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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無罪] 仙魔變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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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0-6 01:09:32
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二章 誰之天下

中州城裡的人痴痴的看著天上,好像痴呆一樣。

他們的一生裡,哪怕在想像中,都根本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畫面。

一條條比手臂還要粗大的金色閃電,從天空中落下,衝擊在皇宮裡。

皇宮上方的天空裡,密密麻麻,全部都是這樣的閃電。

很多停留在自己院落裡等待著最終結果的雲秦官員震撼的拜伏在地,表示他們的敬畏和臣服。

沒有任何修行者能夠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所以這是天威,這是皇天神國落下的懲罰,懲罰那些膽敢忤逆天子的亂臣。

……

閃電如柱,如天神不斷揮舞著神罰的巨棍,往下亂砸。

一名中州衛將領驚恐的大叫著,想要逃出皇宮,但是他看到周圍的視界裡全部都是一條條這樣的閃電衝擊在地上。

然後他看到了一條雷光巨柱,降臨到他的頭頂。

他的身體被這條閃電狠狠的鎮壓在地上,衝擊成片片飛濺的殘肢。

雲秦皇帝就冷漠而威嚴的從他身旁走過,從他的碎裂的屍骸旁走過,他就像是神國裡走出來的神明,在懲罰著膽敢對他不敬的世人。

文玄樞醒了過來。

還沒有雷光正好落在他身上。

在白衫文士被雷光擊中,死去的時候,他醒了過來。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來這就是你們長孫氏的龜殼!”

他憤怒的厲吼了起來。

然後他看到了行走在雷光裡的皇帝,看到金色的雷柱衝擊在皇帝的身上,卻是像流水一樣鋪開。

他臉上的憤怒和恐懼變成了微微的激動。

他身上也開始發光,開始流淌出金色閃電。

他看到了金色的雷柱被皇帝身上流淌出的金色雷光隔絶在外,恐怖的力量變得如水般溫柔。

他也能發出金色閃電。

因為他的身上有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無數真龍寶石製成的真龍寶衣。

他的渾身,也充斥在金色的雷光裡。

然後他猶豫了一下,朝著前面的一條落下的金色閃電,衝了過去。

天空落下的雷柱衝擊在了他的身上。

他臉上的激動瞬間僵硬在臉上。

這一道雷柱並沒有像他想像和希望的那樣,變成一蓬溫柔的水瀑,而是如同一根擎天巨柱壓下。

“轟!”的一聲炸響。

兩股雷光炸開。

文玄樞踉蹌跌出。

他身上的真龍寶衣上出現了許多放射性的裂紋。

一顆顆比純金還要金黃的真龍寶石,從他的真龍寶衣上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拋灑下來。

雲秦皇帝已經距離文玄樞不遠,他用鄙夷和可憐的目光看著面前搖搖晃晃的文玄樞,諷刺道:“蠢貨…難道你以為這天下所有的雷霆都是一樣的麼?若是都一樣,那這天下,為何還是我長孫氏掌管?”

在說話之間,他決定給文玄樞更多的羞辱。

於是他伸出了手,將手伸入了前方一道落下的閃電裡。

他的手穿過了這條閃電。

這條恐怖的雷光如水順著他的手臂流下。

文玄樞的眼睛變得血紅,發瘋般發出一聲厲吼,再次直起身體衝向雲秦皇帝。

然而他只是跨出一步,又一道雷光降臨到他的頭頂。

文玄樞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喝聲。

他身上無數的真龍寶石飛灑濺射出來,他的身體,在這雷光中倒下。

這場雲秦真正的秋祭已然結束。

因為在看到今日這樣場景的無數中州人眼中,這是上天的意志,上天始終是在幫助聖天子的。

然而金色的閃電柱還在不停的落下。

很多想讓這一切就此結束的中州衛,等不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很多人都已經跪了下來,拜伏在地,然而金色閃電還是落在了他們的身上。

雲秦皇帝站在皇城的中軸大道上,看著這一場還在進行的屠殺。

……

許箴言在天牢外看著這場落在文玄樞所在的叛軍裡的閃電暴雨。

他也感到震撼,然而心中卻是沒有太多的意外。

從那一條條雷光巨柱從天空中墜落下來所攪動的天地元氣,他可以肯定,即便是聞人蒼月那樣的聖師,都根本不可能從這樣的雷光裡走出來。

所以文玄樞死了。

所以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的嘴角開始浮現出一絲陰冷而得意的笑容,因為他認為那一個秘密,整個雲秦,便已只剩下他知道。

狄愁飛也站在某段城牆上看著這一條條不停的從虛空裡衝出,又狠狠的衝擊到地上的金色閃電。

他是整個中州城裡,唯一一個既不覺得震撼也不覺得驚訝,心中異常平靜的人。

因為他早就已經知道真龍山的這個秘密,且正是因為這個秘密,他才會讓文玄樞的幾名聖師去送死,才會讓這裡的七座城門樓落下。

他知道文玄樞不會活得下來。

他有些感嘆,有些覺得可惜。

因為文玄樞的確是一名真正的梟雄。

只是他覺得即便將真龍山的這個秘密告訴文玄樞,在有倪鶴年鎮守的這座城裡,文玄樞也未必有能夠破解的辦法,所以對於他而言,利益最大化,自然便是將文玄樞這名梟雄犧牲掉。

現在在這座被雷光照亮的雄城裡面,許多的老人已經死了。

所以這座城,已經到處都是機會,已經是像他這種年輕人的舞台。

雷光很高很粗很亮。

中州城外很遠地方的人也都看得到。

行進在城外某條小路上普通馬車裡的文玄樞也看到了天空中閃耀的那片雷海。

他看得出那是真龍山的方向。

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他知道這樣的雷海意味著什麼。

所以他的雙手死死的抓住了蓋在自己身上的薄毯,開始在緊閉著的馬車車廂裡失聲痛哭。

……

雷光在盡情的垂落了數停的時間之後,終於驟然消失。

真龍山上的那些幽暗殿宇裡,飄動著的重重帷幕恢復了黯淡一動不動,如同一道道鐵幕般沉重。

雲秦皇帝走出了殘破的皇宮宮門,正對著這座城。

所有在皇宮裡還活著的修行者和中州軍軍士全部跪伏了下來。

很多朝著皇宮眺望,隱約看見他身影的中州城人,也全部跪了下來。

“聖上萬歲!萬歲!”

一聲聲這樣的聲音在中州城裡響了起來,擴散開來。

雲秦皇帝呼吸著帶著血腥氣的空氣,他聽到了這聲音裡前所未有的敬畏,他覺得這種感覺真好。

被中州城城牆堵在外面,原本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攻城的中州衛軍隊,一名名軍士全部放下了手中的兵刃,也都跪在了地上。

“這是誰家之天下?”

“這是長孫氏的天下!”

雲秦皇帝在皇宮門口,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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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三章 新生的世界裡的年輕人

雲秦皇帝身後的皇宮無比的殘破,他面前的中州城,很多處街巷也因為先前江家、鐘家以及現在文玄樞的戰鬥而變得有些殘破,有些倒塌的房屋甚至已經長滿了枯草,給人荒蕪的感覺。

然而云秦皇帝卻是異常的滿足。

不破不立。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新生的城,一個新生的世界。

就如那名文玄樞身旁那名白衣文士最後祭出的飛蟲,有生就有死,新生,便也意味著死亡。

有太多的老人死去,才促成了長孫錦瑟眼裡這樣一個新生的世界。

……

光陰似箭。

在深秋裡,煉獄山的氣溫也終於降低了一些。

張平握著手裡一卷黑紅色的文書,面色變得十分蒼白,渾身不停的顫抖起來。

在顫抖中,他肌膚下微藍色的血管凸顯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符紋,要從他身上飛離出來。

在過往的南伐、南陵行省的戰役裡,在和龐大的雲秦帝國的交戰中,煉獄山也損失了很多強大的力量,煉獄山掌教深邃的雙眸裡,看到了更多更深的危機,所以煉獄山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即便煉獄山對於自身起源一直諱莫若深,但到了煉獄山的核心弟子這一階層,卻都隱隱的知道,煉獄山的修行之法,起源於煉獄山後面的不可知之地,天魔獄原。

天魔獄原在世間有很多種稱呼,有叫做火獄原,有叫做魔火死域,有叫做煉獄原,但不管何種稱謂,任何典籍對於這片不可知之地的描述都是一樣的。

這片到處都是活火山口和間歇性熱泉、火泉的區域,到處都是流淌著濃煙、烈火和岩漿,裡面可能會有傳說中的仙魔大戰時期的一些遺蹟,一些交戰之地,一些魂兵,一些強大的修行之法,以及更為現實和確定一點的是,會有很多世上極其珍惜,外界甚至沒有的煉製魂兵的寶石、獨特金屬。

從數百年來修行者世界的各種典籍的記載來看,有關這種強大的修行者足跡都不至的不可知之地,要麼沒有魂兵和修行之法出現,要有出現,往往就是比現在所有大匠師能夠製造的魂兵都要厲害,張院長的大黑,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件東西。修行之法也必定是和青鸞學院以及般若寺那種修行之地的頂尖修行之法一樣,十分恐怖的存在。

這數百年來,整個修行者的世界裡,都已經形成了共識,不管當年到底是真的如傳說中的一樣,有強大的異族入侵交鋒,還是幾個帝國之間的征戰,但那場戰爭必定龐大到難以想像,甚至近乎毀滅了修行者的世界。

那時修行者對於魂兵、對於符文以及對於修行者自身肉體的研究和探索肯定已經遠遠超過現在的這個世間。

所以這些不可知之地,一直是許多強大修行者眼中力量的來源,哪怕只是從中能夠得到一兩件魂兵的殘片,或許上面的一些符文,就能夠給現在的匠師和修行者莫大的啟發,造就出這個時代強大的魂兵。

然而不可知之地之所以被稱為不可知之地,便是因為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有什麼,即便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聖階以上的修行者,進入這些地方,能夠生還的機會都很少。

就是因為這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以來,進去的修行者大多都死掉了,死得太多,死得讓人寒心,死得幾乎沒有能夠活著的出來,所以才慢慢變得根本沒有人敢進入。

然而事實上煉獄山對於整個大莽帝國的最南邊,對於天魔獄原這個地方的探索一直在進行著。

煉獄山有足夠數量的農奴。

這些農奴在煉獄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裡,和一隻螞蟻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他們這數百年來,一直在驅趕著這些螞蟻進入火灶裡面去找尋東西。

丟入火灶的螞蟻自然會烤焦,但在長久的歲月裡面,也偶爾會有一兩隻螞蟻運氣很好的活下來,能夠帶出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讓煉獄山一直屹立在大莽之巔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強大和神秘。

在煉獄山那些最高層的人眼裡,煉獄山那些身穿紅色神官袍的弟子們,和螞蟻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真要說有區別的話,那就只是高級一些的螞蟻。

煉獄山掌教損失了很多力量,看到了他即便通過聞人蒼月發動了這一場戰爭,即便張院長依舊沒有出現,今後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出現,但他也看到自己依舊無法征服雲秦,感到了威脅,於是他更加迫切的需要更強的力量….於是他需要有更高級的螞蟻。

那名斷腿的煉獄山長老本來是一隻很好的螞蟻。

將這名斷腿的螞蟻送到雲秦之後,他也需要有很好的替代品。

大批的螞蟻,也需要有絶對忠誠於煉獄山的螞蟻帶領。

張平並不是絶對忠誠於煉獄山的螞蟻,然而他卻是通過了煉獄山忠誠考驗的螞蟻,在煉獄山所有的上位者眼裡,他是最忠誠的螞蟻之一。

所以,他便接到了這樣的命令,成為了需要帶領一批螞蟻進入魔原的高級螞蟻之一。

這是張平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

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成功接納了魔變的藥物,必定會徹底修成魔變,必定會成為煉獄山最為舉足輕重的弟子之一,卻依舊會被派去執行這樣的命令。

