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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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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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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3-31 20:54:10
第九二一章 無歸(上)

        

    三月十一,淩晨,福州。

    作為臨時行宮的院落裏亮著燈火,周君武從書桌上驚醒,發現自己方才睡過去了。

    高高的一堆賬冊摞在桌子上,因為他起身的大動作,原本被壓在腦袋下的紙張發出了聲響。外間陪著熬夜的侍女也被驚醒了,匆匆過來。

    “陛下。”

    “什麼時辰了?怎麼沒叫醒我?”

    “寅時快三刻了。”侍女跪在了地上,“陛下……最近都沒有好好休息……”

    “我什麼時候睡的?”

    “大約……過了子時。陛下太累了。”

    “沒事。”君武伸手揉著額頭和臉頰,“沒事,打盆水來。另外,給我倒杯參茶,我得接著看。”

    侍女下去了,君武還在揉動著額角,他前幾天便在持續的熬夜,這幾日睡得極少,到得昨晚子時終於熬不下去,到得此時,大概睡了兩個時辰,但對於年輕人來說,精力仍舊還是有的。

    此時擺在桌上的,是接管福州之後各項物資的進出記錄,兼有軍中、朝堂各項軍資的收支情況。這些東西原本並不需要皇帝來親自過問——例如當初在江寧搞格物研發,各種收支便都是由聞人不二、陸阿貴等人管理,但隨著如今軍隊在福州駐紮下來,本已能夠鬆下一口氣的君武並沒有停下來,而是開始了解自己手下的各項物資進出、用度的情況。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如今成了當家人,可想而知,不久之後會被一個大宅子給圍起來,從此再難知道具體的民間疾苦,因此他要訊速地對各項事務的細節做出了解。通過賬冊是最容易的,一個士兵每月需要的餉銀多少,他要吃多少穿多少,刀槍的價格是多少,有士兵犧牲,撫恤是多少……乃至於市麵上的物價是多少。在將這方麵的賬冊吃透之後,他便能夠對這些事情,在心中有一個清晰的框架了。

    真要吃透一套賬冊,其實非常麻煩。君武讓成舟海為他找了可靠的賬房老師,不光要教他明麵上的記賬,並且也要教會他內裏的各種做賬手段和貓膩。這段時間,君武白日裏處理政務,接見各方人士,夜晚便學習和鑽研賬本,將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記錄下來,歸總之後再找時間與賬房老師討論對比。

    陽春三月,福州的局勢看似初步穩定,實際上也隻是一隅的偏安。君武稱帝之後,一路逃亡,二月裏才到福州這邊與姐姐周佩彙合,有了初步的根據地後,君武便必須籍著正統之名嚐試光複武朝。此時女真的東路軍已經拔營北上,隻在臨安留有萬餘軍隊為小朝廷撐腰,但即便如此,想要讓所有人義無反顧地站回武朝正統的立場,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過去的一年時間,女真人的破壞,觸及了整個武朝的方方麵麵。在小朝廷的配合與推動下,文武之間的體製已經混亂,從臨安到武朝各地,漸漸的已經開始形成由各個大族、鄉紳支撐、推武將、拉軍隊的割據局麵。

    這是女真摧枯拉朽般擊潰臨安朝堂後,各地士紳懼而自保的必然手段。而周雍死後,君武在危險的境地裏一路奔逃,政治權力的傳承,實際上並沒有清晰地過度到他的身上,在這半年時間的權力脫鉤後,各地的大族基本上已經開始握緊手頭的力量,雖然號稱忠於武朝者不少,但實質上君武能夠對武朝施加的掌控力,已經不到一年前的一半了。

    這些號稱忠於武朝的大族、士紳、將領們分割各地,忠誠度尚需分辨,許許多多的人還都有著自己的訴求,將來甚至還有談崩的可能。從目前來說,君武的力量甚至連福建都尚未光複,希求這些人的援助或是投靠,也並不十分現實。

    鞏固自身,厘定規矩,站穩腳跟,成為君武這個政權第一步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今他的手上抓得最穩的是以嶽飛、韓世忠為首的近十萬的軍隊,這些軍隊已經脫離往日裏大族的幹擾和鉗製,但想要往前走,如何給予那些大族、士紳以利益,封官許願,也是必須有著的章程,包括如何保持住軍隊的戰力,也是必須擁有的平衡。

    這些新的規矩,需要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來,而想要建立起他們,君武這個剛剛上位的皇帝,也必須清晰地理解麾下的每一個人,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訴求。

    這是連續半月以來,君武白天黑夜連軸轉的明麵上的理由,他如此這般地對周佩、對臣子等人陳述著他的想法。但隻有少數身邊人明白,在這明年上的想法外,君武這些時日以來超負荷的工作,有著更為深刻的、黑暗的原因。

    作為君王的重壓,已經切切實實地落到君武的背上了。

    而其壓下來的過程,絕對談不上半點輕鬆。

    去年,君武在江寧城外,以破釜沉舟的氣勢打出一波倒卷珠簾般的大勝後稱帝,但隨後,無法困守江寧的新帝王還是隻能率領大軍突圍。一部分的江寧百姓在軍隊的保護下成功逃亡,但也有大量的百姓,在此後的屠殺中死亡。這是君武心中第一輪重壓。

    江寧被殺成白地之後,軍隊被宗輔、宗弼追著一路輾轉,到得一月裏,抵達嘉興以南的海鹽縣附近。其時周佩已經攻下福州,她麾下艦隊北上來援,要求君武首先轉移,但心中存有陰影的君武不肯這樣做——當時軍隊在海鹽周邊構築了防線,防線內依然保護了大量的百姓。

    他希望先護送百姓轉移。但這樣的選擇自然是幼稚的,不說文臣們會表示拒絕,就連嶽飛、韓世忠等人也相繼進言,要求君武先走,這中間最大的理由是,金國幾乎已經擊潰武朝,如今追著自己這幫人跑的原因就在於新帝,君武一旦入海,追無可追的宗輔、宗弼其實是沒有心情在江南久呆的。

    但這樣的理由說出來固然合理,整個行徑與周雍當初的選擇又有多大的差異呢?放在旁人眼中,會不會認為就是一回事呢?君武內心煎熬,猶豫了一日,終於還是在聞人不二的勸說中上船,他率著龍船艦隊直奔殺回錢塘江,直奔臨安。臨安城的狀況頓時緊張起來,小朝廷的眾人惴惴不安,宗輔率軍返回,但在海鹽縣那邊,與韓世忠打出火氣來的宗弼不肯罷休,狂攻數日,終於又造成大量群眾的離散與死亡。

    這場大戰之後,女真人拔營北歸,海鹽縣的壓力已大大的減輕,但君武棄百姓逃入海上的事情還是被金國以及臨安的眾人大肆宣揚,嘉興等地甚至有不少百姓在逃脫屠殺後上山落草,以求自保。

    幾支義軍、流民的勢力也在此時崛起擴大,其中,海鹽縣以北遭宗弼屠殺時流散的百姓便聚成了一支打著黑旗名號的義軍,陸陸續續聚集了數萬人的規模,卻不再臣服武朝。這些離散的、遭屠殺的百姓對君武的職責,也是這位新帝王心中的一道傷疤、一輪重壓。

    去其父親周雍不同,一位皇帝一旦想要負責任,這樣的壓力,也會十倍百倍計地出現的。

    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壓榨著自己的生命,但對於這件事情,身邊的人並沒有進行過度的開解和勸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想要扛下一個國家,這樣的透支未必是一件壞事,心中的黑暗與煎熬,也恰恰是一個人成長起來最快的途徑。

    隻是到得福州局勢稍稍安穩下來,周佩清點城內物資,拿出部分的存糧裝了兩船,又讓聞人不二押送去北麵,交給海鹽縣那邊仍在饑荒裏掙紮的流民。此前對於這些流民、義軍,成舟海曾經前往遊說,陳說利害,一些隊伍放下了對君武的看法,但打著黑旗名號那支義軍並不願意再接受武朝的號令,到得這一次,周佩讓聞人不二押著物資過去,即便不尊號令,也讓他免費提供部分糧食。君武聽說此事後,表麵上雖不說什麼,心中的焦慮,才稍有減輕。

    當然,這幾日也有其他讓人放鬆的信息傳來:例如長沙之戰的結果,眼下已經傳入了福州。君武聽後,分外欣喜。

    這一日他翻看賬冊到清晨,去院子裏打過一輪拳後,方才洗漱、用膳。早膳完後,便聽人回報,聞人不二已然回來了,連忙召其入內。

    這一次運送物資過去,雖說是救人,但讓聞人不二隨行的理由,更多的還是與那義軍當中名叫何文的首領交涉商談,陳說君武一月裏離開的不得已。事實上,若非如今的君武還有大量的事情要處理協調,他可能更願意輕自過去,見一見這位在屠殺中救下了大量百姓的“原華夏軍成員”,與他聊一聊有關於西南的事情。

    君武與周佩的身邊,如今辦事能力最強的恐怕還是心性堅決手段狠毒的成舟海,他之前未曾說服何文,到得這一次聞人不二過去,更多的則是釋放善意了。待到聞人不二進來,稍作奏對,君武便知道那何文心意堅決,對武朝頗有恨意,不曾更改,他也並不生氣,正欲詳細詢問,又有人匆匆通報,長公主殿下有急事過來了。

    隻過得片刻,周佩出現在門口,她一身素色長裙,雍容中不失輕盈,手中拿著一封信,步伐迅速,進來之後,先與聞人不二打了招呼,讓他免禮,隨後才將那看起來有些分量的信函遞了過來:“臨安的探子,傳訊來了,有陛下關心的事情。我已召嶽將軍即刻入宮,聞人先生正巧在此,倒是能早些看到。”

    “哦?潭州之戰有後續了?”前幾天收到長沙大戰初定的消息,是君武最近這段時間最為開心的時刻,他接過信函,猜測了一句,隨後將信紙從封套裏抽出,信封裏消息不少,洋洋灑灑的有數篇文章。君武一時沒有拿穩,紙張掉在地上,他撿起來時,見最上頭一張是寫著《論秦二世而亡》:“什麼東西?”

    周佩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梅公於臨安新撰的雄文,聽說,近幾日在臨安,傳得厲害,陛下不妨看看。”

    “哦?”君武靜下心來,逐字看下去,隻看的片刻,便已蹙起眉頭,“於《過秦論》之牙慧尚有不足……不過,吳啟梅為何要寫這種東西?吃飽了撐的……暗諷我窮兵黷武麼?”

    “自然是有理由的,他這篇東西,寫給江南大族看的。你若不耐,往後翻翻罷。”

    君武便翻了一頁。

    他看了片刻,將那原本放在頂上的一頁抽了出來,往後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神色肅穆、來來回回地看了兩遍。房間外的院子裏有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空中傳來鳥鳴的聲音。君武望向周佩,再看看那信息:“是……”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頓了一頓,才道:“是真的嗎?”

    這一刻的周佩也沉默了片刻:“消息先是傳到臨安,我們的人手不足,也是無法確定,與吳啟梅一般,等待了幾日,到臨安往外放這些文章時,才能夠確認這事情的真實。所以把消息和文章一道發了過來……我看過之後,立刻便過來了。”

    寄來的信裏,載的便是西南戰報的情況,君武點了點頭,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二月二十八……如今也不知道西南是怎樣的情況了……”

    他頓了頓,隨意翻動了後方的一些信息,之後轉交給正在好奇的聞人不二。人在廳堂裏來回走了一遍,道:“這才叫打仗!這才叫打仗!老師竟然砍了斜保!他當著宗翰砍了斜保!哈哈,若是能與老師並肩作戰……”

    “陛下。”周佩有些無力地笑了笑,“你是武朝的皇帝了,陛下。”

    “什麼皇帝不皇帝,名字有什麼用!做出什麼事情來才是正道!”君武在房間裏揮著手,此刻的他身著龍袍,麵目消瘦、頜下有須,乍看起來已經是頗有威嚴的上位者了,此刻卻又罕見地露出了他許久未見的孩子氣,他指著聞人不二手上的情報,指了兩次,眼眶紅了,說不出話來。

    “……他……打敗……女真人了。姐,你想過嗎……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聽到的都是敗仗,女真人打過來,武朝的皇帝,被嚇得到處亂跑……西南抗住了,他居然抗住了完顏宗翰,殺了他的兒子……我想都不敢想,就算前幾天聽到了潭州的消息,殺了銀術可,我都不敢想西南的事情。皇姐……他,幾萬人對上幾十萬,正麵扛住了啊……額,這消息不是假的吧?”

    君武紅著眼眶,艱難地說話,時而神經質地笑出來,到得最後,才又覺得有些虛幻。周佩這次沒有與他爭吵:“……我也不確定。”

    聞人不二看著那些情報,也久久地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們先前殺出江寧,一路輾轉,在女真人的追趕下幾度陷入險地。雖說男兒到死心如鐵,可在實際上,女真的陰影確實猶如無邊的天穹,像是完全無法看到曙光的長夜,整個武朝在這樣的噩夢中分崩離析,這樣的苦難似乎還要持續很久,可到得這一刻,有人說,數千裏之外,寧毅已經悍然地掀翻了宗翰的軍陣。

    一切似乎都顯得有些不夠現實。

    房間裏的三人都沉默了許久,隨後還是君武開了口,他有些憧憬地說道:“……西南必是連天戰火了。”

    話語之中,心向往之。

    此時,外頭也有人來報知,嶽將軍到了。

    ……

    上午時分,陽光正清澈而溫暖地在院外灑下來,嶽飛到後,針對傳來的情報,眾人搬來了地圖,對數千裏外的戰事進行了一輪輪的推演與複盤。這期間,成舟海、韓世忠以及一眾文臣們也陸陸續續地到來了,對於傳來的消息,眾人也都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說話。事實上,與寧毅有舊的人反倒都顯得有些沉默,君武隻在相熟的幾人麵前稍稍有些失態,待到文臣們進來,便不再說那些不合時宜的話語。周佩走到一旁,看著一側窗外的水榭和風景,她也想起了寧毅。

    其實,長久以來,她惦記過的那道身影,在印象裏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了。當初的寧毅,不過是個相對儒雅的書生而已,自京城的別離後,兩人再也不曾見過,他此後做過的事情,屠滅梁山也好,對抗綠林也罷,始終都顯得有些虛幻。

    到得弑君造反,寧毅更多的變成了一道黑暗的輪廓,這輪廓時而做出偏激的事情,卻也不得不承認,他是真正強大的化身。這是她的位置無法定義的強大,即便是在接手成國公主府,見識了各種事情十多年後的今天,想起那位曾經當過自己老師的男人,她都無法完全定義對方強大的程度。

    擊潰金軍這種在武朝人看來如夢幻一般的戰績,放在對方的身上,早已不是第一次的出現了。十餘年前在汴梁時,他便集合了一幫烏合之眾,於夏村擊潰了能與女真人掰腕子的郭藥師,最終配合秦爺爺解了汴梁之圍。此後在小蒼河,他先後斬殺婁室、辭不失,令得金國在西北遭受巨大的挫折。

    這一切都隻能算是與金國的局部開戰,但是到得西南之戰,華夏軍是真正的迎戰了金國的半壁江山。對於潭州之勝,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並不是無法理解,這頂多算是意外之喜,可對西南的戰事,即便是對寧毅最樂觀、最有信心之人,恐怕也無法猜測到今天的戰果。

    人們頂多認為,華夏軍將借助地利,將女真西路軍拖在西南,通過熬時間的周旋,最終在女真的滅頂攻勢下獲得一線生機。誰也想不到華夏軍僅以數萬人的力量,與金國最精銳的近二十萬軍隊打了個平手,而後寧毅率領七千人出擊,僅僅是第一擊,便擊潰了斜保率領的三萬延山衛,將完顏斜保斬殺在粘罕的麵前。

    他這一生,麵對任何人,幾乎都不曾落在真正的下風。即便是女真這種白山黑水中殺出來,殺翻了整個天下的惡魔,他在十年的磨礪之後,竟也給了對方這樣的一記重拳?

    完顏宗翰是怎樣看待他的呢?

    西南……真的是在連天戰火裏了……

    她腦中想著這些。這是她數年以來第一次如此認真用力地想起寧毅,雖然那身影已經看不清楚,麵對著女真人南下的噩夢時,他迎了上去走得太遠太遠……她此時還是有些徒勞地回憶著這些事情,也在想著:若是當年的夏村之戰後,朝堂上的那幫畜生、連同周喆在內,不至於那樣的愚蠢,如今的一切,該有一個多不一樣的軌跡啊……

    窗外的樹上,桃花落盡了。她閉上眼睛,輕輕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切,都不會再實現了啊……

    ……

    不遠處,沉默許久的君武也將聞人不二召到了一旁,開口詢問之前被打斷了的事情:

    “……聞人先生,你這次過去,那叫做何文的義軍首領,真的……是在西南待過的人嗎?”

