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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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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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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25 08:54:40
已更新,說聲感謝。




    嗯,八三九已更,有些話想說。

    對我而言,這兩年來沒有搶月票了,所以發的單章,往往就是今晚沒有什麼的,其實也根本不是每晚都有,有時候靈感連上,一個月也更不了幾章,對這樣的事情常常反省,效果其實也沒多少。

    其實呢,我向來是個很冷靜的人,我偶爾跟人說寫作,說讀者,讀者是我需要嚴肅對待的敵人。沒有人會因為我長得帥或者我很可愛又或者很可憐而給予我耐心,月更這種速度,誰都想要放棄我,所以寫作是一種很嚴肅的博弈,讀者會因為各種原因想要放棄我,我需要給讀者留下來的理由,每當我一個月沒有更新,我會越發嚴苛地對待下一章:如果你寫出來一章垃圾,那你連最後留住讀者的理由,都完全失去了。

    在寫作上我都跟人這樣說,但實際上又常有不一樣的東西。

    這本書寫了七年了,我自己都從沒想過要寫這麼久,七年的時間,很多讀者看了、走了,我覺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對於寫作我隻能選擇一個方向,我隻能找到我能力的,把它做出來,但讀者千千萬萬,他們因為煩了、膩了、因為思想和口味不同了,選擇離開,挽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為根本做不到。我之前說過我很感謝每一程同行的人,我很感謝看這篇東西的大家,但是今天我想說,很感謝看到這裏的大家。

    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情,很多時候我試圖找到大家心中的共性,去表達一些東西,然而有共性必有差異。很多讀者看我的書看了這麼多年,或者看到現在的讀者,其實或許可以發現,我的性格其實一點也不合群,從小我就是個孤僻的家夥,我寧願按照自己的思路來看待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好像寫了這麼一本破書,前麵寫家庭、愛情,然後江湖、然後廟堂、商戰、戰爭……等等等等,一些人看起來很奇怪,一路以來告訴我這個文該怎麼寫那個文該怎麼寫……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我一直壓在嘴裏的話是:說寫文,你們懂個屁啊。

    我六歲的時候看過一部革命曆史啟蒙叢書,那裏寫的戰爭從不排兵布陣,卻讓人熱血沸騰,我三十多歲了,寫的戰爭,其實就是當時看書的感覺。這個故事我說過。當然又有很多人來說,戰爭文的模式是怎樣的……但說寫文,你們……

    我想說的是什麼呢?我把事情想清楚了,然後往前走,我寫一本這樣的書,因為我覺得書應該這樣寫,我跟別人說,留下與否都是個人的選擇,但是……還是有很多人喜歡這樣的書。

    我斷斷續續的更新已經很久了,這個月說挑戰二十更,二十更算是什麼?在起點什麼都不算,但我恐怕還是挑戰不了,今天第十更。我現在的寫作手法極度耗腦力,我十二點寫完,可能三點都睡不著,七點多可能又起來了,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前幾天早上起來頭痛欲裂,泡個熱水澡然後吐的稀裏嘩啦的,好在第二天又好了,第二天煙灰打賞了百萬盟……說這些不是博同情什麼的,隻是這麼一個工作現狀,然後……一個月更了八九章的時候,書評區有人說“這本書多久沒更新了,出來炒作了?”嗯,更新八九章的效果就相當於炒作了……

    起點開了個一個什麼戰隊活動,書友們興高采烈地去參加了我暫時還沒弄清楚那是什麼活動,然後是大家的打賞,昨天書友群裏的好多朋友都來打賞,四個盟主“狼瞑一劍滔天隱殺丶簡素言僅在等人”……我要感謝的卻不是這個。

    謝謝大家對這樣的一本書所保持的熱情,謝謝大家能夠接受這樣的一個模式,能夠看懂他們,能夠不為這家國天下的轉折感到奇怪,謝謝看到了現在仍能覺得有趣的所有人,謝謝你們。

    說幾句漂亮話,恐怕也掩蓋不了斷更時的煩悶和無聊,但我不會妥協的,沒得妥協了,一本書寫了七年,我隻能努力看到自己能力的極限,並且盡我所能地做到我的極限,隻希望這本書有一天寫完了,大家看見它完整的樣子,能夠想起追更時的心情,覺得有價值並且有趣。

    會繼續更的,不要老說我發單章就斷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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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2
匿名  發表於 2018-3-27 08:19:12
第八四〇章 掠地(十一)

        



    西南,忙碌的秋季過去,隨後是顯得熱鬧和富足的冬天。武建朔十年的冬季,成都平原上,經曆了一次豐收的人們漸漸將心情安定了下來,帶著忐忑與好奇的心情習慣了華夏軍帶來的新奇安寧。

    夏秋之交那場巨大的賑災配合著適當的宣傳樹立了華夏軍的具體形象,相對嚴格也相對清廉的執法隊伍壓平了市井間的不安波動,四處行走的的醫療隊伍解決了部分窮苦人家原本難以解決的病痛,老兵坐鎮各村鎮的安排帶來了一定的鐵血與殺伐,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配合著華夏軍隊伍以雷霆手段肅清了許多流氓與匪患。偶爾會有唱戲的班子雖醫療隊行走各處,每到一處,便要引來滿村滿鄉人的圍觀。

    有部分的新作坊在各處建立起來,安置了部分無家可歸又或是家庭貧苦的閑人,幾處大城之間的商貿於夏季已恢複如初,到了冬天,便有了不少新的景象。

    女真人迫近之後,武朝的各大族、軍閥體係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暗地裏都在聯係華夏軍,購買更多的武器這中間自然也有華夏軍四處遊說的功勞雙方的默契在夏天便已經建立,到得夏末,已經有大量的鐵錠、礦石、芒硝等原本已經禁運的物資堂而皇之地進入華夏軍所在的區域,用以換走新出產的、質量更好的鐵炮、地雷等武器。

    此外,由華夏軍出產的香水、玻璃器皿、鏡子、書籍、衣物等奢侈品、生活用品,也順著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軍火生意開始大規模地打開外部市場。部分本著富貴險中求原則、跟隨華夏軍的指導建立各類新產業的商人,此時也都已經收回投入的成本了。

    這一年的十一月,一支五百餘人的隊伍從遠處的吐蕃達央部落啟程,在經過半個多月的跋涉後抵達了成都,領隊的將軍身如鐵塔,渺了一目,乃是如今華夏第七軍的統帥秦紹謙。同時,亦有一支隊伍自東南麵的苗疆出發,抵達成都,這是華夏第二十九軍的代表,領頭者是許久未見的陳凡。

    屬於華夏軍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於這一年的十二月,在成都召開了。

    這是華夏軍所舉行的第一次大規模的運動會原本類似的比武活動活動在華夏軍中時常有,但這一次的大會,不僅是由華夏軍內部人員參與,對於外界過來的綠林人、江湖人甚至於武朝方麵的大族代表,也都來者不拒。當然,武朝方麵,暫時倒沒有什麼官方人士敢參與這樣的活動。

    有關於江湖綠林之類的事跡,十餘年前還是寧毅“抄”的各種,藉由竹記的說書人在各處宣傳開來。對於各種中的“武林大會”,聽書之人內心向往,但自然不會真的發生。直到眼下,寧毅將華夏軍內部的比武活動擴展之後開始對全民進行宣傳和開放,一時間便在成都附近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在成都平原數百裏的輻射範圍內,此時仍屬於武朝的地盤上,都有大量綠林人士湧來報名,人們口中說著要殺一殺華夏軍的銳氣,又說著參加了這次大會,便呼籲著大夥兒北上抗金。到得大雪降下時,整個成都古城,都已經被外來的人群擠滿,原本還算充裕的客棧與酒樓,此時都已經人滿為患了。

    盡管運動會弄得聲勢浩大,此時分別掌握華夏軍兩個端點的秦紹謙與陳凡親自過來,自然不止是為了這樣的玩樂。江南的大戰還在繼續,女真欲一戰滅武朝的意誌堅決,無論是武朝拖垮了女真南征軍還是女真長驅直進,建朔十一年都將是天下局勢轉變的關口。另一方麵,梁山被二十幾萬大軍圍攻,晉地也在進行頑強卻慘烈的抵抗,作為華夏軍的中樞和主體,決定接下來戰略方向的新一輪高層會議,也已經到了召開的時候了。

    同時,秦紹謙自達央過來,還為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今年五月間,盧明坊在北地確認了當年秦紹和妾室王占梅與其遺腹子的下落,他前去遼陽,救下了這對母子,而後安排兩人南下。此時中原已經陷入滔天的戰火,在經曆了十餘年的苦難後身體虛弱的王占梅又不堪長途的跋涉,整個南下的過程非常艱難,走走停停,有時候甚至得安排這對母子休養一段時間。

    南下的途中,經過了正籍著水泊之利不斷反抗的梁山,後來又與流竄在汴梁東南的劉承宗、羅業的部隊相遇。王占梅幾度病倒,這期間她希望華夏軍的護送者將她留下,先送孩子南下,以免途中生變,但這孩子不願意離開母親,於是停停走走間,到得這一年的十一月底,才終於抵達了成都。

    秦紹謙是來看這對母子的。

    太原城破之後被擄北上,十餘年的時間,對於這對母子的遭遇,沒有人問起。北地盧明坊等工作人員自然有過一份調查,寧毅看過之後,也就將之封存起來。

    抵達成都的王占梅,年齡隻是三十幾歲,比寧毅還略小,卻已經是滿頭稀疏的白發了,一些地方的頭皮明顯是遭到過傷害,左邊的眼睛隻見眼白想是被打瞎的,臉上也有一塊被刀子絞出的傷疤,背微微的馱著,氣息極弱,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喘上一陣。

    至於跟隨著她的那個孩子,身材幹瘦,臉頰帶著些許當年秦紹和的端方,卻也由於瘦弱,顯得臉骨突出,眼睛極大,他的眼神時常帶著畏縮與警惕,右手隻有四根手指小指是被人剁掉的。

    見到這對母子,這些年來心性堅毅已如鐵石的秦紹謙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流下淚來。倒是王占梅雖然曆盡苦楚,心性卻並不昏暗,哭了一陣後甚至開玩笑說:“叔叔的眼睛與我倒真像是一家人。”後來又將孩子拖過來道,“妾終於將他帶回來了,孩子隻有小名叫石頭,大名尚未取,是叔叔的事了……能帶著他平安回來,妾這一生……對得起相公啦……”

    小名石頭的孩子這一年十二歲,或許是這一路上見過了梁山的抗爭,見過了中原的大戰,再加上華夏軍中原本也有許多從艱難環境中出來的人,抵達成都之後,孩子的眼中有了幾分外露的硬朗之氣。他在女真人的地方長大,早年裏這些硬氣必然是被壓在心底,這時候漸漸的蘇醒過來,寧曦寧忌等孩子偶爾找他玩耍,他頗為拘謹,但若是比武打鬥,他卻看得目光有神,過得幾日,便開始跟隨著華夏軍中的孩子練習武藝了。隻是他身體瘦弱,毫無基礎,將來無論心性還是身體,要有所建樹,必然還得經過一段漫長的曆程。

    對於寧毅而言,在諸多的大事中,隨王占梅母子而來的還有一件小事。

    梁山成為大戰中心之後,被祝彪、盧俊義等人強行送出的李師師隨著這對母子的南下隊伍,在這個冬天,也來到成都了。

    先前時局危亂,師師與寧毅有舊,或多或少的又有些好感,外界好事者將兩人看成一對,李師師跟隨著盧俊義的隊伍到處遊曆時,在蘇檀兒的放任下,這一傳言也越傳越廣。

    這一傳言保護了李師師的安全,卻也在某種程度上阻隔了外界與她的往來。到得此時,李師師抵達成都,寧毅在公事之餘,便稍稍的有些尷尬了。

    他隻做不知道,這些時日忙碌著開會,忙碌著運動會,忙碌著各方麵的接待,讓娟兒將對方與王占梅等人一道“隨隨便便地安排了”。到得十二月中旬,在成都的比武大會現場,寧毅才再度見到她,她眉目安靜雍容,跟隨著王占梅等人,在那頭似笑非笑地看她。

    與王占梅打過招呼之後,這位舊友便躲不過了,寧毅笑著拱手,李師師探過頭來:“想跟你要份工。”

    “嗯?”

    “這幾年,跟隨盧大哥燕大哥他們行走各處,情報與人脈上頭的事情,我都接觸過了。寧大哥,有我能做事的地方,給我安排一個吧。”

    她話語平靜,倒是這聲“寧大哥”,令得寧毅稍稍恍神,依稀之中,十餘年前的汴梁城中,她也是這樣懷著熱枕的心情總想幫這幫那的,包括那場賑災,包括那慘烈的守城。此時看看對方的眼神,寧毅點了點頭:“過幾日我空出時間來,好好商量一下。”

    “好。”師師笑著,便不再說了。

    十二月十八,已經臨近小年了,女真兀術南渡、直朝臨安而去的消息加急傳來,在寧毅、陳凡、秦紹謙等人的眼前炸開了鍋。又過得幾日,臨安的許多消息陸續傳來,將整個事態,推向了他們先前都未曾想過的難堪狀態裏。

    到十二月二十五這天,寧毅、秦紹謙、陳凡、龐六安、李義、何誌成等華夏軍高層大員在早會前碰頭,後來又有劉西瓜等人過來,互相看著情報,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不用過年了,不用回去過年了。”陳凡在念叨,“再這樣下去,元宵節也不用過了。”

    “說得好像誰請不起你吃元宵似的。”西瓜瞥他一眼。

    “我說的是沒辦法回去陪倩兒。你們狗男女在一起親親我我,不懂我們出門在外的感覺。”陳凡看著寧毅與西瓜兩人。

    寧毅低頭看著情報,口中道:“你們狗男女在一起親親我我,不懂要回家下跪的男人的感覺。”

    他話語平靜刻板,隻是說完後,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秦紹謙麵目平靜,將凳子往後搬了搬:“打架了打架了。”

    眾人一陣起哄,自然不可能真打起來,嘻嘻哈哈之後,各自的臉上也都有些憂慮。

    為了武朝的局勢,整個會議已經延長了數日,到得如今,事態每日都在變,以至於華夏軍方麵也隻能靜靜地看著。

    臨安甚至於武朝一場巨大的混亂正在醞釀成型,仍沒有人能夠把握住它將要去往的方向。

    事情的開端,起自臘八過後的第一場朝會。

    十二月初十,臨安城下了雪,這一天是例行的朝會,看來普通而尋常。此時北麵的戰事仍舊焦灼,最大的問題在於完顏宗輔已經疏通了運河航道,將水師與重兵屯於江寧附近,已經預備渡江,但即便危急,整個事態卻並不複雜,太子那邊有預案,群臣這邊有說法,雖然有人將其作為大事提起,卻也不過按部就班,一一奏對而已。

    朝堂之上所有派係的大員:趙鼎、呂頤浩、秦檜、張浚……等等等等,在眼下都尚未有發動爭端的打算,戰爭固然是一等大事,武朝千裏江山、臨近年關的諸般事情也並不少,風平浪靜的一一奏對是個水磨工夫。到得巳時快要結束時,最後一個議題是東南民亂的招撫事宜,禮部、兵部人員先後陳述,事情講完,上方的周雍開口詢問:“還有事情嗎?”

    此時有人站了出來。

    這是不好的訊息。趙鼎的精神緊了起來。通常來說,朝堂奏對自有程序,絕大部分要上朝奏對的事情都得先過宰相,臨陣發難,自然也有,那通常是黨爭、政爭、孤注一擲的表現,並且也極犯忌諱,沒有任何上司喜歡不打招呼胡亂往上頭捅事情的下屬,他往後看了一眼,是個新進的禦史。

    但禦史台何庸不曾打過招呼,趙鼎看了一眼何庸,對方也滿臉嚴肅不解。

    這新進的禦史名叫陳鬆賢,四十五歲,科舉半生今年中的榜眼,後來各方運作留在了朝堂上。趙鼎對他印象不深,歎了口氣,通常來說這類鑽營半生的老舉子都比較安分,如此鋌而走險或許是為了什麼大事,但更多的是昏了頭了。

    側耳聽去,陳鬆賢順著那東南招安之事便滿口八股,說的事情毫無新意,諸如時局危急,可對亂民網開一麵,隻要對方忠心報國,我方可以考慮那邊被逼而反的事情,並且朝廷也應該有所反省大話誰都會說,陳鬆賢洋洋灑灑地說了好一陣,道理越來越大越來越虛浮,旁人都要開始打嗬欠了,趙鼎卻悚然而驚,那話語之中,隱隱有什麼不好的東西閃過去了。

    “……而今女真勢大,滅遼國,吞中原,正如日中天,與之相抗,固須有斷頭之誌,但對敵我之差距,卻也不得不睜開眼睛,看個清楚……此等時候,所有可用之力量,都應該團結起來……”

    說到這句“團結起來”,趙鼎陡然睜開了眼睛,一旁的秦檜也猛地抬頭,隨後互望了一眼,又都望向那陳鬆賢。這番依稀耳熟的話語,分明乃是華夏軍的檄文之中所出。他們又聽得一陣,隻聽那陳鬆賢道。

    “……而今有一西南勢力,雖與我等舊有嫌隙,但麵對女真來勢洶洶,實際上卻有了後退、合作之意……諸公啊,戰場局勢,諸位都明明白白,金國居強,武朝實弱,然而這幾年來,我武朝國力,亦在迎頭趕上,此時隻需有數年喘息,我武朝國力興盛,光複中原,再非夢話。然……如何撐過這幾年,卻不由得我等再故作天真,諸公”

    “你住嘴!亂臣賊子”

    陳鬆賢正自呐喊,趙鼎一個轉身,拿起手中笏板,朝著對方頭上砸了過去!

    頃刻間,朝廷之上亂成一團,趙鼎的喝罵中,一旁又有人衝上,禦史中臣何庸已經漲得滿臉通紅,此時在大罵中已經跪了下來:“無知小兒,你昏了頭,陛下、陛下啊,臣不知禦史台竟出了如此失心狂悖之人,臣不察,臣有罪!臣請立刻罷去此獠官職,下獄嚴查……”

    又有人大喝:“陛下,此獠必是西南匪類,不可不查,他定然通匪,而今竟敢來亂我朝紀……”

    各種各樣的吼聲混在了一起,周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跺著腳阻止:“住手!住手!成何體統!都住手”他喊了幾聲,眼見場麵依舊混亂,抓起手邊的一塊玉如意扔了下去,砰的打碎在了金階之上:“都給我住手!”

    如此這般,眾人才停了下來,那陳鬆賢額上挨了趙鼎一笏,此時鮮血淋淋,趙鼎回到原處抹了抹嘴開始請罪。這些年官場沉浮,為了功名犯失心瘋的不是一個兩個,眼下這陳鬆賢,很顯然便是其中之一。半生不仕,而今能上朝堂了,拿出自以為高明實則愚蠢至極的言論希望一步登天……這賊子,仕途到此為止了。

    周雍在上頭開始罵人:“你們這些大臣,哪還有朝廷大員的樣子……危言聳聽就危言聳聽,朕要聽!朕不要看打架……讓他說完,你們是大臣,他是禦史,就算他失心瘋了,也讓他說完”

    陳鬆賢頂著額上的鮮血,猛地跪在了地上,開始陳述當與黑旗修好的建議,什麼“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什麼“臣之性命事小,武朝存亡事大”,什麼“朝堂袞袞諸公,皆是裝聾作啞之輩”。他已然犯了眾怒,口中反倒更加直接起來,周雍在上方看著,一直到陳鬆賢說完,仍是氣呼呼的態度。

    “他說完了!朕說了讓他說完!打人?成什麼樣子!你們哪裏像是朕的宰相!朕的大臣!女真人要來了!議議看吧!”他這話說完,猛地站起來:“退朝!都給我回去反省!”