他知道執行這樣的命令比接受魔變的藥物還要危險,自己活下來的機率會更小。

所以他憤怒,恐懼,覺得這根本沒有道理。

然而在煉獄山裡,從來就沒有什麼道理,只有順從、服從、接受,要麼死亡。

所以他只能痛苦,痛苦到自己不能接受到怨恨…他想著自己修成了魔變之後,或許有一天便能回去面對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那張完美的容顏,然而為什麼好像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要落在他的身上。

但他依舊只有順從和服從。

……

更為寒冷一些的雲秦深秋裡,一名胖胖的年輕人捧著一堆捲軸行走在南陵行省的某個軍部裡。

他驚人的記憶力和邏輯推斷能力,使得他在軍部顯得越來越重要,位置也越來越高,只是讓軍方的一些高階將領唯一不滿意的是,這名叫蒙白的年輕人,似乎太過怯弱和膽小。

“想不到真龍山的秘密這麼多。”

在墜星陵,同樣的秋光裡,坐在窗畔書桌旁的林夕合上了手上的案卷,發出了輕聲的感嘆。

他旁邊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著身穿著普通薄棉衣的周首輔。

“仙一學院不復存在,雷霆學院已然成了他的私軍,胡家失勢,容家徹底表明了態度。在普通的雲秦百姓看來,這是代表著長孫氏皇權不可侵犯的聖蹟,他已經掃除了他所認為的一切障礙。”周首輔一聲幽然的嘆息。

林夕安靜的說道:“只剩下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周首輔看了林夕一眼,微苦道:“所以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林夕的神色很尊敬,但他還是看著周首輔的眼睛,說道:“我以為你還會設法阻止或者挽回。”

周首輔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窗外的秋光:“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所以我比你們更瞭解他。所以我知道,不管我做任何事情,他接下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和青鸞學院開戰。”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這個世間的想法,我一直是一個很懶的人,我也答應過長孫無疆一些事情,但我總被人推著做一些事情。這次,我已經不能再迴避。”林夕看著周首輔,輕聲道:“我只能主動面對這場戰爭。”

周首輔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什麼,但是他的點頭,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這讓林夕很欣慰,更加尊敬。

在他以前的印象裡,他總覺得周首輔是一個死忠到迂腐的人,然而到現在,他卻發現,周首輔只是那個始終想讓這個帝國變得更好,想用最溫和的手段讓這個帝國變得更好的那個人。

“這場大戰皇帝勝了,他重拾了敬畏,但是同樣他也暴露了真龍山的秘密…這真龍山必定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否則他不會讓那麼多人用命來填,拖延時間。所以青鸞學院和他的這場戰爭,我覺得還是有勝機。”林夕看著周首輔,深深躬身行禮,“晚輩有一個請求。”

周首輔躬身回禮,“什麼請求?”

“請周首輔離開雲秦。”林夕抬起頭,看著他:“我想讓您和我的家人一起離開,去唐藏。”

“因為這場戰爭已經開始,整個雲秦都會是戰場,所以我現在就必須開始準備,我必須沒有一些後顧之憂。”林夕看著周首輔,認真道:“夏副院長也認為,唐藏將會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答應你的要求,我去唐藏,或許會有些用處。”周首輔點了點頭,看著林夕,“但我也有一個要求。”

林夕問道:“什麼要求?”

“在我離開雲秦之前,你和亞楠成婚吧。”周首輔微笑了起來,然後又輕聲道:“幫我照顧好亞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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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四章 大將軍之幼稚

夜色籠罩著中州城。
  
中州城城北,駐紮著中州衛的一個軍營。
  
最中的一個將軍軍帳內,瀰漫著一股酒香。
  
雲秦重武,且認為飲酒者豪,所以軍中只要不是正值軍務者,便不限飲酒。
  
正在飲酒的兩名將領是關勇和呂滅敵。
  
這兩名武官原本是中州城防軍的高階將領,在先前付出了許多代價,取得了文玄樞的信任之後,又在關鍵時刻控制了城防軍,文玄樞兵敗,他們所做的一切,先前很多人的犧牲,終於有了意義,無論如何,這個時候都是值得欣喜的時候。
  
關勇一直是個很粗豪的人,他並不懂得察言觀色,在軍中便得罪了不少人,後來跟著呂滅敵,才獲得賞識,成為了呂滅敵的臂膀。
  
他飲酒的心情是欣喜的,然而這第二壺酒溫完,看到呂滅敵原本沉冷的面色變得越加難看起來,他也終於覺察到了不對。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看著臉色陰沉難看的呂滅敵問道。
  
呂滅敵陰沉的看著手中的酒杯,放佛那是他的敵人,他緩聲道:“今日聖上已經擬好旨,明日正武司的任命就會正式下來,我會升任中州衛中樞將軍,你會任城防軍大統領。”
  
  關勇一愣。
  
他一時實在想不明白,這明明是兩個提升的消息。中州衛中樞將軍,其實便是中州衛的第二號人物,城防軍大統領,是整個城防軍的第一號人物。
  
雖說他和呂滅敵在這次平亂之中起了很大作用,然而呂滅敵斷然不會覺得這樣的獎賞還不足夠,還配不上他們的功勞。
  
“狄愁飛任中州衛大統領,加封平波大將軍,且兼任正武司大督察。”呂滅敵冷笑了一聲,說道。
  
  關勇頓時臉色大變。
  
“他狄愁飛壓在我們頭上,我沒有什麼意見。畢竟在中​​州城裡,我們原本只是小人物。論修為,論軍功,論統軍打仗,我們的確一樣都不如狄愁飛。”呂滅敵冷笑著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厲聲道:“但他狄愁飛有什麼資格和顧大將軍平起平坐?統領中州軍…再加上正武司大督察,這種實權,已經足以和顧大將軍平起平坐…他有什麼資格?”
  
關勇的臉色也頓時變得愈​​加難看起來。
  
“更何況他只是藉著文玄樞的手才從龍蛇邊軍出來,外人不知道,我們軍方的很多人卻都知道,他便是在龍蛇會戰時想對林大人不軌,所以才在龍蛇邊軍遭到謫貶,他自然是林大人的敵人,且對顧大將軍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意,聖上直接將他扶上這樣的位置,在這多事之秋,有什麼好處!對南邊戰線,有什麼好處!”
  
呂滅敵的面容冷厲,但心情卻顯然越來越為憤慨,激動,他的嘴角都不可遏制的顫抖了起來:“且今天司裡下了一道軍令,令山陰軍轉而向北。”
  
“令山陰軍向北進?這是什麼意思!”關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牙齒都格格作響:“聖上想要做什麼?”
  
“說是要在山海山脈設邊關駐軍。但山海之後是四季平原,四季平原之後是登天山脈,登天山脈裡有青鸞學院…這是雲秦四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登天山脈和青鸞學院,就是我云秦帝國最北的天然屏障,我云秦立國至今,從未向北設防!”呂滅敵厲笑了起來,“聖上這麼做,還能有什麼意思,無非便是困守住青鸞學院。”
  
關勇震驚、憤慨、失望…一時間張開口,竟不知如何應聲。
  
呂滅敵卻是接著厲笑道:“自碧落陵至今,便是這中州城和幾個陵衛里的百姓,生活便變得比之前困窘了許多,更不用說南方數個行省的難民。我原以為,聖上在秋祭除逆之後,就算不是先行穩定南方數省的行省,不設法通過各種手段讓國庫再度充盈,讓百姓的生活恢復以往,也至少要先行恢復軍路通暢,齊心收復千霞山,殺死聞人蒼月這個逆賊再說。然而我卻只看到聖上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對付青鸞學院!”
關勇呆了半響,終於發出聲音,“我們應該做什麼?”
  
“我們能做什麼?”呂滅敵慘然的笑道:“若還是文玄樞這樣的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然而做這樣事情的是聖上,是天子!我們還能做什麼!”
  
說完這句,他提起酒壺,將烈酒倒成線,不停注入自己的口中,腹中。
  
  然而酒入愁腸卻更愁。
  
  秋寒更濃。
  
  ……
  
夜色裡,鬚髮皆白的顧云靜正藉著燭火,在一個沙盤前緊皺著眉頭思考。
  
隨著數聲低沉而尊敬的通報聲,林夕的身影在門口出現。
  
顧云靜緊皺著的眉頭鬆了開來,他轉身看著走進來的林夕,溫和道:“你是想要離開墜星陵了?”
  
林夕微微一笑,道:“大將軍料事如神。”
  
顧云靜微笑道:“真正料事如神的是你。”
  
林夕笑容收斂,恭謹而認真的對顧云靜深深躬身行禮:“此次正是向大將軍辭行,並謝大將軍這十餘日來對我的照料。”
  
“何必這麼正式。”顧云靜也笑容收斂,眼神複雜的看著他早在龍蛇山脈時便已十分喜愛的年輕人,他感慨的回禮道:“若真要說謝,反而應該是我替南陵行省後方的數省難民和這裡的軍人謝你。”
  
林夕的目光落在了顧云靜先前看著的沙盤之上,他伸出了手,點了點上面的某一面小旗,沒有任何過渡的直接輕聲道:“那支從龍蛇方向趕來的流寇軍,您可以認為是我的。”
  
顧云靜微微一怔,眉頭微蹙,神情凝重了數分。
  
“你準備讓我怎麼做?”他也不問其它,只是轉過身去,看著沙盤。
  
林夕走到了他的身旁,也看著沙盤,說道:“我想讓這支流寇軍帶著這支大莽軍回螯角山。”
  
“即便我有些關照,以目前的情形,這支流寇軍想要回到螯角山,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顧云靜緩聲說道。
  
“現在大莽軍對湛台淺唐的軍隊和這支流寇軍是前後夾擊之勢。”林夕看著沙盤上那兩面代表大莽軍的旗幟,“我只需要大將軍攔住大莽後面的追軍。”
  
顧云靜有些略微驚異道:“前面堵截的大莽軍七千眾,你確定這支流寇軍能夠對付得了?”
  
林夕安靜的點了點頭:“我確定。”
  
顧云靜輕聲嘆了口氣:“我還真是看不透你啊。”
  
林夕搖了搖頭,“大將軍又不是唐牛。”
  
顧云靜苦笑:“這又是什麼胡話…你這麼有信心,看來是連這支軍隊途中的軍糧都能解決了,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可以先搶一批堵截的大莽軍隊的糧草,至於接下來的,可以解決掉。”林夕認真道。
  
“流寇軍是流寇軍,大莽軍和大莽軍,這其中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顧云靜轉過身來,靜靜的看著林夕,“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
  
“其實皇帝和文玄樞之爭,我並不插手,並不是要看兩虎相爭,坐收其利,我只是想看看皇帝的態度。其實還有一句胡話,叫做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九道帷幕都被他拆了,文玄樞死了,整個雲秦都已經幾乎沒有能夠阻擋他意志的東西,我想他應該滿足,然而他卻依舊沒有滿足,他不想留一線。 ”林夕看著顧云靜,認真道:“想必您也十分清楚,並非我危險聳聽,必要的時候,他或許甚至連您都會對付。”
  
“很多時候,我不能僅憑我一個人的喜好行事,就如賀白荷他們,即便想要殺死聖上,卻都最終來到了這裡,死在這裡。”顧云靜看著林夕搖了搖頭,“我或許會容忍數千人的流寇軍在龍蛇邊軍身後,但五萬大莽軍在龍蛇邊軍身後,這種事情,對於雲秦而言,卻太過危險。”
  
林夕張了張口,但還不等他說什麼,顧云靜卻是已經盯著他的眼睛,誠摯的說道:“最簡單而言,我能裝作看不到,但不能幫助你推翻這個帝國…其實即便我完全站在你一邊,我也沒有任何信心做成這樣的事情。雖然從碧落陵之亂開始,雲秦的聖師就越來越少,少到連中州城都快要沒有…這樣一來雖然顯得青鸞學院的聖師和講師們會更加強大,這也的確已經是你們年輕一輩的時代,但這個世界,不是一兩個強大的修行者所能決定的世界。聖上秋祭之後,威望已經恢復到了頂點,身在這樣的帝國里,在這樣的人世間裡,要推翻一個挾帶著這個帝國的皇帝,勝機實在太過渺茫,最終的結果,恐怕反而是導致這個帝國徹底走向滅亡。”
“神仙打架,苦的終究是老百姓。”顧云靜滿懷希冀的看著林夕,懇求道:“以我之間,我覺得目前最為可行的,是你們全部暫避到唐藏去。”
  
“您是因為太過擔心這個帝國,所以才說出了讓我都覺得幼稚的話來。”林夕毫不客氣的說道:“您竟然想不到,若是真按你這種說法…皇帝就會改變主意,將力量放在對付聞人蒼月上面?”
  