    ……

    窗外,正有陽光落下。偏安一隅的福州,人們被傳來的消息感到了欣喜,但在這明媚的天空下,一路往北,陰雲不曾在視野中散去,數以十萬計的軍隊、百萬的漢奴,正在組成臃腫的集團,渡過長江。

    勝利與慘敗在這裏彙集,凱旋與淒涼交織在一起,高高在上的戰勝者們驅趕著百萬牲口一般的同類去往北方。一方是歸途,一方永無歸途。每一日都有屍體被長江之水卷起,浮浮沉沉地去往地獄的遠方。

    傳來的訊息隨後也將這純粹的喜悅與悲傷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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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4-2 10:04:37
正文 第九二二章 無歸(中)



    武振興元年,三月十一,太湖周邊的區域,仍舊停留在戰火肆虐的痕跡裏,不曾緩過神來。

    過去半年時間裏,征戰與屠殺一遍一遍地肆虐了這裏。從無錫到蘇州、到嘉興,一座一座富庶華麗的大城數度被叩開城門,女真人肆虐了這裏,武朝軍隊光複這裏,隨後又再度易手。一場又一場的屠殺,一次又一次的劫掠,從建朔年末到振興年初,似乎就沒有停下來過。

    超過百萬的漢人在去年的冬天裏死去了,同等數量的江南工匠、壯丁,以及有些姿色的美女被金軍抓起來,作為戰利品拉向北方。

    大規模的戰爭與搜刮到這一年二月方止,但即便在女真人吃飽喝足決定班師回朝後,江南之地的狀況仍舊沒有緩解,大量的流民結成山匪,大族拉起軍隊,人們圈定地盤,為了自己的生計盡可能地掠奪著剩餘的一切。細碎而又頻發的廝殺與衝突,仍舊出現在這片曾經富庶的天堂的每一處地方。

    原諒我們的視角沒有在一片地方停留太久,在這漫漫戰爭長夜持續的時間裏,許多人每一天所受到的煎熬,都要超過太平時節人們的一輩子。

    跟隨著逃難百姓奔走的兩個多月時間,何文便感受到了這似乎無窮無盡的長夜。令人難以忍受的饑餓,無法緩解的肆虐的病痛,人們在絕望中吃掉自己的或是他人的孩子,許許多多的人被逼得瘋了,後方仍有敵人在追殺而來。

    不斷的逃殺與輾轉之中,號稱要守護百姓的新皇帝的組織能力,也並不理想,他不曾看到解決問題的希望,許多時候壯士斷腕的代價,也是如螻蟻般的民眾的死亡。他身處其中,無法可想。

    離開牢獄之後,他一隻手已經廢了,用不出任何力量,身體也已經垮掉,原本的武藝,十不存一。在幾年前,他是文武雙全的儒俠,縱不能自誇說見識過人,但自問意誌堅定。武朝腐朽的官員令他家破人亡,他的心中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恨意,他去殺寧毅,並不成功,回到家中,有誰能給他證明呢?心中的俯仰無愧,到得現實中,妻離子散,這是他的過錯與失敗。

    但到得逃亡的這一路,饑餓與無力的煎熬卻也時常讓他發出難言的哀嚎,這種痛苦並非一時的,也並非強烈的,而是持續不斷的無力與憤怒,憤怒卻又無力的撕扯。如果讓他站在某個客觀的角度,冷冷靜靜地分析所有的一切,他也會承認,新皇帝確實付出了他巨大的努力,他帶領的軍隊,至少也努力地擋在前頭了,形勢比人強,誰都抗不過。

    但他被裹挾在逃散的人群當中,每一刻看到的都是鮮血與哀嚎,人們吃下人肉後仿佛靈魂都被抹殺的空白,在絕望中的煎熬。眼看著妻子不能再跑動的丈夫發出如動物般的叫喊,目睹孩子病死後的母親如行屍走肉般的前行、在被別人觸碰之後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她口中發出的聲音會在人的睡夢中不斷回響,揪住任何尚存良知者的心髒,令人無法沉入任何安心的地方。

    這樣就夠了嗎?

    真的盡力了嗎?

    他會想起西南所見到的一切。

    那裏同樣的生活艱難,人們會節衣縮食,會餓著肚子厲行節儉,但此後人們的臉上會有不一樣的神色。那支以華夏為名的軍隊麵對戰爭,他們會迎上去,他們麵對犧牲,接受犧牲,而後由幸存下來的人們享受平安的喜悅。

    他想起無數人在西南時的義正辭嚴也包括他,他們向寧毅質問:“那百姓何辜!你怎能期待人人都明事理,人人都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會想起寧毅那為人所詬病的冷血的回答:“那他們得死啊!”何文一度覺得自己問對了問題。

    寧毅回答的許多問題,何文無法得出正確的反駁方式。但唯獨這個問題,它體現的是寧毅的冷血。何文並不欣賞這樣的寧毅,一直以來,他也認為,在這個角度上,人們是能夠鄙視寧毅的至少,不與他站在一邊。

    但在許多人被追殺,因為各種淒涼的理由毫無重量死去的這一刻,他卻會想起這個問題來。

    他們得死啊。

    江南素來富庶,即便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遭受戰火肆虐,被一遍一遍的折騰,這一刻一路逃亡的人們皮包骨頭的也不多,一部分甚至是當初的大戶人家,他們過去有著優渥的生活,甚至也有著美好的心靈。他們逃亡、哭喊、死去,誰也不曾因為他們的美好,而給予任何優待。

    即便是武朝的軍隊,眼前的這一支,已經打得相當努力了。然而,夠了嗎?

    敵人砍過來,擋不住,就死了,談論苦衷和理由,沒有意義啊。

    如果寧毅在旁邊,或許會說出這種冷酷到極點的話吧。但由於對死的恐懼,這麼多年的時間,西南始終都在強健自己,利用著每一個人的每一份力量,希望能夠在戰爭中幸存。而生於武朝的百姓,無論他們的軟弱有多麼充分的理由,無論他們有多麼的無能為力,令人心生惻隱。

    他們死了啊。

    寧毅看著他:“他們得死啊。”

    一月裏的一天,女真人打過來,人們漫無目的四散逃亡,渾身無力的何文看出了正確的方向,操著沙啞的嗓音朝四周大喊,但沒有人聽他的,一直到他喊出:“我是華夏軍軍人!我是黑旗軍軍人!跟我來!”

    聽清了的人們跟隨著過來,隨後一傳十十傳百,這一天他領著不少人逃到了附近的山中。到得天色將盡,人們又被饑餓籠罩,何文打起精神,一方麵安排人初春的山間尋覓聊勝於無的食物,另一方麵搜集出十幾把武器,要往附近跟隨女真人而來的投降漢軍小隊搶糧。

    一路逃亡,即便是隊伍中之前身強力壯者,此時也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更加上這一路上的潰逃,不敢上前已成了習慣,但並不存在其他的道路了,何文跟眾人說著黑旗軍的戰績,隨後承諾:“隻要信我就行了!”

    他帶著惴惴不安的十多人,找上了一支近百人的投降漢軍隊伍,要向其報告韓世忠大隊的轉移情報。

    那一刻的何文衣衫襤褸、虛弱、幹瘦、一隻斷手也顯得愈發無力,領隊之人不虞有它,在何文虛弱的嗓音裏放下了戒心。

    不久之後,何文掏出小刀,在這投降漢軍的陣前,將那將領的脖子一刀抹開,鮮血在篝火的光芒裏噴出來,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黑色旗幟高高的揚起,周圍山間的黑暗裏,有火把陸續亮起,呼喊聲此起彼伏。

    一百多人就此放下了刀槍。

    這是他豎起旗幟的開端。若是尋究其純粹的想法,何文其實並不願意豎起這麵黑旗,他並未承襲黑旗的衣缽,那不過是他絕望中的一聲呼喊而已。但所有人都聚集起來之後,這個名頭,便再也改不掉了。

    戰火遍地延燒,隻要有人願意豎起一把傘,不久之後,便會有大量流民來投。義軍之間相互摩擦,有的甚至會主動攻擊那些物資尚算充裕的降金漢軍,便是義軍之中最凶悍的一撥了,何文拉起的便是這樣的一支軍隊,他回憶著西南軍隊的訓練內容、組織方法,對聚來的流民進行調配,能拿刀的必須拿刀,組成陣型後絕不後退,培養戰友的相互信任,不時開會、憶苦思甜、控訴女真。即便是女人孩子,他也一定會給人安排下集體的工作。

    倉促組織的隊伍極其呆板,但對付附近的降金漢軍,卻已經夠了。也正是這樣的作風,令得人們更加相信何文真的是那支傳說中的軍隊的成員,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聚攏過來的人數不斷擴張。人們依舊饑餓,但隨著春日萬物生發,以及何文在這支烏合之眾中以身作則的公平分配原則,饑餓中的人們,也不至於需要易子而食了。

    新帝麾下的要員成舟海一度找上何文,與他陳述周君武離開的迫不得已以及武朝振興的決心,又與何文交談了許多有關西南的事情何文並不領情,事實上,成舟海不明白,何文的心中也並不恨那位武朝的新皇帝,許多時候他也盡力了,江寧城外何其壯烈的姿態,最後將宗輔的圍城大軍打得灰頭土臉。然而,盡力,是不夠的啊。

    另一方麵,他其實也並不願意過多的提及西南的事情,尤其是在另一名了解西南狀況的人麵前。他心中明白,自己並非是真正的、華夏軍的軍人。

    到得三月裏,這支打著黑色旗幟的流民大軍便在整個江南都有了名氣,甚至於不少山頭的人都與他有了聯絡。聞人不二過來送了一次東西,示好之餘也與何文聊起寧毅他與成舟海一般,不明白何文的心結,最終的結果自然也是無功而返。

    三月初八、初九幾日,西南的戰果實質上已經在江南擴散開來,頂著黑旗之名的這支義軍聲明大振,隨後是臨安朝堂中吳啟梅的文章傳發到各地大族手上,有關於暴虐的說法、平等的說法,之後也傳到了許多人的耳朵裏。

    何文是在北上的途中接到臨安那邊傳來的消息的,他一路星夜兼程,與同伴數人穿過太湖附近的道路,往鎮江方向趕,到蘇州附近拿到了這邊流民傳來的信息,同伴之中,一位名叫皇甫青的劍俠也曾飽讀詩書,看了吳啟梅的文章後,興奮起來:“何先生,西南……真的是這樣平等的地方麼?”

    “……他確曾說過人人平等的道理。”

    看完吳啟梅的文章,何文便明白了這條老狗的險惡用心。文章裏對西南狀況的講述全憑臆測,不值一提,但說到這平等一詞,何文微微猶豫,沒有做出過多的議論。

    他在和登身份被識破,是寧毅回到西南之後的事情了,有關於中原“餓鬼”的事情,在他當初的那個層次,也曾聽過參謀部的一些議論的。寧毅給王獅童建議,但王獅童不聽,最終以劫掠為生的餓鬼群體不斷擴大,百萬人被波及進去。

    江南的狀況,自己的狀況,又與餓鬼何其類似呢?

    女真人拔營去後,江南的物資將近見底,或者的人們隻能刀劍相向,相互吞噬。流民、山匪、義軍、降金漢軍都在互相爭奪,自己揮舞黑旗,麾下人員不斷膨脹,膨脹之後攻擊漢軍,攻擊之後繼續膨脹。

    這最終是會自噬而亡的。

    他不曾對吳啟梅的文章做出太多評價,這一路上沉默思考,到得十一這天的下午,已經進入鎮江南麵百裏左右的地方了。

    金軍的營地在長江兩岸駐紮,包括他們驅趕而上的百萬漢奴,過江的隊伍,延綿成長長的一片。隊伍的外圍,亦有降金之後的漢軍隊伍駐紮巡弋,何文與同伴悄悄地靠近這個最危險的區域。

    傍晚時分,他們在山間稍作休息,小小的隊伍不敢生活,沉默地吃著不多的幹糧。何文坐在草地上看著夕陽,他一身的衣衫破舊、身體依然虛弱,但沉默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旁人都不敢過去打擾他。

    直到夕陽變得通紅的那一刻,他將皇甫青等人招了過去。

    “……寧先生在西南之時,確實許多次的說過,人人平等的理念,他說,這毋庸置疑,是人類社會最終的、最高的追求。就是說,這世道變啊變啊,最後,一定是要變到那個方向上去的。”

    圍坐的眾人有人聽不懂,有人聽懂了一部分,此時大都神色肅穆。何文回憶著說道:“在西南之時,我曾經……見過這樣的一篇東西,如今想起來,我記得很清楚,是這樣的……由格物學的基本理念及對人類生存的世界與社會的觀察,可知此項基本規則:於人類生存所在的社會,一切有意識的、可影響的變革,皆由組成此社會的每一名人類的行為而產生。在此項基本規則的主導下,為尋求人類社會可切實達到的、共同尋求的公平、正義,我們認為,人生來即具備以下合理合法之權利:一、生存的權利……”(回憶本不該這樣清晰,但這一段不做修改和打亂了)。

    何文坐在夕陽之中如此說著那些文字,眾人或多或少地感到了迷惑,卻見何文之後頓了頓你:

    “你們知道,臨安的吳啟梅為何要寫這樣的一篇文章,皆因他那朝廷的根基,全在各個士紳大族的身上,這些士紳大族,平素最害怕的,就是這裏說的平等……倘若真人人平等,憑什麼他們錦衣玉食,大家忍饑挨餓?憑什麼地主家裏良田千頃,你卻一輩子隻能當佃農?吳啟梅這老狗,他覺得,與這些士紳大族這樣子說起華夏軍來,這些大族就會害怕華夏軍,要打倒華夏軍。”

    他一揮手,將吳啟梅與其他一些人的文章扔了出去,紙片飛舞在夕陽之中,何文的話語變得鏗鏘、堅定起來:“……而他們怕的,我們就該去做!他們怕平等,我們就要平等!這次的事情成功之後,我們便站出來,將平等的想法,告訴所有人!”

    “諸位,這天下已經亡了!”何文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而那些大族,武朝在時他們靠武朝活著,活得比誰都好,他們正事不做、屍位素餐!這裏要拿一點,那裏要占一點,把武朝搞垮了,他們又靠賣武朝、賣我們,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這就是因為他們占的、拿的東西比我們多,小民的命不值錢,太平時節如牛馬,打起仗了如螻蟻!不能再這樣下去,從今往後,我們不會再讓這些人高人一等!”

    何文揮起了拳頭,他的腦子原本就好用,在西南數年,其實接觸到的華夏軍內部的作風、信息都非常之多,甚至於眾多的“主義”,不管成不成熟,華夏軍內部都是鼓勵討論和辯論的,此時他一麵回憶,一麵訴說,終於做下了決定。

    “……這世上的士紳大族,能有多少?如今家破人亡者才是多數!大家被士紳大族剝削,被女真人當豬羊一樣的驅趕,因為這全天下最多的人都是烏合之眾。但從今往後,不是這樣了,我們要把道理說給他們聽,憑什麼!憑什麼我們就不配當人,我們要讓他們覺醒起來、團結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叫做”

    他頓了頓,最後平靜而又堅定地點了點地麵:“公!平!黨!”

    眾人的神色都顯得激動,有人要站起來呼喊,被身邊人製止了。何文看著這些人,在夕陽之中,他看到的是幾年前在西南時的自己和寧毅,他想起寧毅所說的那些東西,想起他說的“先讀書、再考試”。又想起寧毅說過的平等的前提。又想起他幾度說起“打土豪分田地”時的複雜神色。其實許許多多的辦法,早就擺在那裏了。

    世事總被風雨催。

    我們沒有那樣的餘裕了,不是嗎?

    既然他們如此害怕。

    既然前頭已經沒有了路走。

    那就打土豪、分田地吧。

    原本想要一章寫完整個情節的,但今天隻寫到這裏,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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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三章 無歸(下)



    夕陽將要落下的時候,長江江北的杜溪鎮上亮起了火光。

    原本古色古香中的青石大宅裏如今立起了旌旗,女真的將領、鐵浮屠的精銳進出小鎮內外。在鎮子的外圍,連綿的軍營一直蔓延到北麵的山間與南麵的大江江畔。

    往北凱旋的女真東路軍領導層,此時便駐紮在江北的這一塊,在每日的慶祝與喧鬧中,等待著此次南征所擄的百萬漢奴的完全過江。一直到得最近幾日,熱鬧的氣氛才稍有些冷卻下來。

    有關於西南傳來的情報,以宗輔、宗弼為首的高層將領們正在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複盤與推演,並且隨著消息的完善進行著認知的調整。遠隔三千餘裏,這些訊息一度令凱旋的東路軍將領們感到無法理解。

    縱然一直以來,東西兩路軍隊、東西兩麵的“朝廷”都處於直接或間接的對抗當中,但突然聽到宗翰等人在西南遭受的巨大挫折,東路軍的將領們也不免產生兔死狐悲之感。比這種感覺更為強烈的,是西南方麵出現了他們無法把握、無法理解之物的迷惑與不安。

    即便處於對立狀態,偶爾產生大大小小的摩擦,偶爾要冷嘲熱諷一番,但對於宗翰、希尹這些人的實力,東路軍的將領們自認是有個概念的。便是在性情傲慢,見了希尹卻總是外強中幹的兀術這裏,他也一直都是認可宗翰、希尹等人的厲害的,頂多是自己覺得並不遜色而已。

    完顏斜保三萬人敗於寧毅七千人之手,全軍遭俘,斜保被斬殺於宗翰的麵前。對於寧毅所使的妖法,三千裏外的勝利者們是難以想象的,縱然情報之上會對華夏軍的新火器加以陳述,但在宗輔、宗弼等人的眼前,不會相信這世上有什麼無敵的火器存在。

    當然,新火器可能是有的,在此同時,完顏斜保應對不當,心魔寧毅的狡計百出,最終導致了三萬人全軍覆沒的丟人慘敗,這中間也必須歸咎於宗翰、希尹的調配不當這樣的分析,才是最合理的想法。

    有宗翰、希尹的坐鎮,女真的西路軍固然是曾經縱橫天下的班底。但在東麵,除了宗輔、宗弼是以王子身份掌軍,資曆比不得宗翰、希尹這樣的宿將,在他們麾下的,卻大都是當初跟隨女真軍神完顏宗望征戰的老將了。往日裏對宗翰、希尹的肯定與尊重是一回事,但若是對方戰敗,這邊的眾人代入進去,卻並不認為自己麵對同樣的戰局就一定會失敗。

    “……望遠橋的全軍覆沒,更多的在於寶山大王的魯莽冒進!”

    數日的時間裏,對數千裏外戰況的分析不少,許多人的眼光,也都精準而毒辣。

    “……客軍作戰,麵對狡黠陰險名滿天下的心魔,完顏斜保選擇的是全軍突進。三萬人馬放棄地利而過河,明知寧毅慢吞吞地調兵是為了引其上鉤,他卻自恃兵力雄厚,徑直迎上。傲慢地選用了寧毅精心挑選的戰場,以為人多就能勝,他當寧毅是傻子麼……”

    “……要說應對火器,先前便有著許多的經驗,或是選取陰雨天進軍,或是利用輕騎繞行破陣。我不曾看見寶山大王有此安排,此敗咎由自取……”

    “……三萬人於寧毅麵前戰敗,確實是動搖軍心的大事,但這樣便不能打了嗎?看看這請報上寫的是什麼!吹噓!我隻說一點若寧毅手上的火器真有毀天滅地之能,劍閣之後山道蜿蜒,他守著山口殺人就是了嘛,若真有這等火器在我手中,我金國算什麼,明年就打到雲中府去”

    “我看哪……今年下半年就足以平雲中了……”

    “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我有了此等毀天滅地之武器,卻還如此勞師遠征,路上得多看看風景才行……還是明年,說不定人還沒到,咱們就投降了嘛……”

    一眾將領對於西南傳來的情報或是調侃或是憤怒,但真正在這消息背後逐漸醞釀的一些東西,則掩藏在公開的輿論之下了。

    暗湧正在看似尋常的水麵下醞釀。

    透過水榭的窗口,完顏宗弼正遠遠地注視著逐漸變得昏暗的長江江麵,巨大的船隻還在不遠處的江麵上穿行。穿得極少的、被逼著唱歌跳舞的武朝女子被遣下去了,兄長宗輔在餐桌前沉默。

    “……這兩日傳來的消息,我始終……有些難以置信,寶山被殺於陣前,宗翰元帥……竟開始掉頭逃亡,四弟,這不是他的性情啊,你何時曾見過這樣的粘罕?他可是……與大兄一般的英雄啊。”

    宗弼看著外頭:“……他老了。”

    “……之前見他,並未覺察出這些。我原以為西南之戰,他已有不死不休的決心……”

    “他老了。”宗弼重複道,“老了,故求其穩妥。若隻是小小挫折,我看他會奮勇向前,但他遇上了勢均力敵的對手,寧毅打敗了寶山,當麵殺了他。死了兒子以後,宗翰反而覺得……我女真已遇上了真正的大敵,他以為自己壯士斷腕,想要保全力量北歸了……皇兄,這就是老了。”

    “也是。”宗輔想了想,點頭道,“父皇起事時,不論麵對多厲害的敵人,也隻是衝上去便了,還有大兄……早些年的他們,哪裏遇得上什麼必勝之局,粘罕征戰一生,到得老來會這樣想也有可能……唉,我原以為穀神會勸住他啊,這次怎的……”

    “穀神又如何!”宗弼回過頭,目光憤懣,“我給了他三萬騎兵,他不給我帶回去看我怎麼對付他!”

