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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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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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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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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41:49 |只看該作者
  花曉霜這才明白,了情傳功,原是想為自己減輕寒毒之苦,心口一熱,叫了聲:「師父……」便淚光盈盈,吐不出半個字來!忽聽梁蕭笑道:「我明白了,這『暗香拳』守多攻少,該是養足自身之氣,以我之有餘,攻敵之不足。」了情見他頃刻悟出這路拳法的破敵要訣,不由暗暗吃驚,但她創出「暗香拳」,本意並非鬥毆,聞言笑笑,不置可否,繼續指點曉霜。

  如此過得七日,了情將「暗香拳」傾囊相授。啞兒傷口也自痊癒,但因生平從未說過話,故而唇舌口齒還須從頭練起,練了一日,能說出「師父」二字,雖嫌嘶啞,卻讓了情好不驚喜,連贊曉霜醫術了得。

  梁蕭將曉霜托給了情看顧,自己每日編好竹器,挑到城鎮中販賣。這日生意極好,一早賣完,換了些米糧菜蔬,正午時分,返回竹林,但見花曉霜正和啞兒依著說話,了情坐在樹下,引宮按商,吹弄洞簫,神色甚是孤寂。梁蕭打過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飯。過得一陣,花曉霜跑過來道:「蕭哥哥,啞兒要把快雪送給我,我怎麼推辭她也不肯。」梁蕭知道啞兒為人固執,一旦動念,便不會輕易改變,她既受曉霜之恩,過意不去,必要回報,便道:「她既然給你,你受了便是。」花曉霜喜道:「好啊,我也愛極了快雪,你說受我便受啦」說罷轉身去了。

  當晚用過晚飯,了情歎了口氣,摟過曉霜,撫著她的秀髮,軟語道:「霜兒,師父今天要走啦!」花曉霜吃驚道:「這麼快就走?住個一年半載,豈不更好?」

  了情搖頭道:「我不能在一個地方住上七天的,這次因為啞兒傷口未癒,一拖再拖,已過時限,再住下去,未免不妥!」花曉霜極為不捨,拉著了情的手,含淚不放。梁蕭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曉霜,道長有苦衷,你別難為她了。」花曉霜只得放了手。

  了情勸慰了幾句後,便與啞兒收拾出行。梁蕭與曉霜送到林外,花曉霜又難免傷懷落淚。了情又細聲細氣,安慰一番,對梁蕭道:「梁蕭,我這小徒弟就交給你啦,你若欺負她,我可不依!」梁蕭苦笑道:「她有道長這等大靠山,梁蕭有幾個腦袋,膽敢欺負她?」 了情白他一眼,道:「又耍貧嘴。」心中卻想:「這孩子聰明機警,如今鋒芒內斂,沉穩許多,霜兒得他看顧,定然無虞。」心情一鬆,沖二人微笑稽首,與啞兒並肩去了。

  梁蕭望著二人背影消失,想起當日華山相別的情形,情形依稀,阿雪卻已不在,一時沒精打采,轉回屋內。花曉霜挑亮油燈,重又研讀《青杏卷》,梁蕭坐在一旁,編製一把竹扇。他心神不定,編了會兒,忽見一隻小蛾子向燈火飛來,不由心頭一酸,伸指輕彈,指風將飛蛾激開,但過不多時,那只蛾子又撲過來,梁蕭又屈指彈開。

  這般反覆多次,那蛾子鍥而不捨,一意撲火,梁蕭終究無奈袖手,只聽刺的一聲,蛾翅焦枯,蛾子墮在地上,他呆呆瞧著,兩行淚水卻已無聲滴落,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 梁蕭忙拭了淚,道:「什麼?」花曉霜定定看著書,並未留意梁蕭神情,只喃喃道:「我 ……我突然有個想法!」梁蕭道:「你說!」花曉霜欲言又止,終於搖頭道:「罷了,這事太難啦,就當我胡思亂想好啦!」梁蕭道:「你不說,我怎知難不難?」花曉霜赧然道:「好,我說了,你可不許笑我!」梁蕭點頭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曉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我都沒親眼見過,但書上既然寫了,就該有的。現在想來,我以往行醫,治的都是方圓兩百里內的人家,兩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這兩條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該多好……」說到這裡,凝視燭火,臉上露出神往之色,燭影搖紅,將她的雙頰映得紅撲撲的,彷彿有什麼光輝透出來,映得梁蕭雙眼酸楚,恍惚又看到那個圓臉少女也坐在燭下,為自己縫補衣衫。那兩個少女的影子在燭光中漸漸融合,合二為一,最終變成花曉霜的影子。

  花曉霜聽梁蕭久不答話,不由轉過頭來,卻見他呆呆望著自己,眼角隱有淚光,不由問道:「你……你怎麼了?」梁蕭驚然一驚,伸袖抹去淚花,笑道:「沒什麼。」

  花曉霜雙頰泛紅,柔聲道:「我也知道,這個念頭傻得緊!天下這麼大,怎麼走得遍呢?再說,我有病在身,唉,說不準什麼時候發作,就不成了……」忽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捂上,梁蕭搖了搖頭,歎道:「你這念頭若也算傻,那世人的念頭無一不傻了。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哪個不是全掛子的殺人本事,卻個個名垂青史,其實全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這世上總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但因為稀少,才算難得。行醫天下又有什麼,我陪著你就是了!」

  花曉霜聽得又驚又喜,她對梁蕭信任之至,聽他說得輕易,也覺得無甚難處,隨口道:「好啊,你陪著我就是了!」話一出口,兩人不禁相對而笑。正商量出行之事,忽聽屋外有人朗聲大笑,笑聲清勁,悠悠不絕,梁蕭心頭一驚,知道來了高手,當下出門望去,卻見林外走來一人,爛袍敝履,儒巾歪戴,竟是窮儒公羊羽。

  二人一經照面,均是吃驚。公羊羽劍眉一揚,舉步之間,已到梁蕭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麼?」

  手掌一揮,便向他頭頂拍落。梁蕭武功大進,避過這掌本也不難,但他一見公羊羽,便想起諸般前事,心懷愧疚,但覺勁風及體,一時竟無避讓之意,兩眼一合,心道:「罷了,終是死在他手裡。」

  公羊羽掌到半途,見梁蕭竟不抗拒,心頭詫異,一翻手,「啪」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冷笑道:「怎不還手?」梁蕭臉頰高高腫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輩,要殺便殺,何必辱人?」

  公羊羽出手如電,揪住梁蕭衣襟,又給他一記耳光,冷笑道:「我偏要辱你。」梁蕭目中湧出怒意,但一現即逝,頹然道:「隨你罷了!」

  原來,前番公羊羽與蕭千絕均想將對方引離戰場,故而從南方鬥到北地,始終勝負未分。此時京口兵敗之訊傳來,叫公羊羽好生無趣,此時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什麼國家社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丟開蕭千絕,停停找找,追蹤月餘時光,終於尋到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梁蕭。公羊羽見他意態蕭索,了無往日驕悍之氣,心頭大異,繼而又生惱怒:「不還手麼?老子再給你小畜生兩個大耳刮子!」正要動手,花曉霜聽到說話聲,出得門來,見公羊羽舉手要打梁蕭,忙上前來,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蕭左頰上抽了一記。

  花曉霜臉色發白,橫身擋在梁蕭身前,急道:「你……你是誰?幹什麼打人?」梁蕭推開她,道:「你別管……」又目視公羊羽,緩緩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應得,但求你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兒。」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與我什麼相干?」

  花曉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攔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 「小畜生不是個東西,這女娃兒跟他沆瀣一氣,也非善類,哼,既然小畜生對她有意,好,老子便瞧你還不還手……」手掌忽起,拍向曉霜。花曉霜不防他突然動手,一時驚得呆了。

  梁蕭見狀大驚,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動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掄起半個圓弧,閃電般擊出,這一下用上「轉陰易陽術」,忽陰忽陽,連環五變。公羊羽擋了他三重勁力,便覺不妙,掌力內縮,催動內力,化去梁蕭陰陽奇功,施展「三才歸元掌」,一招「天旋地轉」,身形滴溜溜亂旋,掌若飄絮,向梁蕭拍出七記。

  梁蕭勢成騎虎,只得揮掌迎敵。

  「三才歸元掌」是公羊羽首創,體悟之深,自是遠勝旁人。當年他夜讀《留侯論》,讀到「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斃!」忽生妙悟:「項羽百戰百勝,但窮兵黷武,以致師老兵疲,外強中千。漢高祖數戰皆北,但精其兵,銳其卒,委曲求全,然後趁項羽疏忽,全力東向,垓下一戰,令其自刎烏江,成就四百年之基業。蕭千絕武功凌厲,百戰百勝,彷彿項籍輕用其鋒,我何不創出一門功夫,養其全鋒而待其斃,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創出「三才歸元掌」,一度將蕭千絕壓住,這些年反覆揣摩,更抵隨心所欲之境,較之「歸藏劍」不遑多讓,只是他後來慣於用劍,掌法卻用得少了。

  換了數月之前,梁蕭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敵,但如今卻非昔日可比。二人拆了十數招,未分勝負,公羊羽見梁蕭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訝異:「小畜生又有長進了。」 想著殺機更盛,足下時而歸元步,時而伏羲步,時而大衍步,將多種步法交錯使來,卻不著痕跡。雙掌也生出奇妙變化,三才歸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時一生三,二生三,三生無窮,刷刷刷疾若飄風,利如斧鉞。

  鬥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隨身轉,卡嚓一聲,竟將梁蕭右臂打折。公羊羽哈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聽花曉霜急聲道:「蕭哥哥,攻他缺盆。」梁蕭不及轉念,左手兩指一併,點向公羊羽肩頭「缺盆」穴。公羊羽對這一指竟頗為忌憚,飄然避開,右掌虛晃,左掌正要穿出,曉霜又道:「乳根。」梁蕭一招得手,知道花曉霜所言定有道理,當下應聲而動,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聲,收回掌力,護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見一團青影飄忽,閃爍不定,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陽明胃經受損,除缺盆與乳根二穴,你還可攻他頭維、太乙、氣沖,無論如何,他都要閃避的。」 梁蕭雖不願撿這個便宜,但右臂已斷,公羊羽又武功太高,無奈之下,盡揀五處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驚又怒,回掌護住五穴,梁蕭心道:「敢情他真受了傷?」原來公羊羽和蕭千絕連場惡鬥,各有傷損。其後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顧不得覓地養傷,晝夜不停,四處打探,好在傷勢不重,他內力雄渾,尚自壓服得住,只想時日一長,浩然正氣反覆滋潤,氣血通暢,自然不藥而癒。哪知尚未盡好,便遇上花曉霜這神醫之徒,曉霜熟讀(青杏卷》,醫術精進,見他容色舉止,猜出他足陽明胃經受創,再予推演,便將他受傷穴道一一說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緩,梁蕭得了喘息之機,雖只一臂,竟也勉強抵敵得住。花曉霜見狀,歎道:「這位先生,你幹什麼要與蕭哥哥為難呢?不如大家罷手,我給你治傷 ……」話未說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處,兩眼圓瞪,怒道:「誰要你治傷?哼,懂點兒狗屎醫術,就了不起麼?」他這一下去得突兀,梁蕭應對不及,眼見他與曉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發,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難救援,當下急聲叫道:「公羊羽,你若動她半根毫毛,定要後悔一輩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麼花招?」梁蕭道:「你可記得我在華山說過,你有一個孫女!」公羊羽一皺眉,瞧了梁蕭一眼,又側目望著曉霜,越看越覺不對,忍不住問道:「你爹姓甚名誰?」花曉霜聽他突然發問,不明其意,脫口便答:「他姓花,諱名上清下淵!」

  公羊羽濃眉一揚,打量她半晌,忽一點頭,斜指梁蕭道:「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為何要與這畜生為伍?」花曉霜皺眉道:「你不要亂罵人,蕭哥哥待我很好,師父死了,他始終伴著我!」公羊羽眉頭大皺,兩眼望天,半晌方道:「此話當真?」花曉霜道: 「我又不認得你,騙你做什麼?」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頭緊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曉霜瞧他久不說話,忍不住道: 「先生,傷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極陰柔的內勁。」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說是什麼內功?」花曉霜想了想,忽地臉一紅,低聲道:「書上說過,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書!」公羊羽嘿道:「翻書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曉霜被他刺得滿面通紅,匆匆走進房裡。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淒惶,忽而歡喜,忽而咬牙切齒,忽而垂頭喪氣,三十年來,他與家人音訊斷絕,此時此地,忽見親人,心中波瀾滔天,端的無法遏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瞪視梁蕭道:「你在這裡做什麼?」梁蕭沉默不語。公羊羽又哼了一聲,道:「元軍打到什麼地方?」梁蕭如實道:「我離開時,臨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個降城……」狂笑一陣,笑聲漸漸變得淒厲,忽地淒聲念道:「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才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鋤梗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漸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號啕大哭,吟到後來,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聲,十指深入泥土,渾身發抖。梁蕭雖也屢次見過他發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卻又似乎不同往日為情所苦,不僅有傷痛故國之心,更有悲憫蒼生之意。

  此時,花曉霜也步出門外,見狀莫名驚詫,再聽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湧淚,頓生淒惶之感,接著公羊羽的話,喃喃念道:「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淒槍傷心者矣!況覆舟揖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公羊羽聽見,更生悲慼,哭得天昏地慘,以頭搶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蕭向來不通文賦之道,不由問道:「你們念的是什麼?」花曉霜幽幽歎道:「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賦》,說得是:孫策項籍,用數千人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萬之兵,看到敵人,卻只知捲著衣甲逃命,好像無知草木一樣,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險,城堡之固,也擋不住敵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氣,就此煙消雲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孫子也有敗降的一天;一統三國的太武帝,子孫也會被殺於平陽。改朝換代,勝者走向危亡之途,敗者更免不了亡國滅種的悲哀,天意人事,只會讓我哀苦。舟楫劃到無水處,卻沒有通向銀河的路徑,風吹浪打,總不讓我去往蓬萊仙山!」她說到這裡,歎道:「這《哀江南賦》苦悶難言,讓人無法可想,只不知這位先生為何要念呢?」

  她掉頭望去,卻見梁蕭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只喃喃道:「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搓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驀地淚水滂沱,沾濕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陣,心中悲憤稍減,忽地躍起,揪住梁蕭衣襟,手掌倏抬,便要拍落。他舉手投足,如風似電,曉霜呼叫不及,卻見公羊羽掌勢一凝,忽地停住,眼神時而凌厲,時而猶豫,終於發出一聲狂嘯,將梁蕭遠遠擲出,厲聲喝道:「滾吧,這次且罷,下次遇上,老子將你大卸八塊!」

  梁蕭翻身站定,望了曉霜一眼,忖道:「如今有她爺爺照看,也不用我掛心了。」想著慘然一笑,振衣拂袖,出林去了。這一輪變故委實突然,花曉霜眼看梁蕭去遠,方才回過神來,急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心慌意亂,向梁蕭追去。公羊羽一步縱上,將她手腕攥住,厲喝道:「不許去!」花曉霜又氣又急,奮力掙扎,忽地身上一冷,頭暈目眩,昏了過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度入內力,他一身浩然正氣,陽和充沛,當世無匹,雖不能正本,卻能治標。曉霜但覺暖流人體,寒意稍減,迷迷糊糊又醒過來,但見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儘是關切之意,再側目望去,梁蕭早已蹤影全無,心中頓時湧起一陣絕望,悲苦淒惶,怔怔落下淚來。

  公羊羽見她醒轉,心中稍安,又見她流淚,皺眉道:「哭什麼?不許為那種小畜生流半滴眼淚!」花曉霜氣道:「你幹什麼要欺負蕭哥哥,我……我……」她不善罵人,雖然憤怒至極,但一時間又不知如何發洩。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歡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後再不許喜歡那個小畜生了!」花曉霜聽他一口一個小畜生,終於按捺不住,大聲道:「你再罵蕭哥哥小畜生,我就罵你老 ……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說,我是你爺爺。但他拋妻棄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認,氣呼呼瞪了曉霜片刻,勉強壓住怒意,放軟口氣道:「我跟你說,那小畜……哼,那小子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惡人,他帶著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

  花曉霜從小生長天機宮中,少見外界苦難,對國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書本,沒有切身體會,對公羊羽所說似懂非懂,茫然片刻,緩緩道:「我不知蕭哥哥對旁人怎樣,但他對我總是很好。明歸爺爺挾持我,他拚死救我,那時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報答不了;後來,師父死了,蕭哥哥始終陪著我,洗衣,做飯,收拾房子,逗我開心。若是沒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剛才他又答應我,陪我走遍天下,行醫救人!

