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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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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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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4 08:21:56
第八四九章 煮海(八)

        



    從難得的從沉睡之中醒來,恍然間,像是做了一個遙遠的夢。

    四月二十三的清晨,周佩起來時,天已經漸漸的亮起來。初夏的早晨,脫離了春日裏煩悶的濕氣,院子裏有輕盈的風,天地之間澄淨如洗,猶如兒時的江寧。

    她在空曠庭院中間的涼亭下坐了一會兒,旁邊有欣欣向榮的花與藤蔓,天漸明時的庭院像是沉在了一片安靜的灰色裏,遠遠的有駐守的衛兵,但皆不說話。周佩交握手掌,唯獨此時,能夠感覺出自身的單薄來。

    以凡人之身,一己之力,涉足這個複雜的大世界,推動眾多事情,厘清千千萬萬的關係,有時候一言決人生死,也有些時候,連續數日不能安睡。時間久了,會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仿佛罩上了一層巨大的軀殼。但這些當然都是假象。

    這一年她三十歲,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孤僻又狠毒,軟禁了自己的丈夫,掌握了權力後令人望之生畏的老女人。官員們過來時大都戰戰兢兢,比之麵對君武時,其實更加害怕,道理很簡單,君武是太子,就算過於鐵血勇毅,將來他總得接手這個國家,很多事情即便有相反的想法,也終究能夠溝通。

    她卻不同,她站在君武的背後,以女子之身支撐著弟弟做事,身邊無人陪伴,丈夫也已經被軟禁了起來。縱然表麵上話語柔和,背過臉去卻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外界對於她,大都如此揣度。

    其實,還能怎樣去想呢?

    她想起已經死去的周萱與康賢。

    預定讓她接下成國公主府的產業時,她還隻是十多歲的少女,隨著成親,擔子也壓在了肩膀上。初時還不曾察覺,等到反應過來,已經被事情推著跑了,老師也造反了,國破家亡了,每一天都有數不清的事情當然她也可以扔開當做不曾看到,但她終究沒有這樣做。

    待到再站住時,三十歲的光景壓在了麵前,丈夫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婚姻也完了。被世俗人定義的幸福一生,與她之間已遙遠得看也看不見。

    定下神來想想時,周萱與康賢的離去還仿佛近在眼前。人生在某個不可察覺的瞬間,霎然而逝。

    她撿起涼亭邊的樹木枝條,拿在手中,像是一把劍。十餘年前她從汴梁回來之後,周萱曾教她劍舞,皇姑奶奶在家人麵前性情溫和,但掌握成國公主府巨大的權力和產業,也有其威嚴與殺伐的一麵,在她接觸公主府事物之初,老人在私下裏曾教她舞劍。

    “劍有雙鋒,一端傷人,一端傷己,世間之事也大都如此……劍與世間萬事的有趣,就在於那將傷未傷之間的分寸……”

    周佩的運動能力不強,對周萱那大氣的劍舞,其實一直都沒有學會,但對那劍舞中教導的道理,卻是很快就明白過來。將傷未傷是分寸,傷人傷己……要的是決斷。明白了道理,對於劍,她從此再未碰過,此時想起,卻不由得悲從中來。

    她回想著當初的畫麵,拿著那木條站起來,緩緩跨步將木條刺出去,隨著八年前已經死去的老人在晨風中劃動劍鋒、挪動步伐……劍有雙鋒,傷人傷己,十餘年前的少女終於跟不上了,於是換成了如今的長公主。

    成舟海從外頭進來,隨後在院門處無聲地退了兩步,周佩舞了幾劍,停下來望向院門,成舟海才過來:“殿下好興致啊。”

    “先生這麼早。”

    “等著消息,昨夜不曾回去。”成舟海笑了笑,“殿下精神不錯。”

    周佩將樹枝放在一邊:“不知為何,昨夜忽然睡了個好覺,到得天明時,才做了個夢。夢見什麼倒是忘了。”

    康賢、周萱去世之後,周佩對於成舟海最為倚重,雙方亦師亦友,對於彼此的情況也是熟悉。自身邊壓力漸大,周佩常常失眠,睡不著覺,也有許多醫官看過,但用處不大。待到女真人打來,周佩憂心忡忡,熬夜更是日常。她年紀不到三十,表麵上還撐得住,但身邊的人時常為之著急,此時聽得周佩睡了個好覺,成舟海倒是愣了愣。

    “殿下氣定神閑,有謝安之風。”他拱手奉承一句,隨後道,“……或許是個好兆頭。”

    他先前說在“等著消息”,事實上這幾天來,臨安城中的許多人都在等著消息。四月十八,原本劍指常州的希尹大軍轉向,以高速奔襲鎮江,同日,阿魯保大軍亦展開配合,擺出了要不顧一切強攻鎮江的姿態,暫時還沒有多少人能夠確定這一著的真假。

    在此時的江南,西麵江寧,東麵鎮江,是封鎖長江的兩個支點,隻要這兩個支點仍舊存在,就能夠死死拖住宗輔大軍,令其無法放心南下。

    如今,江寧一方已經成為核心戰區,鎮江由君武坐鎮,負責應對希尹、銀術可率領的這支軍隊,幾個月來,雙方搏命廝殺,互不相讓,君武希望盡快擊潰希尹甚至是以人海戰術拖垮希尹。

    而希尹一方,在大的戰略上,存在兩個方向:其一、不再理會後勤供給的鍛煉,沿著太湖地區富庶的地段不斷南下,攻城略地、就食於民,這中間,鎮江至臨安,四百裏的距離,處處都是富庶的城池,臨安城中又是人心浮動情況複雜,隻要希尹能將這支女真最精銳的部隊殺過四百裏,抵達臨安城,再配合兀術軍隊的力量,武朝的人心,隨時可能就此崩塌。

    第二、配合宗輔破壞長江防線,這中間,自然也包含了攻鎮江的選項。甚至在二月到四月間,希尹的部隊幾度擺出了這樣的姿態,放話要攻取鎮江城,斬殺周君武,令得武朝軍隊高度緊張,而後由於武朝人的防守嚴密,希尹又選擇了放棄。

    但戰爭就是這樣,爾虞我詐你來我往,每一次都有可能變成真的。至四月十八,希尹再次轉向鎮江,這中間,武朝軍方又得麵對幾個可能若是立刻將戰線收攏,專心防禦鎮江,希尹等人也有可能直接南下,攻取常州。而若是希尹真的選擇了強攻鎮江,那中間流露出來的訊息,就真的耐人尋味且令人恐懼了。

    麵對希尹的回頭,鎮江方向已經嚴陣以待,臨安這邊也在等待著新消息的到來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刻,就會傳來希尹轉攻常州、丹陽又或者是為江寧大戰分散眾人視線的消息。

    這消息,正奔跑在南下的道路上,不久之後,驚動整個臨安城。

    ***************

    鎮江,士兵一隊一隊地奔上城牆,晨風肅殺,旌旗獵獵。城牆外頭的野地上,無數人的屍體倒伏在爆炸後的坑洞間女真軍隊驅趕著抓來的漢人俘虜,就在到達的昨日夜間,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趟完了鎮江城外的地雷。

    一座一座的投石機正被立起來。自寧毅造反之後,他所推行起來的流水線、標準化生產、分體組裝等技術,在某些方向上,甚至是女真一方掌握得更加到位。

    熱氣球正在晨風中冉冉升起,鎮江的城牆上,一隻一隻的熱氣球也升了起來,帶著強弩的士兵進到熱氣球的框子裏。

    君武正在營帳之中一絲不苟地吃早餐,陪伴著他的,是太子府的四夫人沈如馨。

    沈如馨本就是鎮江人,去年在與女真人開戰之前,她的弟弟沈如樺被下獄問斬,沈如馨在江寧吐血病倒,但終於還是撐了過來。今年年初江寧告急,君武將家中妻妾與孩子遷往了安全的地方,唯獨將沈如馨帶到了鎮江。

    當初搜山檢海,君武到處逃亡,雙方因相依為命而走到一起,如今也是類似於相依為命的狀況了。

    吃早餐的過程中,有士兵進來報告各部換防已完成的情況,君武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不久之後,他吃完了東西,沈如馨過來為他整理衣冠,夫妻倆隨後一道出去。天空綿雲如絮,一朵朵的飄過長江邊的這座大城。

    關於戰爭的準備與動員,在昨天就已經做好,軍營之中正籠罩著一股奇異的氣氛。希尹的強攻鎮江,是整個戰役中最為瘋狂也最可能底定戰局的一著。八年經營,十萬大軍鎮守鎮江,也並非弱旅,在君武鐵了心想要耗死希尹部隊的此時,對方掉頭強攻鎮江,在戰略上來說,是孤注一擲的選擇。

    如果鎮江守住了,希尹的部隊,可能被四周湧來的武朝軍隊重重包圍,君武將會完成擊潰屠山衛的目標,女真人的第四次南征,也將由此瓦解。

    但考慮到希尹的運籌能力與赫赫威名,他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就很可能意味著在先前幾個月的博弈裏,有某些破綻,已經被對方抓住了。

    “擊敗完顏希尹,我就可能換來這天下的太平……”在前一天的夜裏,君武握著妻子的手,這樣說道,“但若是不能取勝,那很可能……你我同死於此。”

    我的心中,其實是很怕的……

    氣溫與陽光都顯得溫柔的上午,君武與妻子走過了軍營間的道路,士兵會向這邊行禮。他閉上眼睛,幻想著城外的對手,對方縱橫天下,在戰陣中廝殺已有數十年的時間,他們從最弱小時毫不屈服地殺了出來,完顏希尹、銀術可……他幻想著那縱橫天下的氣魄。如今的他,就站在這樣的人麵前。

    他也想起了在江寧時的老師,想起他做出那一件一件大事時的選擇,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老虎……我把命擺出來,我們就都一樣……華夏之人,不投外邦……別想活著回去……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他跟聞人不二開玩笑說,真希望老師將這幅字送給我……

    我把命擺出來。

    他想。

    我不會退了……

    ……

    鎮江城外,巨大的熱氣球飛向城牆,不久後,灑下大片大片的傳單。同時,有肩負勸降與宣戰使命的使者,走向了鎮江的城門。

    巳時二刻,使者抵達鎮江大營,對著君武與鎮江眾多將領提出了勸降:“……在先前的數月時間裏,穀神大人麾下的使者已經陸續策劃和勸降了諸位當中的數位將軍,我們在臨安、在整個武朝,亦策動了眾多官員與身負名望之人的支持。穀神大人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鎮江,鎮江必不可守,為向諸位說明形勢,避免不必要的傷亡,穀神大人命我帶來部分表態大員的名單與證據,另外,也命我向諸位表明,此次大戰一開,無論勝負,將來參戰的諸位於我金國,皆為必殺之人!九族不赦……”

    使者在說話中,將大疊“降金者”的名單與證據呈上君武的麵前。營帳之中已有將領蠢蠢欲動,要過來將這惑亂人心的使者殺死。君武看著桌上的那疊東西,揮手叫人進來,絞了使者的舌頭,隨後將東西扔進火盆。

    “這是寧毅當年剿滅梁山之計的翻版,拾人牙慧,穀神不過如此……我本欲留你性命,但既出此計策,你明白自己不可能活著回去了。”

    滿口是血的使者在地上猙獰地笑起來……

    午時,使者的人頭被掛上城門,完顏希尹在城外,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四月二十二下午,鎮江之戰開始。

    *******************

    馬車穿過城市的街道,往皇宮裏去。秦檜坐在馬車裏,手握著傳來的訊息,微微的顫抖,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腦海裏盤旋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這是每逢大事時的緊張,以至於直到馬車外的禦者喚了他好幾聲後,他才反應過來,已經到地方了。

    穿過重重宮殿間長長的道路,秦檜在禦書房側麵的起居室中見到了周雍,皇帝穿著寬大的袍子,頭發淩亂,衣帶都不曾係好,坐在床榻邊上,手中拿著幾張紙,看來憔悴又失魂落魄,秦檜進來請安行禮後許久,周雍才回過神來。

    “消、消息知道了?”周雍瞪著眼睛。

    “……回陛下,知道了。”

    “希尹衝鎮江去了,希尹攻鎮江了……希尹為什麼攻鎮江……所有人都說,鎮江是死地,為什麼要攻鎮江。”周雍揮了揮手上的紙,“秦卿,你來說,你說……”

    “臣、臣也拿不準……”秦檜猶豫了片刻,屈膝跪下了,“臣有罪……”

    周雍愣在了那兒,然後手中的紙張揮舞:“你有什麼罪!你給朕說話!希尹為何攻鎮江,他們,他們都說鎮江是死路!他們說了,希尹攻鎮江就會被拖在那裏。希尹為何要攻啊,秦卿,你以前跟朕提起過的,你別裝傻充愣,你說……”

    “臣、臣不敢妄言……”

    周雍吼了出來:“你說”

    “那或許是……”秦檜跪在那兒,說的艱難,“希尹有了萬全之策……”

    房間裏安靜下來,周雍又愣了許久:“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他們要動手了……那幫畜生,那幫漢奸……他們……武朝養了他們兩百多年,他們……他們要賣朕的兒子了,要賣朕了……若是讓朕知道是什麼人,朕誅他九族……誅他十族、誅……誅他十一族……”

    他如此喃喃地念叨了一陣,轉向秦檜:“秦卿,有什麼辦法?要救朕的兒子,有什麼辦法?鎮江周圍,常州有兵……有多少人可以派過去,從江寧派水師行不行,那些人……信不信得過,秦卿,你要幫朕,朕的兒子不能有事……你給朕起來!”

