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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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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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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13 19:34:2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9-1-13 20:24 編輯

第九一一章 獅嶺前沿

距離梓州十余里,獅嶺如臥獅一般橫亙在群山之前。

夕陽西下,黑煙已經停止了彌漫,六天的時間以來,戰斗的聲音第一次的停了下來,山體附近在火焰中焚成焦炭的樹木映在這夕陽的光芒里,顯出一股奇特的安靜氛圍來。

仍舊有人奔跑在一個又一個的防御陣地上,士兵還在加固防線與檢查炮位,人們望著視野前方的金兵陣地,只低聲說話。

“你們說,金狗今天還來不來?”

“不想這些,來就干他娘的!”

“聽說望遠橋打勝了,干了完顏斜保。”

“寧先生帶的人,記得嗎?二連撤下去的那些……斜保以為自己有三萬人了,不夠他嘚瑟的,沖著寧先生去了……”

“怎么打的啊……”

“現在還不清楚……”

如此的竊竊私語之中,陽光呈金黃色劃過前方的山谷,女真人的收斂與安靜,已經持續一個多時辰了。

山的稍后方便有傷兵營,戰場在不尋常的安靜中持續了許久之后,有柱著拐棍纏著繃帶的傷員們從帳篷里出來,遠眺前方的獅嶺山背。

“怎么了?”

人們如此的互相詢問。

熱氣球中,有人朝下方迅速地揮動旗語,報告著女真營地里的每一分動靜,有參謀部的高級官員便直接在下方等著,以確認所有的重要端倪不被遺漏。

獅嶺、秀口兩處地方的阻擊戰,持續了將近六天的時間,在后世的記錄之中,它常常會被望遠橋大捷的跨時代的意義與光輝所掩蓋,在整個持續了五個月之久的西南戰役當中,它們也常常顯得并不重要。但事實上,他們是望遠橋之戰取勝的重要支點。

在整個六天的時間里,渠正言、于仲道阻擊于秀口,韓敬、龐六安戰于獅嶺。雖然說起來女真人指望著越山而過的斜保所部在寧毅面前玩出些花樣來,但在獅嶺與秀口兩點,他們也沒有絲毫的放水或是松懈,輪番的進攻讓人數本就不多的華夏軍兵線繃到了極致,稍有不慎便可能全盤崩潰。

雖然依靠著地形、大炮眼下還能占點防御的便宜,但六天的時間下來,華夏軍兩邊的戰力減員也達到七千之巨。這樣的減員速度,在某些方面來說其實比黃明縣、雨水溪防御戰時的狀況,是要慘烈更多的。

尤其是在獅嶺方向,宗翰帥旗出現之后,金兵的士氣大振,宗翰、拔離速等人也使盡了這么多年以來的戰場指揮與兵力調配功力,以精銳的士兵不斷震蕩整個山間的防御,使突破口集中于一點。有的時候,即便是參與防守的華夏軍軍人,也很難感受到在何處減員最多、承受壓力最大,到某處陣地被破,才意識到宗翰在戰術上的真正意圖。這個時候,便只能再做調配,將陣地從金兵手上奪回來。

這是華夏軍將領與宗翰這等層次的女真名將在戰術層面始終都有的差距,但在單兵素質以及基層士兵小規模的戰術配合上,華夏軍方面已經拋開這些“滿萬不可敵”的女真士兵一截。

這其中,尤其是由龐六安率領的一度丟了黃明縣城的第二師上下,作戰奮勇異常,面對著拔離速這個“宿敵”,心存雪恥復仇之志的第二師士兵甚至一度改變了穩打穩扎最擅防守的作風,在幾次陣地的反復爭奪間都展現出了最堅決的戰斗意志。

這樣的作戰意志一方面當然有政工的功勞,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師長龐六安一度置生死與度外,幾次都要親自率兵上前。為了保護師長,第二師下頭的旅長、團長每每首先挑起大梁。

女真人方面拔離速一度親自上場破陣,然而在占領一處陣地后,遭到了第二師士兵的瘋狂反擊,有一隊士兵甚至試圖擋住拔離速去路后讓炮兵不分敵我轟擊陣地,炮兵方面雖然沒有這樣做,但第二師這樣的態度令得拔離速不得不灰溜溜地退走。

事實上,記在第二師士兵心里的,不光是在黃明縣死去士兵的血仇,部分士兵不曾突圍,此時仍落在女真人的手中,這件事情,或許才是一眾士兵心中最大的梗。

獅嶺激烈鏖戰、反復爭奪,后來軍長何志成不斷從后方調集輕傷士兵、民兵以及仍在山中穿插的有生力量,也是投入到了獅嶺前線,才終于維持住這條頗為緊張的防線。若非如此,到得二十八這天,韓敬甚至無法抽出他的千余馬隊來,望遠橋的大戰之后,也很難快速地掃蕩、收場。

金兵在這天下午的停戰、畏縮很明顯是得到了望遠橋戰報之后的應對,但陣地上的華夏軍將領并沒有放松警惕,何志成、龐六安都在不斷提醒前線士兵鞏固防線,對于望遠橋的信息,也沒有做正式的公布,避免士兵就此輕敵,在女真人的最后反擊中吃了對方的虧。

酉時二刻左右,何志成、龐六安等人在獅嶺山背的道旁,看到了從望遠橋過來的大車與大車前方約百人左右的馬隊,寧毅便在馬隊之中。他走近了下馬,何志成笑道:“寧先生出馬,此戰可定了……太不容易。”

他的臉上亦有硝煙,說這話時,眼中其實蘊著淚水。一旁的龐六安身上更是已經掛彩帶血,由于黃明縣的失利,他此時是第二師的代師長,朝寧毅敬了個禮:“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受命防御獅口前線,幸不辱命。”

“多虧你們了。”

如果在平時以寧毅的性格或許會說點俏皮話,但這時沒有,他向兩人敬了禮,朝前方走去,龐六安看看后方的大車:“這便是‘帝江’?”

寧毅點頭:“其實整個構想在小蒼河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最后一年完成手工操作。到了西南,才慢慢的開始,幾年的時間,第一軍工里為了它死的、殘的不下兩百,勒緊褲腰帶慢慢磨了這么些東西。我們原本還擔心,夠不夠,還好,斜保撞上來了,也起到了作用。”

或許是回想到這些年的歷程,他的語氣嚴肅,但并不緊張,是帶著些許放松感覺的嚴肅。朝前走了片刻,又道:

“其他人都還在望遠橋,俘虜了兩萬多人,看押起來不容易,一時半會很難處理干凈。我們擔心女真人在這邊發瘋,所以先拖著這些過來。原本是六百多發,開戰前擔心夠不夠,能不能在第一戰里給女真人最痛的打擊,但最后只用了不到三百——宗翰這邊怎么反應的?”

“反應速度很快,姜是老的辣。”何志成笑了笑,前方便是山路了,他抬了抬手,又朝后方看了看,“這些車……”

“慢慢拖上去吧,有些可能靠馬馱,不急,找個好地方。”寧毅笑道,“實測射程,正常來說超過四百丈,找不到應對辦法之前,夠宗翰喝一壺了。”

“不過,宗翰有了防備。”

“……這么快?”

“小半個時辰前就開始了,他們的兵線在后撤。”何志成道,“一開始只是簡單的后撤,大概是應對望遠橋失利的狀況,顯得有些倉促。但一刻鐘之前,有了很多的調整,動作不大,極有章法。”

眾人一路走上山坡,跨過了山脊上的高線,在夕陽之中看到了整個獅嶺戰場的狀況,一片又一片被鮮血染紅的陣地,一處又一處被炮彈炸黑的土坑,前方的金兵營地中,大帳與帥旗仍在飄蕩,金人構筑起了簡單的木頭城墻,墻外有交織的木刺——前方兵力的退卻令得金人的整個布置顯出守勢來,營地中隊伍的調動換防看來還在繼續。

寧毅拿著望遠鏡朝那邊看,何志成等人在一旁介紹:“……從半個時辰前看到的狀況,一部分人正在往后方的山口撤,前線的退卻最為明顯,木墻后方的帳篷未動,看起來似乎還有人,但匯總各個觀察點的情報,金人在大規模的調動里,正在抽走前方帳篷里的士兵。另外看后方山口的高處,先前便有人將鐵炮往上搬,看來是為了退卻之時封鎖道路。”

“宗翰這些人,確實當世人杰啊。”寧毅吐了一口氣,喃喃說了一句。

一旁的總工程師林靜微也在好奇地看著那邊的情況,此時開口道:“確實是縱橫天下三十年的宿將,若我異地處之,恐不會在一個時辰內相信有火箭彈這等奇物的存在。”

“就算信了,怕是心里也難轉過這個彎來。”一旁有人道。

“面對現實是名將的基本素質,不論如何,望遠橋戰場上的確出現了可以遠及四五百丈的火器,他就必須針對此事做出應對來,要不然,他難道等帝江落到頭上以后再確認一次嗎?”寧毅拿著望遠鏡,一面思考一面說道,隨后笑了笑:“不過啊,你們可以再多夸他幾句,以后寫進書里——這樣顯得我們更厲害。”

眾人便都笑了起來,有人道:“若宗翰有了準備,恐怕咱們的火箭難以再收奇兵之效,眼下女真大營正在調動,要不要趁此機會,趕快撞上火箭,往他們營地里炸上一撥?”

何志成等人互相望望,大都思考起來,寧毅低著頭顯然也在想這件事情。他方才說面對現實是名將的基本素質,但事實上,宗翰做出決斷、面對現實的速度之快,他也是有些欽佩的,如果是自己,如果自己還是當年的自己,在商場上經歷當頭棒喝時,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承認現實嗎——還是在兒子都遭遇厄運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的把握。

而此時扔出去這些火箭,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寧毅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火箭架起來,防備他們示敵以弱再做反攻,直接轟,暫時不用。除了炸死些人嚇他們一跳,恐怕難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

周圍的人點了點頭。

“從今日起,女真滿萬不可敵的年代,徹底過去了。”

寧毅道:“完顏宗翰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復雜。待會寫封信扔過去,他兒子在我手上,看他有沒有興趣,跟我談談。”

夕陽正在落下去,二月將近的時刻,萬物生發。即便是已然蒼老的生物,也不會停止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反抗。世間的傳續與輪回,總是這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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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19 16:32:41
第九一二章 逆風起時

月冷清輝,繁星滿天。

西南,梓州前線的群山之間,詭異的氣氛正在數以十萬計的人群之中蔓延。

軍隊也是一個社會,當超乎常理的戰果突如其來的發生,消息擴散出去,人們也會選擇用各種各樣不同的態度來面對它。

驚訝、憤怒、迷惑、求證、惘然、不解……最后到接受、應對,成千上萬的人,會有成千上萬的表現形式。

入夜之后,火把仍舊在山間蔓延,一處處營地內部氣氛肅殺,但在不同的地方,仍舊有戰馬在奔馳,有信息在交換,甚至于有軍隊在調動。

金軍的內部,高層人員已經進入會面的流程,有的人親自去到獅嶺,也有的將領仍舊在做著各種的布置。

與獅嶺對應的秀口集前線,臨近子時,一場戰斗爆發在仍在戒嚴的山麓西北側——試圖繞道突襲的女真部隊遭遇了華夏軍巡邏隊的阻擊,隨后又有數股部隊參與戰斗。在秀口的正前沿,女真部隊亦在撒八的帶領下組織了一場夜襲。

匆匆抵達秀口軍營時,寧曦看到的便是黑夜中激戰的景象:大炮、手雷、帶火的箭矢在山的那一側飛舞縱橫,士兵在營地與前線間奔行,他找到負責這邊戰事的渠正言時,對方正在指揮士兵上前線支援,下完命令之后,才顧及到他。

“寧曦。怎么到這邊來了。”渠正言一貫眉頭微蹙,言語沉穩踏實。兩人互相敬了禮,寧曦看著前線的火光道:“撒八還是鋌而走險了。”

“有兩撥斥候從北面下來,看來是被截住了。女真人的孤注一擲不難預估,望遠橋的三萬人折得莫名其妙,只要不打算投降,眼下肯定都會有動作的,說不定趁著我們這邊大意,反倒一舉突破了防線,那就多少還能扳回一城。”渠正言看了看前方,“但也就是鋌而走險,北邊兩隊人繞不過來,正面的進攻,看起來漂亮,其實已經有氣無力了。”

寧曦點點頭,他對于前線的接觸其實并不多,此時看著前線激烈的聲響,大概是在心中調整著認知:原來這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

隨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遠橋打完了,父親讓我過來這邊聽聽渠叔叔吳伯伯你們對下一步作戰的看法……當然,還有一件,便是寧忌的事,他應該在朝這邊靠過來,我順道來看看他……”

渠正言點頭,不露聲色地望了望戰場西北側的山麓方向,隨后才來拍了拍寧曦的肩膀,領著他去一旁作為指揮所的小木棚:“這樣說起來,你下午在望遠橋。”

“嗯,我跟隨在后防的小隊里遠遠地看著,后來倒是參與了俘虜的看押,天黑之后才啟程往這邊來。”

“好,那你再詳細跟我說說戰斗的過程與火箭彈的事情。”

下午的時候自然也有其他人與渠正言匯報過望遠橋之戰的情況,但傳令兵傳遞的情況哪有身在現場且作為寧毅長子的寧曦了解得多。渠正言拉著寧曦到棚子里給他倒了杯水,寧曦便也將望遠橋的狀況整個復述了一遍,又大致地介紹了一番“帝江”的基本屬性,渠正言斟酌片刻,與寧曦討論了一下整個戰場的趨勢,到得此時,戰場上的動靜其實也已經漸漸平息了。

鋌而走險卻不曾占到便宜的撒八選擇了陸陸續續的后撤。華夏軍則并沒有追過去。

此時已近午夜,寧曦與渠正言交流完后不久,在作戰回營的人群中看見了半身染血的寧忌,這位比其他人還矮一個頭的少年正跟隨著一副擔架往前奔行,擔架上是一名受傷嚴重、腹部正不斷流血的士兵,寧忌動作嫻熟而又迅速地試圖給對方止血。

收治傷兵的營地便在不遠處,但事實上,每一場戰斗之后,隨軍的大夫總是數量不夠的。寧曦挽起袖子端了一盆熱水往寧忌那邊走了過去。

擔架布棚間放下,寧曦也放下熱水伸手幫忙,寧忌抬頭看了一眼——他半張臉上都沾滿了血漬,額頭上亦有擦傷——見識兄長的到來,便又低下頭繼續處理起傷員的傷勢來。兩兄弟無言地合作著。

看到這一幕,渠正言才轉身離開了這里。

事實上,寧忌跟隨著毛一山的隊伍,昨天還在更北面的地方,第一次與這邊取得了聯系。消息發去望遠橋的同時,渠正言這邊也發出了命令,讓這支離隊者迅速朝秀口方向匯合。毛一山與寧忌等人應該是迅速地朝秀口這邊趕了過來,西北山間第一次發現女真人時,他們也恰巧就在附近,迅速參與了戰斗。

寧曦過來時,渠正言對于寧忌能否安全回來,事實上還沒有完全的把握。

跟隨軍醫隊近兩年的時間,本身也得到了良師教導的小寧忌在療傷一道上對比其他軍醫已沒有多少遜色之處,寧曦在這方面也得到過專門的教導,幫忙之中也能起到一定的助力。但眼前的傷員傷勢委實太重,救治了一陣,對方的目光終于還是漸漸地黯淡下去了。

寧曦這幾年跟隨著寧毅、陳駝子等人學習的是更大方向的運籌帷幄,這樣殘酷的實操是極少的,他原本還覺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定能將對方救下,看見那傷員漸漸死去時,心中有巨大的挫敗感升上來。但跪在一旁的小寧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試探了死者的鼻息與心跳后,撫上了對方的眼睛,隨后便站了起來。

“哥,我們去那邊幫忙。”

寧曦反應過來,跟隨而上。

兄弟倆作為搭檔,此后救下一名重傷者,又為一名輕傷員做了包扎,軍營棚下到處都是走動的軍醫、護理,但緊張氣氛已經減弱下來。兩人這才到一旁洗了手和臉,慢慢朝軍營一側走過去。

夜空中漫天星斗。

寧曦望著身邊小自己四歲多的弟弟,猶如重新認識他一般。寧忌扭頭看看四周:“哥,初一姐呢,怎么沒跟你來?”

“她在望遠橋那邊領著女兵幫忙,爹讓我過來與渠叔叔他們聊聊之后的事情,順便看你。”寧曦說著,這才想起一件事,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來,“對了,初一讓我給你帶的米糕,已經全涼了……我也餓了,咱們一人吃一半吧。”

“初一姐給我的,你怎么能吃一半?”

“給你帶了一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吶,你要大的一半還是小的一半?”

“我是習武之人,正在長身體,要大的。”

“你不知道孔融讓梨的道理嗎?”

“我知道啊,哥如果是你,你要大的還是小的?”

“我當然說要小的。”

“所以我要大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兄弟說到這里,都笑了起來。這樣的話術是寧家的經典笑話之一,原出處可能還來自于寧毅。兩人各捧半邊米糕,在軍營一旁的空地上坐了下來。

“哥,聽說爹在望遠橋出手了?”

“嗯,爹把家當都翻出來了,六千人干翻了斜保的三萬人,咱們傷亡不大。女真人要頭疼了。”

“這么厲害,怎么打的啊?”

寧忌一個晚上都在行軍,后來還參與了戰斗,對于望遠橋的消息也只是后來零零碎碎地聽了幾句,寧曦便又跟他詳細敘述了一遍:

“……聽說,傍晚的時候,父親已經派人去女真軍營那邊,準備找宗翰談一談。三萬精銳一戰盡墨,女真人其實已經沒什么可打的了。”

說話的過程中,兄弟兩都已經將米糕吃完,此時寧忌抬起頭往向北邊他方才還是戰斗的地方,眉頭微蹙:“看起來,金狗們不打算投降。”

“消化望遠橋的訊息,總得有一段時間,女真人初時可能鋌而走險,但只要我們不給他們破綻,清醒過來之后,他們只能在前突與后撤中選一項。女真人從白山黑水里殺出來,三十年時間占得都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便宜,不是沒有前突的危險,但總的來說,最大的可能性,還是會選擇后撤……到時候,我們就要一路咬住他,吞掉他。”

寧忌已經在戰場中混過一段時間,雖然也頗有成績,但他年紀畢竟還沒到,對于大方向上戰略層面的事情難以發言。

寧曦笑了笑:“說起來,有一點也許是可以確定的,你們如果沒有被召回秀口,到明天估計就會發現,李如來部的漢軍,已經在迅速后撤了。不管是進是退,對于女真人來說,這支漢軍已經完全沒有了價值,咱們用火箭彈一轟,估計會全面倒戈,沖往女真人那邊。”

寧忌眨了眨眼睛,招子忽然亮起來:“這種時候全軍后撤,咱們在后面只要幾個沖鋒,他就該扛不住了吧?”

