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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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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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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9 08:29:28
第八三〇章 掠地(一)

        



    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裏,蕭縣以北山麓。

    天色晴朗,空氣安靜又顯得沉悶,鷹在天上飛。

    崎嶇的山道蔓延,遠遠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裏,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間,人的呼吸聲彙集起來。

    火藥的味道飄散在人群間,鉛彈被壓入槍膛。

    黑色的旗幟一字蔓延,近千人的隊列,已經在坡地上排開了。

    羅業站在石頭上,看著天上的鷹,大地上隱隱傳來顫動聲,敵人即將到來。

    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個戰局中的一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發起進攻,至於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東西兩路大軍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陸續爆發了數場轟轟烈烈的大規模阻擊戰,晉地整個化為火海,大名府光武軍的抵抗,也最為慘烈。而在此期間,徐州一地的抵抗,則相對平穩,除了冬日裏被近百萬餓鬼圍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顏宗輔、宗弼展開攻城後,徐州據守不到三個月,便在五月中旬開始了撤離。

    相對於大名府五萬軍隊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後突圍還搭上前來營救的華夏軍萬餘,幸存不過數千人的壯烈。徐州的這場戰爭在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夠轟轟烈烈的,至少對於原本邀請華夏軍過來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華夏軍的萬人援軍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數萬隊伍,至少也該在這四戰之地死守半年甚至一年才好。若能殺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對武朝的忠義。

    然而劉承宗等人從一開始便沒有做這樣的打算。

    自這支萬人的華夏軍來到徐州開始,便一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決死之意,對於疏散民眾並沒有多少看法,反而是盡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後來徐州城外餓鬼散去,女真人殺來,城中剩餘居民趁著開春上路南去,劉承宗與城內近五萬的徐州守軍進行了頑強的防守。

    女真東路軍三十餘萬,自去年入冬開始便在做攻城的準備工作,數萬人防守徐州城池兩個多月,隨後劉承宗等人便在一次會議上打暈李安茂,奪了他的兵權,宣布了徐州的撤離決議。

    掛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數量多達五萬,但本就成分複雜,一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劉豫部隊,另一部分不過是為吃糧而入伍的遊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萬餘人壯聲勢,想將華夏軍拖在這裏,但這五萬人原本就沒有戰鬥力,華夏軍到來之後,與這些人一同訓練,整肅軍紀,開會談心,這才將他們戰力提起來一部分。眼下華夏軍說要走,徐州守軍中便再沒有肯聽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對這經曆了兩月戰爭的數萬人的收編,順理成章地化為了現實。至少在撤退的過程裏,還真沒有人敢不聽華夏軍的調配。

    徐州自古是四戰之地,城池居於盆地之中,周圍皆是地形複雜的山嶺與河流,崎嶇的地形易守難攻。宗輔宗弼的東路軍為求速勝,選擇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將城池圍成死地的戰略,女真人圍三闕一,數萬軍隊的突圍並不艱難,此後的撤離過程才遭到了女真大軍的猛烈追擊。

    但對於整個撤退的計劃,華夏軍自去年便開始勘探、推演,待到大軍出城,劉承宗以華夏軍的骨幹力量分為數股,選擇崎嶇地形有條不紊地進行阻擊、撤退,後方女真數萬追兵從不同方向湧來,反而被打得狼狽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這天,蕭縣以北朝先嶺,成為整個大撤退的前沿支點。

    過萬的遼東軍正從附近殺來,領軍者是遼東漢人將軍劉光繼,而華夏軍一方是羅業率領的近一千二百人的特種團。他們是作為華夏第五軍的一個實驗兵種而組成的,整個配備並未經曆實戰,但組成整個特種團的卻都是華夏軍中的老兵了。

    這支特種團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戰中表現得中規中矩,並未使用他們全員配備上的新武器因為在守城戰中的效果並不見得好。到得此時選在朝先嶺做防守,一是因為此處地形最為理想,二是因為附近友軍撤退後,這一處山口位於前線的突出點上,防守的壓力可能最大,而還有羅業並未跟太多人說過的第三點:按照先前的戰術推演,這一處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敵人軍中先鋒大將的光顧。

    而女真軍中最厲害的先鋒大將,莫過於幾乎主導了整個東路軍進攻態勢的女真“四太子”,金兀術。

    在羅業看來,這裏是最合適讓新武器發揮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為,他想拿個人頭。

    隻可惜戰場情況瞬息萬變,殺過來的並不是兀術。

    這一年的女真南征,距離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十餘年,東西兩路大軍興兵近六十萬雖然經過了數年時間的修養,但曾經打下“滿萬不可敵”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擴張到這個數目,事實上,新加入軍隊的女真孩子,其實也很難再現當年那從白山黑水中殺出來的勇武了。

    於是整個軍隊,便有眾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國內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漢人等等,雖然在後世而言一家漢不說兩家話,但在這個年月裏,遼東漢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們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隨,跟隨著女真人在南征過程中闖下一番功名,也是極為理所應當的事情。

    遼東漢人此時在金國地位不高,也是因此,為了提高地位,隻能拚命。劉光繼是宗弼麾下的一員猛將,他性情暴戾,以治軍嚴苛、用兵凶猛著稱。在他的軍營裏,最初每天要將一名漢奴鞭笞至死,以給眾多遼東士兵驚醒懦弱的下場:“不敢流血的就去當奴隸!”後來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隨意殺死漢奴,劉光繼便每天剁去一名漢奴的手腳,若重傷至死,以他的地位,也隻是交錢認罰事實上在宗弼的維護下,即便罰金,劉光繼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雙方照麵之前,海東青與斥候便傳來了訊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約是華夏軍的一支千人隊,由於前方地勢開始收窄,戰鬥打起來對於進攻一方不利,而且華夏軍先到,地勢稍高一點的地方必然已經安排火炮,進攻的第一波,自己這邊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損失。

    將對方軍陣納入視線的第一時間,劉光繼在千裏鏡中也發現了對方那奇怪的排成長列的陣勢。此時的步兵陣多以方陣為主,即便大炮的出現對於方陣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但仍舊需要保持方陣,否則戰場之上容易混亂,而且經受不起對方的衝鋒。但前方的陣列僅僅是兩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華而不實的突火槍。

    武朝的這類煙火武器,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了,然而基本沒什麼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雖然自華夏軍崛起後,各方勢力對於火藥都變得極為重視,但至少對於這突火槍,暫時還未曾在哪場大戰役中發揮光彩。

    劉光繼知道華夏軍的威名,這時候看見不太能理解的畫麵,他皺了皺眉,然而在他的背後,並沒有多少轉圜的餘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須迅速地突破朝先嶺,切入正在撤退的華夏軍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一樣打……

    略看了看對方的整個防禦線,劉光繼咬了咬牙,這樣的收縮地形中,自己要進攻,對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沒有其它的辦法,在過往的經驗中,大炮越是猛烈,進攻也越要激烈,唯有一口氣突破到對方陣地當中,才能打破對方的防禦策略。好在自己這邊,人手終究是夠的。

    “娘的!人死鳥朝天……”劉光繼衝自己的手掌吐了兩口口水,隨後揮動了長刀:“吹號!兒郎們,都給我準備好”

    淒烈的號聲響在這山口之中了,各軍列陣,劉光繼策馬而行,在己方軍陣前大聲地鼓舞著士氣。另一端,羅業的目光沉穩,他走下觀察的大石頭,來到陣型一側,接過鼓槌,開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來。

    鼓聲轟鳴,隨著呼吸而動,軍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槍口。戰場廝殺,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這一刻,渴望著迅速決定戰鬥的雙方都將士氣提振到了最高。

    這一天的午時三刻,劉光繼的軍隊展開了衝鋒。周圍的地勢複雜,迂回包抄已經太遠,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軍令的驅趕下,軍隊的前鋒在一支輕騎隊伍的帶領下呈扇形湧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聲音響了起來,軍列如潮水般湧上,這支遼東軍隊歇斯底裏的呐喊,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華夏軍的一方,麵對著射來的箭矢,長長的隊列紋絲不動地舉槍站立著。由於隊列狹長,這倉促而來的拋射並未造成多少的傷亡,有稀稀拉拉的幾人中了箭。前方的衝鋒洶湧而來,輕騎馬隊與後方士兵拉開了距離,陣型隨著地勢收縮開始彙集。有人的手高高的舉在空中。

    “穩住”

    “穩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處,馬隊已洶湧而來,一排長長的火槍轟然發射了。六十餘丈的看起來並不長的陣列,三百聲槍響,三百簇青煙,三百發的鉛彈越過了地麵,同時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綻放開來。

    火槍發射之後,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隨著變化的鼓聲,第二隊的三百支火槍已經舉起來。

    “第二隊預備”

    “放!”

    青煙在無數轟鳴中升騰。

    “穩住!”

    “第三隊預備”

    “放!”

    收縮的坡地,化為吞沒生命的巨口。

    這是徐州大撤退的一隅,它並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當時,也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整個徐州大撤退的過程中,劉承宗利用複雜的地形優勢展開反攻,先後擊潰了數萬試圖搶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東路軍的數千人頭。而在五月二十三這天朝先嶺的戰鬥中,羅業打散了劉光繼的瘋狂進攻後展開反攻,於未時二刻斬殺了因為戰局失利而率隊衝鋒的劉光繼,進而打散整個攻擊隊伍。

    在女真人與華夏軍進行的一係列戰役中,麵對著華夏軍這樣的武勇,女真方麵漸漸的也見怪不怪了。

    ****************

    閃電霎時間亮起來,轟鳴的雷聲震動天空。

    成都,雷雨。

    茶樓的房間裏,成舟海麵色陰沉地站在窗邊,聽著下方的街道與廣場上傳來的沸騰的人聲。一場公審大會已經進入尾聲了,人群之中罵聲幾乎掩蓋了天上的雷聲:“殺了那老東西”

    “他們一家都不是好人”

    “殺!殺殺殺”

    這場公審大會,審判的是先前預備決堤岷江的大儒陳嵩一眾黨羽。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準備十天左右進行公審,但為了將整個事情做得完備,打出華夏軍方麵法院的名氣和口碑,整個流程走得相當細致,一切證據、證詞與抓捕過程也都通過報紙和說書的方式對外公布。到得這天,陳嵩被判處死刑,以及其一眾黨羽的處置決定陸續宣布,雖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內前來圍觀的人群仍舊將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個審判推進的過程裏,來到了這邊的成舟海一直在跟寧毅協商,希望以某些妥協或是利益交換的方式換下這位義無反顧的老儒生,然而寧毅始終不曾鬆口。此時當眾宣判,整個事情業已塵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顯的並不愉悅。他是城府頗深之人,但在寧毅這邊,卻也並不在乎表現出這樣的情緒來。

    “下方的陳嵩,比之當年的錢希文如何?當年女真人殺到汴梁,你也好,老師也好,都曾考慮過決黃河,你在夏村甚至都做過前期的準備!怎麼,他就是壞人,你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著窗戶,望向正坐在房間裏喝茶的寧毅。此時房間裏除了他與寧毅,還有秦紹俞與宋永平兩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帶來談與華夏軍進行的“生意”的,他帶來宋永平,寧毅便找來被林惡禪打斷腿後坐了輪椅的秦紹俞複雜談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問題。此時寧毅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睛。

    “當年錢老殉道,隻是牽連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禍,麵對的是女真人,若是實在打不過了,隻能同歸於盡,如果你們把華夏軍看成跟女真人一樣的異族,那我跟老秦,確實跟這陳嵩沒區別。不過我至少不搞大屠殺,多少比女真人好一點吧。”

    “亡其道統與亡其國家的區別有多大?”

    “你要抬杠那確實沒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統也是確實了你們的道統有問題之後,而且你我都找不到改良辦法之後。又不是因為我是個小孩子,你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後說服我,我是會改正的。如果你不想抬杠,陳嵩就是個王八蛋,你我都清清楚楚,無論從人心還是從利益上來說,殺他我都理直氣壯。你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你會讓一個準備決岷江來反對我的人活著!?”

    這幾日裏,兩人充滿火藥味的抬杠已經不是第一次,秦紹俞與宋永平兩人也都隻能置身事外。事實上,成舟海是為了代表公主府與寧毅合作而來,寧毅這邊也並不藏私,這些時日以來,帶著成舟海參觀了許多地方,甚至於此時在運作的部分兵器工廠,基於格物學發展而來的部分先進理念,都一一向成舟海透露出來。

    寧毅並不在意成舟海學去華夏軍的東西,甚至於他更像是主動的在“汙染”成舟海的思維。這天上午他們原本參觀的是成都城裏一家新建的火槍工坊,還未看得透徹,便來這裏參觀公審。成舟海與寧毅爭論了片刻,事情業已塵埃落定,他也不再強求。

    雙方都沉默了片刻後,成舟海才說道:“我知道你對火器一直極為熱衷,然而突火槍這東西,武朝原本便有,你真打算將它放到戰場上去?我知道這東西,用起來繁瑣,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這些問題,你都解決了?”

    “當然沒解決。”寧毅拿著茶杯,“但事情總會慢慢解決,弓箭的潛力已經到頭了,一把好弓做起來,兩三年的時間都有,一個神射手的培養,十幾年的時間。火槍一開始確實問題很多,如今也隻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隨著流水線技術的進步,它的製作慢慢的會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養也很簡單,將來就算是一個女人拿著槍,都能打死你。人力有窮,物力無窮,格物之學,還遠遠沒看到頭呢。”

    “那……這東西賣給我?”

    “可以啊。”寧毅笑著說道。

    成舟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一旁宋永平、秦紹俞的眉頭也都皺了起來,秦紹俞的目光是輕鬆的,宋永平則多少顯得警惕。

    有陰謀。

    寧毅歎了口氣,站起來,卻並不避諱:“我可以賣給你們火槍,我甚至可以賣給你們整個格物學的理念,你們如果真能學起來,打敗女真人,那當然最好。但你們學不起來,敵人來時,你們想要點好東西,但格物之道無窮無盡,永遠有更好的東西,如何保證自己永遠看到更好的東西,那麼所有人都得打開自己的思維,不可被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捆綁。民要使知之,你們敢嗎?今天君武可以推動格物,不過是因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還是使由之比較好。“

    “火槍賣給你們就賣給你們,不怕你們仿製,你們仿製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槍了。而且仿製也未必現實,你們時間不多了。”寧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一下茶幾,“今天早上傳來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軍……希尹帶先鋒渡河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不久之後,都江堰附近出現管湧的消息傳來,寧毅便帶著人奔赴回搶險前線哪裏都有自己的問題。女真一方,為了應對國內隨時出現的問題,東西兩路大軍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帶領西路軍的前鋒率先渡過黃河,試圖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襄陽前線,配合東路軍進攻鎮江一線的戰略意圖。

    在渡江之後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線戰場傳來的消息,朝先嶺火槍的出現,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實上,火器的潛力被發掘出來之後,華夏軍、武朝、金國三方都在研究它的應用,在希尹負責的大造院內,也曾研究過突火槍,但並未出現決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這天,浩浩蕩蕩的大軍正在黃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頭,恍然間像是看見了西南那支華夏軍的身影,那支在這十餘年內不斷反抗的漢人軍隊。如今女真的軍勢仍舊占據上風,如果繼續下去,女真仍然會占據上風,但是……

    要趁著這一戰的機會,底定天下。

    他沒有再多想,隻是在心中再次確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還年輕,他或許並不願意配合宗輔宗弼那西路軍的攻勢,而是更願意自己一方掃蕩整個武朝,最好宗輔宗弼等人還能多出點黃天蕩那樣的簍子。

    但這一刻,希尹將這樣的想法收了起來。

    臨安,六月。

    天氣炎熱得隻能聽到蟬鳴的聲音。

    公主府的書房裏,冰鎮的蓮子羹放在桌上,已經不再涼爽了,房間也沒有過堂風。天南地北各方的訊息在這處書桌上聚集。周佩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她的額上有汗珠,麵上卻微微有些蒼白,她覺得空氣壓抑,將一隻手撫在左邊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裏傳來的是猶如鼓聲般的響動。

    在她的麵前,有從西南傳來的消息,有從北麵傳來的消息。事情未曾到來之前,人們可以幻想各種各樣的轉機或者解法,但這一刻,事態越來越清晰和穩固下來,能夠從日常的工作中不斷推進的準備,已經到達能力的極限了。

    長江以北的前線地區,戰爭的準備已經推到了能夠推動的極限,軍糧與軍械的運輸、分配,對奸細的清理、對防線的鞏固,力量都已經用到了極限。每一天都在殺人,偶爾還會出現被逼反的流寇,但這也是為了維持整個戰局的必要。至於西南傳來的訊息,成舟海每隔幾天都會將各種見聞與鐵血的消息寫在信上送過來,周佩能夠看見的,也是在各類消息中彌漫的硝煙與繃緊的那根心弦。

    這樣的氣息讓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賭徒等待著打開骰鍾的前一刻,像是犯人等待著宣判出口的那一瞬間。整個臨安城的氣息都壓抑而沉默,這一刻,沒有官員與主戰派唱反調,皇宮之中,周雍已經連續數日未曾去過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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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3 08:23:32
第八三一章 掠地(二)



    長江與京杭大運河的交彙之處,鎮江。

    飛行的水鳥繞過江麵上的點點白帆,繁忙的港口映照在炎炎的烈日下,人行來去,接近正午,城市仍在迅速的運轉。

    “鎮江一地,百年來都是繁華的重鎮,幼時府中的老師說它,東西樞紐,南北通蘅,我還不太服氣,問難道比江寧還厲害?老師說,它不光有長江,還有大運河,武朝商貿繁華,此地重中之重。我八歲時來過這,外頭那一大圈都還沒有呢。”

    烈日灑下來,城西山頭翠綠的櫸樹林邊映出涼爽的樹蔭,風吹過山頭時,樹葉簌簌作響。櫸樹林外有各色野草的山坡,從這山坡望下去,那頭便是鎮江繁忙的景象,巍峨的城牆環抱,城牆外還有延綿達數裏的居民區,低矮的房舍連著運河邊上的漁村,道路從房舍之間通過去,沿著河岸往遠處輻射。

    山林更高處的山頭,更遠處的江岸邊,有一處一處駐紮的軍營與瞭望的高台。此時在這櫸樹林邊,為首的男子隨意地在樹下的石頭上坐著,身邊有跟隨的年輕人,亦有跟隨的侍衛,遠遠的有一行人上來時坐的馬車。

    “武朝兩百年來,鎮江隻有眼下看起來最繁華,雖然幾年以前,它還被女真人打破過……建朔二年,搜山檢海,如樺,還記得吧。術列速率兵直取揚州,我從江那邊逃過來,在這裏認識的你姐姐。”

    坐在石頭上的男人麵目仍顯得清秀端方,但頜下蓄須,身著普通員外的便服,目光雖然顯得溫和,但依舊有著他的威嚴。這是武朝太子周君武,坐在一側草地上的年輕人麵色蒼白,聽他說到這裏,微微顫抖一下,點了點頭。

    麵色蒼白的年輕人名叫沈如樺,乃是如今太子的小舅子,君武所娶的第三名妾室沈如馨的弟弟。相對於姐姐周佩在婚姻上的糾結,自小誌存高遠的君武將成親之事看得極為平淡,如今府中一妻五妾,但除沈如馨外,其餘五名妻妾的家中皆為世家豪門。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乃是君武在當年搜山檢海逃亡途中結識的患難之交,不說平日裏最為寵愛,隻說是在太子府上最為特殊的一位夫人,當不為過。

    但今日的沈如樺,卻明顯並不輕鬆,甚至於看起來,整個人微微發抖,已經處於崩潰邊緣。

    君武看著前方的鎮江,沉默了片刻。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了,我逃到鎮江,不久之後,女真人渡江開始攻城,我先一步逃了。女真人破城之後,十日未封刀,死了將近五萬人。如樺你們一家,鎮江知府先派人送到了外頭,活下來了,你記得吧?五萬人……”

    君武回憶著過去的那場浩劫,手指微微抬了抬,麵色複雜了許久,最後竟怪異地笑了笑:“所以……實在是奇怪。死了五萬人,半座城都燒沒了,八年時間,你看鎮江,繁華成這個樣子。城牆都圈不住了,大家往外頭住。今年鎮江知府粗略統治,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萬……太奇怪了,七十五萬人。女真人打過來之前,汴梁才百萬人。有人高高興興地往上報,多難興邦。如樺,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啊?”