    秦檜跪在那兒道:“陛下,不用著急,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太子殿下英明,必定會有對策,或許常州、江寧的士兵已經在路上了,又或許希尹雖有計策,但被太子殿下識破,那樣一來,鎮江便是希尹的敗亡之所。咱們這兩邊……隔著地方呢,實在是……不宜插手……”

    “朕知道那幫人是什麼東西!朕知道那幫人的德性!朕知道!”周雍吼了出來,“朕知道!就這朝堂上還有多少大員等著賣朕呢!看看靖平時那幫人的慫樣!朕的兒子!衝在前頭!他們還要拖後腿!還有那黑旗!朕已經放出善意了!他們什麼反應!就知道殺人殺人!鋤奸!君武是他的弟子!出兵啊出兵啊!就如秦卿你說的那樣!黑旗也隻是為了博名聲!等著殺朕呢誰能幫幫君武”

    周雍歇斯底裏,吼得整個宮殿都在震動,到得後來,麵現淒然之色,嘴邊已經滿是唾沫。秦檜爬了起來躬身在一旁,周雍手臂顫抖著在殿內走,時而發出呢喃自語,後來又有低聲說話:“秦卿你說得也對,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或許前麵已經看穿希尹的計策了,有辦法的……急也沒有用啊,急也沒用……”

    他自我安慰了許久,又安靜了許久。秦檜直了直身子:“事到如今,也隻能等待前線的戰報了。”

    他的聲音沒有了先前的惶然,隱隱間,蘊含著令感到人踏實的力量,周雍點了點頭,不一會兒,坐到床沿上。

    “朕要君武沒事……”他看著秦檜,“朕的兒子不能有事,君武是個好太子,他將來一定是個好皇帝,秦卿,他不能有事……那幫畜生……”

    天光從窗戶和門口斜斜地照射進來,涼爽的風撫動殿內的薄紗,將皇帝弱小而無力的呢喃浸在了午後的風裏。

    ****************

    西南,成都平原一角,牛頭縣,外界也將這裏稱為老牛頭。

    這裏位於華夏軍管轄區域與武朝管轄區域的交界之地,地勢複雜,人口也不少,但從去年開始,由於派駐這裏的老兵幹部與華夏軍成員的積極努力,這一片區域贏得了附近數個村縣的積極認同華夏軍的成員在附近為許多民眾無償幫忙、贈醫施藥,又開設了私塾讓周圍孩子免費上學,到得今年春天,新地的開墾與種植、民眾對華夏軍的熱情都有了大幅度的發展,若在後世,算得上是“學雷鋒先進縣”之類的地方。

    寧毅因此過來對駐派這裏的先進人員進行表彰,下午時分,寧毅對集合在牛頭縣的一些年輕軍官和幹部進行著講課。

    “……有時候,有些事情,說起來很有意思……我們如今最大的對手,女真人,他們的崛起非常迅速,曾經生於憂患的一代人,對於外界的學習能力,接受程度都非常強,我曾經跟大家說過,在攻打遼國時,他們的攻城技術都還很弱的,在覆滅遼國的過程裏迅速地提升起來,到後來攻打武朝的過程裏,他們集合大量的工匠,不斷進行改良,武朝人都望塵莫及……”

    “……但與此同時,等到環境安逸下來,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腐壞得非常快,參謀部的大夥兒開玩笑,如果沒有我們在小蒼河的幾年大戰,給了女真人高層以警醒,如今江南大戰的狀況,恐怕會截然不同……女真人是征服了遼國、幾乎蕩平了天下才停下來的,當年方臘的起義,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他們停下來的速度則快得多,隻是打下了杭州,高層就開始享樂了……”

    “……諸位不用笑,我們華夏軍同樣的麵臨這個問題……在這個過程裏,決定他們前進的動力是什麼?是文化和精神,最初的女真人受盡了苦難,他們很有緊迫感,這種憂患意識貫穿他們精神的全部,他們的學習非常迅速,但是太平了就停下來,直到我們的崛起給予他們不踏實的感覺,但如果天下太平了,他們將注定走向一個迅速滑落的曲線裏……”

    “……我們要重視這件事情,我們也會滑入這樣的曲線,小蒼河的抗爭、西北的艱難,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們又打下了成都平原,武朝一塌糊塗……我們甚至開始盲目地樂觀……”

    他在課堂中說著話,娟兒出現在門外,立在那兒向他示意,寧毅走出去,看見了傳來的加急訊息。

    “……希尹攻鎮江,情況可能很複雜,總參那邊傳話,要不要立刻回去……”

    寧毅將那訊息折起來,目光望向外頭的小縣城:“鞭長莫及,趕回去又能怎麼樣……我們這裏有更重要的事情。”

    娟兒點了點頭,正要離開,寧毅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放出消息,我們明早啟程。”

    “是。”

    ……

    與老牛頭相隔八十餘裏,西瓜帶著人,策馬狂奔入張村。

    馬隊猶如旋風,在一家人此時居住的院落前停下,西瓜從馬上下來,在院門前玩耍的雯雯迎上來:“瓜姨,你回來啦?”

    “雯雯,瓜姨有事,下次給你帶好吃的……”西瓜的話語留在空中,人影已經飛奔至十餘丈外的院子裏,迅速地衝進書房,隻有蘇檀兒在其中整理東西:“西瓜?”

    “相公呢?他人去哪了?”

    “他……出去兩天了,為的是那個……先進個人……”

    “他去了老牛頭?”

    “嗯。”蘇檀兒點了點頭,目光也開始變得嚴肅起來,“怎麼了?有問題?”

    “相公什麼時候去的?”

    “前天中午,說起來,昨晚應該就到了。老牛頭在邊上,這個時候,武朝人要動手?那邊有駐軍的……”

    “說的就是他們……”西瓜低聲說了一句,蘇檀兒微微一愣:“你說什麼?”

    “我也不確定,希望……是我多想。”西瓜的目光稍顯猶豫,過得片刻,如風一般陡然消失在房間裏,“我會立刻趕過去……你別擔心。”

    ……

    老牛頭。

    講完了課,從山坡上下去是一條穿過了縣城的河流,夕陽正要落下,渚清沙白,寧毅站在河邊,看了片刻。

    之後,拜訪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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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26 08:33:17
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




    夕陽西下,遠處青綠的田野在風裏微微搖擺,爬過眼前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開了許多的野花。成都平原的初夏,正顯得太平而寧靜。

    寧毅與牛頭縣的縣長陳善鈞從山脊上走過去,一麵走,陳善鈞一麵指著前方的土地,向寧毅介紹著來此之後的工作情況。

    這陳善鈞四十歲出頭,樣貌端方正氣。他出身書香門第,祖籍在中原,家裏人死於女真刀下後加入的華夏軍。最開始意誌消沉過一段時間,待到從陰影中走出來,才漸漸展現出非凡的事務性能力,在思想上也有著自己的涵養與追求,乃是華夏軍中重點培養的幹部,待到華夏軍從和登三縣殺出,便順理成章地放在了關鍵的位置上。

    “……去年到這邊之後,殺了原本在這裏的大地主皇甫遙,然後陸陸續續的,開了四千多畝地,河那邊有兩千多畝,縣城另一邊還有一塊。加在一起,都發給出過力的百姓了……附近村縣的人也常常過來,武朝將這邊界上的人當敵人,總是提防他們,去年大水,衝了田地遭了災禍了,武朝官府也不管,說他們拿了朝廷的糧轉頭怕是要投了黑旗,嘿嘿,那我們就去救濟……”

    “……所以到了今年,人心就齊了,春耕是我們帶著搞的,如果不打仗,今年會多收很多糧……另外,中植縣那邊,武朝縣令一直未敢上任,惡霸阮平邦帶著一幫子人橫行無忌,怨聲載道,已經有許多人過來,求我們主持公道。最近便在做準備,若是情況良好,寧先生,咱們可以將中植拿過來……”

    “……牛頭縣又叫老牛頭,過來之後方才知道,便是以咱們腳下這座小山取的名,寧先生你看,那邊主脈為牛頭,咱們這邊彎下去,是其中一隻彎彎的牛角……牛頭飲水,有富庶豐饒的意境,實際上地方也是好……”

    一行人走過山脊,前方河流繞過,已能見到晚霞如火燒般彤紅。來時的山脊那頭娟兒跑過來,遠遠地招呼可以吃飯了。陳善鈞便要告辭,寧毅挽留道:“還有許多事情要聊,留下來一起吃吧,其實,反正也是你做東。”

    於是便一路往回走,到了能看見下方縣城的院子裏一同用餐,天邊的紅霞漸漸隱沒了,火把燃起來,陳善鈞說起發生在牛頭縣的好人好事,寧毅聽了笑著附和。

    陳善鈞的性格本就熱情,在和登三縣時便時常幫助周圍人,這種溫暖的精神感染過許多同伴。老牛頭去年分地、墾荒、興修水利,發動了許多百姓,也出現過不少感人的事跡。寧毅此時跑來表彰先進個人,名單裏沒有陳善鈞,但事實上,許多的事情都是被他帶起來的。華夏軍的資源漸漸已經沒有先前那般匱乏,但陳善鈞平日裏的作風依舊節儉,除工作外,自己還有墾荒種地、養雞養鴨的習慣事務繁忙時當然還是由士兵幫忙養大之後的肉食卻也大多分給了周圍的人。

    武朝的儒學教育並不提倡過度的節儉,陳善鈞這些如苦行僧一般的習慣也都是到了華夏軍之後才漸漸養成的。另一方麵他也頗為認同華夏軍中引起過討論的人人平等的民主思維,但由於他在學問方麵的習慣相對穩重內斂,在和登三縣時,倒並未展現這方麵的鋒芒。

    此時,天色漸漸的暗下來,陳善鈞放下碗筷,斟酌了片刻,方才提起了他本就想要說的話題。

    “……這幾年來,我一直覺得,寧先生說的話,很有道理。”

    院子裏的房簷下,火把在柱子上燃著,小桌子的這邊,寧毅還在吃魚,這時候隻是微微抬頭,笑道:“什麼話?”

    陳善鈞麵上的神色顯得放鬆,微笑著回憶:“那是……建朔四年的時候,在小蒼河,我剛到那兒,加入了華夏軍,外頭已經快打起來了。當時……是我聽寧先生講的第三堂課,寧先生說了公平和生產資料的問題。”

    寧毅挑著魚刺,笑著點頭:“陳兄也是書香門第出身,談不上什麼講課,交流而已……嗯,回想起來,建朔四年,那時候女真人要打過來了,壓力比較大,說的也都是些很大的問題。”

    “不不不,我這書香門第是假的,小時候讀的就不多。”陳善鈞笑著,“老實說,當時過去那邊,心境很有些問題,對於當時說的那些,不太上心,也聽不懂……那些事情直到小蒼河敗了,到了和登,才忽然想起來,後來一一印證,先生說的,真是有道理……”

    他緩緩說道這裏,話語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伸手擺正眼前的碗筷,目光則在追溯著記憶中的某些東西:“我家……幾代是書香門第,說是書香門第,其實也是周圍十裏八鄉的地主。讀了書以後,人是善人,家中祖爺爺祖奶奶、爺爺奶奶、父母……都是讀過書的善人,對家中幫工的農人也好,誰家傷了病了,也會上門探看,贈醫施藥。周圍的人全都交口稱讚……”

    “家中門風嚴謹,自小祖輩父輩就說,仁善傳家,可以千秋百代。我自幼正氣,嫉惡如仇,書讀得不好,但向來以家中仁善之風為傲……家中遭逢大難之後,我悲憤難當,想起那些貪官狗賊,見過的許多武朝惡事,我覺得是武朝該死,我家人如此仁善,年年納貢、女真人來時又捐了半數家當他竟不能護我家人周全,本著這樣的想法,我到了小蒼河……”

    他望著桌上的碗筷,似乎是無意識地伸手,將擺得稍稍有些偏的筷子碰了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寧先生說過的這個道理。生產資料……我才忽然明白,我也不是無辜之人……”

    寧毅點了點頭,吃東西的速度稍稍慢了點,隨後抬頭一笑:“嗯。”又繼續吃飯。

    “話可以說得漂亮,持家也可以一直仁善下去,但祖祖輩輩,在家中務農的那些人仍舊住著破房子,有的人家徒四壁,我一生下來,就能與他們不同。其實有什麼不同的,那些農家孩子如果跟我一樣能有讀書的機會,他們比我聰明得多……有的人說,這世道就是這樣,我們的祖祖輩輩也都是吃了苦慢慢爬上去的,他們也得這樣爬。但也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武朝被吞了中原,我家中妻兒父母……該死的還是死了……”

    寧毅將碗筷放了下來。

    陳善鈞在對麵喃喃道:“肯定有更好的辦法,這個天下,將來也肯定會有更好的樣子……”

    入夜的牛頭縣,涼爽的夜風起了,吃過晚飯的居民逐漸的走上了街頭,其中的一部分人互相交換了眼色,朝著河邊的方向慢慢的散步過來。縣城另一側的軍營當中,正是火光通明,士兵們集結起來,正要進行夜間的操練。

    老牛頭山腰上的院子裏,寧毅於陳善鈞相對而坐,陳善鈞嘴角帶著笑容緩緩地說著他的想法,這是任誰看來都顯得友好而平靜的溝通。

    “一如寧先生所說,人與人,其實是一樣的,我有好東西,給了別人,別人會心中有數,我幫了別人,別人會知道報答。在老牛頭這裏,大家總是互相幫忙,慢慢的,這樣願意幫人的風氣就起來了,同樣的人就多起來了,一切在於教化,但真要教化起來,其實沒有大家夥兒想的那麼難……”

    寧毅笑著點頭:“其實,陳兄到和登之後,最初管著商業一塊,家中攢了幾樣東西,但是後來總是給大夥兒幫忙,東西全給了別人……我聽說當時和登一個小兄弟成親,你連床鋪都給了他,後來一直住在張破床上。陳兄高風亮節,許多人都為之觸動。”

    陳善鈞微微笑了笑:“剛開始心中還沒有想通,又是自幼養成的風氣,貪圖逸樂,日子是過得比別人好些的。但後來想得清楚了,便不再拘泥於此,寧先生,我已找到足夠獻身一生的視野,床是好是壞、茶是濃是淡,有何在乎的……”

    他繼續說道:“當然,這其中也有許多關竅,憑一時熱情,一個人兩個人的熱情,支撐不起太大的局麵,廟裏的和尚也助人,終究不能惠及大地。這些想法,直到前幾年,我聽人說起一樁往事,才終於想得清楚。”

    “什麼往事?”寧毅好奇地問道。

    “那時候我尚未至小蒼河,聽說當年先生與左公、與李頻等人坐而論道,曾經提起過一樁事情,叫做打土豪分田地,原來先生心中早有計較……其實我到老牛頭後,才終於慢慢地將事情想得徹底了。這件事情,為何不去做呢?”

    “這世間之人,本就無高下之分,但使這世上人人有地種,再厲行教化,則眼前這天下,為天下之人之天下,外侮來時,他們自然奮勇向前,就如同我華夏軍之教導一般。寧先生,老牛頭的變化,您也看到了,他們不再渾渾噩噩,肯出手幫人者就這樣多了起來,他們分了地,自然而然心中便有一份責任在,有了責任,再加以教化,他們慢慢的就會覺悟、覺醒,變成更好的人……寧先生,您說呢?”

    院子裏火把的光芒中,飯桌的那邊,陳善鈞眼中包含期待地看著寧毅。他的年紀比寧毅還要長幾歲,卻不由自主地用了“您”字的稱呼,心中的緊張取代了先前的微笑,期待之中,更多的,還是發自內心的那份熱情和誠懇,寧毅將手放在桌上,微微抬頭,斟酌片刻。

    “世間雖有無主之地可以開墾,但大部分地方,已然有主了。他們之中多的不是皇甫遙那樣的惡人,多的是你家父母、先祖那樣的仁善之輩,就如你說的,他們經曆了許多代好不容易攢下的家業。打土豪分田地,你是隻打惡人,還是連著善人一起打啊?”

    陳善鈞的眼中沒有遲疑:“我家固然仁善數代,但女真來時,他們亦避無可避,皆因整個武朝都是錯的,他們依規矩做事,亦是在錯的規矩裏走到了這一步……寧先生,天下已然如此,若真要有新的天下出現,便得有徹徹底底的新規矩。便是善人,占有如此之多的生產資料,也是不該,當然,對於善人,咱們的手段,可以更加溫和,但生產資料的公平,才該是這個天下的核心所在。”

    “……讓所有人回到公平的位置上去。”寧毅點頭,“那若是過了數代,聰明人走得更遠,新的地主出來了,怎麼辦呢?”