  我……我只想活著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麼說,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無論他是好是壞,我都喜歡……「說到此處,眼中透出倔強神情。

  公羊羽呆呆望她半晌,忽地皺眉道:「天下人都與他為敵,你也喜歡麼?」花曉霜用力點點頭,公羊羽道:「若你爹娘也要殺他呢?」曉霜一呆,咬牙道:「我還是喜歡!」 公羊羽默然片刻,歎道:「你當真不後悔麼?」花曉霜搖頭道:「死也不後悔。」

  公羊羽愣了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他媽的,好,沒想到,天機宮死水一般的地方,竟出了你這等女孩兒,哈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該無遮無掩,敢做敢為,但求自己所愛,管他別人如何看待!哼,就算他媽的做錯了,也比那些滿嘴仁義的偽君子好得多!」

  公羊羽冒天下道義之譏,拋妻棄子,追逐了情半生,也無結果,心中之苦悶壓抑可想而知,孫女兒這幾句話,直說到他心坎上,讓他欣喜欲狂,只差翻個觔斗,引吭高歌了。當下把對梁蕭的憎惡拋到一旁,對花曉霜道:「你想不想見他?」曉霜點頭道:「想啊,可他被你趕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將她挾在脅下,足下風生,向林外飛奔。

  曉霜見他舉止古怪,心頭忐忑,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卻見梁蕭站在遠處溪邊,望著溪水發愣,心頭沒由來一喜,放下曉霜,揮手道:「你去吧!」花曉霜看見梁蕭,又驚又喜,聽得這破衣儒生肯放過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對了,我看過書,你的傷是被『太陰真精』所傷,這種功夫化自玄陰離合神功,我給你說個方子……」

  公羊羽擺手冷笑道:「這點兒狗屁傷勢難不倒我,哼,我受了傷,老怪物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望著梁蕭,眸子倏地一寒,怒哼道:「你與他走得遠遠的,若再與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性命。」大袖疾揮,好似一隻大鷹,身法飄搖,轉眼間去得遠了。

  花曉霜見他如此輕功,心中駭然,匆匆奔上,叫道:「蕭哥哥!」梁蕭離開曉霜,不知何去何從,正自彷徨,聞聲一看,不覺驚喜道:「你……你怎麼來了?」花曉霜笑道: 「那位先生放了我啦!」梁蕭奇道:「他人呢?」花曉霜道:「方纔走啦!」想起公羊羽臨走時放下的言語,心頭打了個突,忙道:「他心性多變,只怕過一陣後悔,又轉回來為難你,我們還是快快走吧!」

  梁蕭沒料公羊羽如此罷手,深感難以置信。過了一陣,才還過神來,拉住曉霜的手,歎道:「看起來,老天爺也不讓我離開你呢!」花曉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離開才是!」

  二人離而復合,別有一番欣喜,返回住處,花曉霜給梁蕭續好斷臂,匆忙收拾行裝,連夜啟程。花曉霜出生天機宮,最愛書籍,裝了一包醫書不說,還將詩書詞曲也裝了一袋。梁蕭看得皺眉,道:「這些書帶著做什麼?」曉霜笑道:「平日看著解悶也好。」梁蕭心道:「卻真是小書獃子。」卻不明說,只將書籍器物默默負上雙肩;曉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癡兒與金靈兒,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後行出杏林,向著山外走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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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十章 見花生佛


  走到東方發白,忽見前方道路佈滿雀屍,花曉霜驚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 梁蕭沉吟道:「無須大驚小怪,我猜是賀陀羅和釋島主做的好事。」花曉霜望著遍地雀屍,露出悲憫之色,歎道:「他們鬥來鬥去,也就罷了,卻可憐這些鳥兒。」梁蕭道:「累及鳥雀算什麼?若打起仗來,死的人可比這些鳥兒多千萬倍。」

  花曉霜聽到這話,心頭一動,想起公羊羽所說的話來,忖道:「他說蕭哥哥帶著韃子兵,攻城略地,殺人無數,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瘋瘋癲癲的,定是說謊騙我。」瞥了梁蕭一眼,但見他眉間暗蘊愁意,又想道:「他一路上總是悶悶不樂,怎生想個法子,叫他歡喜才好。」但她並非詼諧之人,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什麼笑話趣事,哄梁蕭開心。

  正沉思間,忽聽有人叫道:「白頭髮,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接道:「老瘋子,你進來的,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花曉霜聽得奇怪,忽見梁蕭縱身掠人道邊樹林,當下催驢跟上,不一陣,但見釋天風蓬頭垢面坐在一個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著一串麻雀。嘴裡叫道:「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剛說一句,洞裡便應道:「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梁蕭不由皺眉道:「老爺子,你做什麼?」釋天風瞅他一眼,但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哪裡見過,當即答道:「白頭髮躲在洞裡,說我進去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老子當然不會進去。他既然窩在洞裡,王八蛋卻是當定了。哈哈,終歸還是老子贏了。」說著扯著鬍鬚,歡喜不已。

  梁蕭見此老在這等事上也要與人爭勝,端的哭笑不得。釋天風吃了一口雀肉,又罵一句,那洞裡也應一聲。梁蕭聽那聲音尖細,不同賀陀羅的絲絲怪聲,心中暗奇:「莫非賀陀羅受了傷?連聲音也變了?」再聽數聲,臉色微變,忽道:「不對。」釋天風瞪眼望他,梁蕭忽一縱身了,鑽人洞中,片刻叫道:「老爺子,你進來瞧瞧。」釋夭風呸道:「你想賺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那是休談。」只聽梁蕭笑道:「那好,老爺子你再叫一聲:」你不出來,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便叫了一句,半晌不見人答,不由一怔,又叫兩聲,仍不見人回答,頓時焦躁起來,將烤雀一扔,鑽人洞裡,卻見梁蕭站在一塊大石旁,石下壓著一條細繩,繩索上拴了一隻八哥鳥,正被他捉在手裡。

  釋天風不明所以,梁蕭卻放開八哥,說道:「老爺子,你再說一句『你不出來,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依言說了,誰知那八哥開口便道:「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釋天風聽得目瞪口呆,怔了一會兒,吃吃地道:「白頭髮呢?」 梁蕭垂手指著洞壁上一個小洞口道:「看那裡。」釋天風探頭一望,卻見小洞寬約三尺,深達二十餘丈,與外部連通,可見對面天光。釋天風轉頭望著梁蕭,茫然道:「逃了。」 梁蕭忍住笑道:「不錯,老爺子你上當了。」

  原來賀陀羅被釋天風追逼不過,逃人山洞之中,據洞固守,哪知天無絕人之路,竟被他用鳥笛引來一隻會說話的八哥。賀陀羅心生一計,教八哥學會「老瘋子,你進來的話,就是烏龜兒子王八蛋。」這句話,釋天風一聽,自然不肯進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賀陀羅乘機用般若鋒生生掘出一條通道,逃了出去,但他經此一役,心力交瘁,一經脫困,便即遠走,再也無暇他顧了。

  釋天風發覺上當,氣得捶胸頓足,哇哇怒叫,當即鑽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蕭瞧他去遠,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方對花曉霜道:「就怕這老爺子逮不著賀陀羅,回來纏我,那才糟糕之至。咱們還是快走為妙。」花曉霜見釋天風神神道道,動輒大打出手,心裡頗有些害怕,聞言連連點頭。

  兩人晝夜兼程,連走了兩日,方在一處城鎮歇下。花曉霜在陣內集市中擺開攤子行醫,哪知眾人見她一介女流,形容嬌怯,面上更有病色,哪信她會治病,嘻笑圍觀一陣,便各自散去。花曉霜懸壺一日,無有一人求醫,她膽小面嫩,也不腆顏招攬,一時無計可施,竟流下淚來。

  梁蕭見眾人以貌取人,心中暗惱,便讓曉霜瞅著,看哪個路人有病在身。花曉霜一說出,他便老鷹拎小雞般將那人提將過來,逼他就醫,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這等強醫強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醫白治的好處,個個莫名其妙,但迫於梁蕭的威勢,噤若寒蟬,乖乖讓花曉霜把脈醫治。花曉霜雖覺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渾然忘我,至於梁蕭用強之事,卻也不大在意了。

  花曉霜醫術高超,來一個治好一個,治得數人,聲名大噪,當地患者蜂擁而來。攤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卻圍得鐵桶一般。梁蕭心中大樂,在她身旁擺了個地攤,編些精緻竹器,制些玩物,如會走路的木偶人畜,會飛的竹鳥,能自轉的小風車,能嗚叫的水鐘。他機關術之精,當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絕,兼之價錢公道,許多殷實人家看得稀奇,都來購買,梁蕭也借此換些銀錢,有時生意實在不濟,便喚金靈兒與白癡兒演一回猴戲,聊以度日。

  如此走鄉串鎮,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盜賊,更有無德庸醫,恨曉霜壞了生意,設計僱人,勾結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梁蕭這等大煞星,自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幸有花曉霜這等好好先生在側,梁蕭不便放手施為,故而那些惡徒大吃苦頭之餘,也終究留了性命。

  這一日,二人到了一個鎮子,行醫半日,患者漸多,忽聞人群之外,傳來喧嘩之聲。曉霜舉目看去,卻見幾個家丁模樣的漢子,心急火燎地推開人群,急聲道:「大夫,我家小少爺犯病,老爺請你上門診治。」花曉霜見他們這般焦急,心知病來如山倒,不敢耽擱,火速收拾前往。梁蕭起身相隨。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處粉壁朱門的高大宅子,彎曲曲經過幾進門,到了廂房之外,還未人內,便聽得啼哭之聲。

  二人人內一看,只見幾個婦女圍著一張繡榻,哭得傷心,一個方面有髯的中年男子,愁眉不展,見人入內,站起身來,聽得家丁述說,大有喜氣,對花曉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來,便不安泰,這回病得尤其沉重,還請女大夫大施聖手,救救他!」

  花曉霜無心與他客套,分開一眾婦女,卻見榻上躺著個未足月的嬰兒,臉色青中透紫,嘴唇烏黑,四肢痙攣,氣息有進無出,把脈一審,但覺脈象紊亂,心經與心包經尤其虛弱,心知此病險惡,急取金針,刺少海、陰市、心俞一這三穴專治心疾,又刺關元穴,洩三焦之氣,以為輔佐。

  運針片刻,那小兒臉上紫氣漸漸褪去,花曉霜舒了口氣,反身欲開藥方。不料那小兒臉色反黑,身子猛然抽搐,曉霜大驚,伸手把脈,卻見脈象若有若無,行將斷絕,急在少府,極泉、內關諸穴按捺,但片刻工夫過去,仍無好轉,那小孩竟冷了下去。花曉霜只覺心如刀絞,雙目一眩,幾乎栽倒,梁蕭急忙伸手扶住,卻聽她喃喃道:「怎會這樣?怎會這樣?」那主人看出不妙,撲上前來,伸手一探嬰兒鼻息,竟無絲毫呼吸,再摸肌膚,但覺人手冰冷。不由瞪視曉霜,兩眼噴火,欲要噬人,厲聲道:「小賤人,你……你幹得好事!」與方才溫文爾雅,判若兩人。

  花曉霜醫死了人,卻不明所以,一時神志恍惚,只道:「我……我……」卻不知如何回答,梁蕭卻火冒三丈,鎖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罵誰?」他雙手能斷百煉精鋼,那主人頓是臉紅氣促,兩眼翻白,花曉霜還過神來,急道:「蕭哥哥,是我不好……」梁蕭一怔,將人放開,這時那些婦女也發覺死了孩兒,破口大罵,瘋也似撲上來揪打。

  梁蕭恍然明白,拽住曉霜,歎道:「走吧!」花曉霜望著那嬰兒,愧疚至極,恨不能也隨他一起死了。

  那主人緩過氣來,一陣大呼小叫,頓見眾家丁拿起棍棒,衝了進來,那主人咆哮道: 「娘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也不看看我是誰?將這兩個混賬統統打死,給我孩兒償命。」 那些家丁得了他的言語,個個橫衝直撞,撲將上來。

  梁蕭方才撥開那些女子糾纏,眼見棍棒揮來,眼中神光暴射,想要出手,但又覺醫死了人,於理有虧,正自躊躇,棍棒已到花曉霜頭頂,梁蕭驀地一咬牙,擁身上前,用背脊擋下兩棒,沉聲道:「曉霜,這些人不可理喻,我們走。」花曉霜傻了一般,只是搖頭。

  梁蕭知她內疚極深,只得橫身擋在她身前,左來左擋,右來右迎,一時間,棍棒如雨點般落向他頭臉。梁蕭內功在身,這等棍棒奈他不何,但他好意來治病,卻挨了這頓棒子,心中之怒無以復加:「他媽的,老子這一胳膊掃過去,這群軟腳蝦少說要死七八個。好,臭竹竿,你打得好,老子記得你!好,死肥豬,你也來佔老子便宜,若不看曉霜面子,老子將你拍成肉餅。」他心中雖大罵,卻始終不曾還手,只是擋在曉霜身前,挨了無數棍棒,卻沒還上一拳一腳。

  花曉霜見他竟用身子護著自己,又是感動,又是心疼,只得道:「好啦,蕭哥哥,我們走吧!」梁蕭得她這句,如奉大赦,揮臂將十來條棍棒盪開,挾起曉霜,衝出大門。那主人平日橫行慣了,眼見沒能打死一人,哪裡肯依,指揮眾家丁直衝過來。

  梁蕭見他們窮追不捨,怒火更熾,眼角一瞥,見門前有兩尊辟邪石獅,每尊約摸四百來斤,當下將曉霜放在一旁,伸足一挑,勁力所至,右側石獅跳起六尺來高。他看那主人帶頭趕出,一掌斜推,石獅又再度跳起丈餘,倏地掠空而過,向那主人頭頂壓去。這下來勢迅疾,尚在兩丈高處,勁風已刮得眾人肌膚生痛,那人躲避不及,只嚇得失聲尖呼。

  忽聽梁蕭一聲斷喝,一閃身,雙掌呼地拍在石獅之上,那石獅墜勢頓止,斜向飛出,直直撞上左側石獅,只聽轟然巨響,石屑飛濺,待得塵埃稍定,眾人定睛看去,兩尊石獅蕩然無存,已化為一地碎石。梁蕭出了這口惡氣,翻身落下,挽著曉霜,揚長去了。那主人呆望著二人消失,忽覺下身冰涼,低頭一看,敢情已被嚇出尿來。

  經此一事,兩人再也無心行醫,收拾行裝,出鎮西行,梁蕭無端挨了一頓棒子,怒氣未消,走在前面。

  行出一程,曉霜忽地歎道:「其實,現在我細想,那小孩兒的病,原是治不好的!」 梁蕭一愣,怒道:「你怎不早說,哼,既不是你的過錯,那群狗奴才撲過來,我便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卡嚓兩聲……」一邊說,兩手一邊比劃,花曉霜奇道:「怎麼樣呢?」梁蕭冷哼道:「擰斷他們的腦袋!」花曉霜吃了一驚,搖頭道:「那可不好!」

  梁蕭想著好心沒好報,反挨一頓好打,路也無心趕了,將行李扔在一棵大樹下,來回踱步。花曉霜也下了驢背,坐在一塊大石上,蹙眉沉思。梁蕭踱了半晌,氣也消了,見曉霜模樣,便道:「你想什麼?」花曉霜歎道:「我在想,假若師父遇上這種病,他會怎麼做?」

  梁蕭一擰眉,傍她坐下,正色道:「曉霜,這話我可不贊同。為什麼老想你師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該想的,是你該怎麼做才對!」花曉霜搖頭道: 「師父醫術勝我十倍,我一輩子也趕不上他。」

  梁蕭淡然道:「那可未必,若你連超過他的志氣都沒有,那當真一輩子都趕不上!」 花曉霜越聽越驚,她對吳常青的醫術從來只有佩服之心,從沒有超越之念,怔忡半晌,才道:「孔夫子說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說沒法超過前人,何況是我呢?超越師父,那是萬萬不能的。「

  梁蕭笑道:「我沒看過孔夫子的書,但他號稱百王之師,想必是了不起的。不過,他這句話我卻不贊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曉霜掩口笑道:」蕭哥哥,這句話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書中的啊!「

  梁蕭愣道:「那就奇了,孔夫子自打耳光麼?」花曉霜也是一愣,沉吟道:「是了,這話不是孔子說的,是楚狂接輿譏諷孔子的。」

  梁蕭白她一眼,道:「這兩句話我很喜歡,死人終究是死人,不說也罷,活著的人為何就及不上他呢?古人未必就勝過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過古人;我學算術就是這般,假若我來出題,考一考那些古代的算學大家,他們十有八九要交白卷;你現在不如吳常青,但只要勤學精思,未必不能勝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吳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麼?」

  這番話遠遠超乎花曉霜想像,她呆呆望著梁蕭,一時忘了言語。梁蕭說卻說過便罷,掉頭拿出果子肉脯,叫來白癡兒與金靈兒餵食,金靈兒靈通之極,模仿之能遠勝同類。梁蕭別出心裁,借餵食之機,教它不少武功招式,沒想到這小猴精一學就會,數月下來,竟學會不少進退攻拒的靈巧法門,與梁蕭之間怨隙全無,說不出的親密。

  吃完兩個果子,金靈兒又學會一招手法,梁蕭心中歡喜,手臂忽抬,放它縱上大樹。金靈兒重返自然,東躍西跳,興致勃勃。梁蕭見曉霜還在默想,不由笑道:「還沒想通麼?」 花曉霜遲疑道:「你的話……試一試,也是好的。」梁蕭知她性子拘泥,微微一笑,也不多說,枕著行李躺下來。

  花曉霜好容易收拾心情,舉目望去,但見日已人暮,將遠近青山照得如火如金,山勢勾折不盡,分外妖嬈,不由歎道:「好美!」梁蕭順她目光看去,微笑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曉霜面色羞紅,輕啐道:「好啊,你看了幾首詩詞,就拿來消遣我!」這些日子,梁蕭閒來無事,便看花曉霜帶的詩詞,月餘下來,倒是記下不少,此時信口說來,哄她開心。

  二人正自說笑,忽聽樹上哎呀一聲,撲通掉下個人來,連聲嚷道:「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梁蕭、曉霜吃了一驚,但見那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年少和尚,個頭偏矮,肩寬背闊,臉圓嘴大,蒜頭鼻子,一雙環眼賊亮賊亮,正向樹上覷看,卻見金靈兒從濃陰裡探出圓圓的腦袋,小和尚輕哼一聲,拍去身上泥土,咕噥道:「猴崽子,連你也欺辱俺!」

  花曉霜不禁笑道:「小師父,對不住啊!」那和尚摸了摸光頭,憨憨道:「你叫我麼?」 花曉霜點頭道:「是呀,我的猴兒擾著你啦!」那和尚笑道:「你的猴兒?俺在睡覺,他卻鑽俺懷裡來啦!」花曉霜更覺過意不去,還想再客套兩句,那和尚兩眼卻骨碌碌一轉,狠狠盯在白癡兒身上,咕嘟嘟吞了口唾沫,道:「這狗兒也是你的麼?」花曉霜點頭,那和尚又吞一口唾沫道:「好狗兒!」花曉霜道:「是啊,白癡兒很好。」那人點頭道: 「好肥呢,夠俺吃一頓啦。」曉霜聽得目瞪口呆,那和尚又狠瞪白癡兒一眼,再吞一口唾沫,戀戀不捨,掉頭去了。

  花曉霜呆了呆,道:「蕭哥哥你聽到了麼?他說話好奇怪!」梁蕭笑道:「這個和尚怪有趣的。」曉霜不悅道:「但他說他要吃白癡兒啊!」梁蕭背起行李,道:「天下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個。」曉霜呆了片刻,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癡兒這麼可愛,為啥還有人想吃它?」