林夕微嘲的笑了起來,搖頭:“他恐怕直接就會將戰火燒到唐藏去,設法將我們從唐藏剷除。”
  
“而且…”林夕微微一頓之後,看著面容微苦的顧云靜,接著道:“我可以將家人送到唐藏去,我的用意自然是保證我家人的絕對安全,然而對於唐藏而言,我的家人也相當於他們的人質,相當於我的承諾…我們雲秦和唐藏畢竟是敵國,雖然青鸞學院和唐藏之間有過一次合作,但這天下最強大的依舊是雲秦,唐藏也必須時刻擔心著來自云秦的威脅。我將家人送到那裡,唐藏皇帝不會擔心我青鸞學院再對他們有任何圖謀,這是最牢靠的互相信任,然而若是我們青鸞學院都全部過去,若是我們青鸞學院都難以在雲秦立足,將軍您覺得他們會冒著和雲秦皇帝開戰的危險,收留我們所有人?唐藏會懷疑我們的實力…而且他們也必定會考慮這樣的大戰會死多少人,即便他們預估一定可以戰而勝之。更何況唐藏的時局並不算穩定,所以將軍您自己也應該明白,即便我和青鸞學院可以顯得那麼偉大,可以給自己戴上諸如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而忍辱負重等光環,但這的確是行不通的。”
  
顧云靜並沒有憤怒,只是神情黯淡,他知道林夕說的不錯,自己的確只是因為心情激盪而說出了幼稚的話。
  
他和中州城裡那兩個借酒消愁的將領一樣,也自知無法阻止這種注定是悲劇的事情發生。
  
  這是一條無法逆流的大河。
  
“學院有神木飛鶴,所以消息傳遞要比軍方還要快一些,您可能還不知道,在秋祭文玄樞開始討伐時,山陰行省的一支大軍日夜兼程的趕向中州城,想要和文玄樞一戰,雖然那支地方軍在時間上依舊趕不及,但卻至少表明了對皇帝的忠誠。事實上這支軍隊也的確對皇帝十分忠誠,現在這支地方軍,已經接到命令,不用再趕至中州城,已經改行北上。”林夕平靜道:“不知是為了將來直接攻青鸞學院做準備,還是想徹底斷絕青鸞學院的一些資源和信息的傳遞。”
  
  顧云靜霍然抬首。
  
“就如我和唐藏實際也是一個交易。”林夕對著他再度躬身行禮,凝聲道:“我請求您讓這支流寇軍帶著湛台淺唐的大莽軍隊回螯角山,其實也是想懇請大將軍和我做一個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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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0-6 01:10:25
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五章 逆襲的年輕人們

顧雲靜已經很老。

他原本就是整個雲秦軍方最老的將領之一,且常年鎮守龍蛇邊關,污濁濕熱的空氣和常年不見天光,對他的身體也造成了不小的損傷,使得他的面容本身不像一般的聖師一樣有光彩。

此時他的面容顯得更老了一些。

他看著林夕,肅穆的輕聲問道:“什麼交易?”

林夕說道:“將軍不死,抑或皇帝不揮師進入登天山脈,我決不動用這支流寇軍和湛台淺唐的大莽軍。”

顧雲靜眉梢微挑,說道:“你說話倒也直接,怎麼連我死不死都成了條件?”

“您不是普通人,行事但求心安,所以你會管眼前事,身前事,所以你不想見到雲秦這個由青鸞和先皇一手建立的帝國徹底陷入內亂之中。”林夕看著這名蒼老的將軍,尊敬道:“有將軍鎮守這裡,有將軍在雲秦軍方,我會放心,但若是您不在了,便已無人能讓我們放心。這邊關,這天下,身前事,由將軍管,若將軍不在,將軍這身後事,這雲秦,就請將軍放心交給我們。”

顧雲靜輕嘆了一聲,微嘲道:“看來你們青鸞學院的人,也已經看出我的身體支撐不了太久了?”

林夕微微沉默。

雖然立場不同,但是經歷過東景陵之後,他便更能理解雲秦軍人的一些固執,迂腐,甚至幼稚。

他知道換了自己,這一生,都根本不可能像顧雲靜這些人這樣,真正的偉大。

這個秋,對於雲秦帝國而言就像是一個去舊迎新的魔咒,老人們離開歷史的舞台,是難以避免的,然而只是在這個秋裡,離開的卻似乎太多了一些。

聽到顧雲靜的一聲微嘲,林夕的心情,便說不出的複雜。

“不出意外,撐個*年還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將軍難免陣上亡,你也不用多解釋什麼,我明白你的意思。”顧雲靜看著面前這個年輕得如同朝陽的後輩,又收斂了自嘲的笑意,認真道:“只是即便只管身前事,湛台淺唐的這些大莽軍不是五千人,而是五萬人。”

“這是五萬人啊。”顧雲靜重複著,重重道:“連在龍蛇邊關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你都能將一支流寇軍裝備得比我的黑蛇軍還要好…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裝備這五萬人都做得到。一支武裝到了牙齒的五萬精兵,到了雲秦境內就是脫繮的烈馬啊,一路的地方軍都根本不可能是敵手,都甚至能夠直取中州,有能力對付這樣軍隊的邊軍,也只能在後面追著。”

林夕知道顧雲靜這是依舊重憂而拒絶,但他卻沒有任何失望之意,只是平靜的看著顧雲靜,說道:“所以我也會讓大將軍您放心,我會告訴您我的一條命脈。若是我有違我們之間的約定,您可以輕易的切斷我的這條命脈。”

顧雲靜的眼睛微微眯起。

這個時候的抉擇對於他來說很難,然而他這一生也不知道經過多少艱難的抉擇,這使得他在任何驚心動魄的時刻,都不會有太多的猶豫,所以他眼中隨即閃現出亮光,他點了點頭,道:“你說說看。”

林夕也點了點頭,安靜道:“大德祥是我的。”

顧雲靜身上的衣衫一震,他先前唯有擔憂和無奈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震驚,這使得他的目光裡,似乎有刀劍飛起。

林夕的這句話雖然極其簡單,但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卻十分明白這句話代表的意義。

這句話,比林夕說還擁有數萬大軍,還要令他這樣的人物動容。

“怪不得你先前去了一次碧落陵,誰都不會懷疑你…因為你去是對付神像軍,但對付神像軍,平定了碧水、天落兩個行省的局勢,獲利最大的自然是大德祥。”顧雲靜眯著眼睛,眼睛裡的光芒不斷的閃動:“民以食為天,雲秦的糧食價格將近上漲兩成,碧水、天落行省的穩定,那些商行將再也沒有一個能夠對大德祥造成威脅。你能讓大德祥成就這樣的傳奇,自然能讓它變得更強,更加龐大。所以你有信心解決五萬大莽軍的吃飯問題。甚至在將來,在某個時候,你都可以決定讓雲秦哪只軍隊得不到足夠軍糧,讓雲秦哪只軍隊,擁有完全沒有後顧之憂的糧草。想不到你才是大德祥的真正大東家!”

“大德祥畢竟只是正經的商行,這個秘密告訴了您,您若是要對付大德祥,也只是舉手之勞。”林夕看著顧雲靜,道:“所以大德祥是南宮未央和湛台淺唐這支軍隊的命脈,是我的命脈。您說得不錯,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個修行者帶著一群修行者就能推翻的世界…所以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已經足夠強大,但這還不夠。”顧雲靜搖了搖頭,看著林夕,認真道。

“大將軍如果是唐牛,就會知道一句老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終究是人心之爭。”林夕說著玩鬧般的話,但臉上卻是沒有任何玩鬧的表情:“時間會證明一切,我想雲秦人,會做出自己最為正確的選擇。”

顧雲靜不再多說,只是伸手,沙盤上的一面代表大莽軍的小旗,從沙盤上凌空飛出,落入他的手心。

“我會幫你對付聞人蒼月的這支軍隊,其餘的事情,就看你了。”他充滿憂慮,沉重的說道。

……

……

雲秦的朝堂設置和林夕認知中的每個朝代都截然不同。

在皇宮正門至金鑾殿的中軸大道兩側,分設有八司的殿閣,八司裡的重要官員,在每日早朝之後,便會各自進入各司的這些殿閣裡辦公。若是有各自緊急事務,便是送至首輔內閣府,首輔決議不下,或是要請示皇帝批覆的,便由首輔批註說明和建議之後,再送往御書房。

祭司殿,便設立在禮司之後,在最靠近皇宮城牆的一處角落裡。

因為皇宮本身極大極威嚴,再位於最深處,所以祭司殿平時便是最為沉寂清淨的地方。

今日的祭司殿卻是分外的熱鬧,數十名皇宮侍衛拱衛著數名工司和內務司官員,站在殿口石階下方,正和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交待著事情。

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原本顯得十分配合,然而只是聽了數句,臉色便都頓時變得不可置信和憤怒。

“這種修繕,我們自己也能做…即便是你們工司和內務司負責修繕,要讓我們搬出這裡,但為什麼要直接讓我們祭司殿搬出中州城?”

聽著一名禮司官員的憤怒喝聲,為首一名工司官員面容不改,溫和道:“修繕工作是統一進行,並沒有什麼針對,屆時要搬出中州城的,也不只祭司院一處。聖上想必也是覺得殘破殿宇修繕需要很長時間,湊合一下不現實,索性先行幫祭司院先取一個清幽所在。”

“遷出祭司殿是好意,那今後祭司進入禮司,不准進入軍中,所有軍中祭司召回,連進入民間宣教,招收新祭司都需要經過御堵科和聖上核准,這是什麼意思?”在這名工司官員的平和聲音裡,一名祭司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難道祭司院已經成了御堵科下某個附屬衙門,難道雲秦已經不需要祭司了麼!”

面容溫和的工司官員在心中輕嘆了一聲,溫和的笑笑,沒有出聲,只是在心中想道,聖上的這些旨意,原本就是要將祭司院從中州城徹底清除出去,只是因為祭司院在先前對於某人的支持,以及在江家和鐘家的那些事裡的態度,觸怒了聖上,這種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現在還說明聲說出來,這便沒有什麼意思了,陡增大家尷尬而已。

這名工司官員是溫和圓滑,然而他身後數名官員卻並不都是和他這樣的脾氣。

其中有一人忍不住便寒聲道:“這是聖上的旨意,我等只是執行聖上的旨意,若是你有什麼意見,自可以現在就去面聖。難道你還敢指責聖上的不是?”

一時間,祭司殿前一片死寂。

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都是憤怒得渾身發抖,然而那日天罰的雷光和聖上的威嚴,卻是讓他們說不出的畏懼。

“心在光明,天下便皆是光明,在哪裡都是一樣。”

就在此時,一個蒼老平淡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聖上要我們搬走,我們搬走便是,有什麼好爭執的呢?”