    “一切不公平的狀態,都來自於生產資料的不公平。”還是沒有任何遲疑,陳善鈞回答道,在他回答的這一刻,寧毅的目光望向院外天空中的星鬥,這一刻,漫天的繁星像是在昭示永恒的含義。陳善鈞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因此,新的規則,當致力於消滅生產資料的不公平,土地便是生產資料,生產資料從此以後收歸國家,不再歸私人,卻也因此,能夠保證耕者有其田,國家因此,方能成為天下人的國家”

    “……嗯。”

    有輕聲的歎息從寧毅的喉間發出,不知什麼時候,紅提警覺的聲音傳過來:“立恒。”

    她持劍的身影在院子裏落下,寧毅從桌邊緩緩地站起來,外頭隱約傳來了人的聲音,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寧毅走過院子,他的目光卻停留在天空上,陳善鈞恭敬的聲音響起在後頭。

    “在這一年多以來,對於這些想法,善鈞知道,包括總參包括來到西南的許多人都已經有過數次諫言,先生心懷仁厚,又太過講求對錯,不忍見天下大亂血流成河,最重要的是不忍對那些仁善的地主士紳動手……然而天下本就亂了啊,為往後的千秋萬載計,此時豈能計較這些,人生於世,本就互相平等,地主士紳再仁善,占有那樣多的生產資料本就是不該,此為天地大道,與之說明就是……寧先生,您曾經跟人說過從原始社會到奴隸製的改變,曾經說過奴隸製到封建的變化,生產資料的大家共有,便是與之同等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善鈞今日與諸位同誌冒大不韙,願向先生作出詢問與諫言,請先生領導我等,行此足可惠及千秋萬載之壯舉……”

    他的聲音對於寧毅而言,似乎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寧毅走到院門處,輕輕地推開了房門,隨行的衛士已經在圍頭結成一片人牆,而在人牆的那邊,聚集過來的的百姓或是卑微或是惶然的在空地上站著,人們僅僅竊竊私語,偶爾朝這邊投來目光。寧毅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的頭頂,有那麼一瞬,他閉上眼睛。

    一切都還顯得溫和,但在這背後,卻深深孕育著不安的躁動,隨時可能圖窮匕見,暴虎馮河。後方的陳善鈞低著頭躬身行禮,還在說話:“他們並無惡意,先生不必著急……”寧毅對這緊張的一切都不在意。

    他眼前閃過的,是許多年前的那個雪夜,秦嗣源將他注解的四書搬出來時的情景。那是光芒。

    嘿,老秦啊。

    他想。

    看看這裏……

    夏夜的清風令人沉醉。更遠處,有軍隊朝這邊洶湧而來,這一刻的老牛頭正猶如沸騰的火山口。政變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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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二章 滔天(二)




    大地隱隱傳來震動,空氣中是竊竊私語的聲音。縣城中的百姓們聚集過來,一時間卻又不太敢出聲表態,他們在院前衛士們麵前表達著自己善良的意願,但這其中當然也有神色警惕蠢蠢欲動者寧毅的目光轉過他們,然後緩緩關上了門。

    這才聽到外頭傳來呼聲:“不要傷了陳縣令……”

    華夏軍對於這類官員的稱呼已改為縣長,但淳樸的民眾許多還是沿用之前的名稱,眼見寧毅關上了門,有人開始著急。院子裏的陳善鈞則依舊躬身抱拳:“寧先生,他們並無惡意。”

    寧毅已經回過頭來,有人持刀靠近陳善鈞,寧毅擺了擺手。

    “……自去年二月裏開始,其實便先後有人遞了意見到我那裏,涉及對地主士紳的處理、涉及這樣做的好處,以及……一整套的理論。陳兄,這中間沒有你……”

    陳善鈞更低了頭:“在下心思魯鈍,於這些說法的理解,不如旁人。”

    “所以……由你發動政變,我沒有想到。”

    “我們絕無半點要傷害先生的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啊?”寧毅走到院子裏的石凳前坐下。

    “這些年來,先生與所有人說思想、文化的重要,說儒學已然不合時宜,先生例舉了各種各樣的想法,然而在華夏軍中,卻都不見徹底的推行。您所論及的人人平等的思想、民主的思維,如此令人神往,然而歸於現實,如何去推行它,如何去做呢?”

    陳善鈞說這話,手仍舊拱著,頭已經抬起來:“隻是憑借格物之學將書本普及整個天下?那要做到何時才能成功?而且先生曾經說過,有了書之後,教化仍舊是漫長的過程,非百年乃至幾百年的努力不能實現。寧先生,而今中原已經淪陷,千萬百姓受苦,武朝亦是岌岌可危,天下淪亡在即,由不得我們徐徐圖之……”

    “哪裏是徐徐圖之。”寧毅看著他,這時候才笑著插進話來,“民族民生民權民智的說法,也都是在不斷推廣的,另外,成都各地推行的格物之法,亦有了許多的成果……”

    “然則格物之法隻能培養出人的貪婪,寧先生莫非真的看不到!?”陳善鈞道,“沒錯,先生在之前的課上亦曾講過,精神的進步需要物質的支撐,若隻是與人提倡精神,而放下物質,那隻是不切實際的空談。格物之法確實帶來了許多東西,然而當它於商業結合起來,成都等地,乃至於我華夏軍內部,貪婪之心大起!”

    “寧先生,善鈞來到華夏軍,最先便於商業部任事,而今商業部風氣大變,凡事以金錢、利潤為要,自我軍從和登三縣出,占領半個成都平原起,奢靡之風抬頭,去年至今年,商業部中與人私相授受者有多少,先生還曾在去年年底的會議要求大肆整風。長此以往,被貪婪風氣所帶動的人們與武朝的官員又有何區別?隻要有錢,讓他們賣掉咱們華夏軍,恐怕也隻是一筆買賣而已,這些惡果,寧先生也是看到了的吧。”

    “但老牛頭不同。”陳善鈞朝院外揮了揮手,“寧先生,僅隻區區一年,善鈞也隻是讓百姓站在了同樣的位置上,讓他們成為平等之人,再對他們施行教化,在許多人身上,便都看到了成果。今日他們雖走向寧先生的院子,但寧先生,這莫非就不是一種覺悟、一種勇氣、一種平等?人,便該成為這樣的人哪。”

    寧毅想了想:“焉知不算是你給了他們東西,買著他們說話?他們中間,真正理解平等者,能有多少呢?”

    “可那原本就該是他們的東西。或許如先生所言,他們還不是很能明白平等的真諦,但這樣的開端,難道不令人振奮嗎?若整個天下都能以如此的方式開始革新,新的時代,善鈞覺得,很快就會到來。”

    “確實令人振奮……”

    院子裏看不到外頭的光景,但躁動的聲音還在傳來,寧毅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後不再言語了。陳善鈞繼續道:

    “我與諸位同誌無意與寧先生為敵,皆因這些想法皆出自先生手筆,但這些年來,眾人先後與先生提出諫言,都未獲采納。在一些同誌看來,相對於先生弑君時的魄力,此時先生所行之策,未免太過權宜溫吞了。我等今日所謂,也僅僅想向先生表達我等的諫言與決心,隻求先生采納此策,陳善鈞願一死以贖冒犯了先生的罪行。”

    陳善鈞來到這院子,固然也有數名隨從,但此時都被攔到外頭去了,這小小的院子裏,寧毅若要殺他,他無力反抗,卻也說明了此人為求理念置生死於度外的決心。

    寧毅笑了笑:“若真人人平等,你冒犯我而已,又何必去死。不過你的同誌到底有哪些,想必是不會說出來了。”

    陳善鈞道:“今日不得已而行此下策,於先生威嚴有損,隻要先生願意采納諫言,並留下書麵文字,善鈞願為維護先生威嚴而死,也必須為此而死。”

    寧毅看了他好一陣,隨後拍了拍手,從石凳上站起來,緩緩地開了口。

    “我記得……以前說過,社會運作的本質矛盾,在於長遠利益與短期利益的博弈與平衡,人人平等是偉大的長期利益,它與短期利益位於天平的兩端,將土地發歸人民,這是巨大的短期利益,必然得到擁護,在一定時間裏,能給人以維護長期利益的錯覺。然而一旦這份紅利帶來的滿足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會是人民對於不勞而獲的渴求,這是與人人平等的長期利益完全背離的短期利益,它太過巨大,會抵消掉接下來人民互助、服從大局等一切美德帶來的滿足感。而為了維護平等的現狀,你們必須遏製住人與人之間因智慧和努力帶來的財富積累差異,這會導致……中期利益和中長期利益的消失,最終短期和長期利益全完背離和脫鉤,社會會因此而崩潰……”

    寧毅的話語平靜而淡然,但陳善鈞並不迷惘,前進一步:“隻要厲行教化,有了第一步的基礎,善鈞認為,必然能夠找出第二步往哪裏走。先生說過,路總是人走出來的,若是完全想好了再去做,先生又何必要去殺了皇帝呢?”

    寧毅點頭:“你這樣說,當然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仍舊說服不了我,你將土地還給院子外麵的人,十年之內,你說什麼他都聽你的,但十年之後他會發現,接下來努力和不努力的獲得差異太小,人們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不努力的美好,單靠教化,恐怕拉近不了這樣的心理落差,如果將人人平等作為開端,那麼為了維持這個理念,後續會出現很多很多的惡果,你們控製不了,我也控製不了,我能拿它開頭,我隻能將它作為最終目標,希望有一天物質發達,教育的基礎和方法都得以提升的情況下,讓人與人之間在思維、思辨能力,做事能力上的差異得以縮短,以此尋找到一個相對平等的可能性……”

    “寧先生,這些想法太大了,若不去試試,您又怎知道自己的推演會是對的呢?”

    陳善鈞話語懇切,隻是一句話便切中了中心點。寧毅停下來了,他站在那兒,右手按著左手的掌心,微微的沉默,隨後有些頹然地歎了口氣。

    “是啊……不去試試,怎麼可能知道呢……”

    聽得寧毅說出這句話,陳善鈞深深地彎下了腰。

    “故!請先生納此諫言!善鈞願以死相謝!”

    天空中星鬥流轉,軍隊可能也已經過來了,寧毅看著陳善鈞,過了好久才複雜地一笑:“陳兄信念堅決,可喜可賀。那……陳兄有沒有想過,若是我寧死也不接受,你們今天怎麼收場?”

    陳善鈞咬了咬牙:“我與諸位同誌已討論多次,皆認為已不得不行此下策,因此……才做出魯莽的舉動。這些事情既然已經開端,很有可能不可收拾,就如同先前所說,第一步走出來了,可能第二步也不得不走。善鈞與諸位同誌皆仰慕先生,華夏軍有先生坐鎮,才有今日之圖景,事到如今,善鈞隻希望……先生能夠想得清楚,納此諫言!”

    “就是說,即便一發不可收拾,事情也已經開頭了。”寧毅笑起來。

    “……是。”陳善鈞道。

    “我想聽的就是這句……”寧毅低聲說了一句,隨後道,“陳兄,不用老彎著腰你在任何人的麵前都不必彎腰。不過……能陪我走走嗎?”

    陳善鈞抬起頭來,對於寧毅的語氣微感疑惑,口中道:“自然,寧先生若有興趣,善鈞願領先生見見外頭的眾人……”

    “不去外頭了,就在這裏走走吧。”

    “……”

    陳善鈞愣了愣,這處院子並不大,前後兩近的房子,院落簡單而樸素,又被圍牆圍起來,哪有多少可走的地方。但這時候他自然也沒有太多的意見,寧毅緩步而行,目光望了望那漫天的星星,走向了房簷下。

    “人類的曆史,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有時候從大的角度上來看,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都太渺小了,但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再渺小的一輩子,也都是他們的一生……有些時候,我對這樣的對比,非常害怕……”寧毅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旁邊的小書房裏,“但害怕是一回事……”

    陳善鈞跟著進來了,隨後又有隨行人員進來,有人挪開了地上的書桌,掀開書桌下的木板,下方露出地道的入口來,寧毅朝洞口走進去:“陳兄與李希銘等人覺得我太過優柔寡斷了,我是不認同的,有些時候……我是在怕我自己……”

    陳善鈞便要叫起來,後方有人扼住他的喉嚨,將他往地道裏推進去。那地道不知何時建成,裏頭竟還頗為寬敞,陳善鈞的拚命掙紮中,眾人陸續而入,有人蓋上了蓋板,製止陳善鈞的人在寧毅的示意下放鬆了力道,陳善鈞麵目彤紅,竭力喘息,還要掙紮,嘶聲道:“我知道此事不成,上頭的人都要死,寧先生不如在此地先殺了我!”

    “沒有人會死,陪我走一走吧。”寧毅看著他說道,“還是說,我在你們的眼中,已經成了完全沒有信用的人了呢?”

    陳善鈞的目光複雜,但終究不再掙紮和試圖大喊了,寧毅便轉過身去,那地道斜斜地向下,也不知道有多長,陳善鈞咬牙道:“遇上這等叛亂,若是不做處理,你的威嚴也要受損,而今武朝局勢危急,華夏軍經不起如此大的動蕩,寧先生,你既然知道李希銘,我等眾人終究生不如死。”

    “是啊,這樣的局勢下,華夏軍最好不要經曆太大的動蕩,但是如你所說,你們已經發動了,我有什麼辦法呢……”寧毅微微的歎了口氣,“隨我來吧,你們已經開始了,我替你們善後。”

    “什、什麼?”

    “弄出這樣的兵諫來,不敲打你們,華夏軍難以管理,敲打了你們,你們的這條路就斷了。我不讚同你們的這條路,但就像你說的,不去試試,誰知道它對不對呢?你們的力量太小,沒有跟整個華夏軍對等談判的資格,隻有我能給你們這樣的資格……陳兄,這十餘年來,雲聚雲滅、緣起緣散,我看過太多離合,這可能是我們最後同行的一段路了,你別走得太慢,跟上來吧。”

    寧毅沿著這不知通向哪裏的地道前行,陳善鈞聽到這裏,才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他們的步伐都不慢。

    “……理念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要將一種想法種進社會每個人的心裏,有時候需要十年百年的努力,而並不是說,你告訴他們,他們就能懂,有時候我們往往低估了這件事的難度……我有自己的想法,你們想必也是,我有自己的路,並不代表你們的路就是錯的,甚至於在十年百年的過程裏,你碰得頭破血流,也並不能論證最終目的就錯了,頂多隻能說明,我們要更加謹慎地往前走……”

    寧毅偏過頭來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帶著令人恐懼的、滲人的空白感。

    “但是在這樣大的尺度下,我們經曆的每一次錯誤,都可能導致幾十萬幾百萬人的犧牲,無數人一輩子受到影響,有時候一代人的犧牲可能隻是曆史的小小顛簸……陳兄,我不願意阻止你們的前行,你們看到的是偉大的東西,任何看到他的人首先都願意用最極端最大氣的步伐來走,那就走一走吧……你們是無法阻止的,並且會不斷出現,能夠將這種想法的源頭和火種帶給你們,我感到很榮幸。”

    “但是……”陳善鈞猶豫了片刻,之後卻是堅定地說道:“我確定我們會成功的。”

    “如果你們成功了,我找個地方種菜去,那當然也是一件好事。”寧毅說著話,目光深邃而平靜,卻並不善良,那裏有死一樣的冰寒,人或許隻有在巨大的足以殺死自己的冰冷情緒中,才能做出這樣的決斷來,“做好了死的決心,就往前頭走過去吧,往後……我們就在兩條路上了,你們也許會成功,就算不成功,你們的每一次失敗,對於後人來說,也都會是最寶貴的試錯經驗,有一天你們可能會憎恨我……可能有很多人會憎恨我。”

    “但沒有關係,還是那句話。”寧毅的嘴角劃過笑容,“人的命啊,隻能靠自己來掙。”

    陳善鈞的腦子還有些混亂,對於寧毅說的很多話,並不能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本以為這場政變從頭到尾都已經被發現,所有人都要萬劫不複,但想不到寧毅看起來竟打算用另一種方式來收場。他算不清楚這會是怎樣的方式,或許會讓華夏軍的力量受到影響?寧毅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

    他們沿著長長的通道往前走,從山的另一邊出去了。那是遍地野花、滿天星鬥的夜色,風在野地間吹起孤寂的聲響。他們回望老牛頭山來的那一側,象征著人群聚集的火光在夜空中浮動,即便在許多年後,對於這一幕,陳善鈞也未曾有絲毫或忘。

    在這孤寂的野地間,寧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是希望之光……”

    這天地之間,人們會漸漸的分道揚鑣。理念會因此留存下來。

    那是不滅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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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二章 滔天(三)




    夜風颯颯,奔行的戰馬帶著火把,穿過了原野上的道路。

    自華夏軍入主成都平原後,工程部方麵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盡量修補連通各地的道路,縱然如此,此時的泥土路並不適合奔馬夜行,縱然繁星郎朗,這樣的高速奔行仍舊帶著巨大的風險。

    但一來趕路者心急如焚,二來也是藝高人膽大,手持火把的禦者一路穿過了稻田與丘陵間的官道,偶爾經過村莊,與極其稀少的夜路行人擦肩而過。待到穿過途中的一座林子時,馬背上的女子似乎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不對的地方,手勒韁繩,那戰馬一聲長嘶,奔出數丈遠後停了下來。

    戰馬橫在道路中央,馬背上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下一刻,火把脫手而出,劃過夜空,女子身影呼嘯,掠下馬背,竄入林間。

    火把還在飛落,兩片密林之間隻有那孤零零的戰馬橫在道路中央,黑夜中有人疑惑地叫出來:“劉、劉帥……”

    又有人稱:“六夫人……”

    掠過林地的身影長刀已出,此時又霎時間折回背上,西瓜在華夏軍中名義上是位於苗疆的第二十九軍元帥,在一些親近的人當中,也被稱為六夫人。她的身影掠過十餘丈的距離,看到了隱匿在道邊林地間的幾個人,雖然都是便裝打扮,但其中兩人,她是認識的。

    “林丘,徐少元,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劉帥這是……”

    這林丘、徐少元二人也是寧毅身邊相對器重的年輕軍官,一人在總參,一人在秘書室工作。雙方先是打招呼,但下一刻,卻或多或少地顯出幾分警惕心來。西瓜一個下午的趕路,風塵仆仆,她是輕裝前來,僅僅背負單刀,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對方眼中警惕的由來。

    “立恒在哪?你們守在這裏,是他的命令,還是跟了別人?”