    沈如樺喪著臉,看著幾乎要哭出來。君武看了他片刻,站了起來。

    “我告訴你,因為從北邊下來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這一片,鎮江是南北樞紐,大家都往這邊聚過來了……當然也不可能全到鎮江,一開始更南邊還是可以去的,到後來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邊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許了,說要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出了幾次問題又鬧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鎮江七十五萬人,六十萬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帶口的難民。”

    他指著前方:“這八年時間,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萬人,像乞丐一樣住在這裏,外頭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這些年建起來的,他們沒田沒地,沒有家當,六七年以前啊,別說雇他們給錢,就算隻是發點稀粥飽肚子,然後把他們當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現在,熬不過去的就死了,熬下來的,在城裏城外有了房子,沒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當兵賣命……很多人都這樣。”

    “……比牲口好一點。”君武衝著沈如樺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過不少人,比牲口好點,他們也就過得下去了,說,就希望多過幾年太平日子,從江寧到鎮江,從鎮江到臨安,幾百萬人過這樣的日子,給他們一點活路,富人呢,讓他們去做工,家裏有田畝的,雇著他們種地……”

    他吸了一口氣,右手握拳在身側不自覺地晃,頓了頓:“女真人三次南下,擄走中原的漢人以百萬計,那些人在金國成了奴隸,金國人是真的把他們當成牲口來用,養活金國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丟了中原的十年時間,幾百萬上千萬的人家破人亡,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把他們當牲口用,隨便給點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個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榮起來了,臨安繁華,一時無兩。有人說我武朝丟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難興邦,這就是多難興邦的原因啊,如樺。我們多了整個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著沈如樺:“這麼多年,這些人,本來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兒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過來之後,幸運一點舉家南遷的丟了家產,稍微多一點顛簸,老父母沒有了,更慘的是,父母妻兒都死了的……還有父母死了,妻兒被抓去了金國的,剩下一個人。如樺,你知道這些人活下來是什麼感覺嗎?就一個人,還好好的活下來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們在北麵受苦,過豬狗不如的日子……鎮江也有這樣家破人亡的人,如樺,你知道他們的感覺嗎?”

    “生不如死……”君武將拳頭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隱隱有淚,“武朝繁華,靠的是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樺也哭出來了。

    “但他們還不知足,他們怕這些吃不飽穿不暖的乞丐,攪了南邊的好日子,所以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其實這也沒什麼,如樺,聽起來很氣人,但實際很平常,這些人當乞丐當牲口,別打攪了別人的好日子,他們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過幾年、十幾年,就夾在鎮江這一類地方,也能過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過了片刻。

    “揚州、鎮江一帶,幾十萬大軍,就是為打仗準備的。宗輔、宗弼打過來了,就快要打到這裏來。如樺,打仗從來就不是兒戲,馬馬虎虎靠運氣,是打不過的。女真人的這次南下,對武朝勢在必得,打不過,以前有過的事情還要再來一次,隻是鎮江,這六十萬人又有多少還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為了讓軍隊能打上這一仗,這幾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你不要覺得太子就不得罪人,沒人敢得罪。軍隊要上來,朝堂上指手畫腳的就要下去,文官們少了東西,背後的世家大族也不開心,世家大族不開心,當官的就不開心。做起事情來,他們會慢一步,每個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會慢下來……軍隊也不省心,大族子弟進軍隊,想要給家裏要點好處,關照一下家裏的勢力,我不準,他們就會陽奉陰違。沒有好處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幹……”

    君武衝沈如樺笑笑,在樹蔭裏坐了下來,絮絮叨叨地數著手頭的難事,如此過了一陣,有鳥兒飛過樹頂。

    “這些年……軍法處置了很多人,該流的流,該殺的殺,我的手下,都是一幫孤臣逆子。外頭說皇家喜歡孤臣逆子,其實我不喜歡,我喜歡有點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沒有人情味……”他頓了頓,“對我們沒有。”

    君武雙手交握,坐在那兒,低下頭來。沈如樺身體顫抖著,已經流了許久的眼淚:“姐、姐夫……我願去軍隊……”

    “裝模作樣的送到軍隊裏,過段時間再替下來,你還能活著。”

    “我、我不會……”

    君武望向他,打斷了他的話:“他們覺得會,他們會這樣說。”

    “我、我隻拿了七百兩,沒有更多了,他們……他們都……”

    “七百兩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鎮江方向,“七百兩能讓人過一輩子的好日子,七百兩能給上萬人吊一條命,七百兩能給七十個兵發一年的餉……是,七百兩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別說七百兩,你姐姐嫁了太子,別人送你七萬兩,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兩,要麼值你一條命,要麼值七百萬兩……證據確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要對付我,這些年,太子府殺人太多,還有人被關在牢裏正要殺,不殺你,其他人也就殺不掉了。”

    “沈如樺啊,打仗沒那麼簡單,差一點點都不行……”君武將眼睛望向另一邊,“我今天放過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懷疑我。我可以放過我的小舅子,嶽飛也能放過他的小舅子,韓世忠多少要放過他的兒女,我身邊的人,也都有這樣那樣親近的人。軍隊裏那些反對我的人,他們會將這些事情說出去,信的人會多一點,戰場上,想逃跑的人就會多一點,動搖的多一點,想貪墨的人會多一點,做事再慢一點。一點一點加起來,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過你。”

    他的眼中似有淚水落下,但轉過來時,已經看不見痕跡了:“我有一妻五妾,與你姐姐,相處最為單純,你姐姐身體不好,這件事過去,我不知該怎樣再見她。你姐姐曾跟我說,你自幼心思簡單,是個好孩子,讓我多關照你,我對不起她。你家中一脈單傳,好在與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經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會將他接過來……好好撫養視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開始說起對方的姐姐,話語中還顯得猶豫,到後頭漸漸的變得斬釘截鐵起來,他將這番話說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樺,雙手撐住膝蓋站了起來。

    這些年來,盡管做的事情看來鐵血殺伐,實際上,君武到這一年,也不過二十七歲。他本非獨斷專行鐵血嚴厲的性格,更多的其實是為時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讓他幫忙照顧弟弟,實際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對於如何教導小舅子並無任何心得。此時想來,才真正覺得傷心。

    至於那沈如樺,他今年僅僅十八歲,原本家教還好,成了皇親國戚之後行事也並不張揚,幾次接觸,君武對他是有好感的。然則年少慕艾,沈如樺在秦樓之中愛上一女子,家中錢物又算不得多,周邊人在這裏打開了缺口,幾番來往,慫恿著沈如樺收下了價值七百兩銀子的錢物,準備給那女子贖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時間雖未在下層民眾之中波及開,然而在軍政上層,卻是已經傳開了。

    無人對此發表意見,甚至沒有人要在民眾之中傳揚對太子不利的言論,君武卻是頭皮發麻。此事正值備戰的關鍵時間,為了保證整個體係的運作,軍法處卯足了勁在清理害群之馬,後方轉運體係中的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軍營中克扣軍餉倒賣軍資的將領,此時都清理了一大批,這中間自然有各個大家、世族間的子弟。

    若是放過沈如樺,甚至於旁人還都幫忙遮掩,那麼以後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綁成一塊。類似的事情,這些年來不止一起,唯獨這件事,最令他感到為難。

    抬一抬手,這世上的眾多事情,看起來仍舊會像以前一樣運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知道,當所有的士兵在戰場上麵對敵人的那一刻,有些東西,是會不一樣的。

    他起身準備離開,即便沈如樺再求饒,他也不理會了。然而走出幾步,後方的年輕人並未開口求饒,身後傳來的是哭聲,然後是沈如樺跪在地上磕頭的聲音,君武閉了閉眼睛。

    “天下淪亡……”他艱難地說道,“這說起來……原本是我周家的過錯……周家治國無能,讓天下受罪……我治軍無能,因此苛責於你……當然,這世界上,有人貪腐幾十萬兩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兩便殺無赦,也總有人一輩子未曾見過七百兩,道理難說得清。我今日……我今日隻向你保證……”

    他頓了許久:“我隻向你保證,待女真人殺來,我上了戰場……必與女真人流盡最後一滴血,無論我是何身份,絕不苟且偷生。”

    君武並未加重語氣,簡簡單單地將這番話說完。沈如樺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馬車,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車駕往軍營那邊去了。

    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東路軍已經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萬的主力外,又調集了中原各地的偽齊漢軍近三十五萬人,一方麵追擊圍剿劉承宗的西進隊伍,一方麵開始往揚州方向聚集。

    此時在鎮江、揚州一帶乃至周邊地區,韓世忠的主力已經籍助江南的水網做了數年的防禦準備,宗輔宗弼雖有當年搜山檢海的底氣,但攻破徐州後,還是沒有貿然前進,而是試圖籍助偽齊部隊原有的水師以輔助進攻。中原漢軍部隊雖然良莠不齊,行動遲鈍,但金武雙方的正式開戰,已經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則三五日,多不過一月,雙方必然就要展開大規模的交鋒。

    大戰開始前的這些夜晚,鎮江仍舊有過通明的燈火,君武有時候會站在漆黑的江邊看那座孤城,有時候整夜整夜無法入眠。

    白日裏有許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樺這一類的私事。要處斬沈如樺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這天晚上,本該坐鎮臨安的周佩從京城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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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熱的三伏天,鎮江水師軍營中燥熱不堪。

    女真人已至,韓世忠已經過去江北預備大戰,由君武坐鎮鎮江。雖然太子身份尊貴,但君武平素也隻是在軍營裏與眾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熱時大戶人家用冬日裏儲藏過來的冰塊降溫,君武則隻是在江邊的山腰選了一處還算有些涼風的房子,若有貴客來時,方以冰鎮的涼飲作為招待。

    初八晚上才剛剛入夜不久,打開窗戶,江上吹來的風也是熱的,君武在房間裏備了簡單的飯菜,又預備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趕來的姐姐。

    這樣的天氣,坐著顛簸的馬車整日整日的趕路,對於許多大家女子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不過這些年來周佩經曆的事情眾多,許多時候也有長途的奔走,這天傍晚抵達鎮江,隻是看來麵色顯黑,臉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臉,略作休息,長公主的臉上也就恢複往日的剛毅了。

    這些年來姐弟倆扛的擔子極重,君武頜下蓄須,掩住了麵孔上天生的稚氣,周佩身邊私事難有人可說,戴起的便是雍容肅穆疏遠的麵具,麵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過後的周佩麵色稍顯蒼白,神色疏離並不討喜,雖然在親弟弟的麵前稍微柔和了些許,但實際上緩解也不多。每次看見這樣的姐姐,君武總會想起十餘年前的她,那時的周佩雖然聰慧驕傲,實際上卻也是漂亮可愛的,眼下的皇姐,再難跟可愛沾邊,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計都隻會覺得害怕了。

    對於周佩婚姻的悲劇,周圍的人都不免唏噓。但此時自然不提,姐弟倆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見麵一次,力氣雖然使在一塊兒,但話語間也難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飯是簡單的一葷三素,君武吃菜簡單,酸蘿卜條下飯,吃得咯嘣咯嘣響。幾年來周佩坐鎮臨安,非有大事並不走動,眼下大戰在即,忽然來到鎮江,君武覺得可能有什麼大事,但她還未開口,君武也就不提。兩人簡單地吃過晚飯,喝了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顯得身形單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開口。

    “鎮江這邊,沒什麼大問題吧?”

    這是禮貌性的開口了,君武隻是點頭笑了笑:“沒事,韓將軍已經做好了打仗的準備,後勤上,許光庭有八千發炮彈沒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萬人這幾天過江,他行動遲緩,派人敲打了他一下,其餘沒什麼大事了。”

    周佩點了點頭:“是啊,就這些天了……沒事就好。”

    “皇姐忽然過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周佩端著茶杯,沉默下來,過了一陣,“我收到江寧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麵色閃過了片刻的陰鬱,但隨後看了姐姐一眼,點了點頭:“嗯,我知道,其實……旁人覺得皇家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門深似海,她自嫁給了我,沒有多少開心的日子。這次的事……有鄒太醫看著她,聽天由命吧。”

    此時的婚姻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戶胼手胝足相依為命,到了高門大戶裏,女子過門幾年婚姻不諧導致鬱鬱寡歡而早早去世的,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沒什麼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戰戰兢兢規行矩步,心理壓力不小。

    她與君武之間雖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記掛便是不易,平素卻是難以關心細致的這也是這個時代的常態了。這次沈如樺出事被推出來,前前後後審了兩個月,沈如馨在江寧太子府中不敢求情,隻是身心俱傷,最終吐血暈厥、臥床不起。君武人在鎮江,卻是連回去一趟都沒有時間的。

    “我聽說了這件事,覺得有必要來一趟。”周佩端著茶杯,臉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動,“這次把沈如樺捅出來的那個清流姚啟芳,不是沒有問題,在沈如樺之前犯事的竇家、陳家人,我也有治他們的辦法。沈如樺,你如果要留他一條命,先將他放到軍隊裏去吧。京城的事情,下頭人說話的事情,我來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臉色是真的沉下去了。這些年來,他受到了多少的壓力,卻料不到姐姐竟真是為了這件事過來。房間裏安靜了許久,夜風從窗戶裏吹進來,已經有些許涼意了,卻讓人心也涼。君武將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樺……是一定要處理的,我隻是想不到你是……為了這個過來……”

    周佩看著他,目光如常:“我是為了你過來。”

    “我沒事的,這些年來,那麼多的事情都頂住了,該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戰在即……”他頓了頓:“熬過去就行了。”

    由於心中的情緒,君武的說話稍稍有些強硬,周佩便停了下來,她端了茶坐在那裏,外頭的軍營裏有隊伍在走動,風吹著火光。周佩冷漠了許久,卻又笑了一瞬。

    “沈如樺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輕武,為了讓軍隊於戰事能自決,你保護了很多人,也擋住了很多風雨,這幾年你都很強硬,扛著壓力,嶽飛、韓世忠……江南的這一攤子事,從北麵過來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來多虧了有你這個身份的硬抗。剛強易折的話早幾年我就不說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後悔。”

    君武愣了愣,沒有說話,周佩雙手捧著茶杯安靜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這些年來,我們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別人看起來害怕,其實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親後並不開心,我不喜歡駙馬,後來處理了他,別人說我心硬,眼睛裏隻有權力,將要要當孤家寡人、當武則天。處理渠宗慧的時候我沒有手軟,就算今天,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時間這樣過,我很多時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這一世不會有了。”

    她眼角淒涼地笑了笑,一閃即逝,隨後又笑著補充了一句:“當然,我說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們永遠是我的家人。”

    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君武心中也漸漸明白過來,皇姐過來的理由是什麼,當然,這件事情,說起來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難以衡量,這些天來,君武心中其實也難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許久,隨後也隻能勉強說道:“如馨她進了皇家的門,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隨後一笑:“姐姐,那也畢竟隻是我一個身邊人罷了,這些年,身邊的人,我親自下令殺了的,也不在少數。我總不能到今天,前功盡棄……大家怎麼看我?”