這個聲音一傳出來,祭司殿門口數名禮司官員和祭司便頓時愧然而尊敬的的垂下了頭,不再言語。

……

身穿銀色、綉著龍鱗紋威嚴官服的狄愁飛,遠遠的看著祭司殿門口發生的事情。

“哪裡是修葺,分明是拆掉祭司殿而已。”

“祭司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什麼用。”他俊美而驕傲,顯得分外自信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得意和嘲諷的笑容。

看到隨著那個蒼老聲音的發出,再也沒有什麼紛爭出現,他轉身上了後方候著的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行出了皇宮,穿過了中州城的大街小巷,到了中州城的一處近郊。

這裡有一條並不寬的河道,河道里的水有些渾濁和泛黃,發出一些腐爛的臭味。

河畔有一片工坊,裡面有許多工匠在奔忙,一些露天的場地上,堆放著還未處理的牛皮,即便是在深秋裡,飛舞的蒼蠅都如同在下雨。

這是雲秦的一間軍需制甲工坊,製作的是雲秦最普通制式的輕皮甲。

工坊裡正在趕工,每個人都很忙,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停在河邊的這樣一輛馬車。

狄愁飛掀開了車簾,微皺著鼻子,很有興緻的看著工坊裡的許多身影,他的目光,開始一直停留在一名短髮的年輕人身上,這個年輕人很是壯實,但身體偏偏卻有些佝僂。

他盯著這名年輕人看著,看了很長的時間。

等到夕陽降落之時,他才從馬車裡走了出來,走入了這個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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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六章 小人物的生活

雲秦的普通制式黑漆皮甲雖然在邊軍中屬於正常耗品,即便是最普通的邊軍,一年大概也會發放到兩至三套的黑漆皮甲,但用量大,不代表著製造工藝的不複雜,不代表著廉價和防禦力不佳。

製作制式黑漆皮甲的牛皮大多來自臨川黑牛和北隴青牛,這兩種牛的牛皮天生極其堅厚,尤其北隴青牛一直就有北隴十頭牛,磨爛一把刀的古語。

大莽制皮鎧用革首先是用煙熏,製成的皮革堅硬,但相應較脆薄,且會增加後繼工序的難度,製做皮甲耗時比雲秦長。

雲秦制皮甲用革先是用冷泉水洗,然後用藥料蒸煮,乘熱加工剪裁,接下來所有後繼工作在七天內完成,因為超過七天,皮甲風乾之後便會達到很堅硬的狀態,再難處理。剪裁下來的邊角料用於熬膠,混雜一些樹汁製成的漆,用來粘黏皮甲以及在皮甲外製成塗層,之後還要經過一系列的表面處理。

在繁瑣而精緻的工藝下,即便是在龍蛇山脈那種惡劣的環境下,雲秦的黑皮甲即便經常泡在污水裡,歷經數月,都不會腐爛變形。

一名身穿普通素布衣,套著一件皮圍裙的女子手持著一柄剪刀,正在一個蒸煮工坊外的空地上,對著面前一堆厚皮革,正在進行著剪裁的工作。

這名女子左眼角有一點青記,五官也十分普通,算不上好看,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手腳粗大,只是這製革工坊裡的普通僱工。

剛剛蒸煮出來不久的皮革依舊很熱,使得她的周圍全部都是騰騰的熱氣,且這熱氣混雜著藥液,依舊很臭,長時間被這樣的熱氣熏著,無論是她雙手的肌膚還是她面上的肌膚都顯得有些粗糙,完全沒有尋常少女的光澤,甚至還有一些微紅的浮腫,好像肌膚的一層色彩是虛浮在上面的。

她身上的氣味也絶不好聞,這種氣味,除非用上好的皂膏洗上個數天,否則都不可能消除。

身穿著一件工司官服的短髮年輕人就在這名年輕女工身旁不遠查檢一些裁製好的皮革,在仔細的檢查了裝車的近兩百片皮革之後,這名短髮年輕人在騰騰的熱氣包裹中,讚揚和嘉許的對著這名普通女工點了點頭。

這名女工略微羞澀的咬了咬嘴唇,用目光無聲的對這名短髮年輕人致謝。

“你就是唐可吧?”就在這樣白色的熱霧裡,突然飄入了一個雖然平靜,但卻顯得和這個有條不紊的工坊顯得莫名不協調的聲音。

身材有些自然佝僂的短髮年輕人正是唐可。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順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他看到在騰騰的白色熱氣邊緣,慢慢顯出一名挺拔俊秀,充滿著自傲的年輕官員的身影。

唐可並不認識這名風采俊逸,和這間工坊格格不入的年輕官員,但看清對方華貴官服和紫紅色犀牛角佩帶的瞬間,他便面色微變,躬下身來:“參見狄大人。”

“你倒是認得我。”狄愁飛微微一笑,看著這名在自己面前表示卑恭的青鸞學生,又看了一眼那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低著頭做事,都顯得侷促的普通女工:“這名女工是叫洪綉女?”

女工的手微微一顫,磨得極其鋒利的剪刃差點在自己的指節上切出一條血口。

低垂著頭的唐可臉色越發難看了些,艱澀的恭聲道:“正是。”

“我早些年也在工司見習過,對制甲工坊倒是也略知一二。”狄愁飛看著順從的唐可,微微一笑,“一般制甲工坊都極少用女工,蓋因女工手上勁道總是要弱一些,除非女工有些方面特別出色,這洪綉女既然被你安排在這裡,是否因為有些方面特別出色,是這剪裁特別的快,或是特別精準,一天之內剪裁出來的成品甚至多過一般的男工麼?”

唐可心裡再次咯噔一響,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些,但卻將身體躬得更低了些,顯得更加順從和謙卑:“狄大人,並非這個原因,只是因為洪綉女的兩名兄長都在前線戰死,母親又患重病…”

狄愁飛微微皺眉,打斷了唐可的話:“兩名兄長戰死,軍部應該已經發放了撫卹金吧?”

唐可卑恭的解釋道:“她母親的病情比較重,先前那些撫卹金已經用完,所以這才將她安排在此處做工,以維持生活。”

“只是因為同情?”狄愁飛微笑了起來,看著唐可:“不是因為個人的私情?”

女工手裡的剪刀停了下來。

她開始感到害怕,眼睛裡開始模糊。

她只是個普通貧苦人家的孩子,也沒有讀過書,並不算聰明人,她到此時也不知道狄愁飛的身份,但是她至少看得出,狄愁飛是個很大很大的官,且她也看得出來,狄愁飛是故意在趙唐可的麻煩。

唐可聲音微顫:“狄大人,制坊用工,優先照顧軍屬困苦,這是慣例。”

“慣例若是用在男子身上,自然不會有什麼非議。”狄愁飛戲謔的看著唐可,搖頭輕聲道:“可是你如此照顧一名年輕女子,卻不免惹來非議,讓人覺得不公。”

唐可身體微僵:“我…”

“雲秦有法,便是要守的。”狄愁飛負手道:“其實你要想幫她,不一定要採用這樣的辦法…我看你既然對她有意,不若就由我做媒,你便娶了她,這樣她和她母親的生活,便也應該不成問題了。”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女工的恐懼和委屈在心中交織,眼淚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只是她依舊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生怕自己給唐可帶來更大的麻煩。

唐可的聲音更僵,他用力的嚥了口口水,依舊卑謙的躬身身體,輕聲道:“大人,我從青鸞學院出來,便只是想安靜的生活,我不會插手任何的紛爭,哪怕只是在這裡一輩子做一個小督造。”

狄愁飛聽到這樣近乎乞憐的聲音,他俊美的臉上開始浮現出了一絲快意的神情,他搖了搖頭,平靜而微諷道:“可是你畢竟是林夕的朋友。”

唐可抬起了頭來。

他恭謹的面目終於因為憤怒而扭曲,而鐵青。

他只是在這裡兢兢業業的做事,照應這樣的一名女工,也只是任何工坊裡的官員分內的事…只是這一切都和狄愁飛的出現無關,狄愁飛的出現,只是因為林夕,只是因為他在學院裡面,是林夕的朋友。

狄愁飛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他的臉色,只是轉過頭去,端詳著在留著淚,卻不敢發出任何抽泣聲的女工。

他看著這名膚色很差,眼角有青記的普通女工,像是明白了什麼,譏諷道:“這麼說你是不願…是覺得洪綉女生得不夠好看?不過娶妻娶賢淑,我倒是勸你一句,不需要太過在意外表。”

普通女生在流著淚。

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哭出了聲音。

她承受不住狄愁飛語氣裡濃濃的羞辱,她的確是個很不好看,很臭的女子。

她也是個很笨的女子,所以此刻她想不出其它的辦法,她只是想到了一種方法,能夠不讓狄愁飛用自己來羞辱唐可。

於是她在哭泣裡,揚起了手中的磨得很鋒利,很快的剪刀,狠狠的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嗤!”

她的圍裙上發出了裂響,然而箭刀卻沒有刺入她的體內。

她的手被一隻極其有力的手抓住,就好像陷入了一隻鐵鉗之中。

她看到了唐可扭曲而憤怒的臉,“你瘋了麼!”

這名面容普通的女工便覺得更委屈,更害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她的抽泣聲便更大了些。

“你不要在這裡做工了。”

唐可此時沒有看狄愁飛,他拿下了這名女工手裡的剪子,這名抽泣的女工普通的容顏,在他的眼裡在此刻顯得更加的柔順,“我知道這樣有些唐突…你願意嫁給我麼?如果你願意,我想娶你為妻。”

譏諷的笑著的狄愁飛怔住。

這名年輕女工也怔住。

她又覺得自己給唐可帶來了更大的麻煩,又覺得更大的羞辱,於是她停止了哭泣,面容蒼白著,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唐可手中的剪刀上,她伸出了雙手,想要拚命的奪回唐可手裡的剪刀。

“我是認真的。”

但是唐可卻是看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然後緩緩轉頭,看著狄愁飛,語氣平靜道:“狄大人你說得不錯,她雖然生得在你眼裡不算好看,但是我要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她身上最為寶貴的東西。我需要這樣一名平凡但寶貴的女子,做我的妻子。”

年輕女工的雙手僵住。

唐可丟開了剪刀,握住了她粗礪的雙手,拉著她站了起來。“你願意麼?”他含著笑,看著這名年輕女工,誠懇的說道。

年輕女工的眼睛再次模糊,但是她看到了唐可眼中的真誠和快樂,於是她哭泣著,用力的點頭。

唐可笑了起來,轉頭看著狄愁飛,“謝謝狄大人做媒。”

狄愁飛的面容微僵。

周圍的熱氣裡,遙遙的響起了幾聲工坊工人的喝采聲。

面對著這兩個小人物,狄愁飛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面無表情的轉身離開。

在帶著一絲熱氣和臭氣從工坊中走出時,狄愁飛看到自己的馬車旁,停了一輛嶄新的馬車。

在這個嶄新的中州城裡,另外一名權勢滔天的年輕人許箴言,目光陰冷的站在那輛嶄新的馬車前。

“欺負這樣的一個小人物,想必不能給你帶來什麼快感吧?”

看著走過來的狄愁飛,披著灰色披風的許箴言,冷漠的道:“你要是想真正的激怒林夕,讓他自亂陣腳,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便要傷害對於他而言更為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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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七章 羞愧和驕傲

狄愁飛微笑了起來,看著許箴言,緩聲道:“欺負小人物的確沒有什麼快感,但既然沒有什麼快感,許大人為什麼也要到這個地方來?”

在從龍蛇山脈的礦洞中走出來之後,狄愁飛已經不像之前那麼鋒芒畢露,他就像是一柄已經藏在鞘中的寶劍,唯有圓潤的劍柄露在外面,而藏匿在鞘中,不能讓人看見全貌的寶劍,卻總是比一柄露在外面的寶劍要更神秘和強大。

許箴言就像一抹陰沉的烏雲,他看了一眼狄愁飛,說道:“我不是來找唐可這個青鸞學院的同學,我是來找你的。”

“哦?”狄愁飛戲謔的看著許箴言:“不知許大人找我做什麼?”