“說是這么說,但接下來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接住女真人的孤注一擲,斷了他們的妄想。一旦他們開始撤離,割肉的時候就到了。還有,爹正打算到粘罕面前顯擺,你這個時候,可不要被女真人給抓了。”寧曦說到這里,補充了一句:“所以,我是來盯著你的。”

星光之下,寧忌目光憂郁,臉扁了下去。

此時,已經是這一年三月初一的凌晨了,兄弟倆于軍營旁夜話的同時,另一邊的山間,女真人也從未選擇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慘敗后投降。望遠橋畔,數千華夏軍正在看守著新敗的兩萬俘虜,十余里外的山間,余余已經帶領了一支隊伍星夜兼程地朝這邊出發了。

等待在他們前方的,是華夏軍由韓敬等人主導的另一輪阻擊。

獅嶺前線的黑暗樹林當中,同樣有零星卻又詭譎的斥候沖突,在這個夜里不斷地爆發,女真人正焦灼地嘗試著每一種突破的手段,與之對應的,是華夏軍在獅嶺東側暗中挺進的一支小隊。

夜晚有風,嗚咽著從山間掠過。

技工小隊在精銳斥候的伴隨下,在山麓邊緣立好了鐵甲,有人已經計算了方向。

“……測試水平線……西往被四十三度,發射仰角三十五度,預定距離三百五十丈……兩發……”

熱氣球在獅嶺的山峰上飄,昏暗之中站在熱氣球上的,卻已經是龐六安等華夏軍的幾名高層軍官,他們每人一只望遠鏡,有人搓著手,靜靜地等待著武器展示的一刻。

金人的軍營中,燈火點點,某一刻,火箭彈拖著明亮的尾巴,從軍營的東側山間升了起來。

爆炸掀翻了營地中的帳篷,燃起了大火。金人的軍營中熱鬧了起來,但并未引起大規模的變亂或者炸營——這是對方早有準備的象征,不久之后,又有數枚火箭彈呼嘯著朝金人的軍營中落下,雖然無法起到一錘定音的嘩變效果,但引起的聲勢是驚人的。

女真人的斥候隊露出了反應,雙方在山間有了短暫的交手,如此過了一個時辰,又有兩枚火箭彈從另一個方向飛入金人的獅嶺營地之中。

星與月的籠罩下,看似寧靜的一夜,還有不知多少的沖突與惡意要爆發開來。

只要有一線的可能,雙方都不會給對方以任何喘息的空間。

宗翰、高慶裔、韓企先、拔離速、完顏設也馬、達賚等人在獅嶺后方的營帳里聚集。人們在計算著這場戰斗接下來的變數與可能,達賚力主孤注一擲沖入成都平原,拔離速等人試圖冷靜地分析華夏軍新武器的作用與破綻。

宗翰并沒有過多的說話,他坐在后方的椅子上,仿佛半日的時間里,這位縱橫一生的女真老將便衰老了十歲。他如同一頭老邁卻仍然危險的獅子,在黑暗中回憶著這一生經歷的無數艱難險阻,從往昔的困境中尋找著力量,智慧與決然在他的眼中交替浮現。

幾十年前,從女真人僅有數千支持者的時候,所有人都畏懼著巨大的遼國,唯獨他與完顏阿骨打堅持了反遼的決意。他們在浮沉的歷史大潮中抓住了族群興亡關鍵一顆,于是決定了女真數十年來的興盛。眼前的這一刻,他知道又到同樣的時候了。

這一刻是突如其來的,甚至于聚集在身邊的人杰如高慶裔、韓企先等人或許都難以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一點。但宗翰是常年間背負著族群興衰之人,仿佛在冥冥之中,那令人渾身顫抖、泛起雞皮疙瘩的感受便已降臨下來,真正可怕的甚至不是自己兒子斜保的被俘,那三萬人的戰敗,是會在根本上決定整個金國未來命運的預兆。

宗翰甚至無法完全的理解這一預兆,他在黑暗中看見了飛入軍營的隨后爆開的火箭彈,誠然它可能有著這樣那樣的弱點,但走到大的戰場上,即便有著這樣的弱點,女真與華夏軍之間拉開的距離,也可能已經變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

甚至于這樣的距離,有可能還在不斷地拉開。

希尹曾經跟他說過西南正在研究的格物之學的可能性,宗翰并不完全理解——甚至于谷神本人,或許都沒有料到過西南戰場上有可能發生的這一幕。他的腦中閃過南征的初衷:女真人的下一代已經開始耽于逸樂了,或許有一天他們甚至會變成當年武朝一般的模樣,他與希尹等人維持著女真最后的輝煌,希望在余暉滅盡之前解決掉西南的心腹大患。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嗎?往前走有多少的希望?

往后退,或許金國將永遠失去機會了……

“……但凡一切火器,首先一定是害怕雨天,因此,若要應付對方此類火器,首先需要的依舊是陰雨連綿之日……而今方至春季,西南陰雨綿綿,若能抓住此等契機,并非毫無致勝可能……另外,寧毅此時才拿出這等物什,或許證明,這火器他亦不多,咱們此次打不下西南,來日再戰,此等火器可能便鋪天蓋地了……”

“……焉知不是對方故意引咱們進來……”

“……若是如此,他們一開始不守雨水、黃明,咱們不也進來了。他這火器若無窮無盡,到了梓州城下,一戰而定又有何難,幾十萬人,又能受得了他多少?”

“……此言倒也有理。”

眾人都還在議論,事實上,他們也只能照著現狀議論,要面對現實,要退兵之類的話語,他們終究是不敢帶頭說出來的。宗翰扶著椅子,站了起來。

“自去年開戰時起,到如今算來,已有四月之多的光陰,咱們大軍一路向前,想要踏平西南。但關于打不過,要一路退出劍門關的辦法,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過的。”

宗翰說到這里,目光緩緩地掃過了所有人,帳篷里安靜得幾欲窒息。只聽他緩緩說道:“做一做吧……盡快的,將后撤之法,做一做吧。”

高慶裔、拔離速等人目光沉下去,深邃如古井,但沒有說話,達賚捏住了拳頭,身體都在發抖,設也馬低著頭。過得一陣,設也馬走出來,在帳篷中間跪下。

“兒臣,愿為大軍殿后。”

蒼白的氣息正降臨這里,這是所有金軍將領都不曾品嘗到的味道,無數念頭、五味雜陳,在他們的心中翻涌,任何細致的決定自然不可能在這個夜里做出來,宗翰也沒有回答設也馬的請求,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目光則只是望著帳篷的前方。

“天明之時,讓人回報華夏軍,我要與那寧毅談談。”

幾十年來的第一次,女真人的軍營周圍,空氣已經有了微微的涼意。若從后往前看,在這沖突的黑夜里,時代轉變的訊號令許許多多的人措手不及,有些人明顯地感受到了那巨大的落差與轉變,更多的人可能還要在數十天、數月乃至于更長的時間里慢慢地咀嚼這一切。

天明時分,余余領軍營救望遠橋的企圖被阻擊的軍隊發現,鎩羽而歸,華夏軍的前線,仍舊守得如金湯一般,無隙可尋。女真方面回復了宗翰與寧毅見面“談一談”的訊息,幾乎在同樣的時刻,有另外的一些消息,在這一天里先后傳入了雙方的大營當中。

在清晨的陽光中,寧毅細細看完了那加急傳來的消息,放下情報時,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消息之中,既有捷報,也有噩耗。

這些年來,捷報與噩耗的性質,其實都大同小異,捷報必然伴隨噩耗,但噩耗不見得會帶來捷報。戰爭只有在里會令人慷慨激昂,在現實當中,或許只有傷人與更傷人的區別。

長沙之戰,勝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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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5 14:25:56
第九一三章 冰與火之歌(一)

鶯飛草長的三月初,西南前線上,戰痕未褪。

過了正午,天反倒稍稍有些陰了。望遠橋的戰爭過去了一天,雙方都處于從未有過的微妙氛圍當中,望遠橋的戰報猶如一盆冷水倒在了女真人的頭上,華夏軍則在觀望著這盆冷水會不會產生預期的效果。

太過強烈的刺激,會讓人產生不可預料的反應。對付逃兵,需要的是剩勇追窮寇的果斷;面對困獸,獵手就得先退后一步擺開更牢的架子了。

蒼莽的山間猶有廝殺,獅嶺前線一片寧靜。炮彈將地面炸成黑色,血腥的氣息仍在縈繞,對峙線上,雙方各有一隊人馬出來了,在空地上擺放簡單的兩把椅子、木桌,支起小小的涼棚,雙方都仔細檢查了各種事物以及附近地面的狀況。

完顏宗翰的回信到來之后,便注定了這一天將會與望遠橋一般載入后世的史冊。雖然雙方都存在不少的勸說者,提醒寧毅或是宗翰提防對方的陰招,又認為這樣的見面實在沒什么大的必要,但事實上,宗翰回信之后,整個事情就已經敲定下來,沒什么轉圜余地了。

“我裝個逼邀他見面,他答應了,結果我說算了我不敢去。不太好。我也是要面子的,丟不起這個人。”

寧毅在華夏軍中,如此笑嘻嘻地回絕了一切的勸諫。女真人的軍營之中大抵也有著類似的情況發生。

見面的時間是這一天的下午未時二刻(下午兩點),兩支衛隊檢查過周圍的狀況后,雙方約定各帶一人參與會晤。寧毅帶的是隨軍的高級參謀林丘——紅提一度想要跟隨,但談判并不僅僅是撂幾句狠話,高層的幾句談判,關聯的往往是眾多細務的處理,最終還是由林丘隨行。

由于華夏軍此時已稍稍占了上風,顧慮到對方可能會有的斬將沖動,秘書、保衛兩個方面都將責任壓在了林丘身上,這使得辦事一向干練的林丘都頗為緊張,甚至數度與人承諾,若在危急關頭必以自身生命護衛寧先生安全。不過到臨出發時,寧毅只是簡單對他說:“不會有危險,沉著些,考慮下一步談判的事。”

這個時候寧毅的臉色已經嚴肅起來,與所有人看來都有著疏離感,但極具威嚴。他穿著以黑色為主體的軍大衣,在紅提等人的護送下出了營門。對峙的戰場上只有兩隊衛士仍舊身處中心附近未走,身披將軍大髦的宗翰與高慶裔也從那邊營地里出來了。

華夏軍這邊的營地間,正搭起高高的木頭架子。寧毅與林丘走過衛隊所在的位置,隨后繼續向前,宗翰那邊亦然。雙方四人在中央的涼棚下碰面時,雙方數萬人的軍隊都在各地的陣地上看著。

寧毅打量宗翰與高慶裔,對方也在打量這邊。完顏宗翰須發半白,年輕時當是肅穆的國字臉,眉宇間有殺氣,年老后殺氣則更多地轉為了威嚴,他的身形有著北方人的厚重,望之令人生畏,高慶裔則面目陰鷙,顴骨極高,他文武雙全,一生殺人如麻,也素來是令敵人聞之膽寒的對手。

相對于戎馬一生、望之如虎狼的宗翰與高慶裔,寧毅與林丘二人看來則年輕得多了。林丘是華夏軍中的年輕軍官,屬于寧毅親手培養出來的少壯派,雖是參謀,但軍人的作風浸入了骨子里,步伐筆挺,背手如松,面對著兩名肆虐天下的金國支柱,林丘的目光中蘊著警惕,但更多的是一但需要會毫不猶豫朝對方撲上去的堅決。

寧毅的神色沒有笑容,但并不顯得緊張,只是維持著自然的嚴肅。到了近處,目光掃過對面兩人的臉時,他便直接開口了。

“粘罕,高慶裔,終于見到你們了。”他走到桌邊,看了宗翰一眼,“坐。”

宗翰背著雙手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寧毅從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根兩指長的竹筒來,用兩根手指壓在了桌面上。宗翰過來、坐下,之后是寧毅拉開椅子、坐下。

“仗打了四個多月,是時候見一見了。”宗翰將雙手放在桌子上,目光之中有滄桑的感覺,“十余年前,若知有你,我不圍太原,該去汴梁。”

宗翰的話語稍帶沙啞,在這一刻,卻顯得陳懇。雙方的國戰打到這等程度,已涉及百萬人的生死,天下的大勢,口頭上的較量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意義。也是因此,他第一句話便承認了寧毅與華夏軍的價值:若能回到十余年前,殺你當是第一要務。

寧毅的目光望著宗翰,轉向高慶裔,隨后又回到宗翰身上,點了點頭。那邊的高慶裔卻是陰鷙地笑了笑:“來之前我曾提議,當趁此機會殺了你,則西南之事可解,后世有史書說起,皆會說寧人屠愚蠢可笑,當此時局,竟非要做什么單刀赴會——死了也丟人。”

寧毅沒有看高慶裔,坐在那兒沉默了片刻,仍舊望著宗翰:“……靠一口氣,順風順水了三十年,你們已經老了,丟了這口氣,做不了人……一年以后想起今天,你們會后悔,但不是今天。你們該擔心的是華夏軍發生政變,火箭彈從那邊飛過來,掉在我們四個人的腦袋上。。不過我為此做了預防……說正事吧。”

“我想給你們介紹一樣東西,它叫做水槍,是一根小竹子。”寧毅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小根的竹筒,竹筒后方是可以拉動的木制活塞,宗翰與高慶裔的目光皆有疑惑,“鄉村孩子經常玩的一樣東西,放在水里,拉動這根木頭,把水吸進去,然后一推,嗞你一臉。這是基本原理。”

寧毅將竹筒放在桌子上,推到前方,然后看了看兩人。他的臉上,除了嚴肅以外,沒有其它表情。

“通過格物學,將竹子換成更加堅固的東西,把推動力改成火藥,打出彈丸,成了武朝就有的突火槍。突火槍華而不實,首先火藥不夠強,其次槍管不夠結實,再次打出去的彈丸會亂飛,比起弓箭來毫無意義,甚至會因為炸膛傷到自己人。”

“所以我們把炮管換成厚實的鑄鐵,甚至百煉的精鋼,加強火藥的威力,增加更多火藥,用它擊出彈丸,成了你們看見的鐵炮。格物學的進化非常簡單,第一,火藥爆炸的威力,也就是這個小竹筒后方的木頭能提供多大的推力,決定了這樣東西有多強,第二,竹筒能不能承受住火藥的爆炸,把東西發射出去,更大力、更遠、更快,更加能夠破壞你身上的盔甲甚至是盾牌。”

他微微停了停,對面宗翰拿著那竹筒在看,隨后開口道:“寧人屠……有以教我?”

雙方像是極其隨意的談話,寧毅繼續道:“格物學的研究,很多的時候,就是在研究這兩樣東西,火藥是矛,能承受火藥爆炸的材料是盾,最強的矛與最牢固的盾結合,當突火槍的射程超過弓箭之后,弓箭就要從戰場上退出了。你們的大造院研究鐵炮,會發現無限制的放入火藥,鐵炮會炸膛,鋼鐵的質量決定你們能造多大的炮,在戰場上能不能有優勢。”

“在鍛煉鋼鐵的過程里,我們發現很多規律,比如有些鋼鐵更加的脆,有些鋼鐵鍛造出來看起來密實,實際上中間有很小的氣泡,容易爆炸。在鍛造鋼鐵到達一個極限的時候,你需要用幾百幾千種辦法來突破它,突破了它,可能會讓突火槍的距離增加五丈、十丈,然后你會遇上另外一個極限。”

寧毅說到這里,嘴角微微的、神經質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顯得猙獰:“但是跟弓箭不同的是,弓箭從發明到現在,都沒有增加太多的射程,煉鋼雖然會遇到一個又一個的極限,但它們都可以突破,只是工作非常多,非常細,每一個極限的跨越,甚至會需要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每跨過一步,它會堅固一點點。”

他頓了頓。

“……從小蒼河到今天,你們看到的,只是我們對你們在這些奇巧淫技上的一步領先,一步的領先你們可以靠人跨過去。但是從百丈距離狙擊槍的出現,距離已經是兩步了,你們也好,甚至希尹也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到了望遠橋,是第三步。”

“你們應該已經發現了這一點,然后你們想,也許回去以后,自己造成跟我們一樣的東西來,或者找到應對的法子,你們還能有辦法。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看到的每一步距離,中間至少存在十年以上的時間,就算讓希尹全力發展他的大造院,十年以后,他依然不可能造出這些東西來。”

“我們在很艱難的環境里,依靠涼山貧乏的人力物力,走了這幾步,現在我們富有西南,打退了你們,我們的局勢就會穩定下來,十年以后,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金國和女真人了。”

天空依然是陰的,山地間起風了,寧毅說完這些,宗翰放下了小小的竹筒,他偏過頭去看看高慶裔,高慶裔也看著他,隨后兩名金國老將都開始笑了起來,寧毅雙手交握在桌上,嘴角漸漸的變成弧線,隨后也跟著笑了起來。三人笑個不停,林丘背負雙手,在一旁冷漠地看著宗翰與高慶裔。

“寧人屠說這些,莫非以為本帥……”

完顏宗翰大笑著說話,寧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也在笑:“大帥是在笑我空口說白話,是嗎?哈哈哈哈……”

“哈哈,寧人屠虛言恫嚇,實在可笑!”