    她話語嚴厲,單刀直入,眼前的林間雖有五人潛伏,但她武藝高強,隻身單刀也足以縱橫天下。林丘與徐少元對望一眼:“寧先生未跟我們說您會過來……”

    “我聽說這邊有問題,便趕來了,立恒還在老牛頭?”

    林丘搖頭:“前方有人守,寧先生不希望外頭的人過來打草驚蛇,因此安排我們在這……先生一行已從裏頭出來了……”

    “帶我見他。”

    林丘微微猶豫,西瓜秀眉一蹙、目光嚴厲起來:“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但我與他夫妻一場,就算我變節了,話也是可以說的!他讓你們在這裏攔人,你們攔得住我?不要廢話了,我還有人在後頭,你們倆帶我去見立恒,其餘幾人持我令牌,將後頭的人攔住!”

    她掏出一塊牌子,扔給林間的其他人。林丘於徐少元猶豫了一瞬,終於點頭:“隨我們來。”

    三人穿過樹林,隨後騎了綁在林邊的三匹馬,翻過前方的山崗,又進了一片小林子。途中各自都不說話。

    西瓜目光如水,自然明白對方兩人的緊張從何而來,這些年來華夏軍中的平等思維,她宣揚得最多,這次有人暗中對她透露消息,是希望她能夠出麵,在寧先生與眾人反目的情況下,能夠依舊出頭撐起局麵,另一方麵,也透露出這些人對寧毅的恐懼,或許是希望某些事情不成功的情況下,自己能夠出頭去保人。

    眼下來的若是蘇檀兒,若是其他人,林丘與徐少元勢必不會如此警惕,他們是在害怕自己已經成為敵人。

    權力鬥爭、路線鬥爭,再親近的人也有可能反目成仇。當年在杭州,西瓜支撐起霸刀營,殺齊元康,便曾嚐到過這樣的滋味。到得此時,這複雜的讓她絕不願意經曆的滋味又在心中湧上來了,這次的事情,寧毅或許早有準備,卻沒有向自己透露,是不是也是在提防著自己呢?

    這樣的疑問在心頭盤旋,另一方麵,她也在提防著眼前的兩人。華夏軍內部出問題,若眼前兩人已經私下投敵,接下來迎接自己的可能就是一場早已準備好的陷阱,那也意味著立恒或許已經深陷危局但這樣的可能性她反倒不怕,華夏軍的特種作戰方法她都熟悉,情況再複雜,她多少也有殺出重圍的把握。

    但隨後,這樣的情況並沒有發生,穿過這片林子,前方已經有了燈火,這是樹林邊一片規模並不大的聚居地,可能隻是附近村莊的一部分,房屋三武間,前方有打穀坪,有小小的魚塘,蘇文定從前方過來,聽了林丘與徐少元的彙報後,將他們打發走了。

    “劉帥知道情況了?”蘇文定平日裏與西瓜算不得親近,但也明白對方的好惡,因此用了劉帥的稱呼,西瓜見到他,也稍稍放下心來,麵上仍無表情:“立恒沒事吧?”

    “姐夫沒事。”

    一路前行,到得那打穀坪附近時,隻見寧毅出現在那頭的道路上,看見了她,微微愣了愣,隨後便朝這邊走來,西瓜站在了那兒,她一路上準備好了的廝殺情緒此時才終於落下,紅提遠遠地衝她笑,寧毅走到近處:“聽到消息了?”

    “嗯。”寧毅手伸過來,西瓜也伸過手去,握住了寧毅的手掌,平靜地問道:“怎麼回事?你早就知道他們要做事?”

    “情況有些複雜,還有些事情在處理,你隨我來。我們慢慢說。”

    兩人的聲音都不大,說到這裏,寧毅拉著西瓜的手朝後方示意,西瓜也點了點頭,一路穿過打穀坪,往前方的房子那頭過去,途中西瓜的目光掃過第一間小房子,看到了老牛頭的縣長陳善鈞。

    “陳善鈞對平等的想法挺感興趣的。”西瓜道,“他參與了嗎?”

    “嗯,他是發起者之一,往後會領著他們往前走。”

    “往後?”

    “待會你就知道了,我們先去前頭,處理一個人的問題。”

    轉過這邊幾間小房子,前方繞行片刻,又有一間房舍,位於這邊看不到的角落,裏頭滲出燈光來,寧毅領著西瓜進去,揮手示意,原本在房間裏的幾人便出來了,剩下被按在桌子邊的一名書生,這人身形消瘦,須發半白,眉目之間卻頗有剛正之氣。他雙手被縛,倒也不曾掙紮,隻是看見寧毅與西瓜之後,目光稍顯淒然之色。

    “我本以為至少劉帥會支持我等想法,想不到依然隻是短視女子。寧先生,你算無遺策,我是領教了,既然勝負已分,你殺了我等便是,不必再說什麼折辱的言語了。”

    “李希銘。”西瓜點了點頭。

    寧毅拔出刀子,割斷對方手上的繩索,隨後走回桌子的這邊坐下,他看著眼前須發半白的書生,然後拿出一份東西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李希銘,長沙人,在武朝得過功名,你我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四年前你接受李頻的勸說,到華夏軍臥底,後來你對平等民主的想法開始感興趣,兩年前,你成了李頻計劃的最佳執行人,你學識淵博,思維亦中正,很有說服力,這次的事變,你雖未過多參與執行,不過順水推舟,卻至少有一半,是你的功勞。”

    眼前名叫李希銘的儒生原本還頗有視死如歸的氣勢,寧毅的這番話說到一半時,他的臉色便陡然變得蒼白,寧毅的麵上沒有表情,隻是微微地舔了舔嘴唇,翻過一頁。

    “沒必要說廢話,李頻在臨安搞的一些事情,我很感興趣,因此竹記有重點盯住他。李老,我對你沒意見,為了心中的理念豁出命去,跟人對立,那也隻是對立而已,這一次的事情,一半的推手是你跟李頻,另一半的推手是我。陳善鈞在前頭,暫時還不知道你來了這裏,我將你單獨隔離起來,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寧毅的語速不慢,如同連珠炮一般的說到這裏:“你來到華夏軍四年,聽慣了平等民主的理想,你寫下那麼多理論性的東西,心中並不都是將這說法當成跟我作對的工具而已吧?在你的心裏,是否有那麼一點點……同意這些想法呢?”

    寧毅冰冷的目光望著他,李希銘抬起頭來,麵現疑惑之色:“你……難不成,你真想走陳善鈞他們想的這條路?”他的目光之中不僅疑惑,竟還微微有些激動,寧毅搖了搖頭。

    “我不走這條路,但我會給你們一個機會,自己去走這條路。我問的問題,你自己想,用不著回答我,我會給你們一片地方,給你們一個喘息的空間,這些年來,陸陸續續認同你們的,真正能參與到這次事情裏的,大概幾千人,都拉過去吧……”

    寧毅看著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拳頭:“李老,你開了這個頭,接下來就隻能跟著他們一起走下去。你今天已經輸了,我不要求別的,隻談一件事,你應李頻所求來到西南,為的是認同他的理念,而並非他的下屬,如果你心中對於你這兩年來說的平等理念有一分認同,從今往後,就這樣走下去吧。”

    “來到西南之後,你的家人遷至零陵老家,你有一妻二妾,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下頭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原本是五男四女,最近大兒子又添丁,總共加起來,零陵那邊是一家十九口,我就不客氣了……”

    寧毅咽下一口口水,微微頓了頓。

    “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如果能走出一個結果來,你會名垂千古,即便走不通,你們也會為後來人留下一種思想,少走幾步彎路,很多人的一輩子會跟你們掛在一起,所以,請你盡力而為。隻要盡力了,成功或者失敗,我都感激你,你為什麼而來的,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如果你仍舊為了李頻或者武朝而蓄意地傷害這些人,你家妻兒老小十九口,加上養在你家後院的五條狗……我都會殺得幹幹淨淨。”

    “這樣的威脅有點小氣,不太好聽,但相對於這次的事情會影響到的人來說,我也隻能做到這些了,請你理解……你先考慮一下,待會會有人過來,告訴你這幾天我們需要做的配合……”

    寧毅說完了這些話,沉默下來,似乎便要離開。桌子那邊的李希銘顯示混亂,後是複雜和驚訝,此時不可置信地開了口。

    “你、你你……你居然要……要分裂華夏軍?寧先生……你是瘋子啊?女真進攻在即,武朝內憂外患,你……你分裂華夏軍?有什麼好處?你……你還拿什麼跟女真人打,你……”

    “你既然知道我瘋了,最好相信……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十九口人……五條狗啊……”

    他說到這裏,站了起來,轉身往屋外走去了。李希銘對這些事情仍舊感到不可置信,西瓜也處於迷惑與混亂中,她跟著出了門,兩人往前方走了一陣,寧毅牽起她的手:“怎麼了?怪我不告訴你啊?”

    “……李希銘說的,不是什麼沒有道理。眼下的情況……”

    寧毅朝前走,看著前方的道路,微微歎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開口。

    “……這件事情有我的放任,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操縱的真操縱起來,那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了。對於牛頭縣這個地方,這些人的調動,早先確實有我刻意的一些安排,我希望他們聚在一起坐而論道,這次事情的發動,有李希銘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原因。年初發了鋤奸令,杜殺他們一大批骨幹被派出去,這些人才有了想法,一二月間,各種諫言都有,我沒有采納,他們才真的忍不住了,我也隻是順勢而為……”

    “但你說過,事情不會實現。更何況還有這天下局勢……”

    “為了……一些事情在未來的實現,總有些路要走的。阿瓜,你以前就向往這些,希望人人都能自立,我也希望,這條路有時候要直進,有時候要迂回,總要一步一步的試錯,就像家裏那幫熊孩子,他們總是要出去闖禍才能變成大人,我們也隻能盡量兜著了。”黑暗之中,寧毅稍顯疲憊地笑了笑,又似乎是幻覺,“老牛頭坐在角落裏,往北都是一些打不起來的武朝軟蛋,夠他們折騰一陣子了。”

    兩人在黑暗的小道上往來時的方向走,經過小魚塘時,寧毅在池塘邊的木樁子上坐了下來:“後世的人,會說我們害死很多人。”

    西瓜在旁邊的地上坐下來,牽著他的手:“相公你會覺得,是你害死了他們嗎?”

    寧毅點了點頭:“嗯,我害死他們,不管是這些人,還是因為華夏軍經曆顛簸,要多死的那些人。”

    “……或許……不會鬧得太厲害呢,他們也都是心存善念之人。”

    西瓜想了想,對於某些事情,她終究也是心存猶豫的,寧毅坐在那黑暗裏笑了笑,世上不會有多少人理解他的選擇,世上也不會有多少人理解他所看到過的東西。世界極大,幾代幾代、數億人的努力,也許會換來這世道的些微變革,這世界對於每個人又極小,一個人的一輩子,經不起些微的顛簸。這極大與極小間的差異也會困擾著他,尤其是在擁有著另一段人生經驗的時候,這樣的困擾會愈發的強烈。

    他握了握西瓜的手:“阿瓜,他們叫你過去,你怎麼想啊?”

    西瓜將頭靠在他的腿上:“你也不信我?”

    “十多年前在杭州騙了你,這畢竟是你一輩子的追求,我有時候想,你或許也想看看它的未來……”

    “你也說了,十多年前騙了我,或許如李希銘所說,我終究成了個短見識的女人。”她從地上站起來,拍打了衣服,微微笑了笑,十多年前的夜晚她還顯得有幾分幼稚,此時單刀在背,卻已然是睥睨天下的英氣了,“讓這些人分家出去,對華夏軍、對你都會有影響,我不會離開你的。寧立恒,你這樣子說話,傷了我的心。”

    她拖著寧毅的手,按在她的胸口上,寧毅笑起來:“我傷心的是會因此多死一些人,至於些許影響算什麼,這天下局勢,我誰都不怕,那隻是時間的長短問題而已。”

    西瓜看著他,微微蹙眉:“吹牛……當年聖公都沒敢說過這種話。”

    “牛都不敢吹,所以他成就有限啊。”

    寧毅隻是休息這片刻,也已經站了起來,又道:“接下來兩天,我們要消失一下,明天天明,附近的華夏軍就會往這邊聚集,談判會開始,李希銘的事情,你明白的,千萬要保密……華夏軍中,你對於民主思維的助力是最多的,估計往後他們還會試圖跟你聯係,我覺得……可以保持聯係,以方便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挽救一些人。”

    “李希銘受的是李頻的請托,真的放回去?”