    宗輔心中,宗翰、希尹仍有餘威,此時對於“對付”二字倒也沒有接茬。宗弼兀自想了片刻,道:“皇兄,這幾年朝堂之上文臣漸多,有些聲響,不知你有沒有聽過。”

    “文臣不是多與穀神、時老大人交好……”

    “希尹心慕漢學,漢學可未見得就待見他啊。”宗弼冷笑,“我大金於馬上得天下,未必能在馬上治天下,欲治天下,需修文治之功。往日裏說希尹漢學精深,那不過因為一眾兄弟叔伯中就他多讀了一些書,可自我大金得天下之後,四方臣子來降,希尹……哼,他不過是懂漢學的人中,最能打的那個罷了!”

    “……”宗輔聽著,點了點頭。

    “說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說的是什麼?咱們大金,老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過時了,粘罕、希尹,包括你我兄弟……這些年征戰廝殺,要說兵力越來越多,武器越來越好,可就是對付區區一個武朝,拖得竟比遼國還久,為何?”他頓了頓,“宗翰、希尹的那一套,慢慢的也就過時了……”

    宗弼皺著眉頭。

    “往日裏,我麾下幕僚,就曾與我說過此事,我等何須在乎什麼西朝廷,老朽之物,遲早如積雪消融。哪怕是這次南下,先前宗翰、希尹做出那凶悍的姿態,你我兄弟便該覺察出來,他們口中說要一戰定天下,其實何嚐不是有所覺察:這天下太大,單憑用力,一路廝殺,慢慢的要走不通了,宗翰、希尹,這是害怕啊。”

    宗輔也皺起眉頭:“可征戰廝殺,要的還是勇力啊。”

    “是要勇力,可與之前又大不相同。”宗弼道,“你我年幼之時,尚在大山之中玩雪,我們身邊的,皆是家中無長物,冬日裏要忍饑挨餓的女真漢子。那時候一招手,出去廝殺就廝殺了,因此我女真才打出滿萬不可敵之名譽來。可打了這幾十年,遼國打下來了,大夥兒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牽掛,再到征戰時,振臂一揮,搏命的自然也就少了。”

    宗弼冷笑:“宗翰、希尹等人將此當成我女真一族的滅頂大禍,覺得失了這勇力,我大金江山便危在旦夕了。可這些事情,皆是人之常情啊,走到這一步,便是這一步的樣子,豈能違背!他們以為,沒了那身無長物帶來的不要命,便什麼都沒了,我卻不這樣看,遼國數百年,武朝數百年,如何過來的?”

    “馬上可得天下,馬上不可治天下,這便是其中的道理!咱們金國人是沒有二十年前那般光棍不要命了,可戰場上的勇力,莫非真的隻有光棍才能出來。戰場上有軍法、有激勵、有訓練,國家大了,還有那個什麼……教化之功嘛,願意為我大金衝陣的勇士,看的是我們如何找到辦法,練出來嘛。”

    “宗翰、希尹隻知向前,他們老了,遇上了大敵,心中便受不得了,以為遇上了金國的心腹之患。可這幾日外頭說得對啊,倘若寶山不是那般有勇無謀,非得把天時地利都讓給寧毅,寧毅哪能打得如此順利!他便是稍微換個地方,不要背靠一座孤橋,三萬人也能夠逃得掉啊!”

    “……皇兄,我是此時才想通這些道理,往日裏我想起來,自己也不願去承認。”宗弼道,“可這些年的戰果,皇兄你看看,婁室折於黑旗,辭不失折於黑旗,銀術可折於黑旗,宗翰於西南慘敗,兒子都被殺了……這些大將,往日裏在宗翰麾下,一個比一個厲害,可是,越是厲害的,越是相信自己之前的戰法沒有錯啊。”

    “靠著一腔勇力奮勇往前,剛猛到了極點,固然打敗了遼人,也打敗了武朝,但對上寧毅這種剛柔並濟的對手,最終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吃了敗仗。其實我覺得啊,說到底,世道在變了,他們不肯變,慢慢的,也就把路走盡了。二十年前,他們揮揮手說,衝上去啊,大家夥兒上去拚命了,二十年後,他們還是揮揮手說衝上去啊,拚命的人少了,那也沒有辦法。”

    他往日裏性情傲慢,此時說完這些,背負雙手,語氣倒是顯得平靜。房間裏略顯寂寥,兄弟兩都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宗輔才歎了口氣:“這幾日,我也聽別人私下裏說起了,似乎是有些道理……不過,四弟啊,畢竟相隔三千餘裏,內中情由為何,也不好如此確定啊。”

    “我也隻是心中推測。”宗弼笑了笑,“或許還有其它情由在,那也說不定。唉,相隔太遠,西南受挫,反正也是鞭長莫及,諸多事宜,隻能回去再說了。無論如何,你我這路,總算幸不辱命,到時候,卻要看看宗翰希尹二人,如何向我等、向陛下交代此事。”

    他說到這裏,宗輔也不免笑了笑,隨後又嗬嗬搖頭:“吃飯。”

    實際上,說起宗翰那邊的事情,宗輔宗弼表麵上雖有焦急,高層將領們也都在議論和推演戰況,有關於凱旋的慶祝都為之停了下來,但在私下裏人們慶祝的心情並未停歇,隻是將女子們喚到房間裏淫亂取樂,並不在公眾場合聚集慶祝罷了。

    兄弟倆交換了想法,坐下飲酒取樂,此時已是三月十四的夜晚,夜色吞沒了天光,遠處長江上燈火點點蔓延,每一艘船隻都運載著他們勝利凱旋的果實而來。隻是到得深夜時分,一艘傳訊的小船朝杜溪這邊飛快地駛來,有人叫醒了睡夢中的宗弼。

    長江南麵,出了亂子。

    一支打著黑旗名號的義軍,潛入了鎮江外圍的漢軍營地,宰殺了一名叫做牛屠嵩的漢將後引發了混亂,附近俘虜有將近兩萬人的匠人營地被打開了大門,漢奴趁著夜色四散逃亡。

    “黑旗?”聽到這個名頭後,宗弼還是微微地愣了愣。

    女真人肆虐江南之後,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紛湧的義軍打著抗金旗號的很多,但真正敢於對金人動手、而且因為有章法組織還能成功的,幾乎已經沒有了。一月裏有人打著黑旗名號在江南聚攏流民,宗弼固然心中有數,但今日對方竟然跑來救人,還鬧出了亂子……

    ……這黑旗莫非是真的?

    片刻之後,他為自己這片刻的遲疑而惱羞成怒:“傳令升帳!既然還有人不要命,我成全他們”

    為止淩晨,剿滅這支匪軍與逃亡之人的命令已經傳到了長江以南,尚未過江的金國軍隊在鎮江南麵的大地上,再度動了起來。

    三月中下旬,何文所帶領的華夏義軍殺入女真營地,救下了近八千被俘漢民的消息在江南傳開。女真人因此展開了新一輪的屠殺。而公平黨的名號伴隨著肆虐的兵鋒與鮮血,在不久之後,進入人們的視野當中。

    同一時刻,一場真正的血與火的慘烈盛宴,正在西南的山間綻放。就在我們的視野投向天下四方的同時,激烈的廝殺與對衝,在這片延綿百裏的山道間,一刻都不曾停歇過。

    為了爭奪大金崛起的國運,抹除金國最後的隱患,過去的數月時間裏,完顏宗翰所率領的大軍在這片山間悍然殺入,到得這一刻,他們是為了同樣的東西,要沿著這狹窄曲折的山道往回殺出了。進入之時凶猛而激昂,待到回撤之時,他們仍舊如同野獸,增加的卻是更多的鮮血,以及在某些方麵甚至會令人動容的悲壯了。

    無論在數千裏外的人們置以何等輕浮的評價,這一刻發生在西南山間的,確實稱得上是這個時代最強者們的抗爭。

    “……喵喵喵。”

    接到從臨安傳來的消遣文章的這一刻,“帝江”的火光劃過了夜空,身邊的紅提扭過頭來,望著舉起信紙、發出了奇怪聲音的寧毅。

    “嘎?”她問,“怎麼了?”

    “開玩笑……凶殘、奸狡、瘋狂、暴虐……我哪有這樣了?”

    不遠處,火焰在夜幕下的山道間轟然爆開、肆虐焚燒。

    “……王八蛋,汙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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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四章 轉折點(一)



    武振興元年三月,以望遠橋之戰為轉折點,持續長達四個月的西南戰役,進入華夏軍的戰略反攻期。

    對道路的爭奪、廝殺是與交換俘虜的“和平談判”同時展開的。雖然是數百俘虜的交換,但金國方麵篩選名單上仍舊費了不小的功夫。談判開始之後的第三天,華夏軍各部安排有四路兵力朝黃明縣、雨水溪方向延伸、打通追擊的道路。

    女真方麵的軍隊調配同樣迅速,在華夏軍前進的同時,金國軍隊支起白幡,盡起兵器,擺出了一場全麵進攻、破釜沉舟的哀兵態勢。最初的幾日裏,這樣的姿態極為堅決,於局部的幾個關鍵區域上,女真部隊一度展開強攻,攻勢激烈而細碎,犬牙交錯。

    若是從後往前看,這樣老練的佯攻手段一度迷惑了許多人當然也不能純粹說是佯攻,若是金人真的不要命,非要不顧一切突入成都平原,那麼長期來看金人固然有無法回家的可能,但至少短期內,仍舊能給華夏軍製造大量的麻煩也由於這樣的手段,華夏軍在三月前幾日的動作相對謹慎,而由於金軍的態度看來逼真,對李如來等漢將的策反工作,實際上也遭受了拖延。

    這樣的局麵自然不可能持續太久,三月初六,隨著華夏軍幾支特種作戰的隊伍一直都在堅決穩健的挺進,女真人在前線的局麵,便再也無法繃下去了。這一天,隨著拔離速率領前線軍隊發起總攻,金軍主力開始後撤,圖窮匕見的一刻,數十裏的山中戰場瞬間沸騰起來。

    從獅嶺到秀口,進攻的部隊遭遇了密集的炮擊,剩餘的火箭彈有半數被批準使用,數萬的漢軍被堵在了戰場前方,對漢軍的策反,在此時成為戰場上一部分的關鍵。

    早幾天發生在望遠橋的大戰結果,縱然金軍當中大量底層士兵都還不清楚有著怎樣的意義,漢軍更是被嚴格封鎖隔絕了消息,但作為高級將領的李如來等人,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是清楚的。如果說一開始對女真人要撤的傳聞他們還將信將疑,但到得初六這天,女真人的真實意圖就開始變得明確了。

    前線的大規模進攻弄得聲勢浩蕩,完顏撒八對李如來等人也看得極嚴,但是在華夏軍的間諜運作下,必要的信息還是遞到了幾名關鍵將領的眼前。

    對於這一次的策反,華夏軍給的條件其實並不寬容。一旦反正,漢軍各部必須立即投入戰場,負責完成對金軍前進部隊的反攻、圍堵與殲滅在各種細則上來說,這是梁山投名狀的翻版,需要用命來換的洗白,由於都意識到了戰事進入關鍵階段,李如來等人一度想要坐地起價,但華夏軍的交涉並未妥協。

    負責策反李如來的,是一度在秘書室中跟隨寧毅工作的華夏軍軍官徐少元,他此前已經兩度成功接洽李如來,到初六這天,由於女真人的看管嚴格,本擬以書信對李如來發出最後的通牒,但對方神通廣大,竟在女真人的眼皮子地下讓徐少元與其近衛互換了身份,雙方得以直接見麵。

    在轉達了華夏軍方麵要求之後,李如來沉下了臉開始訴苦,諸如“手下兄弟戰力不強”、“金狗看管甚嚴,難以知會所有人動手”、“對上拔離速無異於送死”雲雲,到得後來,亦有“我們不降,幾萬人擋在路上,你們也很麻煩”的威脅,徐少元隻是冷漠地搖頭。

    “指揮部、總參已做了決定,今夜子時前,你們不反正,我們發動進攻,殺穿你們。你們假反正,出工不出力擋住了路,我們一樣殺穿你們。這是二號計劃,預案已經做好。”徐少元道,“寧先生另外讓我帶給你幾句話。”

    “……說。”

    “寧先生說,長久以來,你們是武朝的將領,本該保家衛國、馬革裹屍,你們沒有做到。當然,你們有自己的理由,你們可以說,十多年來,誰都沒有在女真人麵前打過一場漂亮的勝仗。但這場勝仗,今天有了。”

    “華夏軍拿命走出來了一條路,你們如果要走,把命拿出來,把你們這十多年丟了的尊嚴和人格拿起來,去履行一個軍人的義務。當然如果事實證明,你們拿不起來,覺得自己能給人添麻煩,那隻說明你們沒有活下去的價值……這麼多年來,華夏軍從來沒怕過麻煩。”

    由徐少元帶過來的這番毫不留情的話語令對方的麵色多少有些不自然,李如來沉默半晌,著人將徐少元送出去,隻是待徐少元離開之時,他也加了一句話:“你也回去問問寧先生……他這樣辦事,將來牆倒的時候,不怕眾人推啊?”

    這天天黑之後,漢軍營地裏,一場大規模的反正起義爆發了,約有四分之一的軍隊第一時間做出了向金國部隊進攻的動作,另有四分之一陸續跟上,而更多的部隊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之中。

    負責看管漢軍部隊的完顏撒八帶領親衛隊與叛亂的李如來所部展開衝突,之後從李如來安排的重重包圍中廝殺而出。

    蒼莽的群山中,激烈的爭奪於焉展開。這期間,第一師、第二師的大部分成員肩負起了獅嶺、秀口正麵對拔離速的阻擊任務,第四師、第五師中最擅長野戰攻堅的有生力量,聯合寧毅率領的數千人,則陸續投入到了對金軍後撤各條山路的阻隔、攻堅、殲滅作戰裏去。

    三月初六,在第一時間對後撤山路上的六處節點發動進攻的約有七千餘人,到初八,這個規模擴大到一萬三,初十,陸續攻向前方的兵力達到兩萬,進攻的前沿直接延伸到地勢複雜的雨水溪。

    從望遠橋到劍閣,一共不到一百裏的距離,強行軍的速度隻需要一天的時間便能到達,但將近十萬的金國部隊就此被截停在蜿蜒的山路上。

    事實上,針對撤退的情況,明白投降無幸金國軍隊與將領亦做出了慘烈而頑強的抵抗。此時雖然華夏軍拿出了跨時代的火器,但在地勢崎嶇的山道中,火器的力量終究是被削減到最小了。追擊的華夏軍部隊沿著比道路更為崎嶇的小路而走,所能攜帶的武器和物資也不多,他們所占的優勢隻是攻占某個點便能攔阻一支大軍,但在作戰的局部上,金軍的人數優勢再度回來了,甚至也不需要再過多地畏懼華夏軍的火器。

    因為這樣的認知,在這場撤退之中,完顏宗翰采取的做法並不是匆忙地逃離,而是成建製地分割與動員金軍當中的各個部隊,他將任務明確到了每一名千夫長,一旦遭遇華夏軍的阻擊,即停留下來集合局部上的優勢兵力,吞下華夏軍的這一部。

    若從兵法上來說,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應對是十分正確的,也恰恰體現了完顏宗翰征戰一生的老辣與難纏。但他不曾考慮到或者即便考慮到也無能為力的一點是,從大軍後撤的一刻開始,女真軍中經由完顏阿骨打、完顏宗翰等一代人耗費三十年打磨出來的無敵軍心,終於開始瓦解了。

    之前入侵西南一路之上的艱難還能夠說是遇上了勢均力敵的敵人畢竟金軍之前也打過艱難的仗,敵人的強大甚至也讓他們感到熱血沸騰但這一刻,人數占有的大軍轉而撤退,無形中說明了許多問題。

    部分將領中的“有識之士”仍舊在維持和鼓舞著士氣,在局部的山間戰場上,廝殺仍舊狂暴而激烈,女真部隊歇斯底裏地衝向攔路的華夏軍,將領們身先士卒,要為後撤的大軍殺開一條道路,要以優勢兵力配合這蔓延的山路將華夏軍一塊一塊地吞噬。

    但情況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即便是冷兵器的互相衝殺,金人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們原本擅長的作戰裏敗下陣來,悍不畏死的女真戰士被砍翻在血泊之中,部分已經開始珍視生命的士兵選擇了潰散與逃離。

    這樣的變化也隨即被反饋到了華夏軍前敵指揮部裏:雖然女真人的應對仍舊極為老辣,部分將領的運籌帷幄甚至出現比之前更為主動的狀態,作戰廝殺也依舊氣勢洶洶,但在成規模的作戰與配合中,往往開始出現魯莽有餘又或者崩潰過快的情況,他們正在逐漸失去相互配合的沉著與韌性。

    “……當習慣了野蠻作戰的女真人開始講究人數優勢的時候,說明他們走的下坡路已經開始變得明顯了。”

    三月初十,寧毅的命令與定調傳遍全軍,也在不久之後傳到了金軍的那邊:“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一百裏的山路上,一點點一片片地剔掉他們尊嚴,讓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認得清楚,所謂的滿萬不可敵,已經是過時的老笑話了!”