“文玄樞扶我起來,又將你從龍蛇山脈調來,便是想讓我們狗咬狗,互相壓制。”許箴言陰鬱的說道:“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並不需要像他安排的那樣。”

狄愁飛笑了起來。

想到之前發生的事情,想到自己當時進入真龍山的勇氣,他的笑聲裡便充滿了驕傲和鄙夷,他笑得身後黑瀑般的長髮都在飛灑。

“你錯了,從一開始便錯了。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文玄樞的狗,而且誰也沒有規定,有共同的敵人,便一定會成為朋友。而且即便只是交易和合作,我也不會和一個連自己的父親都會出賣的人合作。”狄愁飛笑著從許箴言的身旁走過,上了自己的馬車。

許箴言沒有動怒,只是眉宇間的陰冷又濃了數分,他也沒有回頭看上了馬車準備離開的狄愁飛,只是冷冷的說道:“我聽說了一個消息,周首輔已經準備將他的女兒,也是我的同學之一的高亞楠許配給林夕,林夕應該很快就會大婚。我還聽到一個確定的消息,冷鎮南的女兒,也是我的同學,冷秋語和我另外的一個同學李開雲互生情愫,李開雲也是林夕在學院裡面最要好,最在意的朋友之一。”

狄愁飛平靜的進入了車廂,拉上了門簾,沒有任何的應聲。

他的馬車離開。

許箴言緩緩轉身,走向自己的馬車。

一名年輕的刑司官員討好的幫許箴言掀開車門簾,狠狠的盯著狄愁飛趾高氣揚遠去的馬車,寒聲道:“狄愁飛實在太狂太傲了。”

“他有這樣的資格。”許箴言坐進陰暗的馬車裡,陰冷道:“現在軍方沒什麼人比他更有實權了,而且中州城裡快沒什麼聖師了,而按照可靠消息,他恐怕不用等到明年夏,就能突破到聖師了。畢竟他是整個仙一學院,這十幾年來修行天賦最高的學生。在我還是剛剛進入青鸞學院的學生時,他就已經是龍蛇邊軍一個方面軍的大統帥,他看不起我,是很正常的事情。”

年輕刑司官員親自執鞭趕車,恨聲道:“可是大人您在朝堂之中的權勢並不輸他...”

許箴言揮了揮手,打斷了這名年輕刑司官員的話,冷淡道:“這些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他越是驕傲和自信,越是不將我看成他的對手,他便更會忍不住去對付林夕…而且他也清楚,這是聖上要做的事情,他清楚,那樣做會讓他更加得到聖上的賞識,會讓他從聖上手中得到更多的權力。我要做的事情,便是看著他和林夕狗咬狗。”

年輕刑司官員微微一怔,衷心佩服道:“大人英明。”

許箴言閉上了眼睛,披上了一條毯子,面無表情道:“你幫我留意一下柳家,我倒是不明白,在文玄樞秋祭發動之後,所有人看起來都是文玄樞占絶對優勢,地方上那些大員都在態度曖昧,為什麼柳家這名省督會如此心急火燎的揮軍來救,這麼急著表明對於皇帝的忠心?是什麼讓他們認為皇帝必勝?”

年輕刑司官員又是一呆。

想到那支此刻正在北上的地方軍,他才想起其中的確有很多疑點。他回過神來之後點了點頭的同時,心中卻是不由得也浮現出一個念頭,你又是為什麼認為皇帝會勝,這麼堅定的站在皇帝一邊?只是這個疑問,他自然不敢開口問出來。

……

……

在過往的十幾天裡,雲秦皇帝的政令前所未有的通暢,他下達了很多道旨意。

一支從山陰行省趕來準備和中州衛叛軍一戰的地方軍,在還未趕到的時候,這場雲秦立國之後最大的叛亂便已結束,然後一道旨意讓這支地方軍一路向北,趕往帝國最北端的四季平原。

狄愁飛受封平波大將軍,掌管中州衛…原本在御都科便是第二號人物的許箴言,兼任刑司副司首。

祭司院另行擇址,不再設立在中州城中,且一些軍中的祭司也受命調回,皇帝隱約透露出來的意圖,便是今後的雲秦祭司便只能和雲秦的一些道觀裡的道人一樣,宣揚一些自己的思想,但無法參與內政,更是和軍隊完全脫離開來。

林夕的一些敵人們開始擁有更強大的力量,在開始做著一些事情。

在他們的消息裡,林夕這一段時間似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平靜的在養傷,然而無論是狄愁飛還是許箴言,都不會相信林夕什麼都沒有做。

事實上林夕的確已經乘著養傷的期間,仔細的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想清楚了自己接下來所能做的事情。在這些時日裡,他也已經有條不紊的做著一些對於他的對手而言,大到足夠可怕的事情。

在許箴言的馬車從市郊緩緩駛回中州城時,陳妃蓉正在錢塘行省溫嶺的一間大德祥鋪子裡給林夕回信。

她從來沒有懷疑或是要反對林夕的某個決定,尤其是在大德祥生意上的一些決策上,她都是百分百的貫徹林夕的決定,只是這次,她還需要做一次最後的確定,她覺得自己需要將大德祥的一些具體情況告訴林夕知曉。

她寫了回信,只是交給了就在鋪子後面不遠處的制皂膏工坊,然後只是等著。

錢塘行省距離南陵行省已經並不遙遠,只是過了兩天的時間,她便收到了林夕再次肯定的回覆。

她便不再猶豫,以大德祥大掌櫃的身份,通報南陵、南臨、南令這三個帝國最南方行省,再加上錢塘、湘水兩個行省的所有大德祥鋪子,開始執行這個令她前所未有心顫的決策。

……

……

一個吮著手指的小女孩站在大德祥一家米麵舖的不遠處。

她不是乞丐,她穿得乾乾淨淨,很體面,扎著一對羊角辮,很可愛,在這條街巷裡面也有間門口還種著花草的屋子。

只是她現在很餓。

她現在很想哭。

一半是因為餓得想哭,一半卻是因為羞愧。

她覺得這樣站在店舖門口看著店裡面的米面是很丟臉的。

她覺得自己已經儘量不去那賣饅頭的地方,可是為什麼連看到這樣生的米面,都挪不開腳步,很想跑過去抓一把放嘴裡呢?

這個乾乾淨淨的小女孩的祖父,一名也穿著乾淨粗布襖子的老人,看著這名小女孩的樣子,他也很想哭。

前線聽說已經打了大勝仗,一時半會那些大莽蠻子是不可能打過來了,所以他們回到了自己鎖著的家園。

只是農田已經荒廢了太久,這個秋天注定沒有什麼收成,這裡的很多生意人也走了,很多行當一時都做不下去,尤其像不少像他家這樣做些手藝和小生意為生,平時還算是殷實的小戶人家,在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的逃難之後,回到家中的時候便已經一貧如洗。大人還能勉強撐著,餓著肚子盤算著想想做些什麼事情,慢慢的撐過去。可是這幾天都吃不到一頓飽飯的孩子,怎麼撐?

看著吮吸著手指頭,臉色發黃的孫女,這名想哭的老人心裡一發狠,便下決心要將家裡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家裡祖傳的一塊老玉當掉,即便這塊親情價值遠高於實際價值的老玉有可能只能讓他疼愛的孫女吃飽幾頓。

街巷裡青石板路上很乾淨,沒有什麼乞丐,可是很多人比乞丐還要饑餓,屋子裡都是空空落落的,很多人白天都去了田地裡挖草根和捉些田鼠之類。

和平時雲秦年份極差,連年天災的時候一樣,如果上面的賑災糧不下來,所有這些街巷裡的百姓們就只能以各種方式硬撐下去。

一匹快馬帶著洗刷不去的風塵到了這間大德祥米舖的門口。

米舖裡一名走出來的老掌櫃在接過騎者的一份文書時,正巧看著牽著女孩的老人,看著這一對孫女羞愧的樣子,這名老掌櫃也很想哭。

他也想幫助這些人,只是他的薪金畢竟有限,不可能幫助得了這條街巷裡所有的街坊百姓,至於米舖裡面的米面,是大德祥的,並不是他的,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職守。

他想著等會再買個白麵饅頭偷偷塞給那個小女孩,然後他沉重的打開來自他尊敬的大德祥大掌櫃的信箋。

至少正是因為他所尊敬的大掌櫃先前的決議和規劃,才使得至少在這樣的街巷中,還有米面可以賣…在這樣沉重的思緒之中,在看到信箋中字句的瞬間,這名老掌櫃的雙手就不可遏制的顫抖了起來,他的呼吸也徹底的停頓了,他的額頭有些冷,但是他的胸口,卻是說不出的發燙。

“本店!”

他再次飛快的掃了一便信箋上的內容,確定不是自己看錯,他便近乎哽嚥著,陡然大聲喊出了兩個字。

只是這兩個字,在此時空曠的街巷之中,便顯得分外的有力和宏大。

羞愧想哭的小女孩和老人都站住了,呆著轉過頭來,看著挺直了胸膛,呼吸急促好像要中風般的老掌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老掌櫃如同受到了更大的鼓舞,胸膛卻挺得更直。

他在這很冷的深秋裡,像唱戲一樣,大唱,宣佈道:“本店…從即日裡,米面可賒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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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八章 想哭

“大德祥瘋了麼?”

“掌櫃,這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不僅是南陵、南令、南臨這三個行省,就連錢塘、湘水這兩個行省的大德祥鋪子,米面都可以欠賬賒欠。”

“…..”

聽著賬房的聲音,劉景的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甚至托不住一直在手裡養著的那個小紫砂壺,嘴裡不停的開始喃喃自語。

這名頭髮花白,遠在河洛行省藺城的老掌櫃,是稻花坊在藺城分鋪的掌櫃,而稻花坊,便是大德祥一開始在棲霞行省做米面生意時,便敏鋭的感覺到大德祥入市的威脅,那十七家聯營商行裡面的其中一家。

在大德祥在碧水和天落行省建立大量農場之前,十七家聯營商行已經無法和大德祥競爭,尤其在大德祥在碧水和天落行省的佈局開始曝光,南伐開始之後,其中有七家商行更是難以為繼,全部盤給了大德祥,剩餘的大多數米舖要麼開始另尋其它生意出路,要麼就是像稻花坊一樣,自身產糧地沒有受戰爭的太大影響而勉強維持。

現在能夠和大德祥競爭的,唯有雲秦的三大米行。

然而三大米行之中蘇友記的車隊在碧水行省出事之後,三大米行都沒有能夠再有可以遏制大德祥的有力舉措,所以大德祥前進的腳步反而顯得更加勢不可擋。

所有商號,包括不是做米面生意的商號,所有人的看法都是出奇的一致,等到這個秋冬過去,明年秋收之後,大德祥就會徹底變成雲秦商號之中的巨無霸,而原本富可敵國,在大商號之中甚至可以用鼻孔看人的三大米行,也注定是敗逃的命運。

究其原因,即便南方最富饒的數省幾乎顆粒無收,但各大米行在各地糧庫裡的存糧還可以支撐,但到了明年,以大德祥今年的營收,加上一個秋冬的開墾,到了明年,大德祥在碧水和天落兩個行省出產的糧食數量,將會極其的恐怖。

到時大德祥不僅是有米面可賣,而且即便新米和這些米行的陳米賣同樣的價格,在成本比這些米行注定低廉的情況下,每賣一車米的盈利都會多出其餘米行許多。

若只是小打小鬧的生意,誇張一點的比方而言,上千斤的米面,即便每斤米面能夠多賺一兩銀子,也就是多出一千兩銀子。

但這是整個雲秦帝國的生意,每個雲秦人都要吃飯,這一年下來,大德祥多賺出的銀兩,便足以壓垮它所有的競爭對手。

且戰爭還在繼續。

動盪還在繼續。

碧水行省和天落行省,卻是十分安定…碧水行省和天落行省,已經成為了大德祥的巨大糧倉。

所以大德祥注定會成為雲秦的傳奇,成為雲秦最為強盛,最為龐大的商號。

然而現在,大德祥大掌櫃竟然讓南方三行省和錢塘、湘水兩大行省的大德祥鋪子,可以賒欠!

這是什麼概念?

在過往的大半年裡,雲秦和大莽的征戰,不僅使得南方三個行省的百姓流離失所,幾乎所有的農田全部荒廢,而且接下來為了打贏墜星陵決戰,雲秦朝堂更是將錢塘和湘水的米糧都幾乎徵調一空。

雲秦的百姓可以在勝利的消息下回到自己的居所,餓著肚子重新開墾、播種,但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一貧如洗的饑民。

這和往日的大災荒年一模一樣。

賒帳,一時怎麼可能收得回來!

這五個行省有多少張嘴要吃飯?

大德祥的財力哪怕再雄厚,哪怕其餘的幾個生意依舊能賺取大量銀兩,哪怕對於賒賬的數目也略微有著限制,但是又怎麼可能經得住這麼多張嘴吃?