    對於和解黑旗之事,就此揭過,周雍生氣地走掉了。其餘朝臣對陳鬆賢怒目而視,走出金鑾殿,何庸便揪住了陳鬆賢:“你明日便在家待罪吧你!”陳鬆賢大義凜然:“國朝危殆,陳某死不足惜,可歎爾等短視。”做慷慨就義狀回去了。

    陳鬆賢的話並不足議,趙鼎等人已經在思考對方背後是否與黑旗的亂黨有聯係,在考慮將對方下獄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在第二天發生了。這天周雍又主動開了朝會,將眾人從家中召出:“昨日之事,朕想了想……”

    周雍看著眾人,說出了他要考慮陳鬆賢提議的想法。

    頓時間,滿朝文武都在勸解,趙鼎秦檜等人都知道周雍見識極淺,他心中害怕,病急亂投醫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一群大臣有的開始說道統,有的開始設身處地為周雍分析,寧毅弑君,若能被原諒,將來最該擔心的就是皇帝,誰還會尊重皇帝?因此誰都可以提出跟黑旗妥協,但唯獨皇帝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周雍猶猶豫豫,優柔寡斷,但就是不肯打消這樣的想法。

    到得此時,趙鼎等人才意識到了些許的不對勁,他們與周雍打交道也已經十年時間,此時細細一品,才意識到了某個可怕的可能性。

    十二這天沒有朝會,眾人都開始往宮裏試探、勸誡。秦檜、趙鼎等人各自拜訪了長公主周佩,周佩便也進宮勸誡。此時臨安城中的輿論已經開始浮動起來,各個勢力、大族也開始往皇宮裏施壓。、

    十三亦無朝,到十四這天開朝會時,周雍似乎終於意識到了反彈的巨大,將這話題壓在了喉間。

    直到十六這天下午,斥候加急傳來了兀術騎兵渡過長江的消息,周雍召集趙鼎等人,開始了新一輪的、堅決的請求,要求眾人開始考慮與黑旗的和解事宜。

    這一次,皇帝梗了脖子鐵了心,洶湧的討論持續了四五日,朝臣、大儒、各世家豪紳都逐漸的開始表態,部分軍隊的將領都開始上書,十二月二十,太學生聯名上書反對如此亡我道統的想法。此時兀術的軍隊已經在南下的途中,君武急命南麵十七萬大軍堵截。

    二十二,周雍已經在朝堂上與一眾大臣堅持了七八天,他本身沒有多大的毅力,此時心中已經開始後怕、後悔,隻是為君十餘載,素來未被冒犯的他此時胸中仍有點起的火氣。眾人的勸說還在繼續,他在龍椅上歪著脖子一言不發,金鑾殿裏,禮部尚書候紹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後長長的一揖:“請陛下深思!”

    他這句話說完,腳下猛然間發力,身子衝了出去。殿前的衛士陡然拔出了兵器自寧毅弑君之後,朝堂便加強了保衛下一刻,隻聽砰的一聲滲人的巨響,候紹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有紅白之物飆得滿地都是。

    所有人都呆住了,周雍顫巍巍地站起來,身體晃了晃,然後“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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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0 20:31:22
第八四一章 掠地(十二)




    起來的時候還是淩晨,走出房門到院子裏,拂曉前的夜空中掛著稀疏的星星,空氣冷而寧靜,院外的警衛室裏亮著橘色的光。

    扣好身上的衣服,寧毅走到靜悄悄的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喝水時打了幾個嗬欠,然後揉著臉讓自己清醒起來。

    夜裏做了幾個夢,醒來之後迷迷糊糊地想不起來了,距離早晨鍛煉還有些許的時間,錦兒在身邊抱著小寧珂兀自呼呼大睡,看見她們沉睡的樣子,寧毅的心中倒是平靜了下來,輕手輕腳地穿衣起床。

    沒有點亮油燈,寧毅在黑暗的客廳中坐了一陣子,窗欞透著外頭的星光,折射出月牙般的白色來。過得一陣,有一道身影進來:“睡不著?”

    卻是紅提。

    “沒事,吵醒你了?”

    紅提隻是一笑,走到他身邊撫他的額頭,卻被寧毅抱著在腿上坐下來:“做了幾個夢,醒來想事情,看見錦兒和小珂睡得舒服,不想吵醒她們。你睡得晚,其實可以再去睡會。”

    “嗯。”紅提回答著,卻並不走開,摟著寧毅的脖子閉上了眼睛。她早年行走江湖,風吹雨打,身上的氣質有幾分類似於村姑的淳樸,這幾年心中安定下來,隻是跟隨在寧毅身邊,倒有了幾分柔軟嫵媚的感覺。

    夫妻倆抱著坐了一陣,寧毅才起身,紅提自然不困,過去廚房打洗臉水,這個時間裏,寧毅走到門外的院落間,將前兩天鏟在院落一角的積雪堆起來。經過了幾天的時間,未化的積雪已然變得堅硬,紅提端來洗臉水後,寧毅兀自拿著小鏟子製作雪人,她輕輕叫了兩聲,然後隻好擰了毛巾給寧毅擦臉,隨後給自己洗了,倒去熱水,也過來幫忙。

    一大一小兩個雪球堆成雪人的主體,寧毅拿石頭做了眼睛,以樹枝做了雙手,後又用兩隻雪球捏出個葫蘆,擺在雪人的頭上,葫蘆後插上一片枯葉,退後叉著腰看看,想象著一會兒孩子出來時的樣子,寧毅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手,然後又與無奈的紅提擊掌而賀。

    兩人朝著院外走去,黑色的天幕下,張村之中尚有稀稀疏疏的燈火,街道的輪廓、房屋的輪廓、河邊作坊與水車的輪廓、遠處軍營的輪廓在稀疏火光的點綴中依稀可見,巡邏的士兵自遠處走過去,院落的牆壁上有白色石灰寫就的標語。寧毅避開了河道,繞上張村一側的小小山坡,越過這一片村莊,成都平原的大地朝著遠處延伸。

    寧毅望著遠處,紅提站在身邊,並不打擾他。

    光點在夜幕中漸漸的多起來,視野中也漸漸有了人影的動靜,狗偶爾叫幾聲,又過得不久,雞開始打鳴了,視野下頭的房舍中冒氣白色的煙霧來,星辰落下去,天空像是抖動一般的露出了魚肚白。

    時間是武建朔十年的十二月二十八,舊的一年又要過去了。來到這裏十餘年的時間,最初那深宅大院的古色古香仿佛還近在眼前,但眼下的這一刻,張村的點點滴滴倒更像是記憶中另一個世界上的農家村落了,相對整齊的土路、院牆,院牆上的石灰文字、清晨的雞鳴狗吠,隱約之間,這個世界就像是要與什麼東西連接起來。

    但這自然是幻覺。

    離開了這一片,外頭仍舊是武朝,建朔十年的後頭是建朔十一年,女真在攻城、在殺人,一刻都未有停歇下來,而即便是眼前這看起來新奇又堅固的小小村落,如果落入戰火,它重回斷壁殘垣恐怕也隻需要眨眼的時間,在曆史的洪流前,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海灘上的沙堡。

    停留了片刻,寧毅繞著山坡往前慢跑,視野的遠處漸漸清晰起來,有戰馬從遠處的道路上一路飛馳而來,轉進了下方村落中的一片院子。

    “應該是東邊傳過來的消息。”紅提道。

    寧毅點點頭:“不急。”

    繞著這山坡跑了一陣,軍營中號聲也在響,士兵開始出操,有幾道身影從前頭過來,卻是同樣早早起來了的陳凡與秦紹謙。天氣雖然寒冷,陳凡一身單衣,半點也看不出冷意來,秦紹謙倒是穿著整齊的軍裝,可能是帶著身邊的士兵在訓練,與陳凡在這上頭遇見。兩人正自交談,見到寧毅上來,笑著與他打招呼。

    “立恒來了。”秦紹謙點頭。

    陳凡笑道:“起來這麼晚,夜裏幹嘛去了?”

    “成年人了有點城府,開口就問夜裏幹嘛了,看你這饑渴的樣子……”寧毅笑著損了陳凡一句,“聊什麼呢?”

    “說你黑心東家,臘月二十八了,還不給手下人放假。”

    “你對家不放假,豬隊友又在做死,我給你放假,你睡得著?”

    兩人互相膈應,秦紹謙在那邊笑了笑:“剛才跟陳凡在說,周雍那邊做了那麼多事,咱們怎麼應對……一開始想不到這位皇帝老爺這麼亂來,都想笑,可到了今天,大家也都猜不到後果這麼嚴重。兀術劍指臨安,武朝人心不齊,周雍毫無擔當,若真的崩了,後果不堪設想。”

    寧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隨後又嚴肅下來:“當初就跟他說了,這些事情找他一對兒女談,誰知道周雍這神經病直接往朝堂上挑,腦子壞了……”他說到這裏,又笑起來,“說起來也是好笑,當年覺得皇帝礙事,一刀捅了他造反,現在都是反賊了,還是被這個皇帝添堵,他倒也真是有本事……”

    他說到這裏,幾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陳凡笑了一陣:“現在都看出來了,周雍提出要跟咱們和解,一方麵是探大臣的口風,給他們施壓,另一頭就輪到我們做選擇了,剛才跟老秦在聊,如果這時候,我們出來接個茬,也許能幫忙稍微穩一穩局勢。這兩天,總參那邊也都在討論,你怎麼想?”

    他看著寧毅,寧毅搖了搖頭,目光嚴肅:“不接。”

    聽他說出這句話,陳凡眼中明顯放鬆下來,另一邊秦紹謙也微微笑起來:“立恒怎麼考慮的?”

    “這種事情你們也來考我。”寧毅失笑,“皇室威嚴本就是統治的根本,我殺了周喆,周雍都能認慫,他這個皇帝還有誰會怕?朝廷上的那幫人都能看得懂的,就算把我放在同樣的位置,我也不會讓皇帝做這種蠢事,可惜周雍太天真……”

    他歎了口氣:“他做出這種事情來,大臣阻攔,候紹死諫還是小事。最大的問題在於,太子決意抗金的時候,武朝上下人心基本上還算齊,就算有二心,明麵上也不敢動。周雍走了這一步,私下裏想投降、想造反、或者至少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的人就都會動起來了。這十多年的時間,金國暗地裏聯絡的那些家夥,現在可都按不住自己的爪子了,另外,希尹那邊的人也已經開始活動……”

    寧毅說到這裏,略微頓了頓:“已經通知武朝的情報人員動起來,不過這些年,諜報工作重心在中原和北邊,武朝方向大多走的是商事路線,要抓住完顏希尹這一線的人員,短時間內恐怕不容易……另外,雖然兀術可能是用了希尹的盤算,早有預謀,但五萬騎前後三次渡長江,最後才被抓住尾巴,要說江陰軍方沒有希尹的暗子,誰都不信。這種風口浪尖上,周雍還自己這樣子做死,我估計在襄陽的希尹聽說這消息後都要被周雍的愚蠢給嚇傻了……”

    “周雍要跟我們和解,武朝稍微有點常識的讀書人都會去攔他,這個時候我們站出來,往外頭說是振奮民心,實際上那反抗就大了,周雍的位子隻會更加不穩,我們的隊伍又在千裏之外……陳凡你那一萬多人,敢穿插一千多裏去臨安?”

    “成都這邊也才剛剛穩下來,趁著過年開運動會征的一萬五千多人還沒有開始訓練,遠水救不了近火。接周雍一嗓子,武朝更快崩盤,我們倒是可以早點對上宗翰了。”寧毅笑了笑,“另外,咱們出來造反,靠的就是齊心,如今地方剛剛擴大,人心還沒穩,突然又說要幫皇帝打仗,先前跟著我們的兄弟要涼了心,新加入的要會錯意,這順道還捅自己一刀……”

    他說到這裏,話語漸漸停下來,陳凡笑起來:“想得這麼清楚,那倒沒什麼說的了,唉,我本來還在想,咱們要是出來接個話,武朝的那幫讀書人臉上不是都得花花綠綠的,哈哈……呃,你想什麼呢?”

    他看見寧毅目光閃爍,陷入沉思,問了一句,寧毅的目光轉向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剛才在想,如果我是完顏希尹,現在已經可以冒充華夏軍接茬了……”

    “呃……”陳凡眨了眨眼睛,愣在了那兒。

    ****************

    臨安,天亮的前一刻,古色古香的院落裏,有燈火在遊動。

    將近年關的臨安城,過年的氛圍是伴隨著緊張與肅殺一道到來的,隨著兀術南下的消息每日每日的傳來,護城軍隊已經大規模地開始調集,一部分的人選擇了棄城遠走,但大部分的百姓仍舊留在了城中,新年的氣氛與兵禍的緊張奇異地融合在一起,每日每日的,令人感受到五味雜陳的心顫與焦灼。

    長公主府中的景象亦是這樣。

    負責生活的管事與下人們張燈結彩營造著年味,但作為公主府中的另一套行事班子,無論是參與諜報還是參與政治、後勤、軍事的眾多人員,這些時日以來都在高度緊張地應對著各種事態,一如寧毅所說的,對手尚未休息,豬隊友又在爭分奪秒地做死,辦事的人自然也無法因為過年而停歇下來。

    兩套班子奇異地穿插在一起,既相互包含,又互不幹涉,形成了無妙又特殊的一幕景象。

    而對於公主府的人事而言,所謂的豬隊友,也包括如今朝堂上的一國之主:長公主的父親,當朝天子周雍。

    如果隻是金兀術的忽然越黃河而南下,長公主府中麵對的事態,勢必不會如眼前這般令人焦頭爛額、心急如焚。而到得眼下尤其是在候紹觸柱而死之後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煎熬。武朝的朝堂就像是忽然變了一個樣子,組成整個南武體係的各家族、各勢力,每一支都像是要變成周家的阻力,隨時可能出問題甚至反目成仇。

    各方的諫言不斷湧來,太學裏的學生上街靜坐,要求皇帝下罪己詔,為死去的候紹正名、追封、賜爵,金國的奸細在暗地裏不斷的有動作,往各處遊說勸降,僅僅在近十天的時間裏,江寧方麵已經吃了兩次的敗仗,皆因軍心不振而遇敵潰敗。

    武朝兩百餘年的經營,真正會在這時候擺明車馬降金的固然沒多少,然而在這一波士氣的衝刷下,武朝本就艱難經營的抗金局勢,就更加變得岌岌可危了。再接下來,可能出什麼事情都有不奇怪。

    朝堂之上,那巨大的波折已經平息下來,候紹撞死在金鑾殿上之後,周雍整個人就已經開始變得一蹶不振,他躲到後宮不再上朝。周佩原本以為父親仍舊沒有看清楚局勢,想要入宮繼續陳說厲害,誰知道進到宮中,周雍對她的態度也變得生硬起來,她就知道,父親已經認輸了。

    周佩與趙鼎、秦檜等人緊急地碰頭,互相確認了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弭平影響,共抗女真,但這個時候,女真奸細已經在暗地裏活動,另一方麵,就算大家避而不談周雍的事情,對於候紹觸柱死諫的壯舉,卻沒有任何儒生會靜靜地閉嘴。

    對於趙鼎、秦檜、呂頤浩這一類朝堂頂層大員來說,閉嘴不談論周雍這次引起的整個事態,固然是沒有問題。但等而下之,對於中下層官員乃至於將出仕的儒生而言,皇帝的是非對錯,以及這次做下如此事情後的解決,乃至於對候紹壯舉的歌頌與定性問題,卻是不能不說清楚的。

    而哪怕隻是談論候紹,就必定論及周雍。

    這段時日以來,周佩時常會在夜裏醒來,坐在小閣樓上,看著府中的情形發呆,外頭每一條新信息的到來,她往往都要在第一時間看過。二十八這天她淩晨便已經醒來,天快亮時,漸漸有了一絲睡意,但府外亦有送信者進來,關於女真人的新消息送到了。

    這是關於兀術的消息。

    十二月十四開始,兀術率領五萬騎兵,以放棄大部分輜重的形式輕裝南下,途中燒殺搶掠,就食於民。長江到臨安的這段距離,本就是江南富庶之地,雖然水路縱橫,但也人口密集,盡管君武緊急調動了南麵十七萬大軍試圖堵截兀術,但兀術一路奔襲,不僅兩度擊潰殺來的軍隊,而且在半個月的時間裏,殺戮與劫掠村莊無數,騎兵所到之處,一片片富庶的村莊皆成白地,女子被奸淫,男子被殺戮、驅趕……時隔八年,當初女真搜山檢海時的人間慘劇,依稀又降臨了。

    兀術的軍隊此時尚在距離臨安兩百裏外的太湖西側肆虐,緊急送來的情報統計了被其燒殺的村落名字以及略估的人口,周佩看了後,在房間裏的大地圖上細細地將方位標注出來這樣無濟於事,她的眼中也沒有了最初看見這類情報時的眼淚,隻是靜靜地將這些記在心裏。

    雞鳴聲遠遠傳來,外頭的天色微微亮了,周佩走上閣樓外的露台,看著東麵天邊的魚肚白,公主府中的侍女們正在打掃院子,她看了一陣,無意間想到女真人來時的情景,不知不覺間抱緊了手臂。

    陡然間,城市中有警報與戒嚴的鍾聲響起來,周佩愣了一瞬,迅速下樓,過得片刻,外頭院子裏便有人狂奔而來了。

    “什麼事!?”