    “也許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大。也許……”周佩低頭斟酌了片刻,她的聲音變得極低,“也許……這些年,你太強硬了,夠了……我知道你在學那個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那個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後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會理解的……”

    這一番話,周佩說得極其艱難,因為她自己也並不相信。君武卻能明白其中的情緒,姐姐已經走到了極端,沒有辦法後退了,縱然她明白隻能這樣做事,但在開戰之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許能有一條後悔的路。君武隱約察覺到這矛盾的心緒,這是數年以來,姐姐第一次露出這樣優柔寡斷的心思來。

    他便隻是搖頭。

    周佩便不再勸了:“我明白了……我派人從皇宮裏取了最好的藥材,已經送去江寧。前方有你,不是壞事。”

    姐弟倆便不再說起這事,過得一陣,夜晚的燥熱依舊。兩人從房間離開,沿山坡吹風乘涼。君武想起在江寧的沈如馨,兩人在搜山檢海的逃難途中結實,成親八年,聚少離多,長久以來,君武告訴自己有必須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兒女私情不過是擺設。但此時想到,卻不免悲從中來。

    姐姐的過來,便是要提醒他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那個人,退一步,大家也會理解……皇姐,你說的那個人也說起過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樣,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並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壞事就不會發生的。”走了一陣,君武又說起這件事。

    周佩眼中閃過一絲淒然,也隻是點了點頭。兩人站在山坡邊上,看江中的點點燈火。

    “這些年,我經常看北麵傳來的東西,每年靖平帝被逼著寫的那些詔書,說金國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時間,他被女真人養在井裏,衣服都沒得穿,皇後被女真人當著他的麵,百般侮辱,他還得笑著看,跪求女真人給點吃的。各種皇妃宮女,過得妓女都不如……皇姐,當年皇家中人也虛榮,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閑散王爺,你還記不記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樣子?當年,我記得你隨老師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見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還請你和老師過去,老師還寫了詩。靖平之恥,周晴被女真人帶著北上,皇姐,你記得她吧?早兩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慘然一笑:“女真人帶著她到雲中府,一路之上百般淩辱,到了地方懷孕了,又被賣到雲中府的青樓中當妓女,孩子懷了六個月,被打了一頓,流產了,一年以後居然又懷了孕,然後孩子又被下藥打掉,兩年之後,一幫金國的權貴子弟去樓裏,玩得起興比誰膽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瘋了,後來又被打斷了一條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盡量平靜地說著這件事:“外人說起皇家、說起朝堂上的鬥爭,無所不用其極,漢高祖的皇後呂雉,為了爭風吃醋可以將人砍掉手腳,何其殘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這樣對待時候的感覺嗎?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經過來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這些年來,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於民間固然有一定的傳播限製,但對於他們來說,隻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著遠處的江水:“這些年,我其實很怕,人長大了,慢慢就懂什麼是打仗了。一個人衝過來要殺你,你拿起刀反抗,打過了他,你也肯定要斷手斷腳,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斷手斷腳,我也不想如馨就這樣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來會後悔。但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裏最怕的,我從來沒跟人說過,皇姐,你能猜到是什麼嗎?”他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著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著那邊的江水:“建朔二年,軍隊護送我逃到江邊上,隻找到一艘小船,護衛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殺過來了。那天成千上萬的人被術列速帶著人殺進江裏,有人拚命遊,有人拖著別人淹死了,有拖家帶口的……有個女人,舉著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進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聽到她那時候的喊聲。皇姐,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嗎?”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裏覺得……慶幸……我活下來了,不用死了。”他說道。

    夜裏的風刮過了山坡。

    “這麼多年,到夜裏我都想起他們的眼睛,我被嚇懵了,他們被屠殺,我感覺到的不是生氣,皇姐,我……我隻是覺得,他們死了,但我活著,我很慶幸,他們送我上了船……這麼多年,我以軍法殺了很多人,我跟韓世忠、我跟嶽飛、跟無數人說,我們一定要打敗女真人,我跟他們一起,我殺他們是為了抗金大業。昨天我帶沈如樺過來,跟他說,我一定要殺他,我是為了抗金……皇姐,我說了幾年的豪言壯語,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說的話,我一個人在這裏練習那些話,我都在害怕……我怕會有一個人當場跳出來,問我,為了抗金,他們得死,上了戰場的將士要浴血奮戰,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們知道我怕,我不想死,隻有一艘船,我裝模作樣的就上去了,為什麼是我能上去?如今過了這麼多年,我說了這麼多的大話,我每天晚上問自己,女真人再來的時候,你扛得住嗎?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嗎?我有時候會把刀拿起來,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說著,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朝著左臂比劃了一下。周佩麵色變幻,兩步過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開他的衣袖。

    手臂上沒有刀疤,君武笑了起來:“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麵色複雜,望著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殺過來了,我發現我還會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幾萬百姓跟我一起被擠到江邊,我上了那艘船,心中還在慶幸自己活下來了。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那麼多人,臨到頭了,給自己的小舅子法外開恩,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來的時候,我還是一個膽小鬼。這件事情我跟誰都沒有說過,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麼都怕……”

    他說到這裏,目光淒然,眼眶之中已經變成紅色,牙關卻已經用力地咬了起來。是啊,這個世上又有誰不怕呢,他不過是個生於皇族的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罷了。害怕著流血,害怕犧牲,害怕打敗仗,害怕經曆那一切一切的慘劇。而在現實的考驗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麼樣子。

    這天夜裏,姐弟倆又聊了許多,第二天,周佩在離開前找到聞人不二,叮囑若是前方戰事危急,一定要將君武從戰場上帶下來。她離開鎮江回去了臨安,而軟弱的太子守在這江邊,繼續每天每天的用鐵石將自己的內心包圍起來。

    初十這天中午,十八歲的沈如樺在鎮江城中被斬首示眾了,江寧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體狀況日趨惡化,在生與死的邊界掙紮,這隻是如今著塵世間一場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這天夜裏周君武坐在軍營一側的江邊,一整個晚上未曾入眠。

    此時,北麵,女真完顏宗弼的東路前鋒大軍已經離開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進發,距離揚州一線,不到三百裏的距離了。

    揚州周圍,天長、高郵、真州、泰州、鎮江……以韓世忠所部為核心,包括十萬水師在內的八十餘萬大軍正嚴陣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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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烽火延燒、戰鼓轟鳴、爆炸聲猶如雷響,震徹城頭。揚州以北天長縣,隨著箭雨的飛舞,無數的石彈正帶著點點火光拋向遠處的城頭。

    城牆之上的城樓已經在爆炸中垮塌了,女牆坍圮出缺口,旌旗傾倒,在他們的前方,是女真人進攻的前鋒,超過五萬大軍聚集城下,數百投石器正將塞了火藥的空心石彈如雨點般的拋向城牆。

    天長縣城之中,是由韓世忠麾下部將解元率領的三萬大軍位於揚州以北鋒線上的天長縣,位於女真南下途中首當其衝的位置,城池雖小卻易守難攻,三萬軍隊駐守,輔以鐵炮兩百餘門,已經是頗為夠用的防守陣仗,然而隨著完顏宗弼率領的女真前鋒抵達,第一輪展開的,卻也是遠超眾人想象的猛烈進攻。

    自寧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過程中發出光彩,時間已經過去了十餘年。這十餘年中,華夏軍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寧毅的推進下,技術積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顏希尹主持的大造院,雙方研究與製造並行,然而在整個規模上,卻要數女真一方的技術力量,最為龐大。

    十年時間,女真先後三次南侵,擄走中原之地數百萬漢民,這其中女真人視普通漢民為奴隸,視女人如牲口,最為重視的,其實是漢民中的各類工匠。武朝兩百年積累,本是中原最為繁榮發達,這些匠人被擄去北地,為各個勢力所瓜分,縱然失去了創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卻不在話下。

    反觀武朝,雖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經得到部分證明,但麵對寧毅的弑君之舉,各類書生儒士對此仍舊有所避諱,隻說是一時奏效的小道,對於君武的努力推進,頂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輿論上的支持終究是沒有的。輿論上不鼓勵,君武又不能強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為備戰幹活,研究活力雖然高於金國,但論起規模來,君武在江寧攢下的那些家當,終究比不過女真的舉國之力。

    簡陋的空心彈爆破技術,數年前華夏軍已經有了,自然也有出售,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顏希尹更為激進,他在這數年間,著工匠精確地控製引線的燃燒速度,以空心石彈配固定引線,每十發為一捆,以射程更遠的投石器進行拋射,嚴格計算和控製發射距離與步驟,發射前點燃,力求落地後爆炸,這類的攻城石彈,被稱作“天女散花”。

    抵達天長的第一時間,宗弼將這炮彈用在了戰場上。

    在前三輪用於計算的試射完成之後,數百門投石器的半數開始拋擊“天女散花”,數千石彈的同時飛落,由於控製引線的方式還是太過原始,半數的在空中便已經熄火或是爆炸開,真正落上城頭而後爆炸的不過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彈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舊造成了眾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時間的受傷倒地。

    殘肢斷腿四散,鮮血與硝煙的氣息霎時間都彌漫開來。宗弼站在戰陣之中,看著前方城頭那爆炸真如開花一般,煙塵與哀嚎籠罩了整個城牆。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開了些許。

    阿骨打的幾個兒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術的完顏宗弼最是悍勇激進,他年紀較小,剛開始上陣時,女真人幾乎已經覆滅整個遼國了,兀術勇武有餘、謀略不足,落在縱橫天下戎馬一生的一些老將眼中,便隻是個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術卻不甘心當個尋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後,三哥宗輔過於穩妥溫吞,不足以維持阿骨打一族的威儀,無法與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來將宗望視作榜樣的兀術便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

    女真伐武十餘年,兀術最是熱衷,他承襲了完顏一族的悍勇,每戰當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經成為皇族中的主導之人了。整個搜山檢海,兀術在長江以南縱橫廝殺,幾無一合之將,隻不過周雍躲在海上不敢歸來,其時女真人對南麵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術不得不收兵北歸,這一次,便在黃天蕩受了點挫折,最困了四十餘天,這才殺出去。

    領兵之人誰能百戰百勝?女真人久曆戰陣,即便阿骨打、吳乞買、宗翰宗望等人,偶爾也有小挫,誰也沒將黃天蕩當成一回事。隻是武朝的人卻為此興奮不已,數年以來,每每宣揚黃天蕩乃是一場大勝,女真人也並非不能打敗。這樣的狀況久了,傳到北方去,知道內情的人哭笑不得,對於宗弼而言,就有點鬱悶了。

    大勝你母親啊大勝!被圍了四十多天又沒死幾個人,最後自己用火攻反擊,追殺韓世忠追殺了七十餘裏,南人居然恬不知恥敢說大勝!

    宗弼心中固然這樣想,然而擋不住武朝人的吹噓。於是到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著一股火氣,到得天長之戰,終於爆發開來。隻因這解元亦是韓世忠麾下先鋒大將,隨著女真大軍的到來,還在拚命宣揚當初黃天蕩打敗了自己這邊的所謂“戰績”,兀術的火氣,當時就壓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無論是這解元還是對麵的韓世忠,都不過是土雞瓦狗,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擊破這群人,用以威懾江南地區的近百萬武朝軍隊,底定勝機。

    炮彈往城牆上轟炸了三輪,已經有超過四千發的石彈消耗在對這小城的進攻當中,配合著半數實心巨石的轟擊,仿佛整個城池和大地都在顫抖,戰馬上的宗弼揮起了令旗,宣布了進攻的命令。

    彌漫的硝煙之中,女真人的旌旗開始鋪向城牆。

    女真第四度伐武,這是決定了金國國運的戰爭,崛起於這個時代的弄潮兒們帶著那仍如日中天的驍勇,撲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後,城頭響起火炮的炮擊之聲,解元率領隊伍衝上城頭,開始了還擊。

    天長之戰開始後的第二天,在女真人異常強烈的攻勢下,解元率軍隊棄城南撤,兀術令騎兵追擊,韓世忠率軍自揚州殺出,接應解元進城,途中爆發了慘烈的廝殺。六月二十七,原偽齊大將孫培芝率十萬人開始圍攻高郵,長江以北,激烈的戰火在遼闊的大地上蔓延開來。

    六月二十七,孫培芝圍攻高郵同日,由此地往北千餘裏的梁山水泊,十餘萬大軍的進攻也開始了,由此,拉開耗時漫長而艱難的梁山保衛戰的序幕。

    揚州往西一千三百餘裏,原本鎮守汴梁的女真大將阿裏刮率領兩萬精銳抵達南陽,預備配合原本南陽、鄧州、新野的十餘萬漢軍進逼襄陽。這是由完顏希尹發出的配合東路軍進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領的西路軍主力,此時也已渡過黃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領的六萬前鋒,距離南陽方向,也已經不遠。

    而就在阿裏刮大軍抵達南陽的當天,嶽飛率背嵬軍主動殺出襄陽,強攻鄧州,當晚鄧州守將向北麵告急,阿裏刮率軍殺往鄧州解圍,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騎在內的兩萬女真精銳與嚴陣以待蓄意圍點打援的嶽飛所部背嵬軍在鄧州以北二十裏外發生接觸。

    肅殺的秋天就要到來了,江南、中原……縱橫數千裏延綿起伏的大地上,戰火在延燒。

    與此同時,北地亦不太平。

    金國西朝廷所在,雲中府,夏秋之交,最為炎熱的天氣將進入尾聲了。

    一場未有多少人察覺到的慘案正在暗地裏醞釀。

    高月茶樓,一身華服的遼東漢人鄒文虎走上了樓梯,在二樓最盡頭的包間裏,與相約之人見了麵。

    與他相約的是一名女子,衣著樸素,目光卻桀驁,左邊眼角有淚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蕭,遼國“蕭太後”的蕭。“紅娘子”蕭淑清,是雲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遼國覆滅之後,金國對契丹人有過一段時間的打壓和奴役,屠殺也進行了數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這麼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殺,不久之後便開始使用懷柔手段。畢竟此時金人也有了更加適合奴役的對象。遼國覆滅十餘年後,部分契丹人已經進入金國朝堂的高層,底層的契丹民眾也已經接受了被女真統治的事實。但這樣的事實即便是絕大多數,亡國之禍後,也總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員仍舊站在反抗的立場上,或是不打算脫身,或是無法脫身。

    蕭淑清是原本遼國蕭太後一族的後裔,年輕時被金人殺了丈夫,後來自己也受到淩辱奴役,再之後被契丹殘存的反抗勢力救下,落草為寇,漸漸的打出了名聲。相對於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漢人,即便遼國已亡,也總有不少當年的遺民懷念當時的好處,也是因此,蕭淑清等人在雲中附近活躍,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被剿滅,亦有人懷疑他們仍被此時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員庇護著。

    見鄒文虎過來,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麵目冷漠:“怎麼樣?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沒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動。”鄒文虎搬了張椅子坐下,“但此時牽扯太大,有沒有想過後果,有沒有想過,很可能,上頭整個朝堂都會震動?”

    蕭淑清眼中閃過不屑的神情:“哼,膽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蕭妃別這麼說嘛,說事就說事,糟踐人名聲可不地道,這麼些年,姓鄒的沒被人說過膽小,不過你也別這樣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蕭氏一族當初母儀天下,蕭淑清打出名氣之後,漸漸的,也被人以蕭妃相稱,麵對對方的不屑,鄒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並不在意。

    “知道你不膽小,但你窮啊。”

    “看蕭妃你說的。”鄒文虎望著對方,過得片刻,笑道,“……真在點子上。”

    “少貧嘴。”蕭淑清橫他一眼,“這事情早跟你說過,齊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這麼大聲勢,什麼書香門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誰有麵子?跟他玩玩沒關係,看他倒黴,那也不是什麼大事,更何況齊家在武朝百年積蓄,這次全家北上,誰不眼紅?你家公子,說起來是國公之後,可惜啊,國公老子沒留下東西,他又打不了仗,這次有骨氣的人去了南邊,將來論功行賞,又得起來一批人,你家公子,還有你鄒文虎,以後靠邊站吧……”

    她一麵說著一麵玩著手指頭:“這次的事情,對大家都有好處。而且老實說,動個齊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險,你公子那國公的牌子,別說我們指著你出貨,肯定不讓你出事,就算事發了,扛不起啊?南邊打完以後沒仗打了!你家公子、還有你,家裏大小孩子一堆,看著他們將來活得灰頭土臉的?”

    聽她說著話,鄒文虎臉上露著笑容,倒是漸漸凶戾了起來,蕭淑清舔了舔舌頭:“好了,廢話我也不多說,這件事情很大,齊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們加起來也吃不下。點頭的不少,規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們公子點頭,能透給你的東西,我透給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為了保護你。當然,如果你搖頭,事情到此為止……不要說出去。”

    說到最後這句,蕭淑清的眼中閃過了真正的凶光,鄒文虎偏著頭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這麼大,你確定參加的都幹淨?”

    “幹淨?那看你怎麼說了。”蕭淑清笑了笑,“反正你點頭,我透幾個名字給你,保證都有頭有臉。另外我也說過了,齊家出事,大家隻會樂見其成,至於出事以後,就算事情發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時候齊家已經到了,雲中府一群餓狼都隻會撲上去,要抓出來殺了交代的那也隻是我們這幫亡命徒……鄒文虎,人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你這樣子,我倒真有點後悔請你過來了。”

    對麵安靜了片刻,然後笑了起來:“行、好……其實蕭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來見你,出來之前,我家公子已經點頭了,我來處理……”他攤攤手,“我不能不小心點哪,你說的沒錯,就算事情發了,我家公子怕什麼,但我家公子難道還能保我?”