“哈哈哈哈,我待會殺了你兒子。”

宗翰的神色僵硬了一瞬,隨后繼續著他的笑聲,那笑容里漸漸變成了血色的殺意。寧毅盯著他的雙眼,也一直笑,許久之后,他的笑容才停了下來,目光依舊望著宗翰,用手指按住桌上的小竹筒,往前方推了推。一字一頓。

“十多年來,中原上千萬的人命,包括小蒼河到現在,粘在你們手上的血,你們會在很絕望的情況下一點一點的把它還回來……”

“我把它送給你們所有人。”

小小的涼棚下,寧毅的目光里,是一樣凜冽的殺氣了。與宗翰那迫人的氣勢不同,寧毅的殺意,冷漠異常,這一刻,空氣似乎都被這冷漠染得蒼白。

涼棚之下在兩人的目光里仿佛分割成了冰與火的兩極。

高慶裔微微動了動。

林丘盯著高慶裔,便也微微的動了動。

對峙持續了片刻。天云流轉,風行草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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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6 19:40:08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9-1-26 19:51 編輯

第914章 冰與火之歌(2)


     笑聲持續了許久,涼棚下的氣氛,仿佛隨時都可能因為對峙雙方情緒的失控而爆開。

    涼棚下不過四道身影,在桌前坐下的,則僅僅是寧毅與宗翰兩人,但由於彼此背後站著的都是數萬的大軍上百萬甚至千萬的人民,氛圍在這段時間裏就變得格外的微妙起來。

    宗翰是從白山黑水裏殺出來的勇者,本身在戰陣上也撲殺過無數的敵人,如果說之前顯示出來的都是為將帥甚至為王者的克制,在寧毅的那句話後,這一刻他就真正表現出了屬於女真勇者的野性與猙獰,就連林丘都感覺到,似乎對面的這位女真元帥隨時都可能掀開桌子,要撲過來廝殺寧毅。

    而寧先生,雖然這些年看起來文質彬彬,但即便在軍陣之外,也是面對過無數刺殺,甚至直接與周侗、林宗吾等武者對峙而不落下風的高手。即便面對著宗翰、高慶裔,在攜望遠橋之勝而來的這一刻,他也始終顯示出了磊落的從容與巨大的壓迫感。

    林丘盯著高慶裔,但在這一刻,他的心中倒是有著極其異樣的感覺在升起。假如這一刻雙方真的掀飛桌子廝殺起來,數十萬大軍、整個天下的未來因這樣的狀況而產生變數,那就真是……太戲劇性了。

    宗翰的手揮起在空中,砰的砸在桌子上,將那小小的竹筒拿在手中,高大的身形也霍然而起,俯視了寧毅。

    “……為了這趟南征,數年以來,谷神查過你的許多事情。本帥倒有些意外了,殺了武朝皇帝,置漢人天下於水火而不顧的大魔頭寧人屠,竟會有此刻的婦人之仁。”宗翰的話語中帶著沙啞的威嚴與輕蔑,“漢地的千萬人命?討還血債?寧人屠,此刻拼湊這等言辭,令你顯得小氣,若心魔之名不過是這樣的幾句鬼話,你與婦人何異!惹人恥笑。”

    “東西,我會收下。你的話,我會記住。但我大金、女真,無愧這天地。”他在桌前行了兩步,大手張開,“人生於世間,這天地便是獵場!遼人殘暴!我女真以區區數千人興師反抗,十余年間覆滅整個大遼!再十余年滅武朝!中原千萬人命?我女真人有多少?即便真是我女真所殺,千萬之人、居富庶之地!能被區區數十萬軍隊所殺,不懂反抗!那也是暴殄天物,死有余辜。”

    “寧人屠,你,說過這話。”

    宗翰一字一頓,指向寧毅。

    “到今時今日,你在本帥面前說,要為千萬人報仇討債?那千萬人命,在汴梁,你有份屠殺,在小蒼河,你屠殺更多,是你殺了武朝的皇帝,令武朝局勢動蕩,

遂有我大金第二次南征之勝,是你為我們敲開中原的大門。武朝的人求過你,你的好友李頻,求你救天下眾人,無數的儒生勸你向善,你不為所動,嗤之以鼻!”

    “你,在乎這千萬人?”

    宗翰緩慢、而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不在乎千萬人,只是你今日坐到這裏,拿著你毫不在乎的千萬人命,想要讓我等覺得……悔不當初?言不由衷的口舌之利,寧立恒。婦人行徑。”

    他最後四個字,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而寧毅坐在那裏,有些欣賞地看著前方這目光睥睨而輕蔑的老人。待到確認對方說完,他也開口了:“說得很有力量。漢人有句話,不知道粘罕你有沒有聽過。”

    “……說。”

    “君子遠庖廚。”寧毅道,“這是中國以前有一位叫孟軻的人說的話,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意思是,肉還是要吃的,但是存有一分仁善之心很重要,倘若有人覺得不該吃肉,又或者吃著肉不知道廚房裏幹了什麽事情,那多半是個糊塗蛋,若吃著肉,覺得弱肉強食乃天地至理,沒有了那份仁善之心……那就是禽獸。”

    他只是坐著,以看禽獸的目光看著宗翰:“武朝的人,吃到了肉,忘了廚房裏是有廚子在拿刀殺豬的,趕走了屠夫和廚子以後,口稱良善,他們是蠢貨。粘罕,我不一樣,能遠庖廚的時候,我可以當個君子。但是沒有了屠夫和廚子……我就自己拿刀下廚。”

    “如果良善有用,跪下來求人,你們就會停止殺人,我也可以做個良善之輩,但他們的前頭,沒有路了。”寧毅緩緩地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了遠處:“周喆的前頭沒有路,李頻的前頭沒有路,武朝善良的千萬人面前,也沒有路。他們來求我,我嗤之以鼻,不過是因為三個字:辦不到。”

    “所以從頭到尾,武朝口口聲聲的十年振奮,到頭來沒有一個人站在你們的面前,像今天一樣,逼得你們走過來,跟我平等說話。像武朝一樣做事,他們還要被屠殺下一個千萬人,而你們從始至終也不會把他們當人看。但今天,粘罕,你站著看我,覺得自己高嗎?是在俯視我?高慶裔,你呢?”

    他說到這裏,才將目光又緩緩轉回了宗翰的臉上,此時在場四人,只是他一人坐著了:“所以啊,粘罕,我並非對那千萬人不存憐憫之心,只因我知道,要救他們,靠的不是浮於表面的憐憫。你若是覺得我在開玩笑……你會對不住我接下來要對你們做的所有事情。”

    周圍安靜了片刻,隨後,是先前出言挑釁的高慶裔望了望宗翰,笑了起來:“這番話,倒是有些意思了。不過,你是否搞錯了一些事情……”

    “當然,高將軍眼下要說我空口白言。”到得此時,寧毅笑了笑,揮手之間便將之前的嚴肅放空了,“今日的獅嶺,兩位之所以過來,並不是誰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方,西南戰場,諸位的人數還占了上風,而就算處於劣勢,白山黑水裏殺出來的女真人何嘗沒有遇到過。兩位的過來,說白了,只是因為望遠橋的失利,斜保的被俘,要過來聊聊。”

    “沒有問題,戰場上的事情,不在於口舌,說得差不多了,我們聊聊談判的事。”

    他突然轉變了話題,手掌按在桌子上,原本還有話說的宗翰微微蹙眉,但隨即便也緩緩坐下:“如此甚好,也該談點正事了。”

    “正事已經說完了。剩下的都是雜事。”寧毅看著他,“我要殺了你兒子。”

    他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微微轉身指向後方的高台:“等一下,就在那邊,我的人會將完顏斜保押上去,我會當著你們這邊所有人的面,打爆完顏斜保的頭,我們會宣布他的罪行,包括戰爭、謀殺、強奸、反人類……”

    寧毅的話語如同機械,一字一句地說著,氣氛安靜得窒息,宗翰與高慶裔的臉上,此時都沒有太多的情緒,只在寧毅說完之後,宗翰緩緩道:“殺了他,你談什麽?”

    “談談換俘。”

    “你殺了斜保,再談換俘?”

    “殺你兒子,跟換俘,是兩回事。”

    宗翰靠在了椅背上,寧毅也靠在椅背上,雙方對望片刻,寧毅緩緩開口。

    “仗打了四個月,從你那邊陸陸續續投降過來的漢軍告訴我們,被你抓住的俘虜大概有九百多人。我在望遠橋抓了兩萬多人,這兩萬人乃是你們當中的精銳。我是這麽想的:在他們當中,肯定有很多人,背後有個德高望重的父親,有這樣那樣的家族,他們是女真的中堅,是你的支持者。他們本該是為金國一切血債負責的主要人選,我原本也該殺了他們。”

    “但是今天在這裏,只有我們四個人,你們是大人物,我很有禮貌,願意跟你們做一點大人物該做的事情。我會忍住我想殺他們的沖動,暫時壓下他們該還的血債,由你們決定,把哪些人換回去。當然,考慮到你們有虐俘的習慣,華夏軍俘虜中有傷殘者與正常人交換,二換一。”

    寧毅朝前方攤了攤右手:“你們會發現,跟華夏軍做生意,很公道。”

    “我們要換回斜保將軍。”高慶裔首先道。

    “斜保不賣。”

    “那就沒得換。”高慶裔道。

    “那就不換。”寧毅盯著宗翰,看也不看高慶裔,雙手交握,片刻後道,“回到北方,你們還要跟很多人交代,還要跟宗輔宗弼掰腕子,但華夏軍中沒有這些山頭勢力,我們把俘虜換回來,出自一顆善心,這件事對我們是錦上添花,對你們是雪中送炭。至於兒子,大人物要有大人物的擔當,正事在前頭,死兒子忍住就可以了。畢竟,中原也有無數人死了兒子的。”

    宗翰道:“你的兒子沒有死啊。”

    “流產了一個。”寧毅道,“另外,快過年的時候你們派人偷偷過來刺殺我二兒子,可惜失敗了,今天成功的是我,斜保非死不可。我們換其他人。”

    “沒有斜保誰都不換。”高慶裔逼近一步。

    “那就不換,準備開打吧。”

    宗翰沒有表態,高慶裔道:“大帥,可以談其他的事情了。”

    “沒什麽事了。”寧毅道。

    宗翰盯著寧毅,寧毅也坐在那兒,等待著對方的表態,高慶裔又低聲說了兩句。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也只能由他開口,表現出堅決的態度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寧毅朝後方看了看,隨後站了起來:“預備酉時殺你兒子,我原本以為會有夕陽,但看起來是個陰天。林丘等在這裏,如果要談,就在這裏談,如果要打,你就回來。”

    “是。”林丘敬禮應諾。

    寧毅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偏過頭看了一眼宗翰與高慶裔,然後又看了一眼:“有些事情,痛快接受,比拖泥帶水強。戰場上的事,向來拳頭說話,斜保已經折了,你心中不認,徒添痛苦。當然,我是個仁慈的人,如果你們真覺得,兒子死在面前,很難接受,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提案。”

    他身體轉正,看著兩人,微微頓了頓:“怕你們吞不下。”

    “說來聽聽。”高慶裔道。

    “那接下來不要說我沒給你們機會,兩條路。”寧毅豎起手指,“第一,斜保一個人,換你們手上所有的華夏軍俘虜。幾十萬大軍,人多眼雜,我不怕你們耍心機手腳,從現在起,你們手上的華夏軍軍人若還有損傷的,我卸了斜保雙手雙腳,再活著還給你。第二,用華夏軍俘虜,交換望遠橋的人,我只以軍人的健康論,不談職銜,夠給你們面子……”

    他的話說到這裏,宗翰的手掌砰的一聲重重地落在了木桌上。寧毅不為所動,目光已經盯了回去。

    “不要動氣,兩軍交戰你死我活,我肯定是想要殺光你們的,如今換俘,是為了接下來大家都能體面一點去死。我給你的東西,肯定有毒,但吞還是不吞,都由得你們。這個交換,我很吃虧,高將軍你跟粘罕玩了黑臉白臉的遊戲,我不打斷你,給了你路走,你很有面子了。接下來不要再討價還價。就這麽個換法,你們那邊俘虜都換完,少一個……我殺光兩萬人砌一座京觀送給你們這幫王八蛋。”

    他說完,猛地拂袖、轉身離開了這裏。宗翰站了起來,林丘上前與兩人對峙著,下午的陽光都是慘白慘白的。

    寧毅回到營地的一刻,金兵的軍營那邊,有大量的傳單分幾個點從樹林裏拋出,洋洋灑灑地朝著營地那邊飛過去,此時宗翰與高慶裔才走到一半,有人拿著傳單奔跑而來, 傳單上寫著的便是寧毅對宗翰、高慶裔開出兩個可供“選擇”的條件。

    回過頭,獅嶺前方的木台上,有人被押了上去,跪在了那兒,那便是完顏斜保。

    他在木台之上還想反抗,被華夏軍人拿著棒子毫不留情地打得頭破血流,然後拉起來,將他綁好了。

    此時是這一天的申時一刻(下午三點半),距離酉時(五點),也已經不遠了。

    這或許是女真如日中天二十年後又遭遇到的最屈辱的一刻。同樣的時刻,還有更加讓人難以接受的戰報,已經先後傳到了女真大營希尹、宗翰等人的手上。

    拔離速的兄長,女真大將銀術可,在長沙之役中,歿於陳凡之手。

    而真正決定了長沙之戰勝負走向的,卻是一名原本名不見經傳、幾乎所有人都不曾註意到的小人物。

    ——武朝將領,於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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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2-1 22:29:51
第九一五章冰與火之歌(三)


鶯飛草長的初春,戰亂的大地。

時間,是距離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后的第十三個年頭,武朝南渡后的第十一年,在歷史之中一度壯麗輝煌,領風騷兩百余載的武朝朝廷,在這一刻名存實亡了。

維系起武朝最后一系血脈的隊伍,將這一年命名為振興元年。在這戰火延綿的歲月里,背負振興之志的武朝新帝周君武暫時也并未成為時代注視的焦點。

正月里于福建靠岸的長公主隊伍在成舟海等人的輔助下輕取了重鎮福州,到得元月中旬,浩浩蕩蕩的龍船艦隊沿海岸北上,接應君武隊伍的主力上船,輔助其南奔,船隊一度進入錢塘入海口,逼近與威懾臨安。

考慮到追殺周君武的計劃已經難以在短期內實現,二月初雪融冰消時,宗輔宗弼宣布了南征的勝利,在留下部分隊伍坐鎮臨安后,率領浩浩蕩蕩的大隊,拔營北歸。

考慮到這次南征的目標,作為東路軍,宗輔宗弼已經可以勝利凱旋,此時武朝在臨安小朝廷與女真隊伍過去半年多時間的運作下,已經四分五裂。不曾抓捕住周君武完全覆滅周氏血統只是一個小小瑕疵,棄之固然稍顯可惜,但繼續吃下去,也已經沒有多少滋味了。

另一方面,氣勢洶洶準備覆滅西南的西路軍陷入戰爭的泥沼當中,對于宗輔宗弼而言,也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誠然作為同族,宗輔宗弼還是希望宗翰等人能夠取勝——也必然會取勝——但在取勝之前,打得越爛也就越好。

西南的戰爭,到得眼下,成為整個天下注視的核心目標,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為之焦急。在這期間,與之對應展開的長沙之戰,也被許多人所矚目,考慮到長沙附近雙方的戰力對比,到得這一年二月底它首先落下帷幕的時候,許許多多的人都被報來的戰果驚呆了眼睛。

參與整個長沙戰役的士兵,站在金國一邊的,前前后后達數十萬人之多,其中由女真老將銀術可率領的金國精銳部隊,就多達三萬余人,這三萬人中更有半數是希尹從宗弼手上要來的騎兵隊伍。在銀術可部隊之外,先后趕來的投降漢軍,則有超過三十萬的數字。

而在華夏軍中,由陳凡率領的苗疆部隊不過萬余人,即便加上兩千余戰力堅強的特種作戰部隊,再加上零零總總的如朱靜等熱血漢將率領的雜牌軍、鄉勇,在整體數字上,也不曾超過四萬。

雖然在去年戰爭初期,陳凡以七千精銳長途奔襲,在開展不到一月的短暫時間里邊迅速擊潰了來犯以李投鶴、于谷生等人為首的十余萬漢軍,但隨著銀術可主力的到達,此后持續半年左右的長沙戰役,對華夏軍而言打得極為艱難。

陳凡一度放棄長沙,后來又以回馬槍攻破長沙,接著再放棄長沙……整個作戰過程中,陳凡部隊展開的始終是依托地形的運動作戰,朱靜所在的居陵一度被女真人攻破后屠殺干凈,此后也是不斷地逃亡不斷地轉移。

若從后往前看,整個長沙會戰的大局,即便在華夏軍內部,整體也是并不看好的。陳凡的作戰原則是依靠銀術可并不熟悉南方山地不斷游擊,抓住一個機會便迅速地擊潰對方的一支部隊——他的兵法與率軍能力是由當年方七佛帶出來的,再加上他自己這么多年的沉淀,作戰風格穩定、堅決,表現出來便是奔襲時異常迅速,捕捉機會異常敏銳,出擊時的進攻極其剛猛,而一旦事有未果,撤退之時也絕不拖泥帶水。

即便在銀術可的追捕壓力下,陳凡在數十萬大軍包圍的夾縫中也打出了數次亮眼的勝局,其中一次甚至是擊潰了銀術可的偏師,吞下了近六百金兵精銳后揚長而去。

但再優秀的指揮也不過是這個程度了,如果面對的全都是投降后的武朝部隊,陳凡領著一萬人或許能夠從江南殺個七進七出,但面對銀術可這種層次的女真老將,能夠偶爾占個便宜,就已經是兵法運籌的極限。

在華夏軍的內部,對整體趨勢的預測,也是陳凡在不斷周旋之后,逐步進入苗疆深山堅持抵抗。不被剿滅,便是大勝。

誰也沒有料到長沙之戰會以銀術可的敗陣與死亡作為結局。

誰也沒有料到,在武朝的軍隊當中,也會出現如于明舟那般堅決而又兇戾的一個“異數”。

長沙之戰落幕于這一年的二月二十四。

完顏青玨被俘于二月二十一這天的傍晚。他記得硝煙彌漫、夕陽通紅,長沙東南面,瀏陽縣附近,一場大的會戰實際上已經展開了。這是對朱靜所率部隊的一次圍堵截殺,根本目的是為了吞下前來救援的陳凡所部。

在那夕陽之中,那名性格暴戾但頗得他好感的武朝年輕將領陡然的一拳將他打落在馬下。

完顏青玨甚至都沒有心理準備,他暈厥了一瞬,待到腦子里的嗡嗡作響變得明晰起來,他回過頭有了反應,眼前已經展現為一片屠殺的情景,戰馬上的于明舟居高臨下,面目血腥而猙獰,之后拔刀出來。