    “我心存惡念。”寧毅道,“我希望他們能夠完全不受控製地、盡情地往前走,但也希望在將來他們無法回頭的時候,有一絲回頭的可能,寄望於你,寄望於李希銘,都是這樣的想法。”

    西瓜笑道:“還說自己多厲害,也是優柔寡斷之人。”

    “我希望看到人在世道的大潮裏不斷拚搏的光芒,那讓我覺得人才像人,同時,對這樣的人我才希望他們真能有個好的結果,可惜這兩者往往是相反的。”寧毅道,“他們還有事做,我先去睡了,你要不要來。”

    “讓紅提姐陪你去吧,你剛才不是說,寄望於我了。我想知道你接下來的安排。”

    “去問文定,他那裏有全部的計劃。”

    夫妻倆拉著手,在黑暗裏安靜了片刻,終於才朝不同的方向走過去,途中又回頭看了一眼,擺了擺手,在些微的光芒中,寧毅臉上的笑容,確實有著罕見的疲憊神色。

    他去休息了。

    這一夜不知道經曆了多少的幻夢,第二天早上起來,情緒還有些疲憊,成都平原的清晨浮起淡淡的霧,寧毅起床洗漱,隨後在吃早餐的時間裏,有消息從外頭傳來,這是最為緊急的訊息,與之對應的前一條消息傳來的時間是在昨天的下午。

    寧毅將消息看完,放到一邊,許久都沒有動作。

    相隔數千裏外的東邊,完顏希尹也在以他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武朝的將軍。

    四月二十五,淩晨。

    鎮江淪陷。

    走進房門時,寧毅正拿起調羹,將米粥送進嘴裏,西瓜聽到了他不知何指的呢喃自語用詞稍顯低俗。

    “那就過來吧……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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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三章 滔天(四)




    大廈的倒塌是突如其來的。

    武建朔十一年四月,決定整個天下局勢最為關鍵的時間段之一。江寧大戰正酣,遠隔千餘裏外的襄樊之地,數十萬的守軍也仍舊在完顏宗翰的猛攻下苦苦支撐。

    自去年下半年雙方的短兵相接開始,武朝在女真這第四次南征的猛烈攻勢下,仍舊展現出了它雄厚的國力與深刻的底蘊。

    將近十年的隱忍與準備,即便失去了中原,卻在江南建立起的更為繁榮的經濟體係,支撐起了一副相對強大的巨人般的身體,在此後近一年的大戰局麵中,武朝雖然時有敗陣,常居劣勢,但渾厚的底蘊與源源不斷的士兵數量彌補了敗陣的損失,縱然長江防線已破,但支撐起江南骨架的幾個重要支點卻一直死守不退,在某些地方甚至形成你來我往的局麵,令得孤注一擲而來的女真軍隊被拖在長江附近,久久不能南下。

    如果說這樣的局麵證明了武朝在總量上仍舊具備的巨大的實力,四月底的鎮江事件,或許才深刻說明了武朝這巨人軀殼內隱藏的種種暗傷與矛盾。

    相對於十餘年前的女真第一次南下,雖然在女真人強大的戰力前武朝百萬軍隊一擊即潰,但這天下間的許多人,仍舊保持著曾經屬於上國的尊嚴,戰敗了可以逃跑,投敵者卻並不算多,戰力即便不濟,整個中原地區的反抗卻是層出不窮。

    然而經曆了十餘年的醞釀與變化,抗金的壯烈更多的轉向了伶人口舌、書生紙麵上的悲壯,雖然對於普通民眾而言,靖平年間發生的事情一直是奇恥大辱,社會上抗金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但在武朝中上層的實權人士、豪紳世家當中,與女真人有聯係者甚至於投敵者的比例,已經大大增加。

    十餘年的你來我往,一方麵處於對立的狀態,另一方麵金武雙方也在不斷地加深聯係。當台麵上的力量對比變得明顯,大部分聰明人便都會有自己的一番計算。到得四月底鎮江的這場戰鬥,與其說是攻與防之間的對比,更多的還是雙方綜合實力的凶悍碰撞。

    這是與此前狀況都不太一樣的一場戰鬥,即便形於表象的不過是完顏希尹一次成功的用間與策反,但正常戰鬥的布局,在去年就早已有目的的開始,女真人對武朝的滲透,臨安朝廷的人心惶惶,使這一切更像是寧毅破梁山事件的一次大規模的翻版。

    相對於信息傳遞的迅速,數萬乃至於十餘萬軍隊的運動,每一個大的動作,都顯得非常緩慢。四月中旬完顏希尹大軍轉向鎮江,對於他這種孤注一擲的行為,各方就已經嗅到了不尋常的端倪,隻是要跟上他的動作,武朝一方的各個軍隊也需要足夠長的時間,而在這過程中,眾人又不得不堤防對方虛晃一槍的可能性。

    到四月十九,希尹開始做攻城準備,周圍的軍隊才能確定整個動作的真實,朝著鎮江方向圍過來。

    二十二,希尹向鎮江城內的君武等人送出離間的使者,同日向著鎮江城內發出大量的傳單,將參與此次守城者九族不赦,而首先獻城立功者封萬戶侯的信息擴散開去,與此同時,也不斷擴散著朝廷某某大員已投降女真的消息於證據。在這樣氛圍之中,當天下午,女真軍隊展開了全力的攻城。

    完顏希尹對於鎮江的猛攻,也已經是孤注一擲,幾乎所有大威力的開花彈被不顧一切地擲上城頭,在轟炸的間隙中屠山衛不要命地對牆頭發動猛攻。這個時候,鎮江東南、南麵已有二十餘萬的軍隊動身趕來,而在鎮江城內,君武等人加大了軍法隊的執法力度,同時又對軍中將領采取了一盯一的死守策略,攻城戰開打之前甚至更換了每一支隊伍的戍防區域。

    如果希尹攻城無果,他所率領的屠山衛,銀術可、阿魯保等人率領的數萬人,都很有可能被大軍包圍,最終葬身在鎮江城下,而即便慘烈突圍,在付出重大的代價後,武朝人的士氣將因此高漲,而女真人的第四次南征,便隻能是到此為止的慘淡收場。

    女真人的瘋狂進攻,加上守城者在此後九族不赦的宣言,給城內軍隊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但同時也令得守城者們的抵抗變得更為堅決。然而相對於攻城者,決定守城勝敗的,並非是鬥誌最為昂揚的那塊長板,而是隻需要一個關鍵的破綻就夠了。

    四月二十五,淩晨,破綻出現,一位名叫耿長忠小將領著他的少量親衛發動了叛亂,在聯係上女真人後試圖打開鎮江東麵雙角門,他的叛亂並未完全成功,然而女真人藉由內亂對雙角門發動猛攻,占領城牆後開門,至此,女真人的軍隊自鎮江東麵洶湧而入。

    火焰於爆炸在城內肆虐開來,戰鬥在城內蔓延突進,女真士兵入城後士氣高漲,但在不久之後,迎接他們的卻也是守城軍隊的迎頭痛擊與竭力反抗。君武從大營裏帶兵出來,發動全城士兵對女真人展開抗擊,同時組織城內百姓自其餘幾麵的碼頭與道路上逃亡。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君武當時的心情,十數萬人的抗擊毀於一個人的軟弱當然,若是這人能扛得再久些,或許也有其他的軟弱者出現。但在這天淩晨的黑暗當中,君武沒有在這迎頭痛擊中倒下,他騎著銀甲的戰馬,揮舞寶劍四處奔走,不斷地發出命令,為士兵振奮士氣、為逃亡的百姓指引方向。

    鎮江附近的碼頭上仍有水軍運兵船隻、商船的停靠,太子府的官員們包括聞人不二在內試圖勸說君武上船逃離已然無望的鎮江,但君武直接拒絕了這樣的勸說,他下令讓水師載百姓渡過運河,以便城中百姓逃亡,同時令城南的守軍為百姓打開一條道路。

    鎮江是運河與長江交叉的樞紐,到得去年,聚居鎮江一帶的百姓已達百萬之多,大戰之後附近百姓四散,居住在城內的百姓仍有四十餘萬,這一晚,屠殺與火焰在城內蔓延,逃亡的隊伍浩浩蕩蕩,整個城池都陷入沸騰的廝殺裏。

    擊破鎮江乃是希尹整個大戰計劃中最為關鍵的一步,待到破城的目的實現,就連他也進入興奮的狀態之中。屠山衛與一眾女真精銳入城後不久,守城軍的還擊迎麵而來。此時鎮江已破,按照希尹的說法,所有的武朝軍人在金國統治此地後,都將麵臨誅九族的命運,整個城市的抵抗,轉眼間進入白熱化的狀態。

    這時候的鎮江,希尹率領屠山衛,加上銀術可、阿魯保的部分軍隊,金兵的人數接近七萬之眾,而在鎮江城內的武朝軍隊不過十萬出頭,但在城破後的二十五這天,鎮江抵抗金人的戰鬥,打出的是一波最為慘烈的高潮,一些將領帶領著士兵瘋狂衝鋒,力竭戰死都不曾後退,入城之後的部分屠山衛甚至都被著猛烈的反攻打得懵了,連連後退。

    二十五這天清晨,小半座城池陷入火焰當中,大量的民眾還在朝城外逃走,此時南麵城外的的逃亡道路附近也開始爆發戰鬥了,阿魯保的軍隊試圖將南麵道路封死,然而遭到了被君武安排在這邊的武朝軍隊的猛烈阻擊,率領兩萬武朝軍隊守在這邊的武朝將軍鄒天池年近六旬,被君武安排在這裏後再未後退,他麾下的軍隊在此後兩天的時間裏或潰或亡,亦有投降之人,待到兩日後直麵阿魯保的猛攻,老將軍被炮彈炸飛,爬起來後右臂已經血肉模糊,渾身上下鮮血淋淋,老將軍以單手持刀率領眾人衝鋒,最終倒在了踉蹌前行的途中。

    這隻是整場鎮江大戰中的小小插曲,二十五這天上午,奔走了一整晚的君武稍稍得以喘息,他在街邊的房舍裏喝了妻子端來的米粥,於無人之處擦拭了眼中忍不住流出的淚水,隨後又跨上馬背,奔走各處戰場,鼓舞士氣。這期間又有無數人勸說他立刻離開鎮江,甚至於一些未及逃離的百姓眼見太子奔走的疲態,也開口勸說太子上船離開,君武搖頭拒絕,嘶啞著聲音喊。

    “守城兵將豁出性命,我豈能先走!我若走了,你們再無生路!”

    他對著百姓這樣說,又到得戰場邊上不斷鼓舞守城的士兵:“女真人不會給我等生路!不會給咱們武朝百姓生路!我與諸君同在,百姓撤離前,諸君不退,我亦不退”

    鎮江城不小,然而在這一天的時間裏,甚至有士兵與百姓兩次三次的見到了奔走而過的太子,他的袍服逐漸髒灰,喊話的聲音逐漸嘶啞,動作逐漸虛弱,但嘶喊的話語與動作已愈發堅決,一部分原本膽怯的士兵因此踏上衝向女真人的道路。

    二十五這天傍晚,君武從馬上摔下來,跟隨的聞人不二又來勸說他離開,君武又是拒絕:“我不能走,軍心可用、民心可用,我看到了,我們還有希望!”

    聞人不二搖頭:“鎮江已陷,此後已是小事,武朝不能沒有殿下!殿下轉去臨安,則仍有一線生機,殿下……”

    君武不斷搖頭,他的臉上已然顯得灰黑,甚至還混合了些許血漬,此時眼淚便流出來了:“不是小事!幾十萬人十萬大軍的性命豈是小事!聞人師兄,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看到了嗎?人心可用,他們能打,敢打,鎮江還未敗!他們打進來,我們打敗他們,附近有幾十萬人在趕過來,我們將完顏希尹留在這裏!我們還有希望!”

    君武的眼中,是看到了最後希望的決絕與狂熱,或許也是因為看到了二十五這一天抵抗的堅決與壯烈,聞人不二心中淒然,卻不再勸說了。二十六,入城的女真部隊已經開始勸降,抵抗依然激烈,然而已經開始下降。

    二十七,半座鎮江城陷入火海,此時仍有十數萬民眾未能逃離,鎮江城南郊外的防線已經在阿魯保的猛攻下開始告急,君武率領軍隊前去支援時,老將軍鄒天池已經死在了超阿魯保衝鋒的途中。

    南麵離開鎮江的道路上,大運河的一側,此時滿山滿穀的都是逃亡的百姓,君武收攏潰兵,組織起防線,同時也還在督促鎮江城內的軍民迅速轉移。這個時候,整個鎮江的狀況已經岌岌可危了。屠山衛的一支騎兵找準君武的方向,朝這邊殺來,周圍的將軍、幕僚又進行了一次次的勸說,君武站在山頭上,看著下方逃亡的百姓:“就不能打敗他們嗎?”

    跟隨在君武身邊的禁衛擺開了防禦的陣型,士兵們也督促著百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對麵的騎兵出現時,是這一天的下午,陽光映照著大運河上的水流,岸邊有野花綠草,君武將王旗立在山坡上,看著近衛逼退了騎兵的衝鋒,騎兵便迂回著接近人群,朝著人群裏放箭,近衛的騎兵追趕過去,在混亂之中廝殺。

    未時二刻,女真騎兵化作數股,朝這邊殺來,周圍的人勸說君武遠避,已有三日未曾闔眼的君武隻是下意識地搖頭,他的前方還有禁軍結成的槍林,周圍還有護衛,他並不害怕。他將妻子留在王旗下,朝著前方走過去,想要將那些女真人看得更加真切也將他們的死亡記得更加真切。

    箭雨飛來。

    有人舉起盾牌,有人拉住君武,君武下意識地掙紮,幾麵盾牌已經遮在了他的身體上方,有什麼射在他的甲胄上彈開了,君武的身體震了震,感覺是被什麼鈍器重重地撞了一下,待到他反應過來,一支箭嵌進甲胄的縫隙裏射到了他的肚子上。

    他覺得不舒服,但沒有痛感,下一刻,周圍便有人慌張地過來,君武用左手握住了箭杆,壓在了甲胄上。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好痛啊……

    他心中想著。

    但也是這個時候,他連日以來因為恐懼而顫抖的雙手,已經不再抖動了。

    就是這樣的感覺而已。

    君武伸出右手,緩緩地、堅定地拔出了隨身的長劍,指向女真人的方向,他口中道:“……殺敵。”但他喉嚨劇痛,已經喊不出聲音了。

    周圍有人道:“太子受傷了……”

    這樣的聲音逐漸擴散開去,有人的眼中流出淚水來,這些天來,周圍的士兵、乃至於一些百姓,都已經看到君武四處奔走的模樣。君武還在拔劍前行,前方有將軍呐喊著領兵朝女真人衝去,近衛中的騎兵隊伍也在殺過來,他們冒著箭矢衝鋒,靠近了飛奔的馬群,然後撞了過去,在過得一陣,有騷動的聲音在逃難的百姓中響起來,有人哭泣,有人呼喊,漸漸的,人群中有男人放下了家當,一個、兩個、三個……逐漸變成了一群,朝著山坡這邊的戰場洶湧而來了。

    日光耀眼,令人暈眩,前行的君武在聞人不二的懷中倒了下來,中箭的地方似乎很痛,但沒有關係。

    就隻是這樣的感覺而已。

    他已經再也不怕了。

    君武慘白的臉上,微微的笑了起來。

    “……殺敵。”

    他嘶啞地、輕聲地說道。

    更多的女真人還在圍殺過來,申時,在確定希尹意圖後,便一路以最快速度奔襲而來的背嵬軍騎兵隊在嶽飛的帶領下斜插戰場,他衝入阿魯保的主力所在,不到半個時辰,以最為凶悍的姿態陣斬女真將領阿魯保。

    此時的背嵬軍主力騎兵在經過長期的廝殺後減員至約五千之數,嶽飛親任主帥,陷陣而來,陣斬阿魯保後,他殺得起性,戰馬與手中長槍沾滿淋淋鮮血。到得這天傍晚,這支騎兵橫跨過戰場,在希尹率領屠山衛殺向君武之前,對著這位女真名將的帥營主力,做出了白虹貫日般的搏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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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四章 滔天(五)




    旌旗倒亂,戰馬在血泊中發出淒厲的嘶鳴聲,滲人的腥氣四溢,西麵的天空,火燒雲燒成了最後的灰燼,黑暗猶如具備生命的龐然巨獸,正張開巨口,吞沒天際。

    視野的一側是鎮江那小山一般橫亙開去的城牆,黑暗的另一邊,城內的戰鬥還在繼續,而在這邊的原野上,原本整齊的女真大營正被混亂和狼藉所籠罩,一座座投石車傾倒於地,炸彈爆炸後的火光到此時還在熊熊燃燒。

    在那些被火光所浸潤的地方,於混亂中奔走的身影被映照出來,士兵們抬著擔架,將殘肢斷體的同伴從倒塌的帳篷、器械堆中救出來,偶爾會有身影踉蹌的敵人從混亂的人堆裏蘇醒,小規模的戰鬥便就此爆發,周圍的女真士兵圍上去,將敵人的身影砍倒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之前,一場凶狠的戰鬥便在這裏爆發,其時正是傍晚,在完全確定了太子君武所在的方位後,完顏希尹正待追擊,突然抵達的背嵬軍五千精騎,朝著女真大營的側麵防線發動了慘烈而又堅決的衝擊。

    女真人數萬大軍聚集於鎮江,為求攻城,防禦工事並未多做。但麵對著突然殺來的騎兵,也並非是毫無防備,步兵迅速地集結了陣型,火炮盡可能的掉轉了方向,理論上來說,稍有理智的武朝軍隊都會選擇對峙或是退卻,但殺來的騎兵隻是在原野上稍稍轉向,隨後便以最快的速度發動了衝鋒。

    這八九年來,在背嵬軍中投入最大的騎兵隊伍可能是武朝最為精銳的部隊之一,但屠山衛縱橫天下,又何曾受到過如此蔑視,麵對著騎兵隊的到來,方陣毫不猶豫地包夾上去,隨後是雙方都豁出性命的慘烈對衝與廝殺,衝擊的馬隊稍作迂回,在方陣側麵犁出大片大片的血路。

    夕陽西下,一部分被遮住眼睛的戰馬如同消耗品般的衝向女真陣營,下馬的步兵攆殺而上,嶽飛身形如血,一路劈殺,試圖衝向完顏希尹的帥旗所在。在對麵的完顏希尹瞬間便明白了對麵將領的瘋狂意圖雙方在襄樊便曾有過交手,其時背嵬軍在屠山衛麵前,還居於劣勢,幾度都被打退這一刻,他須發皆張,提劍而起。

    “嶽鵬舉黃口小兒,我剮了你!”