    “行,鄒公的為難,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時,蕭淑清終於笑了起來,“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後多多照顧,鄒公懂行,雲中府哪裏都有關係,其實這中間許多事情,還得請鄒公代為參詳。”

    鄒文虎便也笑。

    “略盡綿薄之力……怪也怪這齊家太張揚,得罪了一幫有錢的公子哥,得罪了我這樣的窮鬼,得罪了蕭妃這樣的反賊,還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類,他不死誰死?反正他要死,家當總得歸別人,眼下歸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間裏,兩人都笑了起來,過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話傳出。

    “對了,至於下手的,就是那張不要命的黑旗,對吧。南邊那位皇帝都敢殺,幫忙背個鍋,我覺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蕭妃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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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四章 掠地(五)

        



    相對安靜的院子,院子裏簡陋的房間,湯敏傑坐在椅子上,看著手中皺巴巴的信函。桌子對麵的男人衣衫破舊如乞丐,是盧明坊離開之後,與湯敏傑接頭的華夏軍成員。

    信函以暗碼寫就,解讀起來是相對費時的,湯敏傑看過一遍,眉頭微蹙,隨後才將它緩緩撕去。

    “江南已經開打了,金兀術在揚州打得很凶……現在看起來,最意外的是他所用的攻城器械,空心石彈十個為一組,以投石器拋上城牆,壓著城頭打,威力不小。金國這邊之前大肆加工石彈,我們以為是用作地雷或者其它用途,也覺得它對延時引爆的控製還不夠,沒想到這邊還是大概的解決了問題,這是我們的疏忽。”

    對麵的人點了點頭:“好在投石器械組裝不易,適合的隻是攻城。”

    湯敏傑搖頭:“若宗弼將這東西放在了攻徐州上,猝不及防下,我們有很多的人也會受傷。當然,他在徐州以北休整了一整個冬天,做了幾百上千投石機,夠用了,所以劉將軍那邊才沒有被選作首要進攻的對象……”

    他的目光轉動著、思考著:“嗯,一是延時引線,一是投石器械拋出去,對時間的掌控一定要很準確,投石器械不會是倉促組裝的,另外,一次一台投石器拋十顆,真落到城牆上爆炸的,有沒有一兩顆都難說。光是天長之戰,估計就用了五千發,東路的宗弼也好,西路的宗翰也罷,不可能這樣一直打。我們現在要調查和估計一下,這幾年希尹到底偷偷地做了多少這類石彈。南邊的人,心裏也好有個數。”

    “嗯,大造院那邊的數字,我會想辦法,至於這些年整個金國造出這類石彈的量,要查清楚可能不容易……我估計就算完顏希尹本人,也不見得有數。”

    “有個大概數字就好,另外這件事情很奇怪,希尹身邊的那位,之前也沒有透出風聲來,希尹這次藏得真深,炮彈的組合,肯定也是外地進行的……要麼那一位變節了,要麼……”

    “那位夫人變節,不太可能吧?”

    “我也覺得可能性不大。”湯敏傑點頭,眼珠轉動,“那就是說,她也被希尹完全蒙在鼓裏,這就很有意思了,有心算無心,這位夫人應該不會錯過這麼重要的消息……希尹早就知道了?他的了解到了什麼程度?我們這邊還安不安全?”

    湯敏傑說到這裏,看看對麵的同伴,同伴也愣了愣:“與那位夫人的聯係不算太密,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暴露了,我們應該不至於被拖出來……”

    他這樣說著,也並不確定,湯敏傑臉上露出個若有所思的笑:“算了,以後留個心眼。無論如何,那位夫人變節的可能性不大,接到了揚州的戰報後,她一定比我們更著急……這幾年武朝都在宣傳黃天蕩打敗了兀術,兀術這次憋著火狂攻揚州,我看韓世忠未必扛得住。盧老大不在,這幾天要想辦法跟那位夫人碰個頭,探探她的口風……”

    對麵點點頭,湯敏傑道:“另外,這次的事情,得做個檢討。這麼簡單的東西,若不是落在揚州,而是落到徐州城頭,我們都有責任。”

    “是。”

    “那……沒別的事了吧?”

    “完顏昌從南邊送過來的弟兄,聽說這兩天到……”

    “這事我知道。你那邊去落實炮彈的事情。”

    湯敏傑點頭,沒有再多說,對麵便也點點頭,不再說了。

    這次的接頭就此結束,湯敏傑從房間裏出去,院子裏陽光正熾,七月初四的下午,南麵的訊息是以加急的形式過來的,對於北麵的要求雖然隻重點提了那“天女散花”的事情,但整個南麵陷入戰火的情況還是能在湯敏傑的腦海中清晰地構畫出來。

    對於工作的失誤讓他的思緒有些憤懣,腦海中略微反省,先前一年在雲中不斷策劃如何破壞,對於這類眼皮子底下事情的關注,竟然有些不足,這件事往後要引起警惕。

    在院子裏稍稍站了一會兒,待同伴離開後,他便也出門,朝著道路另一端市場混亂的人流中過去了。

    眼前的這一片,是雲中府內魚龍混雜的貧民區,穿過市場,再過一條街,既是三教九流雲集的慶應坊。下午未時,盧明坊趕著一輛大車從街道上過去,朝慶應坊那頭看了一眼。

    他沒有進去。

    慶應坊借口的茶樓裏,雲中府總捕頭之一的滿都達魯略略壓低了帽簷,一臉隨意地喝著茶。副手從對麵過來,在桌子邊上坐下。

    “有些問題,風聲不對。”副手說道,“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了‘吃屎狗’龍九淵,城南的也垓那邊,有人借道。”

    滿都達魯端著茶杯,喃喃自語:“最近城裏有什麼大事嗎。”

    “黑旗軍要押進城?”

    “黑旗軍那檔子事,城是不許進城的,早跟齊家打了招呼,要處理在外頭處理,真要出事,照理說也在城外頭,城裏的風聲,是有人要渾水摸魚,還是故意放的餌……”

    “說不定都有?”

    “齊家那邊呢?”

    “這兩天還在開門宴客,看來是想把一幫公子哥綁一塊。”

    “但是護城軍那邊沒動作。”滿都達魯笑了笑,道:“奇怪。”

    下午的陽光還耀眼,滿都達魯在街頭感受到詭異氣氛的同時,慶應坊中,一些人在這裏碰了頭,這些人中,有先前進行商議的蕭淑清、鄒文虎,有雲中黑道裏最不講規矩卻惡名昭彰的“吃屎狗”龍九淵,另有數名早在官府通緝名單之上的亡命之徒。

    人群一側,還有一名麵色蒼白看來銷瘦的公子哥,這是一位女真貴人,在鄒文虎的介紹下,這公子哥站在人群之中,與一眾看來便不善的亡命匪人打了招呼。

    這是女真的一位國公之後,名叫完顏文欽,爺爺是早年跟隨阿骨打起事的一員猛將,隻可惜英年早逝。完顏文欽一脈單傳,父親去後靠著爺爺的遺澤,日子雖比常人,但在雲中城裏一眾親貴麵前卻是不被重視的。

    如果可能,完顏文欽也很願意跟隨著軍隊南下,征伐武朝,隻可惜他自幼體弱,雖自覺精神勇猛不輸先祖,但身體卻撐不起這般無畏的靈魂,南征大軍揮師之後,別的公子哥兒整日在雲中城裏玩樂,完顏文欽的生活卻是極其苦悶的。

    眼下見到這一幹亡命之徒,與金國朝廷多有深仇大恨,他卻並不畏懼,甚至麵頰之上還顯出一股興奮的潮紅來,拱手不卑不亢地與眾人打了招呼,一一喚出了對方的名字,在眾人的微微動容間,說出了自己支持眾人這次行動的想法。

    “……齊家人,傲慢而淺薄,齊家那位老人家,兒子被黑旗軍的人殺了,他便向完顏昌要來十餘名黑旗軍的俘虜。俘虜明日到,但關押之地不在城中,而在城南新莊的齊家別業,那位老人家不光要殺這幫俘虜,還想籍著這幫俘虜,引出黑旗軍在雲中府的奸細來,他跟黑旗軍,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呐。”

    完顏文欽說著,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這件事,大家夥都在盯著城外的別業,至於城內,大家不是沒上心,而是……咳咳,大夥兒不在乎齊家出事。要動齊家,咱們不在城外動手,就在城裏,抓住齊硯和他的三個兒子五個孫子四個重孫,運出城去……下手隻要有分寸,動靜不會大。”

    他頓了頓:“齊家的東西不少,諸多珍物,一部分在城裏,還有許多,都被齊家的老頭子藏在這天下各處呢……漢人最重血脈,抓住了齊硯與他這一脈的後人,諸位好好炮製一番,老人家有什麼,自然都會吐露出來。諸位能問出來的,各憑本事去取,取回來了,我能替諸位出手……當然,諸位都是老江湖,自然也都有手段。至於雲中府的,你們若能當場拿走,就當場拿走,若不能,我這邊自然有辦法處理。諸位覺得如何?“

    “城裏要是出了事,我們怕是很難跑啊。”前方龍九淵陰測測地道。

    完顏文欽便也笑起來:“諸位英雄不用騙我,一來諸位進出雲中不是第一次了,保命手段必然是有,否則你們敢來此聚會,早該死了……”

    他話語不善,眾人麵露凶光,但完顏文欽毫無畏懼:“二來,我自然明白,此事會有風險,旁的保證恐難取信諸位。我完顏文欽,爛命一條,我與諸位同行。明日行事,我先去齊府赴宴,你們確定我進去了,再行動手,抓我為質,我若欺騙諸位,諸位隨時殺了我。而即便事情有意外,有我與一幫公卿子弟為質,怕什麼?走不了嗎?要不,我帶諸位殺出去?”

    完顏文欽說到這裏,露出了輕蔑而瘋狂的笑容。完顏一族當初縱橫天下,自有霸氣凜冽,這完顏文欽雖然從小體弱,但祖輩的鋒芒他時時看在眼裏,這時候身上這無畏的氣勢,反倒令得在場眾人嚇了一跳,無不肅然起敬。

    確實,眼前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保證,眾人總是難以信任對方,然而對方如此身份,直接把命搭上,那是再沒什麼話可說的了。保險做到眼前這一步,剩下的自然是富貴險中求。當下即便是最為桀驁的亡命之徒,也不免對那完顏文欽說上幾句恭維之話,刮目相看。

    當下又對第二日的步驟稍作商議,完顏文欽對一些信息稍作透露這件事雖然看起來是蕭淑清聯係鄒文虎,但完顏文欽這邊卻也早已掌握了一些情報,例如齊家護院人等狀況,能夠被買通的關節,蕭淑清等人又已經掌握了齊府內宅管事護院等一些人的家境,甚至已經做好了動手抓住對方部分家人的準備。略做交流之後,對於齊府中的部分珍奇寶物,儲藏所在也大都有了了解,並且按照完顏文欽的說法,事發之時,黑旗成員已經被押至雲中,城外自有動亂要起,護城軍方麵會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頭,對於城內齊家的小亂,隻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樣一說,眾人自然也就明白,對於眼前的這樁買賣,完顏文欽也已經勾連了其它的一些人,也難怪他此時開口,要將雲中府內的齊家珍藏一口吞下。

    對這些內情,眾人倒不再多問,若隻是這幫亡命徒,想要瓜分齊家還力有未逮,上頭還有這幫女真大人物要齊家倒台,他們沾些邊角料的便宜,那再好不過了。

    一幫人商議作罷,這才各自打著招呼,嘻嘻哈哈地離去。隻是離去之時,或多或少都將目光瞥向了房間一側的一麵牆壁,但都未作出太多表示。到他們悉數離開後,完顏文欽揮揮手,讓鄒文虎也出去,他走向那邊,推開了一扇暗門。

    房間裏,有三名女真男子坐著,看其樣貌,年齡最大者,恐怕也未過四十。完顏文欽進去時,三人都以刮目相看的眼神望著他:“倒是想不到,文欽看來文弱,心性竟果決至此。”

    “家祖當年縱橫天下,是拿命博出來的前程,文欽自幼心向往之,可惜……咳咳,老天爺不給我戰場殺敵的機會。此次南征,天下要定了,文欽雖不如諸位家大業大,卻也有數十吃飯的嘴口要養,往後隻會更多,文欽名不足惜,卻不願這一家子在自己手上散了。世間凶惡,弱肉強食,齊家是筆好買賣,文欽搭上性命,諸位兄長可還有意見否?”

    他似笑非笑,麵色無畏,三人互相對望一眼,年紀最大那人拿起兩杯茶,一杯給對方,一杯給自己,隨後四人都舉起了茶杯:“幹了。”

    幾人都喝了茶,事情都已談定,完顏文欽又笑道:“其實,我在想,諸位哥哥也不是有了齊家這份,就會滿足的人吧?”

    三人微微錯愕:“文欽不會是想向那幫玩命的家夥動手吧?”

    “天下之事,殺來殺去的,沒有意思,格局小了。”完顏文欽搖了搖頭,“朝堂上、軍隊裏諸位哥哥是大人物,但草莽之中,亦有英雄。如文欽所說,這次南征過後,天下大定,雲中府的局勢,慢慢的也要定下來,到時候,諸位是白道、他們是黑道,黑白兩道,很多時候其實未必非得打起來,雙方攜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諸位哥哥,不妨考慮一下……”

    三人目光相對,完顏文欽雙手互握,言語之中帶著蠱惑的聲音:“往日裏,這些龍蛇混雜的人物,不會走到一道來,就算走到一道,多半也很難攜手,但這次是個好機會,這筆買賣若是做得好,往後咱們將這些人統一起來,雲中府的黑道人物,就算是都到咱們手下來了,有三位哥哥的關係,加上黑道沒有阻礙,做點什麼不能發財?我聽人說,武朝綠林,有所謂的武林盟主,有盟主,必然有盟……嘿,世界上的事,怕結盟,一旦結盟,比起烏合之眾,那可是大不一樣的事……”

    “世界上的事,怕結盟?”年紀最長那人看看完顏文欽,“想不到文欽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識,這事情有趣。”

    他看看其餘兩人:“對這結盟的事,要不,咱們商議一下?”

    女真人的這次南下,打著覆滅武朝的旗號,帶著巨大的決心,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天下一定,因軍功而崛起的事情,就會越來越少,眾人心中明白,留在北方的女真人心中,更有憂患意識。完顏文欽一番煽動,眾人倒真看到了一絲希望,當下又做了些商量。

    待到互相告辭離開,完顏文欽的身體微微搖晃,頗顯虛弱,但臉上的潮紅愈甚,顯然今天的事情讓他處於巨大的興奮之中。

    出身於國公家中,完顏文欽自幼心氣甚高,隻可惜柔弱的身體與早去的爺爺確實影響了他的野心,他自小不得滿足,心中充滿怨憤,這件事情,到了一年多以前,才忽然有了改變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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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五章 掠地(六)




    隨阿骨打起事,積累戰功最後被追封為國公身份,完顏文欽的家庭在雲中府雖然說來窘迫,但那也隻是跟同等級的各種公子哥兒相對比。能夠隨時進宮麵聖,台麵上的人物都能打招呼的家族,每年的封賞,都足以讓眾多普通人開開心心過一輩子。

    隻是金國初立,許多事情、規矩都處於動蕩期,熱臉麵有人捧,冷門檻沒人踏,完顏文欽的國公爺爺已經去世,一脈單傳本人又體弱多病,家庭落魄是可以預見的。這樣的環境,頂個大名頭才令人感到憤懣憋屈。

    完顏文欽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不能習武隻能寫文,但說真的,生長於女真一族,大家都崇尚勇力的前提下,他身邊也沒有那般學文的環境穀神固然學識淵博,那也是因為他武藝高強這才被人尊重。完顏文欽自小被人冷落嘲弄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學文的心思後來也漸漸淡了。

    但他喜歡聽說書,聽故事。

    早年女真崛起,滅遼伐武,無論遼人武人之中,都有學識淵博之輩,家中給他找來一些老師,脾氣暴躁的完顏文欽聽得煩了,將人打罵出去,甚至揮劍殺了幾個老東西。但聽說書的習慣他卻一直都有,早幾年一名自武朝擄來的老學究漸漸受到完顏文欽的喜愛。

    這位武朝的老學究說起故事來,引人入勝又絕不粗俗,為他說過一些故事間或教了他一些南麵的成語或是詞彙。完顏文欽一開始倒還未察覺,與人來往間順口說出幾個詞句來,解釋一番,家中人覺得小主子聰明哪,家中有希望啦,讚歎誇耀一番,完顏文欽這才感受到讀書的好處、有見識的好處。

    他對那老學究慢慢重視起來,這才知道老人名叫戴沫,在汴梁本也是有些名氣地位之人。完顏文欽讓戴沫給他說書,說書之餘偶爾談及各種知識,對天下對周圍的見識、看法,完顏文欽的各種觀念自此才“成長”起來。

    生長在北地環境裏的完顏文欽自小覺得沒有希望了,過去隻是脾氣暴躁隨意打罵人,戴沫給他一一梳理,又講述了眾多文弱之人亦能建功立業的故事,完顏文欽心潮澎湃,這才找到了一條路,他也漸漸的明白過來,女真以武力建國,但國家安定之後,有見識的文人才是國家最需要的,拳頭不能再解決問題,能解決問題的,隻是自己的頭腦。

    如此看到了希望,到得去年,名叫戴沫的老人一場大病,完顏文欽怕就此沒了書聽,要求家裏人無論如何都要治好他,為此甚至出手了家中的一樣珍藏。老人病愈之後,向完顏文欽吐露了真言,他乃是承襲春秋鬼穀之道、縱橫之道的傳人,胸中學問,最講究人與人之間的博弈,隻可惜學問的力量也是有窮的,他的領會未到最深處,武朝積弊又深,他本欲報國,卻無力回天,被擄來金國後,本欲就此帶著胸中學問去到地下,卻未曾料到遇上如此殷厚的小主……

    在戴沫口中,鬼穀縱橫之道研究的是這世道的學問,思維靈活隨機應變,絕不是死讀書就能學好的完顏文欽一想,那自己天生該是這一道的傳人哪。

    金國已安定十年,對於武朝的文事,素來心向往之,完顏文欽憋屈了近二十年,終於等到了這樣的奇遇在他聽過的各種故事中,主人公乃厚德之人,遇上這樣的奇遇絕不未過,更何況看看別的女真人對漢奴的欺壓,自己對著戴沫的態度,反複想想那也是俯仰無愧哪。此後一年時間,他聽這戴沫說起世上各種險惡之事,人心詭譎,成局破局之法,自此打開了胸中一片新的天地,戴沫偶爾還會跟他說起各種勵誌的故事,激勵他前行。

    去年年底,完顏文欽禮賢下士,主動提出拜戴沫為師,自此以師以父待之,戴沫感激涕零。他原本隻有一女,在兵禍當中已然死了,卻想不到臨到老來,有了這樣的兒子和傳人,可以養老送終。

    在戴沫的講解之中,完顏文欽逐漸意識到了女真國內的各種問題,自己的各種問題。想指著爺爺國公的身份吃一輩子幾輩子,那是沒出息的人幹的事情,也絕不現實,男兒功名隻自項上取,自己上不了戰場,想要在雲中站穩腳跟,那就的有自己的家當、力量。

    此時雲中府內都是開國之後,完顏文欽這種冷門檻是沒辦法把手伸到別人那裏去的,然而自齊家到來,他便看到了希望,這半年多時間,戴沫每天每天的給完顏文欽分析局勢,研究可行的計劃,又私下裏調查了雲中府周邊各種黑道的情報。

    到得黑旗軍的俘虜要被送來的消息確定,對付齊家的整個計劃,也終於有了著力點。雲中府外的蕭淑清等人以為她們是主導者,拉了自己入局,卻根本不知道背後操盤起頭的,是自己這一邊。

    到得整個計劃都已定下的半個月前,費了半年心機、殫精竭慮的老人終於走到生命的盡頭,臨死之時,戴沫與完顏文欽說,他無法看到對方在金國國內崛起的樣子了,隻希望他將來能走出一條光輝大道來,將這鬼穀、縱橫之道發揚光大。

    眼見老人已死,完顏文欽心中再無半點顧慮和猶豫,對於將自己放入局中打消眾人疑慮的方式,也再無半點害怕。男兒功名自項上取,自己要以天地為棋,若是連命都不敢搭上,將來成得了什麼事!