    “報,城中有奸人作亂,餘將軍已下令戒嚴抓人……”

    對於臨安城此時的衛戍工作,幾支禁軍已經全麵接手,對於各類事情亦有預案。這日晨間,有十數名匪人不約而同地在城內發動,他們選了臨安城中各處人流密集之所,挑了高處,往街道上的人群之中大肆拋發寫有作亂文字的傳單,巡城的士兵發現不妥,立刻上報,禁軍方麵才根據命令發了戒嚴的警報。

    周佩坐著車駕離開公主府,這時候臨安城內已經開始戒嚴,士兵上街追捕涉事匪人,然而由於事發突然,一路之上都有小規模的混亂發生,才出門不遠,成舟海騎著馬趕過來了,他的麵色陰沉如紙,身上帶著些鮮血,手中拿著幾張傳單,周佩還以為他受了傷,成舟海稍作解釋,她才知道那血並非成舟海的。

    “……前方匪人逃竄不及,已被巡城衛士所殺,場麵血腥,殿下還是不要過去了,倒是這上麵寫的東西,其心可誅,殿下不妨看看。”他將傳單遞給周佩,又壓低了聲音,“錢塘門那邊,國子監和太學亦被人拋入大量這類消息,當是女真人所為,事情麻煩了……”

    周佩拿起那傳單看了看,陡然間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複又睜開。傳單之上乃是仿黑旗軍書寫的一片檄文。

    文中言道,先景翰帝周喆無才無德,縱容六虎,禍亂武朝,且倒行逆施,殺害忠臣秦嗣源,而今的英明聖上周雍大仁大德,麵對此天地傾覆、民族危亡之大難,不計過往願與華夏軍和解,華夏軍上下亦感恩戴德,願意重歸武朝,誰知朝中奸相趙鼎、長公主周佩等人不顧天下大義,為把持朝政,行牝雞司晨之舉,竟然於宮中軟禁當今聖上。

    文中隨後號召,為天下大義,民族存亡,請臨安、武朝諸忠義之士救出周雍,去鋤奸相,整肅朝綱,以此共抗女真,還天下以朗朗乾坤。

    周佩看完那傳單,抬起頭來。成舟海看見那雙眼之中全是血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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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二章 煮海(一)



    突如其來的戒嚴給原本熱鬧的臨安城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先前努力營造的年味在冰冷的壓力中也變得淡了。十二月二十九,馬車穿過集市時,李頻從車簾的縫隙中望出來,看見了街市上行走的人們的隱帶惶然而又略顯迷惘的眼神。

    由於禁軍的戒嚴,傳單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控製。但所謂的控製,也隻是禁止了消息往下層民眾之中傳播,對於真正武朝中上層的人員,已經入了太學學子眼中的東西是壓不住的。

    禁軍在其後的加強巡邏,京城氣氛的肅殺,乃至於眾多中上層官員、各個勢力的緊張和異動,終究會將種種氛圍一層一層的傳遞下來。先前未曾離開的人們,此時在街頭購買最後的年貨,卻也不自覺地交換著各種信息。年關近在咫尺,陰影終究降下來了。

    感受到了這種奇怪與不諧,人們總想做點什麼,但下層民眾的行動終究是無足輕重的。在臨安城,在這片天下,許多的人、許多的事情都早已行動或正在行動起來。

    李頻將街頭的景象收入眼簾,深沉而憂鬱的目光卻沒有太多的波動,他早年跟隨秦紹和守太原,後來在西北對抗過寧毅,再後來經曆中原淪陷的那場災難,他跟隨著流民走過絕望的南逃之路。類似的東西,他早已見過太多了。

    馬車穿街過巷,最終從長公主府的後門進去,於後方的院落中停了下來。李頻從車上下來,掀開車簾,裏麵是黑布包裹的一個箱狀物,隨他而來的禦者與護衛連同兩名公主府衛士一道抬了那箱子下來,隨後公主府的一名管事領著李頻,進入公主府的深處。

    透過各處門廊折轉的縫隙,早有不少人已經在公主府聚集了。

    李頻與抬著箱子的人走進公主府內部的書房之中,過了一陣,周佩先到,隨後是成舟海領著六名年齡高矮各不相同但眼神都顯得幹練的男人進來了,他將六人一一介紹:“都是信得過的老朋友了。”李頻便與六人也一一打招呼,其中幾人,他先前也已經認識。

    命下人端來茶水之後,周佩摒退了除心腹護衛以外的下人,讓眾人在房中坐下。李頻坐下片刻,目光打量了餘人幾圈後,才又站起來:“在座多是舊識,時間緊迫,就不拐彎抹角了。先前在下於臨安興學、辦報,興學雖無建樹,辦報倒是有幾分成果。報紙之事,本就是與眾人通傳天下消息,時間久了,許許多多的消息倒是會自己往在下這邊來,幾年的時間,李某趁著閑暇無事,將許多看似無用的消息加以整理歸類,分析其中端倪……而今兀術已南來,女真各類布置,或已經發動,或發動在即,這些東西,該拿出來了。”

    他如此說著,眾人將目光投向了地上那黑布包裹的箱子,成舟海已經過去將黑布掀開,李頻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遞過去,之後又掏出了一本藍封冊子。

    “風起於萍末,牽一發而動全身……世間萬事皆有關聯,這道理往日也都懂,但這些年來,將之用得最為爐火純青者,終究要數如今在西南的寧立恒。箱子中的那些消息,李某能夠看出來端倪的,皆已記錄下來,餘者托賴諸位再做分析、參詳,我武朝大員、大族之中,與女真已有聯係者,心誌不堅者,已被遊說者,能找出來一個,便是一個……”

    房間裏燈火有些暗,李頻話語平靜,看來麵色卻有些慘白,隻是道:“兀術五萬人攻不破臨安,所行者無非攻心之策,這些手腕原本心魔最是擅長,近年來,北麵希尹等人依樣而行,常有建樹。皆因心魔所行之法,陰謀陽謀交替而計,一旦形成大勢,便難以抵擋,而這大勢,女真十年前便已經有了。這十年裏心魔苦苦掙紮求一線生機,女真挾大勢而來,遊說、策反每每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如此說著,房間裏一人道:“然而,有了德新這箱東西,守住臨安,已多了數成把握了。想那希尹雖然聰慧,畢竟出身蠻夷,陰謀心術雖趁一時之利,總不能顛倒乾坤,我等方才商議,也如德新一般推測,兀術五萬騎兵輕裝而下,破臨安必無可能,隻要穩住後方,太子殿下必能找到反擊之策。”

    李頻輕輕搖了搖頭,看對方一眼,又歎息著點了點頭:“話雖如此……希望如此,卻也不可大意。我這些年回顧北方三十年來有所載之訊息,女真一族,自起事時起,便異常悍勇,對外說滿萬不可敵,此事固然沒什麼爭論了,然而世人所知不多的是,女真覆滅遼國的過程中,對於攻城器械的使用、戰法的研習,還並不熟練。這樣的情況下,當年女真克遼國上京臨潢府,僅僅用了半日時間,這中間固然有許多僥幸與巧合,但其中的許多事情,令人深思。”

    “……女真滅遼之後,俘獲大量遼國匠人,這才漸漸熟悉眾多攻城器械,到後來南侵,攻城之術迅速圓融,尤其是在中原淪陷的過程中,金國人對於俘虜的價值首重匠人。這中間的許多事情,與寧毅的想法不謀而合……金國的興盛,隻在阿骨打、吳乞買、宗翰、希尹這一代人之手,他們固然出身蠻荒,但胸中並無成見,隻要是好的事情,便迅速地學起來,這一點,我武朝諸公,不如他們。”

    他的目光掃過一圈,眾人的眼中也都已肅然起來:“西北大戰之後,婁室、辭不失皆被黑旗斬於陣上,宗翰等人對黑旗之重視,更甚於我朝,希尹建大造院,女真人舉國之力支持,太子興格物,眾人卻都是冷眼旁觀,皆以為將來打敗了女真,此等奇淫小道便可順手棄之。這幾年來,女真不僅大造院做得有聲有色,希尹私下裏仿照西南,結成隊伍不斷往我武朝這邊遊說許諾,軟硬兼施……”

    他歎了口氣:“……如田實於晉地反金,壯士斷腕肅清內部做得何其慘烈,最終還是被希尹一朝刺殺,滿盤皆輸。這次女真南下,對我朝勢在必得,東西兩路大軍已暫棄前嫌,兀術既然冒險南下,希尹對臨安的算計,恐怕不會隻有眼前的這一點點,諸位不可不察……”

    李頻說到這裏,拱了拱手,眾人便也都鄭重地點頭、拱手。過得一陣,眾人開始分析李頻拿來的訊息時,李頻與成舟海、周佩去到了一旁的房間裏,說起另外一件更為緊迫之事

    “……昨日李兄傳來的消息,我們這邊已有察覺,計劃已定,正待李兄過來,做最後參詳……”

    十二月二十九,臨安被薄薄的積雪覆蓋,公主府中忙碌成一片,到得這日夜間,又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地過來。其中一名身披蓑衣、風塵仆仆的旅客,是深夜時分進到公主府的範圍裏的,他解掉蓑衣、摘除鬥笠,火光之中,頭上已是參差的白發,但卻仍舊氣勢如山,目光威嚴。這是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如今的漕河幫幫主,鐵天鷹。

    他的目光望向這深夜裏的院廊,不遠處的房門下,已經有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了……

    ……

    同樣的十二月二十九,襄陽、樊城防線。

    投石機拋出巨大的石塊,在轟響中搖撼著巍峨的城牆,攻城的戰役,一如既往地在進行。

    十二月裏,宗翰大軍已經在穩紮穩打中陸續拔除了襄樊周圍的所有堡壘城寨,其主力部隊與數十萬計的投降漢軍圍困了樊城,同時發起大規模的攻勢試圖壟斷漢水,襄陽一地的水師與對方展開了幾次大戰,雖以勝績收場,但無法擊潰對方的有生力量,部分金兵已陸續從上下遊渡河,對襄樊之地的完全合圍,在一月間便要成為現實了。

    天空飄著鵝毛大雪,校場上,數萬的士兵陸續地集結起來,嶽飛走上前方的台子,向一眾士兵說了話,然後他取來烈酒,祭灑於地。

    十二月三十,淩晨,襄樊以東兩百裏。率領六萬軍隊已經在東進路上的希尹,收到了襄陽傳來的加急情報。

    二十九深夜,嶽飛率四萬精銳背嵬軍棄城而出,一支三萬餘以水師沿漢水南下,一支以騎兵出城,在宗翰大軍的合圍完成之前,奔襲至南麵武安暫做休整。

    希尹將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嚴肅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襄樊一地,來來去去打了將近五個月,縱然武朝軍隊依靠地利據守,但這對於豁出了一切試圖進攻的宗翰大軍而言,也已經是無比漫長的作戰。五個月裏,彼此逐漸熟悉,對於鎮守襄樊的這位年輕將領,宗翰與希尹的心中,也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襄樊兩城重要無比,是阻擋住女真西路軍覆滅武朝的一個重要支撐點,但眼前這一戰的重心,並不在這裏尤其是在女真方麵基於滅亡武朝的前提下,即便攻破了襄陽,往南還有武朝的千裏之地。

    但這裏,又聚集了武朝的半壁的軍力。

    宗翰試圖一點點地拔除襄樊周圍的助力,以女真軍力為主,輔以大量的中原漢軍,直接圍死襄陽,即便不以破城為目的,也要將這個支點圍死。與此同時,派出精銳軍隊插入武朝腹地,擴大整個亂局。

    但很顯然,對方放棄了襄樊。

    沒有這位年輕的嶽鵬舉,沒有最核心的一部背嵬軍,襄樊的圍城隻是時間問題。但是,就在宗翰等圍城軍要逐漸合圍,逐漸磨死武朝水師有生力量的前一刻,對方以精銳突圍了。

    漢水這一部的武朝水師,目前仍舊占據優勢,往南進長江,而後沿長江而下,最終將抵達鎮江,不用說,另一支集舉國之力湊出的一萬騎兵,選擇的目的地,也必然是鎮江與臨安之間的修羅戰場。

    “好吧……”

    搖曳的光芒中,希尹輕輕地,說了一句。

    帳外是無數延綿的軍帳,鵝毛大雪真飄然而下,百餘裏外的漢水之上,背嵬軍的船隊在漫天風雪之中,衝向兩千多裏以外的將來……

    ……

    覆亡的可能性降臨的前一刻,千軍萬馬都在聚集起來,從朝廷大員、士兵將軍、到綠林豪俠、販夫走卒……臨安附近,有人離開,也有人過來……

    除夕將至,鐵天鷹在臨安城中的高處,拿著千裏鏡偷偷地觀望一戶人家的動靜。這是臨安城裏多處行動中的一處,鐵天鷹是作為專業人士回來幫忙坐鎮的,曾經的六扇門總捕隻是個吏員身份,入不得高層人士法眼,但這些年來,他跟隨著李頻做事,與寧毅作對,後來又率領漕河幫傳遞了諸多情報,使得他擁有了遠比當年重要的身份和資曆。

    成舟海從外頭走了進來:“怎麼樣了?”

    “三十多人,是想要賣命搏富貴的亡命之徒,院子外頭有火雷火藥埋設的痕跡,若是負隅頑抗,動靜會很大……”

    “若是不行,讓禁軍拖火炮過來,先將這裏炸平。”

    “嗯,成大人的考慮不無道理。不過在下的人已經有了些安排,還是先讓他們試試。”

    似乎有點話不投機,兩邊都安靜了下來。事實上,當年秦嗣源出事,鐵天鷹是落井下石的人之一,當麵懟過李頻、懟過秦紹謙,與成舟海自然也有不愉快,這些年來鐵天鷹跟隨李頻做事,是因為有了西北的同行與和解,與成舟海之間,卻談不上融洽。

    但到得今天,當初談不上融洽的許多人,也都聚集過來了,此時的公主府中,亦有鐵天鷹當年結過梁子的仇家,有他當年的同僚,彼此都已經老了,又到了此時此刻,許多的事情,已不必放在心中。

    “當年你隨李頻,去過西北。”安靜了一陣子,成舟海道。

    “嗯。”

    “尚在京城之時,你也曾盯過寧立恒,對他觀感如何?”

    “當年將他當成小人物,追殺方百花、方七佛途中結了梁子,一直想順手殺了他……後來知道,自然是笑話。”鐵天鷹此時年紀也已經老了,說起這事,微微一笑,“這些年行走天下,對姓寧的,固然是希望他死了,一幹二淨,但畢竟有些話,他說得對。”

    “嗯?什麼話?”

    “鐵某一開始跑江湖,後來當年在六扇門當差,靖平之恥後,心灰意冷,又離開六扇門,回到江湖,轉轉折折起起落落,有時候是愚鈍,有時候是想逃,有時候,學著當年汴梁的百姓,罵罵女真人,罵罵黑旗軍,到了眼下,卻隻得回來臨安,做這些早都該做的事情……隻有一件事情,想得明明白白。”老人回過頭笑了笑,笑容之中有疲憊、有釋然、亦有複雜到無以複加之後的簡單和純粹。這時候,虛掩的窗外,整個臨安城,無數的人在走。

    ……

    “他們這一輩子哪……隻得靠自己掙命……”

    ……

    陰霾、鐵青。

    無遠弗屆的天空與大地間,大雪紛飛。

    有無數的虛影在這片天空下對衝,兀術的騎兵朝臨安而來,鐵天鷹走向敵人,無數的人走向他們的敵人,船帆破開大雪,鐵騎縱橫,穿過阡陌的大地,煙火爆炸,飛上天空。

    西南,雌伏的巨獸,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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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三章 煮海(二)




    武建朔十一年,正月初一。

    聲聲的爆竹烘托著成都平原上喜悅的氣氛,張村,這片以軍人、軍屬為主的地方在熱鬧而又有序的氛圍裏迎接了新年的到來,除夕的團拜之後,有著熱鬧的晚宴,大年初一彼此串門互道恭喜,家家戶戶都貼著紅色的福字,孩子們四處討要壓歲錢,爆竹與歡笑聲一直在持續著。

    提著大包小包,卓永青帶著何英與何秀姐妹,從早晨就開始串門,到得夜間,渠慶、毛一山、候五等人都帶著家人過來了,這是新年的第一頓,約好了在卓永青的家中解決去年十月的時候他成親了,娶的並非隻有妹妹,而是將姐姐何英與妹妹何秀都娶進了家門,寧毅為他們主的婚,一群人都笑這家夥享了齊人之福。

    過去的一年時間,卓永青與潑辣的姐姐何英之間有著怎樣或悲傷或歡喜的故事,此時不必去說它了。戰爭會攪亂許多的東西,即便是在華夏軍聚集的這片地方,一眾軍人的作風各有不同,有類似於薛長功那樣,自覺在戰爭中朝不保夕,不願意娶妻之人,也有照顧著身邊的女性,不自覺走到了一起的一家子又一家子。

    卓永青的日子平順而幸福,跛女何秀的身體不好,性子也弱,在複雜的時候撐不起半個家,姐姐何英性格要強,卻算得上是個優秀的女主人。她以往對卓永青態度不好,呼來喝去,成親之後,自然不再這樣。卓永青沒有家人,成親之後與何英何秀那性格軟弱的母親住在一起,就近照顧,待到新年到來,他也省了兩頭奔走的麻煩,這天叫來一眾兄弟與家人,一道慶祝,好不熱鬧。

    熱鬧的宴席結束之後,女人收拾碗筷,男人搬走桌椅,毛一山的孩子跑出去找其他玩伴了,卓永青與渠慶、候五、毛一山、侯元顒等人坐在院子裏喝酒聊天,將至深夜時,方才散去。

    渠慶是最後走的,離開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卓永青朝他笑著點一點頭。

    送走了他們,卓永青回到院子,將桌椅搬進房間,何英何秀也來幫忙,待到這些事情做完,卓永青在房間裏的凳子上坐下了,他身形筆直,雙手交握,在斟酌著什麼。天真的何秀走進來,口中還在說著話,看見他的神色,有些迷惑,隨後何英進來,她看看卓永青,在身上擦拭了手上的水珠,拉著妹妹,在他身邊坐下。

    “怎、怎麼了?”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們說。”卓永青看著她們,“我要出征了。”

    女人陡然間愣住了,何英咽了一口口水,喉嚨忽然間幹澀得說不出話來。

    最近這段時日以來,外界的局勢緊張,對於張村華夏軍中樞的任務加重、氣氛轉變,住在這裏的家屬們大都心有所覺,到得年關這段時間,家屬中、軍隊中、甚至是華夏軍各中樞部門裏,將周雍的事情當成笑話來說,但整個事態的發展,卻是越來越緊張,越來越迫在眉睫了的。

    但誰也沒想到,眼下就要出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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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華夏軍中樞部門來說,整個事態的忽然緊張,而後各部門的高速運轉,是在十二月二十八這天開始的。

    寧毅主持的高層會議確定了幾個重要的方針,而後是各部門的開會、討論,二十八這天的夜晚,整個張村幾乎是通宵運作,即便是未曾進入決策層的人們,或多或少的也都能夠明白,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了。

    這兩年來,華夏軍在西南搞風搞雨,各種事情做得有聲有色,擺脫了前些年的窘困,整個軍隊中的氣氛是以樂觀主義居多的。那種箭在弦上的感覺,緊張而又令人亢奮,有的人甚至已經能隱約猜出一些端倪來,出於嚴格的保密條例,大夥兒不能對此進行討論,但即便是走在街上的相視一笑,都仿佛蘊含著某種山雨欲來的氣息。

    很顯然,以寧毅為首的華夏軍頂層,已經決定做點什麼了。

    時間回到除夕這天的上午,卓永青在那個已經算得上熟悉的院子外頭坐了下來,身形筆直,雙手握拳,旁邊的凳子上已經有人在等待,這人身形消瘦卻顯得剛毅,是華夏軍主管對武朝商貿的副部長錢誌強,雙方已打過招呼,此時並不說話。

    過不久,裏頭有人出來,那是個身形圓潤麵帶笑容的胖和尚,看了兩人一眼,笑著出去了。這和尚在張村露麵不多,許多人或許不認識,卓永青卻知道對方的身份,和尚應該算是錢誌強的下屬,長期行走外界,於武朝為華夏軍的商貿活動牽線搭橋,馮振,江湖匪號“老實和尚”,在外界看來,算是行走於黑白兩道卻並不歸屬於哪一方的自由掮客,由於這麼多年都還沒死,看得出來武藝也是相當不錯。

    和尚離開之後,錢誌強進去,過不多久,對方出來了,衝卓永青一笑,卓永青才進了院子。此時的時間還是上午,寧毅在書房之中忙碌,等到卓永青進來,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為他倒了一杯茶。隨後目光嚴肅,開門見山。

    “針對武朝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事態,不能坐視不理了,這兩天做了一些決定,要有動作,當然現在還沒宣布。”他道,“其中有關於你的,我認為該提前跟你談一談,你可以拒絕。”

    卓永青站起來:“我願意服從組織一切安排。”

    “坐下。”寧毅擺了擺手,“整個任務會在初一初二陸續宣布,既然是任務,不允許輕易推脫,但如果有理由有困難,其他人當然也是可以提出申請的,能讓你提前,說明你麵對的情況不一樣。”

    卓永青便坐下來,寧毅繼續說。

    “小蒼河大戰之後,我們轉戰西南,去年占領成都平原,整個狀況你都清楚,不用細說了。女真南侵是必然會有一場大戰,如今看來,武朝支撐起來相當困難,女真人比想象中更加堅決,也更有手段,如果我們坐視武朝提前崩盤,接下來我們要陷入極大的被動當中,所以,必須盡力幫忙。”