  二人在夕陽下走了一程,忽聽得遠處傳來叱罵之聲,花曉霜舉目望去,只見十多個行商圍成一團,揮舞行腳杖,似在捶打什麼,邊打邊罵:「讓你偷,讓你偷!」花曉霜心驚,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卻見人群裡蜷著一人,雙手抱頭,任憑亂棒落下,不知死活。花曉霜急道:「別打了,別打了!」回頭叫道,「蕭哥哥!快救人!」

  梁蕭看此情形,知道眾人定是毆打竊賊,本也不欲多事,但方纔挨過一頓棍棒,無端對這小偷生出同情之心,一步縱上,雙臂一揮,將眾人撥得踉蹌四散,拱手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出出氣也就罷了,打死人可不太妙!」眾行商走南闖北,見識廣博,著他三撥兩扒,便頭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高人,領頭老者恨聲說道: 「小哥有所不知,咱們歇口氣,吃口乾糧,誰知這人跑來,盯著咱看,我看他可憐兮兮,便給他個肉饅頭,哪知他吃過不算,趁我們不備,將剩下的饅頭牛肉,一股腦兒抓吃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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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45:21 |只看該作者
  梁蕭摸出七八個銅錢,遞給老者,笑道:「這些夠了麼?」老者見他恭謙講理,面子賺得十足,雙手亂擺,哈哈笑道:「哪裡話?我張驢兒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為討個理兒,哪能要您這個錢?」一揮手,招呼夥伴去了。

  花曉霜見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傷勢,不料尚未俯身,那人騰地躍起,曉霜驚得倒退三步,定睛細看,竟是先前所見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打量他,道,「你沒受傷麼?」小和尚搖頭道:「俺沒傷!」花曉霜怕他硬撐,抓過他手,拉到面前,仔細看看,奇道:「奇怪,他們那麼打你,你也沒受傷啊?」小和尚撓頭憨笑,道:「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餓肚子!」

  花曉霜心想他定是餓壞了,才偷東西吃,大生憐憫,便從驢背上取下乾糧遞給他,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過,大嚼起來。花曉霜又道:「蕭哥哥,你還有錢麼?」梁蕭取出十多枚銅錢,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師父,你是出家人,怎麼偷東西,該化緣才是!」 小和尚拿著銅錢,眉眼倏地紅了,囁嚅道:「俺……俺不會說話,吃得又多,化緣……他們不給,俺……俺吃了,也不跑,讓他們打一頓,好出氣……」

  花曉霜詫道:「這麼說,你故意讓他們打麼?」小和尚滿臉通紅,點了點頭,梁蕭笑道:「這位小師父本事可不小,恃強而不凌弱,卻是好的,不過用這個法子,忒笨,也忒窩囊了!」小和尚搖頭道:「師父說,不許俺跟人動手。」梁蕭皺眉道:「不能與人動手,難道就不能跑麼?」小和尚兩眼放光,喜道:「對啊,俺怎麼就沒想到?」梁蕭笑道: 「下次偷了東西,跑得快些,別再被逮著。」小和尚心領神會,頻頻點頭。

  花曉霜哭笑不得,嗔道:「蕭哥哥,你怎麼這樣教人?」梁蕭雙手一攤,道:「不這麼辦,那怎麼辦?」花曉霜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一時默然。梁蕭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 「小師父,就此別過,多多保重!」牽著毛驢,與曉霜順著官道前行。走了數里,回頭望去,卻見一道人影閃人道旁。花曉霜也回頭看看,並無所見,不由奇道:「蕭哥哥,你看什麼?」梁蕭搖頭笑笑,心道:「這小和尚跟著我們,有何居心?嘿,了不起,藏在樹上,我竟無所覺,跟了我兩三里,我才發現!」

  他雖然知覺,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與曉霜覓了客棧,休息一晚。次日動身,那小和尚卻始終不即不離,遠遠跟著。梁蕭偶爾掉頭,他便慌忙躲藏。梁蕭見狀,便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頻頻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腳亂,應付不暇。花曉霜沉浸在醫術之中,全不覺二人暗鬥。

  次日,二人抵達黃河,其時河水暴漲,衝垮數處大堤,萬頃良田,盡成澤國。花曉霜心中淒惶,與梁蕭混在災民之中,沿河西行,盡己所能,活人無數;但她醫術雖高,卻也是一人,難以處處兼顧,兼之疫病橫行,望著無數災民百姓倒斃路旁,卻又無力相救,心中傷痛至極。梁蕭心中暗歎,惟有溫言細語,寬慰一番。

  如此走了數日,但見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驅趕近萬民夫,扛石運土,加固堤防。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大堤已高及數丈,一條黃水,好似懸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導為務,而今治水,卻是處處設防。長河萬里,豈是堵得住的?唉,當權者怎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廝殺正烈,又哪裡顧得上治水?」正自感歎,忽聽呼聲大起,舉目望去,卻見一塊龐然巨石,掙斷繩索,沿著堤岸斜坡呼嘯而下,兩個監工未及慘叫,便被碾成一堆肉餅,下方數十個送飯婦女眼睜睜看著石來,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蕭不及轉念,馳足狂奔,搶到巨石之前,雙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約有千斤之重,居高臨下,來勢出奇的猛烈,梁蕭雖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足下沒入一尺來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覺手臂劇痛,喉頭倏甜,巨石稍一滯礙,又往下落,轉眼之間,便要將梁蕭壓在石下,花曉霜見狀,駭極而呼。

  只在此時,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揮手推出,那巨石落勢頓止,更向上方移了數寸。梁蕭壓力驟消,側目看去,來人竟是那個小和尚,二人不及說話,微一點頭,齊心協力,逆勢上推,方將大石推回堤上,梁蕭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臉色蒼白,大笑道:「好個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圓眼大睜,關切道:「你……你受傷啦?」梁蕭搖頭道:「小傷一樁,不礙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聲,再不多問。此時曉霜趕過來,取過丹藥給梁蕭服下,鬆了口氣,向那小和尚道:「小師父,你怎麼在這裡呢?唉,今日若不是你,可就糟了!」 小和尚面皮微紅,瞅瞅梁蕭。梁蕭笑道:「你幫我推石頭,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小和尚大喜,連連點頭。

  梁蕭略事調息,與二人下了高堤,進人市鎮,覓客棧坐下。梁蕭叫了飯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見小和尚兩眼直勾勾盯著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 小和尚把頭猛點,梁蕭又叫了一壺,小和尚劈手搶過,一口喝乾,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蕭酒杯上。梁蕭自常州以來,借酒澆愁,日久成癮,只是花曉霜有病在身,滴酒不沾,他一路獨酌,不免少了許多趣味,見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壺酒,笑道:「和尚,卻不知你法號。」小和尚摟著酒壺,開心不已,咧嘴笑道:「師父叫俺花生!」

  梁蕭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這名字古怪,你師父叫老酒麼?」花曉霜失笑道: 「蕭哥哥你又損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們這些俗家姓氏,不過,為什麼他師父要叫老酒?」 梁蕭道:「喝老酒,吃花生,豈不快哉?」曉霜聽得不覺莞爾。

  花生摸摸光頭,憨笑道:「聽你這麼一說,俺師父法號中真有一個酒字。」花曉霜奇道:「那可真巧。不過依我看來,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該是佛門的道理!」 梁蕭笑道:「竟有這種道理?說來聽聽。」

  花曉霜微微一笑,道:「達摩祖師自天竺西來,傳法解惑,開啟禪宗一脈,他圓寂時說:」吾本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預示禪門光大,將來會分作五大宗門。達摩祖師去後,心燈傳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師留偈云:「本來緣有地,因地種花生,本來無有種,花亦不能生。』再傳至三祖僧璨,又說:」花種雖因地,從地種花生,若無人下種,花地盡無生。『四祖道信承其衣缽,也留偈言道:「花種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緣與信合,當生生不生。」』曉霜目視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見,這裡所謂花生,是花開見佛,光大禪門之意。花生啊,你師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負他的希望!」

  花生聞如未聞,嗯嗯有聲,只顧喝酒吃肉。梁蕭聽得這禪門典故,再見他吃喝神情,腦中靈光驟閃,雙眉一揚,笑道:「難怪你小和尚這麼大氣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釀之酒,而是數字之九。花生,你師父叫九如對不?」花生聞聲一震,抬起頭來,瞪圓眼睛道:「你……你怎麼知道?」梁蕭聽得猜中,尋思道:「敢情這小和尚是老相識,當年在棋坳中曾經會過,我還讓他吃了一嘴荊棘。」他有此酒伴,終究歡喜,且將少時恩怨拋在一旁,酒到杯乾,片刻工夫,便與花生對飲一壺。

  花曉霜想到梁蕭傷勢,見他喝得猛烈,便道:「蕭哥哥,酒多傷身。」梁蕭笑了笑,停杯不飲,對花生道:「你師父呢?」花生聽他一問,眼圈倏紅,放下酒杯,撇撇嘴道: 「師父……師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盡皆詫異,曉霜問道:「為什麼不要你?」花生垂頭喪氣,說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師父喝酒吃肉,逍遙快活。不想那天,師父將俺叫過去,突然問俺:」 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紀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紀,就說:「師父說多大,俺就多大!』 師父歎口氣,說道:」粗粗算來,你也有十六歲了,該獨自下山見見世面了!『俺聽得心驚肉跳,心想俺從小跟著師父,獨自下山,豈不叫人害怕?當即便拉住師父,一百個不肯,師父說:「好吧,今天我問你幾句話兒,你答得上來便留下,答不上來就下山。』俺見他剛剛溫好了酒,不覺心頭發癢,就說:」師父,話可以慢慢問,酒呢,就要趁熱喝的。『 不想師父甚是生氣,給俺一巴掌,罵俺:「饞嘴猢猻,就知道喝!哼,我來問你,你答不對,就不許喝酒!』說著把手一伸,道:」這是什麼?『俺剛剛挨過一下,怎麼不認得,就說:「這是巴掌!』,話沒說完,師父又給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給你說,這叫佛手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終不明白,師父的巴掌與俺一個模樣,幹什麼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曉霜蹙眉道:「這個我倒是在書上瞧過,禪門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獨尊。傳說佛祖釋迦牟尼出生之時,向東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後指天指地,說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所以禪宗大師,紛紛傚法此舉,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認識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佛祖,這就叫做:「見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搖頭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這個石頭加什麼泥定是騙人的!」 花曉霜吃驚道:「罪過罪過,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說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見她神色鄭重,也只道自己說錯了,心頭惴惴不安,摸著光頭,面有苦色。梁蕭見他如此模樣,心中暗笑:「這廝連釋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曉霜的說法,豈不成了半個佛祖。」給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別想這個,說說後來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後來師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腳丫子,問俺道:」那好,你再說說,這是什麼?『俺這回仔仔細細看清楚了,才道:「這是師父的腳』,不想師父便給了俺一腳,怒道:」這是驢腳。『你說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沒見過,所以師父蒙俺,俺也認了,但驢腳俺卻瞧過的!跟師父的腳大大不同。

  梁蕭暗暗好笑,曉霜卻一心為花生排憂解難,蹙眉道:「釋教有云:」眾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罷,都是平等的生靈,彼此之間,都該相互敬重。你師父手是佛手,腳是驢腳,該是說,眾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聽得張口結舌,腦子裡一塌糊塗,這番話過於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蕭見曉霜費盡心思,解釋九如的胡扯言語,一時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遲疑道:「但……但為啥人沒長豬尾巴呢?」曉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蕭拍手笑道:「說得好,妙極!」花生聽他誇讚自己,得意洋洋,傻笑兩聲,忽又苦了臉,歎了口氣,道:「可惜,俺師父卻不知道俺的好處,將俺罵了兩句,又說:」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此事俺是想過多次的,也夢過多次,想也不想,脫口便說:「俺想泡在美酒裡洗澡睡覺,一覺睡醒,就看到滿禪房裡掛滿狗肉』。」

  這話太過驚世駭俗,曉霜聽得發愣,梁蕭也不禁動容,心想:「好個憊懶和尚,竟想過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問道,「這回說對了麼?」花生歎了口氣,搖頭道:「俺本想這回也該說對了,卻見師父愁眉苦臉,呆了半響,摸著俺的腦袋,歎氣道:」花生啊,你這個頑石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竅呢?看來,你不是參禪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說,俺從小就跟著師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離了師父,誰又給俺酒喝肉吃?所以聽得這話,俺是又驚又怕,一百個,不,該是一千個,一萬個不肯,抹著眼淚鼻涕,就地打滾,跟他混賴。師父被俺攪得沒法,也不再作聲了。俺只當這事就算矇混過去,哪知道……「他說到這裡,癟嘴搭眼,落下淚來,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覺醒來,便不見師父的蹤影,米面酒肉也都沒了,俺餓了兩天,也沒見師父回來,沒法子,只好下山來了 ……「說到此處,他悲從中來,驀地伏在桌上,放聲大哭,邊哭邊道:」師父啊,你在哪兒呢?花生好想你,嗚嗚嗚,師父……嗚嗚嗚……「

  花曉霜聽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梁蕭笑道:「花生啊,別哭了,來來來,喝酒!」花生聽到這個「酒」字,精神一振,收淚抬頭,抱著酒壺,又喝了兩盅酒,眉間漸漸舒展開了。梁蕭道:「你現今有什麼打算麼?」花生露出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梁蕭皺眉道:「那我再問你,你幹什麼沿途跟著我們?」花曉霜聽得這話,望著花生,目有詫異。花生也甚驚奇,囁嚅道:「你……你怎麼知道的?」梁蕭笑道:「你笨手笨腳,怎騙得過我?」花生心頭發虛,面色通紅,囁嚅道:「你……你們人很好,俺下山來,從來……從來就沒人對俺這麼好過,俺跟著你們,心裡就踏實!」

  花曉霜見這小和尚流落江湖,為人又呆滯,處處受欺,不覺生出同情之心,望著梁蕭,欲言又止,梁蕭明白她的心思,點點頭,對花生道:「你氣力很大,幫著我背行李好麼?」 花生喜道:「好!好,能跟著你們就很好。」他胸無所礙,說起話也無所遮攔,但覺有了依靠,心中喜樂無限,抱住酒壺一飲而盡,把行李馱在背上,摸著光頭,滿臉堆笑。梁蕭最喜質樸純良之輩,見得花生這般模樣,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飯再背不遲!」 花生醒悟過來,甚覺尷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饅頭,笑瞇瞇地大嚼起來。

  酒足飯飽,梁蕭正要會鈔,忽聽有人咯咯大笑。梁蕭聽得耳熟,回頭看去,卻見當門處坐了個青衣男子,不由詫異:「既是男子,怎地發出女人笑聲?」那人站起身來,轉身一笑,梁蕭見他面如白玉,俊秀異常,瞧來甚是眼熟,略一轉念,冷笑道:「韓凝紫,你這身喬裝,又想蒙誰?」

  來人正是韓凝紫,聞言笑道:「總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曉霜笑道,「梁蕭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鶯鶯,再是我家阿雪,如今這位小姑娘,又該怎麼稱呼?」

  花曉霜正要據實相告,梁蕭卻截口道:「韓凝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韓凝紫笑道:「我隨口問個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蕭哈哈笑道:「你連你姑奶奶的姓名也要問,數典忘祖,當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惱恨韓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曉霜,此時故意皮裡陽秋,替花曉霜出氣。

  韓凝紫聽得這話,微微一笑,轉過身子,就在轉身之際,手掌疾撥,一隻青花瓷碗騰空而起,向梁蕭疾掠而來。梁蕭一曬,右掌揮出,將一隻酒碗,連碗帶酒拂出。兩隻碗勢若電閃,凌空撞擊,嘩啦聲響,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則絲毫無損,仍向韓凝紫直直飛去。

  韓凝紫不料梁蕭內勁如此雄渾,大驚失色,急要揮掌阻擋。但梁蕭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風一激,去勢倍增。韓凝紫心知這酒碗之上聚了梁蕭兩重掌力。不敢硬接,閃身一縱,酒碗掠身而過,在半空中畫了個圓弧,嘈的一聲,直直陷入八寸厚的泥土牆中,碗中酒水,卻未灑落半點。韓凝紫見此情形,不禁駭然。

  梁蕭見她動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斃了這個女魔頭,為曉霜除掉後患。驀然間,眼中煞氣劇盛,方要起身,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敢情兩年不見,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來,鶯鶯也當有救了!」梁蕭蓄勢待發,忽聽到這句,心中咯登一下,氣勢微弱,冷笑道:「韓凝紫,你死到臨頭,還說什麼鬼話?」韓凝紫看了曉霜一眼,搖頭歎道: 「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柳鶯鶯真瞎了眼,怎麼會為一個負心薄倖之輩,陷身囹圄,受盡折磨。」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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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十一章 舊愛南泯


  梁蕭聽得「陷身囹圄,受盡折磨」兩句,不覺渾身一震,寒聲道:「你又耍什麼詭計?」 韓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襲,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罷,何必做出這等模樣來唬人?想殺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卻休想得知鶯鶯的下落。」

  梁蕭一時語塞,沉默一陣,冷冷道:「她的下落與我有什麼相干?你這些話,留著給雲殊說得好。」韓凝紫失笑道:「你這小子,骨子裡倒是小氣得緊,可憐柳鶯鶯一顆癡心,卻被狗吃了。」說罷拂袖便走。

  梁蕭臉色微微一變,一拍桌案,揚聲:「韓凝紫,你這話若不說明,便留下腦袋吧。」 韓凝紫飄然回身,淡淡笑道:「你們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過,念著鶯鶯一片癡心,還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鶯鶯被楚仙流生擒,關在九華山中的天香山莊,至於其後如何,非我所知了,不過,這般嬌美的人兒,落入那老色鬼的手裡,只怕……」她見梁蕭兩眼精光進出,當即住口,咯咯咯一陣大笑,揚長去了。

  梁蕭定定望著她背影消失,臉色漸漸蒼白。不一會兒,額上涔涔落下汗來。花曉霜見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擔心,她雖不明韓凝紫言中之意,卻也知那人對梁蕭極為重要,便道:「蕭哥哥,你沒事吧?」梁蕭唔了一聲,掏出一串銅錢扔給夥計,也不待找錢,便匆匆出門。花曉霜見狀,忙牽著白驢,招呼花生追趕。

  梁蕭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邊坐下,望著滔滔黃河,呆呆出神,花曉霜見他神色苦惱,不知發生何事,又不便驚擾他,便與花生遠遠觀望。花生早將剩下的酒肉饅頭兜在僧袍裡,此時無話,便坐下來吃得高興。