這是完顏青玨對那一天的最后記憶,其后有人將他徹底打暈,塞進了麻袋。

這是完顏青玨第二次被華夏軍俘虜。

醒來之后他被關在簡陋的營地里,周圍的一切都還顯得混亂。其時還在戰爭當中,有人看管他,但并不顯得上心——這個不上心指的是如果他逃獄,對方會選擇殺了他而不是打暈他。

完顏青玨沒能找到逃亡的機會,短時間內他也并不知道外界事情的發展,除了二月二十四這天的傍晚,他聽見有人在外歡呼說“勝利了”。二月二十五,他被押解往長沙城的方向——暈厥之前長沙城還歸己方所有,但顯然,華夏軍又殺了個回馬槍,第三次拿下了長沙。

路途之中押解俘虜的士兵儼然已經忘了金兵的威脅——就仿佛他們已經獲得了徹底的勝利——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情,即便華夏軍又取得了一次勝利,銀術可大帥率領的精銳也不可能就此損失干凈,畢竟勝負乃兵家之常。

他一路緘默,沒有開口詢問這件事。一直到二十五這天的夕陽之中,他接近了長沙城,夕陽如橘紅的鮮血般在視野里澆潑下來,他看見長沙城城內的旗桿上,掛著銀術可大帥的甲胄。甲胄一旁懸著銀術可的、猙獰的人頭。

道路上還有其他的行人,還有軍人來去。完顏青玨的步伐搖搖晃晃,在路邊跪倒下來:“怎么、怎么回事……”

他聲音沙啞而虛弱地詢問,但刀柄打在了他的背上,催促他往前走。完顏青玨雙目通紅,他指著旗桿上的人頭回望看押的士兵,表情猙獰得可怕。士兵抬起一腳狠狠地蹬在了他的臉上,把他踢翻在泥地里。

沒有人跟他解釋任何的事情,他被看押在長沙的大牢里了。勝負變換,政權更替,即便在牢獄之中,偶爾也能察覺出外界的動蕩,從走過的獄卒的口中,從押解來去的罪犯的呼喊中,從傷者的呢喃中……但無法因此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一直到二月二十七這天的下午,他被押解出去。

從牢獄中離開,穿過了長長的走廊,隨后來到大牢后方的一處院落里。這邊已經能看到不少士兵,亦有可能是集中看押的囚犯在挖地做事,兩名應該是華夏軍成員的男子正在走廊下說話,穿軍裝的是中年人,穿長袍的是一名油頭粉面的年輕人,兩人的表情都顯得嚴肅,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朝對方微微抱拳,看過來一眼,完顏青玨覺得眼熟,但隨后便被押到旁邊的空房間里去了。

空房間簡單而寬敞,開了窗戶,能夠看見前前后后士兵站崗的景象。過得片刻,那微微有些眼熟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完顏青玨瞇了瞇眼睛,之后便想起來了:這是那奸人于明舟手下的一名隨從,并非于明舟最為倚重的左右手,也是因此,過往的時日里,完顏青玨只依稀看見過一兩次。

年輕人長得挺好,像個戲子,回憶著過往的印象,他甚至會覺得這人乃是于明舟養著的**——于明舟性情焦躁、暴戾,又有貪圖玩樂的世家子習氣,便是如此也并不奇怪——但眼前這一刻完顏青玨無法從年輕人的面目中看出太多的東西來,這年輕人目光平靜,帶著幾分陰郁,開門后又關了門。

他走了過來,完顏青玨的手被拴在桌子上,無法動彈,抬起頭微微掙扎了一下,隨后咬牙道:“于小狗呢?這個時候派個手下來支應我,沒有禮數了吧,他……”

對峙的這一刻,考慮到銀術可的死,長沙會戰的大敗,身為希尹弟子驕傲半生的完顏青玨也已經完全豁了出去,置生死與度外,正要說幾句諷刺的臟話,站在他面前俯瞰他的那名年輕人眼中閃過兇戾的光。

猛烈的一拳照著完顏青玨的臉上,落了下來。

嗡的一聲,完顏青玨整個腦子都響了起來,身體扭曲到一旁,待到反應過來,口中已經滿是鮮血了,兩顆牙齒被打掉,從口中掉出來,半張嘴的牙都松了。完顏青玨艱難地吐出口中的血。

“唔……你……”

“于明舟很早以前就說過,遲早有一天,他要一拳親手打在你那張自鳴得意的臉上,讓你永遠笑不出來。”

“咳……讓他來啊……”完顏青玨艱難地說話。

“他來不了,所以辦完事情之后,我來看你一眼。”

“畜生!”完顏青玨仰了仰頭,“他連自己的爹都賣……”

“他只賣光了自己的家當,于世伯沒死……”年輕人在對面坐了下來,“這些事情,也都是被你們逼的。”

“讓他來見我,當面跟我說。他現在是大人物了,了不起了……他在我面前就是一條狗。”完顏青玨道,“他沒臉來見我吧,怕被我提起來吧,他是狗!”

年輕人的雙手擺在桌子上,緩緩地挽著袖子,目光沒有看完顏青玨:“他不是狗……”他沉默片刻,“你見過我,但不知道我是誰,認識一下,我叫左文懷,字家鎮,對這個姓,完顏公子你有印象嗎?”

“去!你!娘!的!殺了我啊!”完顏青玨奮力掙扎。

眼前名叫左文懷的年輕人眼中閃過悲哀的神色:“比起令師完顏希尹,你確實只是個不值一提的紈绔子弟,相對明舟,你也差得太遠。左繼筠是我的族叔,我左氏族中其中一位叔爺爺,叫做左端佑,當年為了殺他,你們可也是出過大賞金的。”

完顏青玨反應過來。

武朝的大族左家,武朝南遷后跟隨建朔朝廷到了江南,大儒左端佑據說一度到過幾次小蒼河,與寧毅坐而論道、爭吵未果,后來雖然立足于江南武朝,但對于小蒼河的華夏軍,左家一直都懷有好感,甚至一度傳出左家與華夏軍有私下勾連的情報。

這樣的傳言或許是真的,但始終未曾定論,一是因為左端佑在武朝儒人圈中負有盛名,家族根系深厚,二來自建朔南渡后,太子長公主對華夏軍亦有好感,為周喆復仇的呼聲便逐漸降低了,甚至有一部分家族與華夏軍展開貿易,希望“師夷長技以制女真”,關于誰誰誰跟華夏軍關系好的傳言,也就一直都只是傳言了。

只有女真方面,一度對左端佑出過人頭賞金,不僅因為他確實到過小蒼河受到了寧毅的禮遇,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左端佑之前與秦嗣源關系較好,兩個原因加起來,也就有了殺他的理由。

左端佑最終不曾死于女真人手,他在江南自然死去,但整個過程中,左家確實與華夏軍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當然,這聯系深到怎樣的程度,眼下自然還是看不清楚的。

宗輔宗弼聯手希尹擊破江南防線后,希尹一度對左家投去關注,但在當時,左氏全族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人們的眼前,希尹也只覺得這是大家大族避禍的智慧。但到得眼下,卻有這樣的一名左氏子弟走到完顏青玨眼前來了。

完顏青玨回憶片刻,開口說道:“成王敗寇,我棋差一招,如今爾等自然怎么說都行……”

他針對的是左文懷對他“紈绔子弟”的評價,左文懷望了他片刻,又道:“我乃華夏軍軍人。”

“……爾等小狗自然都是華夏軍軍人。嘿嘿,你知道于明舟做過些什么……”

左文懷搖了搖頭:“我今日過來見你,便是要來告訴你這一件事,我乃華夏軍軍人,一度在小蒼河念書,得寧先生授課。但送給你們這場慘敗的于明舟,從頭到尾都不是華夏軍的人,由始至終,他是武朝的軍人,心系武朝、忠于武朝的千萬黎民。為武朝的境遇痛心疾首……”

左文懷盯著他,一字一頓:“你記住了——你和銀術可,是被這樣的人打敗的。”

完顏青玨偏了偏頭,先前的那一拳令他的思維轉得極慢,但這一刻,在對方的話語中,他終于也意識到一些什么了……

“哈哈……于明舟……怎么樣了?”

他腦中閃過的,是二月二十一那天傍晚于明舟從戰馬上望下來的、暴戾的眼神。

硝煙彌漫,夕陽如火。有些年月的有些仇恨,人們永遠也報不了了。

于是某些心情,才會在這樣的情緒中變得清晰起來……贅婿 第九一五章 冰與火之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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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六章 冰與火之歌(四)

“……于明舟……與我自幼相識。”

下午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二月的空氣還有些涼。完顏青玨的疑問中,只見前方的年輕人望著自己擺在桌上的手指,平靜地回憶和開口。

“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景翰九年,我五歲那年的冬天……我左家是代代傳文的大族,于家靠帶兵起來,興盛不過兩代,與我左家旁系有過姻親,那一年于明舟也五歲,他自幼聰慧,于世伯帶著他上門,希望拜在我左家門下,專修文事……”

“其實武朝尚算興盛,金國伐遼,眼見就要成功,武朝北伐之聲正熾。叔爺爺見于明舟果然有幾分機靈,便勸他文武兼修,于左家的私塾學文,后又著請幾位朝中有名的武將,教習武藝謀略,我左家亦有幾名孩子跟過去,我是其中之一,久而久之,與于明舟成了好友……”

“于明舟武將之家出身,身體康健,但性情平和。我自左家出來,雖非主脈,幼時卻自視甚高……”

房間里,在左文懷緩緩的講述中,完顏青玨漸漸地拼湊起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許多的事情,與他之前所見的并不一樣,例如他所見到的于明舟乃是個性情暴戾脾氣極壞的年輕武將,自第一次敗于陳凡之手后便嚷著要殺光華夏軍的一切,哪里有半點性情平和的姿態。

而眼前這名叫左文懷的年輕人油頭粉面,目光平靜,看起來兔兒爺一般。除了見面時的那一拳,倒是沒有了幼時“自視甚高”的痕跡。

這是完顏青玨以往不曾聽過的南方故事了。

景翰九年,兩名五歲的男孩在左家相識,之后由于性格的互補成了好友,左文懷心高氣傲,常常是這對好朋友之中占主導地位的一人,而于明舟出身武將家庭,脾性相對柔和,在許多事情中,對左文懷總是能夠給予遷就。

孩提時的事情也并沒有太多的新意,一道在私塾中逃課,一道挨罰,一道與同齡的孩子打架。當時的左端佑大概已經意識到了某個危機的到來,對于這一批孩子更多的是要求他們修習武事,熟讀軍略、熟悉排兵布陣。

武將門下有武將門下的氛圍,除了打架斗毆的事情多一點,到得七八歲時,一幫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已經能夠初步理解為武將的意義。在一次次打架之后療傷的空隙里,一幫孩子們也都在立志將來要振興武朝、收復幽燕,成為能為武朝橫掃天下的衛青、霍去病。

景翰朝過去,靖平之恥到來時,兩名孩子還只在十歲出頭的年紀上打轉,無法為國分憂,其時外界都鬧哄哄的,人心惶惶,左家也在忙著轉移與避禍。作為河東大族,即便在中原初步淪陷之后,左端佑仍舊在當地坐鎮,一面與投降女真的勢力虛與委蛇,一面資助著中原的眾多義軍、反抗勢力,展開抗爭。但對于家中婦孺、孩子,那位老人還是先一步地將他們遷往江南,保留下未來的火種。

左文懷與于明舟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轉移到江南的,他們不曾感受到戰火的威脅,卻感受到了一直以來令人焦慮的一切:老師們換了又換,家中的大人不見蹤影,世道混亂,無數的難民遷移到南方。

曾經趾高氣揚的孩子們眼前壓下了混亂的陰影,但現實的壓力對于孩子們來說暫時還算不了什么。然后到得建朔二年,左文懷與于明舟都到了十三歲的時候,有了八年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別。

此時的十三歲,距離這個年代孩子們的“成年”也已經不遠了,少年們已經有了基本的邏輯構架,相約著等到再會的一日,能夠攜手奮戰,屠滅金狗,復興大武。

當時的于明舟并不知道左文懷的去向,左文懷自己對家中的安排其實也并不清楚。在左端佑的授意下,一批年輕的左家少年被迅速地安排北上,到小蒼河交由寧毅教導學習,這樣的學習過程持續了兩年多的時間。

建朔三年,女真人開始進攻小蒼河,掀開小蒼河三年大戰的序幕,寧毅一度想將這些孩子交回左家,以免在大戰之中受到損傷,對不住左家的托付。但左端佑寫信回來,表示了拒絕,老人要讓家中的孩子,承受與華夏軍子弟一樣的打磨。若不能成材,即便回來,也是廢物。

建朔四年的秋天,左文懷等人才隨著第一批離開的婦孺轉移南下,其時他們已經體會過了小蒼河被封鎖時的艱難,見證了華夏軍軍人作戰時的英姿。

在這個年紀上,有一些東西,是見證過一次,便會鐫刻在靈魂之中的。

去到西南,參與了一定時間的建設后再度回到左家,左文懷已經是十六歲的“成年人”了。他與于明舟再度相見,靈魂之中的東西更類似于鋼鐵,當時小蒼河三年大戰剛剛落下帷幕,寧先生的死訊傳了出來,左文懷的心中受到巨大的沖擊,一方面是不能相信,另一方面則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著天下的未來。

于明舟在虛假的歌舞升平中過了幾年的時間,雖然思維仍舊陽光正直,但對于女真人的兇殘理解已然不足,對于南武歌舞升平后的軟弱亦只有些許的警惕,腦海中充滿樂觀的情緒。

滿十六歲的兩人已經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出于在小蒼河學習到的嚴格的保密教育,左文懷一時間沒有對于明舟表露三年以來的去向,他領著學業已成的于明舟離開江南,跨過長江,遍游中原,甚至一度抵達金國邊境。

小蒼河大戰結束后的一兩年,是中原的情況最為混亂的時間,由于華夏軍最后對中原各處軍閥內部安插的奸細,以劉豫為首的“大齊”勢力動作幾乎瘋狂,各地的饑荒、兵禍、各級官府的殘暴、無數慘無人道的景象一一呈現在兩名年輕人的面前,即便是經歷了小蒼河戰爭的左文懷都有些承受不了,更別提一直生活在歌舞升平之中的于明舟了。

如此游歷了一年之后,左文懷才漸漸地向于明舟講述華夏軍的事跡,向他說明過去幾年在他小蒼河見證的一切。

然而此時也僅有十七歲的左文懷心中關于“把事情說開就能獲得理解”的想法也僅是幻想。他最關鍵的三年,見證了小蒼河、見證了華夏軍的一切,而于明舟最關鍵的三年,卻是生活在忠于武朝、剛直不阿的武將的教導之下。當聽左文懷坦白了想法之后,兩名好友展開了劇烈的爭吵。

“中原的一切都是華夏軍造成的”、“寧立恒不過是魯莽的屠夫”、“黑旗軍才該背上整個天下的血債”……當左文懷說出華夏軍的事跡,于明舟也開始了另一個方向上的控訴,情同手足的兩人爭吵了半個月,從口角升級為動手,當看起來文弱的左文懷一次次地將于明舟擊倒在地上,于明舟選擇了與左文懷的割袍斷義。

“武朝必然會有黑旗之外的出路!”

抱持著這樣的信念,與左文懷分道揚鑣之后,于明舟在中原那混亂的大地上又游歷了將近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又看到了多少慘絕人寰的景象。左文懷則回到江南,進入到自己該做的工作里,一年以后他知道于明舟回來繼續學習軍略,對于左文懷很可能已經變成華夏軍成員的事情,倒是從始至終不曾與其他人透露過。

建朔九年開始,女真預備了第四次的南征,十年,天下陷入戰火,才剛剛二十出頭的于明舟做了一些事情,但必然是無濟于事的。沒有人知道,眼看著天下淪陷,這位還沒有根基與能力的年輕人心中有著怎樣的焦灼。

如此一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意外的情況才發生了,此時于谷生為求自保,投靠女真,被希尹支應著要前去攻打長沙,于明舟通過暗線聯系到了左文懷。

兩人的再度見面,左文懷看見的是已經做出了某種決意的于明舟,他的眼底潛藏著血絲,隱約帶著點瘋狂的意味:“我有一個計劃,或許能助你們擊敗銀術可,守住長沙……你們能否配合。”

能夠爭取到援軍,左文懷自然是連連點頭答應,然而當于明舟大概說了個開頭之后,左文懷則為這樣的計劃大大地搖了頭。放棄自家的五萬軍隊,爭取女真上層的一個信任,以期待在關鍵的時候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這樣的想法太過考驗運氣,若真打算這樣做,還不如嘗試說服于谷生攜大軍反正。

但于明舟只是諷刺地大笑:“投靠了金狗,便有半數家人已經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且不說家父那個軟蛋有沒有反正的膽子,即便與你們攜手作戰,那五萬老爺兵恐怕也經不起銀術可的一次沖鋒。湊人數的東西,你們要來何用。”

事后想來,當時決定出賣自家軍隊甚至出賣生父的于明舟,必然已經經歷了一系列讓他感到絕望的事情:中原的慘劇,江南的潰敗,漢軍的不堪一擊,千萬人的潰散與投降……

在通過左文懷將軍隊的訊息轉交給陳凡后,經歷了第一次大敗的于明舟在女真的軍營中,遭遇了匆匆趕來的小王爺完顏青玨。

“有關于你的訊息,在當時才由我轉交給于明舟,你見到的諸多細節,這才在以后的時日里,一一完善。你見到的那個暴躁又無能為力的于明舟,實際上,都來自于他對于你的模仿……”

左文懷的說話聲中,完顏青玨雙手砰的砸在了桌面上,因為這句話中蘊含的羞辱,憤怒已極……

完顏青玨的到來,增加了于明舟計劃成功的可能性。

作為希尹的弟子,金國的小王爺,完顏青玨在此次的長沙之戰中,有著超然的地位。而他當然也不可能想到,當初他被華夏軍俘虜的那段時間里,華夏軍的參謀部,對他進行了大量的觀察與分析,包括讓人模仿他的行為、說話,扮演他的樣貌。在陳凡最初擊潰的三支軍隊中,李投鶴帶領的一支,便是被扮成小王爺的華夏軍隊伍所迷惑,收到假的情報后遭遇到了斬首襲擊而潰敗。