    “首先,最直接的出兵不是一個有可行性的選擇,成都平原我們才剛剛拿下,從去年到今年,我們擴軍接近兩萬,但是能夠分出去的不多,苗疆和達央的部隊更少,如果要強行出征,就要麵對後方崩盤的危險,戰士的家人都要死在這裏。而另一方麵,我們先前發出檄文,主動放棄與武朝的對抗,將軍隊往東、往北推,首先麵對的就是武朝的反擊,在這個時候,打起來沒有意義,就算人家肯借道,把我們區區幾萬人推進一千裏,到他們幾百萬大軍當中去,我估計女真和武朝也會選擇第一時間吃掉我們。”

    “不出大規模的軍隊,就隻有另一個選擇了,我們決定派出一定的人手,輔以特種作戰、斬首作戰的方式,先入武朝境內,提前對抗那些預備與女真人串聯、來往、反水的漢奸勢力,但凡投靠女真者,殺。”

    寧毅的話語簡單而平靜,卓永青的心中卻是震了一震。這是寧先生自西南傳遞出去的信息,可想而知,天下人會有怎樣的震動。

    “周雍亂下了好幾步臭棋,我們不能接他的話,不能讓武朝眾人真以為周雍已經與我們和解,否則恐怕武朝會崩盤更快。我們隻能選擇以最有效率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們華夏軍即使會原諒自己的敵人,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時候倒戈的漢奸。希望以這樣的形式,能夠為眼下還在抵抗的武朝太子一係,穩定住事態,奪取一線的生機。”

    “這件事情,相當危險。它可能會讓一些搖擺不定的人收心,也會讓已經倒戈的那些勢力做得更絕,包括金國以前就已經安插在武朝的一些人手,也都會動起來,對你們展開阻擊。”寧毅擺了擺手,道:“當然,這樣最好,那就打起來,清理掉他們。”

    “……目前計劃出征的這些隊伍有明有暗,之所以考慮到你,是因為你的身份特殊,你殺了完顏婁室,是對抗女真的英雄,我們……打算將你的隊伍放在明麵上,把我們要說的話,堂堂正正地說出去,但同時他們會像蒼蠅一樣盯上你。所以你也是最危險的……考慮到你兩個月前才成親,要擔任的又是如此危險的任務,我允許你做出拒絕。”

    卓永青下意識地站起來,寧毅擺了擺手,眼睛沒有看他:“不要衝動,暫時不要回答,回去以後鄭重考慮。走吧。”

    “……是。”卓永青敬禮離開,出房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寧先生坐在凳子上沒有送他,舉手喝茶,目光也未朝這邊望來。這與他平日裏見到的寧毅都不相同,卓永青心中卻明白過來,寧先生大概認為獨獨將自己送到最危險的位置上,是不好的事情,他的心中也並不好過。

    如此想著,他在門外又敬了一禮。離開那院子之後,走到街口,渠慶從側麵過來了,與他打了個招呼,同行一陣。此時在總參高層任職的渠慶,此時的神情也有些不對,卓永青等待著他的說話。

    “將你加入到出去的隊伍裏,是我的一項提議。”渠慶道。

    卓永青點了點頭:“有了魚餌,就能釣魚,渠大哥這個提議很好。”

    “你才成親兩個月……”

    “成親一天,該出征時也要出征,咱們當兵的,不就得這樣嗎?”卓永青衝渠慶笑了笑。

    “但是,這件事與出征又有不同,出征打仗,每個人都冒一樣的危險,在這件事裏,你出去了,就要變成最大的靶子,雖然我們有許多的預案,但仍舊難保不出意外。”

    兩人往前走,卓永青隻是笑著,沒有說話,到得總參那邊的十字路口時,渠慶停下來,隨後道:“我已經向寧先生那邊提出,會負責此次出去的一個隊伍,如果你決定接受任務,我與你同行。”

    他笑了笑,轉身往工作的方向去了,走出幾步之後,卓永青在背後開了口:“渠大哥。”

    “嗯?”

    卓永青走過去,與他一道走到路邊:“你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有一件耿耿於懷的事情。”

    “……什麼?”

    “當初殺完顏婁室,你知我知,那不過是一場僥幸。當時我不過是一介新兵,上了戰場,刀都揮不溜的那種,殺婁室,是因為我摔了一跤,刀脫了手……當時那場大戰,那麼多的兄弟,最後剩下你我、候五大哥、毛家哥哥、羅業羅大哥,說句實在話,你們都比我厲害得多,但是殺婁室的功勞,落在了我的頭上。”

    他看看渠慶:“這幾年,就因為這莫名其妙的功勞,部隊裏提拔我,寧先生認識了我,很多人也認識了我,說卓永青好厲害。有什麼厲害的,上了戰場,我都不能衝到前頭我當然不是想死,但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不是一個配得上華夏軍稱號的戰士,我隻是碰巧被推出來當了塊牌子。”

    他笑了笑:“如果在武朝,當牌子拿好處也就算了,但因為在華夏軍,看見那麼多英雄人物,看見毛大哥、看見羅業羅大哥,看見你和候家哥哥,再看看寧先生,我也想變成那樣的人物……寧先生跟我說的時候,我是有些害怕,但眼下我明白了,這就是我一直在等著的事情。”

    卓永青頓了頓,然後狹促卻又朗然的笑:“看看你們,除了羅大哥那個瘋子以外,都長得歪瓜裂棗的,代表著華夏軍殺出去,衝著整個天下說話,當然是我這樣帥氣漂亮的人才能擔當得起的任務。

    “……所以,我打算去。”

    ……

    “……所以,我要出征了。”

    同樣的話語,對著不同的人說出來,有著不同的心情,對於某些人,卓永青覺得,即便再來無數遍,自己恐怕都無法找到與之相匹配的、恰到好處的語氣了。

    與妻子坦白的這一夜,一家人相擁著又說了許多的話,有誰哭了,當然亦有笑容。此後一兩天裏,同樣的景象恐怕還要在華夏軍軍人的家中重複發生許多遍。話語是說不完的,出征前,他們各自留下最想說的事情,以遺書的形式,讓部隊保管起來。

    寧毅、秦紹謙等人輪番見了不同隊伍的領隊人與參加的成員,他們各有不同的去向,不同的任務。

    “杜殺、方書常……領隊去襄樊,遊說何家佑反正,肅清如今已然找出的女真奸細……”

    “任素麗……帶隊至長沙一帶,配合陳凡所安插的眼線,伺機刺殺此名單上一十三人,名單上後段,如果確認,可酌情處理……”

    “姬元敬……兩百人去劍閣,與守將司忠顯談妥借道事宜,此外,與當地陳家前前後後詳細地談一談,以我的名義……”

    “馮振、羅細光帶隊,策應卓永青一隊的行動,潛伏自己、密切注意外界的一切蛛絲馬跡,同時,名單上的三族人,有標注的男性一百一十八口,可殺……”

    “令智廣帶隊,去臨安……”

    “小黑、宇文飛渡,你們要去聯係一位本不該再聯係的老人家……”

    “應候……”

    “羅子服……”

    “……要讓那些已經陷入戰局中的人知道,這天下有人與他們站在一起……”

    “……要發動綠林、發動草莽、發動所有避不開這場戰爭的人,發動一切可發動的力量……”

    “……要堵住那些正在搖擺之人的後路,要跟他們分析厲害,要跟他們談……”

    “……要讓那些已經走向與女真合作道路的人知道!就算有一天,武朝滅亡了,有人記得他,我們不會饒恕他!天南地北,十年二十年,我們讓他生死兩難!”

    隔著遙遠的距離,西南的巨獸翻動了身體,春節才剛剛過去,一隊又一隊的人馬,從不同的方向離開了成都平原,正要掀起一片劇烈的腥風血雨,這一次,人未至,危險的信號已經朝著四麵八方擴張出去。

    正月初七,陰霾的天空下有軍隊往東走,完顏希尹騎在馬上,看完了細作傳來的加急線報,隨後哈哈大笑,他將情報遞給一旁的銀術可,銀術可看完,又往旁邊傳,不多時,完顏青玨地叫過來,看完了消息,麵上陰晴不定:“老師……”

    “青玨你在西南,與那寧人屠打過交道,他這步棋下來,你怎麼看啊?”

    “青玨愚鈍,眼下隻覺得……這是好事。”完顏青玨麵上露出笑容,“寧立恒此舉,意在呼應江南戰局,為那位太子小徒弟分擔些許壓力。然而,黑旗軍一旦開始在武朝大開殺戒,固然能震懾一批猶豫不定的宵小,但先前與我方有聯係、有來往的那些人,也隻能義無反顧地站在我大金這邊了……武朝這些人裏,但凡老師手上握有把柄的,都可一一遊說,再無阻礙。”

    希尹點頭,完顏青玨說完,又微微蹙了蹙眉:“隻是這樣的事情,想那寧人屠不會想不到,他既然行此舉動,恐怕又還有諸多後手,也未可知,弟子覺得不可不防。”

    他憂慮地說完這些,完顏希尹笑了起來:“青玨啊,你太小看那寧人屠啦,為師觀此人數年,他一生善於用謀,更善於經營,若再給他十年,黑旗大勢已成,這天下恐怕再難有人擋得住他。這十年時間,終究是我女真占了大勢,因此他不得不倉促迎戰,甚至為了武朝的抵抗者,不得不將自身的精銳又派出來,犧牲在戰場上……”

    “那……為何是弟子小瞧了他呢……”完顏青玨蹙眉不結。

    希尹的心情似乎極好:“隻因,除這用謀經營外,此人尚有一項特質,最是可怕……狹路相逢,他必然是勇者中的勇者。世上但凡以智謀聞名者,若事不能為,必然想出各種彎路,以求勝算,這寧人屠卻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豁出自己的性命,找出真正最大的製勝之機。”

    “……智謀加勇氣,這便是真正的大英雄才有的特質,因此他才能夠殺皇帝,反武朝,麵對著我大金天命所屬,他便是走投無路,卻仍能昂然不退,雖舉世皆敵,卻仍舊硬生生地殺出一片天地來。”希尹策馬而行,麵上笑著,“我看哪,正是算到了會令一些人發瘋,寧立恒才如此義無反顧地派出人來,哈哈正好一網打盡!”

    戰馬前行,完顏青玨連忙跟上去,隻聽希尹說道:“是時候了,過兩日,青玨你親自南下,負責遊說各方以及發動眾人阻擊黑旗事宜,群雄逐鹿、天地浩蕩,這世事最無情,讓那些心懷鬼祟、搖擺齷齪的膽小鬼,統統去見閻王爺吧!他們還睡在夢裏沒有醒來呢,這天下啊……”

    希尹笑道:“在打仗了”那笑聲豪邁,仿佛在燒蕩前方的整片河山。

    這天下,打仗了。再沒有膽小鬼生存的地方,臨安城在動蕩燃燒,江寧在動蕩燃燒,隨後整片南武大地,都要燃燒起來。正月初八,本在汴梁東南方向流竄的劉承宗部隊陡然轉向,朝著去年主動放棄的徐州城斜插回來,要趁著女真人將重心放在江南的這一刻,再度截斷女真東路軍的歸途。

    與此同時,兀術的兵鋒,抵達武朝首都,這座在此時已有一百五十餘萬人聚集的繁華大城:臨安。

    風中,猶似有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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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四章 煮海(三)

        



    武建朔十一年,從大年初一開始,臨安便一直在戒嚴。

    裏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了,連續幾日,城中都有各類的謠言在飛:有說兀術眼下已殺了不知多少人了;有說臨安城外百萬民眾想進城,卻被堵在了城門外;有說禁軍前幾日放箭射殺了城外的百姓的;又有說起當年靖平之恥的慘狀的,而今大夥兒都被堵在城內,恐怕將來也凶多吉少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人們在城中的酒樓茶肆中、民宅院落裏議論串聯,近一百五十萬人居住的大城,即便偶爾戒嚴,也不可能永久地持續下去。民眾要吃飯,物資要運輸,往日裏繁華的商貿活動暫時停頓下來,但仍舊要保持最低需求的運轉。臨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廟宇、道觀在這些日子倒是生意興隆,一如往日每一次大戰前後的景象。

    李頻與公主府的宣傳力量雖然曾經大肆宣傳過當年“天師郭京”的危害,但人們麵對如此重大災難的無力感,終究難以排遣。市井之中一時間又傳出當年“郭天師”敗陣的諸多傳聞,類似郭京郭天師雖然有著莫大神通,但女真崛起迅速,卻也是有了妖邪庇護,如那“穀神”完顏希尹,若非神仙妖魔,如何能稱“穀神”?又有市井小本描寫天師郭京當年被妖媚女魔勾引,汙了六甲神兵的大神通,以至於汴梁城頭一敗塗地的故事,內容曲折香豔,又有春宮插圖隨書而售,在臨安城戒嚴的這些日子裏,一時間供不應求,洛陽紙貴。

    世間之上並無新事,愚夫愚婦們花上積攢的錢財,求來神明的護佑,平安的符記,隨後給最為關心的家人帶上,期待著這一次大劫,能夠平安地度過。這種卑微,令人歎息,卻也不免令人心生惻隱。

    正月初六,周佩站在皇城的城牆上,指揮著巨大的熱氣球冉冉地在城市上空升起來。她抿嘴蹙眉,仰著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升上天空的巨大物體,心中擔心著它會不會掉下來。

    寧毅弑君之時,曾以熱氣球載著少數人飛過宮城,對於這等能夠越過帝王居所的大逆之物,武朝朝堂上下都頗為忌諱。因此,自武朝遷都,君武做出熱氣球之後,這還是它第一次升起在臨安的天空上。

    臨安東南西北,此時一共八隻熱氣球在冬日的冷風中擺動,城池之中嘩然起來,眾人走出院門,在各處聚集,仰起頭看那猶如神跡一般的新奇事物,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一時間,人群仿佛填滿了臨安的每一處空地。

    周佩的目光將這一切收在眼底。

    為了推進這件事,周佩在其中費了極大的功夫。女真將至,城市之中人心惶惶,士氣低落,官員之中,各類心思更是複雜詭異。兀術五萬人輕騎南下,欲行攻心之策,理論上來說,如果朝堂眾人一心,固守臨安當無問題,然而武朝情況複雜在前,周雍作死在後,前後各種複雜的情況堆積在一起,有沒有人會搖擺,有沒有人會倒戈,卻是誰都沒有把握。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此時的武朝,亦像是曾經被寧毅使過攻心計後的梁山。考驗未至之前,卻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住了。

    周佩在幾日裏遊說各大員,對於升起熱氣球振奮士氣的想法,眾人言辭都顯得猶豫,呂頤浩言道:“下臣覺得,此事恐怕功效甚微,且易生不必要之事端,當然,若殿下覺得有用,下臣認為,也未嚐不可一試。”餘者態度大多如此。

    這樣的情況下,周佩令言官在朝堂上提出建議,又逼著候紹死諫之後接手禮部的陳湘驥出麵背書,隻提出了熱氣球升於空中,其上禦者不許朝皇宮方向觀看,免生窺探宮闈之嫌的條件,在眾人的沉默下將事情敲定。倒是於朝堂上議論時,秦檜出來複議,道大敵當前,當行非常之事,用力地挺了挺周佩的提案,這倒令周佩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去除了朝堂上的阻力,尚有天氣的因素阻礙著熱氣球升起來,此時臨安城的天氣仍舊寒冷,空中風力不小,熱氣球升空之後故障的可能性也相應加大。到得初六這天,兀術的騎兵已經繞過防線逼近臨安,格物院的技師方麵終於決定選擇風力稍小的一刻冒險升空,八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熱氣球操縱者於未時二刻將氣球升了起來。

    距離臨安的第一次熱氣球升空已有十餘年,但真正見過它的人仍舊不多,臨安各街頭巷尾人聲嘩然,一些老人呼喊著“天兵天將”跪下磕頭。周佩看著這一切,在心頭祈禱著不要出問題。

    這一次,天命終於還是站在了武朝一方,八顆熱氣球在天空中懸掛了一刻鍾,才又徐徐落下,中途未曾出現可能的故障。公主府與李頻方麵的宣傳力量此時也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一名名宣講者到街頭巷尾安撫民心,到得明天,還會有更多的報紙隨之而來。

    另一方麵,在臨安有了第一次熱氣球升空,往後格物的影響也總會擴得更大。周佩在這方麵的心理不如弟弟一般的執著,但她卻能夠想象,如果是在戰爭開始之前,做到了這一點,君武聽說之後會有多麼的高興。

    安排好接下來的各類事情,又對今日升空的熱氣球技師加以勉勵與嘉獎,周佩回到公主府,開始提筆給君武寫信。

    此時江寧正遭受宗輔的大軍猛攻,鎮江方麵已連連發兵救援,君武與韓世忠親自過去,以振奮江寧軍隊的士氣,她在信中叮囑了弟弟注意身體,保重自己,且不必為京城之時過多的焦急,自己與成舟海等人自會守好這一切。又向他提起今日熱氣球的事情,寫到城中愚夫愚婦以為熱氣球乃天兵下凡,不免調侃幾句,但以振奮民心的目的而論,作用卻不小。此事的影響雖然要以長遠計,但想來遠在險地的君武也能有所欣慰。

    這天夜裏將信送出去,到得第二日清晨,成舟海過來,將更大的信息擺在了她的麵前。華夏軍大年三十通過決議,初一過了個太平的春節,初二這天,殺氣騰騰的宣戰檄文便已經通過明麵發了出來:而今女真行不義之戰,中原民不聊生,江南戰火連連,全天下所有的華夏子民,都應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然而卻有貪生怕死之人,懾於女真淫威,舉刀向自己的同胞,對於這些已經踏破底線之人,華夏軍號召天下所有漢人共擊之……

    在這檄文之中,華夏軍列出了不少“戰犯”的名單,多是曾經效力偽齊政權,而今率隊雖金國南征的割據將領,其中亦有私通金國的幾支武朝勢力……針對這些人,華夏軍已派出上萬人的精銳隊伍出川,要對他們進行斬首。在號召天下義士共襄盛舉的同時,也號召所有武朝民眾,警惕與防範一切試圖在大戰之中投敵的無恥漢奸。

    周佩就著清晨的光芒,靜靜地看完了這檄文,她望向成舟海,臉上倒是看不出表情來:“……真的……還是假的?”