    女真人作為這個時代巔峰軍隊的素質正在瓦解,但對於普通的軍隊而言,仍舊是噩夢。三月十一,擋在前線的拔離速、撒八部隊在付出了巨大損失後開始後撤突圍,原本擋在後方不斷搗亂的漢軍部隊成了困獸之前的羔羊。

    雖然經受著雙方壓迫,不敢後撤的李如來等人頑強抵抗,但經過了一天的廝殺,拔離速、撒八仍舊帶隊殺穿了李如來的大營,反正漢軍各部傷亡慘重。

    這對於李如來以及漢軍各部而言,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甚至多年以後他曾經出言感歎:“活下來的人,總算能對華夏軍交代得過去了。”

    在兄長銀術可的死訊傳來後,拔離速額係白巾,作戰凶猛異常。但從他調兵的手法上看,這位女真的宿將仍舊保持著巨大的清醒和理智,他以哀兵姿態鼓舞軍心,與完顏撒八合作殿後,頑強抵抗著華夏第五軍第一、第二師的追擊。

    前方山間的情況,在慘烈的戰鬥中卻逐漸變得艱難起來。

    對於女真人惡言,斥候的作戰在地勢複雜的群山中不斷持續,晴天裏偶爾能看見蔓延的山火,煙霧升騰,若是雨天山路濕滑,更是難行。道路不時被殺出的華夏軍挖斷,或是埋下地雷,又或是某個關鍵點上遭受了華夏軍的占領,前方的攻堅在進行,後續的軍隊便滿山滿穀地被圍堵在路上,這樣的情況下,偶爾還會有冷槍從樹林之中飛出,擊中某個將領或者頭目,人群擁擠的情況下,根本連躲避都變得艱難。

    餘餘仍舊帶領斥候與精銳的女真士兵們在山間奔走,攔阻華夏軍士兵的追擊,在一定的時間內也給追擊的華夏軍部隊造成了麻煩。三月十四,餘餘率領的斥候部隊遭遇華夏軍第四師第二旅第一團,這是華夏軍中的精銳團,後來被稱為“勝利峽英雄團”在去年雨水溪擊潰訛裏裏所部的“吞火”作戰中,這一團在團長沈長業的帶領下於勝利峽阻擊敵人後撤主力,傷亡過半,寸步不退。

    當時的團長沈長業於勝利峽作戰的一個月後犧牲在山間的戰場上,如今接替他位置的團長是原本的二營營長丘雲生,遭遇餘餘等人後,他指揮部隊展開作戰。

    餘餘是跟隨阿骨打崛起的老將領,本是最老辣的獵人,穿山過嶺如履平地,挽弓射箭即便在漆黑的夜裏也能準確命中敵人。丘雲生是農戶出身,家人在中原的逃難中死去,他隨後被田虎部隊征兵,進攻小蒼河後稀裏糊塗加入的華夏軍,遭遇餘餘之後,他讓手下部隊依靠地形正麵作戰,自己則依靠著前期勘察的優勢,帶著一個連隊,繞過最為凶險濕滑的山路,對餘餘的後方展開包抄。

    作戰結束後,人們在死人堆裏撿出了餘餘的屍體。

    捷報傳遍整個戰場,對於金軍部隊而言,當然則隻能算是噩耗。

    這不會是三月裏唯一的噩耗。

    三月十六,達賚在一場身先士卒的作戰中死去了。

    整個西南戰役的四個多月時間,這位心情狂躁的女真將領都在想著向渠正言一報當年在西北的仇恨,而華夏軍這邊也因此做過數個針對性的預案。但直到最後,這樣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雙方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戰場上展開直接的對峙。

    三月十六這天,達賚率領麾下士兵進攻回師道路上一處名叫魚嶺的小高地,試圖將釘在這處山頭上威懾山腰道路的華夏軍包圍、驅趕出去。華夏軍據地利以守,戰鬥打了大半天,後方上萬軍隊被堵得停了下來,達賚親自上陣組織了三次衝鋒。

    在快要推進到山頭的那次進攻中,一名身負重傷倒在血泊中的華夏軍士兵暴起發難,當時達賚身邊猶有八名女真勇士拱衛,但在那無比激烈的鋒線上,誰都沒能反應過來,雙方換了一刀,達賚的長刀貫穿了撲下來的華夏軍士兵的胸膛,那華夏軍士兵的一刀卻是照著麵門當頭砍下。頭盔被劈出了豁口,半個腦袋被當場劈開了。

    廝殺並未因此停下,到得這天夜裏,占據山頭的華夏軍才在女真人好不容易拖過來的大炮轟擊下離去,而前方一裏之外的道路,隨後又被華夏軍士兵占領,他們將道路挖開,埋下了地雷。

    十萬人擁擠在蔓延的山道上,猶如一條體型太過龐大的巨蛇要鑽過太細的甬道,而華夏軍的每一次進攻,都像是在蛇身上訂下釘子。由於地形的影響,每一場廝殺的規模都不算大,但這每一次的戰鬥都要令這條大蛇幾乎整個的停下來。

    雙方都在經受巨大的損失,但隨著時間的推進,縈繞著女真部隊的,是一日更甚一日的焦躁,到得這一刻,從將領到士兵都已經意識過來了,原本的獵人,已經徹底變成了獵物。身形龐大而臃腫的金國部隊開始急於逃脫,而人數雖少的華夏軍部隊已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撲了上來,要一口一口地將這隻獵物,撕成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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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五章 轉折點(二)




    三月中旬,西南的山間,天氣陰霾,雲層壓得低,山間的土壤像是帶著濃重的水汽,道路被軍隊的腳步踩過,沒多久便化為了惱人的泥濘,士兵在行走中高一腳低一腳,偶爾有人腳步一滑,摔到道路一旁或高或矮的坡下頭去了,泥水浸濕了身體,想要爬上來,又是一陣艱難。

    北地而來的士兵不堪南方的風雨,有的染上了風寒,進入路邊倉促搭起的傷兵營中將就住著。臃腫的後撤軍隊仍舊每日裏前行,但即便停下來,也不會被撤退的部隊落下太遠。軍隊自三月初六開撥回轉,到三月十八,抵達了黃明縣、雨水溪這條戰場中線的,也不過一兩萬的前鋒。

    華夏軍不可能越過女真兵線後撤的鋒線,留下所有的人,但阻擊戰爆發在這條後撤的延綿如大蛇一般兵線的每一處。餘餘死後,女真部隊在這西南的崎嶇山間更是失去了大部分的主動權,華夏軍籍著前期的勘察,以精銳兵力越過一處又一處的艱難小道,對每一處防禦薄弱的山路展開進攻。

    若是軟柿子好捏,便堅決地予發動進攻,若遇上意誌堅決戰力也保持得不錯的金國精銳,便先在附近的樹林中騷擾一波,使其暴躁、使其疲憊,而若是金兵要往山間追過來,那也正中華夏軍的下懷

    脫離幾條相對好走的道路後,這一片的山嶺間每一處都可以當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隘,想要突破華夏軍防守時的配合,需要幾倍的兵力推過去。而事實上,即便有幾倍的兵力趕來,山林之中也根本無法展開攻擊陣型,後方士兵隻能看著前方的同伴在華夏軍的弩弓封鎖下赴死。

    這是最憋屈的仗,同伴死去時的痛苦與自身可能無法回去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若是受了傷,這樣的痛苦就更是令人絕望。

    對於鬥誌昂揚的金國部隊來說,之前的哪一刻都無法預料到今天的狀況。尤其是在進入西南之前,他們一路高歌猛進,數十萬的金國部隊,一路燒殺搶掠,破壞了足有上千萬漢人聚居的所在,他們也搶掠了無數的好東西。不到一百裏的山路,近在咫尺,許多人就在此時回不去了。

    一些人也很難理解上層的決定,望遠橋的大戰失利,此時在軍中已經無法被掩蓋。但即便是三萬人被七千人擊潰,也並不代表十萬人就必然會完全折損在華夏軍的手上,如果……在逆境的時候,這樣那樣的牢騷總是免不了的,而與牢騷相伴的,也就是巨大的悔恨了。

    當金國依舊貧弱時,從大山之中殺出來的人們上了戰場、麵對死亡,不會有這樣的悔恨,那不過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的光棍行為,但這一刻,人們麵對死亡的可能時,便不免想起這一路上劫掠的好東西,在北地的好生活來,這樣的悔恨,不僅會出現,也隨之倍增。

    但在眼下,還沒有金國部隊選擇投降求饒,這一路南下,自己這邊的人做過些什麼,大家自己心中都清清楚楚,這十餘年來的征戰和對峙,發生過一些什麼,金國士兵的心中也是有數的。

    這些事情做過之後,如果敵人是敗在自己手上,那是會被扒皮拆骨的。

    而這些天以來,在西南山中華夏軍所表現出來的,也正是那種不顧一切都要將整個金國部隊扒皮拆骨的強烈意誌。他們並不畏懼於強者的仇恨,擊潰斜保之後,寧毅將斜保直接殺死在宗翰的麵前,將殘破的人頭扔了回來,在最初自然激起了女真部隊的憤怒,但隨後人們便漸漸能夠咀嚼著行為背後透著的涵義了。

    尤其是在這十餘天的時間裏,少數的華夏軍部隊一次又一次的截在女真大軍行進的道路上,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場順風順水的追逐戰,每一次也都要承受金國部隊歇斯底裏的進攻,也要付出巨大的犧牲和代價才能將後撤的軍隊釘死一段時間,但這樣的進攻一次比一次激烈,他們的眼中顯出的,也是最為堅決的殺意。

    在刻骨的仇恨麵前,不會有人在意你將來所謂報複的可能。

    戰爭的天平正在傾斜,十餘天的戰鬥敗多勝少,整支大軍在這些天裏前進不到三十裏。當然偶爾也會有勝績,死了弟弟後身披白袍的完顏設也馬一度將一支數百人的華夏軍軍隊圍困住,輪番的進攻令其全軍覆沒,在其死到最後十餘人時,設也馬試圖招降折辱對方,在山前著人喊話:“你們殺我兄弟時,料到有今天了嗎!?”

    山上半身染血互相攙扶的華夏軍士兵也哈哈大笑,咬牙切齒:“若是披麻戴孝便顯得厲害,你看見這漫天遍野都會是白色的你們所有人都別再想回去”

    那呐喊堅定而又血腥。就在這支隊伍被設也馬以數倍的代價殺光的第二天,三月十九,渠正言帶領毛一山等少數精銳攻堅團,配合十數枚火箭彈的發射,擊穿雨水溪陣地,切斷了女真人這條回家的道路。

    ……

    漫天的春雨降下來。

    戰馬穿過泥濘的山道,載著完顏設也馬朝對麵山脊上過去。這一處無名的山脊是完顏宗翰暫設的大營所在,距離黃明縣仍有十一裏的路程,周圍的山嶺地形較緩,斥候的防禦網能夠朝周圍延展,避免了帥營半夜挨火器的可能。

    淅淅瀝瀝的雨中,聚集在周圍營帳間、雨棚下的士兵士氣不高,或形容沮喪,或情緒狂熱,這都不是好事,士兵適合打仗的狀態應該是從容不迫,但……已有半個多月不曾見過了。

    作為西路軍“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完顏設也馬的盔甲上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的戰鬥身影鼓舞著不少士兵的士氣,戰場之上,將領的堅決,許多時候也會化作士兵的決意。隻要最高層沒有倒下,回去的機會,總是有的。

    完顏設也馬的小隊伍沒有大營前方停下來,引導的士兵將他們帶向不遠處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帳篷。設也馬下得馬來,掀帳進去,完顏宗翰、韓企先兩人正圍著簡陋的沙盤討論。

    “父帥,韓大人。”設也馬向兩人見禮,宗翰擺了擺手,他才起來,“我聽說了雨水溪的事情。”

    宗翰點頭:“你前天打的,有欠穩重。生死相爭,不在口舌。”

    設也馬微微沉默了片刻:“……兒子知錯了。”

    帳篷裏便也安靜了一會兒。女真人頑強後撤的這段時間裏,不少將領都奮勇當先,試圖振奮起軍隊的士氣,設也馬前日全殲那兩百餘華夏軍,原本是值得大力宣傳的消息,但到最後引起的反應卻頗為微妙。

    引起這微妙反應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設也馬在最後喊的那幾段話。他自弟弟死去後,心中憋悶,無以複加,策劃與埋伏了十餘天,終於抓住機會令得那兩百餘人落入包圍退無可退,到剩餘十幾人時方才喊話,也是在極度憋屈中的一種發泄,但這一撥參與進攻的華夏軍人對金人的恨意實在太深,即便剩餘十多人,也無一人求饒,反倒做出了慷慨的應對。

    若披麻戴孝就顯得厲害,你們會看到漫山的白旗。

    一部分或者是恨意,一部分或者也有落入女真人手便生不如死的自覺,兩百餘人最後戰至全軍覆沒,還拉了近六百金軍士兵陪葬,無一人投降。那應對的話語隨後在金軍之中悄然傳開,雖然不久之後上層反應過來下了封口令,暫時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但總之,也沒能帶來太大的好處。

    “……寧毅人稱心魔,有的話,說的卻也不錯,今天在西南的這批人,死了家人、死了親人的不計其數,若是你今天死了個弟弟,我完顏宗翰死了個兒子,就在這裏大呼小叫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才是會被人嗤笑的事情。人家多半還覺得你是個小孩子呢。”

    宗翰看著沙盤,有些沙啞的嗓音再度響起來:“這次殺回去,將來你們與黑旗之間,還有滅國之戰要打,到最後,一邊多半是要死絕了的。你最好……現在就擺正這心態。”

    “……是。”營帳之中,這一聲聲響,之後應得極重。宗翰此後才扭頭看他:“你此番過來,是有什麼事想說嗎?”

    “華夏軍占著上風,不要命了,這幾日,依兒臣所見,軍心動搖得厲害。”這些時日以來,軍中將領們談及此事,還有些避諱,但在宗翰麵前,受過先前訓示後,設也馬便不再諱飾。宗翰點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就說吧。”

    “兒臣請命,進攻雨水溪。”設也馬說道,“依兒臣所見,雨水溪地勢不同於黃明,那邊地形複雜,防線不窄。華夏軍以精銳力量進攻,表麵上是占住了地方,實際上若要防守,人手未必會夠。兒臣帶人反攻過去,最好是兩麵夾攻,我方人數占優,在雨水溪那裏,華夏軍不論是展開作戰,還是打一陣後轉移,對我方都有好處。”

    宗翰看著地圖,沒有說話,一旁的韓企先此時方才開了口:“其實……雨水溪就算暫時放下,也沒有太大的關係。華夏軍占的是前期勘察地貌的便宜,能夠在大道之外的山間冒險突進,因而給我們造成這些麻煩,他們掌控最強的還是雨水溪、黃明縣之前的這段路,黃明縣到劍閣,眼下仍在我們手中,撤退之初大帥便安排了高將軍到後方熟悉山間環境,在各個小道上設下陷阱,因此,隻要能過了黃明,後撤的難度,已大大減少了。”

    宗翰與設也馬是父子,韓企先是近臣,眼見設也馬自請去冒險,他便出來安撫,其實完顏宗翰一生戎馬,在整支大軍行進艱難之際,手底下又豈會沒有半點應對。說完這些,眼見宗翰還沒有表態,韓企先便又加了幾句。

    “另外,大帥將營地設於此,也是為了最大限度的切斷兩邊山間通行的可能。如今東側山間七八裏可能的路徑都已被我方阻隔,華夏軍想要繞過去橫擊我軍前路,又或者突襲黃明縣城的可能性已經不大,再過兩日,我們通行的速度便會加快,此時即便費一番功夫拿下雨水溪,能起到的作用也隻是聊勝於無罷了。”

    設也馬卻搖了搖頭,他嚴肅的臉上對韓企先露出了一絲笑容:“韓大人不必如此,我軍內中狀況,韓大人比我應該更加清楚。速度不說了,我方軍心被那寧毅這樣一刀刀的割下去,大家能否生抵劍閣都是問題。而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將軍心鼓舞起來,我領兵進攻雨水溪,不管勝敗,都顯出父帥的態度。而且幾萬人堵在路上,走走停停,與其讓他們無所事事,還不如到前方打得熱鬧些,即便戰況焦灼,他們總之有點事做。”

    白巾沾了黃泥,盔甲染了鮮血,完顏設也馬的這番話,確實透出了不凡的見識與勇氣來。其實跟隨宗翰征戰半生,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此時也已經是年近四旬的漢子了,他作戰勇猛,立過許多軍功,也殺過無數的敵人,隻是長期隨著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等傑出人物在一起,有些地方,其實總是有些遜色的。

    直到斜保身死,女真軍隊也陷入了問題之中,他身上的品質才更多的顯現了出來。事實上,完顏設也馬率兵進攻雨水溪,不論是戰勝華夏軍,還是籍著華夏軍兵力不夠暫時將其於雨水溪逼退,對於女真人來說,都是最大的利好,往日裏的設也馬,必然會做這樣的打算,但到得眼下,他的話語保守許多,顯得更加的穩健起來。

    韓企先便不再反駁,一旁的宗翰緩緩地歎了口氣:“若著你去進攻,久攻不下,如何?”

    “兒臣……當以保全力量為要,能勝則爭勝,若不能勝,盡量以拖住華夏軍,使其投入更多兵力到雨水溪為目的,緩解周圍局勢。”

    宗翰看了一眼韓企先,韓企先微微搖頭,但宗翰也朝對方搖了搖頭:“……若你如往日一般,回答什麼身先士卒、提頭來見,那便沒必要去了。企先哪,你先出去,我與他有些話說。”

    韓企先領命出去了。

    營帳裏,宗翰站在沙盤前,背負雙手沉默良久,方才開口:“……當年西北小蒼河的幾年大戰,先後折了婁室、辭不失,我與穀神便知道,有朝一日華夏軍將成為心腹大患。我們為西南之戰準備了數年,但今日之事說明,我們還是輕敵了。”

    設也馬張了張嘴:“……天南海北,消息難通。兒子以為,非戰之罪。”

    “打仗豈會跟你說這些。”宗翰朝設也馬笑了笑,伸出手讓他站近一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是什麼罪,總之都得背戰敗的責任。我與穀神想籍此機會,底定西南,讓我女真能順遂地發展下去,如今看來,也不行了,隻要數年的時間,華夏軍消化完此次的戰果,就要橫掃天下,北地再遠,他們也一定是會打過去的。”

    設也馬捏了捏拳頭,沒有說話。

    宗翰緩緩道:“往日裏,朝堂上說東朝廷、西朝廷,為父嗤之以鼻,不做辯解,隻因我女真一路慷慨大勝,這些事情就都不是問題。但西南之敗,我軍元氣大傷,回過頭去,這些事情,就要出問題了。”

    “即便人少,兒子也未必怕了宗輔宗弼。”

    “無關宗輔宗弼,真珠啊,經此一役,寶山都回不去了,你的眼界還隻有這些嗎?”宗翰的目光盯著他,這一刻,慈和但也堅決,“即便宗輔宗弼能逞一時之強,又能如何?真正的麻煩,是西南的這麵黑旗啊,可怕的是,宗輔宗弼不會知道我們是如何敗的,他們隻以為,我與穀神已經老了,打不動了,而他們還年富力強呢。”

    宗翰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女真東西兩邊,不能再爭起來了。當初發動這第四次南征,原本說的,便是以戰績論英雄,如今我敗他勝,往後我金國,是他們說了算,沒有關係。”

    “父王!”