左文懷在華夏軍中為于明舟做出了擔保,此后完顏青玨的資料被交到于明舟的手上。

在第一次的遇襲潰敗當中,雖然于谷生大軍被陳凡擊退,但于明舟在潰敗中表現出了一定的指揮實力,他收攏軍隊殘部且戰且退,顯得頗有章法。但對漢軍心防甚深的女真人并不會因為他的才能而賞識他,于明舟必須選擇其他的方向。

陳凡率領的部隊人員不多,對于十余萬的軍隊,只能選擇擊潰,但無法進行大規模的殲滅,于家軍隊潰敗之后又被收攏起來。第二次的潰敗選擇在完顏青玨遇襲時發生,情報本身是由于明舟傳出去的,他也率領了軍隊朝著完顏青玨靠近,巨大的混亂之中,于谷生遇襲而“死”,于明舟指揮著軍隊殘部頑強作戰,護住完顏青玨轉移。

這一戰中,于明舟不僅“失去”父親,而且失去左手的三根手指。

“他的手指,是被他自己親手剁下來的……我后來說,一根也就行了,他說一刀斬下,只掉一根太小氣了,若剁了四根,手就廢了,他舍不得。”

房間里左文懷平靜的話語中,帶著令人驚心動魄的戰栗。完顏青玨深吸了一口氣,當時那血淋淋的手與那幾乎仇恨到癲狂的年輕將領的樣子,他自然是記得的。

于明舟殺死了自己的一位叔叔,親手綁架了自己的父親,剁掉自己的三根手指之后,開始扮演起想對華夏軍復仇的瘋狂將領。

他的仇恨與后來肆意發泄的丑態,完顏青玨感同身受。

當年被華夏軍輕輕松松地俘虜,是完顏青玨心中最大的痛,但他無法表現出對華夏軍的報復心來。作為決策者尤其是谷神的弟子,他必須要表現出運籌帷幄的鎮定來,在私下里,他更加畏懼著旁人因此事對他的嘲笑。

于明舟表現出的那種更加不堪的丑態,讓他找到了一面鏡子,沒錯,自己也想要讓華夏軍人付出慘重的代價,也想屠殺對方的全家,看著對方嚎哭與求饒。這些庸俗的念頭讓他感到羞恥,也是因此,于明舟的痛苦,讓他感到愉悅。

恰巧于明舟還真不是個無能的將領,他有著不錯的統率與運籌的能力,對于武朝的官場、軍隊中的許多事情,也了若指掌,在私下里,于明舟也格外懂得武朝的享樂之道,他會看似不經意地為完顏青玨提供一些享樂的渠道,會繳獲一些完顏青玨心儀的珍玩,而后以絕不張揚的形式轉交到完顏青玨的手上,而他也會換走一些用作“復仇”的軍資,揚長而去。

四個月時間的相處,完顏青玨終于完全信任了于明舟,于明舟所指揮的部隊,也成為了長沙會戰中最被金人倚重的漢軍隊伍之一。到得二月二十一,一場大規模的會戰已經展開,于明舟在反復的計算后選擇了動手。

圖窮匕見。

左文懷最后一次見到于明舟,是他滿眼血絲,終于決定動手的那一刻。

十余年的好友,雖然也有過幾年的分隔,但這幾個月以來的碰頭,彼此已經能夠將許多話說開。左文懷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也想勸說他將整個計劃再過一遍,但于明舟在這件事上,仍舊表現得剛愎自用。

“這是我的事情。宰了銀術可,我們再來看看是誰厲害。”于明舟如此說著,神色傲岸,“……武朝也有能勝的辦法。若多給我二十年,我用不著你們。”

他說完這些,微微有些猶豫,但終于……沒有說出更多的話語。

在整個作戰的過程中,于明舟的機會只有一次。他抓住完顏青玨,隨后攪亂了傳訊的系統,發出早先草擬的假命令,以完顏青玨的名義將銀術可的部隊引入山中,以山勢分割部隊,隨后調動大量的漢軍堵住道路。

他為銀術可設下了大規模的地雷陣做埋伏,但計劃仍舊沒能趕上變化,作為縱橫一生的女真老將,銀術可先一步察覺出了問題,地雷陣并未對其造成巨大的損傷。山中的形勢一片混亂,銀術可率領精銳沖殺而出,要與大部隊匯合。

陳凡的部隊尚在山間奔突,未曾趕到。于明舟親率隊伍上前堵截,意識到問題所在的銀術可直撲于明舟本陣,于明舟使盡渾身解數,在山間或糾纏或逃跑,牽制住銀術可。

二月二十四這一天的清晨,鏖戰整晚的于明舟率領數量不多的親衛隊,被銀術可堵在了山間——他投降太久,許多事情需要保密,身邊真正有戰力的部隊畢竟不多,大量的部隊在銀術可的沖殺下不堪一擊,最終只是漫山遍野的逃亡,到得被堵住的這一刻,于明舟半身染血,甲胄碎裂,他手持單刀,對著前方沖來的銀術可部隊放聲大笑,發出挑戰。

“哈哈哈哈,銀術可!爺爺是武朝人于明舟!是我讓你走到這一步的!想要報仇,你可敢與我單挑——”

他的手在顫抖,幾乎已經拿不住染血的長刀了,但一面喊,他還在一面往前走,眼中是刻骨銘心的、嗜血的仇恨,銀術可接受了他的挑戰,單槍匹馬,沖了過來。

朝陽升起的時候,于明舟朝著金國的敵人,毫無保留地撲上前去,全力拼殺——

“于明舟不能來見你,二十四的早上,他在跟銀術可的作戰里犧牲了。”左文懷說著話,“跟華夏軍不同的是,他的同伴太少了,直到最后,也沒有多少人能跟他并肩作戰。這是武朝滅亡的原因。但生而為人,他確實沒有輸給這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

左文懷斟酌片刻,眼中閃過深深的悲戚,但沒有再說話。

他面對的問題太巨大,他面對的世界太慘烈,要背負的責任太沉重,所以只能以這樣決絕的方式來抗爭,他出賣父親,殺死親人,自殘肢體,放下尊嚴……是他的本性殘暴嗎?只因世事太糜爛,英雄便只能如此反抗。

他一路廝殺,最后仗刀前行。有誰能比得過他呢?

左文懷緩緩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情報的混亂,主帥的離隊在戰場上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也是決定性的損失。

銀術可死于于明舟犧牲后的下一個時辰,陳凡率領部隊追上了他。

有人告訴了陳凡于明舟的死訊,不久之后,陳凡從戰馬上下來,走向窮途末路的女真主帥。

“翻譯給他聽,銀術可!給你個機會!你我二人,來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銀術可的戰馬已經死在了于明舟的刀下,他揮住衛隊,扔開頭盔,持槍往前。不久之后,這位女真宿將于瀏陽縣附近的坡地上,在激烈的廝殺中,被陳凡活生生地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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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七章 冰與火之歌(五)

        

    三月初一的這個下午,寧毅與完顏宗翰碰麵過後的獅嶺前方,風走得不緊不慢。

    陣地前方的小木棚裏,偶爾有雙方的人過去,傳遞互相的意誌,進行初步的談判。負責交談的一邊是高慶裔、一邊是林丘,距離寧毅揚言要宰掉斜保的時間點大概有一個小時,女真一方麵正拚盡全力地提出條件、做出威脅、恐嚇,甚至擺出玉碎的姿態,試圖將斜保挽救下來。

    甚至於在隻有雙方兩人的情況下,高慶裔還試圖與林丘攀談,先是試探對方的家境情況,後又試探性地許諾以重利,試圖讓對方釋出某些底限的信息,但林丘不為所動。

    “我的家人,大多死於中原淪陷後的動亂之中,這筆賬記在你們女真人頭上,不算冤枉。眼下我還有個姐姐,瞎了一隻眼睛,高將軍有興趣,可以派人去殺了她。”

    代替寧毅談判的林丘坐在那兒,麵對著高慶裔,語氣平靜而冰冷。高慶裔便知道,對這人一切威脅或利誘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中原淪陷後的十餘年,大部分中原人都與女真充滿了刻骨銘心的血仇。這樣的仇恨是話術與詭辯所不能及的,十餘年來,女真一方見慣了麵前敵人的怯弱,但對於黑旗,這一套便統統都行不通了。

    若然麵對的是武朝的其它勢力,高慶裔還能憑借對方的心虛或是不堅定,以難以抗拒的巨大利益換取偶然落在對方手上的人質。但在黑旗麵前,女真人能夠提供的利益毫無意義。

    這幫人在舉世皆敵的時候就能夠扔出“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這種充滿絕筆味道的句子,寧毅十年前能夠在西北斬殺婁室,能夠在幾乎是絕境的延州城頭斬殺辭不失,到得眼下,他說會打爆完顏斜保的人頭,就能打爆斜保的人頭。

    “……中原陷落,你我雙方為敵十餘年,我大金抓的,不止是眼前的這點俘虜,在我大金境內依然有你黑旗的成員,又或是武朝的英雄、家眷,但凡你們能夠提出名字的皆可交換,抑或是將來由我方提出一份名單,用以交換斜保。”

    女真大營方麵一番合計,最終又由高慶裔提出了這份建議:“我知此事若要進行,必然曠日持久,但隻須留下斜保性命,以他與大帥的關係,我方無事不可商量。何必非在今日殺了他……此事你不能決定,望轉達寧毅,由他再做決斷。”

    陣地前方傳令兵來來去去,各式各樣的提議與回應也來來去去,女真大營內的眾人並未浪費這氣氛壓抑的一個時辰,一方麵眾人在提出種種可能讓黑旗心動的條件甚至於將可能有價值的華夏軍俘虜名單迅速地回憶起來,送去陣地前方給高慶裔作為籌碼;另一方麵,營地內部的各種訊息,也一刻不停地往周圍發出。

    宗翰站在營帳前方,遠遠地看著對麵那高台之上的身影,陰霾的天色下,參差的白發在空中舞動。

    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逼近酉時。

    華夏軍營地之中,亦有一隊又一隊的傳令兵從後方而出,奔向仍舊疲倦的各個華夏軍部隊。

    “……告訴高慶裔,沒得商量。”

    有第六份協商的提議傳來,寧毅聽完之後,做出了這樣的回答,隨後吩咐參謀部眾人:“接下來對麵所有的提議,都照此回應。”

    “是不是讓他們不必再將提議傳回來?”

    “當然有必要傳回來。”從座位上起來的寧毅披上了大衣,“傳訊的本身就是一種試探,為了救斜保,女真人方麵提出的籌碼,不是還有不少我們不知道的情況嗎。另外,也該給他們一點希望。”

    他說著,從房間裏出去了。

    沿著戰場間的道路穿過山崗,穿過嚴陣以待的華夏軍陣地,寧毅沿著階梯踏上簡易的木台。斜保正被押在上頭,他滿臉是血,口中缺了幾顆牙齒,眼角也被打破了,正被綁在台子上跪著。斜保是塊頭極大的北方漢子,縱然被打得狼狽,此時目視前方,其實也有一股剛烈悲壯之氣在。

    陣地的那邊,其實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女真大帳前的身影,完顏宗翰在那邊看著自己的兒子,斜保在這裏看著自己的父親。

    寧毅站在一旁,也遠遠地看了片刻,隨後歎了口氣。

    “是啊,戰爭這種事情,真是殘酷……誰說不是呢。”

    他說著,掏出一塊手帕來,很是敷衍地擦了擦斜保眼角的鮮血,然後將手帕扔掉了。女真營地那邊正在傳出一片大的動靜來,寧毅拿了個木架子,在一旁坐下。

    “你們那邊提了很多交換的條件,希望把你換回來,你的兄長正在調兵遣將,想要正麵殺過來救你,你的父親,也希望這樣的威懾能有效果,但他們也知道,殺過來……就是送死。”

    木台下方,兵戈肅殺,華夏軍也早已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並沒有因為對方可能是虛張聲勢而掉以輕心。

    斜保扭頭望向寧毅,寧毅將堵住他嘴的布條扯掉了,斜保才操著並不熟練的漢話道:“大金,會為我報仇的。”

    寧毅搖了搖頭:“擺在你們麵前的最大問題,是怎麼從這座山裏跑回去。勞師遠征,深入敵人腹地,再往前走,你們回不去了,我今天在你父兄麵前殺了你,你的父兄卻隻能選擇後撤,接下來,女真人的士氣會一落千丈,一個不好,你們都很難退回黃明縣和雨水溪。”

    斜保的目光微微的愣了愣,他被押上這高台,對於接下來的命運,或許有所想象,但寧毅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將死的事實,多少還是對他造成了一些衝擊。過得片刻,他哈哈笑了起來。

    寧毅目光淡漠,他拿起望遠鏡望著前方,沒有理會斜保此時的大笑。隻聽斜保笑了一陣,說道:“好,你要殺我,好!斜保輕敵冒進,損兵折將鑄下大錯,正該以死謝罪,寧毅你別忘了!我大金基業是在何等弱勢的情況下殺出來的!正好用我一人之血,振奮我大金的士氣,破釜沉舟哀兵必勝,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不要動不動就說什麼哀兵。”寧毅放下望遠鏡,“所謂哀兵必勝,是讓所有的士兵明白,自己處於劣勢,而且不拚命隻會更慘才會出現的事情。你們昨天還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搶錢搶糧搶女人要回去享受,你帶著三萬大軍要過來殺了我,今天忽然就說你們不是天下第一了,而且要成哀兵。哀你母親,把這個事情說出來,大家不炸營逃跑就怪了。”

    “望遠橋之戰,三萬人一戰盡墨,你們正麵已經沒有機會了,但眼下知道這一點的,隻是你父兄和高層的少數人。你父親是有認清現實的魄力的,會死多少人才是他需要考慮的事情。當然,我希望你的父兄倒真的能被激起哀兵之誌,為大軍殿後留在這裏,能殺你們一家三口,我心裏就舒服多了。”

    他說到這,拿著望遠鏡又笑了笑:“你用兵的風格粗中有細,腦子還算好用,我說的這些,你一定都明白。”

    斜保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帶血的笑容:“我相信我的父親和兄弟,他們乃蓋世的英雄,遇上何等難關,都必定能走過去。倒是寧人屠,要殺便殺,你找我來說這些,猶如小人得誌,也實在讓人覺得可笑。”

    寧毅不以為侮,點了點頭:“參謀部的命令已經發出去了,在前線的談判條件是這樣的,要麼用你來換華夏軍的被俘人員……”他簡單地跟斜保複述了前方出給宗翰的難題。

    “如我所說,戰爭很殘酷,看看你爹,他一路篳路藍縷,走到這裏,最終要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你也是一生拚殺,最後跪在這裏,看見你們女真走進一個死胡同……西南之戰無果,宗翰和希尹回到金國,你們也要變成宗輔宗弼嘴裏的肉了。但是有更多的人,在這十多年的時間裏,經曆了遠甚於你們的痛苦。”

    “父親看著兒子死,兒子為父親收斂骸骨,夫妻分離、全家死光……在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讓你們感受到痛苦,是我個人,對死難者的一種尊重和懷念。出於人道主義立場,這樣的痛苦不會持續很久,但你就在絕望裏死吧。宗翰和你其他的家人,我會盡快送過來見你。”

    “哈哈哈哈……”斜保明白過來,張著嘴笑起來,“說得沒錯,寧毅,就是我,殺過你們很多人,無數的漢人死在我的手上!他們的妻女被我奸淫,有的是一起幹的!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幹到過你的親人!哈哈哈哈,寧毅,你說得這麼心痛,肯定也是有什麼人被我殺了、幹了的吧?說出來給我高興一下啊,我跟你說”

    他說到這裏,正要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往下繼續說,寧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哢的一聲將他的下頜掰斷了。

    斜保麵目扭曲而猙獰,疼得渾身發抖,寧毅拿出擦了擦手上的鮮血與口水:“是啊,打仗就是這個樣子,輸了的人輸掉所有,贏了的人,也隻是贏來了坐在這裏緬懷戰友的機會,你說的……有道理。”

    他望著遠方,與斜保一道靜靜地呆著,不再說話了。過得片刻,有人開始大聲地宣判斜保“殺人”、“奸淫”、“縱火”、“施虐”……等等等等的各種罪行。

    ……

    高慶裔將拳頭砰的砸在了木桌上:“若然斜保死了,我方才說的所有在大金幸存的華夏軍軍人,全都要死!待我大軍北歸,會將他們一一殺死!”