    “華夏軍中確有異動,消息發出之時,已確定有數支精銳隊伍自不同方向集結出川,隊伍以數十至一兩百人不等,是這些年來寧毅特意培養的‘特種作戰’陣容,以當年周侗的陣法配合為基礎,專門針對百十人規模的綠林對抗而設……”

    周佩眨了眨眼睛:“他當年在汴梁,便常常被人行刺……”

    “嗯,他當年關心綠林之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師道他不務正業……他身邊的人最初便是針對此事而做的訓練,後來組成黑旗軍,這類練習便被稱作特種作戰,大戰之中斬首敵酋,非常厲害,早在兩年襄陽附近,女真一方百餘高手組成的隊伍,劫去了嶽將軍的一對兒女,卻正好遇上了自晉地回轉的寧毅,這些女真高手幾被殺光,有凶人陸陀在江湖上被人稱作大宗師,也是在遇上寧毅之時,被他一掌斃了。”

    周佩靜靜地聽著,這些年來,公主與太子在民間頗有賢名,周佩的手下,自然也有大量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的高手、豪傑,周佩偶爾行雷霆手段,用的死士往往也是這些人中出來,但相對而言,寧毅那邊的“專業人士”卻更像是這一行中的傳奇,一如以少勝多的華夏軍,總能創造出令人害怕的戰績來,事實上,周雍對華夏軍的恐懼,又何嚐不是因此而來。

    成舟海說完先前那番話,略頓了頓:“看起來,寧毅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怎麼說?”周佩道。

    成舟海微微笑了笑:“如此血腥硬派,擺明了要殺人的檄文,不符合華夏軍此時的狀況。無論咱們這邊打得多厲害,華夏軍終究偏安於西南,寧毅發出這篇檄文,又派出人來搞刺殺,固然會令得一些搖擺之人不敢妄動,卻也會使已然倒向女真那邊的人更加堅決,而且這些人首先擔心的反而不再是武朝,而是……這位說出話來在天下多少有些分量的寧人屠。他這是將擔子往他那邊拉過去了……”

    周佩微微笑了笑,此時的寧人屠,在民間流傳的多是惡名,這是常年以來金國與武朝共同打壓的結果,然而在各勢力高層的眼中,寧毅的名字又何嚐隻是“有些”分量而已?他先殺周喆;後來直接顛覆晉地的田虎政權,令得一世豪傑的虎王死於黑牢之中;再後來逼瘋了名義上身為“一國之君”的劉豫,將他從汴梁的皇宮中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黑鍋還順手扣在了武朝頭上……

    這何嚐是有些分量?事實上,若真被這位寧人屠給盯上,說出“不死不休”的話來,整個天下有幾個人還真能睡個安穩覺。

    周佩臉上的笑容一閃即逝:“他是怕咱們早早的撐不住,連累了躲在西南的他而已。”

    成舟海點點頭:“也怪……呃,也是陛下先前的做法,令得他那邊沒了選擇。檄文上說派出萬人,這必定是虛張聲勢,但即便數千人,亦是如今華夏軍極為艱難才培養出來的精銳力量,既然殺出來了,必定會有損失,這也是好事……無論如何,太子殿下那邊的局勢,咱們這邊的局勢,或都能因此稍有緩解。”

    周佩點點頭,眼睛在房子前方的大地圖上打轉,腦子盤算著:“他派出這麼多人來要給女真人搗亂,女真人也必然不會坐視,那些已然倒戈的,也必然視他為眼中釘……也好,這一下,整個天下,都要打起來了,誰也不落下……嗯,成先生,我在想,我們該安排一批人……”

    成舟海笑起來:“我也正這樣想……”

    周佩走到地圖前方:“這些年,川蜀一地的不少人,與華夏軍都有生意往來,我猜華夏軍敢出川,必然先借助這些勢力,逐步往外殺出來。他打著鋤奸的旗號,在眼前的情況下,一般人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蓄意與他為難,但各路的廝殺也不會少。我們要派出我們的人手,先令各路官府不阻礙華夏軍的行動,必要的時候,可以與華夏軍的這些人合作、可以給予幫忙,先盡量清理掉那些與女真私通的渣滓,包括我們先前統計出來的那些人,如果不便行動,那就扔在寧魔頭的頭上。”

    她說到這裏,已經笑起來,成舟海點頭道:“任尚飛……老任心思縝密,他可以負責這件事情,與華夏軍配合的同時……”

    “將他們查出來、記下來。”周佩笑著接過話去,她將目光望向大大的地圖,“如此一來,即便將來有一天,兩邊要打起來……”

    她的話語低下去:“咱們心中也有底了……”

    “……”成舟海站在後方看了她一陣,目光複雜,隨即微微一笑,“我去安排人。”

    “勞煩成先生了……”

    周佩說完這句話,望著地圖沉默了許久,回過頭去時,成舟海已經從房間裏離開了。周佩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那檄文與隨之而來的那份情報,檄文看來規規矩矩,然而其中的內容,有著嚇人的鐵血與凶戾。

    長久以來,麵對著複雜的天下局勢,周佩時常是感到無力的。她天性驕傲,但內心並不強悍。在無所不用極其的廝殺、容不得半點僥幸的天下局勢麵前,尤其是在廝殺起來凶狠果決到極點的女真人與那位曾被她稱為老師的寧立恒麵前,周佩隻能感受到自己的距離和渺小,即便有著半個武朝的力量做支撐,她也從不曾感受到,自己具備在天下層麵與這些人爭鋒的資格。

    在這方麵,自己那不顧一切往前衝的弟弟,或許都有著更為強大的力量。

    當華夏軍毫不猶豫地將偽齊皇帝劉豫的黑鍋扣到武朝頭上的時候,周佩感受到的是世事的冰涼,在天下博弈的層麵上,老師何曾有過感情用事?到得去年,父皇的懦弱與恐懼令周佩認知了冰冷的現實,她派成舟海去西南,以妥協的形式,不擇手段地強大自己。到得如今,臨安就要麵對兀術、內憂外患的前一刻,華夏軍的動作,卻或多或少的,讓她感受到了溫暖。

    即便西南的那位魔頭是基於冰冷的現實考慮,即便她心中無比明白雙方最終會有一戰,但這一刻,他總算是“不得不”伸出了援手,可想而知,不久之後聽到這個信息的弟弟,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將士,也會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吧。

    另一方麵,在內心的最深處,她惡劣地想笑。雖然這是一件壞事,但從頭到尾,她也不曾想過,父親那樣錯誤的舉動,會令得遠在西南的寧毅,“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來,她幾乎能夠想象得出對方在下決定之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或許還曾破口大罵過父皇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這對於寧魔頭來說,肯定算得上是一種奇異的吃癟吧。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以這樣的方式做到了,想一想,周佩都覺得高興。

    這樣高興的心情持續了許久,第二天是正月初八,兀術的騎兵抵達了臨安,他們驅趕了部分來不及離開的百姓,對臨安展開了小規模的襲擾。周佩坐鎮公主府中,結合各幕僚的參謀,一麵盯緊臨安城內乃至朝堂上局勢,一麵向著城外有條不紊地發出命令,命徐烈鈞、沈城等人的救援隊伍不必焦急,穩住陣腳,慢慢完成對兀術的威逼與合圍。

    即便府中有人心中忐忑,在周佩的麵前表現出來,周佩也隻是沉穩而自信地告訴他們說:

    “一定會守住的。”

    在她心中,理智的一麵依舊複雜而忐忑,但經過了這麼多年,在她經曆了那樣漫長的壓抑和絕望之後,這是她第一次的,看到了些許的希望。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多年以前的那個午夜,汴梁城中的揮別之後,周佩再也沒有見到過寧毅。她回去成了親,呆在江寧,他則去到梁山,剿滅了梁山的匪患,跟著秦爺爺做事,到後來殺了皇帝,到後來打敗西夏,對抗女真甚至於對抗整個天下,他變得越來越陌生,站在武朝的對麵,令周佩感到恐懼。

    但與此同時,在她的心底,卻也總有著曾經揮別時的少女與那位老師的映像。

    那時的寧毅轉身離開,她看著那背影,心中一直明白:無論是怎樣艱難的事情,隻要他出現了,就總會有一絲溫暖的希望。

    這天夜裏,她夢見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到得第二天清晨,各種新的信息送過來,周佩在看到一條信息的時候,停留了片刻。信息很簡單,那是昨天下午,父皇召秦檜秦大人入宮召對的事情。

    自與群臣鬧翻之後,周雍躲在皇宮裏便懶得理人,昨天兀術對臨安發動了不痛不癢的進攻,周雍召見了秦檜這中間當然有信息量在,因此下麵的情報人員將這消息遞了上來,但總的來說,也並非什麼大事,心中有數便了。

    周佩在腦中留下一個印象,隨後,將它放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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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五章 煮海(四)

        



    天地如洪爐。

    而曆史輪轉不息。

    武朝建朔十一年,這片天地間的三個龐然大物終於衝撞在一起,千萬人的廝殺、流血,渺小的生物匆促而激烈地走過他們的一生,這慘烈戰爭的伊始,源起於十餘年前的某一天,而若要深究其因果,這天地間的伏線恐怕還要糾纏往更為深邃的遠方。

    即便是有靈的神明,恐怕也無法了解這天地間的一切,而愚鈍如人類,我們也隻能截取這天地間有形的小小片段,以希冀能洞察其中蘊含的有關天地的真相或是隱喻。盡管這小小的片段,對於我們來說,也已經是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

    建朔十一年春,一月的梁山寒冷而貧瘠。積存的糧食在去年初冬便已吃完了,山上的男女老小們盡可能地捕魚,艱難果腹,山外二十幾萬的漢軍偶爾進攻或是清掃,天氣漸冷時,乏力的捕魚者們棄小船跳進水中,死去不少。而遇上外頭打過來的日子,沒有了魚獲,山上的人們便更多的需要餓肚子。

    老人們在冬天裏死去,年輕人餓的皮包骨頭,即便是孩子,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在饑餓中煎熬。不到一萬的華夏軍與光武軍依靠地利與山外軍隊的良莠不齊,與對麵打成了僵持的局勢,而事實上,水泊外的情況此時更加糟糕。

    民風剽悍、匪患頻出的山東一帶本就不是富庶的產糧地,女真東路軍南下,耗費了本就不多的大量物資,山外頭也早已沒有吃食了。秋天裏糧食還未收獲便被女真軍隊“征用”,深秋未至,大量大量的百姓已經開始餓死了。為了不被餓死,年輕人去當兵,當兵也隻是魚肉鄉裏,到得鄉裏什麼都沒有了,這些漢軍的日子,也變得格外艱難。

    被完顏昌趕來進攻梁山的二十萬大軍,從深秋開始,也便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中掙紮。山外人死得太多,深秋之時,山東一地還起了瘟疫,往往是一個村一個村的人全部死光了,城鎮之中也難見行走的活人,一些軍隊亦被疫病感染,染病的士兵被隔離開來,在疫病營中等死,死去之後便被大火燒盡,在進攻梁山的過程中,甚至有一部分染病的屍體被大船裝著衝向梁山。一時間令得梁山上也受到了一定影響。

    進入冬季之後,瘟疫暫時停止了蔓延,漢軍一方也沒有了任何軍餉,士兵在水泊中捕魚,偶爾兩支不同的軍隊遇上,還會因此展開廝殺。每隔一段時間,將領們指揮士兵劃著簡陋的木筏往梁山上進攻,這樣能夠最大限度地完成減員,士兵死在了戰爭中、又或是直接投降梁山的黑旗、光武二軍,那也沒有關係。

    資源已經耗盡,吃人的事情在外頭也都是常事了,誰也養不起更多的嘴口,祝彪王山月等人偶爾帶著士兵出山發動突襲,這些毫無戰力的漢軍成片成片的跪地求饒,甚至想要加入梁山軍隊,隻求對方給口吃的,餓著肚子的祝彪等人也隻能讓他們各自散去。

    不久之後,他們將突襲化作更小規模的斬首戰,一切突襲隻以漢軍中高層將領為目標,下層的士兵已經快要餓死,唯有中上層的將領手上還有些口糧,隻要盯住他們,抓住他們,往往就能找到些許糧食,但不久之後,這些將領也大都有了警惕,有兩次故意設伏,差點反過來將祝彪等人兜在局中。

    饑餓,人類最原始的也是最慘烈的折磨,將梁山的這場戰爭化作淒涼而又諷刺的地獄。當梁山上餓死的老人們每天被抬出來的時候,遠遠看著的祝彪的心中,有著無法消解的無力與憤懣,那是想要用最大的力氣嘶吼出來,所有的氣息卻都被堵在喉間的感覺。山外幾十萬的“漢軍”被完顏昌驅趕著,在這裏與他們死耗,而這些“漢軍”本身的生命,在旁人或他們自己眼中,也變得毫無價值,他們在所有人麵前跪下,而唯獨不敢反抗。

    而事實上,即便他們想要反抗,華夏軍也好、光武軍也好,也拿不出任何的糧食了。曾經堂堂的武朝、偌大的中原,如今被踐踏淪落成這樣,漢人的生命在女真人麵前如螻蟻一般的可笑。這樣的憤懣令人喘不過氣來。

    另一個戰場是晉地,這裏的狀況稍稍好一些,田虎十餘年的經營給篡位的樓舒婉等人留下了部分盈餘。威勝覆滅後,樓舒婉等人轉向晉西一帶,籍助險關、山區維持住了一片根據地。以廖義仁為首的投降勢力組織的進攻一直在持續,長期的戰爭與淪陷區的混亂殺死了許多人,如山東一般饑餓到易子而食的慘劇倒是始終未有出現,人們多被殺死,而不是餓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恐怕也算是一種諷刺的仁慈了。

    自入冬開始,民眾底層中吃的,便常是帶著黴味的糧食煮的粥了。樓舒婉在田虎麾下時便掌管民生,備算著整個晉地的倉儲,這片地方也算不得富庶肥沃,田虎死後,樓舒婉大力發展民生,才持續了一年多,到十一年春天,大戰持續中春耕恐怕難以恢複。

    恐怕熬不到十一年秋天就要開始吃人了……帶著這樣的估算,自去年秋天開始樓舒婉便以鐵腕手段縮減著軍隊與官府部門的食物開支,厲行節儉。為了以身作則,她也常常吃帶著黴味的或是帶著糠粉的食物,到冬天裏,她在忙碌與奔波中兩度病倒,一次僅隻三天就好,身邊人勸她,她搖頭不聽,另一次則延長到了十天,十天的時間裏她上吐下泄,水米難進,痊愈之後本就不好的腸胃受損得厲害,待春天到來時,樓舒婉瘦得皮包骨頭,麵骨突出如骷髏,雙眼尖利得嚇人她似乎就此失去了當年那仍稱得上漂亮的麵容與身形了。

    她在手記中寫到:“……餘於冬日已更為畏寒,白發也開始出來,身體日倦,恐命不久時了罷……近來未敢攬鏡自照,常憶當年杭州之時,餘雖然淺薄,卻豐盈漂亮,身邊時有男子誇讚,比之蘇檀兒,當是無差。如今卻也未嚐不是好事……隻是這些熬煎,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感時傷懷之餘,又寫到:“……餘死之時,總要廖氏一族走在前頭……”這樣心心念念要殺人全家的話語,頓時便有鐵血之氣起來。

    她這些年常看寧毅書寫的公文或是信函,久而久之,語法也是隨手亂來。有時候寫完被她扔掉,有時候又被人保存下來。春天到來時,廖義仁等投降勢力銳氣漸失,勢力中的骨幹官員與將領們更多的關注於身後的穩定與享樂,於玉麟與王巨雲等力量乘勢出擊,打了幾次勝仗,甚至奪了對方一些物資。樓舒婉心中壓力稍減,身體才漸漸緩過一些來。

    一月中旬,開始擴大的第二次徐州之戰成為了人們注視的焦點之一。劉承宗與羅業等人率領四萬餘人回攻徐州,連續擊潰了沿途的六萬餘偽齊漢軍。

    此時宗輔率領的東路軍大部分已渡過長江,一麵進攻江寧、鎮江一帶的武朝防禦,一麵對臨安的戰局躍躍欲試。劉承宗所部堅決的回切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女真東路軍將領聶兒孛堇等人在江南各地緊急調集了近十五萬的軍隊在徐州與這支黑旗偏師展開對峙。

    考慮到當年西北大戰中寧毅率領的黑旗軍有借密道陷城斬殺辭不失的戰績,女真大軍在徐州又展開了幾次的反複搜尋,年前在戰爭被打成廢墟還未清理的一些地方又連忙進行了清理,這才放下心來。而華夏軍的部隊在城外紮營,一月中下旬甚至展開了兩次猛攻,如同眼鏡蛇一般緊緊地威懾著徐州。

    此時的臨安,在一段時間裏遭遇著徐州同樣的狀況。一月初八,兀術於城外進攻,初十方才退去,隨後一直在臨安城外周旋。兀術在大戰略上雖有欠缺,戰場上用兵卻仍舊有著自己的章法,臨安城外數支勤王軍隊在他靈活而不失堅決的進攻中都沒能討到好處,一月間陸續有兩次小敗、一次慘敗。

    臨安城中壓力在凝聚,百萬人的城池裏,官員、豪紳、兵將、百姓各自掙命,朝堂上十餘名官員被罷免下獄,城內各種各樣的刺殺、火拚也出現了數起,相對於十多年前第一次汴梁保衛戰時武朝一方至少能有的萬眾一心,這一次,更為複雜的心思與串聯在暗地裏交織與湧動。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一月間,十餘萬的禁軍部隊將整個臨安城圍得水泄不通,守城的人們按住了滿城蠢蠢欲動的心思。在江寧方向,宗輔一麵命大軍猛攻江寧,一麵分出部隊,數次試圖南下,以呼應臨安的兀術,韓世忠率領的隊伍死死地守住了南下的路線,幾次甚至打處了不小的勝績來。

    一月中旬,嶽飛率背嵬軍沿長江東進,以高速插入江寧戰場,一月下旬,行動稍緩的希尹、銀術可部隊籍著去年冬天便在調集的舟師運力沿淮河、大運河一線,進抵江寧、鎮江戰圈。

    更為龐大的亂局正在武朝各處爆發,福建路,管天下、伍黑龍等人率領的起義攻下了數處州縣;宣州,以曹金路為首的中原流民揭竿造反,攻破了州城;鼎州,胡運兒又籍摩尼教之名起事……在中原逐漸出現抗金起義的同時,武朝境內,這十數年間被壓下的各種矛盾,南人對北人的壓迫,在女真人到達的此時,也開始集中爆發了。

    這樣的背景下,一月下旬,自各地而出的華夏軍小隊也陸續開始了他們的任務,武安、長沙、祁門、峽州、廣南……各個地方陸續出現帶有罪證、鋤奸書的有組織刺殺事件,對於這類事情有計劃的對抗,以及各種冒充殺人的事件,也在其後陸續爆發。部分華夏軍小隊遊走在暗地裏,私下串聯和警告有所搖擺的勢力與大族。

    這期間,以卓永青為首的一隊一百二十名的華夏軍戰士自蜀地出,沿著相對安全的路線一地一地地遊說和拜訪先前與華夏軍有過生意往來的勢力,這期間爆發了兩次組織並不嚴密的廝殺,部分憎恨華夏軍的士紳勢力糾集“義士”、“民團”對其展開阻擊,一次規模約有五百人上下,一次則到達千人,兩次皆在集結之後被暗中跟隨卓永青而行的另一支隊伍以斬首戰略擊潰。

    為策應這些離開家鄉的特殊小隊的動作,一月中旬,成都平原的三萬華夏軍從張村開撥,進抵東麵、北麵的勢力邊界線,進入戰爭準備狀態。

    各種事情的擴大、消息的傳播,還需要時間的發酵。在這一切都在沸騰的天地裏,一月中旬,有一個消息,籍著於各地走動的商販、說書人的口舌,逐漸的往武朝各地的綠林、市井之中傳開。

    有一位名叫福祿的老人,帶著他曾經的主人最後的衣冠,再現綠林,正沿著長江往東,去往陷入大戰的江寧、鎮江的方向。

    老人出現的消息傳出來,各地間有人聽聞,先是沉默而後是竊竊的私語,日升月落,逐漸的,有人收拾起了包裹,有人安排好了家人,開始往北而去,他們中間,有早已成名,卻又趁機下來的老者,有賣藝於街頭,顛沛流離的中年,亦有置身於逃難的人群中、渾渾噩噩的乞兒……

    宜章縣城,素有惡名的黑道凶人金成虎開了一場奇怪的流水席。

    金成虎四十來歲,麵帶凶相身如鐵塔,是武朝南遷後在這邊靠著一身狠勁打天下的黑道強人。十年打拚,很不容易攢了一身的積蓄,在旁人看來,他也真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後十年,宜章一帶,恐怕都得是他的地盤。

    正月十六,既無紅白喜事,又非新房喬遷,金成虎非要開這流水席,理由委實讓許多人想不透,他往日裏的對頭甚至害怕這家夥又要因為什麼事情借題發揮,例如“已經過了元宵,可以開始殺人”之類。

    流水席在宜章縣的小校場上開了三天,這天中午,天空竟突兀的下起雪來,金成虎喝了些酒,站到高高的台子上,抬頭看了看那雪。他開口說起話來。

    “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我金成虎,原本不叫金成虎,我叫金成,在北地之時,我是個……匪!”