    此時鎮江城已破,完顏希尹手上幾乎握住了底定武朝局勢的籌碼,但隨後屠山衛在鎮江城內的受阻卻多少令他有些顏麵無光當然這也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了。眼下來的若隻是其他一些無能的武朝將領,希尹恐怕也不會覺得受到了侮辱,對於蟲子的侮辱隻需要碾死對方就夠了,但這嶽飛在武朝將領之中,卻算得上目光如炬,用兵得法的名將。

    這時候即便半數的屠山衛都已經進入鎮江,在城外跟隨希尹身邊的,仍有至少一萬兩千餘的女真精銳,側麵還有銀術可部分部隊的策應,嶽飛以五千精騎不要命地殺過來,其戰略目的非常簡單,便是要在城下直接斬殺自己,以扳回武朝在鎮江已經輸掉的底盤。

    這種將生死置之度外、還能帶動整支軍隊跟隨的冒險,客觀看來當然令人激賞,但擺在眼前,一個小輩將軍對自己做出這樣的姿態,就多少顯得有些打臉。他一則憤怒,另一方麵也激起了當初爭奪天下時的凶悍血性,當場接過下方將領的指揮權,鼓舞士氣迎了上去,誓要將這捋虎須的小輩斬於馬下,將武朝最善戰的隊伍留在這戰場之上。

    短短的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在這片原野上發生的是整個鎮江戰役中烈度最大的一次對陣,雙方的交鋒猶如滔天的血浪轟然交撲,大量的人命在第一時間蒸發開去。背嵬軍凶悍而無畏的推進,屠山衛的防守猶如鐵壁銅牆,一麵抵擋著背嵬軍的前進,一麵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試圖限製住對方騰挪的空間。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嶽飛帶領著隊伍進行了數次的嚐試,最終整個戰鬥與殺戮的途徑橫穿了女真的營地,士兵在這次大規模的突擊中折損近半,最終也隻能奪路離去,而未能留下背嵬軍的屠山精銳傷亡更是慘烈。直到那支沾滿鮮血的騎兵隊伍揚長而去,也沒有哪支女真部隊再敢追殺過去。

    完顏希尹的臉色從憤怒逐漸變得陰沉,終於還是咬牙平靜下來,收拾狼藉的殘局。而有了背嵬軍這次的搏命一擊,追趕君武部隊的計劃也被遲滯下來。

    由鎮江往南的道路上,滿滿的都是逃難的人群,入夜之後,點點的火光在道路、原野、運河邊如長龍般蔓延。部分百姓在篝火堆邊稍作停留與歇息,不久之後便又啟程,希望盡量快速地離開這片兵凶戰危之地。

    嶽飛與聞人不二等人護衛的太子本陣彙合時,時間已接近這一天的午夜了。在先前那慘烈的大戰之中,他身上亦有數處受傷,肩膀中間,額頭上亦中了一刀,如今渾身都是血腥,包裹著不多的繃帶,周身上下的縱橫肅殺之氣,令人望之生畏。

    “臣救駕來遲。”嶽飛與聞人不二也早已是熟識,隻是稍作客套,“先前聽說殿下中箭負傷,而今如何了?”

    “殿下箭傷不深,稍稍傷了腑髒,並無大礙。隻是女真攻城數日以來,殿下每日奔走鼓舞士氣,未曾闔眼,透支太過,怕是要好好將養數日才行了。”聞人道,“殿下如今尚在昏迷之中,未曾醒來,將軍要去看看殿下嗎?”

    “國有此君,乃我武朝大幸,殿下既然昏迷,飛一身血腥,便不過去了。隻可惜……未曾斬殺完顏希尹……”

    兩人在軍營中走,聞人不二看了看周圍:“我聽說了將軍武勇,斬殺阿魯保,令人振奮,隻是……以半數騎兵硬衝完顏希尹,軍營中有說將軍太過魯莽的……”

    兩人皆與寧毅有關係,又都是太子麾下心腹,聞人此時低聲說起這話來,並非責備,實際上隻是在給嶽飛通風報訊。嶽飛的麵色嚴肅而陰沉:“確定了希尹攻鎮江的消息,我便猜到事情不對,故領五千餘騎兵立即趕來,可惜仍舊晚了一步。鎮江陷落與太子受傷的兩條消息傳到臨安,這天下恐有大變,我猜測情勢危急,不得已行此舉動……終究是心存僥幸。聞人兄,京城局勢如何,還得你來推演斟酌一番……”

    嶽飛身為將領,最能察覺局勢之瞬息萬變,他將這話說出來,聞人不二的臉色也凝重起來:“……破城後兩日,太子四處奔走,鼓舞眾人心氣,鎮江內外將士用命,我心中亦有感觸。待到太子負傷,周圍人群太多,不久之後不止軍隊呈哀兵姿態,奮勇向前,百姓亦為太子而哭,紛紛衝向女真軍隊。我知道當以封鎖消息為先,但目睹此情此景,亦不免心潮澎湃……而且,當時的景象,消息也實在難以封鎖。”

    他頓了頓:“事情稍稍平息後,我修書著人送去臨安,亦告知了將軍陣斬阿魯保之戰績,如今也隻希望公主府仍能控製事態……鎮江之事,固然太子心存執念,不肯離去,但身為近臣,我不能進諫勸阻,亦是大過,此事若有暫時平息之日,我會上書請罪……其實回想起來,去年開戰之初,公主殿下便曾叮囑於我,若有一日局勢危殆,希望我能將太子強行帶離戰場,護他周全……當時公主殿下便預料到了……”

    他說到這裏,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其實作為近臣,聞人不二何嚐不知道怎樣的選擇最好。但這幾日以來,君武的作為也委實令人動容。那是一個年輕人真正成長和蛻變為男人的過程,走過這一步,他的前程無法限量,將來為君,必是儒家人夢寐以求的英才雄主,但這其中自然蘊含著危險。

    這中間的分寸,聞人不二難以取舍,最終也隻能以君武的意誌為主。

    嶽飛歎了口氣:“聞人兄不必如此,如寧先生所言,世間事,要的是世間所有人的努力。太子也好,你我也好,都已盡力了。寧先生的想法寒冷如冰,雖然常常正確,卻不留任何黥麵,當年與我的師父、與我之間,想法終有不同,師父他性情剛直,為善惡之念奔走一生,最終刺粘罕而死,雖然失敗,卻義無反顧,隻因師父他老人家相信,天地之間除人力外,亦有超越於人之上的精神與正氣。他刺粘罕而義無反顧,心中終究相信,武朝傳國兩百餘年,澤被萬千,世人終究會撫平這世道而已。”

    他身上斑斑點點的血漬,說到這裏,微微地笑了笑:“師父過世十餘年,他的精神仍在影響世人。而今武朝雖然亂象紛呈、混亂不堪,但我也總是相信,到了最後,人們會給這天下一線生機。”

    說完這話,嶽飛拍拍聞人不二的肩膀,聞人不二沉默片刻,終究笑起來,他轉頭望向軍營外的點點火光:“鎮江之戰漸定,外頭仍有數以十萬的百姓在往南逃,女真人隨時可能屠殺過來,殿下若然蘇醒,定然希望看見他們一路平安,因此從鎮江南撤的隊伍,此時仍在防備此事。”

    “自當如此。”嶽飛點了點頭,隨後拱手,“我麾下主力也將過來,定然不會讓金狗傷及我武朝百姓。聞人兄,這天下終有希望,還望你好好看顧殿下,飛會盡全力,將這天下正氣從金狗手中奪回來的。”

    昏暗的光芒裏,都已疲憊的兩人彼此拱手微笑。這個時候,傳訊的斥候、勸降的使者,都已陸續奔行在南下的道路上了……

    *************

    臨安,如墨一般深沉的黑夜。

    秦檜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悄悄下床,挑亮了燈盞,門外傳來有緊急訊息時才會響起的敲打聲。

    “你衣服在屏風上……”

    沒能找到外袍,秦檜穿著內衫便要去開門,床內老妻的聲音傳了出來,秦檜點了點頭:“你且睡。”將門拉開了一條縫,外頭的下人遞過來一封東西,秦檜接了,將門關上,便折回去拿外袍。

    “我一會過來,你且睡。”

    他低聲重複了一句,將袍子穿上,拿了油燈走到房間一側的角落裏坐下,方才拆開了信息。

    他將這信息反反複複看了很久,眼光才漸漸的失去了焦距,就那樣在角落裏坐著、坐著,沉默得像是漸漸死去了一般。不知什麼時候,老妻從床上下來了:“……你有著緊的事,我讓下人給你端水過來。”

    秦檜看看老妻,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該怎麼說,過了許久,他抬了抬手中的紙張:“我說對了,這武朝完了……”

    秦檜以前也常常發這樣的牢騷,老妻並不理會他,隻是洗臉的熱水過來之後,秦檜緩緩站起來:“嗯,我要梳洗,要準備……待會就得過去了。”

    “去哪裏?”

    “入宮。”秦檜答道,隨後喃喃自語,“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

    他在老妻的幫助下,將白發一絲不苟地梳理起來,鏡子裏的臉顯得正氣而剛毅,他知道自己就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他想起秦嗣源,過不多久又想起靖平之恥時的唐恪,道:“你看我與唐欽叟,也有幾分相似……”

    老妻並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過不多時,宮中來了人,秦檜跟隨著過去。馬車離開了秦府,街麵之上,響起五更天的更聲。臨安城中依然黑暗。從此再也不會亮起來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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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 21:37:43
哈哈,開心!這個單章大家一定要看啊!




    在我準備碼這個單章的時候,月票數是43711,距離第一名還有一千票。我整個人是懵逼的。

    最近幾年來由於寫作的極端方法,導致每次碼字完畢後常常需要幾個小時來平靜情緒,昨晚碼完單章,兩點的時候我在看《海邊的卡夫卡》,群裏有人召喚說月票第一了,從那個時候就有點懵,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我之前在想,更新還算平穩的第三個月,如果能拿個前五或者前三,很有麵子了。

    這不能算是我的成績,我心知肚明。

    從昨晚到今天的現在,qq群微信群裏的大夥兒各種興奮地折騰,大盟們打賞、發紅包,等等等等,我想說點什麼但又無話可說如果就寫書說點什麼我多半頭頭是道。

    然後書友群裏的大家在議論,“這次會有很多人失足掉坑吧?更新成這樣的書要是拿了月票第一會不會是起點記錄?”我都想給他們的說話加上桀桀桀桀的笑聲,然後在書評區看到一個家夥在嘚瑟,說:“大聲地說出來,這次的月票第一是誰!”大家紛紛回答“你、你、你、你、你……”然後變成“牧神記、牧神記、牧神記……”我笑了半天。

    我不知道我們這次能不能拿第一那當然很難但我覺得笑果不錯嘛。

    這不能算是我的成績,對於月票,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爭取,我連月票紅包都不知道在哪發。這本書寫了七年,七年前的一段時間,我知道登頂的機會就擺在我的麵前,即便七年後的現在,我的麵前也有這條路。我知道我該調整的是什麼,但我不願意那樣去拿。於是我擁有了七年後這幫書友,我能看到成績的時候,書友群裏的大家比我更加興奮。

    那麼,歡迎掉坑。

    今天是五月的第一天,這個時候,第一波月票快被榨幹了。但是這本書寫了七年,我知道看這本書的有很多奇葩和佛係書友,大家隻是看書,懶得湊熱鬧,很多時候可能有月票都不知道,也有的存了很久才看一次……在這裏作為作者,向大家拜托一下,就這一次,大家來湊個熱鬧吧。這本書還有兩集就快寫完了,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搞這類事情,我也不知道這類號召會不會有用,但是就盡力地號召一下,看過這本書的朋友們,讓我看到你們的手^_^

    我剛才費了很長的時間統計了今天一天打賞的盟主,真是快樂的煩惱,名單如下:

    感謝“煙灰黯然跌落”、“老賊88”打賞的百萬盟,感謝“堅持去堅持的逗逗”、“[ai]”、“10yue10hao”、“hero-hero”、“fengfly1984”、“叁生緣小刀”、“梁傑傲”、“一隻大倉鼠?”、“元明清ー”、“指尖灬妖孽”、“林中有意”、“起個名字好上分”、“小辻”、“星雲如雨”、“農藥君”、“尉遲月”、“為蕉姐來起點看正版的包子”、“小非象”、“血雨蕭瑟”、“眼角的淚滴如血”、“盜陌”、“樵牧大智”、“如卿挽花間”、“♂笨笨龍”、“福音5號”、“折翼luifer”、“落葉之憫”、“三斤瘦”、“影電人”、“聽說我們不曾相識丶”、“niulang1”、“亭立靜遠”、“子不語mmp”、“吞雲僧”、“夏日sky彼岸”、“二馬小挫墩”、“4843說你呢”、“白小秋96”、“葉子的小忠犬= ̄ ̄=”、“gsshen”、“心傷殘陽”、“書水籃心”、“水南最強猛將”、“素彥一如往昔”、“真愛君”、“容顏未曾改”、“全球冷天氣”、“斷無意”、“心隱夫山”、“斷魂丶前奏曲”、“名字怎麼都被起完了”、“蠢小仙魔”、“灬曉義灬”、“蔚藍冰壁”、“就是不想叫書友”、“六月亦輕寒”、“為蕉姐來起點讀書的胖紙”、“魚家寶貝”、“烏珩”、“藍宇莫“等書友打賞的盟主。

    感謝所有在今天進行打賞,以及投來月票、推薦票,付出支持的各位,謝謝大家。

    最後有個小故事,我家領導就是老婆啦從來不看我的書,昨晚很早就睡了,今天早上我跟她說,好誇張,我的月票第二了。她不屑地看我一眼:“第一是誰?還不去把他懟下來!”我連忙地跟她解釋第二已經很牛逼的事實,然後領導表示要支持我的工作,充值且全訂之後給我投了兩張月票,不過在全訂的時候她稍微有些抱怨:“下載這麼多字,不會占我很多的內存吧……”

    第一是誰?還不去把他懟下來……呃,真是讓我熱淚盈眶的宣言。

    那麼,我就用這個有趣的小故事,在這裏跟大家預定明天的月票了^_^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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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 21:23:17
第八五五章 滔天(六)




    皇宮內的通道昏暗而安靜,執勤的衛兵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領行的太監執著暖黃色的燈籠,帶著秦檜走過淩晨的、熟悉的路途,穿過長街,轉過宮闈,微涼的空氣伴隨著緩緩吹過的風,將這一切都變得讓人眷戀起來。

    內宮勤政殿,燈火在夏日的帷幔裏亮,映照著夜間花壇裏的花花草草。太監入內稟報之後,秦檜才被宣進去,偏殿一側的牆壁上掛著大大的地圖,周雍癱坐在椅子裏,麵對著地圖失魂落魄地仰著頭,秦檜請安過後,周雍從椅子上起來,然後轉向這邊。

    手裏拿著傳來的信報,皇帝的臉色蒼白而疲憊。

    “秦卿啊,鎮江的消息……傳過來了。”

    “臣……已知道了。”

    “哦。”周雍點了點頭,對此並不出奇,隻是麵色淒然,“君武受傷了,朕的太子……死守鎮江而不退,被奸人獻城後,為滿城百姓而奔走,為的是救下無辜臣民,壯哉,此乃真正的仁義氣度!朕的太子……不輸給任何人!”