  梁蕭對著河水,足足坐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站起身來,回望花曉霜,神色猶豫,半晌方道:「曉霜,只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這話可見外了,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天下蒼生,不分南北,醫者醫病,北方南方均是一般。」

  梁蕭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反覆念了數遍,露出一絲慘笑。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你怎麼啦?」梁蕭歎道:「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我也答應過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卻沒能做到。」

  花曉霜見他眼中儘是傷痛之色,不知為何,心中一酸,脫口問道:「她……她是誰?」 梁蕭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曉霜,我是一個百死餘生的大壞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沒了你。」

  花曉霜一愣,繼而眼圈泛紅,顫聲道:「蕭哥哥,你怎麼,怎麼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我不愛聽。」說到這裡,眉梢一顫,兩點淚珠便滾出眼角。梁蕭見她落淚,勸她回家的話再也出不了口,幽幽歎了口氣,伸袖給她拭去淚痕,說道:「好好,我再不說這些話了。」轉頭望去,卻見花生嘴裡叼著半個肉饅頭,瞪眼望著自己二人,神色驚疑。

  花曉霜覺出外人在側,微覺羞赧,岔開話道:「蕭哥哥,咱們去南方吧。」梁蕭點點頭,讓她騎上白驢,一手牽著,走在前面,花生負著行李,步行在後,三人迄邐南行。

  梁蕭一路上沉默寡言,閒下來只是修煉拳劍。花曉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納悶,無奈鑽研醫書。他二人說話既少,花生靦腆,也只得做個悶嘴葫蘆,好在他性子簡單,只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滿意足了。

  走得些許時日,三人渡過長江,進人皖境,這日午時,三人到了一處客棧,打尖用飯,方才就座,便聽馬蹄聲響,停在客棧之外。那騎士尚未人內,聲音當先衝入:「夥計,兩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將來,爺兒們吃過還要趕路。」聲若驢鳴,十分響亮,梁蕭聽得耳熟,又聽另一人道:「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賊左右是甕裡的王八,萬萬逃不掉的。」 梁蕭不禁恍然,又想起後面說話者乃是「九頭鰲」白三元。此人口中女賊,當是柳鶯鶯無疑了,一時忍不住側耳聆聽。

  雷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齊心協力,非要楚老兒交出那小娘皮不可,他媽的,楚老兒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著那小淫婦兒不放手,哼,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聲道:「對,那賤人殺害你我愛子,又作下那麼多大案,輕易放過,天理不容。多虧雷老弟來知會白某,哼,無論如何,這回定要楚仙流交出人來!哼,不將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兒,我就是狗娘養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不堪,污言穢語,層出不窮,百般詆毀柳鶯鶯。罵了片刻,酒肉皆盡,便將剩下牛肉用油紙包了,再要了一葫蘆燒酒,會鈔出門。

  他們縱馬疾馳,不一會工夫,花木漸繁。紅花綠樹間,隱隱露出數處飛簷,轉過一個林子,但見前方百花散落,迷離人眼,花叢中矗著一所青瓦白牆、方圓數里的大莊子。雷震揮鞭遙指,道:「白兄,那處就是『天香山莊』了!」白三元見莊子四周花團錦簇,樓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這姓楚的龜孫子倒會享福。」說話間,已到莊前,但見莊前廣場上,兩群人對峙而立,個個鬚髮箕張,一觸即發。南邊那群人看見二人,有人叫喚道:「雷大郎來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馬,團團作了個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與白前輩路上耽擱,來得遲了!」

  雷行空一點頭,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態親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賞臉前來,那是最好不過。楚老大說咱們興的是不義之師,你來說說,咱們究竟是有義還是無義!」白三元雙眉陡揚,慨聲道:「有義無義,各人心中自有公道,當年,我奉靳大俠之命,與我孩兒在江上捉拿韃子元帥伯顏,不想那女賊不但勾搭上那韃子元帥,並且害死我兒,無論為公為私,我與女賊,都是不共戴天。」

  楚宮不待他說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當著眾人唾了靳飛的面頰,今天卻又大俠長,大俠短。嘿,楚某一輩子,沒見過你這麼兩面三刀,不要臉的。」他存心貶低白三元,讓他說話無人信服,故而搬出舊事損他。白三元卻神色一黯,頹然道:「不錯,當日小老兒確是豬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沒臉沒皮的勾當。靳大俠肝膽照人,那是天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給他舔腳也不配。那日之後,小老兒日夜捫心自責,但又沒臉再見靳大俠,與他並肩殺敵。數月前,聽到他殉國消息,小老兒真恨不得一死了之,隨他於九泉之下……」說到此處,他猛地掉轉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顆牙齒應手而落,嘴裡鮮血長流。

  雷行空驚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這張嘴唾了靳大俠,罪該萬死,便是割舌斷喉,也難贖萬一,只是我兒大仇未報,難以甘心。今日若能殺了柳鶯鶯那賤人,小老兒立時摘下這顆腦袋,祭奠靳大俠在天之靈!」在場南北武人,見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狀好不淒涼,再想起家國仇恨,紛紛動了義憤之心,喊罵呼喝,向莊門奔去。楚宮未料出言譏諷,反而弄巧成拙,眼見群情洶湧,不由臉色大變。

  雷行空見此情形,驀地瞳目大喝,聲若霹靂,將場中喝叫一時蓋過,場中一寂,只聽雷行空沉聲道:「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女賊為非作歹,幹盡無恥勾當。嘿,楚仙流鐵木劍雖利,卻也未必壓得住一個理字。」雷震跳將出來,大聲道:「不錯,楚家不講理,咱們也不必跟他講理!」

  楚宮冷笑道:「雷老大,你如此說,擺明是要以多為勝,滅了我天香山莊麼?」雷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這麼說,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講道理了?」楚宮自覺失言,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歎道:「如今國家淪亡,山河破碎,眾位何由斤斤計較於此等小事?不如齊心協力,加入義軍,如靳大俠和雲公子一般,報國殺敵!」 眾人舉目望去,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何嵩陽,但見他鬢髮蒼蒼,竟是衰老了許多。

  何嵩陽神色凜然,又目視楚宮道:「楚兄,那賤人不過一個江洋大盜,天香山莊世代清白,何必為這賤人與江湖為敵。不如將她交出,大家三人對六面,數出她的罪過,然後剖腹挖心。一則解了大家的冤仇,不傷和氣;二則伸張了江湖正氣;三麼,這賤人與梁蕭那魔頭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結成一支義軍,奔赴江西,與韃子大戰一場,也好過為這些小恩小怨,埋沒了大丈夫的志氣!」

  群豪聽得這話,哄然叫好,有人大聲道:「聽說雲殊雲大俠尚在人間,可有此事?」 雲殊死守襄陽,屢摧強敵,堪負天下之望,江湖中人無不折服,聽得這話,群豪個個屏息,望著何嵩陽,眼中滿是期盼之意。

  何嵩陽見此情形,心中激動,慨聲道:「何某當日相助官府,犯下許多錯事,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人云大俠靡下,此次前來,正是奉雲大俠之命,招集眾位豪傑,以圖義舉。常州一戰,雲大俠得異人相救,死裡逃生,如今率領舟師,正與韃子在海上鏖戰;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韃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數十萬大軍,與韃子一決雌雄,如今可說形勢大好,相信不出兩年時光,便可恢復大宋江山。」

  群豪聽得雲殊尚在人世,無不振奮,又聽說興復在望,更是歡欣鼓舞,紛紛嚷道: 「有雲大俠在一日,韃子休想得逞!」「不錯,雲大俠武功蓋世,韜略過人,有他領袖,韃子兵都是草紙糊的,不堪一擊!」眾人越說越是氣壯,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時便上沙場,廝殺一番。

  雷行空此番前來為的只是純陽鐵盒,對這家國之事全無興致,但他老奸巨猾,見此情形,大聲道:「何老弟說得有理,咱們先拿女賊,再殺韃子,揚我大宋威風。」眾人此時個個頭腦犯熱,只想尋個地方出氣,聽他一說,齊聲叫好。楚羽見狀歎道:「大哥,公公說得是,那賤人作惡多端,要想保她,千難萬難,三叔這麼大把年紀,怎麼還這麼糊塗,難不成他真被那女賊迷惑了麼?」她雖敬服楚仙流,但日日聽雷震等人誹謗,加上始終以為兒子乃柳鶯鶯所殺,懷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動了疑念,只當楚仙流人老心熱,貪戀柳鶯鶯的美色,不願將她交出。

  楚宮微一遲疑,搖頭歎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說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勝得過他的鐵木劍!」眾人面面相覷,場上為之一靜,忽有人嚷道:「一個人不成,難道不能兩個人麼?」雷行空也道:「不錯,眾人同心,其利斷金,楚仙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擋得住這許多好漢嗎?」眾人紛紛附和起來,楚氏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握緊劍柄。

  楚宮見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這份膽量,請。」左移兩步,讓開大門。他若執意阻擋,眾人或許真來個橫衝直闖,誰知他一反常態,竟讓開大門,雷行空甚是驚疑:「楚仙流尚未露面,門中虛實難知,只怕設有惡毒陷阱,若是進去,難免上當……」一時躊躇不前。雷震卻轉過身來,大聲道:「便是沙場殺敵,咱們也是不怕,哼,天香山莊也算不得什麼龍潭虎穴,咱們這就進去,別讓人瞧小了!」眾人聽他這番話,大覺膽粗,紛紛鼓噪,便要殺上。

  楚宮瞧著雷震背影,雙目忽地一亮,笑道:「雷兄厲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轉過身來,冷笑道:「不敢,雷某別的沒有,就是有些膽子!」楚宮笑道:「不是這個,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寫字的功夫。」雷震面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說些什麼?」

  楚宮話一出口,眾人目光盡皆投到雷震背上,只見他衣衫之上沾滿油漬,初看只當是不留神潑上的脂油,細細一看,卻是四個大字:「我乃蠢豬!」龍飛風舞,甚是潦草,彷彿某人吃過飯後,隨手用殘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時沒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時經風一吹,油光明亮,凸現出來。眾人看得清楚,驚詫之餘,又覺好笑,一是議論紛紛,雷公堡一干人的臉色卻是說不出的難看。

  雷震聽得眾人議論,偏又不明所以,心頭惶惑,左顧右盼,全沒了方纔的氣勢。楚宮笑道:「雷老大,既然你自認蠢豬,老夫生而為人,也不能與你一般見識……哈哈哈,請!請!」將手一伸,指著牆角一個狗洞。雷震怒道:「放你媽的屁,你才是蠢豬!」將拳一晃,便要撲上與他放對,卻聽楚羽叫道:「大郎,怪不得他,只……只怪你的衣服!」說罷面皮漲紅。雷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會罵人麼?」楚羽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與雷震交情不淺,心一熱,上前道:「雷兄,你脫了外衣瞧瞧!」雷震略一錯愕,三兩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頓時傻在當場。

  白三元此時背對群豪,眾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 話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緩過神來,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頭認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無怨無仇,幹什麼出口傷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臉色發白,抗聲道:「你背上能寫,就不許人念麼?」白三元臉色一變,慌忙脫下衣衫,只見上面油漬淋漓,寫著「我放狗屁」四字,觀其字跡,與雷震背上所寫,出自一人手筆。

  雷行空當著南北豪傑,大感臉上無光,向雷震劈頭喝道:「怎麼回事?」雷震拭去額上密密一層冷汗,顫聲道:「孩兒全……全不知情。」眾人聽得這話,無不駭然:「白三元武功平平,倒也罷了,雷震卻是響噹噹的角色,被人在背上寫了字,竟不自知,那人武功之強,當真匪夷所思。」

  白三元氣憤欲狂,兩眼噴火,大聲叫道:「究竟是誰?有種三刀六眼,跟老子拚個死活,藏頭露尾,暗弄手腳,算什麼好漢?」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默然,白三元眼見無人出來,氣勢更足,一頓足,還要喝罵,聽一個聲音朗朗傳來:「你背後罵女人,便算是好漢嗎?」

  眾人聽得這話,回頭望去,但見二男一女,牽著毛驢,逶迤而來,那兩名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約二十,飄逸俊朗,白衣磊落,烏髮疏掛,斜斜披在肩頭,一把綠竹長劍斜插腰間,數十條細竹絲若有靈性,在他指間活潑潑亂跳,結成一隻奇形竹環,他口中說話,手中結環,一路走來,也不看上眾人一眼。

  白三元與雷震對視一眼,想起方才落腳吃飯,見過這三個男女,心頭一震,齊齊色變,白三元喝道:「編竹子的……」來人正是梁蕭,聞言笑道:「我不編竹子,專來編人。」 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編什麼?這衣上字跡,是你寫的?」梁蕭一曬,淡然道:「我寫的什麼字?」白三元脫口應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喝道:「白老弟!」白三元一驚,硬生生將那個「屁」字嚥了回去,瞪著那人,心道:「媽拉個巴子,幾乎又著他的道兒!」他丟盡臉面,越想越是不忿,操起鐵槳,與雷震交換一個眼色,忽地齊身縱出,一左一右,猛撲上去。

  梁蕭仍不抬眼,手中兩根竹絲哧哧兩聲,激射而出,白雷二人但覺手腕刺痛,纖纖竹絲已自二人「列缺穴」鑽人,又從「神門穴」透出,二人半邊身子麻木,驚怒交集,方要掙扎,哪料梁蕭內力附在竹絲之上,一人二人身體,立時順著經脈遊走,「列缺」屬「手太陰肺經」,「神門」屬「手少陰心經」,心肺二脈,牽一髮動全身,二人直覺心悸氣緊,渾身酸麻,白三元鐵槳嗆啷落地,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氣。

  眾人無不大驚,正要救援,梁蕭十指顫動,將二人臂上兩根竹絲結成細環,掛在手上大竹環上。群豪各揮兵器,四面呼喝湧上,梁蕭沉哼一聲,左右盤旋,手指用上「碧微箭」 的功夫,將手中細長竹絲激得八方飛出,彷彿靈蛇游空,莫可閃避。一時間,四周人盡被刺穿列缺、神門二穴,慘叫聲響起一片。梁蕭指間變化奇快,一邊發出竹絲,一邊結成細環,扣入大竹環內。不到片刻工夫,竹環之上,便掛了十多名壯漢,一個個齜牙咧嘴,偏又身不由己,亦步亦趨,隨梁蕭步子轉動。其他人等無不膽裂,四散奔逃,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一別數載,梁蕭滿面風塵,容貌已變,眾人雖然驚疑,仍未將他認出,雷行空喝道: 「編竹子的,你到底所來何為?」梁蕭笑道:「早告訴你了,我不編竹子,專來編人。」 楚羽眼尖,猛可認出他來,驚道:「是你,你來救那賤人麼?」梁蕭笑道:「你罵得好,我記下了,這賤人二字,呆會兒定要一筆一畫,刻在你臉上!」楚羽見他臉上帶笑,語氣卻冷若寒冰,心頭頓時打了個突。

  梁蕭這一擺明車馬,其他人也認出他來,何嵩陽睚眥欲裂,厲聲喝道:「梁蕭賊子,果真是你!」眾人聽得這話,無不大驚,要知伏牛山一戰,梁蕭殺傷甚多,南朝武人一旦提及,無不失色。孰料此時此地,竟遇上這個煞星,不覺人人心頭打鼓,東張西望,看是否來了大隊元軍。

  楚羽夫妻連心,見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驀地嬌叱一聲,揮劍刺向梁蕭。梁蕭不待她近身,將竹環掛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劍,拍中楚羽劍脊,楚羽虎口酸痛,長劍偏出,當即身隨劍走,一招「寒鴉穿林」,長劍斜掠而出,梁蕭竹劍隨之遞出,但卻快了半分,堪堪點中楚羽曲池穴,楚羽手臂一軟,長劍脫手,眼前忽地一花,竹劍如鬼如魅,已落到她鼻尖之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只有一念:「他怎麼練成這等劍法?」

  雷震見妻子被制,偏又無力相助,惟有破口大罵。梁蕭卻笑視楚羽,道:「你記得我方才說的話麼?」

  楚羽咬牙不語,梁蕭道:「我說話算數,先在你左臉刻個『賤』字,再在你右臉刻個 『人』字,包你左右對稱,一輩子也抹殺不掉!」

  眾人心頭一寒,望著楚羽,均想:「楚三娘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但若臉上多了這兩個字,日後可休想見人了!」雷家眾人驚怒交進,紛紛大罵,楚宮雖惱楚羽女生外向,但終是兄妹一場,見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惻隱,但終究人在敵手,一時主意也無!