    他舉著酒碗:“我在的山寨,河東路的大虎寨!我的當家,叫做彭大虎!他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條漢子!他做過兩件事,我一輩子記得!景翰十一年,河東糧荒,周侗周宗師,到大虎寨要糧,他留下寨子裏的口糧,要糧二百一十六石,寨主二話沒說就給了!我們跟寨主說,那周侗隻是主仆三人,咱們百多漢子,怕他什麼!寨主當時說,周侗搶我們乃是為天下,他不是為自己!寨主帶著我們,交出了二百一十六石糧食,什麼花樣都沒耍!”

    “第二件事!”他頓了頓,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臉上、酒碗裏,“景翰!十三年秋天!金狗南下了!周侗周宗師二話沒說,刺粘罕!很多人跟在他身邊,我家寨主彭大虎是其中之一!我記得那天,他很高興地跟我們說,周宗師武功蓋世,上次到我們寨子,他求周宗師教他武藝,周宗師說,待你有一天不再當匪就教你。寨主說,周宗師這下肯定要教我了!”

    “我家寨主,是跟隨周侗刺粘罕的義士之一!”他這句話幾乎是喊了出來,眼中有淚,“他當年解散了寨子,說,他要追隨周宗師,你們散了吧。我害怕,女真人來了我害怕!寨子散了以後,我往南邊來了。我叫金成!改名金成虎,不是帶個虎字顯得凶!這個名字的意思,我想了十多年了……當初跟隨周宗師刺粘罕的那些義士,幾乎都死了,這一次,福祿前輩出來了,我想明白了。”

    降下的雪花中,金成虎用目光掃過了台下跟隨他的幫眾,他這些年娶的幾名妾室,然後用雙手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酒碗:“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時辰到了”

    “散了吧!”

    他全身肌肉虯結身如鐵塔,平素麵帶凶相頗為嚇人,此時直直地站著,卻是半點都顯不出帥氣來。天下有大雪降下。

    時間穿過十餘年的距離,有一道身影在漫長光陰中帶來的影響,久久不散。他的生與死,都曾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他的精神,在他死後數年、十數年裏,仍在貫穿和改變著許多人的一生……

    周侗。周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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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六章 煮海(五)

        



    一月間,三三兩兩的綠林人朝長江方向北上之時,更多的人正淒惶地往西、往南,逃離廝殺的戰區。

    自江寧往東至鎮江一百餘裏,往南至臨安四百五十餘裏的三角區域,正逐步地陷入到戰火之中。這是武朝南遷以來,整個天下最為繁華的一片地方,它包含著太湖附近最為富庶的江南城鎮,輻射常州、蘇州、嘉興等一眾大城,總人口多達千萬。

    女真人殺來之後,這裏處處都是須守的繁華要地,然而即便以武朝的人力,也不可能對每座城池都屯以重兵,力保不失事實上,建朔二年被稱為搜山檢海的那場大戰之中,兀術率領著軍隊,其實已經將江南的許多城鎮踏過一遍了。

    好在這次的情況與過去又有不同,以擊垮南武為目的的第四次南征,女真人也沒有長期拖下去的資本。兀術的軍隊抵達臨安之後,武朝調動先前駐守嘉興、蘇州等地的軍隊約有十七萬之眾,前來臨安勤王,同時加上此時駐守臨安的二十萬禁軍,成為這場大戰之中的一個核心所在。

    另一個核心自然是以江寧、鎮江為中樞的長江戰圈,渡江之後,宗輔率領的東路軍主力攻擊點在江寧,隨後朝著鎮江以及南麵的大小城池蔓延。北麵劉承宗部隊進攻徐州帶走了部分女真軍隊的注意,宗輔手下的軍隊主力,除去減員,大約還有不到二十萬的數量,加上中原過來的數十萬漢軍部隊,一方麵進攻江寧,一方麵派出精兵,將戰線盡量南推。

    江寧與臨安之間的距離四百餘裏,若全速前進,不過十餘天的路程。對於女真人而言,眼下的戰略方向有二。要麼在長江沿岸擊潰太子君武所率領的抵抗軍集團,要麼逐步南下拔城,與兀術的精銳騎兵一道,威逼臨安,逼降武朝。

    這兩個戰略方向又可以同時進行。一月中旬,宗輔主力當中又分出由將領躂悖與阿魯保各自率領的三萬餘人朝南麵、東南方向進軍,而由中原軍閥林寶約、李楊宗所率領的十餘萬漢軍已經將戰線推往南麵太平州(後世馬鞍山)、丹陽、常寧一線,這期間,數座小城被敲開了門戶,一眾漢軍在其中肆意掠奪燒殺,死傷者無算。

    武朝一方,此時自然不可能允許宗輔等人的部隊繼續南下,除原本駐守江寧的十萬武烈營外,韓世忠亦率領五萬鎮海軍主力於江寧坐鎮,另有七萬鎮海軍推往常寧、加上此外近三十萬的淮陽部隊、增援部隊,牢牢堵住宗輔部隊南下的途徑。

    待到一月中下旬,嶽飛的背嵬軍、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屠山衛抵達戰場,女真將領阿魯保以去往常寧的三萬餘人虛晃一槍,往東北方向折往鎮江,配合希尹部隊對鎮江一帶發起突襲時,整個江南已經犬牙交錯,陷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亂狀況之中。

    臨安的情況,則更為複雜一些。

    兀術的騎兵自一月上旬對臨安發動了一次進攻之後便不再進行攻城,軍隊在臨安附近遊蕩燒殺,偶爾與武朝前來勤王的沈城、徐烈鈞部隊爆發衝突與摩擦。以理智而言,五萬人的部隊要攻破二十萬軍隊駐守的大城並不容易雖然女真人以往有過更輝煌的戰績臨安城中複雜的人心湧動更像是後世的股市變化,隨著外界一次一次的消息傳來,城內的消息走向,也有著詭譎的波動,除了走在明麵上的抗金呼聲與決死口號外,各類的心思在私下裏交織串聯,暗潮翻湧,隨著每一次戰勝或是戰敗的訊息而上下不停。

    當然,武朝養士兩百餘年,關於降金或是通敵之類的話語不會被眾人掛在嘴邊,月餘時光以來,臨安的各種消息的變幻更為複雜。隻是關於周雍與一眾官員鬧翻的訊息便有數種,如周雍欲與黑旗和解,而後被百官軟禁的消息,因其半真半假,反而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此外,自華夏軍發出檄文派出鋤奸隊伍後,京城之中關於誰是漢奸誰已投敵的議論也紛紛而起,學子們將注視的目光投往朝堂上每一位可疑的大臣,部分在李頻之後開設的京城小報為求銷量,開始私作和販賣有關朝堂、軍隊各大員的家族背景、私人關係的小冊子,以供眾人參考。這其中,又有屢仕不第的文人們參與其中,抒發高論,博人眼球。

    而對於天下戰局走向、未來勝負可能的判斷、以及眾多反敗為勝方法的議論,自開戰時起,便從未斷絕過。憂國憂民者在私下裏奔走,書有諸如《禦敵舊國三策》、《退女真以中興十論》之類的諫言帖子每日裏往朝堂上乃至於公主府方麵雪片般的亂飛。

    二月初四,甚至有自號“秋廬老人”的六旬學人找小報作坊印了大量刊有他“治國良策”的書頁,效仿先前女真細作所為,在城內大肆拋發此類傳單。巡城軍將其抓捕之後,老人大呼要見臨安府尹、要見丞相、要見樞密使、要見長公主之類的話語。

    臨安府尹羅書文不得已見他一麵,細問其良策,卻也不過是要求皇帝重用他這樣的大賢,且立刻誅殺諸多他認為有問題的朝廷大員這樣的陳腐之論,至於他如何判定朝廷大員有問題,消息則多從京中各小道消息中來。老人一生為功名奔忙,實則有的不過一秀才身份,到頭來家財散盡,僅有一老妻每日去街頭市井拾些菜葉甚至乞討度日,他印傳單時更是連些許棺材本都搭上了。府尹羅書文哭笑不得,最後隻得奉上紋銀二兩,將老人放歸家中。

    更多詭譎的人心,是掩藏在這浩蕩而混亂的輿論之下的。

    二月初八,臨安城西一場詩會,所用的場地乃是一處名為抱樸園的老院子,樹木發芽,桃花結蕾,春日的氣息才剛剛降臨,觥籌交錯間,一名年過三旬,蓄山羊胡的中年書生身邊,圍上了不少人,這人拿來一張武朝全境的地圖,正在其上指點比劃,其論點清晰而有說服力,驚動四座。

    “……觀我武朝局勢,世人皆以為中心困於江南一塊,這自然也是有道理的。若臨安無事,長江一線終於能死守,拖住女真兩路大軍,武朝之圍必解,此為正論。若能做到,餘事無需多想……但若僅僅是看看,當今天下,猶有一點核心,在西麵襄陽之地……”

    他將手指敲打在地圖上襄陽的位置,然後往更西麵帶了一下。

    “……諸位或許不以為然,襄陽固是重鎮,然而距我臨安一千五百餘裏,無論襄陽守住或是被克,於我臨安之大局亦無關礙。但這裏,卻要講到一條陳腐之論,便是所謂的女真東西朝廷之爭,往日裏我等說起東西朝廷、挑撥離間,不過書生之論紙上談兵。但到得今日,女真人過來了,與往日之論,卻又有了不同……”

    “……對於你我而言,若將整個金國視為一體,那麼此次南征,他們的目的自然是覆滅我武朝,但覆滅之後呢,他們下一步要做什麼?”書生將手指往西麵、更西麵挪過去,敲了敲,“覆滅黑旗!”

    “諸位,說句不好聽的,如今對於女真人而言,真正的心腹之患,恐怕還真不是咱們武朝,而是自西南崛起,曾經斬殺婁室、辭不失等女真大將的這支黑旗軍。而在眼下,女真兩路大軍,對於黑旗的重視,又各有不同……照之前的情況來看,宗翰、希尹所部真正將黑旗軍視為大敵,宗輔、兀術之流則更以覆滅我武朝、擊破臨安為首要目的……兩軍合流,先破武朝,而後侵天下之力滅西南,自然最好。但在這裏,咱們應該看到,若退而求其次呢?”

    “……先前那些年,咱們說女真東西朝廷之間有矛盾,能夠加以挑撥,那不過是口惠而實不至的夢話,宗翰等人征戰天下何其霸道,豈會因為一些私下裏的挑撥,就直接與阿骨打一係內訌?但到如今,咱們想想,若有這樣的一種選擇擺在宗翰等人麵前:咱們臨安,能夠多守許多的時間,拖住兀術,甚至讓女真東路軍的南征無功而返,但對於西路軍,他們能夠占上大的便宜,甚至直入西南,與黑旗軍對壘,覆滅這支軍隊,斬殺那位寧魔頭,宗翰希尹一方,莫非就真的不會動心?”

    “……我接下來所言之事,許有不妥之嫌,然而,僅是一種想法,若然……”

    中年人壓低了聲音,眾人皆附過耳來,過不多時,文會之上有人沉思、有人讚歎、亦有人提出反駁的想法來……院落裏樹木的新芽搖晃,人影與各種觀點,不久都淹沒在這片清冷的春色裏。

    詩會結束,已經是下午了,三三兩兩的人群散去,先前發言的中年男子與一眾文士道別,隨後轉上臨安城裏的街道。兵禍在即,城內氣氛肅殺,行人不多,這中年男子轉過幾處街巷,意識到身後似有不對,他在下一個巷道加快了腳步,轉入一條無人的小巷時,他一個借力,往旁邊人家的院牆上爬上去,隨後卻因為力量不夠摔了下來。

    從泥水中爬起來時,前前後後,已經有幾道人影朝他過來了。

    人影被罩上麻袋,拖出巷道,隨後扔進馬車。馬車折過了幾條長街,進入臨安府的大牢之中,不久,鐵天鷹從外頭進來,有人領他往牢裏去,那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已經被綁縛在用刑的房間裏了。

    中年人悠悠醒來,看見了正在燒烙鐵的老捕頭,他在架子上掙紮了幾下:“你你你、你們是什麼人!?什麼人?我乃舉人身份,景翰十三年的舉人身份!你們幹什麼!?”

    鐵天鷹抬起頭來看他:“你若不知道自己在哪,談什麼舉子身份,若是被匪人綁架,你的舉子身份能救你?”

    “我、我我我……我能猜到,國朝有訓,刑不上大夫,你們不可殺言事之人,你們……”

    “誰讓你們言的這些事?誰教你們言的?”

    “沒有人!沒有人!國朝興亡、匹夫有責!我乃武朝子民,我舉人身份,國朝遭逢大難,我為國分憂!為國分憂!而且我隻是與眾人聊起此事,並未做其它的事情”

    中年人在木架子上掙紮,慌張地大叫,鐵天鷹靜靜地看著他,過了一陣,解開了臃腫的外袍放到一邊,隨後拿起刑具來。

    “盯你不是一天兩天,各行其是各為其主,那就得罪了。”

    ……

    初春的日光沉落下去,白天進入黑夜。

    二月初九淩晨,周佩披著衣服起來,洗漱過後坐上馬車,穿過了城池。

    午夜過後僅一個多時辰,城池中還顯得安謐,隻是越往北行,越能聽到細碎的嗡嗡聲響起在空中,靠近北麵和寧門時,這細碎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那是大量人群活動的聲響。

    初八下午,徐烈鈞麾下三萬人在轉移途中被兀術派出的兩萬精騎擊潰,死傷數千,後來徐烈鈞又派出數萬人擊退來犯的女真騎兵,如今大量的傷員正在往臨安城裏送。

    傷員被運入甕城之後還進行了一次篩選,部分大夫進去對重傷員進行緊急救治,周佩登上城牆看著甕城裏一片呻吟與慘叫之聲。成舟海已經在了,過來行禮。

    “又敗一次,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在私下裏傳話了。”周佩低聲說道。

    “不動聲色就是,哪一次打仗,都有人要動小心思的。”成舟海道。

    “十餘年前,世人尚不知武朝真會丟掉中原,就算私下裏動些心思,也不免覺得,武朝是能夠撐下去的。而今眾人的議論,卻不免要做些‘最壞的打算’了,‘最壞的打算’裏,他們也都希望自己個過點好日子……”周佩低聲說著,探起頭往城牆最外頭的黑暗裏看,“成先生,汴梁的城牆,也是這樣高這樣厚的吧?我有時候站在下頭往上看,覺得這樣巍峨的城牆,總該是萬世不易的,但這些年來的事情告訴我,要敲開它,也不見得有多難。”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昨日陛下召殿下進宮,說什麼了?”

    周佩笑了笑,隨後麵色肅穆下來,看看周圍,才低聲對成舟海說話:“父皇旁敲側擊地問我,若京城情勢危急,是否能夠將韓世忠將軍率領的鎮海新軍及時撤回臨安,與禁軍換防……父皇知道下麵的人心浮動,也信不過禁軍,甚至想要……撤掉禁軍的餘子華餘將軍。”

    “撤回鎮海軍這是病急亂投醫了,至於餘將軍……”成舟海皺了皺眉:“餘將軍……自武烈營升上來,可是陛下的心腹啊。”

    周佩遲疑了片刻,想起父親昨天說過的話,麵上露出諷刺的笑容:“……是啊,武烈營當年駐守江寧,餘子華與父皇舊時便相識,因此才得以統領禁軍,但在此時……成先生,對當年跟在他身邊玩的那些人是什麼貨色,父皇也最是清楚不過了。他隻是無人可用,欺負欺負人喝喝花酒,父皇比誰都信任他們,要打仗了,父皇可是比誰都信不過他們……”

    “然而餘將軍這些年來,確實是痛改前非,律己極嚴。”

    “父皇不信這些,我也隻能……盡力勸阻。”周佩揉了揉額頭,“鎮海軍不可請動,餘將軍不可輕去,唉,希望父皇能夠穩得住吧。他近來也時常召秦檜秦大人入宮問詢,秦大人老成謀國,對於父皇的心思,似乎是起到了勸阻作用的,父皇想召鎮海軍回京,秦大人也進行了勸說……這幾日,我想親自拜訪一下秦大人,找他開誠布公地談談……”

    兩人在這城樓上看了一陣子,旋又離開,馬車駛離城牆,駛過黑暗中的街道,到得臨安府大牢附近時,揉著額頭的周佩想起一些事情來:“昨日鐵捕頭那邊似乎抓到些人,咱們去牢裏看看。”

    成舟海點頭應是。

    一行人來到大牢,旁邊的副手已經將鐵天鷹在做的事情報告上來,走近刑房時,血腥的氣味傳了出來,鐵天鷹大概稍微洗了洗臉和手,從裏頭出來,衣服上帶著不少血跡。他手上拿了一疊問詢的筆錄紙,領著周佩與成舟海朝刑房裏頭看,木架子上綁著的中年書生已經不成人形了。

    “你這是否是屈打成招?”成舟海皺眉問。

    “不是。”鐵天鷹搖了搖頭,“此人與女真一方的聯係已經被確認,書信、指正人、替他傳遞消息進來的禁軍衛士都已經被確認,當然,他隻認為自己是受大族指使,為南麵一些大家子的利益遊說說話而已,但先前幾次確認與女真有關的消息傳播,他都有參與……如今看來,女真人開始動新的心思了。”

    “是你先前報告的那些?”成舟海問道。

    鐵天鷹點頭,隨後與成舟海一道看了看周佩:“此事容在下稟報,殿下是想……”鐵天鷹指了指刑房與另一邊相對幹淨的小房間,略作詢問,周佩看著牢房裏指甲都被拔掉的血人,扭頭往小房間裏過去。

    鐵天鷹與成舟海跟過去,在小房間的桌子上攤開地圖:“此事早幾天便有人小規模地在聊,乍聽起來頗為離經叛道,但若細細咀嚼,卻不失為一種想法,其大概的方向是這樣的……”

    鐵天鷹頓了頓,將手掌切在地圖上的襄陽位置,然後往地圖標注的西麵區域掃過去:“若京城戰事緊急,退無可退……向女真西路軍宗翰元帥,割讓襄樊及襄樊以西,長江以北的所有區域。”

    他這話說完,周佩的手臂按在桌子上,整個臉色都已經陰沉下來。

    成舟海在一旁低聲開口:“私下裏有言,這是如今在鎮江附近的女真將領完顏希尹偷偷向城內提出來的要求。一月初,黑旗一方有意與劍閣守將司忠顯商量借道事宜,劍閣乃出川要道,此事很顯然是寧毅對女真人的威懾和施壓,女真一方做出這等決定,也明顯是對黑旗軍的反擊。”

    他指著地圖上的那片區域:“襄樊至劍閣,千裏之地,又控扼川蜀,一旦割讓這一片地方,女真西路軍戰績已夠,再無南下伐武之理由,甚至於東路軍的無功而返更能為他們所樂見。而一旦掌控這一片區域,宗翰、希尹將以強兵入成都,宗翰、寧毅著兩方,便要提前對上。兩敗俱傷,也並非沒有可能……”

    “割讓千裏之地?這也說得出來?”周佩的聲音幹澀。

    “若然臨安危殆,那便挺好說了……”成舟海道,“而且,若從大方向上看來,女真人……至少宗翰希尹那邊,對於黑旗軍的忌憚,更甚於武朝,若能吞下武朝而後滅黑旗,固然最好,但若是退而求其次,我有時候也覺得,他們寧願能在這一次,覆滅黑旗……”

    他這番話說完,靜靜地看著周佩,周佩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有些東西乍聽起來確實像是天方夜譚,然而若真能成事,宗翰率大軍入西南,寧毅率領著華夏軍,也必然不會退卻,這兩支天下最強的軍隊殺在一起,那情形,必定不會像武朝的江南大戰打得這樣難堪吧……

    周佩想了一陣,終於搖頭離開:“此為霍亂人心之言,揪出他們來,擇日統統殺了!”