    “太子此等仁義,為蒼生萬民之福。”秦檜道。

    周雍一揮手:“但鎮江還是破了,秦卿你說得對,完顏希尹這人既然孤注一擲打鎮江,便說明他有萬全之策。哈哈,萬全之策!就是勾連那些個奸細!讓人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昨日傍晚……太子受傷,這個時候你看看,這滿城上下也快起來了吧,萬全之策,秦卿……”

    周雍頓了頓:“你告訴朕,該怎麼辦?”

    秦檜微微地沉默,周雍看著他,手上的信紙拍到桌子上:“說話。秦卿,武朝亡了臨安破了你就躲得過嗎?臨安城外……臨安城外金兀術的部隊兜兜轉轉四個月了!他就是不攻城,他也在等著鎮江的萬全之策呢!你不說話,你是不是投了女真人,要把朕給賣了!?”

    周雍的語音尖銳,唾沫漢水跟眼淚都混在一起,情緒明顯已經失控,秦檜低頭站著,待到周雍說完了一小會,緩緩拱手、下跪。

    “臣請陛下,恕臣不赦之罪。”

    “你藏著掖著……才是不赦之罪!”

    “老臣愚鈍,先前謀劃諸事,總有疏漏,得陛下回護,這才能在朝堂之上殘喘至今。故先前雖有所感,卻不敢貿然進言,然而當此傾覆之時,有些不當之言,卻不得不說與陛下。陛下,今日接到消息,老臣……不由得想起靖平之時的唐欽叟,心有所感、悲從中來……”

    秦檜五體投地,說到這裏,喉中哽咽之聲漸重,已忍不住哭了出來,周雍亦有所感,他眼眶微紅,揮了揮手:“你說!”

    “老臣接下來所言,喪權辱國大逆不道,然則……這天下世道、臨安局勢,陛下心中亦已明白,完顏希尹孤注一擲攻下鎮江,正是要以鎮江局勢,向臨安施壓,他在鎮江有了萬全之策,乃是因為私下裏已策動各方奸佞,與女真軍隊做出配合。陛下,而今他三日破鎮江,太子殿下又受重傷,京城之中,會有多少人與他合謀,這恐怕……誰都說不清楚了……”

    他說到這裏,周雍點了點頭:“朕明白,朕猜得到……”

    秦檜頓了頓:“金狗這第四次南下,為的便是攻破臨安,覆滅我武朝,再現靖平之事。陛下,敵未出而己先怯,本是兵家大忌,然而以臨安的狀況而言,老臣卻隻覺得,真等到女真人攻城那刻,我武朝上下……恐再無回天之力了。”

    他說到這裏,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周雍神色恍惚,點了點頭:“你說,有什麼都說。”

    “局勢危殆、傾覆在即,若不欲重蹈靖平之覆轍,老臣認為,隻有一策,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為我武朝上下保有一線生機。此策……旁人在乎清名,不敢亂說,到此時,老臣卻不得不說了……臣請,議和。”

    秦檜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卻又平靜,實際上這個想法也並不出奇,周雍並未感到意外事實上就算秦檜提出再離奇的想法他也不至於在此時感到意外點頭答道:“這等情況,如何去議啊?”

    淩晨的宮殿,四處都顯得安靜,風吹起帷幔,秦檜道:“臣絕不願低估女真人之凶性,若這天下隻有我金武兩方,議和為死路一條,但這天下尚有黑旗,這才成為了議和的一線生機所在,但也僅僅是一線生機。而另一方麵,若數月前我等選擇議和,等同不戰而降,陛下威嚴受損,武朝將怨氣沸騰,但到得如今局勢,臣相信,能看懂局麵,與臣懷有同樣想法者不會少。”

    他道:“鎮江已敗,太子負傷,臨安危殆,此時接受女真談判之條件,割讓襄樊以西千裏之地,實在不得已之選擇。陛下,如今我等隻能賭黑旗軍在女真人眼中之分量,無論接受何等屈辱之條件,隻要女真人正與黑旗在西南一戰,我武朝國祚,終將因此而得存。金國、黑旗皆為天下猛虎,博浪一擊,兩敗俱傷,即便一方敗陣,另一方也必然大傷元氣,我朝有陛下坐鎮,有太子賢明,隻要能再給太子以時間,武朝……必有中興之望。”

    周雍沉默了片刻:“此時議和,確是無奈之舉,然則……金國虎狼之輩,他攻下鎮江,占的上風,豈肯罷手啊?他年初時說,要我割地千裏,殺韓將軍以慰金人,而今我當此劣勢求和,金人豈肯就此而滿足?此和……如何去議?”

    周雍心中害怕,對於許多可怕的事情,也都已經想到了,金國能將武朝全部吃下去,又豈會退而求其次呢?他問出這問題,秦檜的回答也隨即而來。

    “陛下擔心此事,頗有道理,然而應對之策,其實簡單。”他說道,“金人欲亡我武朝,重現靖平之事,此事真正的核心所在,在於陛下。金人若真抓住陛下,則我武朝恐將就此覆亡,但隻要陛下未被抓住,金人又能有多少時間在我武朝逗留呢?隻要我方強硬,到時候金人不得不選擇妥協。”

    秦檜說到這裏,周雍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來:“你是說……”

    “陛下,此事說得再重,無非又是一次搜山檢海罷了。陛下隻須自錢塘江出海,此後保重龍體,無論到哪,我武朝都仍然存在。此外,許多的事情可以酌情答應女真人,但即便竭盡物力,隻要能將女真部隊送去西南,我武朝便能有一線中興之機。但此事忍辱負重,陛下或要承擔些許罵名,臣……有罪。”

    周雍的眼神活泛起來,他心中蠢蠢欲動,麵上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一時罵名,我倒無妨,隻須君武能有機會,中興這天下……”

    秦檜仍跪在那兒:“太子殿下的安危,亦為此時重中之重。依老臣看來,殿下雖有仁德之心,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為百姓奔走,乃是天下子民之福,但太子身邊近臣卻未能善盡臣子之義……當然,殿下既無生命之險,此乃小事,但殿下收獲民心,又在北麵逗留,老臣恐怕他亦將成為女真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希尹若孤注一擲要先除殿下,臣恐鎮江大敗之後,殿下身邊的將士士氣低落,也難當希尹屠山精銳一擊……”

    “沒錯、沒錯……”周雍想了想,喃喃點頭,“希尹攻鎮江,是因為他買通了鎮江守軍中的人,恐怕還不止是一個兩個,君武身邊,說不定還有……不能讓他留在前方,朕得讓他回來。”

    “臣恐太子勇毅,不願回返。”

    “朕讓他回來他就得回來!”周雍吼了一句,但過得片刻,終究目光顫動,“他若真的不回來……”

    “唯一的一線生機,仍然在陛下身上,隻要陛下離開臨安,希尹終會明白,金國不能滅我武朝。到時候,他需要保留實力進攻西南,不會再啟戰端,我武朝談判之籌碼,亦在此事當中。而且太子即便留在前方,也並非壞事,以殿下勇烈之性情,希尹或會相信我武朝抵抗之決心,到時候……或者會見好就收。”

    “啊……朕終究得離開……”周雍恍然地點了點頭。

    跪在地上的秦檜直起了上半身,他先前話語平靜,此時才能看到,那張正氣而剛毅的臉上已滿是淚水,交疊雙手,又磕頭下去,聲音哽咽了。

    “陛下!臣先前所言諸事,停留在口舌之間,不過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辭,但若真的做起來,我武朝威嚴掃地、廟堂傾覆、社稷動蕩、悲辱難言……身為臣子,老臣實在不願說出這些話來啊……”

    他大聲地哭了起來:“若有可能,老臣夢寐以求者,乃是我武朝能夠奮進向前,能夠開疆破土,能夠走到金人的土地上,侵其地,滅其國啊武朝走到眼前這一步,老臣有罪,萬死莫贖、萬死、萬死、萬死……”

    他嚎啕大哭,腦袋磕下去、又磕下去……周雍也忍不住掩嘴哭泣,隨後過來攙扶住秦檜的肩膀,將他拉了起來:“是朕的錯!是……是先前那些奸臣的錯!是周喆的錯,昏君、佞臣……蔡京童貫他們都是……朕的錯,朕深悔當初不能用秦卿破西南之策啊……”

    黎明尚未到來,夜下的宮殿裏,君臣兩人相扶而泣,定下了應對之法。周雍朝秦檜說道:“到得此時,也隻有秦卿,能毫不避諱地向朕言說這些逆耳之言,隻是此事所涉甚大,秦卿當為朕主持謀劃,向眾人陳說厲害……”

    這不是什麼能獲得好名聲的謀劃,周雍的目光盯著他,秦檜的眼中也並未透露出絲毫的逃避,他鄭重地拱手,重重地跪下。

    “為武朝社稷,臣,願背此罵名,願為陛下先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久之後,清爽的早晨,天邊露出朦朦的亮色,臨安城的人們起來時,已經許久未曾擺出好臉色的皇帝召集趙鼎等一眾大臣進了宮,向他們宣布了議和的想法和決定。

    清晨的禦書房裏在此後一片大亂,在理解了皇帝所說的所有意思且反駁未果後,有官員照著支持和議者大罵起來,趙鼎指著秦檜,歇斯底裏:“秦會之你個老匹夫,我便知道你們心思狹隘,為西南之事謀劃至今,你這是要亡我武朝社稷道統,你可知此和一議,即便隻是開始議,我武朝與亡國沒有兩樣!長江百萬將士都將亡於賊手!你亂臣賊子,你說,你是不是私下裏與女真人相通,早已做好了準備”

    秦檜指著趙鼎也罵:“議和便是賊子,主戰就是忠臣!爾等禍國蟊蟲,為的那一身忠名,不顧我武朝已如此積弱!說西南!兩年前兵發西南,若非爾等從中作梗,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何至於此,爾等隻知朝堂爭鬥,隻為身後兩聲薄名,心思狹隘自私自利!我秦檜若非為天下社稷,何必出來背此罵名!倒是爾等眾人,當中懷了異心與女真人私通者不知道有多少吧,站出來啊”

    兩邊各自謾罵,到得後來,趙鼎衝將上去開始動手,禦書房裏一陣乒乒乓乓的亂打。周雍坐在椅子上臉色陰沉地看著這一切。

    傳令的士兵已經離開皇宮,朝城市難免的錢塘江碼頭去了,不久之後,星夜兼程一路跋涉而來的女真勸降使者就要趾高氣揚地抵達臨安。

    辰時,天空中飄著綿軟的白雲,清風正吹過來。馬車從臨安城的街頭往皇宮方向過去,周佩掀開車簾,看著路途兩邊的店鋪依舊開著門,城內居民走在街頭,正開始他們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四月二十八的早晨,這是周佩對臨安的最後記憶。

    遠隔三百餘裏,君武還在軍營的帳篷中沉睡。他已經完成蛻變,在無盡的夢中也並未感到畏懼。兩天之後他會從昏迷中醒過來,一切都已無力回天。

    雪崩般的亂象就要開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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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3 21:32:02
第一名啦!彙報下戰況。

        



    昨天一天,五萬多月票,聽說是破了起點的記錄了。目前是第一名,昨天一天大概有兩三千人掉進坑裏,場麵真是慘烈,早上的時候在群裏偷窺,一幫家夥在商量廣告詞:贅婿,一日五更,日更兩萬五,起點新人作者,四百萬字可以開宰……

    嗯,在其他書的書評區估計能看到類似的廣告了。

    當時讓我感到,在坑裏的書友都會逐漸擁有實事求是的高尚情操。我這樣算不算對社會做出了一點點貢獻……

    贅婿這本書七年,我知道大部分的書友都已經變成了安安靜靜看完走人的性格,大家想要鬧一場,但是書友之中對於搶月票的各種章法其實都不了解。昨天發了單章之後,版主等人很不好意思地來跟我說,懟第一可能很難啊,我們湊的錢上午就用完了,他應該是怕我話說太滿卻上不去會氣餒,我說趕快跟群裏的書友說,已經謝謝了,非常好了,千萬不要勉強做這件事,我發單章其實是希望更多的書友過來,因為七年了,一堆佛係書友在那趴著呢。

    我自己心裏其實沒有底,但是後來,有很多這樣的書友出現,有人找出幾年都沒有用過的號,有的是很久不看的讀者,看見了月票榜,跑了過來,有的是學生過來留言參與,我在書評區一條條看下去,甚至有“古幽和”時期的書友這個名字大部分讀者不會知道,我高中的時候第一次在網上發文,大概是零三零四年的樣子,那時候用這個筆名,寫過幾本書,當然,都不能看,沒必要看他們來訂閱投月票,也有打賞了盟主的,你看,寫得久了,也還是有好處的嘛。

    我很感動。

    我知道月票榜上很多老油條,書友們知道什麼時候集中投月票什麼時候發紅包,我們大多都不清楚,當然我們也有大盟什麼的,早上的時候他在群裏哭訴:跟一本書跟到要慫恿作者搶月票才能多看兩章,容易嗎我……

    呃,我為什麼要內疚呢?我日更兩萬五啊對吧。

    還有在觀望的書友嗎?需要幫忙,需要月票,如果我們能拿到第一,或者隻是在這個位置上多呆一段時間,我覺得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會有搗亂的來說,發單章不如多碼幾章嗎這類人已經來過了,現在正被禁言到2099年年底單章就是說話而已,章節需要耗盡心裏才能恰到好處。我不知道這個月能情緒飽滿地寫出多少章,但我會努力做出三十一個有趣的單章來^_^

    在這裏,感謝“惜緣灬宇天”、“無光無影”、“笨阿嘉”、“稚珪”、“金牙霸霸”、“書友20170517165613169”、“風雲-飄渺”等書友打賞的盟主以及掌門,也謝謝老婆的打賞領導是個人來瘋,看見要搶月票,昨天興奮了一天看攻略,恨不得親自下場,到最後也沒能找到發紅包的按鈕,哭著把衝進蘋果手機的錢打賞了一個掌門給我,這是她開花店賺的錢。

    以這些很有趣的事情跟大家預約明天還能投出的月票,後麵咬得很近,拜謝。^_^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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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4 08:32:02
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一切如煙塵掃過。

    四月二十八,臨安。

    馬車奔馳在城池間的道路上,拐過道路的急彎時,對麵的馬車駛來,躲避不及,轟的撞在了一起,驚亂的馬匹掙紮著試圖爬起來,木輪離了車軸,骨碌碌地滾向遠處路邊的食攤。小小廣場上,眾人在混亂中罵起來,亦有人聚攏過來,幫忙挽住了掙紮的駿馬。

    成舟海從車裏爬出來,摸摸額頭,那兒被木片刮傷了,正流出鮮血來,他隻是順手擦了擦。對麵的馬車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臨安封城四月,生活節奏漸慢,如此奔行或許也是聽到了什麼消息,他拍拍隨行人的肩膀,讓對方處理,過去解了其中一匹馬,翻身而上。

    這一路過去,是臨安城北李頻的一處別業,有人開門來迎。院子裏李頻已經到了,鐵天鷹亦已抵達,空曠的院落邊栽了棵孤零零的垂柳,在上午的陽光中擺動,三人朝裏頭去,推開房門,一柄柄的刀槍正在滿屋滿屋的武者手上拭出鋒芒,房間一角還有在磨刀的,手法熟練而淩厲,將刀鋒在石頭上擦出滲人的青光來。

    三人繼續朝裏走。

    “消息確定嗎?”