劉景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分鋪掌櫃,他的才幹並不算特別優秀,他也不可能知道大德祥具體的賬目,具體有多少可以流動和揮霍的銀兩,但即便是他這樣的人物,他都可以肯定,大德祥絶對支撐不了多少天。他都可以肯定,大德祥這麼做,完全就是自殺的行為。

一個明明已經注定成為雲秦有史以來最龐大和強盛商號的大德祥,卻偏偏放棄了這樣的前程,將自己在一瞬間轟然倒塌。

這是為什麼?

劉景根本不能理解。

大德祥這樣的龐然大物轟然倒塌之後,像稻花坊這樣的鋪子的日子注定會好過一些,但是此刻,這名頭髮花白的普通掌櫃卻沒有任何的欣喜。

他只是覺得大德祥瘋了,那個神一樣的大德祥大掌櫃瘋了,他周圍的空氣都瘋了,連他自己都瘋了。

但同時,一股莫名的的敬畏和前所未有的佩服,卻是充斥在他的胸口,卻又讓他的胸口發空。

他也很想哭。

……

……

“你會殺人麼?”南宮未央看著站在她身旁石頭上的徐生沫,簡單而認認真真的問道。

徐生沫看著梳著兩條辮子,身穿著一件普通青袍,很是面嫩的南宮未央,覺得南宮未央這句話很白痴,他很想罵人。

雖然他不知道學院和這支流寇軍到底有什麼關係,但既然他被秘密派來協助這支流寇軍,還有這支流寇軍護著的那五萬大莽殘兵敗將,那他當然不可能是來叉著腰看看的,可是這個看上去乳臭未乾的女的,居然會問他會不會殺人。

“你到底是不是白痴?拜託,我雖然只是因為和夏副院長有些過節,只是穿著青鸞講師的黑袍,可我畢竟是青鸞學院出來的,畢竟是聖師好不好?我被派到這裡來,難道是參觀你們的遷徙的?你居然問我會不會殺人?你說你到底是不是愚蠢到顯得我都很愚蠢?”

他很想這麼罵南宮未央。

然而他想到對方也是一名聖師,而且他知道南宮未央這個看上去很像普通小姑娘的聖師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人,莫名其妙都可以在當日的碧落陵和聞人蒼月做對,大開殺戒,且自己身上帶著傷,要打起來還未必打得過她。

而且她的身後,還有兩三千個凶神惡煞的流寇…而且這些在他眼睛裡有些歪瓜裂棗的流寇,身上穿著的鎧甲和手裡、手臂上、腿上、腳上的各種武器,更是讓他一陣陣覺得荒謬和好笑,又笑不出來。

這些流寇簡直好像剛剛洗劫過雲秦的軍研庫房一樣,一個個都像是把能帶的最精良武器,都堆在了自己的身上。

瞧,那邊有一個獐眉鼠目的流寇穿了一身彈性鋼重鎧,還在胸口掛了塊雲紋鋼的護心鏡。

瞧,那邊有一個矮冬瓜一樣的流寇提著兩具應該一次性可以激發許多枝弩箭的非制式連弩。

他的視線裡,最誇張的一個流寇小頭目身上,足足掛著七具連發臂弩,雙臂上有兩具,身上掛著五具,壓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連舌頭都吐出來了。

但誇張歸誇張,徐生沫知道這個流寇小頭目對於普通的輕甲軍士的殺傷一定會非常驚人。

除了這些之外…徐生沫此刻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罵人。

因為他的視線裡,有一大片陰影正在從面前不遠處的陰影之中飛快的傾瀉|出來。

如雷般的聲音和狂風,正在席捲而來。

那是一支充斥著他面前天地的聞人蒼月的軍隊,且大多是身披著輕鎧的輕鎧騎軍。

“我當然會殺人。”

所以徐生沫只是面色非常難看的回答了這一句,然後他接下來想問問南宮未央到底殺過多少人。

但接下來南宮未央的一句話,卻讓他差點從石頭上一頭栽倒下來。

“會殺人就和我一起上去殺人…還有,下次和我說話不要站在石頭上站這麼高。”南宮未央看著他,很正常的,認認真真的說道:“看上去很傻,而且抬著頭和你講話脖子會酸。”

“殺了這些人,你們就能回去喝酒吃肉。殺不了這些人,你們就去死。”

南宮未央的軍令和用於臨戰前提振士氣的話語非常的簡單。

所有的流寇發出了各種各樣的叫聲,朝著前面異常肅殺的大莽軍隊衝殺了上去。

接著徐生沫就只能和南宮未央一起開始殺人。

不管如何,他覺得作為一個前輩,不能給這樣的一個小姑娘給鄙視了,不能比這樣的一個面嫩小姑娘殺人少。

但是很快,徐生沫也開始很想哭。

他的飛劍殺人很快。

南宮未央的飛劍殺人也很快。

可他殺的是敵人。

南宮未央殺的是自己人。

南宮未央殺的,全部是流寇裡面那些虛張聲勢,畏戰的,裝死的,想要故意躲在後面的。

徐生沫見過不少殺人比他還快的人,可是別人都是殺敵人,南宮未央卻是殺自己人,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像南宮未央殺自己人都殺得這麼快,似乎恨不得趕緊將自己人全部殺光了的人。

這讓他怎麼比?

所以徐生沫很想哭。

而讓徐生沫更想哭的是,原本那些在他的眼裡顯得異常歪瓜裂棗的流寇軍,在南宮未央的飛劍下,一個個叫得比殺豬還要大聲,一個個悍勇得比雲秦的精鋭邊軍還要悍勇,面前的這支大莽軍隊…那些大莽軍人的神色…也似乎被殺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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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二十九章 走向末路的大德祥

一名高挑的,看上去林夕矮了沒有多少的青衫少女和林夕牽著手,站在一條開滿野花的山崗上,看著落日餘暉下遠處的一個尋常小鎮。

小鎮裡有炊煙裊裊。

異常清秀和美麗的高挑少女自然是高亞楠,她看著遠處那淡淡的炊煙,顯得有些憂慮的輕聲問道:“陳妃蓉給你的信箋裡面已經說得很清楚,這樣只進不出,大德祥到下月中旬恐怕就會支撐不住,你到底是什麼想法?”

林夕一隻手捨不得放開高亞楠的手,另外一隻手卻是隨意的撓了撓頭。

在東景陵之後,他已經很少有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但此刻和高亞楠在一起,他卻是很放鬆,卻像個孩子。

“其實不管是大德祥能夠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還是我有可以讓青鸞學院在雲秦存在下去的信心,是因為我腦海裡知道的各種戰爭,各種權利鬥爭,比這個世界所有人都要多,我的信心,大多來自於超出這個世間的見地。”撓了撓頭之後,林夕輕聲的說道。

高亞楠微蹙著眉頭,沉靜的想著。

林夕看著她好看的側臉,輕聲的解釋道:“其實我從來沒有覺得能夠決定這世間的是多少銀兩,多少財力或者是一支軍隊,勝不勝,終究靠的是人心。”

“雲秦人很質樸,這種質樸,甚至能夠改變我…在東景陵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一個城共存亡,但是看到那些慨然赴死的雲秦軍人,看到那些明知會死還留在城裡參戰的普通百姓,我卻也改變了想法。雲秦人熱愛這個帝國,這種熱愛,會化成最果決的勇氣,我相信絶大多數雲秦人到了真正要選擇的時候,他們會做出忠於自己內心的選擇。所以我賭的就是雲秦人的質樸,我賭的就是大德祥為他們不顧一切這麼做之後,不會倒下。”

“萬一賭輸了呢?”

“真的不行,最多就是逃到哪個皇帝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算了。”林夕看著遠處城鎮裡淡淡的炊煙,驕傲的笑了笑,道:“就算輸了,至少也讓很多人吃上了許多頓飽飯。”

……

雲秦帝國裡,有強大的修行者,然而絶大多數人,都是像林夕父親一樣的普通人。

張棋就是和林夕父親一樣的普通人。

他也是一名身材微胖、有些謝頂的中年男子,平時膽小謹慎、待人和氣,在南臨行省青果鎮經營著一間南北乾貨鋪子。

他也有一個讀過些書的妻子,有一個十二三歲,很調皮卻很聰明的兒子。

當南陵行省戰事不利,大莽一些軍隊時有侵入襲擾的消息傳來,他和所有鎮上的人們一起關閉了鋪子,離開了家園,逃往雲秦北方的行省。

一些留在鋪子裡的乾貨都沒有什麼損失,然而鎮裡的人在經歷了一次逃亡之後,都變得異常拮據,他鋪子的生意自然也慘淡到了極點,難以為繼。

最為不巧的是,他的妻兒都病倒了,哪怕只是普通的染了風寒,但日日餓著,小病也不見愈,反而越來越重。

能找的親朋都已經找過了,就唯有他的堂兄家裡應該還拿得出錢糧來,然而他的堂兄平時便十分勢利,有些看不起他,要去借錢糧,要承受多少冷眼冷語不說,能不能借到,還是未知之數。

平時張棋若是因為自己的事情,哪怕再困難,都必定不會去求這個堂兄,然而為了自己的妻兒,張棋便已咬牙下了決心,哪怕就是在堂兄家門口跪下請求,也要借出救命的錢糧出來。

只是現在,他已經用不著去求這名平時十分勢利的堂兄了,他的手裡有一袋沉重的白米……大德祥的白米。

這一袋白米在沒有戰亂、風調雨順的年份裡,根本不算什麼,然而現在,對於張棋這樣一名普通的雲秦人而言,這卻是沉甸甸的救命東西,這卻是他的臉面。

這一袋大德祥賒欠給他的白米,可以讓他不用去做不願意做的,讓他覺得沒有臉面的事情。

對於很多雲秦人來說,臉面甚至比命還要重要。

所以此刻的這名普通的雲秦中年男子,這名普通的丈夫、父親,他在心中想著,今後大德祥要是有要自己幫忙的地方,自己連命都給。

“本店,從即日起,米面可賒欠!”

在雲秦許多個城鎮裡,這樣的聲音在不斷的響起。

大德祥的很多個發出這樣聲音的店舖掌櫃,都很清楚這樣的聲音對於大德祥而言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們都挺著胸膛,和那名老掌櫃一樣,用微顫的,驕傲和尊敬的聲音,將這個聲音喝得很大聲,傳得很遠。

很多雲秦人也知道這樣的聲音對大德祥而言也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們只賒欠堪堪夠自己家中生活的米面,在提著米面走出大德祥的鋪子前,都對著大德祥的僱員和掌櫃深深的鞠躬。

也有些雲秦人沒有想到這對於大德祥意味著什麼,但他們也知道一個鋪子裡的米面總歸不可能無窮無盡,但鎮上和他們一樣的人家卻有很多,所以他們也只是賒欠堪堪夠自己家中生活的米面。

農戶們用最後的積蓄換取了糧種,在先前荒廢的農田之中重新播種…一些沒有生意的生意人,也和一些魚戶、獵戶一樣,去採摘野菜,學著打獵捕魚,一些可以換些錢的貨物,舍痛低價出手…日子就在雲秦人的苦撐裡一天天如流水般過去。

南陵行省的雲秦軍隊依舊在勢如破竹的收復著一塊塊失地,好消息不斷的傳來。

深秋逝去,雲秦迎來了冬。

……

那名曾用唱戲一樣的聲音,大唱宣佈“本店從即日裡,米面可賒欠”的老掌櫃,早早的,在清晨開舖前,穿著一件皮襖,站在了鋪子門口,他身後所有店舖裡的大德祥夥計,包括賬房、庫房,都和平常新年裡第一天開業時一樣,全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後。

老掌櫃的面前,也站了很多人。

而且即便是第一天宣佈可賒欠時,都沒有這麼多人。

這麼多人今日裡並不是來賒欠米面的,而是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了某個消息,特意趕在今日清晨開舖前趕到了鋪子外的街道上。

冬天的晨光裡,已到了開舖時。

身穿新皮襖的老掌櫃緩緩呼出了口白氣,然後對著所有聚集在面前街道里的街坊鄰居深深的鞠了個躬,慢慢致歉道:“昨日裡接到消息,大掌櫃一時半會籌不出銀錢,暫時送不過米面過來,大德祥的鋪子會分批歇業,今天是本鋪最後一天開業,勞煩大家轉告各位鄉鄰,明日裡起就不要白跑一趟了…真是對不住了。”

老掌櫃身後所有大德祥這家鋪子的僱員們也全部深深的鞠躬致歉。

鋪子前街道里聚集的所有民眾全部陷入了沉默,一片安靜。

“掌櫃,你們什麼時候重新開業呢?”突然間,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然後很多同樣急切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什麼時候能重新開業呢?”