    成舟海露出些許笑容來,待離開了大牢,方才正色道:“如今這些事情就算說得再漂亮,其目的也隻是亂我軍心而已,完顏希尹不愧穀神之名,其陰陽謀略,不輸西南那位寧人屠。不過,這事我等雖能看懂,城中許多人恐怕都要動心,還有陛下那邊……望殿下慎之又慎……”

    周佩點了點頭,不久,乘馬車去了。

    過得幾日,類似的消息在城內開始擴散發酵,女真西路軍提出了要求:割讓襄樊以西、長江以北則退兵。

    而在這其中,據說女真東路軍也提出了要求:武朝認大金為父,永為臣屬,年年進貢歲歲來朝,同時

    殺韓世忠,以慰金人之心!

    ……

    二月的鎮江,屯兵的營地間混著霜結與泥濘,君武走出營帳,便能看見軍隊換防出入與物資調動時的情景,偶爾有傷員們進來,帶著硝煙與鮮血的氣息。

    戰爭更多呈現的是鐵血與殺伐,半年的時間以來,君武幾乎已經適應這樣的節奏了,在他的前方,是名震天下的眾多女真將領的進攻,在他的身後,也已經經曆了十數萬乃至於數十萬軍民傷亡的慘烈。

    鎮江往東、往南,希尹、銀術可、阿魯保等女真將領的部隊攻克了幾座小城,正在謹慎地將戰線往南麵延伸,而在更大區域的範圍裏,屬於武朝的部隊正將南線的道路層層封鎖。每隔幾日便會有一兩次的摩擦發生。

    希尹率領的女真宗翰麾下最精銳的屠山衛,即便是如今的背嵬軍,在正麵作戰中也難以阻擋它的攻勢。但聚集在周圍的武朝部隊層層消磨著它的銳氣,即便無法在一次兩次的作戰中阻止它的前進,也一定會封死他的後路,令其投鼠忌器,久久不能南行。

    相對於前線士兵的浴血搏命,將軍的運籌帷幄,太子的身份在這裏更像是一根主心骨和吉祥物,他隻需要存在且堅定貫徹抵抗的信念就完成了任務。君武並不對此感到沮喪,每日裏無論多麼的疲累,他都努力地將自己裝扮起來,留一些胡須、端正儀容,令自己看起來更加成熟堅定,也更能鼓舞士兵的士氣。

    偶爾從臨安傳過來的各種勾心鬥角與複雜的人心浮動,令他嗤笑也令他感到歎息,偶爾從外界趕來的抗金誌士們在金人麵前做出的一些行為,又讓他也感到鼓舞,這些消息多半英勇而悲壯,但如果天下人都能如此,武朝又怎會失掉中原呢?

    二月十二,有金人的使臣來到鎮江的軍中,要求對太子君武以及整個武朝朝廷提出勸降,其中的條件便有稱臣及割讓襄樊以西長江以北地區、嚴懲抗金將領等眾多獅子大開口的條件,君武看了個開頭便將它扔了出去。

    “希尹等人如今被我百萬大軍圍困,回得去再說吧!把他給我推出去殺了”

    那使臣被拖了出去,口中大喊:“兩軍交戰不殺來使!兩軍交戰不殺來使!可以談!可以談啊太子殿下”之後被拖到校場上,一刀砍了腦袋。

    不久之後,屯兵於鎮江東南的完顏希尹在軍營中收到了使臣的人頭,微微的笑了起來,與身邊諸人道:“這小太子心性剛烈,與武朝眾人,卻有些不同……”

    “可惜了……”他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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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七章 煮海(六)

        



    武建朔十年往十一年過渡的那個冬天並不寒冷,江南隻下了幾場小雪。到得十一年二月間,一場罕見的寒潮仿佛是要彌補冬日的缺席一般突如其來,降臨了中原與武朝的大部分地方,那是二月中旬才開始的幾天時間,一夜過去到得天明時,屋簷下、樹下都結起厚厚的冰霜來。

    不少的花蕾樹芽,在一夜之間,統統凍死了。

    這場罕見的倒春寒持續了數日,在江南,戰爭的腳步卻未有延緩,二月十八,在鎮江東南麵的丹陽附近,武朝將領盧海峰集合了二十餘萬大軍圍攻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五萬餘女真精銳,而後大敗潰逃。

    自火炮普及後的數年來,戰爭的模式開始出現變化,往日裏步兵組成方陣,便是為了對衝之時士兵無法逃跑。待到火炮能夠結群而擊時,這樣的打法受到遏製,小規模精兵的重要性開始得到凸顯,武朝的軍隊中,除韓世忠的鎮海軍與嶽飛的背嵬軍外,能夠在堂堂正正的野戰中冒著炮火突進的士兵已經不多,大部分軍隊唯獨在籍著地利防守時,還能拿出部分戰力來。

    不過,盧海峰麾下的軍隊倒不至於如此不堪,他率領的直屬部隊亦是南遷之後在君武照應下練起來的新軍之一。盧海峰治軍嚴謹,好以各種嚴苛的天氣、地形練兵,如大雪大雨,讓士兵在江南的泥地之中推進廝殺,麾下的士兵比之武朝過去的老爺兵們,也是有著截然不同的麵貌的。

    自從希尹與銀術可率領女真精銳抵達之後,江南戰場的形勢,更為激烈和緊張。京城之中包括天下各地都在傳言東西兩路大軍盡棄前嫌要一舉滅武的決心。這種堅定的意誌體現,加上希尹與各路奸細在京城之中的搞事,令武朝局勢,變得分外緊張。

    在此之前,或許還有一部分人會寄望於女真東西朝廷的矛盾,在其中做些文章,到得此時,京城之中,卻不知有多少人已經在遊說各方又或者是為自己找後路了。在這樣的局勢下,又出自對自身治軍的信心,盧海峰對希尹、銀術可的部隊發起了進攻。

    這次大規模的進攻,也是在以君武為首的領導層的首肯下進行的,相對於正麵擊潰宗輔大軍這種必然漫長的任務,如果能夠擊潰長途跋涉而來、後勤補給又有一定問題、並且很可能與宗輔宗弼有著嫌隙的這支原西路軍精銳,京城的危局,必能迎刃而解。

    當然,名震天下的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精銳部隊,要擊潰並非易事,但如果連出擊都不敢,所謂的十年練兵,到此時也就是個笑話而已。而另一方麵,即便不能一次擊退希尹與銀術可,以兩次、三次……三十萬、五十萬、乃至於百萬大軍的力量一次次的進攻,也一定能夠像水磨一般的磨死對方。而在這之前,整個江南的軍隊,就一定要有敢戰的決心。

    進攻選在了大雨天進行,倒春寒還在持續,二十萬大軍在寒冷入骨的雨水中向對方邀戰。這樣的天氣抹平了一切火器的力量,盧海峰以自身率領的六萬大軍為先鋒,迎向慨然迎戰的三萬屠山衛。

    傾盆的大雨之中,就連箭矢都失去了它的力量,雙方軍隊被拉回了最簡單的廝殺規則裏,長槍與刀盾的方陣在黑壓壓的天空下如潮水般蔓延,武朝一方的二十萬軍隊仿佛覆蓋了整片大地,呐喊甚至壓過了天空的雷鳴。希尹率領的屠山衛昂然以對,雙方在泥水中衝撞在一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十年前的武朝軍隊能有盧海峰治軍的決心和素質,當年的汴梁一戰,必定會有不同。但即便是這樣,也並不意味著眼下的武朝軍隊就有了天下第一流強兵的素質,而常年以來跟隨在宗翰身邊的屠山衛,此時擁有的,仍舊是女真當年“滿萬不可敵”士氣的慷慨氣魄。

    正麵對抗和廝殺了一個時辰,盧海峰大軍潰敗,半日之後,整個戰場呈倒卷珠簾的態勢,屠山衛與銀術可部隊在武朝潰兵背後追殺了十餘裏,死傷無算。盧海峰在大戰之中不願意退卻,最終帶隊衝殺,被斬斷了一隻手,得親衛拚死救護才得以幸存。

    如果說在這慘烈的一戰裏,希尹一方所表現出來的,仍舊是不遜於當年的勇猛,但武朝人的死戰,仍舊帶來了不少東西。

    十九這天,隨著傷亡數字的出來,銀術可的臉色並不好看,見希尹時道:“一如穀神所言,這位小太子的決心不輕,若武朝軍隊每次都這樣堅決,過不多久,咱們真該回去了。”

    希尹的目光倒是嚴肅而平靜:“將死的兔子也會咬人,偌大的武朝,總會有些這樣的人。有此一戰,已經很能方便別人做文章了。”

    二十,在鎮江大營的君武對盧海峰的死戰進行了肯定和鼓勵,並且向朝廷請功,要對盧海峰賜爵,官升一級。

    “在我們的前頭,是這整個天下最強最凶的軍隊,輸給他們不丟人!我不怕!他們滅了遼國,吞了中原,我武朝河山淪陷、子民被他們奴役!而今他五萬人就敢來江南!我不怕輸我也不怕你們打敗仗!從今日開始,我要你們豁出一切去打!如果有必要我們日日都去打,我要打死他們,我要讓他們這五萬人沒有一個能夠回到金國,你們所有上陣的,我為你們請功”

    君武的表態不久之後也會傳遍整個江南。與此同時,嶽飛於太平州附近擊潰李楊宗帶領的十三萬漢軍,俘虜漢軍六萬餘。除誅殺先前在屠殺中犯下累累血案的部分“首惡”外,嶽飛向朝廷提出招降漢軍、隻誅首惡、既往不咎的建議。

    在雙方廝殺激烈,部分中原漢軍先前於江南屠殺搶掠犯下累累血債的此時提出這樣的建議,內部頓時引起了複雜的討論,臨安城中,兵部侍郎柳嚴等人直接上書彈劾嶽飛。但這些中原漢軍雖然到了江南之後窮凶極惡,事實上戰意卻並不堅決。這些年來中原生靈塗炭,即便當兵日子過得也極差,若是江南這邊能夠既往不咎甚至給一頓飽飯,可想而知,大部分的漢軍都會望風而降。

    不久之後,針對嶽飛的提議,君武做出了采納和表態,於戰場上招降願意南歸的漢軍,隻要之前並未犯下屠殺的血債,往日諸事,皆可既往不咎。

    同時,針對希尹向武朝提出的“議和”要求,不到二月底,便有一則對應的消息從西南傳來,在刻意的推手下,於江南一地,加入了沸騰的聲音裏……

    江寧,視野中的天空被鉛青的雲朵層層籠罩,烏啟隆與知府的師爺劉靖在喧鬧的茶樓中落座,不久之後,聽到了旁邊的議論之聲。

    “……說起如今外頭的局勢,咱們這位太子爺,真是剛烈,任誰都要豎起個大拇指……那盧將軍雖然敗了,但咱們的人,沒有怕,我聽說啊,常州那邊如今又調動了十餘萬人,要與鎮江大軍合圍希尹……咱們不怕敗,怕的是那些金狗能活著回去……”

    “……綠林間也殺得厲害,你們不知道,金人渾水摸魚,暗地裏殺了不少人,聽說半月前,宣州那邊幾場火拚,死了幾百人,那邊地頭蛇宋家宋大坤被屠了滿門,還留下了鋤奸書,但實際上,這事情卻是女真人的走狗幹的……後來福祿老爺子又領人過去截殺金狗,此事可是千真萬確,宣州那片啊,幾天裏死了好多人……”

    “……其實啊,要說真正該殺的人,還要看西南那邊,聽說一月底的時候,西南就出了一張名冊,誰作惡、要殺誰指得清清楚楚的。長沙的黃家,以前出了個黃式初,當過兩年吏部尚書,趁著在位啊,大撈特撈,後來雖然被罷,但趁著那幾年結下黨羽無數,這些年甚至給女真人遞情報,私下裏遊說大夥兒投降,他娘的全家王八蛋……”

    “……他在長沙良田無數,家中家丁門客過千,委實當地一霸,西南鋤奸令一出,他便知道不對了,聽說啊,在家中設下天羅地網,日夜提心吊膽,但到了一月底,黑旗軍就來了,一百多人……我跟你們說,那天晚上啊,鋤奸狀一出,全都亂了,他們甚至都沒能撐到軍隊過來……”

    茶樓中眾人圍在一起,說話者壓低聲音,儼然在說什麼大秘密,眾人也用同樣的聲音議論紛紛。

    “……說起來,西南那位雖然大逆不道,但在這些事情上,還真是條好漢,都知道吧,希尹那畜生先前跟咱們這邊勸降,要咱們割讓襄陽西邊到川四的所有地方,供粘罕到成都去打黑旗軍,嘿嘿,沒多久西南就知道了,聽說啊,就是前些天,那位寧先生直接給粘罕寫了封信,上頭就是說:等著你來,你以後就葬在這了。嘖嘖……”

    “……若是這兩頭打起來,還真不知道是個什麼勁頭……”

    這議論紛紛之中,劉靖對著烏啟隆笑了笑:“你說,他們之中,有沒有黑旗的人?”

    “難講。”烏啟隆捧著茶杯,笑著搖了搖頭。

    江寧是那心魔寧毅的出生之地,亦是康王周雍的舊居所在。對於如今在西南的魔頭,往日裏江寧人都是諱莫如深的,但到得今年年初宗輔渡江攻江寧,至如今已近兩月,城中居民對於這位大逆之人的觀感倒變得不一樣起來,時常便聽得有人口中提起他來。畢竟在如今的這片天下,真正能在女真人麵前站得住的,估計也就是西南那幫窮凶極惡的亂匪了,出身江寧的寧毅,連同其它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人,便常被人拿出來鼓舞士氣。

    這中間同樣被提起的,還有在前一次江寧淪陷中犧牲的成國公主與其夫婿康賢。

    “聽說過,烏兄早先與那寧毅有舊?不知道他與這些人口中所說的,可有出入?”師爺劉靖從外地來,往日裏對於提起寧毅也有些忌諱,此時才問出來。烏啟隆沉默了片刻,望向窗邊的一副桌椅。

    “若是被他盯上,要扒層皮倒是真的。”

    “哦?烏兄被盯上過?”

    “他入贅的是布商,我也是布商,有過過節,好在未到要見生死的程度。”烏啟隆笑笑,“家當去了一大半。”

    他這樣說起來,對麵的劉靖皺著眉頭,感興趣起來。他連連追問,烏啟隆便也一麵回憶,一麵說起了當年的皇商事件來,那時候兩家的糾葛,他找了蘇家頗有野心的掌櫃席君煜合作,後來又爆發了刺殺蘇伯庸的事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想來,都不免唏噓,但在這場顛覆天下的大戰的背景下,這些事情,也都變得有趣起來。

    “其實,如今想來,那席君煜野心太大,他做的有些事情,我都想不到,而若非我家隻是求財,未曾全盤參與其中,恐怕也不是後來去一半家當就能了事的了……”

    “那……怎會去一半家當的?”劉靖滿臉期待地問著。

    烏啟隆便繼續說起那皇商的事件來,拿了配方,奪了皇商,還氣得那寧立恒寫了“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的詩詞:“……再後來有一天,布褪色了。”

    這話說出來,劉靖微微一愣,隨後滿臉恍然:“……狠啊,那再後來呢,怎麼對付你們的?”

    “……再後來有一天,就在這座茶樓上,喏,那邊那個位置,他在看書,我過去打招呼,試探他的反應。他心不在焉,後來忽然反應過來了一般,看著我說:‘哦,布褪色了……’當時……嗯,劉兄能想得到……想殺了他……”

    兩人看向那邊的窗戶,天色陰沉,看來似乎快要下雨,如今坐在那裏是兩個喝茶的瘦子。已有參差白發、氣度儒雅的烏啟隆仿佛能看到十餘年前的那個下午,窗外是明媚的陽光,寧毅在那兒翻著書頁,此後便是烏家被割肉的事情。

    那時候的烏啟隆三十歲出頭,遭遇到的是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烏家被打下江寧第一布商的位置,幾乎一蹶不振。但不久之後,也是北上的寧毅聯合了江寧的商人開始往京城發展,後來又有賑災的事情,他接觸到秦係的力量,再後來又為成國公主以及康駙馬所賞識,畢竟都是江寧人,康賢對於烏家還頗為照顧。

    建朔三年初,兀術破江寧,那位老人不肯扔下幾乎居住了一生的江寧,在軍隊入城時死去了,成國公主府隨後也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後,烏啟隆又帶著家人回到江寧,重建烏家,到後來他帶著烏家攬下了朝廷的大部分軍裝生意,到女真南下時,又捐出大半家財支持軍隊,到如今烏家的家產仍舊高出當年數倍之多。

    這中間的許多事情,他自然不必跟劉靖說起,但此時想來,時光浩渺,仿佛也是一絲一縷的從眼前流過,對比如今,卻仍是當年更為安寧。

    縱是如今在西南,能夠對抗天下的寧毅,恐怕也更加懷念當初在這裏看書的時光吧。

    烏啟隆這樣想著。

    不多時,城牆那邊傳來巨大的震動,隨後便是混亂而暴躁的聲音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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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八章 煮海(七)




    武建朔十一年農曆三月初,完顏宗輔率領的東路軍主力在經過了兩個多月低烈度的戰爭與攻城準備後,集合附近漢軍,對江寧發動了總攻。一部分漢軍被召回,另有大量漢軍陸續過江,至於三月中下旬,集合的進攻總兵力一度達到五十萬之眾。

    而包括本就駐守江寧的武烈營、韓世忠的鎮海軍,附近的江淮軍隊在這段時日裏亦陸續往江寧集中,一段時間裏,使得整個戰爭的規模不斷擴大,在新一年開始的這個春天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大戰之初,還有著小小的插曲爆發在刀槍見紅的前一刻。這插曲往上追溯,大概始於這一年的一月。

    隨著華夏軍鋤奸檄文的發出,因選擇和站隊而起的鬥爭變得激烈起來,社會上對誅殺漢奸的呼聲漸高,一些心有動搖者不再多想,但隨著激烈的站隊局勢,女真的遊說者們也在私下裏加大了活動,甚至於主動布置出一些“慘案”來,敦促早先就在軍中的動搖者趕快做出決定。

    江寧城中一名負責地聽司的侯姓官員便是如此被策反的,大戰之時,地聽司負責監聽地底的動靜,防止敵人掘地道入城。這位名叫侯雲通的官員本身並非窮凶極惡之輩,但家中父兄早先便與女真一方有往來,靠著女真勢力的協助,聚攬大量錢財,屯田蓄奴,已風光數年,這樣的形式下,女真人擄走了他的一對兒女,而後以私通女真的證據與兒女的性命相威逼,令其對女真人掘地道之事做出配合。

    二月間,韓世忠一方先後兩次確認了此事,第一次的消息來自於神秘人物的告密——當然,數年後確認,此時向武朝一方示警的乃是如今分管江寧的負責人濮陽逸,而其副手名叫劉靖,在江寧府擔任了數年的師爺——第二次的消息則來自於侯雲通二月中旬的自首。