    “你聽我說!”宗翰嚴厲地打斷了他,“為父已經反複想過此事,隻要能回北方,千般大事,隻以備戰黑旗為要。宗輔宗弼是打勝了,但隻要我與穀神仍在,整個朝堂上的老官員、老將領便都要給我們幾分麵子,我們不要朝堂上的東西,讓出可以讓出的權力,我會說服宗輔宗弼,將所有的力量,放在對黑旗的備戰上,一切好處,我讓出來。他們會答應的。就算他們不相信黑旗的實力,順順利利地接過我宗翰的權力,也動手打起來要好得多!”

    “如此,或能為我大金,留下延續之機。”

    “與你說起這些,是因為此次西南撤兵,若不能順利,你我父子誰都有可能回不了北方。”宗翰一字一頓,“你仍年輕,這些年來,原本尚有許多不足,你看似沉著,實則勇猛有餘,機變不足。寶山表麵上粗豪魯莽,其實卻細膩機敏,隻是他也有未經打磨之處……罷了。”

    說到已死的斜保,宗翰搖了搖頭,不再多談:“經過此次大戰,你有所成長,回去之後,當能勉強接下王府衣缽了,往後有什麼事情,也要多想想你弟弟。這次後撤,我雖然已有應對,但寧毅不會輕易放過我西南大軍,接下來,仍舊凶險處處。真珠啊,這次回到北方,你我父子若隻能活一個,你就給我牢牢記住今日的話,無論忍辱負重還是忍氣吞聲,這是你此後半生的責任。”

    “父王,我一定不會”設也馬紅了眼睛,宗翰大手抓過來,猛地拉住了他身上的鐵盔:“不要婆婆媽媽效女兒姿態,勝敗兵家之常,但打敗就要認!你今天什麼都保證不了!我死不足惜,你也死不足惜!唯我女真一族的前途命運,才是值得你掛心之事”

    設也馬的雙目通紅,麵上的表情便也變得堅決起來,宗翰將他的盔甲一放:“去吧,給我去打一場規規矩矩的仗,不可魯莽,不要輕敵,盡量活著,將大軍的軍心,給我提起幾分來。那就幫大忙了。”

    設也馬後退兩步,跪在地上。

    “是!!!”

    營帳之外,春雨還在下,設也馬帶著隊伍出了營地,不久之後,點了精兵,朝雨水溪方向過去。這是三月二十這天的下午,設也馬的內心慷慨無畏,但也有著強烈的理智在支配他,他考慮了數種作戰的計劃。

    山路難行,前前後後往往也有兵力堵住了路,到得二十一這天的上午,設也馬才抵達了雨水溪附近,就近勘察,這一戰,他將要麵對華夏軍的最難纏的將領渠正言,但好在對方帶著的應該隻是少數精銳,而且雨水也抹掉了火器的優勢。

    不多時,到最前方探查的斥候回來了,結結巴巴。

    “寧、寧毅……來了,似乎就駐在雨……雨水溪……”

    ……

    設也馬赤紅的眼睛微微凝固,大雨降下來。

    ……

    “我入……入你親娘……”

    ……

    二十一這天下午,設也馬對雨水溪,發動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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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六章 轉折點(三)



    “長安城外白雲秋,蕭索悲風灞水流。因想漢朝離亂日,仲宣從此向荊州……”

    古舊的戲台對著滾滾的江水,台上唱歌的,是一位嗓音渾厚卻也微帶沙啞的老人,歌聲伴著的是鏗鏘的鼓聲。

    戲台前早已擺開圓桌,不多時,或著甲胄或穿華服的數人入場了,有的彼此認識,在那詩歌的聲音裏拱手打了招呼,有的人隻是靜靜坐下,觀望其餘幾人。過來一共是九人,半數都顯得有些風塵仆仆。

    台上的鼓聲停了片刻,隨後又響起來,那老歌者便唱:“峴山回首望秦關,南向荊州幾日還。今日登臨唯有淚,不知風景在何山”

    老者的唱腔極有感染力,落座的其中一人歎了口氣:“今日登臨唯有淚,不知風景在何山哪……”

    旁邊一名著文士袍的卻笑了笑:“峴山回首望秦關,南向荊州幾日還……司空曙寫的是峴山亭,離這邊,可有幾日呢……”將手掌在桌上拍了拍,“唱錯啦。”

    便說話間,一旁的台階上,便有身著戎裝之人上來了。這第十人一出現,先前九人便都陸續起來:“劉大人。”

    “劉將軍。”

    “平叔。”

    那第十人拱手笑著:“時間倉促,怠慢諸位了。”話語威嚴穩重,此人便是武朝動蕩之後,手握重兵,占下了巴陵、江陵等地的劉光世。

    先前那說道唱錯了的書生道:“劉叔叔,台上這位,唱的東西有深意啊。您故意的吧。”

    “實不相瞞,這位老叔唱曲與先前武朝風氣不同,悲壯慷慨,乃劉某心頭所好,因此請其在軍中專門為我唱上幾曲。今日之會,一來要保守秘密,二來也實在有些倉促,因此喚他出來助唱一二。平寶賢侄的喜好,我是知道的,你今日不走,江陵城裏啊,近來倒是有兩位藝業驚人的歌姬,陳芙、嚴九兒……正事過後,世叔為你安排。”他笑得威嚴而又親切,“坐吧。”

    眾人便落座下去,劉光世揮手讓人將那老歌者遣走了,又有侍女上來沏茶,侍女下去後,他環顧四周,方才笑著開口。

    “世情變化快,今日之會,要談的事情不簡單,諸位有的代主家而來,有的是親自前來,身份都敏感,我這裏便不一一介紹了。反正,暫且心中有數便是,如何?”

    眼下顯然是一場密會,劉光世想得周全,但他這話落下,對麵一名穿了半身甲胄的漢子卻搖了搖頭:“沒事,有劉大人的把關挑選,今日過來的又都是漢人,家大業大,我信得過在場諸位。鄙人夏忠信,不怕被諸位知道,至於諸位說不說,沒有關係。”

    “久仰夏將軍威名。”先前那年輕書生拱了拱手。

    那夏忠信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沒什麼威名可言,苟延殘喘罷了。”

    年輕書生笑著站起來:“在下肖平寶,家父肖征,給諸位叔伯長輩請安了。”

    劉光世含笑看著這些事情,不一會兒,其餘幾人也都表態,起身做了自述,每人話中的名字,眼下都代表了江南的一股勢力,類似夏忠信,便是已然投了女真、如今歸完顏希尹節製的一支漢軍統領,肖平寶背後的肖家,則是漢陽附近的世家大族。

    這樣的聚會,雖然開在劉光世的地盤上,但等同於聚義,若是隻有劉光世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人的身份,那他就成了真正一人獨大的盟主。眾人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夏忠信幹脆光棍地把自己的身邊表明了,肖平寶隨後跟上,將這種不對稱的狀態稍稍打破。

    劉光世倒也並不介意,他雖是武將,卻一輩子在文官官場裏打混,又哪裏見少了這樣的場麵。他早已不再拘泥於這個層次了。

    他待到所有人都介紹完畢,也不再有寒暄之後,方才笑著開了口:“諸位出現在這裏,其實就是一種表態,眼下都已經認識了,劉某便不再拐彎抹角。西南的局勢變化,諸位都已經清楚了。”

    眾人目光嚴肅,俱都點了點頭。有人道:“再加上潭州之戰的局麵,而今大家可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我不曾想過,完顏宗翰一世英名竟會馬失前蹄,吃了如此之大的虧啊。”

    “話不能這麼說,女真人敗了,終究是一件好事。”

    “可黑旗勝了呢?”

    眾人說了幾句,劉光世抬了抬手:“諸位說的都有道理,其實女真之敗未嚐不好,但黑旗兩戰皆勝,這等情況,終究令人有些始料不及了。不瞞諸位,最近十餘天,劉某見到的人可真是不少,寧毅的出手,令人毛骨悚然哪。”

    他說到這裏,喝了一口茶,眾人沒有說話,心中都能明白這些時日以來的震撼。西南激烈地打了四個月,完顏宗翰尚在艱難推進,但隨著寧毅領了七千人出擊,女真人的十萬大軍在鋒線上直接崩潰,隨後整支軍隊在西南山中被硬生生推得後退,寧毅的軍隊還不依不饒地咬了上來,而今在西南的山中,猶如兩條巨蟒交纏,打得鮮血淋淋,那原本弱小的,竟是要將原本兵力數倍於己的女真西路軍咬死在劍門關內的蒼茫群山裏。

    這樣的出手看在眾人眼裏,甚至比他當年的一怒弑君,猶然要震撼幾分。十餘年過去,那魔頭竟已強大到了放眼天下說殺誰就殺誰的程度了,就連完顏宗翰這種先前幾乎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的武將,眼下都被他狠狠地打著耳光,眼看著甚至要被活生生地打死。

    而今西南山間還未分出勝負,但私下裏已經有無數人在為往後的事情做謀劃了。

    事情變得畢竟太快,先前什麼預案都沒有,因此這一輪的活動,誰都顯得倉促。

    “我說說那邊的情況吧。”夏忠信開口道,“三月初十,秦老二那邊就有了異動,女真的完顏希尹也很厲害,早早的就已經調兵遣將,防著那頭。但結果諸位都知道了,老於倒了黴,手下兩萬人被秦老二一次突擊,死的死傷的傷,命都沒了。接下來,完顏希尹幾乎三天調一次兵,這是在下棋呢,就不知道下一次倒黴的是誰了。我們都說,接下來他們可能攻劍閣,兩頭一堵,粘罕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去年……聽說連著打了十七仗吧。秦將軍那邊都未曾傷到元氣。”有人接了話,“華夏軍的戰力,真的強到這等地步?”

    “是七天時間,連續打了十七場。”夏忠信麵無表情,“怎麼個厲害法,已經說不準了,遇上就敗。完顏希尹是厲害,也不把咱們漢人當人哪,他手下握著的是女真最強的屠山衛,也不敢直接衝上去,隻打算慢慢耗。說起來,其實秦老二手下的才是當初小蒼河的那批人,你們想想,三年的時間,熬死了中原一百萬軍隊,殺了辭不失,把女真人鬧得灰頭土臉的最後打磨出來的兩萬人。人家又在西邊鳥不生蛋的地方熬了幾年才出來,他娘的這不是人,這是討命的鬼。”

    他頓了頓:“不瞞諸位,如今在前線的,誰都怕。西南打勝了,老秦是打著絕戶的主意來的,血海深仇啊,一旦棋下完了,圖窮匕見。在黑旗和屠山衛中間,誰碰誰死。”

    一旁的肖平寶抽動嘴角,笑了笑:“恕小侄直言,何不投了黑旗算了。”

    他這話中有明知故問的意思在,但眾人坐到一起,言語中統一意思的步驟是要有的,因此也不氣惱,隻是麵無表情地說道:“西南怎麼納降李如來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投女真,要被派去打老秦,投了老秦,要被派去打屠山衛,都是個死字。”

    他頓了頓:“其實死倒也不是大家怕的,不過,京城那幫老小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古以來,要投降,一來你要有籌碼,要被人看重,降了才能有把交椅,而今投降黑旗,不過是苟延殘喘,活個幾年,誰又知道會是什麼樣子,二來……劉將軍這邊有更好的想法,未嚐不是一條好路。大丈夫在世不可一日無權,若還有路走,夏某也不想入黑旗就當個火頭軍。”

    這樣的話語裏,眾人自然而然將目光投向了劉光世,劉光世笑了起來:“夏將軍妄自菲薄了,武朝今日局麵,很多時候,非戰之罪。國朝兩百餘年重文輕武,積重難返,有今日之窘境,也是無奈的。其實夏將軍於戰場之上何等勇武,用兵運籌出神入化,劉某都是佩服的,可是說白了,夏將軍布藝出身,統兵許多年來,哪一天不是各方掣肘,文官老爺們指手畫腳,打個秋風,來來往往。說句實話,劉某手上能剩下幾個可戰之兵,不過祖上餘蔭而已。”

    劉光世這番話算是說到了夏忠信心中,這位麵目冷硬的中年漢子拱了拱手,無法言語。隻聽劉光世又道:“而今的情況畢竟不同了,說句實話,臨安城的幾位跳梁小醜,沒有成事的可能。光世有句話放在這裏,若是一切平順,不出五年,今上於福州發兵,必然收複臨安。”

    他說到今上之時,拱了拱手,眾人彼此對望一眼,顯然明白了劉光世這句話裏潛藏的涵義。劉光世站起來,著人推上來一版地圖:“其實,光世此次邀請諸位過來,便是要與大家推一推往後的局麵,諸位請看。”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世事變化,今日之情況與半年前完全不同,但說起來,出乎意料者無非兩點,陳凡占了潭州,寧毅穩住了西南,女真的軍隊呢……最好的狀況是順著荊襄等地一路逃回北方,接下來呢,華夏軍其實多少也損了元氣,當然,幾年內他們就會恢複實力,到時候兩邊一連上,說句實話,劉某如今占的這點地盤,正好在華夏軍兩邊鉗製的夾角上。”

    劉光世說到這裏,隻是笑了笑:“擊潰女真,華夏軍名聲大振,今後席卷天下,都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啊,其一,夏將軍說的對,你想要投降過去當個火頭兵,人家還未必會收呢。其二,華夏軍施政嚴苛,這一點確實是有的,一旦大勝,內部或者過猶不及,劉某也覺得,難免要出些問題,當然,關於此事,我們暫時觀望便是。”

    “無論如何,幾年的時間,咱們是有的。”劉光世伸手在潭州與西南之間劃了一個圈,“但也隻有那幾年的時間了,這一片地方,遲早要與黑旗起摩擦,咱們何去何從,便不得不有所考慮。”

    “關於這局麵的應對,劉某有幾點考慮。”劉光世笑著,“其一,強大自身,總是不會有錯的,不管要打還是要和,自己要有力氣才行,今日在座各位,哪一方都未必能與黑旗、女真這樣的勢力掰腕子,但若是聯手起來,趁著華夏軍元氣已傷,暫時在這局部地方,是有些優勢的,其次去了文官掣肘,咱們痛定思痛,未必沒有發展的機會。”

    “但隻是聯手,還不夠強,其實說白了吧,就算重複武朝舊觀,在金國、黑旗之間,武朝也是最弱的一方,但打勝的資格沒有,談的資格,總是會有的。諸位且看著形勢,黑旗要恢複元氣,穩定局麵,按兵不動,金軍北撤,今上於臨安對峙於東麵,諸位看看,有多少地方,而今是空出來了的。”

    劉光世的手掌拍在地圖上,眼中精芒已現:“諸位,中原!隻要西南之戰停歇,女真北去,咱們聯手,接下來破長江而取中原,回攻汴梁,重複我武朝舊觀,諸位啊,這是不世之功啊!於我武朝,於我漢人,於我華夏”

    他這聲音落下,桌邊有人站了起來,折扇拍在了手掌上:“的確,女真人若兵敗而去,於中原的掌控,便落至最低點,再無影響力了。而臨安那邊,一幫跳梁小醜,一時之間也是無法顧及中原的。”

    又有人道:“宗翰在西南被打得灰頭土臉,不論能不能撤出來,到時候守汴梁者,必然已不再是女真軍隊。若是場麵上的幾個人,咱們或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鬆光複舊都啊。”

    劉光世笑著:“再者,名不正則言不順,去年我武朝傾頹潰敗,嶽飛、韓世忠等人去了東麵,卻連先帝都未能守住,這些事情,劉某談不上怪罪他們。後來女真勢大,有些人漢奸!他們是真的投降了,也有許多仍舊心懷忠義之人,如夏將軍一般,雖然不得不與女真人虛與委蛇,但內心之中一直忠於我武朝,等待著反正時機的,各位啊,劉某也正在等待這一時機的到來啊。我等奉天意承皇命,為我武朝保住火種,複中原舊觀,來日不論對誰,都能交代得過去了。”

    他一麵說著這些話,一麵拿出炭筆,在地圖上將一塊又一塊的地方圈起來,那囊括了汴梁等地的一大圈地盤,儼然便是整個天下中最大的勢力之一,有人將拳頭拍在了手掌上。

    劉光世不再笑,目光嚴肅地將炭筆敲在了那上頭。

    “諸位,這一片地方,數年時間,什麼都可能發生,若我們痛定思痛,銳意革新,向西南學習,那一切會如何?若是過得幾年,形勢變化,西南真的出了問題,那一切會如何?而即便真的如人所說,我武朝國運終究不幸衰微,諸位啊,我等保民於一方,那也是一番大功德,對得住天下,也對得住華夏了。”

    江風颯遝,劉光世的話語擲地有聲,眾人站在那兒,為著這圖景嚴肅和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說話。

    “西南擊敗女真,元氣已傷,必然無力再做北伐。中原千萬黎民,十餘年受苦,有此機會,我等若再坐視,蒼生何辜啊。各位,劉將軍說得對,其實便不論那些打算、利益,如今的中原黎民,也正需要大家共棄前嫌,救其於水火,不能再拖了。今日之事,劉將軍牽頭,其實,眼下整個漢人天下,也唯有劉將軍德高望重,能於此事之中,任盟主一職。從今往後,我江東陳家上下,悉聽劉將軍調配!差遣!”

    大江東去的風景裏,又有許多的肉食者們,為這個國家的將來,做出了艱難的選擇。

    城頭變幻大王旗。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們呢?

