刑具,便愈發的恐懼起來,那拷問的人走過來,讓他坐到桌子邊,放上了紙和筆:“考慮這麼久了,兄弟,給我個麵子,寫一個名字就行……寫個不重要的。”

    蘇文方渾身發抖,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觸動了傷口,痛楚又翻湧起來。蘇文方便又哭出來了:“我不能說,我姐會殺了我,我姐夫不會放過我……”

    “他們不知道的。”

    “他們知道的……嗬嗬,你根本不明白,你身邊有人的……”

    “……誰啊?”

    “我不知道,他們會知道的,我不能說、我不能說,你沒有看見,那些人是怎麼死的……為了打女真,武朝打不了女真,他們為了抵抗女真才死的,你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他這話說完,那拷問者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大喝道:“綁起來”

    旁邊幾人將蘇文方綁在架子上,那拷問者走過來:“你不肯說,舌頭沒用了,可你隻有一條,我給了你麵子。讓你寫你不肯寫,手指頭有十個,我們慢慢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這樣……”蘇文方身體掙紮起來,高聲大喊,對方已經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另一隻手上拿了根鐵針靠過來。

    “說不說”

    “我們打金人!我們死了好多人!我不能說!”

    “給我一個名字”

    “我姐夫會弄死你!殺你全家殺你全家啊你放了我我不能說啊我不能說啊”

    瘋狂的喊聲帶著口中的血沫,這樣持續了片刻,然後,鐵針插進去了,聲嘶力竭的慘叫聲從那拷問的房間裏傳出來……

    隨後的,都是地獄裏的景象。

    ************

    大小涼山中,對於莽山尼族的圍剿已經實質性地開始。

    秋收還在進行,集山的華夏軍部隊已經動員起來,但暫時還未有正式開撥。沉悶的秋天裏,寧毅回到和登,等待著與山外的交涉。

    從表麵上來看,陸橋山對於是戰是和的態度並不明朗,他在麵上是尊重寧毅的,也願意跟寧毅進行一次麵對麵的談判,但之於談判的細節稍有扯皮,但這次出山的華夏軍使者得了寧毅的命令,強硬的態度下,陸橋山最終還是進行了讓步。

    談判的日期因為準備工作推後兩天,地點定在小涼山外圍的一處穀地,寧毅帶三千人出山,陸橋山也帶三千人過來,無論怎樣的想法,四四六六地談清楚這是寧毅最強硬的態度如果不談,那就以最快的速度開戰。

    這一天,已經是武朝建朔九年的七月二十一了,上午時分,秋風變得有些涼,吹過了小涼山外的草地,寧毅與陸橋山在草地上一個破舊的涼棚裏見了麵,後方的遠處各有三千人的部隊。互相問好之後,寧毅看到了陸橋山帶過來的蘇文方,他穿著一身看來整潔的長袍,臉上打了補丁,袍袖間的手指也都包紮了起來,步伐顯得虛浮。這一次的談判,蘇檀兒也跟隨著過來了,一見到弟弟的神態,眼眶便微微紅起來,寧毅走過去,輕輕地抱了抱蘇文方。

    蘇文方的臉上微微露出痛楚的神色,虛弱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發出來:“姐夫……我沒有說……”

    “知道,好好養傷。”

    “……動手的是那些讀書人,他們要逼陸橋山開戰……”

    “好。”

    蘇文方低聲地、艱難地說完了話,這才與寧毅分開,朝蘇檀兒那邊過去。

    寧毅麵對著陸橋山,陸橋山拱了拱手,笑容殷勤:“誤會誤會,絕不是陸某的意思,寧先生,誤會。”

    寧毅點了點頭,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則朝後麵看了一眼,方才說道:“畢竟是我的妻弟,有勞陸大人費心了。”

    “哎,應該的,都是那些腐儒惹的禍,豎子不足與謀,寧先生一定息怒。”

    寧毅點頭笑笑,兩人都沒有坐下,陸橋山隻是拱手,寧毅想了一陣:“那邊是我的夫人,蘇檀兒。”

    “弟妹的大名,有才有德,我也久仰了。”

    寧毅並不接話,順著方才的語調說了下去:“我的夫人原本出身商人家庭,江寧城,排行第三的布商,我入贅的時候,幾代的積累,但是到了一個很關鍵的時候。家中的第三代沒有人成材,爺爺蘇愈最後決定讓我的夫人檀兒掌家,文方這些人跟著她做些俗務,打些雜,當初想著,這幾房以後能夠守成,就是萬幸了。”

    陸橋山點了點頭。

    “當然後來,因為各種原因,我們沒有走上這條路。老爺子前幾年過世了,他的心裏沒什麼天下,想的始終是周圍的這個家。走的時候很安詳,因為雖然後來造了反,但蘇家成材的孩子,還是有了。十幾年前的年輕人,走雞鬥狗,中人之姿,也許他一輩子就是當個習慣揮霍的紈絝子弟,他一輩子的眼界也出不了江寧城。但事實是,走到今天,陸將軍你看,我的妻弟,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就算放眼整個天下,跟任何人去比,他也沒什麼站不住的。”

    寧毅看著陸橋山,陸橋山沉默了片刻:“沒錯,我收到寧先生你的口信,下決心去救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但他什麼都沒說。”

    寧毅抬起頭看天空,然後微微點了點頭:“陸將軍,這十多年來,華夏軍經曆了很艱難的處境,在西北,在小蒼河,被百萬大軍圍攻,與女真精銳對陣,他們沒有真的敗過。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成了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未來他們還會跟女真人對陣,還有無數的仗要打,有無數人要死,但死要死得其所……陸將軍,女真人已經南下了,我懇求你,這次給他們一條活路,給你自己的人一條活路,讓他們死在更值得死的地方……”

    山風吹過來,便將涼棚上的茅草卷起。寧毅看著陸橋山,拱手相求。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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