    如此這般,到得這天,一切終於順利成局。完顏文欽坐著轎子離開了慶應坊,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同一時刻,湯敏傑已經駕著運菜的車出了城,他這些時日的經營,與城門的衛兵每日都有往來,搜查並不嚴格。離開城池範圍後,馬車拐向城外的一座荒山,停下時,有一名身材幹瘦灰頭土臉的女子從車裏爬出來。

    湯敏傑領著他往山上走,穿過樹林,在林子邊上看到了一片墳墓,其中一塊墓碑上寫的是“戴抒遠之墓”,女人瞬間便是滿臉淚水,跪在了墳前。

    湯敏傑看著周圍。

    “戴公在生之時,對你很是記掛,我本欲帶他見你,但他說,他身飼虎狼,害怕自己心生軟弱,待到事成之後,自有相見的機會。但沒想到,一個月以前,他忽然病倒,可能是心中已有預兆,他反複跟我提起你,說後悔沒能再見你了,對不住你……戴公生前曾說,身為男兒,讓妻兒受此大難,身為官員,國家萬民受苦,武朝千萬男兒,大罪難贖,他餘生數載,隻為贖罪而活,這卻又……更加的對不住你了。當然,他也是因為知道,你這幾年已經過得相對安穩,才能安得下心思來,若她知道你仍在受苦,他必然會以你為先。”

    地上的女人磕頭,後又不斷搖頭,泣不成聲。湯敏傑沉默了片刻。

    “戴公做了了不得的事情,當初女真人加諸在你們身上的一切,我們都會慢慢的討回來……但你不能再待在這邊了,我安排了車馬人手,你先一步南下,再晚一些,各關卡都要戒嚴……”

    山道那邊有人影過來,打了手勢,湯敏傑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戴姑娘,該動身了……”

    過得一陣,女子從地上爬起來,抹著眼淚,然後轉身,伸手按在了湯敏傑的胸口上,發出了沙啞而虛弱的聲音:“答應我,別放過他們……別讓我爹爹白死……”

    湯敏傑看著她,偏了偏頭。

    這一刻,他的目光溫柔,露出不帶半點雜質的、清澈的笑容。

    “一路保重。”

    ****************

    金天會十三年七月初五,是個尋常而又並不尋常的日子,雲中府,若有似無的肅殺氣氛在凝聚,許多人並無察覺,卻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這樣的端倪。

    完顏希尹的豫王府中,其次子完顏有儀正在打扮妝容,陳文君從外頭進來,看了他一陣:“怎麼了?打扮如此漂亮,是要去會哪家的姑娘啊?”

    “娘。”完顏有儀向她行了禮,卻微微有些猶豫,“不敢欺瞞娘親,兒子想去齊府赴宴。”

    陳文君皺起眉頭來,她雖是漢人身份,對於叛武投金的齊家卻向來不喜,大儒齊硯幾次投帖拜訪她這位晚輩女子,陳文君都未有答應,當然,在諸多場麵上,她自然也不會太過明顯地說出不喜歡齊家的話來。

    “齊家今日又開宴席?什麼東西讓你忍不住啦?”

    完顏有儀笑起來:“齊家今日可是下了血本,請人過去品賞《金橋圖》,據聞是正品,兒子也隻是想過去看看。”

    “畫聖之作,難怪你心癢如此。”陳文君笑了笑,《金橋圖》乃唐朝畫聖吳道子的作品,希尹的兩個兒子中,完顏德重書法過人,完顏有儀愛習畫作,也難怪忍不住。她皺著眉頭略想了想,隨後沉下目光來。

    “今日就不要去齊家了,有些奇怪,你且忍忍。”

    “娘……”

    “好了。”陳文君笑起來,“這樣,我答應你,你這幾日不去齊家,異日為娘親自為你去齊家求取《金橋圖》,讓你拿回家來,私下裏品賞幾日,好不好?”

    “可……為什麼啊?齊家要出事?”

    “誰知道?齊家與黑旗有舊,這次事情做過了,抓了黑旗的俘虜到雲中,說是要淩遲、要虐殺,看吧,有人要發瘋,齊家遲早倒黴吃虧……你爹爹以前教過的,君子立身以德、厚德方可載物,再怎麼說,他是武朝人,在武朝世家百年,占盡了便宜,又不是受了罪,完全不念舊國,天下人心不容……”

    陳文君絮叨起來,到得後來,臉色漸沉,完顏有儀麵色也肅穆起來,謹然受教。

    日頭到得高處,漸又落下,到得傍晚時分,完顏文欽離開了家,與先前打了招呼的幾名公子哥兒朝齊府的方向過去,齊府外的街道上,踩點的行人也已經到了,在不起眼的後門位置,湯敏傑駕著馬車,拖了最後加送的半車蔬果進入齊府。城外名叫新莊的一片地方,黑旗軍的俘虜已經被押送到了地方,城裏城外的許多勢力,都將眼線放了過來。

    七月初五,這是江南大戰開始後的第八天,揚州的攻城戰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狀態,襄陽的交鋒也已經有了第一波的勝負,近兩百萬大軍或已經、或即將進入戰火,整個天下都已經被拖入巨大的渦旋。晚上亥時,震驚天下的雲中慘案,於焉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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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掠地(七)

        



    武建朔十年七月中旬,晉地南麵,延綿的山嶺,旌旗在招搖。

    晉寧府西北,延虎關,新修的關隘,小半座都已經陷入火海之中,在已經被擊破的南麵城牆,密密麻麻的士兵正一隊一隊地往城中湧進去,在如林的旌旗之下,火焰晃動著士兵煞白的臉。

    在已經被擊破的城池當中,廝殺還在凶猛地持續著,於玉麟率領隊伍籍助城池中的工事死守不退,投石器與重弩朝關卡破口的方向連番發射。身上纏著繃帶的於玉麟站在城池的最高處,指揮著戰鬥,火焰將焦灼的氣息往天空中蒸騰。

    自城牆被擊破後,戰鬥已經持續了一日一夜,城內的頑抗不見停歇,以至於在關卡外頭進攻的士兵也沒有當初的銳氣。但無論如何,占據優勢、規模龐大攻擊軍隊還在不斷地將隊伍往關卡裏塞,延虎關以東的山間,密密麻麻的都是等待著前進的士兵身影。

    自正月二十二田實遇刺身亡,二月底三月初,以廖義仁為首的降金派係實質上完成了對晉地的瓜分,五月威勝破城,在樓舒婉決絕的命令下,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此時,完顏宗翰、希尹所統領的西路軍選擇直接南下,任命以廖家為首的眾勢力主持對晉地反金力量的剿滅。

    樓舒婉等人棄威勝後撤往西麵、南麵的重重山嶺,依靠越來越崎嶇的地勢與關隘進行防守。而剛剛投靠金國的投降派勢力則不顧一切地調集重兵,往這個方向推來,七月初八,延虎關在困守月餘後因一隊士兵的倒戈,被對麵撕開一道口子。

    在延虎關以西,不願意降金的百姓還在密密麻麻地進入樓舒婉等人所轄的山中,在延虎關東南方向,帶領明王軍試圖前來救援的王巨雲被領兵五萬餘的投降派大將陳龍舟阻隔,陷入激烈的廝殺之中。

    殘陽如血,地勢崎嶇的山間,遊鴻卓揮刀廝殺,他麵目猙獰,渾身是血,可怖的傷口正從他的肩頭延伸往下。這一處山間,接受了任務的十二名綠林人護送著斥候殺向延虎關,要向於玉麟報告安惜福率小股部隊繞行而來的消息,然而在途中被降金軍隊的斥候發現,一番廝殺過後,如今隻剩包括遊鴻卓在內的五人了。

    對麵有長槍刺來,遊鴻卓一聲大喝糅身而上,順著槍勢投入對方槍影範圍之內,長刀已順勢斬出,對方一個閃避,槍身推開了孤注一擲的遊鴻卓,隨後收槍突刺。已受傷力竭的遊鴻卓身形晃動了一下,眼看著槍尖刺到眼前,卻已無法躲避,便在此時,有人影從旁邊過來,那長槍在空中節節斷碎,一道龐大的身影抓起飛碎在空中的槍尖,在前行中順手插進了那持槍者的脖子。

    “……這是雁南的王家槍,靈動有餘,但內蘊不足,適合戰陣廝殺,但若是你內力深厚,造詣高他一籌,便不足為懼……炮錘,如今打得最好的,當屬南方的陳凡,在這兩人手中,簡直辱沒了武功,傻把式……這使刀的原本學的是虎形,空有架子,毫無氣勢,你看我手中的虎……”

    遊鴻卓身形踉蹌,那身影已經走入人群,步伐看起來倒也不快,然而隨著聲音的傳開,那身影一拳一腳間,袍袖飛舞呼嘯,罡風如雷,前方殺來的斥候身影便像是遭遇了戰場上飛舞的局勢,頃刻間左飛右倒,到後來他打出虎形拳,空氣中隱隱能聽到猛虎般的咆哮,擋在他前頭的身影血灑長空,猶如爆開了一般。

    如此深厚的內勁,已臻化境的武學造詣,遊鴻卓隻在當年的趙氏夫婦,以及如今在女相身邊的八臂龍王身上隱隱看到過。他此時受傷太重,目光已然搖晃。在這高手到來之前,雙方已經有過激烈的廝殺,如今對麵尚有十一二人,不一陣便被殺得隻剩最後一名持槍者,隻見那身形龐大的來著手朝後方一揮,將一名先前躲在樹下的孩子召了過來。

    “……為師先前說過,綠林間使槍,講究一寸長一寸強,對付他怎麼辦?平安,刀拿出來,今日他是你的……”

    後方那孩子身形矮小,看來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此時的遊鴻卓自然不可能再記得他當初曾在澤州救過的那名孩子了這名叫平安的孩子身形顫抖,在師父的喝聲中拿出了匕首,卻不敢上前。

    前方那人隻是哈哈一笑:“平安,為師說過什麼?人在江湖,俠義為先,如今天下動蕩,這些奸賊投靠金國人,欺我漢家江山,吃裏扒外死有餘辜,想想這些天來為師帶你看過的那些景象,想一想這些天來看過的那些該死的金兵,想一想那些跟你一樣大小的孩子!不要害怕!他們該死!該殺!他們是比你虛長幾歲,身形高大些,但脖子也是軟的!今日為師替你壓陣,你去見見他們的血”

    這人說著,伸手抓起那孩子的衣襟,猛地將孩子扔了出去,那孩子的身影在空中驚呼翻轉,前方最後一名持槍的斥候忍不住揮槍刺上來,這邊那武藝高強的龐大身影袍袖呼嘯揮舞,孩子的身影落上槍身,隻聽當當當的幾下,人影往地上撞飛出去,持槍的男子倒在地上,又爬起來,伸手摸了摸脖子,鮮血飆出來,落到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孩子的臉上持槍者的喉嚨已經被匕首劃開了。

    “哈哈哈哈,好”遊鴻卓聽見渾厚的笑聲在耳邊想起來,殘陽如血彌漫,“平安!好!從今日起,你便是堂堂男兒,再不遜於任何人了”

    亂世的氛圍已變,即便是眼前這樣的景象,慢慢的恐怕也會見怪不怪。彌漫的硝煙升騰上天下,人們在天空下廝殺與掙紮。

    梁山水泊,小船穿行過蘆葦蕩,船上的人們屏住了呼吸,看見屍體浮動在前方的水麵上,沿著屍體前行,廝殺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隨後他們殺出蘆葦蕩,朝著更前方開闊水域上的戰場彙集過去。

    炮響如雷,箭矢飛舞,士兵在船上、水上、水底各處展開廝殺,一艘大的官船上,火藥被點燃了,巨大的爆炸聲伴隨火焰湧出船艙,船隻帶著彌漫的硝煙往水底沉下去。

    西南,成都平原。夏日裏的汛情已經轉緩,在完成了抗洪任務,守住華夏軍第一年的擴張成果後,華夏第五軍重新回到訓練備戰的節奏之中,小範圍的征兵也已經有序地展開,理論上來說,一旦完成這一年的秋收,西南的華夏軍就可以進入新一輪的擴軍節奏了。

    張村,華夏軍核心所在,總參謀部,早在六月間就已經進入到緊張裏狀態裏了。一方麵接收外界信息,研究女真軍隊的各種薄弱點,另一方麵,根據先前傳來的消息,推算和預測戰爭的發展狀況,事實上,考慮到未來必然會發生的戰爭,各種有針對性的戰爭準備,此時也必須提交項目,溝通後勤,開始做起來了。

    東西兩路戰況的訊息每日一傳,在張村進行彙總,每天也總會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讓所有人聚集進行分組的分析和討論,之後又會有各種任務分配到每一個人的頭上,例如根據已經確定的戰況分析女真高層諸如宗翰、希尹、宗輔、宗弼等將領的戰爭思維和習慣傾向,再根據對他們每個人的心理分析建立粗步的邏輯框架,分析他們下一步可能做出的決定。

    雖然看起來像是紙上談兵,但對部分思維簡單的將領的行為預測,還是已經有了相當的準確度了。

    最近幾日,在這總參謀部裏,最讓眾人嘖嘖稱道的,是西路軍方向上嶽飛的戰術動向。他在襄陽經營已久,隨著女真人的到來,卻是他首先出擊,圍困鄧州而後打援。

    女真將領阿裏刮原本鎮守汴梁,籍著在中原的搜刮,聚起了上萬重騎兵對於鐵浮屠重騎,一段時間內曾經是金人熱衷的發展方向,隻是後來榆木炮、火藥使用得愈發厲害,再到鐵炮出世後,希尹一方意識到了重騎的局限,才漸漸叫停。不過大規模的披甲重騎在戰場上仍舊是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量,阿裏刮接手了原本金國的部分鐵浮屠,後來又在中原大量的補充,將鐵浮屠喪心病狂地擴充到近萬之數,這次見嶽飛攻鄧州,他急吼吼地便碾殺了過來。

    嶽飛的背嵬軍於鄧州以北二十裏的地方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完成了戰場的挑選與布防,雙方短兵相接之後,雙方展開激烈的廝殺,嶽飛巧妙地構築起數道鐵炮的防線,阿裏刮試圖以重騎兵正麵推垮對方的炮陣,在先後推翻背嵬軍兩道陣地後,進入到大規模的鐵炮包圍裏,遭遇了激烈的攻擊。

    這慘烈的一戰雙方損失都不少,背嵬軍死傷數千,被摧毀鐵炮百餘門,阿裏刮一方在悍然突進中一開始嚐到了甜頭,後來泥足深陷無法自拔,投入巨大的重騎兵當場折損近千餘,有三千餘騎因戰馬重傷而失去戰鬥力,步兵折損兩千餘。待到阿裏刮駭然收兵,背嵬軍撤回,又在鄧州城下擊潰來援的新野軍隊,斬首近三千,完成了希尹到來之前的一次迎頭痛擊。

    待到希尹抵達南陽,背嵬軍從容退回襄陽,火氣上來的希尹直接解了阿裏刮的職,貶為先鋒,此後大軍修整,不再進攻,也算是認可了嶽飛麾下這支背嵬軍的戰力。

    至於揚州,兀術在城下展開狂轟濫炸已有幾日,自後方宗輔大軍壓上,與前來解圍的傅定康所部十萬大軍展開對峙,前鋒已開始廝殺,高郵方向上猛烈的戰火也並未停歇,目前大部分參戰軍隊都已到位,但論起戰果還需要幾日的發展。

    到得七月十一這天,參謀部裏眾人聚集起來開會,名叫彭越雲的小參謀遞交了有關韓世忠可能已經開始耍陰招的戰術推論,眾人圍繞這戰術一番議論,寧毅也過來了,討論片刻,又有新的情報送到。寧毅看了第一份,笑著塞給其他人。

    “或許說中了,看起來,韓世忠未來還真有可能棄揚州以引宗弼上鉤。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份是江南傳過來的關於難民疏散的消息報告,看起來,小太子那邊已經做好了放棄長江以北每一處的思想準備,長江以南才是選定的決戰地……當然,要把這個局做好,肯定還是要花時間,看韓世忠什麼時候放棄揚州吧……嗯……”

    寧毅一麵說著,一麵看傳來的第二份情報,到得此時,他微微皺眉,臉上是涵義複雜的笑容。眾人朝這邊望過來,寧毅沉默片刻,將情報交給眾人,臉上有些糾結。

    “這家夥,怎麼做到的……”

    眾人看了那情報,先是皺眉,隨後恍然,接著興奮,然後卻也神色複雜起來,各自對望。

    “是小湯啊……”

    “這……這家夥太狠了吧……”

    “今晚是不是得加餐?”