  梁蕭一意立威,正要動手,花曉霜忽道:「蕭哥哥,不成!」梁蕭皺眉道:「你又要攔我?」花曉霜臉色蒼白,搖頭道:「好,我……我不攔你,只是告訴你,倘若有人在我臉上刻這麼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你這麼做,比殺了這位嬸嬸還難受,她的親人天天看著,也必然十分痛苦,你是舒心快意了,卻累了別人一家,如果這麼做,你……你就不是好人!」梁蕭心道:「我本就不是好人!」斜眼睨去,卻見雷震虎目中淚光閃閃,不覺心頭一軟:「這人雖然魯莽,倒也是條重情漢子。」竹劍一翻,左右開弓,打得楚羽雙頰腫起,悻悻道:「滾吧!」

  楚羽逃脫一劫,默然後退,梁蕭將長劍挑給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劍術,也不過爾爾!」楚羽接下長劍,臉色慘白如紙。天香山莊一眾高手聽得這話,均露出悲憤之色。花曉霜見梁蕭放過楚羽,鬆了口氣,又望著他手中那串大漢,道:「蕭哥哥,他們的穴道若是傷得久了,勢必心肺受損,你……你也放了他們吧。」纖纖素手搭上梁蕭左臂,眼中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避開她的目光,花曉霜卻只是晃他手臂,柔聲道:「蕭哥哥!」梁蕭手臂攥著大竹環,大竹環連小竹環,小竹環又穿著眾人穴道,故而花曉霜每晃一下,眾人便覺痛徹心肺,哎喲慘叫,花曉霜連晃三次,眾大漢便齊叫三聲。花曉霜猝然驚覺,甚感過意不去,歉然道:「哎喲,對不住啊!」梁蕭觀她神色,終是無可奈何,歎道:「罷『了。」將竹環放開,竹環沒了內勁支撐,眾人當即恢復氣力,掙斷竹絲,但經過這番折騰,個個氣色委頓,再無打鬥之能。

  梁蕭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卻屢被曉霜掣肘,心中氣悶。目中精光進出,凝在何嵩陽身上,緩緩道:「何嵩陽,你既是雲殊部屬,怎地還要和柳鶯鶯為難,難道不知道他們的交情麼?」何嵩陽呸了一聲,冷笑道:「狗韃子放屁,雲大俠胸襟可比日月,豈會和這種女人有交情?」

  梁蕭目不轉睛,凝視他半晌,皺眉道:「此話當真?」何嵩陽朗聲道:「若有半字虛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蕭面色一沉,寒聲道:「胡說八道,雲殊於柳鶯鶯有救命之恩,柳鶯鶯感他恩德,以身相報,此事你和雷楚兩家俱都親見,難道有假?」何嵩陽見雷行空父子和楚宮兄妹均有疑惑之色,心中大急,怒道:「狗韃子才胡說八道,雲大俠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約在身。你若再辱雲大俠的清名,何某雖然不敵,也要豁出這條命,和你見個死活。」

  梁蕭瞧他如此斬釘截鐵,也不由微感疑惑,沉吟道:「你說雲殊有了婚約?」何嵩陽大聲道:「不錯。」

  梁蕭道:「那他可知鶯鶯困在莊裡?」何嵩陽眉尖一挑,尋思道:「雲大俠雖然不知此事,但便是知道,也豈會與這女賊為伍?狗韃子居心叵測,一心污損雲大俠的清譽,哼,老夫豈能叫他得逞。」當即朗聲道,「雲大俠當然知道,他還告訴何某,這女賊是死是活,與他都不相干。」

  梁蕭臉色一變,寒聲道:「他當真如此說?」何嵩陽揚聲道:「千真萬確。」話一出口,在場諸人,齊齊喝了聲彩。梁蕭臉色鐵青,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一聲笑罷,目視何嵩陽,沉聲道:「我今日且留你性命,去見雲殊,知會他一聲:」我梁蕭瞧不起他『。 「何嵩陽卻冷笑不答,心道:」雲大俠如何,豈容你狗韃子評判?「

  梁蕭神色忽明忽暗,變幻數次,驀地長吸一口氣了,沉聲道:「好,既然雲殊不救,我梁蕭來救。」頓了頓,聲音陡地一揚:「楚仙流,晚輩梁蕭求見。」聲音悠長,響如驚雷,轟轟隆隆向莊內滾去,片刻之後,方才傳來隱隱回聲。眾人聽得這聲,無不失色。

  梁蕭一聲叫罷,莊內卻久無人答,不由眉頭一皺,驀地邁開大步,走向莊門。楚宮忽地跨上一步,森然道:「且慢。你方才口出不遜,瞧不起分香劍術,是不是?」梁蕭冷道:「不錯,分香劍術,不過爾爾!」楚宮雙目怒睜,手挽劍花,直刺過來。梁蕭竹劍揮出,輕描淡寫,壓在楚角劍脊之上。這一劍深得歸藏劍中「兌劍道」之法意,兌者沼澤,其要旨之一,便是由內力中生出無窮黏勁,封鎖對方兵刃。一時間,楚宮手中鋼劍彷彿陷人極黏稠的淤泥中,無從使力,不覺大吃一驚,收劍疾退。梁蕭舉步跨上,竹劍貼在他劍上,隨他東西,倏忽之間,二人進退如風,飄出數丈之遙,楚宮始終無法擺脫分毫,頓時想起,當日雲殊也曾用此奇法將自己長劍壓住,心頭不覺慌亂起來。

  楚羽終究出身楚家,見兄長當眾受挫,娘家百年聲威便要墮地,再想起方才受辱情形,大生同仇敵汽之心,飛身縱出,一劍飄飄,刺向梁蕭脅下。梁蕭足下一旋,竹劍橫擺,將楚宮帶了個踉蹌,撞向楚羽的劍鋒。楚羽心下大駭,半途中硬生生將長劍橫移四寸,正好送到楚宮劍下,這一下早在梁蕭算中,當即竹劍猝沉,只聞金鐵交鳴,又將楚羽長劍粘住。

  「天香雙劍」垂名武林三十餘載,今日卻被後生小輩用一把竹劍制得動彈不得,一時眾皆愕然。便在此時,忽聽莊門處,傳來一個女子聲音:「爹爹『雲橫秦嶺』;姑姑『香蘭含笑』,『春水盈盈』!」

  常言道:「病急亂投醫」。楚氏兄妹聽得這話,也不顧真假,楚宮使招「雲橫秦嶺」,身形微轉,長劍帶著剛疾之勁,飄然一橫;楚羽劍尖亂顫,彷彿蘭花吐蕊一般,正是招 「香蘭含笑」。梁蕭只覺這兩把劍躍躍欲起,方要催勁壓服,忽見楚羽腰肢婉轉,以腰帶肩,以肩帶臂,以臂帶劍,劍上勁力瞬間變化三次。

  梁蕭虎口一熱,竹劍微微彎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劍勢必折斷,只得勁力內收。楚氏兄妹劍上一輕,兩把精鋼長劍倏然收回。場中頓時彩聲雷動。

  梁蕭目光一轉,遙遙望去,卻見一名藍衫女子,婷婷立在莊門之前,梁蕭見得此女,心神陡震,脫口叫道:「是你?」這女子不是別人,卻是楚婉,她眉目姣好如故,只隱隱透出愁意,梁蕭正要問她二王消息,楚婉卻已娓娓道:「三叔公午睡已醒,特命我相邀各位,入莊一敘!」

  梁蕭只得將到嘴的話咽進肚裡,將竹劍插回腰間,大步進門,楚氏兄妹自知阻擋不住,無奈左右讓開。一群人各懷主意,魚貫入莊,順著青石小徑前行,只見莊內百花盛放,左一簇薔薇,右一叢蜀葵,東有剪春羅,西是滿地嬌,十樣錦在前,美人櫻落後;夜落金錢亂如斑斕豹紋、纏枝牡丹艷若傾城佳人,繽紛錯落,爭奇鬥艷。眾人嬌色滿目,芬芳沁脾,一時心曠神怡,爭鬥之心不覺大減。

  行出二里有餘,前方路盡,只聽水聲叮咚,一道碧玉也似的清泉瀉出石隙,白花間流過,獨木小橋飛架其上,橋對岸花木搖曳,掩著一座粗粗搭就、拱梁曲柱的八角小亭,樑柱之上,尚有如鱗松皮,未曾剝落。

  梁蕭尚未過橋,便聽有人朗朗吟道:「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盼前庭,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尚未唱完,一個嬌媚女聲煩亂道:「酸裡酸氣,難聽死了!」梁蕭聽得這聲音,心神一震,定在當場。

  只聽吟詩那人哈哈大笑,笑聲如龍在天,清壯蒼勁,說道:「楚某不論說什麼都是酸的,但想必梁蕭放個屁也是甜的。」那女聲啐道:「你才吃屁!」梁蕭心中撲撲亂跳,分花拂柳,緩步過橋,但見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階上,意態疏懶,攬杯遠眺。離他不遠處,一名綠衫女子背向俏立,一雙素手捂著雙耳,肩頭起伏,似乎怒氣未平。

  梁蕭望著那女子背影,心中竟有隔世之感,方要舉步,但步子僵硬,欲要叫喊,嗓子間又似哽著什麼,出不得聲。那女子聽得腳步聲起,轉過身來,剎那間容光四射,身邊百花都失了顏色,她目光轉動,忽地落在梁蕭身上,呆了一呆,而後嬌軀一震,發出一聲嬌呼,好似乳燕歸巢,一頭撞向梁蕭懷裡。花曉霜站在梁蕭身後,見此情形,吃了一驚,雙眼睜得老大。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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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十二章 佳人為注


  梁蕭見那女子撲入懷中,方才清醒,情急間身子微側,將手在她肘尖輕輕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

  柳鶯鶯沒料到他竟會讓開,抬起嬌靨,眉間愕然,顫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梁蕭微一苦笑,緩緩道:「柳姑娘,多時不見,你卻是清瘦了。」

  柳鶯鶯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淒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蕭低頭不語,忽聽花曉霜輕聲道:「蕭哥哥,這是你朋友麼?」梁蕭「嗯」了一聲,正要開口,柳鶯鶯一雙秀目已凝在花曉霜臉上,轉了一轉,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蕭哥哥,叫得好親熱。」說著目注梁蕭,淡淡地道,「她是誰?不妨給我引介引介。」

  梁蕭見她眼神冷厲,心頭不禁打了個突,便道:「她是曉霜。」柳鶯鶯臉色驀地失了血色,長長吸了口氣,緩緩道:「好啊,你叫她曉霜,卻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 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淚水充滿。

  梁蕭見她如此神色,甚是不解,轉念之間,又有所領悟:「她定在雲殊和楚仙流那兒受了無數委屈,想尋我傾訴,即便她曾負我,我今日待她也未免太生分了些。」張口便道:「鶯鶯……」柳鶯鶯驀地漲紅了臉,怒道:「閉嘴,鶯鶯是你叫的麼?」梁蕭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卻沒瞧出二人尷尬之處,聽柳鶯鶯如此呵斥,忍不住道:「這位姊姊,蕭哥哥是好心,你於嗎這樣凶……」話未說完,柳鶯鶯已冷笑道:「小賤人,我跟小色鬼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麼?」花曉霜被她一喝,頓時臉色煞白,顫聲道:「你罵……罵誰?」柳鶯鶯大聲道:「你聾了嗎?我就罵你。」花曉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你不講理。」

  柳鶯鶯冷笑道:「好呀,講理便講理,你道我和梁蕭是什麼關係?」花曉霜尚未接口,柳鶯鶯已道:「我是他未來的妻子,他是我將來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麼法子勾引他,從今往後,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這幾句話不僅大膽,而且突兀,梁蕭聽在耳裡,一時也未緩過神來,卻見花曉霜望著自己,一臉震驚,欲要辯白,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忽見她身子微晃,便要軟倒,梁蕭心中一驚,搶上前去,將曉霜抱在懷裡,掏出金風玉露丸,給她服下。

  柳鶯鶯見此情形,心尖顫抖,一時也不知該是傷心還是氣惱,忽覺雙頰一熱,兩行淚水已滑落下來。

  梁蕭給花曉霜服了藥,又瞧了瞧柳鶯鶯,心頭便似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何滋味,舉目四顧,不由心頭一震。

  群豪瞧見三人一見便生彆扭,均是幸災樂禍,圍著大瞧熱鬧,眉梢嘴角都有譏諷之色,獨有楚仙流笑吟吟望著梁蕭,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

  當下梁蕭冷笑一聲,將花曉霜交給花生照拂,正色道:「鶯鶯,天香山莊的人可曾欺負過你,你只管說來,我拼了性命,也要給你出氣。」

  柳鶯鶯正自氣惱傷心,忽然聽得這話,心頭沒來由一甜,惱恨之情一緩,哼聲道: 「別的欺負沒有,就是楚老兒不許我離開,說我傷一個天香山莊的弟子,便要關我一年,只因我打傷了天香山莊五個蠢材,所以要關我五年。」

  梁蕭聽得她並未受屈,不由鬆了口氣,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長了些,還望楚前輩寬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道:「那可不成,她才呆一年,還得再呆四年,一年也不能少。」

  梁蕭一征,瞧瞧柳鶯鶯,見她玉容憔悴,想這一年時光,她身陷囹圄,定然受了許多委屈,不知為何,心口一陣發燙:「我既然到此,豈可讓她再呆四年?」一念及此,朗聲說道:「楚前輩恕罪,今日無論如何,我非帶她走不可。」

  楚仙流笑道:「這女子屢屢興風作浪,我沒傷她,全瞧九如和尚的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若不給些處罰,我如何向後輩們交代?」梁蕭臉色一沉,道:「如此說,只有動武一途了。」楚仙流似笑非笑,道:「你要與我動武?」梁蕭道:「想也別無他法!」

  楚仙流笑了笑,又道:「聽說你做過元人的大將?」梁蕭不料他突發此言,一愣道: 「不錯!」楚仙流點頭道:「但聽婉兒所言,你反出元營,卻是為何?」梁蕭歎道:「不為其他,但求心之所安耳!」楚仙流擊掌歎道:「人生在世,身如不系之舟,隨波逐流,是非善惡,實難分得清楚,能求心之所安,已是莫大解脫。

  衝你這句言語,該當喝上三杯。「他斟上一盅酒遞給梁蕭,笑道:」請!「

  錢塘一戰之後,梁蕭頭一遭聽人說出自己心中想透、卻說之不出的道理,熱血一沸,接過酒盅,一口飲盡,但覺甘醇清冽,滿口生香,不禁讚道:「好酒!」眾人見他二人不僅不鬥,反而一團和氣,飲起酒來,心中一時好不訝異。

  三杯喝罷,楚仙流將杯一擲,笑道:「梁蕭,你統率千軍萬馬,權勢煊赫,富貴驕人,一朝丟棄,卻如敝屣。按理說,也是拿得起,丟得下的灑脫人物,為何在女色上卻恁地想不開,明知不是老夫對手,也要來救這女子。」梁蕭搖頭歎道:「前輩有所不知,權勢富貴算得了什麼,就是大元皇帝的寶座,與我喜歡過的女子相比,也不過狗屁而已。」

  柳鶯鶯乍聽他說出這句話,只覺渾身滾燙,雙頰火紅一片,心道:「算你小色鬼有些良心。」想到這些年所受的煎熬,恨不得立馬撲入梁蕭懷裡,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楚仙流聽得這話,怔忡半晌,眼角露出一絲苦澀,頷首道:「不錯,好漢子生在世間,就當為心愛的女子出生入死,至於權勢富貴、帝王將相,統統都是狗屁。來來來,衝你這句話,咱們再飲十杯。」

  梁蕭也不推拒,酒到杯乾,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壇「百花仙釀」頃刻見底。楚仙流一捋長鬚,笑道:「梁蕭,我再問你一句,你若與我交手,有幾分勝算?」梁蕭想了想,搖頭道:「晚輩說不上來。」

  楚仙流拿起身邊鐵木劍,隨手拂過一朵牡丹,花瓣被劍風沖激,紛然四散,鐵木劍輕輕一顫,破空有聲,頃刻間將空中花瓣盡數串在劍上,落地的一片也無。群豪驚佩不已,彩聲大作。

  梁蕭目視劍尖花瓣,微微一笑,道:「劍法是好。但花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楚仙流笑道:「說得不錯,做起來卻是另一回事了。」

  梁蕭笑道:「即便晚輩今日無法取勝,但楚前輩年近花甲,晚輩卻不過雙十,楚前輩在世一日,或許我無可奈何!」他目中精光一閃,掃視天香山莊眾人,緩緩道,「但若天不假年,楚前輩撒手仙逝,天香山莊後繼乏人,試問誰能擋得住我梁蕭?」楚仙流目光一動,笑而不語。

  何嵩陽聽得大怒,厲聲道:「楚前輩,此人暴戾狠毒,留下一日便禍害一日,你不要聽他大吹法螺、虛張聲勢,一劍殺了,最為省事!」他話音方落,眼前人影乍晃,梁蕭不知如何已到眼前,跟著胸口倏麻,被他扣住。梁蕭大袖一拂,展開「乘風蹈海」之法,繞著人群發足飛奔,仿若流光魅影,倏忽間轉了數圈,將何嵩陽一擲在地,長笑道:「楚前輩,我這算不算大吹法螺、虛張聲勢?」

  他這一輪變化,動如電光石火,以楚仙流之能也不由頷首道:「無怪你敢放此大言,原來練成了靈鰲島的輕功。嗯,你雖未必能勝,但若一心要走,我倒阻你不住。」眾人見梁蕭使出此等輕功,已受震撼,再聽楚仙流一說,無不氣餒。柳鶯鶯卻望著梁蕭,心中怪訝:「這個憊懶小鬼,怎麼練成這等武功!」

  楚仙流捋鬚笑道:「不過,動武終是下策,說起來,我倒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梁蕭道:「如有妙策,那是最好。」楚仙流看了看他,又看看柳鶯鶯,笑道:「若你留在天香山莊,柳鶯鶯便不用走了,你二人大可在此結為夫婦,五年時光,足夠生出幾對兒女… …」他話沒說完,柳鶯鶯又羞又急,面紅如火,啐道:「楚仙流,你又嚼什麼破舌根子?」

  梁蕭目視柳鶯鶯,見她嬌顏如花,不覺心神一迷:「若能與她住在這百花叢中,相親相愛,五年時光當真只短不長。」但一念及此,忽地心頭一震,暗自羞慚:「我怎地鬼迷心竅,生出如此唐突的心思。」目光一轉,望著花曉霜,見她聞若未聞,只征征凝視花叢,眼中似有無窮茫然,不由胸口微窒,「我答應過她,陪她行醫天下,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說話不算!」

  想到此處,梁蕭搖頭歎道:「小可不才,豈敢辱沒了柳姑娘?」柳鶯鶯聽得這話,不禁芳心一沉,一股酸熱之氣湧上鼻端,恨不得揪過梁蕭,狠狠打他兩拳,繼而又望向花曉霜,暗暗咬牙:「好啊,你這小色鬼,不敢辱沒我,辱沒這病丫頭卻就敢了!」

  楚仙流不料梁蕭竟會一口回絕,饒是他沖淡之性,也不由長眉蹙起,心道:「此人才雄心忍,輕功又極高絕,若逞一時之快,惹下這等對頭,天香山莊怕是永無寧日。」他雖不理世務,於天下興衰看得淡泊,但事關家族存亡,以楚仙流之瀟灑不拘,也不由生出彷徨之意。

  忽見雷行空越眾而出,呵呵笑道:「仙流公,雷某倒有個主意!」楚仙流對他厭惡至極,懶聲道:「說!」雷行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有什麼恩怨最好也依武林規矩,比較武技,願賭服輸。」梁蕭長笑道:「妙極妙極!梁某早就想領教雷公堡的高招!」

  雷行空老臉一熱,擺手道:「雷某不是這個意思。想來柳鶯鶯有什麼不測,你也定然難過!」他指了指曉霜與花生,嘿笑道:「再說,你還有這兩個同伴,若群鬥起來,他們只怕也難避劫!」梁蕭冷笑道:「你讓我難過,我自有法子,讓你雙倍難過!」