    林丘點了點頭:“我們還有兩萬人可以換。”

    “除了斜保,誰都不換!你速速去告訴寧毅,若殺了斜保,我讓你們追悔莫及”

    “好。”林丘召來傳令兵,“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我讓他一並轉達。”

    “斜保不能死”

    高慶裔的呼喊聲,幾乎要傳到對麵的高台上去。

    ……

    女真的營地當中,完顏設也馬已經聚集好了部隊,在宗翰麵前苦苦請戰。

    “……若那些口舌上的談判未果,寧毅說不定便真要殺人,父王,不可將希望全托付在談判之上啊,兒臣原親率軍隊,做最後一搏……救不下斜保,我從今往後都無法安睡啊父王”

    宗翰背負雙手,望著那高台,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韓企先等人並不在這大帳外,他們正在宗翰的命令下對大軍做出其他的安排與調配,無數的命令緊張地發出,到得臨近酉時的一刻,卻也有人從營帳中走出,遠遠地望向了那座高台。

    雖然在過往的數年裏,華夏軍早就有過對女真的各種惡意,但在戰陣上殺死婁室、辭不失這類事情,與眼下的情況,終究還是有所不同。

    當著宗翰的麵,殺死他的兒子斜保,這是侮辱也是挑釁,是過往數十年間整個天下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宗翰的兒子,在宗翰未死之前,是可以牽涉無數利益的籌碼,畢竟在過往數十年裏,宗翰是真正碾壓了整個天下的英雄。

    ……

    西南晝長,臨近酉時,西沉的太陽破開雲層,斜斜地朝這邊吐露出蒼白的光芒,望遠橋、獅嶺、秀口……寧毅與指揮部的命令正在一支又一支的部隊中傳遞開來。

    “……望遠橋一戰後,女真人前行之路已近,接下來必謀其退路,但我軍各部不可掉以輕心,在最具可能性的推演下,女真人必將組織發動一場大規模的進攻,其進攻目的,是為了將漢軍部隊調動至最前線區域,而將女真部隊調動至後撤最佳位置……”

    “……故你部各隊都須做好承受進攻的準備,不排除將遭遇女真精銳假戲真做、破釜沉舟的可能性。而在做好準備打消敵第一波進攻的同時,組織精銳做好一切前突、殲滅之規劃,由秀口至雨水溪,獅嶺至黃明,在未來數日內都將成為殲滅戰之關鍵區域,必須堅決做好戰鬥決心與規劃……”

    “……對漢軍部隊,采取以招降、驅趕、策反為主的戰略,對於各處要道、關隘要進行堅決的穿插切斷,與敵軍搶時間、斷其退路……”

    “……情報、斥候各部,動用一切力量,聯絡、接洽、策反一切可能反正之漢軍將領,即便不能策反的,也要將此戰狀況清晰有力地傳遞到對方眼前……”

    “……二師二旅,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負責擊潰李如來所部……”

    “……五師,負責進攻前方達賚所部軍隊,配合渠正言、陳恬所部往雨水溪方向的穿插挺進,盡量給敵人造成巨大的壓力,令其無法輕易轉身……”

    “……望遠橋各部……”

    各種各樣的命令,由指揮部到師、由師至旅、由旅至團,一層一層一級一級的分發下去,在望遠橋之戰結束後的此刻,各個部隊都已經進入更加肅殺、蠢蠢欲動的狀態裏,刀槍磨厲、槍炮上膛、望遠橋附近的河麵上,看守俘虜的船隻巡弋而過……

    ……

    夕陽從山的那一端照射過來。

    小棚子裏,高慶裔屏住了呼吸,那邊的高台上,寧毅已經下去了。陣地另一邊的營地大門,完顏設也馬披甲持槍,奔出了大營,他奮力奔跑、大聲呼喊。

    大帳前的宗翰雙目不瞬,一動不動,握緊了雙拳。許多人從不同方位朝那邊看過去。

    不少人心中其實還有僥幸,或許這是寧毅的故作姿態。

    或許,他會將斜保留下來,換取更多的利益。

    或許,他讓斜保活著,彼此都能多一條路。

    畢竟,這是國戰,理智的領導人,都該多留一絲餘地。

    長長的火槍槍管對準了斜保的後腦勺,夕陽是蒼白色的,夕陽下的風走得不緊不慢。

    砰

    斜保的腦袋爆開了,身體倒了下去。

    有怒吼與咆哮聲,在戰場之中響起來,女真營地之中人聲爆開了。寧毅聽著這憤怒的咆哮,這些年來,有過無數的憤怒的咆哮,他閉上眼睛,長長呼吸著這一天的空氣。

    “把人頭……送給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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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3-21 22:35:53
第九一八章 冰與火之歌(六)

        

    破碎的半個人頭被裝在一隻竹筐裏,送到前方的談判桌前。

    高慶裔的咆哮停了下來,據傳他在見到斜保的人頭後,沉默了許久,然後對林丘說道:“欺人至此,你們便不覺得該害怕嗎?”

    林丘回答道:“這十多年,你們做了無數件這樣的事情,見到他的下場,是該開始後怕。”

    談判終止了半個多時辰。

    天色漸漸的黯淡下去,火把亮起來,陣地上各個軍隊都肅穆以待,夜色之中偵查小隊一撥一撥地出去。

    不久之後,高慶裔回到了談判桌前,要求華夏軍送回完顏斜保的屍體,林丘依然表示了拒絕:“寧先生隻交代我與高將軍談判交換俘虜之事,與此無關者,我沒有交涉的權限。還是說,高將軍仍舊要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具屍體上?”

    “那……”高慶裔目光冰冷,但最終咬牙說道,“待會你們的人回去通報消息時,請順便將此請求待會去,呈交寧先生。”

    整個談判是在這種咬牙切齒的氣氛中開始的,一個多時辰之後,傳令兵帶回了寧毅對斜保屍體的處理:“若換俘之事順利進行,斜保的屍體將在換俘之後作為禮物送回,以慰粘罕大帥喪子之痛。”

    高慶裔表示了感謝。

    ……

    夜色靜悄悄。

    獅嶺前方看似和平的談判氛圍中,漆黑的山林間有更多的交錯與廝殺正在發生。

    亥時未至,獅嶺西南麵數裏外的山嶺間,便爆發了兩次中等規模的廝殺,斥候隊在林間相遇,於黑夜之中展開了最為冒險也最為致命的對殺,女真宿將餘餘親至前線,領隊殺出。

    亥時一刻,“帝江”的光焰升起在遠處的黑暗之中,獅嶺這邊都隱隱約約能夠看見,火箭彈對著餘餘等人集結的山坡進行了五枚射擊,火焰點亮了樹林,杜殺率領的斥候隊對女真斥候做出了一次大規模的突襲。

    對望遠橋方向的突破與營救被再次阻擊,獅嶺的談判進程中,隨後加入了相互指責和推卸責任的環節。

    女真軍營方麵,完顏設也馬、拔離速等人組織的更多營救與突破方案亦在同時進行。

    臨近午夜時分,東北方向山嶺之中的漢軍李如來所部大營之中,光芒顯得低沉而陰暗,大帳之中隻有豆點般的光芒在亮,李如來在營帳中已經收到了華夏軍的信息,正在等待著華夏軍談判者的到來。

    火光與混亂陡然在大帳外的營地裏爆發開來,有人大喝著:“抓奸細!”風火凜冽中,還夾雜了無數女真人的呼喊,他掀開大帳的簾子出去,副將奔跑過來:“完顏撒八來了……”

    “那邊……”李如來皺著眉頭,望向混亂的那一頭,副將道:“有奸細潛入,幸好被人發現,引起了混亂,奸細似乎趁亂逃出了。”

    “逃出了?”

    “……逃出了。”

    “封營大索,我要徹查此事!”

    他皺眉望去,完顏撒八馬隊的火把已經到了近處,待到大隊奔行到麵前時,他看見身披大髦的完顏撒八從戰馬上下來:“李將軍,大帥正要在獅嶺、望遠橋方向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黑旗軍已生畏懼,我方探子偵知,對方今夜開始便要有大的異動,大帥命我前來協助李將軍進攻。”

    漢將行禮跪了下去:“李如來遵令!”

    側耳傾聽,黑暗之中的廝殺聲,化為風的聲音低咆而來。

    *************

    望遠橋。風嗚咽而過。

    淩晨時分,仆散渾感覺到了寒冷。

    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他打了個盹,醒過來時,漫天的星辰,他感到身邊的人正在發抖。他的手也在發抖。

    他已經多年沒有感覺到寒冷了。

    世上最冷的,是北地的冬天,大雪呼嘯延綿數月,家裏人圍著火塘蜷縮在一起。冬日裏的糧食常常不夠,在他少年時,許許多多的人就在這樣的冬天裏凍餓至死。

    參軍之後便很少有這樣的日子了。

    仆散渾是在平遼末期參的軍,當時他已經二十出頭,第一輪大的軍功他沒有趕上,但由於女真人的身份,敢打敢拚,參軍之後作為軍隊的中堅,他還是打過不少仗,殺過不少人,也撈到過不少的好處。

    天會十一年,他作為精銳進入延山衛,升謀克(百夫長)。金國女真人少,一般的女真戰士隻要頭腦清楚,升官都很快,但仆散渾的謀克與其他軍中的又有不同,他的麾下,多是以女真人為骨幹的精銳戰士。這是為維護女真“滿萬不可敵”之名而始終存在的精銳戰力,放之於金國一般的軍隊,千夫長也當得,若在漢軍麵前,便相當於萬夫之首的將軍。

    其時延山衛雖然經曆了婁室之死的大挫,但本身的士兵素質是極高的,宗翰希尹等人為西南之戰提前布局,以斜保親自統領這支軍隊,作為僅次於屠山衛的強軍來打造,顯出了極大的重視,仆散渾這樣的軍中骨幹,自然也受到大量的優待。

    榮華富貴、封地宅邸、美女金錢,對於此刻的女真人來說,這類享受不在話下。此刻三十餘歲的仆散渾並未在其中迷失,事實上,恰如許多篳路藍縷殺出來的第一代創業者一般,他們的成功是經曆了真正考驗的,經曆廝殺、經曆生死,真正能令他們感到癡迷的,是十餘年來,自衣服都沒得穿的境地裏逐漸成為人上之人的那種力量感。

    殺過無數的人,金錢美人自然而然就來了,打過一場一場的仗,他人的恭維與尊敬便理所當然地呈現。仆散渾熱愛戰鬥時的感覺,熱愛“滿萬不可敵”的名譽,這會給他們帶來一切美好、解決一切問題。

    加入有敗戰“汙名”的延山衛後,軍隊一直在為征討黑旗做準備,上層也高呼著要為婁室雪恥,仆散渾對此是沒有太大感覺的。偶爾的敗陣並不代表什麼,婁室大帥死於黑旗軍的一場伏擊,這並不代表軍隊就有問題。其時延山衛在斜保的統率下平了幾次小的叛亂,也曾與草原上一支狡猾的敵人展開過廝殺——對方望風而逃——所有的戰鬥都所向披靡。女真依舊滿萬不可敵。

    延山衛中經曆了西北之戰的老兵偶爾會說起那場戰鬥中遭遇的敵人,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會有士兵認為黑旗的戰力強大。仆散渾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敵人強大,那又如何?即便是勢均力敵的對手,正麵將之擊潰就是!大金的崛起,難道隻因敵人過於弱小不成?

    吃了敗仗,便再打一仗,有了血債,便朝敵人討回來。女真人在刀光劍影中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這些年來,仆散渾也始終都在感受著這樣的強大。

    隨著第四次南征的開始,對於仆散渾而言,更像是一場大規模的遊山玩水開始了。西路軍一路南下,在晉地、襄陽有所停留,戰爭之中也曾遇上過幾個對手,但對延山衛這樣的精銳而言,敵人頑強或是脆弱,最終的結果其實都差不多,仆散渾享受著一場場戰爭勝利後的感覺,這期間,他殺過一些人,搶到過一些奇物珍玩,用過一些女人,但那也不過是戰鬥之中附帶的消遣而已。

    即便是在劍閣之後前行緩慢,華夏軍抵抗激烈而頑強,跟隨延山衛前行的仆散渾也始終保持著旺盛的鬥誌與作戰的決心。

    這一切,直到望遠橋。

    三萬大軍自山中殺出時,他得知前方麵對的便是西南的那位寧先生。對於這人的說法有很多,即便在大金軍中,往往也會承認此人是難纏的對手,殺了漢人的皇帝,與天下人對抗的瘋子。

    這人以數千軍力朝著三萬人迎上來,軍中眾人也隻能認為他有這樣那樣的陰謀詭計,例如伏兵、例如地雷、例如所謂的破釜沉舟。當然,能給他們思考的時間並不多,也得不出具體的結果來,大戰打到現在,華夏軍總數也不過五六萬人,即便有什麼埋伏、奇兵,三萬延山衛也足可與其一戰。

    沒有人想到過,會是這樣的一戰。

    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裏,數千黑旗軍將戰鬥意誌與決心都處於巔峰的三萬延山衛,狠狠地咋砸翻在地。

    數千人在戰場上死了,兩萬餘人被俘。這一刻,在望遠橋附近河道邊的灘塗上,放眼望去全是擠在一起的漆黑人影,一艘艘小船亮著燈火在河床上巡弋而過。在手臂的顫抖中,仆散渾腦海中浮現的,是過去數年時間裏,延山衛中部分戰士提起黑旗與西北大戰時的情形。

    黑旗很強……

    打起來不要命……

    那寧毅,很擅長在絕境中的爭殺……

    誰能想象,數年的時間以後,黑旗的強,會是這樣的強呢?

    前日下午戰敗之後,所有的俘虜就不曾進食,即便是老兵,大戰之中半個時辰的奮戰就能耗光一個人的體力,在戰敗後數個時辰的時間裏,俘虜們在混亂中被驅趕分割,一是無法接受戰敗的事實,二是驚懾於戰場上發生的一切,腦中甚至還以為遭遇了妖法。到得初一這天,饑餓漸漸的回來了,理智也漸漸的走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下會怎樣……

    大金會怎樣……

    也有的會開始想:黑旗有妖法,穀神與薩滿們,什麼時候會過來,大帥有沒有應付的方法……

    甚至是……如何反抗?

    華夏軍已經沒收了所有的刀槍輜重,俘虜們被分割在河道旁的空地上,三月初一的一整天,仆散渾都在望著不遠處的小河。延山衛都是北方人,會水性的不多,但畢竟河流不寬,若能冒險下水,說不定有可能逃到對岸?又或者順水而下,逃脫追趕?

    即便在河流對岸,此時也仍舊是華夏軍所轄的地盤,馬隊沿原野而走,逃亡者並沒有太大的機會。但沒有太大的機會,總比毫無機會,要好一點點。

    戰敗的當天夜裏,眾人驚懼交加,大多沒有睡覺,初一整個白天,仆散渾腦中思緒翻飛,腹中饑餓,精神也始終緊張。腦海中想起的,是這一路上搶來的、搜刮的珍玩。金軍連戰連捷之際,他並不覺得這些事物有多少珍貴的,但此時想起,心中浮現的,是自己或許帶不回這些好東西了。

    還有家中的女人、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到。

    這些想法,漸漸的變成最後的勇氣,他想要做點什麼。如此一直到夜深,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盹,醒過來時,已經是這樣的淩晨了。他的目光望向河床那邊,感受到了手臂的顫抖,這顫抖源自饑餓、寒冷,也源自恐懼。

    他正要行動,陡然間,有尖銳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來!

    三月初二的淩晨,獅嶺、秀口一線廝殺變得劇烈的同時,望遠橋附近,混亂也開始了。

    這是一場意料之外的變故,在隨後的時間裏變成了無可收拾的慘劇。

    ……

    醜時二刻,長夜正酣,隱匿於望遠橋以北數裏外山間的女真斥候看見了黑夜之中升騰而起的光芒。望遠橋方向上,爆炸的火光在黑夜裏顯得格外璀璨。

    斥候往前狂奔,在最好的視野上以望遠鏡確認了河對岸發生的混亂:一場大屠殺正在視野之中爆發,在望遠橋的那一端,暴動的俘虜們試圖衝擊華夏軍的陣地、又或者奔入河流嚐試逃亡,華夏軍先是以槍陣迎擊,隨後組織起長長的槍盾陣,將衝來的女真俘虜阻隔在屠殺的血線外。

    一具一具的屍體在小河上漂起來,在岸邊堆積。

    對於經曆了多年征戰廝殺的女真斥候而言,這樣的景象,早已看見過無數遍,但發生在女真人身上,或許還是多年以來的第一次。

    華夏軍竟敢屠殺女真俘虜!

    在當著所有人的麵殺死寶山大王後,他們竟敢屠殺已然投降的延山衛俘虜!

    屈辱與怒火在斥候的腦中炸開了,再度確認眼前的畫麵後,他朝獅嶺方向狂奔而回,不久,在這長夜之中尚未休息的女真高層,都得知了這一殘暴甚至慘無人道的消息。

    強襲望遠橋未果的完顏設也馬穿著半身是血的盔甲狂奔入大營,滿目血紅、牙呲欲裂:“欺人太甚,姓寧的欺人太甚,我必將殺其全家、誅其九族!如若不然,設也馬愧對女真曆代先人——”

    謾罵與狂呼是女真大營之中的主要聲音,就連一向穩重淡然的韓企先都在桌子上狠狠地砸碎了茶杯,有人大喝:“當此狀況,隻能與華夏軍決一死戰!不必再退!”

    亦有人自請為先鋒,不破華夏軍,便死在戰場上。方才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完顏宗翰雙拳緊握,在眾人的議論呼喊中,一拳砸在桌子上:“有用嗎!?都在亂喊些什麼!寧毅行此舉動,便是要逼我等此時與其決戰!爾等不知輕重,枉為大將!!!”

    宗翰的狂怒之中,眾人的的義憤填膺這才停下來。事實上,能夠跟隨宗翰走到這一刻的金軍將領,哪一個不是戰略眼光出眾的豪傑?隻是到得如今,他們隻能說出鼓舞士氣的話來,而後退的決定,也隻能由宗翰親自來做出。

    戰敗後的屠殺,落到自己的頭上,確實令人憤慨、難受,但往日的時光裏,他們殺過的又何止十萬百萬人?西北被殺成白地、中原十室九空,這都是他們曾經做過的事情,到得眼前,寧毅也這樣凶殘,一方麵,分明是戰勝後小人得誌,逞凶發泄,另一方麵,顯然也是要激怒所有女真軍隊,留在這裏,進行一場大會戰。

    眾人的狂怒背後,是這樣的推測與計算,在華夏軍獅嶺指揮部中,呈現的卻是另一番光景。

    才睡下不到一個時辰的寧毅被人自睡夢中叫醒,報告了望遠橋一帶爆發的事情。寧毅麵色陰沉,同樣的拍了桌子:“幹的什麼事情!”抓著情報便往外走。

    這個夜晚女真人會做出許多激烈反應早在預料之中,前線也已經安排好了各種對策,爆發了怎樣的衝突都並不出奇。但望遠橋的疏忽確實出乎意料之外。

    事實上,這也是由於華夏軍兵力數量不足所導致的問題。望遠橋之戰後,能夠轉往前線的戰士都已經往前方轉移過去,更多的軍隊甚至已經開始準備更進一步的進攻,停留在望遠橋附近看守俘虜的,到初一這天入夜,僅剩下接近三千左右的華夏軍士兵。

    全副武裝的三千華夏軍軍人,麵對兩萬餘解除了武裝的延山衛,心理上並沒有任何的恐懼,但在高強度的作戰節奏下,對俘虜們的看守工作,實際上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就變得細致。初一這天前前後後大規模的兵力調動,也很難立刻對十倍於己的俘虜進行轉移,更別提還有許多的傷兵需要安置。

    而經曆了三月初一一整天的饑餓後,女真俘虜們的肚子固然空空如也,但前一天被打懵的心思,到得此時終於還是開始活泛起來。

    初二這天淩晨,部分女真士兵選擇鋌而走險,逃出簡陋的俘虜營地,經河道嚐試逃亡。這逃亡的舉動立刻便被發現了,負責巡邏的士兵將逃亡者以長槍捅死在河裏,而在營地當中,有匿藏的女真將領大聲疾呼,試圖趁著夜色,鑽華夏軍人數不足的空子,煽動起大規模的逃亡。

    這是延山衛數年以來的第一次戰敗,雖然慘烈,但經曆了一天的時間,仍舊能夠撿回一部分的勇氣。

    有被分割開來的兩個俘虜營地大概六千餘人參與了這場逐漸擴大規模的逃亡。由於河流地形的限製,他們能夠選擇的方向不多。負責迎擊他們的是大約五百人的火槍隊,在每一個營地口,進行了三次警告後,火槍隊毫不猶豫地開始了射擊,兩輪射擊過後,士兵換上刀盾、長槍,結陣朝前方推進。

    作為女真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延山衛士兵的凶殘天下有數,即便沒有兵刃,徒手的他們對於普通人而言都是致命的武器、暴戾的凶獸。但在這方麵,華夏軍的軍人並不見得有絲毫的遜色。麵對著排成長列的單薄盾牆,延山衛的士兵們豁出性命,試圖憑借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凶性撞開一條道路,他們隨後猶如呼嘯的海潮撲上了堅定的礁石。

    集結的盾牆抵禦住了巨大的衝擊,長槍隨即刺出,將前列的女真士兵刺穿在血泊中,之後盾牆翻開,刀光揮斬,將第一波衝來的女真戰士斬殺在眼前。之後盾牌翻回,再度形成盾牆,迎接下一波衝擊。

    帝江的光焰也朝著營地那端靠近河流的方向發射了出去。

    “逃亡者死——”冰冷的呼喊響徹夜空,這一刻,對於這些還敢反抗的女真俘虜,華夏軍的看守者們事實上也並未給予絲毫的憐憫。

    有將近兩千人死在這一夜的混亂之中。延山衛兩萬餘人的反抗意誌,也隨後熄滅了。

    寧毅在指揮部裏靜靜地聽完了望遠橋邊壓製叛亂的過程,他的麵色陰沉:“負責望遠橋看守任務的,是二師的陳威吧?”