    “女真人要瘋,這是好還是不好……”

    “呃,大家說說,這個消息……是我們先拿到還是女真東西兩路大軍先知道……”

    “……他們知不知道是我們做的啊?”

    “哈哈哈……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有點不太想跟那個家夥掛上關係,要不然我們先發個聲明,說這事跟我們沒關係?”

    “要不然,撇清關係的申明,我們在女真人發瘋之前發?”眾人的議論聲中,寧毅看了眾人一眼:“這樣子,顯得比較逼真啊哈哈哈哈……”

    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請報上是雲中慘案的消息。

    七月初五,一眾反金匪人入雲中,本欲至大儒齊硯府中劫掠,捉齊氏一族後即行撤離,然而行事之中出錯,先是齊府家丁頑抗,稍稍打亂了一眾匪人的步調,而後,時立愛之長孫時遠濟被離奇卷入事件之中,被人割喉而死,將整個事件卷入了完全失控的方向上。

    時立愛乃是北麵漢人中名氣最高者之一,金滅遼時,他便在遼國為官,其時武朝有數度相召,時立愛覺得武朝腐朽,推脫不去,並且嚴肅警告整個家族的人不得出仕。

    直到後來金國一統,時立愛投靠金國,大受重用,到得如今,他是宗翰麾下乃至於整個女真朝廷上的漢臣之首,封國公,知樞密院事。宗翰南征後,雲中府的大小事務,便是他在主持。

    若以實權而論,便是幾個女真國公甚至於王爺加起來,恐怕都比不過如今的時立愛。這一晚別的女真勳貴被卷入齊家之事,恐怕都還不會鬧大,然而首先死的,卻是時立愛的長孫。

    時遠濟在傍晚失蹤後不久,時家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此後雲中府全城戒嚴,進入齊家的一種匪人走無可走,麵對著時立愛長孫的屍體,開始了此後一係列瘋狂的舉動。

    這一夜,入城的數百匪人在雲中府內奔走廝殺,瘋狂求生四處放火,正值天幹物燥的秋天,不知為何,一些地方又囤積有火油,這一夜大風吹刮,雲中府內火勢延綿,燒蕩了無數房舍,竟有數千人在這場混亂與大火中喪生。而在一眾匪人求生的過程裏,十數名被當成人質的女真勳貴子弟也先後喪命,死狀慘烈。

    而在這場巨大的混亂裏,黑旗軍的探子還順勢進入了險些被火勢波及的大造院,進行了一番破壞。

    時間回到七月初五那一日的晚上。

    齊府之中,完顏文欽在看見時遠濟屍體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就懵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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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七章 掠地(八)

        



    彤紅的顏色映上夜空,而後是人聲的呼喊、哭叫,樹木的葉子順著熱浪飛舞,風在呼嘯。

    這個夜晚的風出乎意料的大,燒蕩的火焰陸續吞沒了雲中府內的幾條長街,還在往更廣的方向蔓延。隨著火勢的加劇,雲中府內匪人們的肆虐瘋狂到了最高點。

    在了解到時遠濟身份的第一時間,蕭淑清、龍九淵等亡命之徒便明白了他們不可能再有投降的這條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被抓之後的下場,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來的路,便隻有一條了。

    夜晚的城池亂起來後,雲中府的勳貴們一部分訝異,也有少部分聽到消息後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幫人對齊府動手,或早或遲,並不奇怪,有著敏銳嗅覺的少部分人甚至還在盤算著今夜要不要入場參一腳。此後傳來的訊息才令得人心驚後怕。

    希尹府上,完顏有儀聽到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隻是驚歎於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的敏銳,隨後大火延燒,終於一發不可收拾。緊接著,自家當中的氣氛也緊張起來,家衛們在聚集,母親過來,敲響了他的房門。完顏有儀出門一看,母親穿著長長的鬥篷,已經是準備出門的架勢,旁邊還有兄長德重。

    “齊家出事,時遠濟死了,蕭淑清等一幫亂匪在城內流竄縱火,今夜風大,火勢難以抑製。城內水龍數量不足,咱們家中起出二十架,德重你與有儀領頭,先去請示時家世伯,就說我府中家衛、水龍隊皆聽他指揮。”

    陳文君年近五旬,平日裏縱錦衣玉食,頭上卻已然有了白發。不過此時下起命令來,幹淨利落不遜須眉,讓人望之凜然。

    “時世伯不會動用咱們府上家衛,但會接納水龍隊,你們送人過去,然後回來呆著。你們的父親出了門,你們便是家中的頂梁柱,隻是此時不宜插手太多,你們二人表現得幹淨利落、漂漂亮亮的,別人會記住。”

    她說著,整理了完顏有儀的肩頭和袖口,最後嚴肅地說道,“切記,情況混亂,匪人自知無幸,必做困獸之鬥,你們二人身邊,各帶二十親衛,注意安全,若無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兄弟接了命令去了,城外,護城軍已經大規模的調動,封鎖城池的各個出口。一名勳貴出身的護城軍統領,在第一時間被奪下了兵權。

    時立愛出手了。

    這個夜裏,火焰與混亂在城中持續了許久,還有許多小的暗湧,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發生,大造院裏,黑旗的破壞燒毀了半個庫房的圖紙,幾名作亂的武朝工匠在進行了破壞後暴露被殺死了,而城外新莊,在時立愛長孫被殺,護城軍統領被奪權、重心轉移的混亂期內,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了被押至新莊的十數黑旗軍人。當然,這樣的消息,在初五的夜裏,雲中府尚無多少人知曉。

    湯敏傑穿過街巷,感受著城內混亂的範圍已經被越壓越小,進入暫居的簡陋小院時,感受到了不妥。

    刀鋒從旁邊遞過來,有人關上了門,前方黑暗的房間裏,有人在等他。

    刀鋒架住了他的脖子,湯敏傑舉起雙手,被推著進門。外頭的混亂還在響,火光映上天空再映照上窗戶,將房間裏的事物勾勒出隱約的輪廓,對麵的座位上有人。

    “華夏軍中,就是你們這種人?”

    “什什什什、什麼……諸位,諸位大王……”

    “別裝瘋賣傻,我知道你是誰,寧毅的弟子是這樣的貨色,實在讓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顏夫人,初次見麵,用不著……這樣吧?”

    湯敏傑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刀,然而那刀沒有離開。陳文君從那邊緩緩站起來。

    “聽聽外頭的聲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麼?小醜?”女人在黑暗裏搖著頭,壓抑著聲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呃……讓壞人不開心的事情?”湯敏傑想了想,“當然,我不是說夫人您是壞人,您當然是很開心的,我也很開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開心……雖然聽起來,您有點,呃……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

    “得意?哼,也確實,你這種人會覺得得意。”陳文君的聲音低沉,“對付了齊家,暗殺了時立愛的孫子,連帶弄死了十多個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了一堆廢紙,連累了被你蠱惑的那些可憐人,也許城外你還救下了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女真朝堂上下會因此震怒,在前線打仗的那些人,會拚了命地殺人!每攻下一座城,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開始屠殺百姓!沒有人會擋得住他們!但是這一邊呢?殺了十多個不成器的小孩子,除了泄憤,你以為對女真人造成了什麼影響?你這個瘋子!盧明坊在雲中辛辛苦苦的經營了這麼多年,你就用來炸了一團廢紙!救了十多個人!從明天開始,整個金國都會對漢奴進行大清查,幾萬人都要死,大造院裏那些可憐的匠人也要死上一大堆,隻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盧明坊在整個雲中府的布置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呃……”湯敏傑想了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嗎?完顏夫人……陳夫人……啊,這個,我們平時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顏夫人好還是陳夫人好,不過……女真人在南邊的屠殺是好事啊,他們的屠殺才能讓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種妄想,多屠幾座城,剩下的人會拿出骨氣來,跟女真人打到底。齊家的死會告訴其他人,當漢奸沒有好下場,而且……齊家不是被我殺了的,他是被女真人殺了的。至於大造院,完顏夫人,幹我們這行的,有成功的行動也有失敗的行動,成功了會死人失敗了也會死人,他們死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實我很傷心,我……”

    黑暗中的湯敏傑說著,喉間發出了哭聲。陳文君胸膛起伏,在那兒愣了片刻:“我覺得我該殺了你。”

    脖子上的刀鋒緊了緊,湯敏傑將哭聲咽了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記了,壞人才會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顏夫人,還有旁邊這位,像我老師經常說的那樣,我們成熟一點,不要嚇唬來嚇唬去的,雖然是第一次見麵,我覺得今天這出戲效果還不錯,你這樣子說,讓我覺得很委屈,我的老師以前經常誇我……”

    “那是因為你的老師也是個瘋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瘋子!”陳文君指著窗戶外頭隱約的喧鬧與光芒,“你看看這場大火,就算那些勳貴死有餘辜,就算你為了泄憤做得好,今天在這場大火裏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們中間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漢人,有老人有孩子!這就是你們做事的辦法!你有沒有人性!”

    “風太大了。”湯敏傑瞪著眼睛,“風、風太大了啊……”

    陳文君在黑暗中看著他,憤怒得幾乎窒息,湯敏傑沉默片刻,在後方的凳子上坐下,不久之後聲音傳出來。

    “雖然……雖然完顏夫人您對我很有偏見,不過,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上的情況有點緊張,有一位總捕頭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計他會追查過來,如果他看見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上做的事情,會不會忽然很有效果?您會不會忽然就很欣賞我,您看,這麼大的一件事,最後發現……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裏笑起來,房間裏陳文君等人陡然收緊了目光,房間外頭的屋頂上亦有人行動,刀光要斬過來的前一刻,湯敏傑揮動雙手:“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都是開玩笑的,我的老師跟我說,危險的時候開玩笑會很有效果,顯得你有幽默感、會講笑話,而且不那麼怕死……完顏夫人,您在希尹身邊多少年了?”

    陳文君沒有回答,湯敏傑的話語已經繼續說起來:“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師說嗯,您誤會我的老師了,他是個好人他說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到了敵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萬不得已,盡量遵循道義而行。可是我……呃,我來之前能聽懂這句話,來了之後,就聽不懂了……”

    “我看到這麼多的……惡事,人世間罄竹難書的慘劇,看見……這裏的漢人,這樣受苦,他們每天過的,是人過的日子嗎?不對,狗都不過這樣的日子……完顏夫人,您看過手腳被砍斷的人嗎?您看過那些被穿了琵琶骨的漢奴嗎?看過妓院裏瘋了的妓女嗎?您看過……呃,您都看過,嘿嘿,完顏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可您還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覺得自己活在地獄裏……”

    “我從武朝來,見過人受苦,我到過西北,見過人一片一片的死。但隻有到了這裏,我每天睜開眼睛,想的就是放一把火燒死周圍的所有人,就是這條街,過去兩家院子,那家女真人養了個漢奴,那漢奴被打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一根鏈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頭都被割掉了,牙被打掉了……他以前是個當兵的,嘿嘿嘿,現在衣服都沒得穿,皮包骨頭像一條狗,你知道他怎麼哭嗎?我學給您聽,我學得最像了,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湯敏傑學的哭聲在黑暗裏滲人地響起來,隨後轉變成不可抑製的低笑之聲:“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嚇到您了,我燒死了好多人,啊,太殘忍了,不過……”

    他腦袋搖晃了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風的錯。那是……唔……”

    房間裏再度沉默下來,感受到對方的憤怒,湯敏傑並攏了雙腿坐在那兒,不再狡辯,看來像是一個乖寶寶。陳文君做了幾次深呼吸,依然意識到眼前這瘋子完全無法溝通,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件事我會跟盧明坊談,在這之前你再這樣亂來,我殺了你。”

    扔下這句話,她與跟隨而來的人走出房間,隻是在離開了房門的下一刻,背後忽然傳來聲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諢的滑頭語氣,而是平穩而堅定的聲音。

    “完顏夫人,戰爭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沒有想過,倘若有一天,漢人打敗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該回去哪裏啊?”

    陳文君的步伐頓了頓,還沒有說話,對方陡然變得歡快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了。

    “嘿嘿,華夏軍歡迎您!”

    陳文君牙關一緊,抽出身側的匕首,一個轉身便揮了出去,匕首飛入房間裏的黑暗之中,沒了聲息。她深吸了兩口氣,終於壓住怒氣,大步離開。

    房間裏的黑暗之中,湯敏傑捂住自己的臉,動也不動,待到陳文君等人完全離去,才放下了手掌,臉上一道匕首的劃痕,手上滿是血。他撇了撇嘴:“嫁給了女真人,一點都不溫柔……”

    夜在燒,複又漸漸的平靜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嚴,對於整個事態的調查不斷地在進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無聲無息地醞釀。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漢奴乃至於契丹人都被揪了出來,或是下獄,或是開始殺頭,殺得雲中府內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結論已經出來:黑旗軍與武朝人的陰謀,造成了這件慘絕人寰的案件。

    但在內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樣的看法。

    關於雲中慘案整個事態的發展線索,很快便被參與調查的酷吏們清理了出來,先前串聯和發起整個事情的,乃是雲中府內並不得意的勳貴子弟完顏文欽雖然諸如蕭淑清、龍九淵等作亂的頭領級人物大多在亂局中負隅頑抗最終死去,但被抓捕的嘍囉還是有的,另外一名參與勾連的護城軍統領完顏方在時立愛的施壓下,也吐露了完顏文欽勾結和煽動眾人參與其中的事實。

    這樣的事件真相,已經不可能對外公布,無論整件事情是否顯得短視和愚蠢,那也必須是武朝與黑旗一道背上這個黑鍋。七月初六,完顏文欽整個國公府成員都被下獄進入審理流程,到得初七這天下午,一條新的線索被清理出來,有關於完顏文欽身邊的漢奴戴沫的情況,成為整個事件發作的新源頭這件事情,畢竟還是不難查的。

    審理案件的官員們將目光投在了已經死去的戴沫身上,他們調查了戴沫所遺留的部分書籍,對比了已經死去的完顏文欽書房中的部分書稿,確定了所謂鬼穀、縱橫之學的騙局。七月初九,捕頭們對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間進行了二度搜查,七月初九這天的夜晚,總捕滿都達魯正在完顏文欽府上坐鎮,手下發現了東西。

    戴沫有一個女兒,被一道抓來了金國境內,按照完顏文欽府中部分家丁的口供,這個女兒失蹤了,後來沒能找到。然而戴沫將女兒的下落,記錄在了一份暗藏起來的文稿上。

    看到那份文稿的一瞬間,滿都達魯閉上了眼睛,心底收縮了起來。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國後,便被分予完顏宗輔名下為奴,且於一年半之前,抵達雲中府的針織作坊做女工,這期間,曾有完顏宗輔的家奴領著戴小娥,遠遠地讓戴沫看了一眼……

    “……死間……”

    這一刻,戴沫留下的這份文稿猶如沾了毒藥,在灼燒著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滿都達魯隻想將它立刻扔掉、撕毀、燒掉,但在這個傍晚,一眾捕快都在周圍看著他。他必須將手稿,交給時立愛……

    夕陽正落下去。

    湯敏傑走在雲中府的街頭,鼻間都是血腥的氣息,他看著周圍的一切,神色卑微、謹慎、一如往常。

    戰爭是你死我活的遊戲。

    如果可能,我隻想連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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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八章 掠地(九)

        



    七月初五的雲中慘案在天下浩浩蕩蕩的大戰局勢中驚起了一陣波瀾,在揚州、襄陽一線的戰場上,一度成為了女真大軍進攻的催化劑,在此後數月的時間裏,或多或少地導致了幾起慘絕人寰的屠殺出現。

    但戰爭便是這樣,即便沒有雲中慘案,此後的一切會否發生,人們也無法說得清楚。曾經在武朝攪動一時風雲的齊氏家族,在這個晚上的雲中府裏是默默無聞地死去的至少在時遠濟的屍體出現後,他們的存在就已經無足輕重了。

    以齊硯為首的部分齊家人一度被圍困在府中的一座木樓裏,亂局擴張之後,木樓被大火點燃,樓中無論老少婦孺還是成年青壯,多被這場大火付之一炬。叱吒中原一生的大儒齊硯帶著兩個曾孫子躲在樓中的水缸裏,但火勢太盛,隨後木樓倒塌,他們在水缸之中被活生生地憋悶死了,類似於死亦五鼎烹的豪言,卻不知死前受了多少的苦楚。

    對於雲中慘案在外界的定論,不久之後就已經確定得清清楚楚,相對於武朝奸細參與其中大搞破壞,人們更加傾向於那黑旗軍在背後的陰謀和搗亂對外則兩者並行,定義為武朝與黑旗軍雙方的攜手,堂堂武朝正朔,已經跪在了西南魔頭麵前雲雲。