    這是三月底的時候,宗翰尚未走出劍閣,秦紹謙與完顏希尹正在劍閣以北不斷調兵對峙。三月二十七,秦紹謙麾下將領齊新翰率領三千人,出現在近千裏之外的樊城附近,試圖強襲襄樊渡口。而完顏希尹早有準備。

    華夏軍第七軍精銳,與女真屠山衛的第一輪廝殺,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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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七章 轉折點(四)



    在亂世的浮沉中,人們走向不同的方向。雖然多數人隨波逐流、渾渾噩噩,但也總有人逆潮而動、拔劍向前。

    自女真西路軍攻破襄樊後,武朝大門敞開,襄樊到劍門關的千裏之地迅速淪陷。許許多多的人和軍隊跪倒在女真人的麵前,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這千裏之地大大小小的城池為女真人敞開了城門。

    部分抵抗者當時死去了,願意投降女真的軍隊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納了投名狀,但也總有一些人,是真正的選擇了虛與委蛇,在安靜地等待轉機的到來。

    從西南回歸北方,渡過長江並不是隻有襄陽、樊城一條路,但從地理上來說,襄樊所處的位置卻實在重要。並未考慮過失敗的女真部隊始終將船隊集中在襄樊渡頭。也是因此,當某些最不可能出現的情況出現,令軍隊偷襲襄樊,截斷女真人後路的計劃,從去年開始,就已經在某些膽大包天之輩的腦海裏盤旋了。

    金人的望遠橋之敗,觸動了劉光世、夏忠信、肖征等人的神經,令得他們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與此同時,也總有另一些人,開始聯絡和實施其他們的計劃來。

    三月初七,在相互聯絡妥當後,齊新翰率領一個旅的隊伍出發,沿著精心探索的路徑一路前行。三月二十七,抵達樊城腳下,試圖裏應外合,做出偷襲。

    如果偷襲成功,將給試圖後撤的女真西路軍一次極沉重的打擊。但之後的進展,卻並不順利。

    三千人奔襲近千裏,選取的路線還約等於敵人的後方,整個行為實際上是極其冒險的。但考慮到金軍與漢軍之間的隔閡以及這次行動的意義,秦紹謙最終批準了這次行動。選取的是軍中最精銳的隊伍,做了數種預案——雖然暗地裏與華夏軍聯絡的漢軍方麵做出了一套精細的計劃,但華夏軍最終沒有按照這套計劃走。

    事實證明這樣的心理極其必要,在接近樊城地界時,齊新翰將斥候隊重重放開,並且提前到樊城城下觀察了情況,軍隊在約定的時間,並未進入約定的地點。

    樊城內部的接頭人失約,而隨著斥候隊在城南主動發出信號,樊城的城牆上,有人縱身跳了下來。

    被安排在樊城內部試圖開門的人員,原本是一名中原漢軍的小將領,但很顯然,這一切計劃已經被女真人識破,他們將這位小將押上城牆,命其欺騙華夏軍,但這人的縱身一躍,也將這可能性徹底抹消。

    安排在襄樊一帶的女真軍隊、精銳偽軍事先並未確定華夏軍的行蹤,抓捕到內應之後,才進行了大規模的調動,包括三千屠山衛在內的上萬部隊迅速往城外包圍而來。齊新翰也並不慌張,三千人迅速撤往樊城西南的丹陽鎮附近,趁著夜色,借地形設下埋伏。

    樊城的漢軍眼見金人識破黑旗偷城的軌跡,開始轉身逃亡,戰意遂變得堅決,數千人迅速追至丹陽,眼見一支黑旗隊伍朝山中退去,當下洶湧而上,試圖奪取有利地形。他們還未上山,隊形中段便有華夏軍展開了攻擊,將陣型切做兩截,其後,又一支埋伏的軍隊自後段殺入,首先搶奪軍隊攜帶的火藥、馬車、鐵炮。

    屠山衛趕到時,第一股趕到的六千漢軍正漫山遍野的逃亡,華夏軍分作兩股,在山間擺開了犄角形的炮陣,等待著屠山衛的正麵進攻。

    屠山衛雖是女真精銳,但劍閣之外掌握在希尹手中的人數,總數不會超過三萬,能夠安排在樊城、又能調撥出來追擊的,數量更少。同等的數量對比之下,齊新翰才擊潰兩倍於己的漢軍,便直接衝著趕來的屠山衛叫陣了。

    負責帶領這支屠山衛的也是一員猛將,一見華夏軍這目中無人的樣子,當即便展開了進攻。

    戰鬥在夜裏的第一時間打得激烈異常,華夏軍雖然才做過一場,但占據地利之後擺開陣型,其實極占便宜。齊新翰正是因此才直接撩撥對方。但女真的率軍將領也並非蠢人,第一波進攻的後半段便意識到了問題,指揮大量的軍隊試圖進行迂回包抄,同時調配樊城以南的更多漢軍過來堵路。他的包圍尚未完成,齊新翰便籍著原本就看好的有利地形,在天亮之前,迅速開始了轉移。

    屠山衛便一路咬上去。

    雖然女真一方占著兵力的優勢,但齊新翰率領的三千人在高原上長期訓練,於崎嶇地形長途奔襲隻是家常便飯。他們一路於山間穿插,偶爾遭遇漢軍,不過一擊即潰。這樣的局麵令得女真一方在最初的兩天裏根本無法抓住戰機。人們隻能知道,樊城附近,已經熱熱鬧鬧地打起來了。

    戰場上的事情已經點起火焰。戰場之外,情況也顯得格外複雜。

    ……

    三月二十九,昭化以北天色陰沉,金國西路軍後方大營。

    四十三歲的金國將領完顏庾赤掀開大帳的簾子,向坐鎮其中的主帥請安:“老師。”

    帳篷之中亮著燈火,中央是一塊巨大的沙盤,各式各樣的小旗幟插在沙盤對應的位置上,旗幟上寫有不同勢力、軍隊的名字,每一日隨著情報的到來,都會進行一輪調整與更新。

    半頭白發,身形在最近顯得消瘦但依然精神矍鑠完顏希尹坐在沙盤前方的椅子上,完顏庾赤注意到,他的手中拿著兩麵旗幟,正看得有些出神。

    “老師。”完顏庾赤跟隨希尹多年,相對於不太扶得上牆的小王子青玨,完顏庾赤的家境並不顯赫,但也因此,實打實的成績爬上來,算得上是希尹極為信任的弟子與左膀右臂了。一見希尹的動作,他便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是找出人來了嗎?”

    “嗯。”完顏希尹點了點頭,手中轉動著寫有名字的小旗幟,過得片刻,微微歎息,卻也露出了一絲笑容,“戴夢微、王齋南,你記得這兩人嗎?”

    完顏庾赤略略一想:“戴夢微乃西城縣大儒,王齋南亦是儒將,年前他們送的東西,老師很喜歡,跟他們聊了半天……是他們叛了?”

    “從未真正降服,又有何叛字可言。庾赤啊,為師早就說過,儒學博大精深,南麵這些讀書人,也並不都是跪下的。知道是他們,為師倒還有些欣慰。”

    “是。”完顏庾赤點頭。其實希尹漢學精神,他的弟子倒並不都是喜愛讀書之人。

    “你去處理吧。”

    希尹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之後,又是無數的腥風血雨。

    ……

    完顏庾赤領兵而出的同時,從長江到劍閣之間的千裏之地上,原本潛伏的華夏軍情報部門成員,也在迅速地做出自己的反應與動作。

    女真人占領這片區域之後,殺人、屠城,反抗者們死的死降的降,也總有一些,或上山落草,或隱匿於難民之中,始終都在進行著自己的反抗。漢軍、士族當中也有傾向於華夏軍的,也正是把持住了幾處地方的戴夢微、王齋南與華夏軍聯係,提出了奪取樊城的計劃。

    但是很顯然,對於襄樊一地的重要性,完顏希尹也早有預估,甚至於早先臣服己方的漢軍會與黑旗勾結,也不曾離開他的盤算。隨著望遠橋之變的出現,齊新翰逼近樊城,希尹安排好的後手展開,逼退齊新翰後,對於前期的信息稍一複盤,戴夢微、王齋南的身影,也就進入了希尹的視野。

    與此同時,華夏軍的情報部門則必須開始考慮戴夢微、王齋南等人實際上乃是真正漢奸的可能性。這樣的可能性初步排除後,行動的訊息便朝著四麵八方傳了出去。

    原本埋伏於各個城池、難民群中以福祿為首的眾多綠林英雄、反抗勢力,開始行動起來,他們行動的目的,是為了聯合各方力量,開始救援戴、王兩人以及這兩位反抗者的親人、族人。一場場暴亂在振臂高呼中展開,華夏軍同時開始對著千裏之地上其餘的所有可爭取的漢軍隊伍,展開了遊說。

    雙方的棋子依然在落下,完顏希尹等待著反叛者們的出現,試圖一舉鎮壓,以殺雞儆猴,提前引爆與清理開北歸途中可能的隱患。而對於華夏軍來說,以三千人的鋌而走險作為開端,秦紹謙便要提醒所有人:決戰的時辰,就要到了。

    ……

    劍門關外導火索點燃的這一刻。劍門關內,激烈的廝殺還在繼續。

    黃明縣以南,空氣濕潤而陰沉,硝煙在天空中彌漫、伴隨滲人的血腥味充斥人們的鼻腔。

    完顏設也馬揮舞長刀,大聲呼喊,正活躍於前線的廝殺當中。他的不斷活躍,鼓舞了金軍的士氣。

    名為“帝江”的火箭彈從小山頭的工字架上發出,帶著恐怖的尾焰呼嘯而來,掉落在不遠處的溪水裏,爆炸衝開。完顏設也馬則率領隊伍,衝向那正被少量華夏軍占據的小山頭。

    從三月二十一的雨水溪到這一天的黃明縣,他已經奮戰數日,聲嘶力竭。事實上,宗翰大軍撤出西南的最關鍵一刻,也已經到了。

    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到的最為艱難也最為絕望的一場戰爭,雨水溪鏖戰五日,設也馬一度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片山林裏。渠正言率領的士兵不過四千餘人,雖然打出寧毅的旗幟不過是空城計一般的謀劃,但跟隨他過來的卻都是黑旗軍中作戰最為悍勇的幾支部隊,金人軍心漸喪,在正麵作戰的第二日便露了頹勢,第三日,設也馬被堵在狹窄的山道上,幾乎被兩支黑旗軍隊包了餃子。

    但金人當中,還有勇士。跟隨在設也馬身邊一道作戰近二十年的奚人副手匿舍朗帶著設也馬的戰旗全力突圍,最終匿舍朗被黑旗軍射殺,設也馬僥幸突圍,逃出生天。

    一生軟弱的人很難突然變成硬骨頭,而一生傲岸的人也不會突然就變得軟弱起來。連日的戰鬥,兄弟死了,副將死了,在突圍之中,與他猶如一人的最為喜愛的戰馬也死了,身邊的士兵大多露出往日裏絕對見不到的淒惶絕望之色,設也馬反倒忘了恐懼。此後結起兵力又是兩天的作戰,黑旗軍的炮火、戰場上的流矢,竟一絲半點的都沒挨到他的身上來。

    雨水溪地勢複雜,五天的時間裏,雖然大家一輪輪的廝殺未分勝負,但在金人而言,這番奮戰倒確確實實地拖住了渠正言繼續前推的態勢,待到雨水溪聚集的黑旗軍更多,設也馬將軍隊撤往黃明縣。

    此時亦有大量的女真軍隊正湧向狹窄的黃明山道,華夏軍銜尾追殺,令得金人傷亡慘重。

    一個多月以前,抵達獅嶺、秀口前線的軍隊,一共是五萬漢軍,近十萬的金軍主力,而在後方山道上,亦有三萬餘的傷兵、後防部隊衛戍各處。望遠橋之戰失利後,大部分漢軍選擇了投降,從獅嶺、秀口出發的金軍近七萬,但加上後方路途上的人員,總數也到了十萬人之眾。

    半個多月時間裏,在華夏軍的輪番衝擊下,金軍的傷亡、失蹤人數已近兩萬,少量已經不可能撤走的傷員選擇了投降。到二十五、二十六,順利通過黃明山口的女真部隊約五萬人,剩餘尚有兩萬餘被堵在入山的道路前。由於黃明縣附近已經很難通過小路繞道而行,陸續趕上來的華夏軍對著逃亡的女真部隊展開了一次又一次的衝鋒,擊潰之後,再行俘虜。

    被落在最後的這些部隊士氣本就低迷,雖然往往占據道路擺開防禦,但華夏軍的火箭彈射程遠大於火炮,常常是一輪火箭彈加上一輪衝鋒,最後方的女真部隊便大規模地開始投降。這期間,拔離速、撒八等人的奮戰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崩潰的速度,從雨水溪過來的設也馬隨即也加入其中,努力地穩住軍心。

    二十九這日,從側麵過來的一支華夏軍小隊靠著偷襲占據了道路邊的一處山頭,幾乎截斷後段數千人的去路,設也馬率隊朝山上展開了兩次進攻,人數居極端劣勢的華夏軍小隊發射了攜帶的數枚火箭彈後,眼見女真人洶湧而來,終於還是選擇了撤退。

    一發火箭彈就在設也馬身邊不遠處的大石後爆炸,他身邊有士兵被掀飛了,設也馬早已呼喊得聲嘶力竭,親衛們衝過來時,他還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許久,隨後明白,自己又僥幸地活了下來。

    山頭上的華夏軍狼狽撤去了。

    ——而自己活著。

    他想起過往被女真人稱為英雄的許多人,阿骨打、父親、宗望、希尹、婁室、拔離速……在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自己不及他們的地方在哪裏。自己跟隨大軍作戰二十年,也自詡奮勇,但實際上,自己成年後所打的仗,其實大多是順風仗了。

    阿骨打與父親、希尹那一代人不同,在後人看來他們一路廝殺慷慨豪邁,但當年從寧江州到護步達崗,一次一次以少數兵力對多數遼兵時,他們都是這樣在生死的邊緣走過來的。

    到得這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幸存下來,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

    天邊有慘淡的太陽,山穀中罩滿陰霾,但在眼前的一刻,一切都鮮活動人。不久之後,他看到拔離速從道路另一頭過來,身上沾著硝煙與鮮血的兩人互相點頭,沒有多說話。

    隻要能回到北地,我必不讓大金,亡於黑旗之手。

    這一刻,他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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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八章 轉折點(五)



    四月初三清晨,伴隨著黃明縣城裏響起的輪番爆炸,華夏軍自山口衝出,光複了劍閣山道上已成廢墟的這個小節點。

    女真人撤走時引爆軍資,殘留的火焰與煙塵鋪天蓋地。排爆、滅火與清理地雷的工作持續了大半日,後方也有部隊陸續趕來,臨近傍晚時,寧毅抵達這裏,在夜間做完排雷工作的野地上將龐六安等軍中高層將領召集過來。

    “山路狹窄,女真人撤離的速度不快,據剛剛回來的偵查員報告,拔離速在三裏外的路邊山頭上擺開了鐵炮陣。依然是他親自負責殿後,但設也馬可能已被撒八帶著往前走了……”由龐六安首先報告了前線的主要情況,“黃明縣的清掃與排雷已經初步完成,我這邊可以先帶兩個團的兵力跟上去。”

    “宗翰的撤退很有章法,雖然是慘敗,但是在之前大半個月的時間裏,他們將黃明縣、雨水溪那頭的山路大概都弄清楚了,我們的斥候隊,很難再穿插過去。”龐六安之後是第四師的參謀長陳恬,他也是帶著渠正言的意見過來的,“雨水溪、黃明縣過去十裏,交彙點是黃頭岩,強攻黃頭岩能夠留下一部分人,但我們這邊認為,目前最重要的,其實已經不在後路的進攻……”

    眾人就盤膝坐在地上,陳恬說著話:“畢竟如果不依賴火箭彈的射程,窄路設防女真人還是占便宜的。他們勞師遠征,都想著回去,軍心並未完全崩盤,我們如果要對其造成最大的殺傷,師長認為關鍵點在於以猛烈攻擊拿下劍閣畢竟,火箭彈的數量不多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火箭彈還有多少?”龐六安問道。

    一旁的林丘探了探頭:“庫存隻有六十三了。”

    龐六安瞪眼:“這麼少?”

    那邊陳恬也瞪眼:“是誰用得多呢,我們師長早就說過,節約一點用,龐師長你沒完沒了地往上頭遞申請。我們第四師可是嚴令最關鍵的時候才用的。”

    “老陳,你們第四師打的是偷襲,我們是在後頭殺,很多時候打的是正麵作戰。你看,拔離速鬼精鬼靈的,他在山上將大炮分散,全力封鎖後路,女真人是敗了,但他們都想回去,戰意很頑強,我們不可能直接幹吧。而且我們也是看見了機會,必須要用的時候才用一下,我們這邊殺的人可多……”

    “不要局限在戰術層麵,你要看大的戰略啊,老龐……我們渠師長說你是敗家子。”陳恬說完,將目光轉向一邊。

    龐六安被氣笑了:“行了行了,隨便你們怎麼說……我見到渠正言我讓他當麵說。”

    夕陽西下,黃明縣的後方彤紅的日光殺過來。寧毅也笑了起來,隨後接過林丘遞來的文件:“行了,我說一下總體的情況。”

    眾人點頭,將目光望過來。

    “從三月上旬開始發動進攻,到今天,作戰之中殲敵數量接近一萬一,黃明縣、雨水溪封鎖之後,後方山中俘虜的金兵是一萬五千六百多,也有不願意投降的,如今散在附近的荒山野嶺裏,初步估算應該也有三到五千人。”

    “從戰略上來說,完顏宗翰他們這一次的南征,從北方出發的總兵力二十多萬,如今就算真的能回去,滿打滿算也到不了十萬人了,更別提老秦還在後麵的路上等著……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麻煩,不得不重視起來。”

    寧毅說著:“首先,望遠橋俘虜兩萬人,獅嶺秀口前線反正的漢軍,現在要安置的還有三萬多,這邊山裏又俘虜一萬五,再加上前期在雨水溪等地方的俘虜……雖然後方的民兵、預備兵一直都在發動,對反正漢軍的訓練與約束也在做,但可以跟大家交個底,我們這邊光是俘虜的看押問題,都快撐不住了。”

    說到撐不住時,寧毅倒是笑了笑,隨即收斂:“另外還有落在山裏那幾千人的問題,都是北方殺過來的,現在回不去,也不願意投降,有些會在山裏餓死,有些人,會出來找麻煩。五十裏山路巡邏需要人手,而且夏天要到了,他們在山裏隨便放一把火,雖然燒死自己,但對我們,也是個麻煩事。”

    “再者,之前的作戰中,我們的減員本身就很大,三月裏雖然順利一點,但是殲敵一萬、俘虜萬五這是一次次小規模的作戰裏啃下來的,龐師長剛才也說了,敵人還沒有崩盤,我們的傷亡也已經接近五千,必須注意了。”

    “從戰略上來說,三月開打之前我就跟大家聊過,有一點是要確定的,將這一撥敵人全部留在這裏,不現實。我們的人手不夠,最理想的狀態或許是在一次大規模的作戰裏用火箭彈打哭他們,但如果一口一口慢慢磨,不管怎樣的交換比,最後我們會被撐死,到時候隻有武朝的那幫人笑哈哈。”

    “盡可能地在最實惠的交換比裏撕掉女真人的肉,或者殺了宗翰,或者拔了他的牙,讓他們回到北方去內亂,這是我們能追到的最理想的一個效果。所以雖然我也很喜歡‘剩勇追窮寇’的豪邁,但是過了黃明縣之後,到劍閣這一段,女真人的確符合兵法上窮寇莫追的說法了。所以我同意渠正言的想法,不妨將戰略眼光,放在劍閣這一道關卡上。”

    “畢竟以後我們還需要劍閣這道條路出山,而且出了劍閣之後,女真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到時候我們能更加從容地展開追擊,也方便了跟老秦那邊的配合。諸位覺得如何?”