在這樣的聲音裡,老掌櫃再次深鞠一躬,艱難的搖頭,道:“對不住各位了…這我真不知道。”

街道再次陷入沉默。

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很多原先沒有意識到一直提供賒欠對於大德祥而言意味著什麼的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某件事情…而現在,這名老掌櫃的神情,也讓這些人們真切的知道,或許從今日開始,大德祥的這家鋪子,將不會再開了。或許雲秦很多處地方,大德祥的鋪子,都將永遠不會再開了。

或許那個傳奇一樣的雲秦商號,今後的鋪子,都將不會再開了,只剩下“大德祥”這樣的名字。

所有這些人都很難過。

他們難過的不是賒欠不到米面,而是因為大德祥為了他們,最終落到了這樣的結果。

……

錢塘行省的省城裡,一輛有大德祥標記的馬車,正從一條僻靜的胡同裡駛出。

陳妃蓉就坐在這輛馬車裡。

這條胡同深處,有一片數進的宅院,看上去並不特別起眼,和一般的富戶人家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裡有著名震雲秦的“天元奎”。

天元奎是整個錢塘行省財力最大的錢莊,此刻,也恐怕是整個雲秦最有財力的錢莊。

即便南邊一直很不太平,先前的難民潮甚至波及到了錢塘行省,但天元奎主事人依舊居住在這一片老宅裡。

在陳妃蓉的馬車行出這條僻靜的胡同時,天元奎的東家沈雨樓和他的幾個弟弟,天元奎的幾個重要掌櫃,請出了創立天元奎的老太爺沈重山。

“難哪…”

坐在錦塌裡的天元奎老太爺在許多人的目光裡,幽幽的嘆了口氣。

“陳妃蓉難…天元奎也難哪…像大德祥這樣一個日進斗金的商號,被拖到了關鋪的地步,這要虧空了多少銀子?你們也覺得難…是因為大德祥不是因為生意,而是因為讓我們南方這幾個行省的人都能有口飯吃,有口粥湯喝,才落到了如此田地。否則只按生意場上來,你們還有什麼難的,哪裡能夠答應陳妃蓉,還用得著來問我麼?”

老太爺幽幽的聲音響在沉寂的廳堂裡,在這樣的冬日裡就像倏倏的雪落。

“而且大德祥不是使虛的,只是算算這時日,就知道大德祥支使了多少銀兩出去,這是一棵大樹的根,都讓這麼多張嘴給啃斷了。我知道你們請我出來,是都想幫大德祥。”

“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說遠的,南邊這些商號裡頭,哪一個不佩服大德祥的東家,哪一個不佩服這大德祥的陳大掌櫃?就是那幾個眼光比我還長在頭頂上的老不死,都對大德祥沒二話。”老太爺看著聚集在自己面前沉默著的子孫們,“我比你們活得長多了,差的年份,我比你們見得多,我也想幫大德祥…可是我這一把老骨頭,還是要提醒你們一句,我們把天元奎的所有餘錢都接濟給大德祥,大德祥能夠撐到明年秋天麼?如果能夠,那我天元奎肯定也和大德祥一起拼了,好歹我這一把老骨頭入土前還能做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但是你們也都應該明白,這事不能!我們把天元奎填進去,也填不掉這空子,只能陪著大德祥一起死。”

“我們有很多產業…很多在做的事情對南邊的這些父老鄉親還有用。大德祥倒了,我們好歹還能夠頂上做些事情,我們陪著一起死了,這卻沒有任何的意義。”老太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咳嗽了起來,“出些銀兩吧,除非……”

老太爺的聲音在咳嗽中斷了。

然而天元奎的所有重要人物都明白他的意思,出些銀兩只是表達對大德祥的敬意,除非大德祥能夠填補些虧空,出現一些起死回生的跡象,天元奎才有可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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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大行 第三十章 不明白和明白

中州城,大盛高盛家的宅院裡,別有一番隆重氣息。

正中廳堂裡,大盛高的十餘個掌櫃,帶著家眷已經齊聚。

東首靠牆處放了香案,置了一個大鐵鍋,白湯滾滾,煮著一頭肥羊,湯水裡沒有放酒姜等去腥臊之物,只是撒了鹽沫和野蔥,濃厚的羊腥味和香氣熱烈的交纏著。

這是大盛高一年一度的羊頭宴。

大盛高這樣的習俗,是因為源自大盛高創始時,有一年困窘,一群兄弟許久連肉都吃不起,又正值下雪,盛家祖上便想出了個辦法,用盡手上的餘錢,買了頭羊,冒充野羊,設計在宴請兄弟時故意跑入…託辭為是老天都在幫他們,看著他們吃不到肉,都在下雪時送了一頭羊上門。當時那些士氣低落的兄弟伙頓時士氣大震,大盛高就如此撐了下來。

所以大盛高後來這隆重的大宴,都是在山陰行省第一場雪落的消息傳來之後,便馬上進行。

然而今年裡,大盛高的這羊頭宴卻是未按慣例,舉行的比往年早得許多,未等山陰行省第一場雪落,便已進行。

大盛高的大東家盛滿盈並沒有解釋什麼,然而每一名趕來的大盛高掌櫃偏偏卻都知道為什麼。

和往年一樣,盛滿盈帶著全家見過又已替大盛高辛苦奔忙一年的這十幾名掌櫃家小,熱鬧一番之後,便一刀切下羊頭,切出一塊滾燙羊肉大嚼,開始大宴。

一時間歡呼哄鬧聲震堂,十餘名掌櫃紛紛切肉,一疊疊熱切騰騰的大盆菜也如流水一般擺上席面。

一切都似乎和往年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數杯酒過後,席間卻是自然的慢慢沉寂下來。

所有的掌櫃,包括那些剛剛才開始學寫字的小孩子,目光都落在了盛滿盈的身上。

盛滿盈端了端酒杯,然後又將自己的酒杯斟得更滿了些,站起來一飲而盡,然後對著所有在場的掌櫃和家人深深的行了一禮:“對不住各位…拖累各位了。”

所有的掌櫃都是鼻中微澀,知道了盛滿盈的決定。

“來年裡,恐怕要請各位另謀高就了。實在對不住各位…席後給諸位備了些銀兩,情重禮輕,希望諸位不要嫌棄。”

盛滿盈的聲音微顫,但是臉上卻帶著真摯的微笑。

許久無聲。

一聲嘆息響起。

顯得比去年已老了許多的大盛高大掌櫃慕宗離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大東家,這一杯我敬你。”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已經老了。”他呼出了一口酒氣,緩聲道:“為大盛高和大德祥這樣的商號做事之後,也不想再到別的商號裡做事,就歇著吧。多謝大東家的盛情,只是這些年承蒙大東家厚待,生活想必已無問題…如果大東家還當我是朋友,這種急需用錢的時候,就不要再和我提這種算是遣散安老的銀兩了。”

“大東家,我們也敬你…”席間,數分悲壯,數分不捨。

……

在雲秦南方肥沃的田野間,有一個村莊。

村莊前有一條小溪,小溪旁有大片大片剛剛燒了雜草,翻過的農田。

最靠近農田的兩間矮房裡,一個臥病在床,已到彌留之際的老婦人用力挪開了自己的頭,讓出了自己綉著花的布枕頭。

伏在她床前的兒子和兒媳知道她快去了,忍不住大聲的哭了起來。

她兒子身穿著一件乾淨的月白布棉袍,看上去應該是一名鄉間的私塾老師。

他知道母親一生節儉,她枕著的這個草芯布面枕頭裡,就有著她一生的積蓄…這積蓄並不多,只是不會再要增加他的負擔,足以承擔她去世後喪葬的費用。

臉色蠟黃的老婦人臉上莫名的起了紅光。

臥床已經許久的老人已經真正到了最後迴光返照的彌留之際,她原本已經有些渙散和迷離的雙瞳,卻變得有神起來。

“去給劉掌櫃…”

她挪動了自己的頭顱,將枕頭讓了出來,卻是又用最後的力氣,用自己的臉,靠了靠她的這個枕頭,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伏在她面前的兒子和兒媳呆住了。

這便是雲秦所說的真正的棺材本,母親她……

兒子呆著,愣著,這名即將死去的老婦人卻是惱怒了起來,她已經許久抬不起的手抬了起來,似乎要打她這生最疼愛的兒子,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卻是分外的震動人心,“我這一輩子…辛辛苦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讓你讀書…難道你的書唸到狗肚子裡去了麼…大德祥是為了我們關鋪的…我們賒欠的錢怎麼能不還…棺材薄一點,我躺著也安心…”

老婦人的手僵在了空中,落了下來,再也不會抬起。

跪伏在她床前的兒子再也聽不到她的訓斥,再也聽不到她告訴的做人的道理。他只能流淚著點頭,讓離開這世間的老母親走得安心。

……

在距離南方行省很遙遠的雲秦北方,也有一個普通的村莊。

這個村莊裡到處都種著蘋果樹,收成的蘋果,會賣到雲秦很多個大城裡。

在這個村莊裡,有唯一的一個鐵匠叫丁鐵柱。

名字叫鐵柱,長大了真是整天和鐵塊、鐵疙瘩打交道,成了鐵匠。

在村子裡別的人看來,他是一個極其粗壯,看上去凶神惡煞,聲音也分外大聲,但實際卻是一個脾氣不錯,對妻子和家裡的老人也很溫柔,只是有時候性子比較倔的人。

這種倔就體現在,他就喜歡吃帶著肥膘的五花肉,若是買不到五花肉了,寧可不吃,若是硬讓他嘗嘗腿精肉,他或許便會生氣。

這種倔就體現在,他認定了的東西,便很難改變。

這一天,他伐了很多松木,準備自己燒些冬天裡要用的炭出來。

所以雖然已經很冷,但渾身臭汗的他還是準備洗個澡。

然而看到了妻子遞給自己的一塊皂膏,他黑粗的眉頭卻是深深的皺了起來,不喜的粗聲道:“怎麼不是大德祥的?”

妻子正急著添柴燒熱水,生怕自己的丈夫著涼,隨口應了句,“這是唐青山的,也差不多。”

丁鐵柱便沉下了臉,沒有說話。

正在添著柴火,有些被煙火熏了眼睛的妻子便也沒有注意。

“啪!”

丁鐵柱便用力的將皂膏拍在灶台上,拍出了很大的聲音,怒道:“不洗了!”

妻子這才看到他鐵青的臉色,扯住了往外走的他,看著他濕透的棉衣,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眼淚在眼眶裡開始打轉,“沒事你又衝我發脾氣,你有什麼怒氣,也先洗過了再說。”

妻子的性情溫婉,男人便最容易軟化,然而丁鐵柱卻是還直著脖子,連聲怒道:“還說差不多!唐青山的和大德祥的能一樣麼!婆娘就是頭髮長見識短!這是東西一樣不一樣的關係麼!大德祥做了什麼!唐青山這樣的商號做了什麼?大德祥讓南邊那幾個省的大大小小有熱粥喝,所以我才一定要買大德祥的皂膏!我才認這個理!這不是東西差不差不多的問題,你懂不懂這個理?”

“我懂。”女人心疼,不爭辯,只是將他往灶台推,“我記得下次一定幫你買大德祥的…只是今天也是因為楚嫂那裡正好沒有。而且楚嫂也說了,城裡大德祥的鋪子關了,以後想要買大德祥的皂膏就難了…”

丁鐵柱呆了呆:“大德祥的鋪子關了?怎麼會關的?今後買困難了…大德祥的鋪子關了就不開了?”