    內部卻有暗潮在洶湧。

    七月初九晚,雲中府將戴沫最後遺留的手稿交到時立愛的案頭,時立愛在看過之後將手稿燒毀,並且下令此乃奸人挑撥之計,不再往後追查。但整個消息,卻在女真中高層裏漸漸的傳開,無論是真是假,殺時立愛的孫子,矛頭指向完顏宗輔,這事情複雜而詭異,耐人尋味。

    長久以來,女真東西朝廷相互製衡,也相互依存。阿骨打在時,自然有著毫無疑問的權威,吳乞買身體尚好時,一切也都安然無事。但總的來說,皇朝建立之後,阿骨打的直係血親乃是一派力量,這力量核心在東朝廷,最初以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顏宗望為首,宗望往下,三子宗輔、四子宗弼(兀術),聲望與力量,卻是比不過最初幾乎是作為太子培養的宗望的。

    而在西麵,軍神完顏宗翰(粘罕)、完顏希尹,乃至於當初的不敗戰神完顏婁室等重將集合起來,鑄成了西朝廷的威儀。女真分為東西兩片,並不是因為真有多大的利益鬥爭,而隻是因為遼國地盤太大,互相信任的兩個核心更容易做出治理。在先前的年月裏,幻想著東西兩個朝廷的碰撞,坐收漁利,那不過是一幫武朝書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臆想而已。

    宗望的死擴大了摩擦的可能性。阿骨打第三子宗輔相對老實敦厚,毫無兄長的霸氣,宗弼霸氣有餘謀略不足,甚至由於過度高傲剛愎的個性,小時候沒少挨過完顏希尹的揍。當宗輔被宗弼慫恿著要接下兄長的班,東西兩麵的摩擦也漸漸開始出現。但這個時候,縱橫一生可與阿骨打並肩的完顏宗翰,也不過是將宗輔宗弼兄弟當成無知的小輩罷了。

    吳乞買倒下,女真發動第四次南征,是對於國內矛盾的一次極為克製的對外宣泄所有人都明白大局為重的道理,並且已經看出了上頭人的選擇這個時候,即便對雙方的開戰進行挑撥,例如宗輔打希尹,希尹害宗輔,人們也能很容易地看出,真正得利的是南方的那批人。

    歸根結底,女真國內的猜疑程度還沒有到南方武朝朝廷上的那種程度,真正坐在這個朝堂上方的那群人,仍舊是馳騁馬背,杯酒可交生死的那幫開國之人。

    時立愛的身份卻最為特殊。

    他是漢族世家,根基深厚,他身在雲中,留守西朝廷,在金國的官位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略等於管國家政事的宰相,與管理兵事的樞密使相對,但同時又任漢軍統領,若是完全不明白這其中關竅的,會覺得他是西朝廷老大宗翰的心腹,但事實上,時立愛乃是曾經阿骨打第二子宗望的軍師他是被宗望請出山來的。

    宗望的軍師,常年身居西朝廷,完顏希尹視他為友,完顏宗翰對其倚重,他本身又有自己的家族勢力。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用於平衡南北兩方的一位身份最複雜的人物,表麵上看,他忠心於東朝廷,宗望死後,理所當然他忠心於宗輔,然而宗輔殺他的孫子?

    表麵上看來,這事情當然是假的。但如果是假的,誰得了好處?黑旗和武朝得不到好處。而如果是真的,這中間就太過耐人尋味。

    得知整個事件線索在圖窮匕見的那一刻指向宗輔。穀神府中的陳文君一時間有些恍惚,皺著眉頭想了很久,這一天仍是七月初九的深夜,到第二天,她按兵未動,整個雲中府也像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息。七月十一這天,陽光明媚,陳文君在菜店後院找到了正在整理瓜菜的湯敏傑,她的出現似乎令湯敏傑嚇了一大跳。“哇”的一聲捂住了還有傷的臉,眼睛骨碌碌地往周圍轉。

    陳文君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邊:“為什麼栽贓的是宗輔?”

    “什什什、什麼?”

    “不要裝糊塗,我承認小看了你,可為什麼是宗輔,你明明知道,時立愛是宗輔的人。”

    湯敏傑摸摸下巴,然後攤開手愣了半天:“呃……是……啊……為什麼呢?”

    “你想暗示些什麼?還有什麼後招沒放出來?”陳文君皺著眉頭,“時立愛叛變東朝廷了?宗輔要敲打他?粘罕要為奪權做準備,故意挑撥宗輔與時立愛?還是說,你想將矛頭指向其他什麼人的身上……”

    陳文君低聲說著她的推論,站在一旁的湯敏傑一臉無辜地看著她,待到對方嚴厲的目光轉過來,低喝道:“這不是兒戲!你不要在這裏裝傻!”湯敏傑這才抿嘴,拚命點頭。

    “其實……是這樣的。”湯敏傑斟酌一番,“完顏夫人,您看啊,戴沫是個武朝的官員,他被抓過來快十年了,老婆死了,女兒被糟蹋,他心中有怨,這一點沒問題吧?我找到了心裏有怨氣的他,把完顏文欽給教壞了,嘿嘿……這也沒有問題,都是我的陰謀詭計。然後戴沫有個女兒,她剛被抓過來,就被記在完顏宗輔的名下了……”

    他雙手比劃著:“那……我有什麼辦法?我倒想把她記到宗翰大帥的名字下麵去,但我才來了多久?我沒想那麼多啊,我就想耍耍陰謀詭計殺幾個金國的公子哥兒,你們聰明人想太多了,這不好,您看您都有白頭發了,我以前都是聽盧老大說您人美精神好來著……”

    陳文君不為所動:“即便那位戴姑娘確實是在宗輔名下,初五晚上殺誰總是你選的吧,足見你故意選了時立愛的長孫下手,這便是你蓄意的操縱。你選的不是宗翰家的子侄,選的也不是我家的孩子,選了時家……我要知道你有什麼後手,挑撥宗輔與時立愛反目?讓人覺得時立愛已經站隊?宗輔與他已經決裂?還是接下來又要拉誰下水?”

    “真的沒有了!”湯敏傑低聲強調著,隨後搬起一箱瓜菜放好,“你們這些聰明人就是難打交道,囉囉嗦嗦疑神疑鬼的,我又不是什麼神仙,就是殺人泄憤,你以為時立愛的孫子好跟嗎,盯了多久才有的機會,當然就是他了,呃……又來……”

    他絮絮叨叨地說話,鋼刀又架到他的脖子上了,湯敏傑被氣得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眼睛才睜開,換了一副麵孔:“嘻,殺宗翰家的人有什麼好處?殺你家的兩個孩子,又有什麼好處?完顏夫人,女真人選擇了南征而不是內訌,就說明他們做好了思想上的統一,武朝的那些個書生覺得一天到晚的挑撥離間很有意思,這麼說,就算我抓住您家裏的兩個孩子,殺了他們,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完顏宗輔,您也好,穀神大人也好,會對完顏宗輔尋仇嗎?”

    他張開手:“怎麼可能?肯定是華夏軍的人幹的,肯定是武朝的人幹的啊!我再換個說法,就算真是宗輔幹的,您知道的清清楚楚,兩邊會打起來嗎?親者痛仇者快啊夫人,不可以打啊穀神大人。下麵的人都會拉住您和您的丈夫,這件事,一定得是壞人做的,就算穀神大人要尋仇,這件事也鬧不大,不過啊,時立愛的孫子死了,宗輔幹的,嘿嘿嘿,真是奇怪……”

    湯敏傑一麵說,一麵拿那古怪的目光望著身邊持刀的女衛士,那女子能跟隨陳文君過來,也必然是有不小本領的心性堅定之輩,此時卻不由得挪開了刀鋒,湯敏傑便又去搬東西。壓低了聲音。

    “大家會怎麼想,完顏夫人您剛才不是看到了嗎?聰明人最麻煩,老是愛琢磨,不過我家老師說過,凡事啊……”他神色誇張地附上陳文君的耳邊,“……怕琢磨。”

    “這個答案滿意了?你們就去琢磨吧,其實根本沒那麼多事情,都是巧合,初五晚上的風那麼大,我也算不到,對吧。”湯敏傑開始做事,隨後又說了一句,“以後你們不要再來,危險,我說了有人在盯我,沒準什麼時候查到我這裏,看到你們,完顏夫人,到時候你們跳進湯鍋都洗不幹淨……唔,湯鍋……呃,洗不幹淨,呼呼呼呼,哈哈哈哈……”

    他低聲說著,似乎察覺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無可抑製地笑了起來。

    陳文君看著他,皺了一陣眉頭,最後說道:“時立愛原本踩在兩派中間,韜光養晦已久,他不會放過任何可能,表麵上他壓下了調查,暗地裏必然會揪出雲中府內所有可能的敵人,你們接下來日子難過,小心了。”

    這話說完,轉身離開,身後是湯敏傑無所謂的正在搬東西的情景。

    時間已是秋天,金黃的葉子落下來,齊府宅邸的廢墟裏,衙役們正在清場。滿都達魯站在燒毀的院落旁,若有所思。

    副手從一旁過來:“大人,怎麼了?”

    “那晚的事情太亂,有些東西,還沒有弄清楚。”滿都達魯指著前方的廢墟,“一部分齊家人,包括那位老人家,最後被活生生的燒死在這裏,跑出來的太少……我找到燒了的門板,你看,有人撞門……最後是誰鎖上的門?”

    “呃,大人……”副手微微猶豫,“這件事情,時老大人已經開口了,是不是就……而且那天晚上龍蛇混雜的,自己人、東邊的、南邊的、西南的……怕是都沒有閑著,這要是查出南邊的還沒什麼,要真扯出蘿卜帶著泥,大人……”

    “是啊,不查了。”滿都達魯皺了皺眉。

    副手從旁邊跟上來:“而且,將對著時老大人的事栽贓給三殿下,小的一直覺得,有些蹊蹺,太奇怪了,倒不像是武朝或者黑旗幹的……總覺得,還會有事……”

    細細碎碎的猜測消失在秋天的風裏。七月中旬,時立愛出麵,守住了齊家的眾多財物,交還給了雲中慘案這天幸存下來的齊家幸存者,此時齊硯已死,家中堪當頂梁柱的幾個中年人也已經在火災當晚或死或傷,齊家的子孫戰戰兢兢,試圖將大量的珍寶、田契、文物送到時家,尋求庇護,另一方麵,也是想著為時氏長孫死在自己家中而道歉。

    時立愛分文未收,隻是代表金國朝廷,對於受到慘案襲擊的齊家表示了道歉,同時放出了話來:“我看今後,還有誰敢在大金國動你齊家一草一木!即便皇親國戚,我大金也絕不放過!”

    雲中慘案就此定調,除了對武朝、對黑旗軍的譴責,無人再敢進行多餘的議論。這段時間裏,消息也已經傳到前線。坐鎮南陽的希尹看完所有信息,一拳打在了桌子上,隻叫人通知後方的宗翰大軍,加速前進。

    隻要這一戰能夠底定勝局,接下來再多的跳梁小醜也不足為懼,自然可以慢慢收拾。但如果此戰不順,後方的敵人已經在撬金國的根基了,先前東西兩方在南征默契中壓下的矛盾,恐怕都要爆發開來……

    八月,金國的範圍內時局開始變得古怪起來,但這古怪的氣氛在短時間內並未進入天下人、尤其是武朝人的眼中。除了一直在緊盯北地局勢的華夏軍中樞以外,更多的人在數年之後才稍稍注意到金國這段時間以來的人心思變。

    雖然在吳乞買病倒之後,許多女真權貴就已經在為未來的走向做準備,但那場規模浩大的南征壓住了許多的矛盾,而在此後看來,金國內部局勢的逐漸走向惡化,許多若有似無的影響卻是從這場雲中慘案開始的。

    而在這段時間裏,坐鎮雲中的時立愛大規模地清理著當地漢奴中的可疑者,將整座城池殺得人頭滾滾。一方麵籍著喪親之痛,無人敢觸這位老人的黴頭,他在擴大著時家的力量,不得不對受到的侵犯做出應對。另一方麵,這位在遼、金政壇更替中浮沉一世的老人似乎也已經隱約察覺到陰謀背後的那份凶險。

    在他生命最後時日留下的部分稿件來看,時立愛在這段時間內對雲中府漢人的雷霆手段,也正是為了揪出隱藏在陰影背後的那疑似西南“心魔”的力量。然而雲中府背後的那道陰影,安靜地沉默了下來,他沒有遞出與此有關的進一步後手,而是將句點劃成了一個問號,撇清關係,任其在人們的心中發酵。

    這是後話。

    武建朔十年的秋天,我們的目光離開雲中,投向南方。仿佛是雲中慘案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了女真人的進攻,七月間,揚州、襄陽兩地都陷入了白熱化的戰火之中。

    在揚州城,韓世忠擺開守勢,據城防地利以守,但女真人的攻勢凶猛,此時金兵中的不少老兵都還留有著當年的凶悍,參軍南下的契丹人、奚人、遼東人都憋著一口氣,試圖在這場大戰中建功立業,整個軍隊攻勢凶猛異常。

    八月,韓世忠假意棄揚州南逃,金兀術欣喜若狂,率大軍追擊,要陣斬韓世忠首級以示天下,隨後遭受韓世忠部隊的伏擊與反撲。在揚州城頭,金兀術以大量攻城器械狂轟濫炸,隱占上風,到得這一戰,卻被韓世忠包圍斬殺女真士兵三千餘,他本人被大炮波及落馬,險被生擒。

    這一戰成為整個東線戰場最為亮眼的一次戰績,但與此同時,在揚州附近戰場上,所有參戰軍隊共一百五十餘萬人,其中武朝軍隊占九十萬人,分屬十二支不同的隊伍,約有半數在第一場作戰中便被擊潰。潰敗之後這些隊伍向鎮江大營方麵大吐苦水,理由各不相同,或有被克扣軍資的,或有友軍不力的,或有刀槍都未配齊的……令君武頭痛不已,連連罵娘。

    但相對於十餘年前的第一次汴梁保衛戰,十萬女真部隊在汴梁城外陸續擊潰上百萬武朝援軍的狀況而言,眼下在長江以北不少部隊還能打得有來有往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了。

    潰敗的軍隊被聚攏起來,再度編入建製之中,已經經曆了戰火的士兵被慢慢的選入精銳部隊,身在鎮江的君武根據前線的戰報,每一天都在裁撤和提拔將官,將可戰之兵喂入韓世忠等大將的編製裏。江南戰場上的士兵許多都未曾經曆過大的血戰,也隻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斷過濾提純。

    九月間,揚州防線終於崩潰,戰線逐漸推至長江邊緣,而後陸續退過長江,以水師、鎮江大營為核心進行防守。

    十月,江北未經曆女真襲擊的部分地區還在進行頑抗,但以韓世忠為首的大部分軍隊,都已經撤回了長江南麵。從江寧到鎮江,從鎮江到江陰,十萬水師船隻在江麵上蓄勢待發,隨時觀察著女真大軍的動向,等待著對方軍隊的來犯。

    這一天,臨安城裏,周雍便又將女兒召到宮中,詢問戰況。諸如女真部隊在哪裏啊,什麼時候打啊,君武在鎮江應該要撤離吧,有沒有把握之類的。

    周佩便再度解釋了北麵戰場的情況,雖然江北的戰況並不理想,終於還是撤過了長江,但這原本就是當初有心理準備的事情。武朝軍隊畢竟不如女真部隊那般久經戰火,當初伐遼伐武,後來由與黑旗廝殺,這些年雖然部分老兵退下去,但仍舊有相當數量的精銳可以撐起部隊來。咱們武朝軍隊經過一定的廝殺,這些年來給他們的優待也多,訓練也嚴格,比起景翰朝的狀況,已經好得多了,接下來淬火開鋒,是得用血澆灌的。

    江北三個月的大戰,有勝有敗,但真正見過血的士兵,還是有相當多的都活下來了,女真人想要渡江而戰,未占地利,君武他們當初便想過,若第一波進攻,女真人攻勢淩厲,便以江北練兵,以江南決戰,至於鎮江大營被層層拱衛,水路陸路皆四通八達,君武在那兒,自然無事。

    周雍便連連點頭:“哦,這件事情,你們心中有數,當然是最好。不過……不過……”

    這位最近時常顯得憔悴的皇帝在房間裏走動,喉間有話,卻是猶豫了好久:“不過……”

    “父皇心中有事,但說無妨,與女真此戰,退無可退,女兒與父皇一家人,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她加重了話語中“退無可退”的聲調,試圖提醒父親某些事情,周雍麵上露出笑容,連連點頭看著她:“嗯,是有一件事情,父皇聽別人說起的,女兒你不要多心,這也是好事,隻不過、隻不過……”

    “……”周佩禮貌地偏了偏頭,盯著他,目光炯然。

    “父皇是聽說,女兒你先前派人去西南了……”周雍說完這句,雙手晃了晃,“女兒,不要生氣,父皇沒有其它的意思,這是好……呃,隨便女兒做的是什麼事,父皇絕不幹涉、絕不幹涉,隻是父皇近來想啊,如果有些事情……要父皇配合的,說一聲……父皇得心裏有數,女兒,你……”

    周雍帶著笑容,向她示意,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周佩站在那兒,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當了十年的皇帝之後,他頭上白發參差,也已經顯得老了,他是自己的父親,作為皇帝他並不合格,多數的時候他更像是一個慈父其實在更早以前他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慈父,在江寧城的他隻像是一個毫無修養和節製的敗家王爺。他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來的呢?