    龐六安點頭:“是的。他的人才從前方撤下去,原本想讓他稍作休整……”

    “撤旅長職,立刻交代問題,為什麼要搞成這個樣子?是有意的疏忽還是無意的疏忽。我知道他的家人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他的戰友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但這樣子搞下去,他不用再領兵了!”

    指揮部中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寧毅敲打桌子:“你們以為這就大快人心?兩萬多人刀槍都放下了,全殺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但你們是軍人!給你們的任務是讓這群猴子聽話,不是讓人報仇殺著玩的!這幾天大家都累,如果是無意的疏忽,我降他職,如果是有意的,他就不配當一個軍人!瞎搞!”

    龐六安點了點頭:“要撤查這件事。”

    整個事情就此定調,負責談判事宜的林丘站出來道:“這件事情,現在估計那邊也知道了,天亮之後,或許會借題發揮,我們該怎麼應付?”

    眾人看著寧毅,寧毅揮了揮手:“知道了又怎麼樣?把火箭彈拉出來,照宗翰那邊射幾發,炸死那幫王八蛋!另外,今晚死了多少人,明天把人頭給我拖過來送給他們,你跟高慶裔說,他們的人偷偷過來,煽動俘虜逃亡,再有這種事情,不用再談了!立刻打!”

    ……

    女真大營之中,高慶裔道:“天明之後,我必以此事質問華夏軍!”

    ……

    華夏軍的技術隊拖著火箭彈,往前方靠了過去,對女真人煽動望遠橋俘虜逃亡的事情,做出了報複。

    ……

    夜盡天明,獅嶺陣地。林丘走向高慶裔,在對方開口之前,將其罵了一頓,暴怒的對罵就此展開。

    *************

    三月初,西南,掩藏在獅嶺談判的和平氛圍當中,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在山林裏犬牙交錯地拉開了廝殺的帷幕,數十萬人在劍閣與梓州之間的山道上逃亡、追逐。黑色的煙柱與火焰蔓延,無數的人的鮮血與屍骨肥沃著這片本就茂密的叢林你。

    這是整個天下局麵逆轉的開端。

    數日後,這猶如謊言的消息在江南的大地上蔓延開去,有人驚愕、有人質疑、有人暴怒、有人茫然、有人流淚、有人欣喜、有人雜陳五味、有人無所適從……

    世界似乎在夢境中,換了一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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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九章 戰戰兢兢 注視深淵

        

    時間早已過了驚蟄,這一年的臨安城,裏裏外外都顯出了沉重與破舊的樣子來。

    城內縱橫的宅邸,有的早已經失修了,主人家死後,又經曆兵禍的肆虐,宅邸的廢墟成為流民與破落戶們的聚集點。反賊偶爾也來,順道帶來了捕殺反賊的官兵,有時候便在城內再度點起煙火來。

    禦街之上有的青石已經破舊,不見修補的人來。春雨過後,排汙的水道堵了,汙水翻湧出來,便在街上流淌,天晴之後,又化作臭味,堵人鼻息。掌管政務的小朝廷和衙門始終被無數的事情纏得焦頭爛額,對於這等事情,無法管理得過來。

    事實上,在這樣的年月裏,些許的臭氣汙水,早已擾不了人們的清淨了。

    一年前的臨安,也曾經有過諸多金碧輝煌花花綠綠的地方,到得此時,顏料漸褪,整個城市大多被灰色、黑色占領起來,行於街頭,偶爾能見到不曾死去的樹木在院牆一角綻出新綠來,便是亮眼的景色。城市,褪去顏料的點綴,剩餘了土石材質本身的厚重,隻不知什麼時候,這本身的厚重,也將失去尊嚴。

    二月裏,女真東路軍的主力已經撤離臨安,但持續的動蕩並未給這座城池留下多少的生息空間。女真人來時,屠殺掉了數以十萬計的人口,長達半年時間的停留,生活在夾縫中的漢人們依附著女真人,漸漸形成新的生態係統,而隨著女真人的撤離,這樣的生態係統又被打破了。

    底層幫派、亡命徒們的火拚、廝殺每一晚都在城池之中上演,每日天明,都能看到橫屍街頭的死者。

    相對於一年前的臨安,此時城中的人口已經銳減,但每個人享有的生存空間並未隨之擴大,而是大幅度地縮減了。這是因為城中的物資降低的幅度更大,皮包骨頭的人們為著往日裏看都不願看的微小利益,將同胞殺死在暗巷裏,為了幾斤米、為了一個肉鋪的利益,在火拚中死上幾十人,也算不得是太過奇怪的事情了。

    我們無法指責這些求活者們的凶殘,當一個生態係統內生存物資大幅度縮減時,人們通過廝殺降低數量原本也是每個係統運作的必然。十個人的口糧養不活十一個人,問題隻在於第十一個人如何去死而已。

    隻有少數人,仍舊保持著不錯的生活。

    雨下一陣停一陣,吏部侍郎李善的馬車駛過了髒水四溢的長街,馬車旁邊跟隨前行的,是十名衛士組成的隨從隊,這些隨行的帶刀士兵為馬車擋開了路邊試圖過來乞討的行人。他從車窗內看著想要衝過來的懷抱孩子的女人被衛士推倒在地。繈褓中的孩子竟是假的。

    “窮**計。”他心中這樣想著,煩悶地放下了簾子。

    這一刻,真正困擾他的並不是這些每一天都能見到的糟心事,而是自西麵傳來的各種詭異的消息。

    自去年開始,以他的恩師吳啟梅、鐵彥等人為首的原武朝官員、勢力投靠金國,推舉了一名據說與周家有血緣關係的旁係皇族上位,建立臨安的小朝廷。最初之時固然戰戰兢兢,被罵做漢奸時多少也會有些臉紅,但隨著時間的過去,一部分人,也就漸漸的在他們自造的輿論中適應起來。

    其實建立這武朝的小朝廷,在眼下整天天下的局勢中,或許也算不得是最最糟糕的選擇。武朝兩百餘年,到眼下的幾位皇帝,無論是周喆還是周雍,都稱得上是昏庸無道、倒行逆施。

    即便是夾在中間在位不到一年的靖平帝周驥,也是求神問卜的昏人。他以所謂的“天師”郭京為將迎戰女真人,結果自己將城門打開,令得女真人在第二次南征時不費吹灰之力進入汴梁。當初或許沒人敢說,如今看來,這場靖平之恥以及此後周驥遭遇的半生屈辱,都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武朝的氣運,畢竟是不在了。中原、江南皆已淪陷的情況下,些許的反抗,或許也將要走到尾聲——也許還會有一番混亂,但隨著女真人將整個金國的狀況穩定下來,這些混亂,也是會漸漸的消亡的。

    畢竟,這是一個朝代取代另一個朝代的過程。

    是接受這一現實,還是在接下來可以預見的混亂中死去。如此對比一番,有些事情便不那麼難以接受,而在另一方麵,許許多多的人其實也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曆史的洪流太大、太激烈,最近這段時日,李善時常覺得自己隻是掉入了怒潮中的普通人,或者抓住手中唯一能用的木板,努力地苟延殘喘,或者放開手,被潮水吞沒。他能夠在這樣的小朝廷裏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更多的,或許並不是因為能力,而不過在於運氣:

    他拜了吳啟梅為師,吳啟梅成為朝廷的右相,他跟隨而上。若不這樣走,他其實也沒有更多的選擇。

    近來的幾個月時間,總的來說,以吳啟梅為首的勢力“鈞社”的發展是頗為可喜的。小朝廷之中,吳啟梅原本屈居右相,權力最大的乃是左相鐵彥,可鐵彥的不少勢力來自於福建的軍隊,年初長公主周佩用計拿下福州,殺死鐵彥堂弟鐵三悟後,鐵彥的聲勢便降了下來。而步伐更為穩健的吳啟梅不僅擴大了聲勢,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多的得到了女真人的賞識。

    眼下的臨安朝堂,並不講究太多的製衡,吳啟梅聲勢大振,其餘的人便也雞犬升天。作為吳啟梅的弟子,李善在吏部雖然仍舊隻是侍郎,但即便是尚書也不敢不給他麵子。近兩個月的時間裏,雖然臨安城的底層狀況依舊艱難,但許許多多的東西,包括珍玩、地契、美人都如流水般地被人送到李善的麵前。

    這樣的狀況中,李善才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大勢,什麼叫做時來天地皆同力,這些好處,他根本不需要開口,甚至拒絕不要都覺得傷害了別人。尤其在二月裏,金兵主力相繼撤離後,臨安的底層局麵再度激蕩起來,更多的好處都被送到了李善的麵前。

    在可以預見的不久之後,吳啟梅領導的“鈞社”,將成為整個臨安、整個武朝真正隻手遮天的統治階層,而李善隻需要跟著往前走,就能擁有一切。

    畢竟朝代已經在更替,他隻是跟著走,隻求自保,並不主動害人,自問也沒什麼對不起良心的。

    如果沒有最近幾日傳過來的那些信息,他所經曆的這一切,都算得上是天堂一般的美夢了。

    長沙之戰,陳凡擊潰女真軍隊,陣斬銀術可。

    西南,黑旗軍大敗女真主力,斬殺完顏斜保。

    這兩撥大消息,第一撥是早幾天傳到的,所有人都還在確認它的真實性,第二撥則在前天入城,如今真正知道的還隻是少數的高層,各種細節仍在傳過來。

    相隔數千裏的距離,八百裏加急都要數日才能到,第一輪消息往往有誤差,而確認起來周期也極長。難以確認這中間有沒有其他的問題,有人甚至覺得是黑旗軍的細作趁著臨安局勢動蕩,又以假情報來攪局——這樣的質疑是有道理的。

    各種各樣的揣測之中,總的來說,這消息還沒有在數千裏外的這邊掀起太大的波瀾,人們按捺著想法,盡量的不做任何表述。而在真實的層麵上,在於人們還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的消息。

    去年年底,西南之戰訛裏裏被殺的信息傳來,人們還能做出一些應對——並且在不久之後黃明縣便被攻破,西南金軍也取得了自己的成果,一些議論隨即平息。可到得今天……黑旗真的能擊潰女真。

    不是說,女真軍隊以西朝廷為最強嗎?完顏宗翰這樣的傳奇人物,難不成言過其實?

    到底是怎麼回事?

    完顏宗翰到底是怎樣的人?西南到底是怎樣的狀況?這場戰爭,到底是怎樣一種模樣?

    各種疑問在李善心中盤旋,思緒躁動難言。

    馬車一路駛入右相府邸,“鈞社”的眾人也陸陸續續地到來,人們互相打招呼,說起城內這幾日的局麵——幾乎在所有小朝廷涉及到的利益層麵,“鈞社”都拿到了大頭。人們說起來,互相笑一笑,隨後也都在關注著練兵、征兵的狀況。

    隻有在很私人的小圈子裏,或許有人提起這數日以來西南傳來的情報。

    作為吳啟梅的入室弟子,李善在“鈞社”中的地位不低,他在師兄弟中雖然算不得舉足輕重的人物,但與其他人關係倒還好。“大師兄”甘鳳霖過來時,李善上去攀談,甘鳳霖便與李善走到一旁,寒暄幾句,待李善稍稍提及西南的事情,甘鳳霖才低聲問起一件事。

    “當年在臨安,李師弟認識的人不少,與那李頻李德新,聽說有過往來,不知關係如何?”

    “李德新在臨安時,我確實與其有過來往,也曾登門討教數次……”

    李善皺了皺眉,一時間不明白甘鳳霖問這件事的目的。事實上,吳啟梅當年隱居養望,他雖是大儒,弟子眾多,但這些弟子當中並沒有出現太過驚才絕豔之人,當年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當然如今可以說是奸臣當道懷才不遇。

    那李頻李德新與寧毅的決裂,當年不知為何鬧得沸沸揚揚,傳得很廣,自他在臨安城中辦報紙後,名望提升極快,甚至足以與吳啟梅等人相提並論。李善當年本就沒什麼成就,姿態也低,在臨安城中到處走訪學習套關係,他與李頻姓氏相同,說得上是本家,幾次參與集會,都有過說話的機會,後來拜訪請教,對外稱得上是關係不錯了。

    但在吳係師兄弟內部,李善通常還是會撇清此事的。畢竟吳啟梅辛辛苦苦才攢下一個被人認同的大儒名聲,李頻黃口小兒就靠著與寧毅吵了一架,便隱隱成為儒學領袖之一,這實在是太過沽名釣譽的事情。

    跟寧毅吵架有什麼了不起的,梅公甚至寫過十幾篇文章斥責那弑君魔頭,哪一篇不是洋洋灑灑、雄文高論。不過世人無知,隻愛對低俗之事瞎起哄罷了。

    “師弟與那李頻,都聊過些什麼?”

    “呃……”李善有些為難,“大多是……學問上的事情吧,我初次登門,曾向他詢問大學中誠意正心一段的問題,當時是說……”

    李善將雙方的交談稍作複述,甘鳳霖擺了擺手:“有沒有提起過西南之事?”

    “西南……何事?”李善悚然而驚,眼前的局麵下,有關西南的一切都很敏感,他不知師兄的目的,心中竟有些害怕說錯了話,卻見對方搖了搖頭。

    “老師著我調查西南狀況。”甘鳳霖坦白道,“前幾日的消息,經了各方印證,如今看來,大致不假,我等原以為西南之戰並無懸念,但現在看來懸念不小。往日皆言粘罕屠山衛縱橫天下難得一敗,眼下想來,不知是言過其實,還是有其他原因。”

    “另一方麵,這數年以來,我等對於西南,所知甚少。故此老師著我查詢與西南有涉之人,這黑旗軍到底是何等凶殘之物,弑君之後到底成了怎樣的一個狀況……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如今總得心中有數……這兩日裏,我找了一些情報,可更具體的,想來知道的人不多……”

    李善心中明白過來了。

    長久以來,臨安人們說起西南,實際上隻是說起了一片黑幕。人們謾罵、譴責、詛咒,但對於西南的具體狀況,臨安的眾人了解得真是太少了。這一方麵緣於女真人無時無刻不在施加的巨大壓力,另一方麵,在於麵對女真這樣的“敵人”,大家還能用理智的姿態去對待,對西南這種弑君的“叛逆”,人們說起來,反而隻能用更為極端激烈的態度來應對。

    倒行逆施,天下共伐,總之是要死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至於以國戰的態度對待西南,說起來大家反而會覺得沒有麵子,人們願意了解女真,但實際上卻不願意了解西南。

    形成這種局麵的理由太過複雜,分析起來意義已經不大了。這一次女真人南征,對於女真人的強大,武朝的眾人其實就有些難以衡量和理解了,整個江南大地在東路軍的進攻下淪陷,至於傳說中更為強大的西路軍,到底強大到怎樣的程度,人們難以以理智說明,對於西南會發生的戰役,實際上也超出了數千裏外水深火熱的人們的理解範圍。

    也不需要過多的理解,總之,粘罕這支天下最強的軍隊殺過去以後,西南是會完全覆滅的。

    但到得此時,這一切的發展出了問題,臨安的人們,也不由得要認真地理解和衡量一下西南的狀況了。

    金國發生了什麼事情?

    粘罕真的還算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名將嗎?

    在傳言之中功高震主的女真西朝廷,實際上沒有那麼可怕?有關於女真的這些傳言,都是假的?西路軍實際上比東路軍戰力要低?那麼,是否也可以推測,有關於金國會內訌的傳言,實際上也是假消息?

    這一切都是理智分析下可能出現的結果,但假如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有另外一種解釋……

    假如女真的西路軍真的比東路軍還要強大。

    假如粘罕真是那位縱橫天下、建立起金國半壁江山的不敗名將。

    假如女真的完顏希尹、銀術可、拔離速、韓企先、高慶裔……等許許多多的人真的仍舊有當年的謀略和武勇……

    假如有極小的可能,存在這樣的狀況……

    那麼這幾年的時間裏,在人們不曾過多關注的西南群山之中,由那弑君的魔頭建立和打造出來的,又會是一支怎樣的軍隊呢?那邊如何統治、如何練兵、如何運作……那支以少數兵力擊潰了女真最強部隊的隊伍,又會是怎樣的……野蠻和殘暴呢?