  雷行空笑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是以我想到一個雙方都不難過的法子。咱們不妨賭鬥三場,我們與天香山莊一方,梁蕭你為一方,各出三人,單打獨鬥點到為止,旁人不許出手相幫。若你們勝了,這段樑子就此揭過,但若我們勝了,柳鶯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也無須多講。」此話一出,眾人哄然叫好。

  梁蕭嘴上雖硬,心中卻極不願意柳鶯鶯受害,更不想連累曉霜與花生,聞言心道: 「如此倒不失公道,與其兩敗俱傷,不如行險一賭!」當下目視楚仙流道:「楚前輩意下如何!」楚仙流笑道:「悉聽尊便!」

  梁蕭轉頭對雷行空道:「就此說定,我們這邊,我、柳鶯鶯以及小和尚三人出戰!」 雷行空搖頭道:「不成,此事因柳鶯鶯而起,她是這場賭鬥的綵頭。嘿,自古以來,哪有綵頭參與賭鬥的道理?」眾人心知肚明,柳鶯鶯的武功一瞧便較花曉霜為強,雷行空如此說,意在削弱梁蕭,立時紛紛放大嗓門,出聲附和。

  梁蕭大怒,忖道:「如此一來,曉霜豈不也要上陣?」他嘴角冷笑,瞧明楚羽方位,心道:「她是楚仙流的侄女、雷行空的兒媳,若是將她拿住,可收一箭雙鵰之效。不過定要一擊得手,要麼楚仙流反擊起來,勢必凌厲。」正要出奇制勝,忽聽花曉霜顫聲道: 「蕭……蕭哥哥,我……我也出戰吧!」梁蕭一驚,道:「別說孩子話,你怎能跟人打鬥?」 花曉霜看了看柳鶯鶯,淒然笑道:「這樣若是勝了,既不用殺人,你和這位……這位柳姊姊也能和和美美,一起出莊。如此一舉兩得,實屬難得的好事。」

  梁蕭見她淒楚神色,已然難過,再聽她這樣說話,不覺胸中一酸,道:「你武功平平,若是輸了,怎生。是好?此事決不可行。」花曉霜搖頭道:「我拼了命也不會輸的!」梁蕭心頭發堵,還要再說,花曉霜已道:「蕭哥哥,我心意已決,你就別說啦!」

  柳鶯鶯見花曉霜竟肯為自己出力,甚是驚疑,轉眼瞧見梁蕭神色,又覺生氣:「這臭丫頭裝模作樣,難不成就是這樣騙得小色鬼對她動心?」一時又氣又急,高叫道:「我才不要這個小賤人救。」她忽見梁蕭側目望來,眉間隱有怒色,不由得心頭一顫,輕輕哼了一聲。

  雷行空見狀,不容梁蕭再變主意,呵呵笑道:「既然這位姑娘自願出手,那就再好不過!」梁蕭一轉念,忽地冷笑道:「好,就此說定,你們出哪三個人?」雷行空向楚仙流拱手笑道:「仙流公自是要出頭的!」楚仙流淡淡一笑。雷行空又道:「區區不才,也算一個!」他目光一掃,落到楚羽身上,笑道:「你們有一員女將,我們自也要出一個,羽娘,你也算上!」

  梁蕭點頭道:「如此甚好,既然主意是你方出的,佈陣當由我來!頭一陣麼,我便與雷堡主套套近乎;第二陣,嘿,花生,便宜你啦,對陣雷大娘子,可別忘討些便宜。至於曉霜,你就恭恭敬敬向楚前輩討教兩招劍術。」他深明韜略,算定自己對陣雷行空,有勝無敗;花生與楚羽交手,也定不會輸;而楚仙流一代高人,對付花曉霜這等弱女子,白也撕不開臉皮大打出手,花曉霜雖然必輸,卻也決不會有所損傷。

  雷行空雖然奸猾,但畢竟是草莽中人,說到用兵使詐,運籌帷幄,遠不及梁蕭一個零頭,聽得如此排陣,心頭咯登一下,叫苦不迭。

  花生不明所以,問道:「梁蕭,你說俺別忘了討便宜,怎麼個討法。是討酒還是討狗肉啊?」梁蕭笑道:「你瞧見那個穿黃衫的婆娘麼?呆會兒她要拿劍砍你,你只須讓過寶劍,摸摸她的手兒腳兒、頸兒臉兒,摸到她低頭認輸,那就成了。」

  楚羽聽得羞怒交加,俏目圓瞪,雷震暴跳如雷,大聲怒罵,柳鶯鶯則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向梁蕭啐道:「你可真壞,不怕教壞小和尚。」

  花生仍不開竅,望著楚羽,摸摸光頭,憨道:「梁蕭啊,只能摸摸,不能吃麼?」梁蕭有意擾敵心神,點頭道:「你要吃便吃,誰來阻你?」花生瞅瞅楚羽,終覺不妥,忖道:「似乎吃不得,我便聽梁蕭話,摸摸就好。」楚羽被他一雙圓眼看得面色發綠,心道: 「莫說讓這小賊禿在身上咬一口,便是摸上兩摸,那我也不用做人了。」她想到此處,頓時墮人梁蕭圈套,心中有了畏縮之意。

  雷行空正自束手無策,楚仙流卻搖頭道:「這個對陣不妥,老夫豈能與小姑娘動手!梁蕭你若要耍這些把戲,那就不用賭了!」梁蕭道:「你說如何?」楚仙流道:「既是公平相搏,自是兵對兵,將對將,男對男,女對女了。」雷行空隨聲附和:「不錯,正該如此。」梁蕭冷笑道:「楚前輩非要與我一斗了?」楚仙流笑笑不語。梁蕭又道:「也罷,我再讓一步,但有言在先,我們只有三人,無從換將,你們人多勢眾,若中途耍賴換人,如何是好?」楚仙流道:「豈有此理,人一定妥,決無反悔之理。」雷行空也道:「不錯!」

  梁蕭笑道:「二位都是一派宗師,言出必踐,我便相信這回!」他話音方落,卻聽楚羽道:「公公、三叔,我不與這位小姑娘動手,就此退出。」雷行空皺眉道:「這是為何?」 楚羽目視曉霜,歎道:「今日我幾乎遭受生平未有的大辱,若非這位姑娘相救,只怕從此沒臉見人,這個大恩無從報答也就罷了,但若恩將仇報,實在不妥!」眾人都知她說的是梁蕭要在她臉上刻字,被曉霜搭救之事。梁蕭瞥了楚羽一眼,暗暗點頭:「這個婆娘倒還有點兒良心。」

  雷行空皺眉道:「但你不出手,誰來替你?」楚羽道:「聽說婉兒近日跟隨三叔學劍,進步神速,方才指點我們那三招,巧妙異常,若我料得不差,婉兒的劍法該當在我之上了。」 雷行空雙目一亮,向楚婉笑道:「不錯,還請婉姑娘顯顯本事。」楚婉搖頭道:「楚婉隨三叔祖練劍,不過怡養性情,對於打打殺殺,小女子毫無興致。」她盤膝坐下,閉目不言。眾人見狀,大覺失望,花曉霜卻對楚婉生出親近之心:「這位姊姊不愛打殺,真真是好,若是有暇,定要與她交個朋友。」

  雷行空瞥著花曉霜,濃眉大皺:「看她嬌弱模樣,便再是厲害,也未必強到哪裡去!不過,梁蕭既放她出戰,只怕她有些出奇本領,非得有厲害人物對付才可放心。女子之中,楚羽原也厲害,可惜受她恩惠,不好動手,楚婉這小娘皮又裝模作樣,若換了他人,豈非少了必勝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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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行空一時甚為躊躇,何嵩陽站在他身旁,猜透他心思,揚聲道:「蜀中無大將,廖化充先鋒,雷夫人既不肯出戰,我便替她一陣吧!」

  梁蕭冷聲道:「姓何的,你要臉不要?」何嵩陽冷笑道:「你統軍伐宋,血債纍纍,還配與我談臉面麼?」群豪聽得順耳,齊聲贊同。

  這句話正點中梁蕭痛處,他一皺眉,道:「也罷。」掉頭向雷行空道,「你方的人就算是定了。」雷行空沒料他如此慷慨,心中暗喜,接口便道:「不錯!」楚仙流也自點頭。

  梁蕭微微冷笑,轉過身子,邁開大步,似欲走開,忽然間,他前進化為後退,閃電般越過一丈有餘,千鈞掌力,落向何嵩陽胸口。

  他這一招正是「大逆誅心掌」,原本黑水武功均有脈絡相通,梁蕭雖沒學過這套掌法,但經錢塘一戰,見伯顏反覆施展,事後細加揣摩,猜到其中若干奧妙。是以這一掌趨退若電,頗為出人意料。

  只見何嵩陽連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臉色慘白如紙。雷行空驚怒交進,喝道:「姓梁的,你為何出爾反爾,違反約定?」梁蕭淡淡地道:「約定中說過,比武之前不許鬥毆麼?只要比鬥尚未開始,你也大可在我這邊找回場子!」雷行空怒道:「你此番得手,全賴偷襲,如今你方嚴陣以待,自可說這些便宜話。」楚仙流也道:「梁蕭,這話確是強詞奪理了!」梁蕭笑道:「算我強詞奪理。那麼前輩早先言之鑿鑿,說什麼『男對男,女對女』,如今卻弄出個『男對女』,這算不算出爾反爾?」

  聽他如此一說,楚仙流一時默然。雷行空卻不甘道:「不成,怎可如此賴賬,我們要換人!」梁蕭笑道:「早先說過,人一定好,不得更換!你說我賴賬,我看真正賴賬的卻是雷堡主吧。」他口中與雷行空說話,目光卻凝在楚仙流身上。

  楚仙流搖頭歎道:「梁蕭,跟你打交道,真叫人頭痛。」梁蕭苦笑道:「你們擺明車馬,非贏不可,我要自保,只有用些非常手段。」楚仙流道:「也罷,我們不換人。可一旦比鬥開始,你再不得亂來。」梁蕭笑道:「我不違約定就是。『』楚仙流眉頭微皺道:」 若違約定呢?「梁蕭截口道:」便算我輸。「

  雷行空見楚仙流認栽,也無話可說,但何嵩陽傷得如此之重,只怕花曉霜伸個指頭也能將他點倒。

  他心中暗叫窩囊,忽見何嵩陽掙起身子,瞧著花曉霜,澀聲道:「何某請教高明。」 花曉霜歎了口氣,也道:「晚輩花曉霜,請指教。」

  她話音未落,忽聽一名女子「咯咯」笑道:「且慢。」眾人舉目看去,卻見一名絕色麗人身著紫衣,穿花拂柳,迄邐而來。柳鶯鶯見得此人,蛾眉倒豎,怒道:「韓凝紫,你 ……你騙得我好苦。」韓凝紫笑道:「乖鶯鶯,我怎麼騙你啦?」柳鶯鶯咬牙道:「你說楚仙流火燒殘紅堂,將梁蕭一併燒死,騙得我來尋天香山莊的晦氣!」韓凝紫笑道:「這叫因禍得福,若非如此,梁蕭怎會冒險來救你,你又怎能試出他對你是真情還是假意?」 柳鶯鶯聽得滿面緋紅,覷了梁蕭一眼,心道:「她這話說得不錯,患難見真情,他不顧生死前來救我,足見對我的心意。」她心中歡喜,對韓凝紫的怨恨之心,無形中也消減了一牛。

  梁蕭聽她二人對答,心頭惱怒:「敢情鶯鶯被擒被困,都是韓凝紫從中挑撥。」他寒聲道:「韓凝紫,你來送死麼?」韓凝紫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奴家只是覺得,這比鬥對你而言委實有些不公。」梁蕭沒料到她竟給自己叫屈,大覺意外,皺眉道:「你打什麼主意?」

  雷行空與韓凝紫有焚莊之仇,只當她趁機報復,怒道:「什麼不公?他使奸弄鬼,便宜佔盡。」韓凝紫笑道:「這麼說可不對,你沒聽說麼,他不滿你們『男對女』呢!」她瞥了花曉霜一眼,笑道:「依仙流公之言,該是女對女才對!」

  梁蕭陡然明白她來意,驀地氣貫全身,勃然欲發。韓凝紫早有防備,快步走到楚仙流身旁,笑道:「仙流公,他想殺我呢!」楚仙流也看出梁蕭眼中殺機,不由眉頭微皺。卻聽韓凝紫道:「若是他肆無忌憚,當著您老殺人,不僅不將您老放在眼裡,天香山莊的面子怕也蕩然無存了。」

  楚仙流看她一眼,淡然道:「你作惡多端,本也該死。」韓凝紫強笑道:「仙流公,你忍心麼?」楚仙流長歎道:「但殺人終究不好,梁蕭,此地只說柳鶯鶯之事。你二人的恩怨,出了天香山莊,另行了斷吧。」

  梁蕭心頭一涼,情知此話出口,要殺韓凝紫再不容易。花曉霜卻點頭道:「前輩說得極對,殺人終究不好!」梁蕭氣苦難言,狠狠瞪她一眼。

  韓凝紫得楚仙流一句話,心神大定,瞧了瞧花曉霜,笑道:「你叫花曉霜?」花曉霜正要答話,卻聽梁蕭高叫道:「別理會她!」花曉霜一愣,只得住口。韓凝紫又笑道: 「你爹爹名叫花清淵,你媽媽該就是凌霜君那個賤人吧!」花曉霜脫口道:「你幹嗎罵我媽媽?」梁蕭心中叫苦。

  卻見韓凝紫眉眼含笑,緩緩道:「好啊,總算是皇天有眼,讓我遇上了你這孽種啦!」 她語聲聽來輕柔,但一字一句似乎都蘊藏著無窮怨毒。

  梁蕭冷笑道:「韓凝紫,你要動歪腦筋,可得先過我這關。」韓凝紫笑道:「我怎會動歪腦筋,就算要做,也是光明正大地做!」她掉頭向楚仙流道:「仙流公,你說過,這三陣要男對男,女對女,對也不對。」

  楚仙流點頭道:「不錯!」韓凝紫又向梁蕭笑道:「這話你也答應麼?」

  梁蕭明知她心意,但卻無從反駁,黑著臉悶哼一聲,道:「我與他們動手,與你何干?」 韓凝紫笑道:「這個容易。」她轉身向雷行空道:「雷堡主,今日同仇敵愾,咱們不妨化敵為友?」雷行空一怔,未及說話,韓凝紫忽向楚羽拜倒,笑道:「楚姊姊,以往多有得罪,全是奸人挑撥,今日我拜你為義姊,咱們就算自家人了!我代你出手,抵擋第一陣如何?」梁蕭聞言,掌中竹劍握緊。忽見楚仙流目光投來,微有笑意。梁蕭知他有了防備,擊殺韓凝紫必已不能,只得罷手。

  楚羽也沒料到韓凝紫出此一招,大感錯愕,望向雷行空。雷行空有如此便宜,豈有不佔之理,便向她微微點頭。楚羽看了曉霜一眼,歎道:「妹子不必多禮,請起請起。」韓凝紫笑道:「多謝姊姊!」

  她緩緩站起,向梁蕭笑道:「如此才算公平!」柳鶯鶯忍無可忍,叫道:「韓凝紫,你……你也太不要臉了吧。」韓凝紫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梁蕭素知韓凝紫為人驕傲,此時一心報仇,竟用上這般下作法子,可見她對凌霜君的一腔怨毒盡已落到曉霜身上,一旦動手,絕對沒有點到即止之理,心念一轉,忽道:「韓凝紫,算你厲害,頭一陣算我輸了!」

  眾人均是一呆,繼而歡聲四起,花曉霜急道:「蕭哥哥,這怎麼成呢?若是後面再輸一場,可就不妙了!」梁蕭只是搖頭。

  韓凝紫眼珠一轉,「咯咯」笑道:「好個細心體貼的俏郎君。鶯鶯,這下子你該是看清了吧。唉,我也只當他是一心向著你,但如此看來,大謬不然!他寧願你任人宰割,也不願這位花小姐少上一根寒毛!」柳鶯鶯秀目圓瞪,啤道:「你少來挑撥離間,我才不會上當……」她嘴上如此說,胸中卻是悲苦酸楚,眉眼通紅一片。

  花曉霜見她傷心,暗歎一口氣,道:「姊姊……」柳鶯鶯心裡醋意橫生,秀眉一挑,喝道:「誰是你姊姊!」梁蕭蹙眉道:「鶯鶯,你不該衝她發氣。」柳鶯鶯冷笑道:「是啊,我不該衝她發氣,我該衝自己發氣,你既然喜歡她,幹嗎還要來惹我,我被人困住,受人欺辱,與你又有什麼相干?我被人一刀殺了,最是乾淨!」

  梁蕭沒料她說出這番話來,一時竟作聲不得。群豪見打鬥未起,對方先亂陣腳,不覺心頭大樂。雷行空勝券在握,更覺歡喜,笑道:「梁蕭,第一陣你既然認輸,第二陣也不必耽擱,早早打完那是最好!」

  梁蕭雙眉一揚,正要說話,卻聽花曉霜急道:「第一陣還沒打,哪裡輸了?」雷行空皺眉道:「梁蕭認輸還不算?」花曉霜咬了咬牙,道:「出戰的是我,我說沒輸就是沒輸。」 梁蕭怒道:「胡鬧,我說輸了就是輸了。」花曉霜轉過目光,對柳鶯鶯道:「姊姊……我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取勝的。」柳鶯鶯哼了一聲,不理不睬。

  梁蕭忍不住道:「武功一道又不比看書寫字,就算你拼了性命,也未必能勝。」花曉霜瞧著他淒楚一笑,心道:「我患了九陰毒脈,早該死了,多虧師父才能活到今天。如今奶奶不要我,有家難回,師父死了,你又有了心儀的女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若死了,柳姊姊就不會怨怪你,你們就能好好地呆在一起,做一對恩愛夫妻。」

  她對男女情愫雖濛濛嚨嚨,但也難免妒忌之念,只是生性柔順,較之常人淡薄一些;今日聽到柳鶯鶯那番話,芳心既似刀割,又如針刺,難受到了極點。可她天生醫者襟懷,為人慈善,見梁蕭為難,柳鶯鶯動輒流淚,又不由生出幾分同情。這般乍哀乍憐,忽憂忽悲,種種情愫在她心頭紛亂糾纏,煎熬之苦自她出生以來,當真從未有過,不禁動了輕生的念頭。