    建朔二年,女真南來,他被追到海上,漂流了半年的時間,回來之後,他漸漸有了一個慈父的樣子。或是心中對君武的內疚,或是終於明白親情的可貴。周佩與君武逐漸滿足於這樣的父親,即便坐上皇帝的位子,你還能要求他怎麼樣呢。

    但不知為何,到得眼前這一刻,周佩的腦海裏,忽然感到了厭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情緒。即便這個父親在皇位上再不堪,他至少也還算是一個慈父。

    但這一刻,戰爭已經打響快四個月了。

    臨安依然顯得太平,女真人尚未渡過長江,但隻有周佩明白,這些時日以來,從長江江岸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經有多少拖家帶口之人踏上了流浪與遷徙,長江以北,已經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生命,長江南岸一帶,又是怎樣的一副焦灼與肅殺的氣氛。

    而這一刻,周佩忽然看清楚了眼前麵帶笑容的慈父目光裏的兩個字,多年以來,這兩個字的涵義一直都在掛在父親的眼中,但她隻覺得尋常,隻有到了眼下,她陡然意識到了這兩個字的一切涵義,轉眼之間,脊背發涼,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那兩個字是

    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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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25 08:54:06
第八三九章 掠地(十)


        



    黎明之前的最後一刻光景,火焰在大地之上疾旋。

    山嶺、樹林、河流、城寨……長長的隊列在黑夜之中調集,傳令的聲音、腳步的聲音、馬的嘶鳴聲……各種各樣的聲響煮沸了夜色,彙集在一起。

    武建朔十年十一月中旬,樊城西北,數十萬的軍隊正向著同一個方向彙集。

    這裏是完顏宗翰率領的女真西路軍與以背嵬軍為首的西集團軍的戰場,整場大戰,已經持續了近三個多月。

    西路戰場以分據漢水南北兩側的襄陽、樊城體係為核心,據漢水以守。女真一方,宗翰南征大軍主力二十六萬之眾,配合原本偽齊眾軍閥能夠調動的漢軍近四十萬,以總兵力多達七十萬的規模,進攻以十四萬背嵬軍為核心,周圍十數支部隊組成的多達八十餘萬的防禦陣勢。

    兵力的數字或有水分,力量亦有參差,但即便砍去近半的虛數,也有前前後後近百萬的大軍,填塞在襄樊兩城附近方圓百裏的範圍內,結結實實地打了三個多月了。

    若以女真開國之時的戰力與戰績來衡量,隻是二十六萬之眾的核心隊伍,已經是能夠掃平整個天下的可怕力量。但此一時彼一時,一來已經經曆了三次南侵,對於女真的可怕,武朝也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二來,在主戰派與太子君武的努力下,八年的時間,南武經濟膨脹產生的巨大力量,半數已經投入到戰備之中來,揚州、鎮江體係、襄樊體係更是重中之重。

    以舉國物力堆砌起來的防禦力量,在此時為武朝贏來了一定的喘息之機。

    在奪回襄陽的數年之內,嶽飛對於襄樊兩城,並未抱持死守、呆守的想法。以漢水為憑,襄樊城池兩側的岸邊、山間、各險要關鍵之處上築起城寨、水寨二十餘座。這次女真的南來期間,西路守軍於各城寨屯駐重兵,互相呼應,一方麵籍城防之利削弱女真攻擊,另一方麵,嶽飛以漢水運送精兵,呼應各處甚至於主動出擊。攻擊女真大軍的薄弱之處以及戰力不高的參戰漢軍。

    三個多月的時間裏,背嵬軍先後打出九次大的勝仗,一次擊敗完顏撒八率領的銅狼軍主力,一次正麵擊退拔離速,後與銀術可、宗翰交手皆全身而退,這位年紀才三十出頭的嶽將軍不僅用兵勇猛果決,而且軍法嚴苛、令行如山,戰場之上,凡有後退半步者、斬,凡有動搖軍陣者、斬,潰退者、斬,不遵號令者、斬,遵令遲緩者、將官杖八十,貶入先鋒……

    八月一場大戰,負責防守側翼的武將李懷麾下六萬大軍因指揮失誤被一擊即潰,戰後嶽飛令人將李懷押上城頭當場斬殺,九月中旬樊城西北香城寨被女真大軍集火,有四千餘人率先潰逃,嶽飛令背嵬軍結陣壓上,迎著潰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揮刀,陸續斬殺潰逃士兵近兩千,令得剩餘的兩千餘士兵竟生生地停下腳步,不少人被嚇破了膽,寧願轉頭迎上女真人,也不敢再跑向背嵬軍的刀鋒。

    十月,兵部尚書彭光佑的侄子彭海因酗酒縱樂延誤軍機,嶽飛將當晚酗酒的幾名軍官一同抓上處刑台,拔出君武從周雍那裏討來的長劍,將延誤軍機等數人悉數斬殺。

    往日裏嶽飛得君武器重,經營襄樊,他軍法森嚴,甚至嚴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其餘軍隊中人也隻是聽說而已。在平素不少大事上,嶽飛這人與其他武將來往,也並不顯得嚴肅,他對於軍中規矩抓得嚴,眾人也隻覺得是他在自己一畝三分地上的領地意識。

    誰知這次大戰開打,君武將西路各軍交由嶽飛統一率領調配,這軍法竟在戰場上紮紮實實地落到了旁人的頭上。

    李懷領兵六萬,亦是武朝軍中大將,說起級別與嶽飛平級,資曆甚至更老,平素對他姿態極低、恭敬有加的嶽飛竟因為他的指揮失誤,便將他抓去一刀砍了頭。

    戰場之上各軍隊執行軍法,亦有嚴格的,然而當天香城寨敗像已呈,麵對著不是自己屬下的軍隊,背嵬軍毫不猶豫地揮刀,這原本就犯忌諱。誰知道四千人逃跑,背嵬軍結結實實地殺了一半,後方兩千人若未曾停下,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嶽飛甚至能當場將他們殺得幹幹淨淨,這樣的決絕,就真的令人頭皮發麻了。

    彭光佑兵部尚書,軍隊之中關係無數,平時嶽飛也與其關係良好。彭海出事後,同樣在襄樊一地參戰,資曆、聲望最隆的宿將劉光世亦找到嶽飛,替彭海說情,嶽飛取出天子之劍以雙手奉給劉光世:“若欲救彭,請公以此劍殺我。”將劉光世滿肚子的話堵在喉嚨裏,最終拂袖離去。

    別說從其餘地方調集的數十萬軍隊,這段時日以來,即便背嵬軍內部,亦有許多士兵為著嚴格的軍法所苦,畢竟即便練兵,也並非手底下人數越多越好,數年以來,感受到北麵傳來的壓力,背嵬軍擴充到十四萬之眾,其中的精銳,也難說有否過半。

    三個月的時間下來,襄陽一地猶如巨大的修羅場,雙方隻是戰死人數便已突破十萬,彼此傷亡還在不斷地向上推高。但不少人也已經能夠看出來,若無這等嚴苛的軍法約束,沒有背嵬軍在其中的活躍,襄樊一線的漢水防禦,恐怕早已破裂。

    自開戰以來,女真軍隊進攻的力量是驚人的。

    作為跟隨阿骨打起事的老臣,長久以來女真軍隊中的第一名將,當完顏宗翰擺開了放手一搏的態度,襄樊一線的武朝軍隊麵對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壓力。

    一如曾經陸橋山在西南所感受到的戰況一般,隨著火炮等新武器的出現與大規模的應用,戰場上的局勢,已經有了許多新的變化。曾經隻能以方陣約束的步卒隊伍在大量擺放的火炮麵前很容易便出現巨大的損失,若隻是呆頭呆腦地挨打,步兵陣打不了多久恐怕就會直接崩潰。

    雖然在火炮出現的前期,部分人認為騎兵受到了克製,但由於火炮的陣地限製,轉移緩慢等因素,高速機動的進攻與靈活的戰術又被提上了首要的議程,而無論騎兵還是步兵,士氣或是訓練不足、素質未到一定程度的“老爺兵”們,除了躲在城牆後還能起些作用,到了戰場之上,已經失去意義了。

    如果回到十餘年前的第一次東京保衛戰,汴梁附近的百萬勤王大軍,在十餘萬的背嵬軍前,也必將不堪一擊。

    三個月裏,背嵬軍打了九次規模較大的勝仗,但在襄樊附近,宗翰、希尹等人以猛烈的攻勢不斷拔除城外的各個營寨,到十一月,大半的城寨都已被棄守或攻破。十一月十三這晚,漢水邊名為伏牛城的城壘附近,武朝武輝營主將施雲鵬率領四萬軍隊在轉移途中遭遇金國軍隊,雙方接觸已到了夜間,互相都已經停下了轉進的步伐,雙方在小規模內摩擦不斷,各自卻都已經派出求援的部隊,施雲鵬的身後,伏牛城駐紮了劉光世的六萬主力,更遠處陸陸續續有十餘萬大軍可以調動趕來。

    十一月十四早晨,當東方的天際劃出第一縷魚肚白時,金武兩方已有將近四十萬大軍趕到了伏牛城附近,嶽飛帶領四萬背嵬軍精銳,與希尹、銀術可等人女真精銳主力,陸續進入戰場。

    大戰自這日晨間爆發,此後陸續又有近二十萬人從各處趕來,拉開了襄樊之地自開戰以來最龐大的一場戰鬥的序幕。整場大戰在漢水之畔持續了十餘天,嶽飛指揮著大軍不斷擺開陣勢、構築防線,將戰場逐步轉移至伏牛城寨附近,依靠地利與兵力優勢與女真大軍展開對峙與攻防,十一月十七,宗翰率領麾下親兵三萬“屠山衛”加入戰場,背嵬軍掩護其餘部隊後撤之中與其展開戰鬥。

    這屠山衛乃是宗翰多年以來經營的最精銳衛士,三萬餘人多是女真士兵中數一數二的勇氣,有的甚至年過四旬,雖然力氣回落,但無論戰場上的意識還是勇氣都已達到巔峰。嶽飛率領著背嵬軍與其鏖戰半日,最終惜敗後撤。

    此後武朝軍隊據伏牛城寨、配合水師以守,女真大軍的攻城器械也已經往這邊壓來,至十一月底,雙方都積累了巨大的傷亡數字,這一處城寨被女真人拔除,武朝軍隊退守襄樊,卻依舊控扼著漢水的支配權。

    襄陽慘烈而頑強的拉鋸戰中,同樣的十一月底,天下爆發了幾件大事。

    在西南,華夏軍的中樞之地張村,當寧毅見到那鬼祟前來的武朝使臣,聽對方說完那異想天開的計劃後,寧毅整個人也陷入了愣神的狀態之中。

    這秘密前來的武朝使臣名叫曹吉,樣貌端方,眉眼卻顯得靈動圓滑,他是代表武朝皇帝周雍過來釋放善意的。在對方的口中,按照周雍的想法,彼此在先前也打過交道,甚至於見過麵那是在江寧的時候了寧毅既然是君武、周佩的老師,那就是一家人,而今女真勢大,武朝危難,華夏軍在先前的檄文中又說過,危難之時要一致對外,不可同室操戈。周雍希望華夏軍能夠出兵,共抗金狗,履行承諾。

    當然,至於如何出兵的細節,周雍本人其實也沒有多少的章程,隻說華夏軍這邊如果有意願,武朝方麵必然全力配合。至於如何配合,周雍方麵認為理想的狀態是寧毅這邊能找個人出來,在這等為難的時候調停一下,反正多做宣傳,他在那邊,隻要有個台階可以下,他就順勢能下來……巴拉巴拉,反正是這麼個意思。

    寧毅反複詢問數次,終於確定這中間完全沒有君武或者周佩等人的參與,考慮到此時正在激烈進行的大戰,寧毅又與總參等數人商議之後,給周雍修書一封,信中誠懇告知了此事的難度,並且強調,如果周雍真能有這種想法,就將整個事情交給周佩或是君武方麵,大家仔細地、開誠布公地來將事情談一談。

    建朔十年的十二月裏,這件事情儼如一場奇妙的玩笑,寧毅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笑起來,又覺得充滿了古怪的諷刺和虛幻感,儼如一則辛辣而有趣的寓言。當然,無論是他還是參與這件事的任何一個人,都仍未想到這件事情隨後可能造成的那噩夢般的後果。

    這年十二月,江南少雪,隻是天地格外陰冷。

    臨安城的皇宮之中,周雍,這位身形漸漸消瘦,鬢角發白、容貌頹廢的皇帝收到了西南方麵的回信。這是寧毅的手書,措辭也並不公式化,話語親切而有禮,這令得周雍的內心開始暖起來。

    此時此刻,周雍所在的禦書房的桌子上,已經堆滿了各處而來的戰報,他甚至讓人在牆上掛起了大大的地圖,以他能看懂的方式,標注著各地的戰況。為帝這麼些年來,周雍從未如此勤政過,但這半年以來,他每天每天,都在看著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讓他感到冷,還不如西南那封信讓人覺得溫暖。

    最讓他感到寒冷的,其實還不是這些戰報,那是即便他最親的兒女都不曾知道的一些東西。

    在禦書房角落的箱子裏,壓著的是有關於靖平之恥、有關於已經被抓去北方的那位堂兄周驥、有關於這些年來因女真而起的一切慘烈之事的記錄。成為武朝君主之後,有些人覺得他無能無知,他的能力固然有限,卻又哪有那麼無知?

    在為帝的最初,他隻是覺得女真人厲害,不久之後才開始想到要麵臨的現狀。他逃到揚州,覺得已經夠遠了,在行宮之中醉生夢死,然而女真人很快便殺過來,他逃到海上,因為心中的恐懼甚至落下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女真人退去,回到了岸上,來到了臨安,他看似昏庸,實際上對於外界的事情,想知道想看到的,終究能夠看到。

    女真人有多厲害,他知道了,女真人會對他做些什麼,從每年每年那些北麵傳過來的東西裏,他也能看清楚了,堂兄周驥在北地過得是怎樣的豬狗不如的日子;靖平之恥,那些親族,那些皇子公主受到的是怎樣的遭遇如果隻是當故事聽一聽,或許咬牙切齒一番也就算了,但這就是他的將來。

    就算躲在最厚實的城牆裏,看著城外千萬士兵拱衛又怎樣?他們打不過女真人啊。

    真殺過來了,真到打了敗仗的那天,自己躲不過去的。

    周雍當過紈絝王爺,他遊戲人間,欺壓過百姓,但即便是他,也做不出那樣喪心病狂的事情來,現在,這些東西要掉在他的頭上了。幾百萬士兵?千萬黎民?說來很多,真要敗,幾個月的時間,自己就在被抓了北上的路上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這些年來,每年每年也會看那周驥的消息,咬牙切齒感到無比的屈辱和憤怒。但這些年來,周雍本人其實也在黑暗的角落裏,每年每年都看到那些東西,他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

    桌上的戰報,每一天每一天寫來的東西,他看得懂,那數字的對比、防線每一天每一天的南撤……女兒孤家寡人,已經鐵了心,兒子豁出去一切,在前頭拚命,想讓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放心,這些事情,他都看得懂。

    因此,他派出了使臣,暗地裏找了西南溝通。當然事情是相當難的,他其實也不知道寧毅這弑君大罪要如何抹過去,但對方心中的溫和態度卻多少讓他覺得,這個開頭還不錯。隻要對方有心,他皇帝都殺了,其它的事情還能有多大難處。

    周雍不敢將事情告訴周佩,這個冬天,又找女兒旁敲側擊說了兩次,周佩的話語愈發堅硬決絕後,周雍覺得女兒是沒辦法溝通了。

    看來,作為皇帝,我可以先向西南釋放善意。周雍心中這樣想著,然後愈發覺得有道理,自己是皇帝,一言九鼎,隻要把事情做了個開頭,臣子那邊想壓下去是壓不下的,西南方麵,那寧毅如此機靈,自然就會順勢把事態接下……

    如此這般,災難的種子便在周雍的心中開始發芽了。

    同一時間,完顏宗輔大軍強渡長江,在江寧附近搶奪了碼頭,與武朝水師、陸軍展開了大規模的戰鬥,雙方各有傷亡。君武在鎮江書寫著給朝廷的賀年奏表,詳述了交戰雙方的力量對比,彼此的優勢與劣勢,同時指出,金國吳乞買臥床已近一年,身體每況愈下,漢水、長江防線此時猶未被攻破,並且我方數支精銳大軍已經有了與女真人你來我往的戰力,來年隻需拖住女真大軍,即便戰事一時居於劣勢,隻要將女真人拖入泥潭,我武朝必勝,女真終將戰敗。

    這樣的奏表固然有部分誇張,然而整個戰略思維卻不能說錯,甚至確實是擺在眾人眼前,可以到達和實現的未來圖景。十二月十六,奏表尚未往南麵送,江寧之戰還在持續,加急的軍情自東麵而來,送到了鎮江。

    十四,兀術於江陰,強渡長江。

    君武從房間裏站了起來,過了不久,他衝出房門。

    “……截住他。”

    隻有這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回蕩,當然,這一瞬間,他隻是下意識地察覺到了不對,卻尚未想到整個事情會引發多麼巨大的連鎖反應。

    江陰東南,小雪。

    龐大的騎兵繞過了城池,正在往南走。兀術在山崗上,目光之中,有他慣常的凶戾和嚴肅。

    東路軍中最為精銳的騎兵部隊,超過五萬人,全都在他這裏了。

    希尹發來的密函在他的袍袖裏揣著,密函上的字跡幾乎都已經變得模糊了。若在往常,希尹不喜歡他,他也並不喜歡希尹,然而在眾多的大事上,兀術卻不得不承認希尹的眼光和智慧。這一次的南征,希尹並未對東路軍表現出太多的敵意,早先與這邊共同溝通和謀劃了戰略,雲中慘案過後,希尹還陸續發來了緊迫的提醒和建議。

    宗輔和兀術采納了建議。

    武朝的小太子想將決戰之地拖在鎮江,拖在江南,但真正的決戰之地,不在這裏。

    十二月,兀術的騎兵避開決戰。

    直指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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