    在這樣的情況下向上方自首,幾乎確定了兒女必死的下場,本身或許也不會得到太好的後果。但在數年的戰爭中,這樣的事情,其實也並非孤例。

    這年二月到四月間,武朝與華夏軍一方對侯雲通的兒女嚐試過幾次的營救,最終以失敗告終,他的兒女死於四月初三,他的家人在這之前便被殺光了,四月初七,在江寧城外找到被剁碎後的兒女屍體後,侯雲通於一片野地裏自縊而死。在這片死去了百萬千萬人的亂潮中,他的遭遇在後來也僅僅是因為位置關鍵而被記錄下來,於他本人,大抵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針對女真人試圖從地底入城的企圖,韓世忠一方采取了將計就計的策略。二月中旬,附近的兵力已經開始往江寧集中,二十八,女真一方以地道為引展開攻城,韓世忠同樣選擇了部隊和水師,於這一天突襲此時東路軍駐守的唯一過江渡口馬文院,幾乎是以不惜代價的態度,要換掉女真人在長江上的水師部隊。

    當年女真人搜山檢海,終究因為北方人不懂水師,兀術被困黃天蕩四十餘天,丟臉丟到今天。後來女真人便督促運河附近的南方漢軍發展水師,期間有金國部隊督守,亦有大量技師、金錢投入。去年長江水戰,武朝一方雖占上風,但並非打出決定性的勝利來,到得年底,女真人趁著長江水枯,結船為浮橋強渡長江,最終在江寧附近打通一條道路來。

    如今女真水師居於江寧以西馬文院附近,維係著南北的通路,卻也是女真一方最大的破綻。也是因此,韓世忠將計就計,趁著女真人以為得計的同時,對其展開突襲

    比較戲劇化的是,韓世忠的行動,同樣被女真人察覺,麵對著已有準備的女真軍隊,最終不得不撤兵離開。雙方在二月底互刺一刀,到得三月,還是在堂堂戰場上展開了大規模的廝殺。

    戰場上的爭鋒如煙霧一般掩蓋了許多的東西,沒有人知道私下裏有多少暗潮在湧動。到得三月,臨安的狀況更為混亂了,在臨安城外,肆意奔走的兀術部隊燒殺了臨安附近的一切,甚至好幾座縣城被攻破焚毀,在錢塘江北側距離五十裏內的區域,除了前來勤王的軍隊,一切都化為了廢墟,有時候兀術故意派出騎兵騷擾城防,巨大的煙柱在城外升起時,半個臨安城都能看得清楚。

    流言在私下裏走,看似平靜的臨安城就像是燒燙了的鐵鍋,當然,這滾燙也隻有在臨安府中屬於中上層的人們才能感覺得到。

    三月中旬,臨安城的一側的院子裏,觀賞性的山山水水間已經有了春日翠綠的顏色,垂柳長了新芽,鴨子在水裏遊,正是下午,陽光從這宅院的一側落下來,秦檜與一位樣貌雍容的老人走在園林裏。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臨安春色,以今年最是不濟,上月春寒,以為花花樹樹都要被凍死……但即便如此,終究還是長出來了,眾生求活,頑強至斯,令人感歎,也令人欣慰……”

    走到一棵樹前,老人拍拍樹幹,說著這番話,秦檜在一旁背負雙手,微笑道:“梅公此言,大有哲理。”

    被稱為梅公的老人笑笑:“會之賢弟近來很忙。”

    “前線奮戰才是真的忙,我平日奔走,不過俗務罷了。”秦檜笑著攤手,“這不,梅公相邀,我立刻就來了。”

    “會之朝堂重臣,又當此危急時刻,我一閑賦在家的昏聵之人貿然邀約,實在有些不該。但當此時局,心中有些疑惑,想向會之賢弟請教,故才冒昧開口……”

    “哎,先不說梅公與我之間幾十年的交情,以梅公之才,若要出仕,何其簡單,朝堂諸公,盼梅公出山已久啊,梅公提起此時,我倒要……”

    “此事卻免了。”對方笑著擺了擺手,隨後麵上閃過複雜的神色,“朝堂上下這些年,為無識之輩所把持,我已老了,無力與他們相爭了,倒是會之賢弟近來年幾起幾落,令人感歎。陛下與百官鬧的不開心之後,仍能召入宮中問策最多的,便是會之賢弟了吧。”

    “唉。”秦檜歎了口氣,“陛下他……心中也是焦急所致。”

    “對如今局勢,會之賢弟的看法如何?”

    “若能撐下來,我武朝當能過幾年太平日子。”

    “若撐不下來呢?”老人將目光投在他臉上。

    秦檜看回去:“梅公此言,有所指?”

    老人攤了攤手,隨後兩人往前走:“京中局勢混亂至此,私下裏言談者,難免提起這些,人心已亂,此為表征,會之,你我相交多年,我便不避諱你了。江南此戰,依我看,恐怕五五的勝機都沒有,頂多三七,我三,女真七。到時候武朝如何,陛下常召會之問策,不可能沒有談到過吧。”

    老人單刀直入,秦檜背著手,一麵走一麵沉默了片刻:“京中人心紛亂,也是女真人的奸細在惑亂人心,在另一邊……梅公,自二月中開始,便也有傳言在臨安鬧得沸沸揚揚的,道是北地傳來消息,金國皇帝吳乞買病情加劇,時日無多了,或許我武朝撐一撐,終能撐得過去呢。”

    “會之不要騙我了,那消息乃是黑旗之人所傳,公主府那邊,或許也是樂見其成而已,是否可信,終究難說啊……但女真一方所放的消息,卻未必是假。”

    “梅公,人心便是如此,真假有何妨,你當它真就真,當它假就假,攻心一道,還是西南那位心魔的拿手好戲呢……如果大家都能被騙,撐上幾個月,或許女真真的不戰自潰,那倒是好事了。”

    院子上方有鳥兒飛過,鴨子劃過池塘,嘎嘎地離開了。走在陽光裏的兩人都是不動聲色地笑,老人歎了口氣:“……老夫倒也正想說起心魔來,會之賢弟與西南有舊,莫非真放得開這段心事?就憑你之前先攻西南後禦女真的提議,西南不會放過你的。”

    “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個人私怨歸個人私怨。”秦檜偏過頭去,“梅公莫非是在替女真人說項?”

    “談不上。”老人神色如常,“老朽年事已高,這把骨頭可以扔去燒了,隻是家中尚有不成材的兒孫,有些事情,想向會之賢弟先打聽一二,這是一點小私心,望會之賢弟理解。”

    他說著這話,還輕輕地拱了拱手:“不說降金之事,若真的大局不支,何為退路,總想有個數。女真人放了話,若欲和談,朝堂要割襄樊以西千裏之地,以方便粘罕攻西南,這提議未必是假,若事不可為,不失為一條退路。但陛下之心,如今可是取決於賢弟的諫言呐。不瞞會之賢弟,當年小蒼河之戰,我家二子歿於黑旗匪人之手,若有此事,我是樂見的。”

    老人說到這裏,滿臉都是推心置腹的神情了,秦檜遲疑許久,終於還是說道:“……女真狼子野心,豈可相信呐,梅公。”

    這一天直到離開對方府邸時,秦檜也沒有說出更多的意圖和設想來,他向來是個口風極嚴的人,許多事情早有定計,但自然不說。事實上自周雍找他問策以來,每天都有許多人想要拜訪他,他便在其中靜靜地看著京城人心的變化。

    自武朝南遷以來,秦檜在武朝官場之上逐漸登頂,但也是曆經幾度沉浮,尤其是前年征西南之事,令他幾乎失去聖眷,官場之上,趙鼎等人趁勢對他進行攻訐,甚至連龍其飛之類的跳梁小醜也想踩他上位,那是他最為危險的一段時間。但好在到得如今,心思偏激的陛下對自己的信任日深,場子也漸漸找了回來。

    但對於這樣的揚眉吐氣,秦檜心中並無喜意。家國形勢至此,為人臣子者,隻覺得身下有油鍋在煎。

    若論為官的誌向,秦檜自然也想當一個隻手挽天傾的能臣。他一度欣賞秦嗣源,但對於秦嗣源不知進退一味前衝的作風,秦檜當年也曾有過示警——曾經在京城,秦嗣源在位時,他就曾多次旁敲側擊地提醒,許多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得不徐徐圖之,但秦嗣源未曾聽得進去。後來他死了,秦檜心中哀歎,但終究證明,這天下事,還是自己看明白了。

    若非世事規則如此,自己又何苦殺了羅謹言那樣出色的弟子。

    但當時秦嗣源倒台時他的置身事外終究還是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康王繼位後,他的這對兒女頗為爭氣,在父親的支撐下,周佩周君武辦了不少大事,他們有當初江寧係的力量支持,又深受當年秦嗣源的影響,負起重擔後,雖未曾為當年的秦嗣源平反,但重用的官員,卻多是當年的秦係弟子,秦檜當年與秦嗣源雖有說得上話的“本家”關係,但由於後來的置身事外,周佩於君武這對姐弟,反倒未有刻意地靠過來,但即便秦檜想要主動靠過去,對方也並未表現得太過親近。

    如果有可能,秦檜是更希望接近太子君武的,他一往無前的性格令秦檜想起當年的羅謹言,如果自己當年能將羅謹言教得更好些,雙方有著更好的溝通,或許後來會有一個不一樣的結果。但君武不喜歡他,將他的諄諄善誘當成了與旁人一般的腐儒之言,而後來的許多時候,這位小太子都呆在江寧,秦檜想要多做接觸,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他也隻能歎息一聲。

    小太子與羅謹言不同,他的身份地位令他有著一往無前的資本,但終究在某個時候,他會掉下去的。

    他明白這件事情,一如從一開始,他便看懂了秦嗣源的結局。武朝的問題盤根錯節,積弊已深,猶如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小太子心性火熱,隻是一味讓他出力、激發潛力,正常人能這樣,病人卻是會死的。若非這樣的原因,自己當年又何至於要殺了羅謹言。

    時也命也,終究是自己當年錯過了機會,明明能夠成為賢君的太子,此時反倒不如更有自知之明的陛下。

    至於梅公、至於公主府、至於在城內拚命放出各種消息鼓舞人心的黑旗之人……雖然廝殺激烈,但眾生搏命,卻也隻能看見眼前的方寸地方,若是西南的那位寧人屠在,或許更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吧,至少在北麵不遠,那位在暗地裏操縱一切的女真穀神,就是能明明白白看懂這一切的。

    他也隻能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該到來的事情發生,到那個時候,自己將權威抓在手裏,或許還能為武朝謀取一線生機。

    即便事不可為……

    許多天來,這句私下裏最常見的話語閃過他的腦子。即便事不可為,至少自己,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他的腦海裏閃過這樣的答案,但隨後將這不適宜的答案從腦海中揮去了。

    輕輕地歎一口氣,秦檜掀開車簾,看著馬車駛過了萬物生發的城池,臨安的春色如畫。隻是近黃昏了。

    ****************

    四月有雨,馬隊上的騎士披著黑色的蓑衣,奔馳過起伏的低矮山嶺,遠遠的能夠看到未耕的田野,荒蕪的村落,人的屍體倒伏在路邊,羽毛淩亂的烏鴉從屍體上抬起頭來,不祥地朝人看。

    若在往年,江南的大地,已經是綠油油的一片了。

    馬隊駛過這片山脊,往前頭去,逐漸的軍營的輪廓映入眼簾,又有巡邏的隊伍過來,雙方以女真話報了名號,巡邏的隊伍便站住,看著這一行三百餘人的騎隊朝軍營裏頭去了。

    組成騎隊的是各種各樣的奇人異事,麵帶凶戾,亦有不少傷者。為首的完顏青玨麵色蒼白,受傷的左手纏在繃帶裏,吊在脖子上。

    軍營一層一層,一營一營,秩序井然,到得中段時,亦有比較熱鬧的營地,這邊發放輜重,圈養女奴,亦有部分女真士兵在這裏交換南下掠奪到的珍物,乃是一處士兵的極樂之所。完顏青玨揮手讓馬隊停下,隨後笑著指示眾人不必再跟,受傷者先去醫館療傷,其餘人拿著他的令牌,各自取樂便是。

    女真人這次殺過長江,不為俘虜奴隸而來,因此殺人居多,抓人養人者少。但江南女子柔美,有成色上佳者,仍舊會被抓入軍**士兵暇時淫樂,軍營之中這類場所多被軍官光顧,供不應求,但完顏青玨的這批手下地位頗高,拿著小王爺的牌子,各種事物自能優先享用,當下眾人各自讚頌小王爺仁義,哄笑著散去了。

    完顏青玨朝著裏頭去,夏日的小雨漸漸的停下來了。他進到中央的大帳裏,先拱手請安,正拿著幾份情報對照桌上地圖的完顏希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對於他手臂負傷之事,倒也沒說什麼。

    “怎麼樣了?”

    “回稟老師,有些結果了。”

    完顏青玨說著,從懷中拿出兩封貼身的信函,過來交給了希尹,希尹拆開靜靜地看了一遍,隨後將信函收起來,他看著桌上的地圖,嘴唇微動,在心中計算著需要計算的事情,營帳中如此安靜了將近一刻鍾之久,完顏青玨站在一旁,不敢發出聲音來。

    “手怎麼回事?”過了許久,希尹才開口說了一句。

    “在常寧附近遇上了一撥黑旗的人,有人偷襲自馬上摔下所致,已無大礙了。”完顏青玨簡單回答。他自然明白老師的性格,雖然以文名著稱,但實際上在軍陣中的希尹性格鐵血,對於區區斷手小傷,他是沒興趣聽的。

    而在常寧附近的一番衝突,也實在不是什麼大事,他所遭遇的那撥疑似黑旗的人物實際上訓練度不高,雙方產生衝突,後又各自離去,完顏青玨本欲追擊,誰知在混戰之中遭了暗槍,一發火槍子彈不知從哪裏打過來,擦過他的大腿將他的戰馬打翻在地,完顏青玨因此摔斷了一隻手。

    希尹背著雙手點了點頭,以示知道了。

    “你回來得真是時候,雨停了,隨我出去走走吧。”

    完顏青玨拱手跟上去,走出大帳,小雨方歇的初夏天空露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來。老人朝著前方走去:“宗輔攻江寧,已經抓住了武朝人的注意,武朝小太子想盯死我,終究兩次都被打退,餘力不多了,但周圍該吃的已經吃得差不多,他如今提防我等從常州南下,就食於民……臨安方向,人心惶惶,動搖者甚多,但想要他們破膽,還缺了最重要的一環……”

    希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淡漠地陳述,卻並無迷惘,完顏青玨亦步亦趨地聽著,到最後方才說道:“老師心有定計了?”

    希尹搖了搖頭,沒有看他:“最近之事,讓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我等隨先帝、隨大帥起事,與遼國數十萬精兵廝殺,那時候隻是一往無前。女真滿萬不可敵的名頭,就是那時打出來的,此後十餘年二十年,也隻是在近些年來,才總是與人談起什麼人心,什麼勸降、謠言、私相授受、迷惑他人……”

    一隊士兵從旁邊過去,為首者行禮,希尹揮了揮手,目光複雜而凝重:“青玨啊,我與你說過武朝之事吧。”

    完顏青玨道:“老師說過許多。”

    “當年……”希尹回憶起當年的事情,“當年,我等才剛剛起事,常聽說南麵有大國,人人富庶、土地豐美,國人遵行教化,皆謙恭有禮,儒學精深、惠及天下。我自幼習漢學,與周圍眾人皆心懷敬畏,到得武朝派來使者願與我等結盟,共抗遼人,我於先帝等人皆不勝之喜。誰知……後來看到武朝諸多問題,我等心中才有疑惑……由疑惑漸漸變成嗤笑,再漸漸的,變得不屑一顧。收燕雲十六州,他們力量不堪,卻屢耍心機,朝堂上下勾心鬥角,卻都以為自己計謀無雙,後來,投了他們的張覺,也殺了給我們,郭藥師本是人傑,入了武朝,終於心灰意冷。先帝彌留之際,說起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也是應有之事……”

    “青玨啊。”希尹沿著軍營的道路往小小的山坡上過去,“如今,開始輪到我們耍陰謀和心機了,你說,這到底是聰明了呢?還是軟弱不堪了呢……”

    “……當是軟弱了。”完顏青玨回答道,“不過,亦如老師先前所說,金國要壯大,原本便不能以武力彈壓一切,我大金二十年,若從當年到現在都始終以武治國,恐怕將來有一日,也隻會垮得更快。”

    搜山檢海過後數年,金國在無憂無慮的享樂氣氛中下落,到得小蒼河之戰,婁室、辭不失的隕落如當頭棒喝一般驚醒了女真上層,如希尹、宗翰等人討論這些話題,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希尹的感慨並非提問,完顏青玨的回答也似乎沒有進到他的耳中。低矮的山坡上有雨後的風吹來,江南的山不高,從這裏望過去,卻也能夠將滿山滿穀的營帳收入眼中了,沾了雨水的軍旗在山地間蔓延。希尹目光嚴肅地望著這一切。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雲中的局勢,你聽說了沒有?”

    完顏青玨微微猶豫:“……聽說,有人在私下裏造謠,東西兩邊……要打起來?”

    “去年雲中府的事情,有人殺了時立愛的孫子,嫁禍給宗輔,這是說不通的事情。到得今年,私下裏有人到處造謠,武朝事將畢,東西必有一戰,提醒下頭的人早作準備,若不警覺,對麵已在磨刀了,去年年底還隻是下頭的幾起小小摩擦,今年開始,上頭的一些人陸續被拉下水去。”

    “大苑熹手底下幾個生意被截,乃是完顏洪信手下時東敢動了手,言道此後人口生意,東西要劃界,如今講好,免得以後再生事端,這是被人挑撥,做好兩頭打仗的準備了。此事還在談,兩人手下的奚人與漢人便出了幾次火拚,一次在雲中鬧起來,時立愛動了真怒……但這些事情,隻要有人真的相信了,他也隻是疲於奔命,彈壓不下。”

    老人蹙著眉頭,言語沉靜,卻已有殺氣在蔓延而出。完顏青玨能夠明白這其中的危險:“有人在私下裏挑撥……”

    希尹的目光轉向西麵:“黑旗的人動手了,他們去到北地的負責人,不簡單。這些人借著宗輔敲打時立愛的流言,從最下層入手……對於這類事情,上層是不敢也不會亂動的,時立愛就算死了個孫子,也絕不會大張旗鼓地鬧起來,但下麵的人弄不清楚真相,看見別人做準備了,都想先下手為強,下頭的動起手來,中間的、上麵的也都被拉下水,如大苑熹、時東敢已經打起來了,誰還想後退?時立愛若插手,事情反而會越鬧越大。這些手段,青玨你可以揣摩一二……”

    “……是。”

    希尹朝著前方走去,他吸著雨後清爽的風,隨後又吐出來,腦中思考著事情,眼中的嚴肅未有絲毫減弱。

    “……江寧大戰,已經調走許多兵力。”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宗輔應我所求,已經將剩餘的所有‘天女散花’與剩餘的投石器械交由阿魯保運來,我在這裏幾次大戰,輜重消耗嚴重,武朝人以為我欲攻常州,破此城補充糧草輜重以南下臨安。這自然也是一條好路,因此武朝以十三萬大軍駐守常州,而小太子以十萬軍隊守鎮江……”

    希尹頓了頓,看著自己已經老邁的手掌:“我軍五萬人,對方一麵十萬一麵十三萬……若在十年前,我定然不會如此猶豫,更何況……這五萬人中,還有三萬屠山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後方的完顏青玨已然明白過來對方在說的事情,也明白了老人口中的歎息從何而來。涼風輕柔地吹過來,希尹的話語漫不經心地落在了風裏。

    “半月之後,我與銀術可、阿魯保將軍不惜一切代價攻取鎮江。”

    老人緩緩前行,低聲歎息:“此戰之後,武朝天下……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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