  她心念已決,踏上一步,向韓凝紫道:「這位嬸嬸,我跟你打。」韓凝紫冷笑道: 「你叫我嬸嬸,我很老麼?」花曉霜不會撒謊,如實道:「你看上去不老,比我媽媽要年輕些。」韓凝紫大怒,啤道:「放屁,你竟拿我與那賤人相比?」她猛地踏上一步,咬牙瞪眼,忽變猙獰。

  花曉霜心頭一怯,退後半步道:「我媽媽又沒招惹你,你幹嗎罵她?」韓凝紫神色慘變,哈哈笑道:「她沒惹我,哈哈,她沒惹我……」她笑著笑著,突地雙袖掩面,「嗚嗚」 大哭了起來。

  曉霜聽她哭得心酸,不覺大生同情,正要上前安慰,忽地胳膊一緊,已被梁蕭抓住。梁蕭冷聲道:「不要理這瘋婆子!」花曉霜歎道:「但她哭得很可憐。」轉眼看去,卻見柳鶯鶯站在一旁,杏眼圓瞪,看著這邊,她胸口急劇起伏,推開梁蕭道:「蕭哥哥,你放心,我定會勝的。」

  梁蕭眼眶一濕,仍抓著她手臂不放。花曉霜用力扳開他手,笑道:「你信不過我麼,你知道啊,我……我會武功的!」花生聽到,湊上前來,呵呵笑道:「原來曉霜會武功啊,好極,俺也想瞧……」梁蕭怒目相向,花生一驚,縮回頭去。

  雷行空大不耐煩,怒道:「梁蕭,你磨蹭什麼,到底認輸不認?」梁蕭見花曉霜神色決絕中帶著幾分哀求,不由雙眉緊鎖,沉思片刻,忽地點頭,向韓凝紫道:「好!要打便打,但你若不講規矩,出手傷人,我叫你血濺五步。」他大袖一揮,走到旁邊。

  韓凝紫「嗚嗚」哭了兩聲,忽地抬起頭來,「咯咯」笑道:「好,好,這麼說,我也不哭了,小孽種,你知我為什麼不哭嗎?」曉霜一呆,道:「你……你跟我說話?」韓凝紫笑道:「不跟你說跟誰說?」曉霜茫然搖頭道:「不知道。」韓凝紫笑道:「只因見你流血,我便痛快!」花曉霜打了個激靈,雙掌一分,道:「不與你說了,我……我要動手了。」

  韓凝紫見她左掌斜引,右掌平放,裙擺迎風飛揚,飄逸若仙,不覺微微有些出神: 「假使我與他生下女兒,想也與她一般大了,但定比她可愛十倍,美貌十倍,溫婉十倍… …」想到此處,她望著曉霜,一時呆了。曉霜見她神情恍惚,甚是奇怪,便道:「嬸嬸,我過來了。」她雙掌乍分乍合,恍若流雲飄風,揮將出去,花生見狀,眉開眼笑,大聲叫好。

  梁蕭見曉霜出手之前,還先打招呼,氣得心口隱隱作痛。韓凝紫望著天上雲彩,輕輕歎道:「白衣蒼狗變浮雲麼?」花曉霜聽她說破自己掌上招數,心中大驚,忽見韓凝紫雙袖一振,翩若浮雲,輕輕拂出,袖至半途,一雙纖掌飛旋而出,彷彿青雲乍破,偷出一彎白森森的冷月。花曉霜不敢硬接,收掌疾退,只見韓凝紫蓮步輕移,十指狀若蘭花,輕搖輕晃,拂向她胸前大穴。曉霜再退六步,張大雙眼,詫然道:「雲破月來花弄影,你…… 你也會『雲掌風袖』?」

  韓凝紫見她驚詫神情,大覺快意,笑道:「是你爹爹親手教我的。」曉霜奇道:「你認識我爹爹,你是他朋友麼?」韓凝紫道:「我與他可不是尋常朋友,他不僅教我功夫,還與我親嘴睡覺。」

  眾人聽到這句,不禁哄然大笑。花曉霜滿面通紅,心神大亂,梁蕭急道:「曉霜,抱元守一,不要聽她胡言亂語。」韓凝紫向花曉霜笑道:「你不信去問問你爹,立知真假。」 她說話聲中,雙掌若天女散花,翩翩拍出。

  花曉霜一意取勝,強自屏除雜念,凝定心胸,退出丈餘,掌勢一變,纖掌環抱,若即若離,若煙若霧,縹縹緲緲,難以捉摸。倏然間,她雙掌陡疾,好似一化二,二化四,千變萬化,彷彿夜空中雲開霧散,繁星爛斗一時吐出,看得人跟花繚亂,堪堪抵住韓凝紫百花吐蕊般的招數。韓凝紫見得這招,心頭一迷,禁不住脫口吟道:「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風袖雲掌」每招每式都暗合一個詞曲中的句子,花曉霜聽她說破掌招,不由想到自己身世,心頭一酸,接口念道:「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慇勤問我歸何處。」韓凝紫見她轉腰移步,舉手抬足,宛然便是自己年方豆蔻、天真未鑿之時,與花清淵臨水照影,拆招練掌的模樣,但覺心神恍惚,仿若夢寐,再聽得這句怨詞,更是癡心惶惶,忘了身在鬥場。她正自征忡,忽覺額際微痛,被一道掌風拂中,旋身閃避,才覺分神之際已被困在花曉霜星河舞千帆一般的掌影之中,不由輕聲冷哼,身子一屈一伸,縱起丈餘,脫出曉霜雙掌之外,半空中身形疾旋,左袖如水如雲,擋住曉霜的掌力,右掌若百蝶紛飛,居高臨下,翩然拍落。

  花曉霜倒退三步,由衷讚道:「蟬蛻塵埃外,蝶夢水雲鄉,這招使得真好。」她從小多病,沒能多練功夫,只跟姑姑學會這路「雲掌風袖」,平日沒事便與花慕容拆解,諸般變化熟極而流,即使閉著雙眼也能應付,見得這招,當下以「高情已逐曉雲空」抵擋。

  韓凝紫跟著花清淵時日也不甚長,只學會這路掌法,「風袖雲掌」招式瀟灑飄逸,二人情濃遣綣,常常彼此拆解,哪知後來一別無期,她前情難忘,時時獨自習練,聊以自慰,原本想的是,使出這路掌法,再說些風言風語,若讓花曉霜受些驚惶,在她心中,也無異於讓凌霜君受苦。哪知拆得數招,十餘年前諸般思緒忽地湧上心頭,彷彿與花清淵拆招一般,一時竟不忍遽下辣手,反倒盼著多拆兩招,重溫舊夢。

  忽見曉霜使出「高情已逐曉雲空」,便還一招「斷雨殘雲無意趣」,見曉霜以「碧雲冉冉自東來」抵擋,就出一招「掃盡浮雲風不定」相迎。

  二人你來我往,拆了三十餘招,揮掌若輕雲蔽月,舉袖如流風回雪,渾不似生死相搏,倒像與極親密之人相互切磋。眾人看在眼裡,都覺詫異,梁蕭更是疑雲滿腹:「這姓韓的婆娘出手溫柔,倒像是搔首弄姿,若說示敵以弱,以她的能耐何須如此費事。唔,這廝賣得什麼膏藥?」雷行空也瞧得好生不耐,驀地重重哼了一聲。

  韓凝紫聽得怒哼之聲,猝然一驚:「我這是做什麼?」當下她柔情頓收,呼呼兩掌拍出,變為「飄雪神掌」。梁蕭看得分明,脫口叫道:「曉霜當心。」

  花曉霜只覺四周寒風乍起,不禁打了個哆嗦,體內寒毒受「冰河玄功」牽引,蠢蠢欲動,一陣頭暈目眩,踉蹌後退。韓凝紫一步趕上,又拍一掌,花曉霜勉力避開,頭腦更覺昏沉,若非她一心要救出柳鶯鶯,咬牙苦撐,早已倒在地上。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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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52:03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十三章 花中聖哲


  梁蕭看得心驚膽戰,手握劍柄,盯視韓凝紫掌法,只要曉霜勢危,便要立時出手,但看了三招,他心頭靈光乍閃,忽地叫道:「曉霜,暗香拳法,暗香拳法!」花曉霜正自頭昏腦脹,渾身發冷,聞聲不及多想,眼見韓凝紫雙掌自左拍到,隨手便使出了情所傳的 「暗香拳」左五路:「凌霜傲雪」,招式古樸清絕,意境高妙。

  「暗香拳」既是散手,也是內功,諸般招式全憑氣機牽引。這些日子,花曉霜時常習練,用以抵禦寒毒,此時架勢吐開,全身氣脈如流,陽和通泰,韓凝紫的掌勁也不似那麼凜冽了。當下花曉霜養足自身之氣,以有餘之氣帶動拳招,連綿六拳,化去韓凝紫的三記掌力,餘勁不止,掃中她額頭。韓凝紫只覺頭腦一熱,微感暈眩,心頭一驚,當下收起貓玩耗子之念,輕嘯一聲,一招「雪浴飛龍」,自上下擊,一時間寒勁飛空,如冰川下瀉,猛惡異常。

  花曉霜見勢,忙使出暗香拳前五路的「小萼點珠」,勁力凝而不散,平平擊出,看似漫不經心,拳勁卻點破韓凝紫掌風,打在她肩頭。韓凝紫只覺「肩井穴」一麻,心頭發緊:「這拳勁好不古怪,竟能破我掌風?」倏地收勁,足下微旋,繞到曉霜身後,花曉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後五路的「疏枝橫玉」,先發制人。

  「飄雪神掌」靈動飄忽,有若飛雪,韓凝紫尚未出手,身形又轉,落到曉霜右方,一招「冰花六出」,連環拍出六掌,花曉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輕輕三拳,飄然化解。

  韓凝紫連出絕招,卻處處受制,心頭駭異不已,清嘯一聲,一招「千雪蓋頂」雙掌漫天落下。花曉霜便使招中五路的「遺世獨立」,身形微轉,雙拳上掠,「撲哧」一聲,兩人硬碰一招,花曉霜倒退五步,只覺寒勁人體,忙使招「香魂渺渺」,以勁帶招,憑空揮灑數拳,將寒勁化去。韓凝紫卻覺一股暖勁若有若無地滲入經脈,當下運氣驅散,嬌叱一聲,合身撲上。經此數招,花曉霜信心大增,見她撲來,屏息凝神,將二十五路「暗香拳」 反覆施展,形動於外,神斂於內,出拳似暗香浮動若有若無,守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攻則從容不迫,叫人防不勝防。

  又拆十招,韓凝紫久戰不下,越發驚怒,連聲長嘯,忽左忽右,躥高伏低,端的起若驚鴻,落如電閃,令旁觀眾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絲絲寒氣,只覺花曉霜便如一樹孤梅,立於狂風暴雪之中,隨時都有凋落的危險。

  柳鶯鶯心中暗凜:「死狐狸竟將掌法練到這個地步,若我與她動手,怕是擋不過百招!」 梁蕭更是心驚:「也不知了情道長有意還是無心,幸得她創出這路『暗香拳』,恰是『飄雪神掌』的剋星,不過曉霜功力尚淺,又有病在身,這般下去,雖能支撐數招,但終是必輸無疑。」

  他目光一轉,忽見金靈兒正從行李架中探出腦袋,一雙火眼盯著鬥場,骨碌碌亂轉,不由得心頭一動,忽地發聲呼哨,金靈兒頓時尖嘶一聲,化作一團金光,向韓凝紫撲去。韓凝紫見狀,揮掌拍出,卻聽梁蕭又發兩聲呼哨,金靈兒應聲斜縱,飛躥三尺,兜頭一爪,向她面門抓到,其進退若電,竟是一招絕妙武功。韓凝紫措手不及,忙向後仰,此時花曉霜恰好一招「踏雪尋梅」使出,足尖微蹺,幾乎將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蕭,你這算不算違約?」梁蕭笑道:「小猴頭情急護主,與人無關,你說過單打獨鬥,旁人不許相幫,但可沒說畜生不能相幫!」雷行空橫眉怒目,正要跟他辯駁。楚仙流見韓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悅,聞言笑道:「不錯,這個不算違約!」雷行空聽他也如此說,頓然啞口無言。

  花曉霜見金靈兒來援,頗為怔忡,竟忘了追擊,韓凝紫緩過一口氣來,揮掌拍向金靈兒,金靈兒終究只是畜類,一不留神被她寒勁拂中,頓時蜷成一團,東躥西跳,吱吱亂叫。

  梁蕭急道:「曉霜!」花曉霜陡然驚覺,眼見金靈兒危急,立時施展「暗香拳」,奮力撲救。梁蕭呼哨連連,金靈兒應聲而動。它天生異種,靈通迅捷超乎同類,依照梁蕭傳授的招式,上縱下躍,左右穿梭,聲東擊西,進退無常,好似一道金色電光,在韓凝紫四周盤旋流動,與花曉霜奇正相生,彼此呼應,鬥得韓凝紫手忙腳亂,暈頭轉向,心中叫苦不迭。

  雷行空怒道:「梁蕭,你發出口哨,教唆這小猴頭,算不算出手相幫?」梁蕭作出驚奇之狀,笑道:「雷堡主真是異想天開,誰說我在教唆猴兒?老子看得高興,吹吹口哨也不成麼?」當下他繼續呼哨,指引金靈兒八方游擊,雷行空明知他使詐,偏偏奈何不得,恨得頭髮上指,牛眼圓瞪。

  韓凝紫武功雖強,但如此一來,等若獨自應付二人一獸,壓力倍增。梁蕭武功已遠在她之上,此刻旁觀者清,呼哨指引,無不切中她的破綻。三十合不到,只聽「哧」的一聲,韓凝紫腰帶被金靈兒一爪扯脫。

  梁蕭輕笑道:「韓凝紫,這猴兒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連你褲帶也扯斷了。」 群豪聽到這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韓凝紫雖知他恐嚇居多,但仍被擾得心煩意亂,一不留神,衣角又被金靈兒撕下一片。她左掌疾掃,右掌揮出,防備曉霜的拳招,忽聽梁蕭一聲呼哨,金光驟閃,直奔腰間,韓凝紫生怕被這猴頭弄得當眾出醜,匆忙回手格擋。花曉霜看出破綻,使招「梅雪爭春」,右拳飛出,打中韓凝紫胸口,韓凝紫倒退三步,驚怒交進,縱身再上。

  卻見人影一閃,梁蕭擋在曉霜身前,長笑道:「曉霜,所謂點到即止,你既然勝了,便大人有大量,放過這位嬸嬸好了。」韓凝紫怒道:「放屁,我哪裡輸了?」梁蕭笑道: 「曉霜已拳下留情,你還不認輸?」韓凝紫心道:「她拳勁不足傷我,但方纔一拳,確是打在我身上……」正想措詞狡辯,忽聽楚仙流道:「不錯,小姑娘力挫強敵,令人佩服。」 韓凝紫一聽,不覺啞口,暗忖此地仇敵甚多,不堪久留,當下咬牙冷笑,揮袖去了。

  花曉霜見她背影消失,方才確信自己勝了,一時心神恍惚,如在夢裡。梁蕭笑道: 「曉霜,你挫了這女魔頭的囂張氣焰,真叫人解氣。」花曉霜緩過神來,雙眼含笑,瞥了他一眼,心想:「多虧你百般設法,我才能勝的!」再看柳鶯鶯,見她面無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不覺神色一黯,忖道:「不論我勝了敗了,柳姊姊都只會厭我恨我。唉,過了今日,再也沒法與蕭哥哥行醫啦。」想到此處,獲勝喜悅無影無蹤,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雷行空冷聲道:「好,第一場算你矇混過去,現在是第二場!」他將手一拍,喝道: 「拿鼓來!」

  話音方落,只見兩名大漢抬著一隻碩大的戰鼓,越眾而出。那戰鼓三尺見方,式樣奇古,四周為青銅所鑄,遍佈猙獰獸紋,上下繃著兩張烏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銅所鑄的龍形扣環,舉鼓過頂,右手接過一支兩尺來長、非金非木、狀若獸骨的鼓褪。他執鼓揮捶,這麼當場一立,真有淵淳嶽峙,莫可撼動之勢。

  楚仙流不悅道:「雷行空,你要在這裡施展『雷鼓九伐』嗎?」雷行空道:「損傷花木,雷某自會如數賠償!」楚仙流哼了一聲,看了花生一眼,目中透出幾絲憂色。

  花生見眾人都望著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蕭見雷行空拿出這個奇門兵刃,皺眉道: 「花生,你平日裡用什麼兵器?」花生搖頭道:「俺不會用兵刃,師父只教俺打拳。」梁蕭想起九如拿銅鐘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問道:「你不會玩銅鐘麼?」花生搖頭。梁蕭忖道:「看來小和尚還沒學全九如的本事。」便道:「你上場去,像曉霜一般與老頭兒切磋一下,若是勝了,我請你喝酒,若打不過,你便認輸好啦。」

  花生聽得酒字,不覺喜道:「好啊。」他將背上行李放下,走到場上,向雷行空唱了個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這小禿驢倒還懂禮。」鼻間哼了一聲。

  只聽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過向你認輸,你打不過,就向俺認輸。你若認輸,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他本想說:「點到即止!」但不記得這個詞,就化簡為繁,拖泥帶水說了一通,雷行空聽得大不順耳,心中慍怒:「放屁!老夫豈會輸給你這個小禿驢?」

  他大喝一聲,銅鼓飛旋,帶起無匹罡風,向花生橫掃過來。花生見來勢猛惡,向旁跳開,雷行空鼓褪一揮,當頭打來。花生正要伸手格擋,雷行空鼓槌一縮,敲在銅鼓之上,花生只覺頭頂上好似響了個炸雷,震耳欲聾,頭腦一陣暈眩。雷行空銅鼓趁勢砸來,花生疾退兩步,方才讓開,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只覺觸手之處好似千百根小針刺扎一般,半個身子頓時酥麻,失聲叫道:「古怪!古怪!」雷行空被他隨手一擋,鼓槌幾乎脫手,也覺大駭:「小禿驢蠻力好大。」