    “最多還有半個時辰,金國使臣自安定門入,身份暫時待查。”

    掀開房門的簾子,第二間屋子裏同樣是打磨兵器時的樣子,武者有男有女,各穿不同服裝,乍看起來就像是街頭巷尾最普通的行人。第三間屋子亦是同樣光景。

    “朝堂局勢混亂,看不清端倪,殿下今早便已入宮,暫時沒有消息。”

    “要不要等殿下出來做決定?”

    “殿下交由我見機行事。完顏希尹攻心之策經營了一年,你我誰都不知道如今京中有多少人要站隊,寧毅的鋤奸令使得我等更加團結,但到撐不住時,恐怕一發不可收拾。”

    “知道了。”

    鐵天鷹點了點頭,眼中露出決然之色,李頻也點了頭,成舟海站在那兒,前方是走到另一個空曠院子的門,陽光正在那邊落下。

    “護送女真使臣進來的,可能會是護城軍的部隊,這件事不論結果如何,可能你們都……”

    鐵天鷹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說話,回頭看看:“都是刀口舔血之輩,重的是道義,不看重你們這王法。”

    他說到這裏,成舟海微微點頭,笑了笑。鐵天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又補充了一句。

    “都料到會有這些事,就是……早了點。”

    房間裏的武者將兵刃藏於懷中。成舟海沒有再說,李頻送他出去:“該打招呼的,陸續都打了招呼,時間倉促,回信未知,禁軍牛興國與我有舊,我待會再去見他,查看情況,殿下那邊,得你去操心了……成兄,風起於青萍之末,有些事情待到看清楚時,就已經晚了,該做的事情就做,畢竟自寧毅弑君之後,這天下也已經沒什麼出格的大事了。”

    成舟海點頭:“我先去聯係殿下,該做的準備都要做起來。”

    ****************

    臨安皇城內宮,福寧殿側房,周佩坐在那兒,一麵看書,一麵聽著窗外花園的鳥鳴之聲。

    她已經等待了整個早晨了,外頭議政的金鑾殿上,被召集而來三品以上官員們還在混亂地爭吵與打鬥,她知道是自己的父皇挑起了整個事情。君武負傷,鎮江淪陷,父親的整個章法都已經亂了。

    事實上在女真人開戰之時,她的父親就已經沒有章法可言,待到走出言和黑旗的那招臭棋,與百官決裂,恐懼恐怕就已經籠罩了他的身心。周佩時常過來,希望對父親做出開解,然而周雍雖然麵上和氣點頭,內心卻難以將自己的話聽進去。

    無論如何,自己的父親,沒有迎難而上的勇氣,而周佩的所有開解,最終也是建立在勇氣之上的,君武憑勇氣直麵女真大軍,但後方的父親,卻連相信他的勇氣都沒有。

    她也隻能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期間周佩與秦檜見過幾次,對方唯唯諾諾,但滴水不漏,周佩也不知道對方最後會打什麼主意,直到今天早上,周佩明白了他的主和意願。

    她等著說服父親,在前方朝堂,她並不適合過去,但私下裏也已經通知所有能夠通知的大員,盡力地向父親與主和派勢力陳說厲害。即便道理過不去,她也希望主戰的官員能夠團結一心,讓父親看到形勢比人強的一麵。

    她喝了一口茶杯裏已經涼掉的茶水,不知道什麼時候,腳步聲從外頭過來,周雍的身影出現在房間的門口,他一身九五至尊的黃龍袍服,黃袍下的身體卻已經消瘦不堪,麵上的神態也顯得疲倦,隻是在見到周佩時,那幹瘦的麵孔上還是顯出了一絲溫潤柔和的顏色。

    “女兒等久了吧?”他快步走過來,“不行禮、不行禮,君武的消息……你知道了?”說到這裏,麵上又有淒然之色。

    “君武隻是負傷,並無大礙,女兒今日過來,是希望……能向父皇陳說利害,望父皇能夠收回成命,鎮江雖失,但事情尚有可為,隻要臨安……”

    她的話說到這,周雍擺了擺手:“女兒啊,這些事情,交由朝中諸公,朕……唉……”

    “可為何父皇要下令給錢塘水師移船……”

    “女兒啊!這些事情……讓秦卿跟你說好不好?秦卿,你進來——”

    周雍麵色為難,朝著門外開了口,隻見殿門外等著的老臣便進來了。秦檜頭發半白,由於這一個早上半個上午的折騰,頭發和衣服都有弄亂後再整理好的痕跡,他微微低著頭,身形謙恭,但臉色與目光之中皆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慷慨之氣。秦檜於周佩見禮,隨後開始向周佩陳說整件事的利害所在。

    上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這宮殿之中,周佩一襲長裙,筆直地挺立。聽得秦檜的說辭,她雙唇緊抿,隻是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憤怒,過不多時,她指著秦檜大罵起來。秦檜當即跪倒,口中說辭並不停止,周佩或罵或辯,最終還是朝向一旁的父親開始說話。

    她神色淒然,先是說君武在前方的奮戰將毫無價值,又論及百萬人的犧牲,後又開始駁斥秦檜的狼子野心,武朝恐又要重蹈靖平年間的覆轍。說到後來,周雍終於也忍不住了。

    “奮戰奮戰,什麼奮戰,誰能奮戰……鎮江一戰,前線士兵破了膽,君武太子身份在前線,希尹再攻過去,誰還能保得住他!女兒,朕是平庸之君,朕是不懂打仗,可朕懂什麼叫壞人!在女兒你的眼裏,如今在京城之中想著投降的就是壞人!朕是壞人!朕以前就當過壞人所以知道這幫壞人能幹出什麼事情來!朕信不過他們!”

    他的聲音震動這宮殿,唾沫粘在了嘴上:“朕信得過你,信得過君武,可局勢至此,挽不起來了!現在唯一的出路就在黑旗,女真人要打黑旗,他們沒空搜刮武朝,就讓他們打,朕已經著人去前線喚君武回來,還有女兒你,咱們去海上,女真人隻要殺不了我們,我們就總有再起的機會,朕背了逃跑的罵名,到時候讓位於君武,不行嗎?事情隻能如此——”

    周佩流著眼淚,低吼道:“早知如此,還不如將那半壁江山割給了華夏軍!”

    “朕也想割!”周雍揮手吼道,“朕放出意思了!朕想與黑旗談判!朕可以與他們共治天下!甚至女兒你……你也能……但那黑旗做了什麼!女兒啊,朕也跟你兩次三番地說了這些,朕……朕不是怪你。朕、朕怪這朝堂沽名釣譽的眾人,朕怪那黑旗!事已至此,能怪朕嗎,朕能做的都做了!這件事就是他們的錯——”

    “我不會去海上的,君武也一定不會去!”

    “那隻有朕活著,或許君武還能保下一條命來!朕思前想後,已經決定了——”

    “父皇你貪生怕死,彌天大錯……”

    “閉嘴閉嘴!”

    周雍歇斯底裏地呐喊出來。

    “朕是一國之君!”

    “朕是天子!”

    “朕是皇帝——”

    聲音回蕩,代表九五之尊的威嚴而隆重的金黃袍袖揮在空中,樹上的鳥兒被驚得飛走了,皇帝與公主的威嚴在宮殿裏對峙在一起……

    *****************

    各類行人的身影從不同的方向離開院子,彙入臨安的人流當中,鐵天鷹與李頻同行了一段。

    “禁軍餘子華乃是陛下心腹,才能有限唯忠心耿耿,勸是勸不了的了,我去拜訪牛興國、而後找牛元秋他們商議,隻希望眾人齊心,事情終能有所轉機。”

    “廟堂之事,我一介武夫說不上什麼了,唯有拚命而已。倒是李先生你,為天下計,且多保重,事不可為,還得見機行事,不必勉強。”

    “世間事,有時候勉強不得,又有些時候,非得勉強,誰說得準呢。”

    “那倒也是……李先生,重逢許久,忘了問你,你那新儒家,搞得怎麼樣了?”

    “重視格物,推行教化,希望最後能將秦老之學融會貫通,推行出去,開了頭了,可惜天下不定,時不我待。”

    “先生還信它嗎?”

    “我之所學愚鈍,或許因為在太平年間的所學,到了亂世左支右拙,可或許從亂世中長成之人,又能有更多更新的領悟呢,我等的希望,或許還在下一代之上。但儒學千年道統,德新深信不疑。”

    “那便行了。”

    “鐵捕頭不信此事了?”

    “老夫一生都是江湖市井之人,又趟過公門這攤渾水,許多事情的對對錯錯,問不盡、分不清了。其實,也沒那麼講究。”

    老捕快笑了笑,兩人的身影已經漸漸的接近安定門附近預定的地點。幾個月來,兀術的騎兵尚在城外遊蕩,靠近城門的街頭行人不多,幾間店鋪茶樓有氣無力地開著門,油餅的攤子上軟掉的大餅正發出香氣,幾許路人緩緩走過,這平靜的景色中,他們就要告辭。

    “李先生,你說,在將來的什麼時候,會有人說起今日在臨安城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嗎?”

    “或許有一天,寧毅得了天下,他手下的說書人,會將這些事情記下來。”

    “……那樣也不錯。”

    他們笑起來,各自道了保重,告辭了。老捕快背著長刀,披著薄披風,踏上街邊茶肆的二樓,不少方才分開的人,已經在這裏等待,下方道路上,人也漸漸多起來。

    鐵天鷹叫了一壺茶,在窗口緩緩地喝,某一刻,他的眉頭微微蹙起,茶肆下方又有人陸續上來,漸漸的坐滿了樓中的位置,有人走過來,在他的桌前坐下。

    “這裏有人了。”鐵天鷹望著窗外,喝了口茶。

    對麵坐下的男子四十歲上下,相對於鐵天鷹,還顯得年輕,他的麵容明顯經過精心梳洗,頜下無須,但仍舊顯得端正有氣勢,這是長期居於上位者的氣質:“鐵幫主不要拒人千裏嘛。小弟是誠心而來,不找事情。”

    “聶金城,外頭人說你是江南武林扛把子,你就真以為自己是了?不過是朝中幾個大人手下的狗。”鐵天鷹看著他,“怎麼了?你的主子想當狗?”

    “鐵幫主德高望重,說什麼都是對小弟的指點。”聶金城舉起茶杯,“今日之事,迫不得已,聶某對前輩心懷敬意,但上頭發話了,安定門這邊,不能出事。小弟隻是過來說出肺腑之言,鐵幫主,沒有用的……”

    這說話之間,街道的那頭,已經有浩浩蕩蕩的軍隊過來了,他們將街道上的行人趕開,或是趕進附近的房舍你,著他們不許出來,街道上人聲疑惑,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既然心存敬意,這件事算你一份?一起幹吧。”鐵天鷹舉了舉茶杯。

    聶金城閉上眼睛:“心懷熱血,匹夫一怒,此事若早二十年,聶某也就義無反顧地幹了,但眼下家人父母皆在臨安,恕聶某不能苟同此事。鐵幫主,上頭的人還未說話,你又何苦孤注一擲呢?或許事情還有轉機,與女真人還有談的餘地,又或者,上頭真想談談,你殺了使者,女真人豈不正好發難嗎?”

    “你們背後的大人們,果然又想要徐徐圖之了。”

    “即便不想,鐵幫主,你們今日做不了這件事情的,一旦動手,你的所有弟兄,全都要死。我已經來了,便是明證。”聶金城道,“莫讓兄弟難做了。”

    鐵天鷹坐在那兒,不再說話了。又過得一陣,街道那頭有騎隊、有車隊緩緩而來,隨後又有人上樓,那是一隊官兵,領頭者身著都巡檢服裝,是臨安城的都巡檢使李道義,這都巡檢一職管統兵駐防、禁軍招填教習、巡防扞禦盜賊等職務,說起來便是慣例江湖人的頂頭上司,他的身後跟著的,也大都是臨安城裏的捕快捕頭。

    這隊人一上來,那為首的李道義揮揮手,總捕快便朝附近各茶桌走過去,李道義本人則走向鐵天鷹,又拉開一張位子坐下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向鐵天鷹拱手:“鐵幫主,本官敬你以前是六扇門的前輩,話不多說了,叫上你的人,跟本官回去,今日過了午時,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今夜興慶樓,本官給你擺酒賠罪。”

    鐵天鷹看著窗外的一幕幕光景,他的心中其實早有所覺,就如同十餘年前,寧毅弑君一般,鐵天鷹也早就察覺到了問題,今天早上,成舟海與李頻各自還有僥幸的心思,但臨安城中能夠動彈的牛鬼蛇神們,到了這一刻,終於都動起來了。

    這些人先前立場持中,公主府占著權威時,他們也都方方正正地行事,但就在這一個早晨,這些人背後的勢力,終於還是做出了抉擇。他看著過來的隊伍,明白了今天事情的艱難——動手可能也做不了事情,不動手,跟著他們回去,接下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

    茶樓裏、對麵的樓上,各有目光朝這裏投來,他們的眼中閃過疑問,鐵天鷹舉著茶杯,目光也更是悲憫,他想起與李頻的對話,若事不可為,不必勉強,是啊,形式比人強,自己是不必勉強的。

    “你們說……”白發參差的老捕快終於開口,“在將來的什麼時候,會不會有人記得今天在臨安城,發生的這些小事情呢?”

    初夏的陽光照射下來,偌大的臨安城猶如具備生命的物體,正在平靜地、如常地轉動著,巍峨的城牆是它的外殼與皮膚,壯麗的宮殿、威嚴的官衙、各種各樣的院落與房舍是它的五髒六腑,街道與河流成為它的血脈,船隻與車輛幫助它進行新陳代謝,是人們的活動使它成為偉大的、有序的生命,更為深刻而偉大的文化與精神黏著起這一切。

    老捕快的眼中終於閃過深入骨髓的怒意與沉痛。

    三人之間的桌子飛起來了,聶金城與李道義同時站起來,後方有人出刀,鐵天鷹的兩個徒弟靠近過來,擠住聶金城的去路,聶金城身形扭動如巨蟒,手一動,後方擠過來的其中一人喉管便被切開了,但在下一刻,鐵天鷹手中的長刀如雷揮斬,聶金城的手臂已飛了出去,木桌飛散,又是如雷霆卷舞般的另一刀,聶金城的胸口連皮帶骨一齊被斬開,他的身體在茶樓裏倒飛過兩丈遠的距離,粘稠的鮮血轟然噴濺。

    李道義的雙腿顫抖,看到了陡然扭過頭來的老捕快那如猛虎般血紅的眼界,一張巴掌落下,拍在他的天靈蓋上。他的七竅都同時迸出血漿。

    無數的刀槍出鞘,有點燃的火雷朝道路中央落下去,暗器與箭矢飛舞,人們的身影衝出窗口、衝出屋頂,在呐喊之中,朝街頭落下。這座城池的安寧與秩序被撕裂開來,時光將這一幕幕映在它的剪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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