    有冷汗從李善的背上,浸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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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〇章 春雨瀝瀝 一片蛙聲

        

    清冷的水滴自屋簷落下,回過頭去,淅淅瀝瀝的雨在院子裏降下來了。相府的各處,諸位過來的大人們仍在交談。端茶倒水的下人小心翼翼地走過了身邊。

    自西南戰事的消息傳來後,臨安右相府中,鈞社的成員已經連續幾日的在私下裏開會了。

    對於臨安朝堂上、包括李善在內的眾人來說,西南的戰事至此,本質上像是意料之外的一場“無妄之災”。眾人原本已經接受了“改朝換代”、“金國征服天下”的現狀——當然,這樣的認知在口頭上是存在更為迂回也更有說服力的陳述的——西南的戰況是這場大亂中橫生的變故。

    人們因而不得不思考一些他們原本已不願意再去思考的事情。

    有關於臨安小朝廷成立的理由,有關於降金的理由,對於眾人來說,原本存在了許多敘述:如堅定的降金者們認同的是三百年必有王者興的興替說,曆史大潮無法阻擋,人們隻能接受,在接受的同時,人們可以救下更多的人,可以避免無謂的犧牲。

    由此推演,雖然女真人得了天下,但古往今來治天下依然隻能依靠儒學,而即便在天下傾覆的背景下,天下的人民也依舊需要儒學的拯救,儒學可以教化萬民,也能教化女真,故此,“我輩儒生”,也隻能忍辱負重,傳揚道統。

    當然,這樣的說法,過於高大上,如果不是在“誌同道合”的同誌之間談起,有時候或許會被不識時務之人嘲笑,因此時常又有徐徐圖之說,這種說法最大的理由也是周喆到周雍治國的無能,武朝衰弱至此,女真如此勢大,我等也不得不虛與委蛇,保留下武朝的道統。

    至於為何不尊周君武為帝,那也是因為有周喆周雍車鑒在前,周雍的兒子熱血卻又愚蠢,不識大局,不能理解大家的忍辱負重,以他為帝,將來的局麵,恐怕更難振興:事實上,若非他不尊朝堂號令,事不可為卻仍在江寧稱帝,期間又剛愎自用地改製軍隊,原本會聚在正統麾下的力量恐怕是更多的,而若不是他如此極端的行為,江寧那邊能活下來的百姓,恐怕也會更多一些。

    其實細想起來,如此之多的人投靠了臨安的朝堂,何嚐不是周君武在江寧、鎮江等地改製軍隊惹的禍呢?他將兵權完全收歸於上,打散了原本眾多世家的嫡係力量,驅逐了本來代表著江南各個家族利益的中上層將領,部分大族弟子提出諫言時,他甚至不由分說要將人驅逐——一位帝王不懂權衡,剛愎自用至這等程度,看起來與周喆、周雍不同,但愚蠢的程度,何等類似啊。

    他在江寧稱帝,最終卻扔下江寧百姓突圍而出,令得江寧數十萬百姓慘遭女真的殺戮。他靠著眾人的幫忙突圍成功,之後卻隻是寵信嶽飛、韓世忠等幾位軍中將領,棄眾多大族利益於不顧……周君武已然眾叛親離,武朝的道統微若燭火,將這道統保留下來的自己這些人,苦心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呢?

    無論如何,臨安的人們走上自己的道路,理由很多,也很充分。假如沒有橫生枝節,所有人都可以相信女真人的無敵,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得不如此”的正確性不證自明。但隨著西南的戰報傳到眼前,最糟糕的情況,在於所有人都覺得心虛和尷尬。

    假如女真人並非那樣的不可戰勝,自己這邊到底在幹什麼呢?

    西南讓女真人吃了癟,自己這邊該如何選擇呢?秉承漢人道統,與西南和解?自己這邊已經賣了這麼多人,人家真會給麵子嗎?當初堅持的道統,又該如何去定義?

    若不和解,義無反顧地投靠女真,自己口中的虛與委蛇、忍辱負重,還站得住腳嗎?還能拿出來說嗎?最重要的是,若西南有朝一日從山中殺出來,自己這邊扛得住嗎?

    麵對一個勢大的敵人時,選擇是很好做出的。但如今西南展現出與女真一般的強大肌肉來,臨安的人們,便多少感受到處於夾縫中的忐忑與尷尬了。

    對於西南的看法,鈞社眾人討論了數日,有些觀點,討論的人們都有所保留,盡量不讓一些尖銳的東西觸碰到彼此的自尊心,另一方麵,也在等待著上頭的人給出更加權威的說法來。這一日隨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右相府中降下,前幾日向李善做過詢問的甘鳳霖也悄然而來,召集了幾位師兄弟到小書房內說話。

    “有一份東西,今日先於諸位師兄弟一觀。此乃老師新作。”

    甘鳳霖說著話,拿了一份文章出來,其餘人精神為之一振:“哦?可是有關西南之事?”

    這幾日吳啟梅著幾名心腹弟子搜集西南的消息,也不斷地確認著這一訊息的各種具體事項,早幾日雖不說話,但眾人皆知他必是在為此事操心,此時有了文章,想必便是應對之法。有人率先接過去,笑道:“老師雄文,學生先睹為快。”

    那師兄將文章拿在手上,眾人圍在一旁,先是看得眉飛色舞,隨後倒是蹙起眉頭來,或是偏頭疑惑,或是念念有詞。有定力不足的人與一旁的人議論:此文何解啊?

    李善便也疑惑地探過頭去,隻見紙上洋洋灑灑,寫的題目卻是《論秦二世而亡》。

    秦朝的狀況,與眼前類似?他心中不解,那第一位看完文章的師兄將文章傳給身邊人,也在迷惑:“如椽之筆,振聾發聵,可老師此刻攥此雄文,用意為何啊?”

    此後眾人一一看完文章,或多或少有所感觸,彼此議論紛紛,有人覺出了味道:“秦政,當是在說西南之事啊……”

    “其實,與先太子君武,亦有類似,剛愎自用,能呈一時之強,終不可久,諸位覺得如何……”

    眾人議論片刻,過不多時,吳啟梅也來了,將鈞社眾人在後方大堂聚集起來。老人精神不錯,先是樂嗬嗬地與眾人打了招呼,請茶之後,方著人將他的新文章給大家都發了一份。

    不少人看著文章,亦表露出疑惑的神態,吳啟梅待眾人大都看完後,方才開了口:

    “近來幾日,諸位皆為西南戰事所擾,老夫聽聞西南戰局時,亦有些意外,遂遣鳳霖、佳暨等人確認消息,後又詳細詢問了西南狀況。到得今日,便有些事情可以確定了,上月底,於西南群山中,寧毅所率黑旗匪軍借地利設下埋伏,竟擊潰了女真西路軍寶山大王完顏斜保所率女真精銳,完顏斜保被寧毅斬於陣前。此戰逆轉了西南局勢。”

    老人坦率地說了這些狀況,在眾人的肅穆之中,方才笑了笑:“此等消息,出乎我等意料之外。而今看來,整個西南的戰況再難預料了,這幾日,我問鳳霖、佳暨等人,西南為何能勝啊,這幾年來,西南究竟是如何在那山溝溝裏發展起來的啊?說來慚愧,許多人竟毫不知情。”

    “……於是老夫也召集了一些人,這幾年裏與西南有過往來的商販、這些日子裏,眼光仍舊盯著西南,未曾放鬆的先見之人,像李善,他便是其中之一,他當年與李德新來往甚密,不忘了解西南狀況……老夫向眾人請教,因而得知了許多的事情。諸位啊,對於西南,要打起精神來了。”

    老人點著頭,語重心長:“要打起精神來啊。”

    眾人點頭,有人望向李善,對於他受到老師的誇獎,很是羨慕。

    隻聽吳啟梅道:“而今看來,接下來幾年,西南便有可能成為天下的心腹之患。寧毅是何人,黑旗為何物?我們往日有一些想法,終究不過泛泛之談,這幾日老夫詳細詢問、查證,又看了許許多多的情報,方才有所結論。”

    他說話間,甘鳳霖捧出一大疊紙張來,紙張有新有舊,想來都是收集過來的信息,放在桌上足有半個人頭高。吳啟梅在那紙張上拍了拍。

    “西南為何會打出此等戰況,寧毅為何人?首先寧毅是凶殘之人,這裏的許多事情,其實諸位都知道,先前或多或少地聽過,此人雖是贅婿出身,生性自卑,但越是自卑之人,越凶殘,碰不得!老夫不知道他是何時學的武藝,但他習武之後,手上血債不斷!”

    “當年他有秦嗣源撐腰,執掌密偵司,管理綠林之事時,手上血債無數。時常會有江湖義士刺殺於他,隨後死於他的手上……這是他早年就有的風評,其實他若真是君子之人,執掌綠林又豈會如此與人結怨?梁山匪人與其結怨甚深,一度殺至江寧,殺到他的家裏去,寧毅便也殺到了梁山,他以右相府的力量,屠滅梁山近半匪人,血流成河。雖然狗咬狗都不是好人,但寧毅這凶殘二字風評,不會有錯。”

    “其次,寧毅乃奸狡之人。”吳啟梅將手指敲打在桌子上,“諸位啊,他很聰明,不可小覷,他原是讀書出身,後來家境潦倒入贅商賈之家,或許因此便對錢財阿堵之物有了欲念,於商事極有天分。”

    “小事我們不提,隻提景翰十一年,天下遭災,南方大水北方大旱,多地顆粒無收,民不聊生。其時秦嗣源居右相,本該負責天下賑災之事,寧毅借此便利,發動天下糧販入受災之地販糧。他是商業大才,接著相府名義,將糧商統一調配,統一糧價,凡不受其指揮者,便受打壓,甚至是官府親自出來處理。那一年,一直到下雪,糧價降不下去啊,中原之地餓死多少人,但他幫右相府,賺得盆溢缽滿!”

    吳啟梅手指用力敲下,房間裏便有人站了起來:“這事我知道啊,當年說著賑災,實際上可都是高價賣啊!”

    又有人說起來:“沒錯,景翰十一年大災我也有印象……”

    “若非遭此大災,國力大損,女真人會不會南下還不好說呢……”

    眾人議論紛紛,吳啟梅手掌往下壓了壓。

    “這還隻是當年之事,即便在前幾年,黑旗居於西南山中,與各地的商事仍舊在做。老夫說過,寧毅乃是經商奇才,從西南運出來的東西,諸位其實都心中有數吧?不說其他了,就說書,西南將經史子集印得極是精美啊,它不光排字整齊,而且封裝都精美絕倫。可是呢?同樣的書,西南的要價是一般書的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啊!”

    “西南典籍,出貨不多價格高昂,早幾年老夫變成撰文抨擊,要警惕此事,都是書罷了,就算裝點精美,書中的聖賢之言可有偏差嗎?不光如此,西南還將各種綺麗淫亂之文、各種低俗無趣之文精心裝點,運到中原,運到江南販賣。附庸風雅之人趨之若鶩啊!這些東西化為銀錢,回到西南,便成了黑旗軍的槍炮。”

    “諸位啊,寧毅在外頭有一諢號,叫做心魔,此人於人心性之中不堪之處了解甚深,早些年他雖在西南,然而以各種奇淫之物亂我江南人心,他甚至將軍中槍炮也賣給我武朝的軍隊,武朝軍隊買了他的槍炮,反倒覺得占了便宜,旁人說起攻西南之事,各個軍隊拿人手軟,哪裏還拿得起刀槍!他便一點一點地,腐蝕了我武朝軍隊。所以說,此人奸狡,不可不防。”

    “其三!”吳啟梅加重了聲音,“此人瘋狂,不可以常理度之,這瘋狂之說,一是他殘忍弑君,以致我武朝、我中原、我華夏淪陷,不可理喻!而他弑君之後竟還說是為了華夏!給他的軍隊命名為華夏軍,令人恥笑!而這瘋狂的第二項,在於他竟然說過,要滅我儒家道統!”

    他說到這裏,看著眾人頓了頓。房間裏傳出笑聲來:“此事確是瘋了。”

    “據說他說出這話後不久,那小蒼河便被天下圍攻了,因此,當年罵得不夠……”

    “滅我儒家道統,當年我聽過之後,便不稀得罵他……”

    當年寧毅對儒家宣戰的說法因李頻而傳出,天下間的議論與抨擊反倒不久,這首先是因為小蒼河方麵沒有在這方麵做出太多實質性的動作——譬如見一個儒生殺一個——後來小蒼河被天下圍攻,灰溜溜地跑到西南,也沒有過激舉動。其次也是因為大家對於儒道的信心太足,殺皇帝尚是可行之事,一個瘋子叫著滅儒,儒生們其實很有著“讓他滅”的從容。

    對這件事,大家若是太過認真,反倒容易產生自己是傻子、而且輸了的感覺。偶爾提起,罵上一罵也就行了。

    說到這裏,吳啟梅也嗤笑了一聲,隨後肅容道:“雖然如此,但是不可大意啊,各位。此人瘋狂,引出的第四項,就是暴虐!何謂暴虐?西南黑旗麵對女真人,據說悍不畏死、前仆後繼,為何?皆因暴虐而來!也正是老夫這幾日撰寫此文的因由!”

    老人說到這裏,房間裏已經有人反應過來,眼中放光:“原來如此……”有幾人恍然大悟,包括李善,緩緩點頭。吳啟梅的目光掃過這幾人,頗為滿意。

    “黑旗軍為何能正麵對抗金軍?老夫詢問了許多人,也查了先前的一些消息,整個事情可能還得從方臘說起……當年方臘作亂,打得口號,‘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所謂平等二字,便是其中的一個因由。當年方臘作亂得杭州,也就是如今臨安。寧毅恰巧身在其中,我們後來知道,後來寧毅弑君的許多助力,就都來自於方臘作亂的餘孽。”

    老人站了起來:“而今長沙之戰的統帥陳凡,便是當初匪首方七佛的弟子,他所率領的額苗疆軍隊,不少都來自於當年所謂的霸刀營,而霸刀營的首領,如今又是寧毅的妾室之一。當年方臘起事,寧毅落於其中,後來起事失敗,城破之時,說寧毅還為我朝立了功,但實際上,當時的寧毅便已接了方臘起事的衣缽。”

    “他受了這‘是法平等’的啟發,弑君之後,於華夏軍中也大談平等。他所謂平等為何?就是要說,天下人人皆平等,市井小民與皇帝天子平等,那麼他弑君之事,便再無大錯了!他打著平等旗號,說既然人人皆平等,那麼爾等住著大房子,家裏有田有地,便是不平等的,有了這樣的理由,他在西南,殺了不少鄉紳豪族,隨後將對方家中財物充公,如此便平等起來。”

    “當然,此人深諳人心人性,對於這些平等之事,他也不會大肆張揚,反而是暗地裏悉心調查大戶大族所犯的醜事,隻要稍有行差踏出,在華夏軍,那可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啊,大戶的家產便要充公。華夏軍以這樣的理由行事,在軍中呢,也厲行平等,軍中的所有人都一般的艱苦,大家皆無餘財,財物去了哪裏?悉數用來擴充軍資。”

    “這放在朝堂,叫做窮兵黷武——”

    “用平等之言,將眾人財物悉數充公,用女真人用天下的威脅,令軍隊之中眾人恐懼、害怕,迫使眾人接受此等狀況,令其在戰場之上不敢逃跑。諸位,恐懼已深入黑旗軍眾人的心底啊。以治軍之法治國,索民餘財,厲行苛政,去民之樂,增民之懼,此等事情,便是所謂的——暴虐!!!”

    吳啟梅的聲音振聾發聵。眾人到得此時,便都已經明白了過來。

    “秦始皇窮兵黷武,終能一統六國,理由為何?因其行苛政、執嚴法,秦朝之興,因其暴虐。可秦二世而亡,為何?亦是因其行苛政、執嚴法,人人皆畏其暴虐,起身反抗,故秦亡,也因其暴虐。歸根結底,剛不可久啊。”

    “黑旗軍自起事起,常處四麵皆敵之境,眾人皆有畏懼,故上陣無不奮戰,從小蒼河到西南,其連戰連勝,因恐懼而生。不管我們是不是喜歡寧毅,此人確是一代梟雄,他征戰十年,其實走的路子,與女真人何其相似?今日他擊退了女真一路大軍的進攻。但此事可得長久嗎?”

    吳啟梅搖頭:“不行。逆境之中,將人壓榨太過,到得順境,那便過不去了。寧毅凶殘、奸狡、瘋狂、暴虐……此等魔頭,或可逞一時凶蠻,但縱觀千年史冊,此類魔頭可有成事者麼?”

    他笑了笑:“西南距江南數千裏遠,且不說戰況尚未底定,即便西南黑旗真的抗住宗翰一路大軍的進攻,接下來元氣也已大傷。更何況擊潰女真之後,黑旗軍心中恐懼已散,此後幾年,無非論功行賞,暴虐之人行暴虐之事,便要受其反噬了。我等縱能見其一時強悍,但接下來,便是墜落之時,此事千年史冊有載,再無其他結果。”

    “有關於西南、寧毅、黑旗軍之事,我這幾日便在著人整理,此後便將黑旗軍之暴虐行徑大宣天下,有了這些東西,我武朝諸公必能看清這天下局勢之後的走向,那寧毅的‘是法平等’,老夫相信,可沒有人敢去湊什麼熱鬧啊。老夫接下來也會修書,與我武朝幾位肱骨大人詳談此事,黑旗一時凶蠻,難以久長,諸位不必過於擔心。但也得取其長處,借鑒自身……”

    外頭的細雨還在下,吳啟梅如此說著,李善等人的心中都已經熱了起來,有了老師的這番陳述,他們才真正看清楚了這天下事的脈絡。沒錯,若非寧毅的凶殘暴虐,黑旗軍豈能有這般凶殘的戰鬥力呢?可是有了戰力又能如何?假如前太子君武的那條路真能走通,武朝諸公也都變成殘暴之人即可。

    可是這樣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長久的啊。就連女真人,如今不也走下坡路,要參考儒家治國了麼?

    這一刻,吳啟梅的話語衝散了眾人心中的迷霧,猶如一盞明燈,為眾人指明了方向。這一日回到家中,李善等人也開始撰寫文章,開始討論起黑旗軍內部的暴虐來:推行平等、渲染恐懼、剝奪私產……

    此後半月時間,對於華夏軍這種凶殘形象的塑造,隨著西南的戰報,在武朝之中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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