    龐六安點頭:“火箭彈的數量已經不夠了,我同意將它投入到奪取劍閣這個戰略目標裏。不過對於女真部隊的追擊,應該還是得繼續,要不然,女真人會把道路全都破壞掉的。”

    其餘眾人也都表示同意之後,寧毅也點頭:“分出一批人手,繼續追殺過去,給他們一點壓力,但是不要被拉下水。陳恬,你通知渠正言,做好在女真部隊初步撤出後,強奪劍閣的計劃和準備。劍閣易守難攻,若是一輪進攻不行,接下來老秦的第七軍會被隔絕在劍閣外孤軍作戰。所以這場戰鬥,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

    陳恬點頭之後,寧毅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另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還是要重複一次,甚至重複幾次,明天也會以明文向各個師部傳達,關於虐俘的事情,叫停,不可以再有了。”

    他的目光嚴肅,手中分出幾張紙來,遞給龐六安:“這幾天軍紀處查出來的虐俘問題,這是你第二師的,你先看。觸目驚心。另外,陳恬,你也有。”

    龐六安與陳恬接過那調查後的報告,細細看了。寧毅等了一會兒:“你們可能不會同意我說的觸目驚心這樣的評價,因為那是金狗,血債累累,死有餘辜……”

    龐六安放下報告:“這些事情,我有過叮囑,不過,說句實在話,我們師裏的弟兄,犧牲的太多了,剩餘的人,奮勇作戰,想要為他們報仇,所以有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故意想要虐俘,沒有殺掉那幫畜生,已經很克製了,這中間就好像,忘了給他們吃的、忘了上藥……”

    寧毅的目光嚴肅:“我不在乎女真人會不會死光,我在乎的是我們的人會不會變成畜生!龐師長,你不要以為這隻是一點小節、一點發泄,這是關係到我們生死存亡的大事。甚至比我們戰勝宗翰、一路追殺過去,更加重要!”

    “都是好勞力啊。”陳恬在旁邊低語一句。

    寧毅的目光掃過眾人,卻搖了搖頭。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在山東第一次見到周侗,他教訓了他的弟子林衝,後來跟福祿前輩說話,當中說到一段,我還記得,他說的是,習武之人,重要的是學會藏刀,林衝這人沒有血性,心中沒有刀,那不行,他其他的弟子,習武之後肆意妄為,刀沒有鞘,也不行。”

    “我們當年在武朝,大家被這些事情,那些事情牽扯,軍隊沒有戰力,軍人混日子,軟弱油滑……所以我殺了皇帝,絕了後路,到小蒼河之後,又是幾年的打磨,西夏人過來時,有人問我小蒼河像什麼……小蒼河就像是一把打磨了幾年的刀,一刀劈出,無人能擋。”

    “到了今天,華夏軍依然是這樣的一把刀,所有的華夏軍軍人,都看到了自己這把刀的鋒利。今天他虐待俘虜是因為兄弟之情,明天他複原了呢?不當兵的時候呢?這把刀依然會是他最好用的武器,很多人會輕輕鬆鬆地斬斷這個世界上的規矩。他們會想著自己辛辛苦苦地打了天下,就得坐享天下,他們會要求很多比別人更好的優待……各位,從臨安發來的那些文章,你們看過了,嗤之以鼻笑過就算,但我告訴你們,那不是危言聳聽,這個過程一失衡,我們就會走回每個時代都在走的老路。”

    “打天下時靠軍隊,坐天下時,軍隊要來享福,武人的坐大維持不了一個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所以曆朝曆代,開始重文輕武。你們以為這一代一代的輪轉,隻是因為文人會說幾句漂亮話嗎?那是因為若不遏製武人的力量,一個朝代不出百年,就會軍閥四起、藩鎮割據。”

    “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要自律,越講究慎獨。今天的華夏軍軍人因為兄弟的死能夠輕易地以個人的力量主宰另一個人的生命,這個可能性他們會放在心裏,有一天他們去到地方,在生活裏會遇上這樣那樣的事情,他們會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把刀。這麼幾年來我為什麼一直重申軍紀,一直開會一直嚴格地處理違紀的人,我要讓他們看到那把鞘,讓他們時刻記住,軍紀很嚴格,將來到了地方,他們會記得,法律與軍紀一樣嚴格!就算他們的兄弟死了,這把刀,也不許亂用!”

    “如果不這樣,新的特權階級很快就會誕生,當他們變成比老百姓高一級的人,他們也會魚肉鄉裏、欺壓他人。女真人就是這樣做的,到那個時候,我們弑君造反,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到,今天我們說自己拯救了天下,明天,會有另一麵黑旗或者紅旗,來打垮我們。”寧毅冷笑,“到時候我們也許會被趕到什麼小島上去苟延殘喘。”

    夕陽紅彤彤地沉向天邊了,寧毅頓了頓:“接下來,我們會麵對很多的問題,在這一場大戰巨大的減員之後,我們如何保證自身的理智,不被腐化,如何消化掉我們奪下來的百萬人、幾百萬人甚至上千萬人的地方……”

    他道:“我們的根子在華夏軍,我不允許華夏軍中出現高人一等的特權意識,我們隻是先覺醒了一步,先懂了一些東西,我們會通過格物之學拓展生產力,讓華夏大地所有的人不管貧富貴賤都能有飯吃、有書念,讓讀書不再是特權階級的專享。當絕大部分人都懂得為自己努力、為自己爭取的道理後,我們會逐漸到達一個人人平等的大同社會,那個時候,即便有外侮來襲,大家會知道自己必須為自己努力抗爭的道理。不會隻是麻麻木木的當兵吃餉,為將者享著特權,不敢上前,當兵的不被尊重,身無長物,所以一觸即潰。我不允許再重複這些了。”

    眾人聽著這些,微微有些沉默,龐六安道:“我會嚴格執行下去。”

    寧毅點頭:“老龐啊,我知道現在這樣的嚴格其實多少有點不近人情的感覺,因為總體上來說,華夏軍已經是軍紀最嚴的一支部隊,但仍然不夠。我們的人太少了,以後軍人退役,我們還希望他們能方方麵麵的參與到我們社會的各個層麵裏去,他們會像是脊梁和骨架,撐起整個社會,所以這場仗打完以後,軍隊裏的各種學習還會加強,他們每一個人我希望都能盡量成為優秀的、能夠給小孩子做榜樣的人。我要這樣的榮譽感。”

    “另一方麵。”寧毅笑了笑,“不會虧待大家的,大戰過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多,人口安置的同時,軍隊裏會常常開幾個班,告訴大家該如何去跟女孩子相處,如何成家,將來可以生幾個孩子。其實格物之學的發展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大家的孩子,將來都有資格讀書,都會變成懂道理、有文化的體麵人但這一切的前提,各位長官,你們手下的戰士,得有一顆正常人的腦子,他們不是整天想著殺人,整天喝酒、鬧事、打老婆……那樣的人,是過不上任何好日子的。”

    寧毅微微的,歎了口氣:“其實我知道,我們中的很多人,已經被戰爭毀了一輩子了,軍隊當中,有些人的家人,都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下或者死在了十多年的顛沛流離裏……大家的一輩子是為了報仇活著,不少人很難再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你至少得承認,這個世界是讓正常人活著的,軍隊裏還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死了長輩,遭遇了很慘的事情,但他們還是會遇上一個好姑娘,生兩個好孩子,到他們死的那天,看見兒孫滿堂,是帶著滿足的心情去世的。”

    “你們經曆那麼多的事情,奮戰一生,不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嗎?”

    “所以各位啊,我不管你們心裏麵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還能開始新生活……或者已經不能了。作為長官、長輩,為了你們下頭的那些人,維護好軍紀,讓他們將來仍然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裏頭去,如果你們已經過不好這一輩子了……該讓他們幫你過。在這之外,陳恬說得也很對,多好的壯勞力啊,殺了他們,你們還能吃肉不成?”

    女真人肆虐天下,直接或間接死在他們手上的人何止千萬,事實上能夠一路義無反顧走道這裏的華夏軍軍人,多數的心中都藏著自己的痛楚的記憶。而能夠走到軍隊高層的,則多數都已是中年人甚至接近老年了,想要重新來過,幻想自己或身邊人脫離軍隊的那天,又談何容易?寧毅的話戳進人的心裏,不少人都有些觸動,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另外啊,從今往後,對軍中同胞,不要稱弟兄、兄弟了,雖然親切,但顯得太過私人。”他道,“自今日開始,統一一下,稱同誌吧。”

    西方的地平線將紅彤彤的太陽吞沒了一半,剩餘的日光倒顯出一番更為璀璨浩蕩的壯麗來,紅光攀上天空,燒蕩雲霞。正在殿後的拔離速,隨大軍在山間離開的宗翰、設也馬,遠在劍閣之外的希尹、秦紹謙,甚至更在千裏之外的臨安城、甚至晉地,一道一道的身影,也都能將這縱貫寰宇的巨大紅日,看得清清楚楚。

    人何其渺小呢……

    但也正是這樣的渺小之物,會在這蒼莽大地上上演一幕又一幕的起起落落、悲歡離合,甚至在某些時刻,發出不遜於這偉岸紅日的浩蕩光芒來,那是人類想在這寰宇間留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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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4-29 08:25:48
第九二九章 轉折點(六)
   



    傍晚的紅日,又化為漫天的星辰,複變作白日裏翻騰的雲霞。

    西南望遠橋大勝,宗翰部隊倉惶而逃的消息,到得四月間已經在江南、中原的各個地方陸續傳開。

    稱得上決定天下走勢的一場戰爭,到如今呈現出與大部分人預期不符的走向,華夏軍的戰力與頑強,驚呆了許多人的目光。有人愕然、有人惶恐、有人從這樣的戰果之中感到振奮,也有人為之警惕。但無論是抱持怎樣的態度和心情,隻要是稍有資格在天下這片舞台上起舞之輩,沒有人能對其無動於衷、漠然以對,卻已是無從辯駁之事了。

    即便遠隔數千裏,梁山之上的兩支部隊也是一陣振奮,山野草寇四方來投,甚至於在祝彪、劉承宗領導的華夏軍與王山月、薛長功帶領的光武軍之間,還因為這場大勝引起了兩次小規模的摩擦與鬥毆,令人哭笑不得。

    遠在保定的完顏昌,則因為梁山上的蠢蠢欲動,加強了對中原一帶的防禦力量,提防著山東一帶的這些人因被西南戰況鼓舞,鋌而走險搞出什麼大事情來。

    更遠的地方,在金國的內部,大規模的影響正在逐漸醞釀。在雲中,第一輪消息傳到之後,並未被人們公開,隻在金國部分高門大戶中悄然流傳。在得知西路軍的戰敗之後,部分大金的開國家族將家中的漢奴拉出來,殺了一批,隨後很光棍地去衙門交了罰款。

    有關於西路軍後撤時的慘痛消息,還要更多的時間,才會從數千裏外的西南傳回來,到那個時候,一番巨大的波瀾,就要在金國內部出現了。

    晉地。

    馬隊穿過起伏的山崗,朝著山嶺一側的小盆地裏轉過去時,樓舒婉在中間的馬車裏掀開簾子,看到了下方隱約還有黑煙與餘火。

    火焰肆虐了村莊與麥田,附近的軍隊已經過來,在一片狼藉的地方挽救著還能挽救的東西。馬隊越是接近,越能聽見風中的哭聲清晰可聞。

    “……畜生。”

    她握緊拳頭,如此地咒罵了一句。

    這是三月裏的一幕。

    如果不是這年春天開始發生的事情,樓舒婉或許能夠從西南大戰的情報中,受到更多的鼓舞。但這一刻,晉地正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所困擾,一時間焦頭爛額。

    冬雪在農曆二月間消融,樓舒婉一方與廖義仁一方所主導的晉地爭奪戰,便再度打響。這一次,廖義仁一方突然出現的異族援軍以這樣那樣的手段拔除了樓舒婉一方的兩座縣鎮,對方手段凶殘、殺人不少,做了一番調查之後,這邊才確認參與進攻的很可能是從西夏那邊一路殺過來的草原人。

    這支新出現的異族傭兵作戰手腕靈活,而且對戰鬥、屠殺的欲望強烈,他們兩次破城,都是假扮商賈,與城中守軍聯絡,得到許可後以少量精銳奪取城門,隨後展開屠戮與燒殺。隻從對方奪取城門的戰鬥上來看,便能確定這支部隊確實是這個年月間不容小覷的作戰精銳。

    二月間的奪城已經引起了樓舒婉、於玉麟一方的警惕,到得二月底,對方的作戰受到了阻礙,在被識破了一次之後,三月初,這支軍隊又以偷襲巡邏隊、傳遞假消息等手段先後襲擊了兩座小型縣鎮,與此同時,他們還對虎王轄地的平民百姓,展開了更為慘無人道的襲擊。

    以戰力靈活的小股馬隊、精銳獵手,往這邊的村鎮進行穿插,趁著夜色襲擊村落,最重要的,是焚毀房屋,燒毀麥田。這樣的戰鬥方略,在以往的戰爭裏,即便是廖義仁也絕不敢使用,但在三月間,這邊便先後遭遇了十餘次這種喪心病狂的進攻。

    冬小麥往往是早一年的農曆八九月間種下,到來年五月收割,對於樓舒婉來說,是複興晉地的最為關鍵的一撥收成。廖義仁亦是本地大族,戰場爭奪你死我活,但總是指著打敗了對方,能夠過上好日子的,誰也不至於往百姓的麥田裏放火,但草原人的到來,開啟這樣的先河。

    二三月間,於玉麟集結軍隊,又光複了兩座城鎮,但軍隊外圍,靠近平原的地方也受到了草原人馬隊的襲擾。他們籍著齊射技藝精湛,襲擊較為弱勢的軍隊,一輪射擊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後又是一輪射擊,隻捏軟柿子,絕不強啃硬骨頭,給於玉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擾。

    作為領兵多年的將領,於玉麟與不少人都能看得出來,草原人的戰鬥力並不弱,他們隻是習慣於采取這樣的戰法。或許因為晉地的存亡跟他們毫無關係,廖義仁請了他們過來,他們便照著所有人的軟肋不斷捅刀子。對於他們來說,這是相對光棍與輕鬆的作戰,但對於於玉麟、樓舒婉等人而言,就隻有憤懣不平的心情了。

    唯一能夠安慰這邊的是,由於失道寡助,廖義仁的勢力在正麵戰場上的力量已經完全敵不過於玉麟的進攻。但對方采取的是守勢,即便一切順利,要擊潰廖義仁,光複整個晉地,也需要近半年的時間。但誰也不知道半年的時間這撥草原人會做出多少喪心病狂的事情來,也很難完全確認,這幫家夥如果鐵了心要在晉地展開進攻,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在雙方接觸之後的摩擦與調查裏,西南的戰況一條條地傳了過來。負責這邊事務的展五一度提醒樓舒婉,雖然在西北殺成白地之後,對於西夏等地的情況便沒有太多人關注,但寧先生在來晉地之前,一度帶人去西夏,探查過有關這撥草原人的動靜。

    會讓寧毅暗中關注的勢力,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與暗示。樓舒婉也因此更為重視起來,她詢問展五寧毅對這幫人的看法,有沒有什麼對策與後手,展五卻有些為難。

    “……寧先生過來的那一次,隻安排了虎王的事情,或許是不曾料到這幫人會將手伸到中原來,於他在西夏的見聞,並未與人提起……”

    樓舒婉心情正煩悶,聽得這樣的回答,眉頭便是一凶:“滾,你們黑旗軍跟那寧毅一樣,好吃好喝養著你們,一點屁用都沒有!”

    她遇上有關寧毅的事情便要罵上幾句,有時候粗俗不堪,展五也是無奈。尤其是去年拿了對方的援助後,華夏軍眾人在她麵前嘴短手軟,隻能灰溜溜地離開。麵子是什麼,早就無所謂了。

    寧毅對草原人的看法無從知曉,展五隻得臨時寫信,將這邊的狀況報告回去。樓舒婉那邊則召集了於玉麟等眾人,讓他們提高警惕,做好打硬仗的準備。對於廖義仁,盡量計劃以最快速度解決,草原人雖然暫時戰法油滑,但也必須有與對方打硬仗的心理預期,一切製衡對方遊擊策略的方法,現在就得做起來了。

    於是拳頭收回來,對於廖家的整體作戰預定時間,還被推遲到了四月。這期間樓舒婉等人在領地外圍展開保守防禦,但村莊被襲擊的景象,還是時不時地會被報告過來。

    每一處燒毀的麥田與村落,都像是在樓舒婉的心頭動刀子。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帶著屬下的親衛,將施政的中樞,都朝著前線壓了過去。預備的進攻還有一段時間,私下裏對廖義仁那邊的勸降與遊說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晉地的烽煙在鼓蕩,到得四月初,氣氛肅殺,因為人們忽然發現,草原人的穿插襲擾,從三月底開始,不知為何停了下來。

    一輪長時間的沉默,或許便是在為下一輪的進攻做準備,意識到這一點的樓舒婉命令軍隊加強了警惕,同時讓前方的人打探消息。不久之後,無比詭異的消息,從廖家那邊的軍隊當中,傳過來了……

    ……

    汾陽以北,輝縣,廖義仁家鄉祖宅所在,混亂依然在這裏持續。

    草原人是突然發難的。

    時間是在三月二十八的傍晚,由廖家主導的一場晚宴在這處大宅之中召開,不久之後,蒙古的騎隊對附近的軍營展開了攻擊,他們擒下了部隊的將軍,奪取了廖家內院的各個製高點。此後,蒙古人控製廖家長達四日的時間,由於先前便有安排,附近的軍備被洗劫一空,大量的草原人過來,拖走了他們此時最為看重的火藥與鐵炮、彈藥等物。

    雖然看起來早有預謀,但在整個行動中,蒙古人依然表現出了許多倉促的地方,在當時很難確定他們為何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時間點對廖家發難。但無論如何,此後四天的時間裏,廖家的大宅中上演了種種的慘無人道的事情,廖義仁在當時尚未死去,在後世也無人同情。但在四月的上旬,他與部分的廖家人一度處於失蹤的狀態,由於廖家的勢力陷入混亂,在當時也沒有人關注蒙古人劫掠廖家之後的去向。

    四月初二,蒙古的騎隊離開廖家,附近的軍營遭遇了屠殺,到得初三,第一撥過來的人們發現了廖家的滿地屍體,初五開始,人們陸續向樓舒婉一方轉達了投降的想法。當時人們還在混亂當中不明白這一切的發生是為什麼,也仍舊無法看清它會對以後的狀況發生的影響。蒙古人去了哪裏呢?有意識的追查初五之後才展開,而令人震驚的回饋是初十之後才傳來的。

    人們在許多年後,才能漸漸從幸存者的口中,將晉地的事情,整理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來……

    沒有人知道,三月二十七的這天下午,分別名為劄木合、赤老溫的兩名蒙古將領在晉地的房間裏商議事情時,驚動了外間窗戶的,是一隻飛過的鳥兒,還是某位無意間路過的廖家親族。但總之,預備動手的命令不久之後就發出去了。