女人擦了擦眼淚,先用一塊乾毛巾擦著他濕冷的身體,輕聲道:“說是因為賒賬太多,虧空太多,實在沒辦法周轉,所以就關鋪了…不是城裡一家關,說是外面的都關了。”

“虧空了這麼多…填不上?”丁鐵柱呆呆的問:“不是只有米面生意賒欠麼…大德祥的生意做得這麼大,大家又都用他家的皂膏,這皂膏也能不停的給賺不少銀兩吧,要撐不住,也應該最多要關只關米麵舖子,怎麼會連皂膏雜貨舖子都關了?”

這個村子裡力氣最大的粗豪鐵匠想不出緣由。

他的女人也和他一樣從沒有讀過書,也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沖完了澡,連身上的老泥垢都沒有搓一搓,只是混亂的去了去寒意,便穿上衣物去了村長最有見識的老村長家裡。

“做生意不是像打鐵這樣,一鎚子就是一鎚子這麼簡單的。”

佝僂著背的老頭嘆著氣對著丁鐵柱慢慢解釋,“付不起工錢還不要緊,有些原料你必須要花銀兩買吧…即便也能先賒著,到時候又未必還得上,人家就不會一直賒給你。而且做生意,別人覺得你肯定不成了,就生怕你先前欠著的債還不出,反而會催著結賬,就會更加雪上加霜。而且大德祥這麼大的生意,很多地方都是一環套著一環,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又沒有足夠的銀子去填補,整個鏈子就全斷了。那麼多張嘴吃飯呢,大德祥能撐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了…先前就已經是這些皂膏鋪子也在一起幫著撐著了,現在只是這些幫手一樣的皂膏鋪子也撐不住了。”

老村長說得很詳細,甚至解釋了即便一個地方的皂膏做出來了,要是運送的環節已經出了問題,那也只會繼續虧著…生意就做不下去。丁鐵柱聽了許多,聽得很仔細,雖然他依舊是似懂非懂,但是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女人說的是真的,大德祥真的是要倒閉了,關了。那個曾在大街小巷很多人口裡津津樂道的大德祥掌櫃也似乎山窮水盡,已經無力回天了。

為什麼大德祥這麼大的,這麼好的商號都會關呢?

為什麼大德祥都可以不停的賒米面給那幾個行省的災民,為什麼別的商號不能也不停的賒給大德祥呢?

丁鐵柱這個鐵匠不懂生意,所以他想不通很多問題,他只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連平時最喜歡吃的五花肉都沒有滋味。

在晚飯的時候,他端著一碗米飯,看著面前一碗閃著油花的五花肉,他突然想到那些南方行省的人在吃什麼,那些大德祥的僱員今後在吃什麼…忽然,他抬起頭,對女人說:“我們出趟遠門吧?”

他的女人抬起頭來,疑惑的問道:“怎麼了?”

“我知道大德祥在碧水行省和天落行省裡開荒。”丁鐵柱看著他的女人,說道:“就算大德祥不成了,田地總歸還在,只要有人種,總會有收成…我們家沒有什麼錢,可我有的是力氣,我去那裡幫他們一起種地。”

女人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她知道去了那麼遠的外地,怎麼可能比得上現在的生活。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很倔,她又有些為自己的男人驕傲...所以她抽泣著,開始幫自己的男人和自己整理行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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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0-7 00:12:52
第十四卷:大行 第三十一章 喜

在大德祥的鋪子開始分批關閉之後,雲秦一家百年商號李莊記也被迫轉賣,盤給其它商號。

李莊記這個起源於棲霞行省,以香雲紗出名的商號,主營的是布匹生意,先前和大德祥根本沒有生意上的往來,之所以會受到大德祥這場風波的牽連,只是因為一個消息的不慎傳出:李莊記乘著大德大德祥的這次難關,想要收購大德祥的皂膏和金絲蜜柚茶等生意,給的價格比正常的收購價格要低不少。

這種乘人之危,壓價收購的例子在生意場上層出不窮,在平時也顯不出有多惡劣,和普通的雲秦百姓也根本沒有任何的關係。

然而這樣的消息在雲秦的這個初冬傳開,卻是引起了雲秦百姓的極大憤慨。

幾乎所有的雲秦百姓都自發的抵|制李莊記的商品,李莊記的鋪子的門口,也經常會在開舖前堆滿各種瓜皮爛葉,一些平日裡沒什麼事情做的老婦人,也會搬著個小板凳,坐在李莊記的鋪子外面閒聊,有意無意的堵住李莊記鋪子的路口。

許多原本和李莊記有生意往來的商號也很默契的和李莊記停止了生意,所以李莊記的東家很快就覺得大勢已去,開始將一個個鋪子盤給其它商號。

雲秦帝國並不都是質樸和可愛的人。

李莊記自食惡果的大東家便至少不是這種人,只是大多數雲秦人,卻都是這種人。

他們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質樸和可愛,那是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是這樣的人,生活在這樣的人中間,他們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

他們唯一清醒的意識到的,是他們熱愛這個讓他們驕傲的帝國,他們記得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知道這個強大的帝國是怎樣建立的。

......

湘水行省白沙陵。

張宮山站在一間大德祥關閉的米舖前。

他是白沙陵裡最大的香油鋪子的老闆,但是他平時異常的節省、吝嗇,連胭脂水粉都不捨得給老婆買一盒,平常吃得最多的就是鹹魚和青菜。

因為白沙陵某段時間的青魚大量出塘時會非常便宜,用來醃成鹹魚存起來,自然也要比別的肉菜要便宜得多…而且鹹魚那麼咸,一頓飯也吃不了多少。

張宮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他在白沙陵裡面的外號就叫冷水雞。意思就是冷水燙雞,一毛難拔。

平日裡他對大德祥的鋪子也沒有太多好感,最多的情緒恐怕是嫉妒,嫉妒大德祥鋪子的生意實在太好,如果他的鋪子生意有這麼好,那他就不用吃那麼多鹹魚,可以多吃幾頓肘子了。

在大德祥鋪子關掉之後的前幾天裡,他也沒有特別的感覺。

只是隨著大德祥鋪子關掉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經過走過這裡,他看著那一塊塊封住門的黑褐色門板,和在冬天的風裡飄搖的大德祥的招牌,他的心裡就莫名的越來越不舒服。

大德祥的鋪子門口一直都很乾淨。

即便很多天沒開舖,鋪子裡的夥計和那個吳掌櫃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裡,但鋪子門口到鋪子上的排門板都甚至比他每日沖洗的鋪子門口還要乾淨。

這一日,他看著已經關了很久,似乎不會再開的這間大德祥的鋪子很久,看著那塊在風裡搖擺的大德祥招牌,他越來越不舒服,不舒服到身體裡這麼多年吃下去的鹹魚的不舒服味道似乎全部在這一刻泛上來了。

他覺得自己在這個鋪子面前,好像變成了一條鹹魚。

他咬了咬牙,離開了這個關著的鋪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從床底下的一個大箱子底里取出了一個包裹,然後他用顫抖著的雙手打開了包裹,清點了一下里面的銀票,揣入了懷裡,走了出去。

這一天夜裡,他的家中飄出了紅燒肘子的香氣。

紅燒肘子是對面的鄭屠戶送來的。

因為整個白沙陵的人都知道了,平日裡最為摳門的一毛難拔的張宮山,捐出了足足相當於他經營的香油鋪子的銀兩,捐給了大德祥。

隨著大德祥的那些鋪子關閉的時間越來越長,隨著大德祥大掌櫃陳妃蓉在雲秦各地奔走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德祥的消亡原本似乎已經不可避免,因為哪怕大德祥給出了可以分出一些股份的條件,也沒有足夠財力的商號對大德祥進行真正可以救命的注資。原因都是一樣,生意人不怕砸錢,怕的只是再怎麼砸錢,都沒有回報,都砸入了一個無底洞。

然而因為有著足夠多的質樸和可愛的雲秦人,大德祥的命運,又出現了一絲轉機。

一個震撼的消息傳開。

山陰行省第一富商,大盛高的大東家盛滿盈開始變賣產業,將所有的銀兩都投入到大德祥中。

從大德祥開始經營米面生意時開始,大盛高就一直是大德祥最有力的夥伴,雖然隨著大德祥的飛快擴張和龐大,大盛高至少有數分之一的命脈也緊緊和大德祥聯繫在一起,但在大德祥已經出現崩塌跡象的時候,大盛高果斷抽身的話,也最多大傷元氣,不會徹底的賠上身家性命。

然而大盛高卻是徹底的放棄了抽身的機會,將所有的產業都押了上去。

雲秦南方的一些商號開始聯手為大德祥募集一些銀兩。

最早從南方數個行省開始,很快到整個雲秦帝國,地方上的一些官宦、富商,開始為大德祥募捐。

……

……

一輛大德祥的馬車,正風塵僕僕的趕向中州城。

馬車裡陳妃蓉合上了手中最新拿到的賬簿,有些疲憊的微微一笑,輕聲自語道:“林夕…你的確又超出了我的預料。”

雲秦民間的力量是驚人的。

在大盛高的一次全力注資之後,一批批各地募捐的銀兩也開始湧入大德祥,她無法想像這些銀兩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像那名枕頭裡藏著銀兩的老婦人,多少像張宮山這樣平時自己根本捨不得花錢的鐵公雞捐出來的。但這一批批銀兩的數目,全部遠遠的超出了她的想像。

這些銀兩,已經讓大德祥一些關閉的工坊開始運轉,已經足以讓大德祥絶大多數關閉的工坊重新開業。

只是她和林夕要考慮的問題不只是讓大德祥的鋪子能夠重新開起來,而是要讓大德祥和那些生活極其困窘的南方行省的人們一起,撐到明年的夏天。

所以目前的力量,對於大德祥而言還不足夠。

她和大德祥還需要更多的支持。

所以她的身上,帶著一份計劃書。

一份來自林夕,然後由她親筆抄錄的計劃書。

隨著這份計劃書傳遞給她的,還有一個讓她替林夕高興的好消息。

……

東林行省燕來鎮,一名膚色白皙的女子正提著一個菜籃子走在街道上。

這名女子長得很美,雖然穿得樸素,提著籃子,但依舊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思敏,這是我家剛剛做出來的麻餅,你帶幾塊回去給林掌櫃嘗嘗。別的我不知道,他這個還是很愛吃的,前些年有時還會到我這念叨。要是林掌櫃責怪起來,就說是我硬塞給你的。”在一家大餅店門口,一個圍著花圍裙的中年老闆娘拉住了這名女子,硬是用布包著,在她的籃子裡塞了幾塊麻餅。

女子推辭不過,只能無奈的致謝。

在將視線從籃子裡的麻餅和圍著花圍裙的老闆娘身上離開的瞬間,這名正從這家餅店的廊檐下走出的女子突然呆住了,挽著的菜藍從她的臂彎裡滑落在了地上。

那幾塊用布包著的麻餅也從籃子裡掉了出來,散在地上。

剛剛轉過身的中年老闆娘愕然的望去。

她只看到在這名已然摀住了自己嘴的美麗女子的對面,站著一個身穿青衣,微笑著的年輕人。

年輕人很挺拔,顯得很英俊,而且絶對不是附近這幾個鎮子的人。

忽然間街巷裡有人驚呼出了聲音,“姜…這是小姜大人?”

這名愕然的中年老闆娘的眼睛陡然睜大了,聽著那人驚呼的聲音,看著視線裡王思敏的樣子,她想到了這個微笑著,眼睛裡全部是閃光的年輕人是誰。

“小林大人也回來了麼?”

街巷裡有人又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然後這名原先來自鹿林鎮,在這裡做生意的中年老闆娘看到了那名安靜的迎向王思敏的年輕人謙和的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微微的點頭。

“林二也回來了!”

這名中年老闆娘感到震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

“啪!”的一聲,接下來的一瞬間,她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呸呸呸…打你個胡說無禮不懂事的。林夕都這樣了,你還敢喊林二。”她摸著自己的臉,想著林夕終究是自己鹿林鎮出來的,越來越感到自豪。

“小林大人回來了!”

“什麼?”

“小林大人回來了?”

一聲聲的大叫聲攪亂了平靜的街巷,整個街巷開始陷入徹底的沸騰。

東港、燕來、清河這數鎮的人們,都開始知道,他們最敬愛的小林大人,從前線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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