    來到晉地的三個月時間,蒙古人一邊作戰,一邊詳細了解著此時整個天下的狀況,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知道了西南存在一股更為強大的,擊潰了完顏宗翰的敵人。劄木合與赤老溫商議的,便是他們下一步準備做的事情,事情因為外頭的動靜而提前。

    四月初二,蒙古的軍隊帶著一幫猶如牲口般的廖家人朝北麵而去,他們已經拷問出了足夠多的訊息,行動的關鍵在於往日裏參與廖家生意的幾名管事與直屬親族。初七,一支打著廖家旗幟的商旅馬隊,抵達中原最北麵的……雁門關。

    女真人把控雁門關,在實質上控製中原後,由於中原的衰敗,兩邊的商旅來往並不多,但總是有。廖家是有著通商資格的其中一支勢力,並且在於樓舒婉、於玉麟等人展開堅決的對抗後,廖家的地位在地方軍閥中,很高。

    這是一支由兩百餘人組成的大隊伍,運來的貨物很多,貨物多,也意味著駐守關卡的軍隊油水會多。於是雙方進行了友好的磋商:衛戍關卡的女真隊伍進行了一番刁難,領隊的廖家人迫不及待地拋出了一大堆珍寶以賄賂對方這樣的急切原本並不尋常,但守衛雁門關的女真將領長期泡在各方的孝敬和油水裏,一時間並沒有發現異常。

    兩百餘人從雁門關的大門進去了,在這兩百餘人中,隨行著不少在此後會打出響亮名頭的蒙古人,他們分別是: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哲別、博爾術、托雷、合撒兒以及孛兒隻斤-鐵木真……

    更多的騎兵,正在雁門關南麵的山嶺中靜靜地等待……

    這是女真人後防空虛的時刻。

    猛虎展露了獠牙。蒙古人的兵鋒,就在不久之後,貫穿整個燕雲十六州,直抵雲中……

    憤怒的香蕉說

    嗯,下一章換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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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5-1 21:01:35
三十四歲生日隨筆——複雜

        



    大家好,我叫曾小浪。

    昨天晚上的寫作沒有成果,大概接近三點鍾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今天上午是接近十一點起床的。家裏的狗狗熊小浪已經等待很久了,在籠子裏吱吱吱的叫,老婆給它喂了早餐,我洗漱完畢喝了一杯水,就帶它下樓去放風。

    熊小浪是一隻邊牧,是最聰明的、運動量最大的一類狗狗,而且長得可愛——這導致我沒辦法親手打死它——倘若每天不能帶它下去玩半個或者一個小時,它勢必在家裏憂鬱個沒完,表現形式大概是趴在地上像老鼠一樣吱吱吱的叫,見到我或者妻子,眼神隨時都表現得像個受虐兒童,並且會趁著我們不注意跑到廚房或者桌子下頭撒尿。

    如上所述,我又沒辦法親手打死它,況且今天陽光明媚,便隻好帶它下去,到公園裏跑一跑。

    小區的公園剛剛建好,占地麵積極大且行人稀少。早幾年的生日隨筆裏我曾經跟大家描述過湖邊的漂亮廁所,一到夜間打起彩燈猶如別墅的那個,小區就在廁所的這邊,中間隔著的原本是一大片樹林。

    去年下半年,挨著小區建起了一棟五層的據說是黨校的小樓,樹林裏開始建起步道、隔出花壇來,先前建在這樹林間的墳塋大都遷走了,今年開春,林間的步道邊大都鋪滿草皮,花壇裏栽下不知名的植物。原本沿湖而建的公園因此擴大了幾乎一倍,之前極少進入的林地高處建起一座涼亭,去到涼亭裏朝湖邊看,下頭就是那廁所的後腦勺,一條小路蜿蜒而下,與湖邊步道連成了一體。

    先前人跡罕至之處,如今大都已經是人的痕跡,上午時分往往沒有什麼行人,我便聽著歌,讓狗狗在這片地方跑上一陣,遠遠的見人來了,又將鏈子栓上。公園裏的樹木都是以前林子裏的老樹,鬱鬱蔥蔥的,陽光從上頭落下來。

    冬天的時候有許多樹枝掉在地上,我找過幾根粗細適當的跟狗狗丟著玩——邊牧是巡回犬,你扔出去東西,它會立刻跑過去叼回來,你再扔,它繼續叼,不一會兒累成風箱,我也就省了許多事情。如今那些樹枝業已腐朽,狗狗倒是養成了每次到公園就去草叢裏找棍子的習慣,或許這也算是它愉快的過往。

    將熊小浪遛到快十二點,牽回家時,弟弟打電話過來問我什麼時候過去吃飯,我告訴他馬上,然後回家叫了老婆鍾小浪,騎摩托車去父母那邊。熊小浪雖然累得不行,但喝水之後仍舊想要跟著出去,我們不帶它,它站在客廳裏目光幽怨、不可置信,關門之後能聽到裏頭傳出吱吱吱的抗議聲。

    今天要到父母那邊吃飯,是因為今天我生日。吃飯的時候跟弟弟聊起《婦聯4》,我們一致認為超級英雄片裏打鬥最好的還是要算鋼鐵之軀,婦聯4不錯,但打鬥場麵幼稚,我總是想起美國或者中國的一輪集火會是怎樣的場景,弟弟則提起鋼鐵俠1裏托尼賣軍火時的場麵,一發分體式導彈能洗幾座山,這裏頭變肉搏了……我那不識字的老爸過來說,那電影票賣得太貴,央視都叫停了,哈哈哈哈。奶奶正在說鍾小浪你是不是瘦了?鍾小浪最近覺得自己長胖了一點,被這樣一說,頓時有些糾結:“是衣服穿少了。”

    午飯過後便出門,中午的陽光很好,我騎著電動摩摩車沿大路一直跑。望城這樣的小地方其實沒什麼可玩的去處,我們本想往靖港一路狂奔,但跑了十多公裏,河邊上了年久失修的老路,一路煙塵顛簸,各種小車從身邊駛過,想來都是去靖港的無聊人士。

    那我們就不去了,調轉車頭,我說:“我們要回家了,鍾小浪你不要哭哦。”

    鍾小浪便在後頭“嚶嚶嚶”了幾句。

    回到家,鍾小浪到浴缸裏放水準備洗澡和午睡,我對了一陣電腦,也決定幹脆睡一下。鍾小浪剛剛泡完澡,給我推薦她的洗澡水,我就到浴缸裏去躺了一陣,手機裏放著歌,第一首是那英的《相愛恨早》,何其繾綣的歌聲。那英在歌裏唱“玻璃窗一格一格像舊電影,每一幀都是剛褪色的你”時,中午的陽光也正從窗外進來,照在浴缸的水裏,一格一格的,溫暖、明澈、清晰,就像電影一樣。我聽著歌幾欲睡去,第二首是河圖唱的《海棠酒滿》,依然懶洋洋的,之後歌聲一切,變作華宇晨《我管你》的前奏,嚇死我了。

    於是關了音樂,換好睡衣到床上躺了一陣,起來之後三點出頭。我泡了咖啡,到電腦前頭寫這一篇隨筆。

    說說隨筆。

    早幾年曾被人說起,我可能是intp型人格的人。我對於此等歸納一向嗤之以鼻,覺得是跟“金牛座的人具有xx性格”一般愚不可及的認知,但為了分辨對方是誇我還是罵我,遂去搜索了一下該人格的定義。

    當中的一些形容,倒確實能讓我對號入座,譬如訴說和寫作對該人格的意義,intp型人格的人常常通過訴說來思考,“該人格類型的人喜歡在跟自己的辯論中分享並未完全成熟的想法”“當其格外激動時,說出的話也會變得語無倫次,因為他們會努力解釋邏輯結論的一係列鏈條,而這又會讓他們產生最新的想法。”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訴說與寫作的過程,於我而言更多的其實是歸納的嚐試,在這個嚐試中,我常常看見自己的問題。如果說人生是一道“二乘以三再乘以三”的數學題,當我將思考形諸於文字,這道題便簡化為“六乘以三”;但倘若沒有文字,計算便難以簡化。

    如此這般,這幾年來大家能看到我不斷對自己進行歸納,做出陳結。與其說是在跟大家分享這些,不如說作為我本人,更需要這樣的行為,以確認我在這世上所處的位置。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從哪裏來、要去往哪裏。

    我能夠寫小說,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習慣:正因為我不斷回頭,回憶自己十多歲時的心情,回憶二十歲時的心情,回憶二十五歲的心情……我才得以在書中寫出類似的人物來,寫出可能不一樣的人生視角、審美層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不斷回憶、不斷反省——我對於過往的認知,或許仍舊在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我對於過往的回憶,有哪些是真實的呢,又有哪些是在一天天的回憶中過於美化、又或者過於醜化了的呢?到得今天,時間的刻度也許已經一點點的模糊在記憶裏了。

    三十歲的時候我說,所謂三十歲的自我,大概是跟二十歲的自我、十歲的自我融合在一起的一種東西——在此之前則並非如此,十歲的自我與二十歲的自我之間的差異是如此分明,到了三十歲,則將其兩者都吞噬下去。而到了三十五歲的現在,我更多的感覺到它們在細微的尺度上都已經混在了一起,因為混合得如此之深,以至於我已經無法分辨出哪些東西屬於哪一個年月。

    回憶,與其說是我對於過往的回憶,不如說是“三十五歲的我的回憶”,由於我們與過往的距離已經如此之大,時間的力量、人格的異化與並不客觀的記憶融合起來,回憶變成了隻對現在負責的東西。“我的過去是這樣”變成了“我認為我的過去是這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在公園裏遛著熊小浪,初春的草地還散發著寒氣,一位父親帶著孩子從台階那頭下來,我將狗狗用鏈子牽著,坐在台階上看他們走過去。這個春天難得的陽光明媚,孩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公園裏鋪下的草皮正努力地生根發芽,我正因為前一天健身房的鍛煉累得腰酸背痛。

    年後的一場體檢,讓我確確實實地考慮過有關於死亡的問題,以至於我當時看著孩子與狗狗,心中想起自己與他一般大時的情景:逝者如斯。

    人生之中確實會有某些節點,你會將時間的痕跡忽然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會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有些人則比較遲鈍,通常來說,遲鈍的人更幸福。

    在過去的隨筆裏,我時常回憶過去遭遇到的一些問題,甚至於——或許可能形容為苦難的一些經曆。但如果客觀而論,我想我的這幾十年,其實也獲得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我得以以興趣為生,在我三十歲後,一路走得都很順遂,雖然賺錢不多,但也不必為錢發太大的愁,我甚至可以拒絕一些以巨款讓我寫作的生意,我入了作協,甚至全國作協,得過獎,拿到了白金的合同,我甚至因為三十一篇隨筆得到過月票的冠軍。在我小的時候,這一切都無從想象。

    我對寫作產生興趣還是在小學四年級,初中是在與小學同一個學校上的。高中的時候到了永州市二中,那是一個市重點,其中有一項比較吸引我的事情,是學校裏有一個文學社,叫做“初航文學社”,我對文學二字向往不已、高山仰止——我小學初中讀的都是個相對普通的學校,對於文學社如此高端的東西從未見過,初中畢業才聽說這個詞,感覺簡直靠近了文學一大步。

    入學之後我便申請加入了文學社,當然,僅止於此了,我的文筆太差,此後三年並未參與過任何活動,或許某次征文交過一篇文章,但其後也沒有任何音訊回饋。當然,那時候我尚未開竅,這也是極為尋常和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至今依然清楚記得當時對於文學的憧憬。

    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入學分班後沒多久,當時坐我旁邊的女生是一位據說發表過文章的大高手,我們一起聊天時,我想起暑假裏看到的一篇東西,裏麵介紹了一個作文題:把一張紙扔進一杯水裏,以此作文一篇。我覺得這個題目真是精妙,與其分享,對方笑了一笑:“哦,杯中窺人嘛。”我當時並不清楚那是什麼,班門弄斧,自覺有點糗。

    我後來總是會想起這件事,覺得有趣。我那時生活的是小小城市的小小圈子,尚未接觸網絡,對於外界的事情所知甚少。韓寒通過《杯中窺人》獲得新概念作文一等獎當時已經傳得很廣了,但即便作為自詡的文學愛好者,我對此事依然毫無概念,我為著看到了一個精妙的題目興奮不已……我常常回想,並且感歎:那時候的我所看到的那個世界,真是完美無缺。

    我所能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感、充滿了可能性,我每一天看到的事情都是新的,我每增加一項認知,便確確實實地獲得了一樣東西,猶如在奇妙的沙灘上撿起一顆顆奇妙的石頭,周圍的物質固然貧乏,但世界妙不可言。縱然我毫無文學天賦,但我熱愛寫作,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發表任何文章,但文學將帶著我去神奇的地方,這一點毫無疑問。

    “嗨,把一張紙扔進一杯水裏,你能用它寫一篇作文嗎?”

    假如我能夠回到那一刻,告訴當年的那個孩子,你將來會靠文字吃飯,甚至會加入全國的作協,他會有多麼不可置信的喜悅啊。時隔這麼多年,縱然記憶已經模糊起來,我仍舊能夠確定,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一次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我們那時不流行yy,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無比確定,我在文學一途上,的確毫無天賦。

    我二十歲以後漸漸把握住寫作的訣竅,然後也漸漸的積累起疑惑來,到三十歲,我跟人說:“我想看看中國文學目前的高點是個什麼狀態。”文學的方向支離破碎,沒有明確的目標,充滿各種各樣的迷惘與嗟歎。

    世界啊,人生啊,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真正擁有著完美的它,一旦到某一天,你觸及它的邊界,你擁有的就隻是海灘上殘缺的沙堡了,你可以拾遺補缺,但最終它將在海浪前蕩然無存。

    當然,有些時候,我或許也得感謝它的迷惘和失敗,文學的失敗也許意味著它在其它的地方存在著微渺的完美的可能,因為這樣的可能,我們仍舊存在朝前走的動力。最可怕的是徹底的失敗與完美的成功,倘若真有那一天,我們都將失去意義,而在不完美的世界上,才有我們存在的空間。

    這些東西很難理解,對有些人而言,或許如同無病呻吟。

    我知道許多的讀者或許希望在我的隨筆裏感受到動力,我考慮過要不要寫下這些東西,但我想,這就是我在三十五歲時的狀態。我們每一個人,到某一天,或許都將觸及到某個邊界,你會看到你未來的軌跡,八九不離十,有些時候你甚至會覺得索然無味,你隻能從一些更為複雜的細節裏尋找生活的樂趣。

    所以我仍舊想將這些東西如實地描繪下來。我想,這也許是人生從單純邁向複雜的真正節點,在這之前我們喜歡單純的流行音樂,之後我們也許喜歡更加深刻的有韻味的東西,譬如交響樂?在這之前我們藐視一切,但之後或許會更願意體驗一些儀式感?又或許它存在更多的表現形式。如果以現在為節點,僅僅看當下的我,我是誰?

    最近我偶爾朗讀《我與地壇》。

    我曾經跟大家說過許多次,我在初中的早讀課上一遍遍地讀它,意識到了文字之美。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我大概反反複複地讀過它幾百遍,但最近幾年沒有讀了。前幾個月我拿起它來再次朗讀,才意識到過往的那種平靜已經離我而去,我的思維常常跑到更加複雜的地方去,而並未僅僅集中在書上。

    我廢了極大的力氣才將其完整地讀完一遍,文章裏又有一些我過往不曾感受到的重量,那中間存在的不再是少年時的流暢無礙了,更多的是抑揚頓挫和語言之後的感歎。我想這樣的複雜倒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問題在於,我能從中提取出一些什麼。

    我最近時常在家裏的小房間裏寫作,那個房間風景較好,一台手提電腦,配一個青軸的便攜鍵盤,都小小的,幹不了其它的事情,鍾小浪去花店後我也會坐在窗戶前看書,有時候讀出來。生活並未完全走入正軌,年後的體檢給身體敲了警鍾,我去健身房辦了卡,鍛煉一個月後狀態漸好,但跟寫作的節奏仍舊不能好好配合,最近偶爾便有失眠。

    我有時候會寫一些其他書的開頭,有一些會留下來,有一些寫完後便推翻了,我偶爾會在群裏跟朋友聊起寫作,談論贅婿後期的架構。家裏人偶爾想要催著我們要孩子,但並不在我麵前說,我討厭孩子——畢竟我的弟弟比我小十歲,我已經受夠了他叛逆期的種種表現。

    人生常常在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進入下一個階段,我十多歲時憧憬著文學,然而弟弟生了病,忽然間就不能讀書了,隻得進入社會,進了社會昏天暗地地賺錢,打拚了幾年忽然快三十了,便談戀愛、結婚,結婚後開始磨合,我其實很想休息幾年——我還沒有撫養與教導一個孩子的信心,然而我們也沒有太多時間了。

    或許今年下半年,或許明年,我們總得要一個孩子。我其實心裏明白,人生這種東西,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準備,甚至總有某一天,它會在不知不覺裏走到盡頭。

    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寫完了《隱殺》。

    前幾天羅森大大發了信息給我,說“謝謝你把薰的杜子搞大,還明確讓東方婉上了床”,雖然當然有許多問題,但其中有“很棒的東西”。我高中時期看完了學校旁邊幾乎所有的租書店,一遍一遍揣摩《風姿物語》裏的文字和結構,到我寫《隱殺》的時候,也已然揣摩著《風姿》《阿裏》等書的行文方式,當時的我又怎能想到,有一天羅森會看完這本書呢?

    時光最無情,但時光之中也會留下許許多多的珍貴的和溫暖的東西。我想,走到今天,無論是對十四歲時的曾小浪,還是對二十四歲的曾小浪來說,應該都不能算是一種失敗吧。我很感謝你們的拚搏,雖然走到今天,麵對這個世界,我仍舊無法做好準備,但我至少知道,大概該如何應對了。

    我們會在這個節點停留一個瞬間,時間會毫不留情地推著我們向前走,我常常遺憾於過去,恐懼著將來。

    ——我偶爾會在一些雞湯裏看見“不念過往,不懼將來”的話語,真是扯淡,正因為過去有著極好的東西,我們才會感到遺憾,正因為我們重視未來,所以才會恐懼,才會用力地握住現在。倘若真的不念不懼,我們的一生過得該是何等的草率啊。

    這是我今年能夠看到的東西,關於那個複雜的世界,或許還得很多年,我們才能做出定論來。希望那個時候,我們仍舊能互道珍重、再見。

    晚上或有更新,或者沒有,但今年的隨筆,就到這裏吧——鍾小浪催我吃晚飯了。

    此致。

    敬禮。

    憤怒的香蕉——於2019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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