  當下雷行空振奮精神,鼓槌揮舞,戰鼓雷震,橫劈豎砸,將「雷鼓九伐」一一施展開來。

  梁蕭定睛細看,沒看出那鼓槌上有什麼門道,便問道:「花生,有什麼古怪?」花生東躲西藏,讓開鼓槌,口中叫道:「上面有刺,扎俺手啦。」眾人見他在打鬥之時還能開口說話,均是駭然。

  梁蕭聽花生說得含糊不清,甚是疑惑:「莫非那鼓褪上有暗器。」他目力極強,若雷行空發出暗器,定然瞞不過他這雙眼睛,一時捉摸不透,皺起眉頭。

  雷行空一招得手,銅鼓揮舞得更疾,鼓聲起伏有致,若合符節,眾人但覺頭暈眼花,心跳氣喘,紛紛捂耳,向遠處退卻。四周百花被鼓聲沖激,繽紛凋落。花生卻如一條魚兒,在雷行空如潮攻勢中,左一扭,右一晃,總不與他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著花生身法,失笑道:「好個三十二身相,鬧了半天,卻是老和尚的弟子到了!」他說來渾不費力,但聲聲穿透鼓聲,落人眾人耳裡,清楚明白。梁蕭奇道:「三十二身相?」楚仙流捋鬚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剛神力』中的變化!據聞如來有三十二化身,《金剛經》有言:」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意思是說,三十二相雖並非如來法相。但練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剛神力『中極高境界,變化倏忽,攻守難測,只不知小和尚為何只是躲來躲去,卻不使出一招半式?「

  花生身在鬥場,被鼓聲韻律牽動氣血,只覺頭昏腦脹,一顆心似乎要跳將出來,對那支鼓褪更是畏之如虎,只想躲避,全無還手的念頭,乍聽楚仙流言語,他心眼一活:「是啊,師父說過,這個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唉,可師父還說俺手重,不許俺打……」

  雷行空見花生忽而皺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飛色舞,忽而狀似沉思,不覺心中大惱: 「他媽的小禿驢,這個當口還在胡思亂想麼?」他叱吒連聲,揮鼓舉捶,氣勢越壯。

  花生讓過數招,靈機一動:「方纔梁蕭讓俺摸那婆娘,說是摸到她就會認輸。是了,俺只須摸摸這老頭兒,他也會認輸啦。」他想著兩眼放光,縱身斜躍,逼近雷行空,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舉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驚,銅鼓橫掃。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驚怒交進,鼓褪一揮,向花生砸去,不想花生一轉身,來個「割肉喂鷹」再在他左頰上摸了一把。

  眾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來摸去,無不驚奇。梁蕭又是驚訝,又覺可惜:「小和尚若手重一些,雷老兒豈不輸了三回了?」雷行空連著三次道兒,憤怒異常,連聲大吼,全力施展「雷鼓九伐」,鼓槌頻頻擊鼓,鼓皮反震鼓槌,落向花生,力道倍增。花生若一味閃避,雷行空拿他無法,但此時他摸過雷行空左臉,又想摸他右臉,雷行空看得分明,狠狠一槌砸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痺,大叫一聲,仰天栽倒,忙使一個『脫胎雀母』,連打兩個滾兒,狼狽逃竄。

  雷行空扳回劣勢,氣焰陡盛,大聲呼喝,雙手狂舞,鼓聲震天動地,鼓槌鼓皮之間,進出縷縷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殘花敗葉頓時化為灰燼。

  花生無法近身,惶急道:「梁蕭,不成啦,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會認輸啦!」 梁蕭聽得這話,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讓你摸雷大娘子,又沒叫你摸雷老頭子。雷大娘子細皮嫩肉,被你摸到鐵定認輸,雷老頭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他也不當一回事!」

  楚羽聽到這裡,不禁滿臉羞紅,忖道:「小禿驢方纔那幾下進退如風,換了是我,定然沒法躲開。」想著又是後怕,又覺慶幸。

  花生讓過一輪搶攻,叫道:「不能用摸的,怎麼辦好?」梁蕭笑道:「不能用摸,用打就好。」花生搖頭道:「不成,師父說了,不許俺動手打人。」

  梁蕭雙眉蹙起,凝視鼓槌擊鼓進出的白光,心頭一動,想起《天機隨筆。格致篇》中的幾句話來:「琉璃交於毛髮,生藍白之火,觸手微麻,其性類於九天之電,若聚少成多,未始不能斷巨木、焚人畜他不由脫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針刺,是電,九天之電。「花生聞言大奇,應聲道:」酒店自然是好的,但這個酒什麼店大大不好!「

  梁蕭不禁啞然。雷行空卻驚駭莫名,他手中青銅鼓為上古神物,據說是黃帝征嗤尤時,聚昆山之銅,取雷獸之皮,製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則名「七陽棰」,為雷獸腿骨所化。雷獸為上古奇獸,生於雷澤之中,早巳滅絕,傳言用其皮製鼓,震驚百里,其骨製成「七陽棰」,擊鼓之時能生出九天雷火,藏於「七陽棰」中,尋常人一觸即死。這一棰一鼓是雷公堡鎮山之寶,重達八十餘斤,攜帶不便,此次為對付楚仙流,雷行空特意攜來,不想竟被梁蕭一眼瞧破奧妙。

  梁蕭既知其理,心下便已擬出破解之法,正要說話,卻聽雷震怒道:「梁蕭,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麼盡做這些違約勾當!」梁蕭道:「我又怎麼違約?」雷震道:「你明目張膽指點這小和尚,豈不是你兩人對付我爹一個麼?」楚羽相幫丈夫,也道:「是啊,大家各憑本事堂堂一戰,才算本事!」楚仙流也點頭道:「不錯,梁蕭,頭一陣情有可原,這一陣麼,小和尚未必會輸,你就不要從旁指點了。」梁蕭笑道:「其實說起來,我也不知如何應付這面破鼓。楚前輩武功絕倫,定有破解之法吧?」

  他既然不便指點,便來個請教,聲音甚大,眾人無不聽得清楚,紛紛張大耳朵,聽楚仙流說話。楚羽大急,心道:「若三叔說出破解之法,與梁蕭說出又有何分別?」她忙急道:「三叔,別上他當!」楚仙流自也明白梁蕭的把戲,微笑不語。

  梁蕭歎了口氣,道:「楚前輩也不知道麼?唉,難怪只好任憑雷行空撒野,弄得枝殘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愛花成癡,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內花木盡摧,令他頗為不悅,此刻梁蕭這麼一說,他明知是激將之法,也不由冷笑道:「『雷鼓九伐』 何足道哉!『擢亂六律。鑠絕竿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蕭一愣:「這老頭兒掉什麼文?」他轉向花曉霜問道:「你知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花曉霜隨口道:「這是《莊子》中的話,全句是說:」擢亂六律,鑠絕竿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竿和瑟為樂器,』擢亂六律,鑠絕竿瑟『,也就是擾亂音樂節奏,銷毀演奏樂器的意思!「

  楚仙流瞥了曉霜一眼,暗暗點頭:「這女娃兒記性了得!」柳鶯鶯心中卻想:「她知書達理,咬文嚼字的本事勝我百倍,莫非梁蕭就是看中她這個麼?」想到這裡,胸中妒意越濃。

  梁蕭得此解釋,心頭暗喜,放聲笑道:「聽曉霜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好比有人打鼓,我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沒轍了!」雷震大怒,厲喝道:「他媽的,梁蕭,你這算不算違約?」梁蕭笑道:「我跟人討論學問,也算違約麼?『鑠絕竿瑟』可是楚前輩說得,我打個比方解釋解釋,也算違約麼?」他長於詭辯,雷震氣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怎生駁他。

  花生得了梁蕭言語,瞅了瞅銅鼓,忖道:「是呀,他沒了鼓就沒法敲鼓。俺不能打人但可以打鼓。」他被雷行空逼得東躲西藏,心裡憋得慌,想到此處,身形一斂雙拳陡合,由「三十二身相」化為「一合相」。

  花生進人這一境界,好似天地萬物盡皆被納入體內,心中生出無堅不摧、無懼無畏之念。他環眼圓瞪,再不是那個憨頭憨腦的小和尚,而現出金剛之相。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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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52:41 |只看該作者
  雷行空見他神色有異,氣勢大變,不覺心頭驚詫,未及轉念,花生身形一晃,雙拳陡出,不偏不倚,擊在雷鼓之上。只聽一聲巨響,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去似脫弦之箭,飛出十丈之遙,重重砸在地上。

  眾豪傑大驚,好事者搶上一看,卻見一個大洞貫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見腳掌,再摸那破碎鼓皮,但覺堅韌異常,當真為生平僅見。

  雷鼓被毀,「七陽棰」沒有鼓皮,不能蓄積雷火,便與尋常棍棒無異。雷行空重寶被毀,驚怒難當,丟開鼓槌,展開「奔雷拳法」,呼呼兩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時興起,打破雷鼓,心中大感歉疚:「他這麼生氣,俺便讓他打兩拳,出氣好了!」想著他雙手護住雙目與下陰要害,任憑雷行空「噗噗」兩拳,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大為驚喜,但見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竟無絲毫傷損,心中好不駭然,咬咬牙,撲上前去,又是兩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壽者之相」,以手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剛神力遍身流動,將拳腳勁力一時化解。雷行空但覺觸手之處如中敗革,拳上勁力無影無蹤,好似落人汪洋大海,更覺駭異,但此時騎虎難下,絕無就此認輸之理,大喝一聲,合身又上,拳腳若連珠炮一般發出。

  梁蕭見花生只挨打,不還手,大為吃驚,叫道:「花生,你給人做沙袋,練拳腳麼?」 花曉霜也焦急道:「花生,你打不過就認輸吧!」

  二人說話之際,雷行空連出十拳,拳拳著肉,打得噗噗作響,花生一邊以「三十二身相」化解拳勁,一邊苦著臉道:「俺打破他的鼓,難怪他這麼生氣,讓他打兩拳解氣也好。」

  梁蕭聽他語氣從容,情知無礙,但聽他說完,不由啐道:「放屁!那有這種道理,快快還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

  話音方落,只聽砰砰兩聲,花生臀上多了兩個灰撲撲的腳印,他匆忙使個『馬王飛蹄 』,伸腰展足,將來勁化解,口中歎道:「不成的,師父不許俺打人。」雷行空聽出便宜,心中大喜,當下放開手腳,拳腳掌指好似狂風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傾落。

  群豪見雷行空不顧身份,如此對付一個小和尚,大為不齒,議論紛紛,梁蕭更是越看越怒,若非限於約定,早已衝上。花曉霜只怕花生抵擋不住,被人打死,惶急之色溢於言表。柳鶯鶯也不由凝視鬥場,露出關切之色。眾人雖神色種種,想法各異,但都有一個念頭:「這和尚是人不是?被這般拳打腳踢,便是一塊精鐵也打壞了,他怎還能若無其事。」

  雷行空鬥到此時,已是橫下心腸,情知今日若打不倒這個和尚,從今往後只怕雷公堡聲名墜地,再也抬不起頭來。一念及此,他奮起精神,又打了十來拳,但他終究年紀不輕,氣血不如少年,加之招招全力以赴,不覺有些氣喘心跳,拳腳也隱隱作痛。

  花生見狀便道:「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氣再打不遲!」眾人一聽,禁不住哄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臉殷紅如血,怒道:「去你媽的小禿驢,給老子閉嘴。」花生聽得這話,「嗯」了一聲,果然把嘴閉上,眾人又是大笑,賭鬥儼然成了兒戲,雷公堡一眾人都覺顏面無光,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

  雷行空下台不得,吸一口氣,正想再度撲上,卻聽楚仙流道:「梁蕭,你說如何?」 梁蕭道:「花生既不肯出手,這般拖下去,無休無止。大家就此作罷,算為平手如何?」 楚仙流道:「三場中一勝一平,若第三陣你方輸了,這勝負怎麼計算?」梁蕭笑道:「尚未鬥過,你怎知我定然會輸?」楚仙流撫掌笑道:「憑你這句,就當先喝一罈,再行打過。」 梁蕭笑道:「要喝便喝,何須這麼多由頭?」

  楚仙流哈哈大笑,將手一揮,楚婉捧出兩大壇「百花仙釀」,交到二人手中。楚仙流隨手拍開泥封,道:「請!」梁蕭一笑,二人捧壇暢飲,頃刻見底,各自拋開,摔得一團粉碎。

  楚仙流目視梁蕭,笑道:「還能斗麼?」梁蕭笑道:「怎麼不能?」楚仙流拍手道: 「好,既然喝過這罈酒,你不許再叫我前輩!」梁蕭奇道:「那叫什麼?」楚仙流笑道: 「叫我一聲老哥如何?」

  梁蕭聞言,心頭乍驚乍熱,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楚仙流笑道:「一言為定,你叫我楚老哥,我便叫你梁兄弟。」梁蕭笑道:「老哥說得極是。」

  這幾句話,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楚仙流在武林中輩分之高,聲望之隆,當世少有;而梁蕭統兵伐宋,聲名狼藉,乃是南朝武人恨之人骨的奸賊。這二人此時一壇烈酒下肚,竟然稱兄道弟起來,當真出人意料。於是眾人均想:「他二人莫非醉了?」但看二人臉色,卻跟往日一般,心頭又是一驚:「這罈酒少說也有十來斤,若無絕頂內功壓制,只怕飲者當場便會醉倒,敢情他二人尚未動手,先已鬥起內力來了?」

  梁蕭、楚仙流一旦對上,雷行空與花生便各自返回。花曉霜將花生拉過把脈,但覺血行旺盛,並無受傷之狀,但仍不放心,問道:「花生,你有什麼不適?」花生搖頭道: 「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囁嚅道,「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隱隱聽見,心頭一驚,忽覺腿腳手掌又痛又癢,低頭看去,雙手紅腫異常,竟然脹大一倍有餘,略略一碰,便鑽心痛楚,再看雙腿雙腳,也是如此。原來,「三十二身相」不僅能卸去對方的拳勁,還能將勁力轉回,反傷敵身,花生雖非故意傷人,但為求自保,有意無意仍將少許勁力還了回去。雷行空激鬥之時,血行正盛,心憂勝負,尚自不覺,此時一旦鬆懈下來,便覺四肢痛癢難忍,竟然呻吟起來。雷震聞聲詫異,上前一步,拉開他袖子一看,卻見雷行空一雙膀子,好似見風便長,腫得如冬瓜一般,他頓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花曉霜看得分明,揚聲道:「快到泉水邊去,將他四肢沉進水裡,十二個時辰之內,不得移動。」她話音未落,雷行空的呻吟之聲已然化作撕肝裂肺的哀號,雙手互撓,抓得皮破血流,雷震無法可施,只得依曉霜之言,將雷行空抱到泉水旁,沉了下去,雷行空著冷水一浸,癢痛之感頓時舒解許多,不再號叫,只是不絕呻吟。

  楚仙流見狀搖頭道:「梁兄弟,第二陣該是我們輸了才是!」梁蕭心中也生出一絲悔意,但轉瞬即逝,長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出爾反爾,豈是大丈夫所為?」他拔出竹劍,道,「楚老哥請了!」

  楚仙流目放異彩,拍手笑道:「好,說實在的,為兄倒真不想那小和尚勝了,誤了這難得的好興致。」

  他摘下鐵木劍,以手輕拂,歎道:「蒙塵三十載,今日重生輝。梁兄弟,三十年來,你是第一個配我拔劍之人。」梁蕭笑道:「榮幸之至。」楚仙流正色道:「不過這鐵木劍為降龍木所製,入水即沉,尖利之處不下神兵利器,兄弟你那柄竹劍,只怕抵擋不住!」 梁蕭劍鋒斜指,洒然道:「請!」

  楚仙流雙目一亮,朗聲笑道:「好!你未必有草木為劍的本事,卻已有草木為劍的氣量,公羊羽得此佳弟子,令人羨慕。」梁蕭搖頭道:「楚老哥誤會了。我並非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是誰的弟子,有何關係?」他大袖輕拂,卻不揮劍,忽地朗聲吟道:「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春風,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梁兄弟,看我『小桃劍』。」吟誦間,鐵木劍挽出三個劍花,飄飄刺來,招數清雋華美,看不出半分殺氣。

  梁蕭看出此招華麗在外,殺機暗藏,不敢絲毫大意,離劍道應手而出,劍勢飄忽之中鋒芒畢露,好似一團火球,烈焰所至,萬物焦枯。楚仙流脫口叫道:「以火為劍,傷我花蕊,摧我花葉,厲害厲害,可惜我既然種花,豈會只有一株?」他哈哈大笑,歌道:「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劍法忽轉濃麗,朵朵劍花漫天揮舞,看得眾人神馳目眩。

  梁蕭看得舒暢,拆解數招,屈指彈劍,喝彩道:「詩中藏劍,劍中有詩,老哥獨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願附驥尾!」他隨曉霜行醫之時,閒來無事讀了幾本詩集,記得些許詞句,當下脫口吟道:「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霜威出塞早,雲色渡河秋。」 「歸藏劍」一劍在手,萬物歸藏,這一句中有火,有風、有水,梁蕭劍中自然帶上「離」、 「翼」、「坎」三大劍道的功夫,忽而溫潤,忽而暴烈,忽而肅殺,忽而幽曠,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濃霜,任你千枝萬朵,一併打殺。

  楚仙流笑罵道:「好你個憊懶的傢伙,我才說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忙,慢慢來,慢慢來!」他木劍圈轉,將梁蕭劍招一一化開,歌道:「不是看花且索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劍招倏變舒緩,以慢打快,若合符節,無論梁蕭劍法如何變化,總被他輕描淡寫,一一破解了。

  梁蕭歎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雖好,但只怕『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總是開不長的。」

  劍成風雨之象,越發迅疾飄忽。

  楚仙流搖頭道:「你風雨雖狂,也只掃得人間之花,沒聽過:」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麼?「劍勢漸趨清高俊爽,飄飄然有神仙之姿,登高壯懷。梁蕭笑道:」 老哥可知,山勢太高,開不得花麼?「他悠悠吟道,」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是寒。「劍走」 艮「劍道,雖仗三尺竹劍,卻是鋒芒拔出,氣勢雄奇,若高峰萬丈,直欲刺破蒼穹。

  楚仙流見他將「艮劍道」使到如此地步,既驚且喜,哈哈笑道:「罷了罷了,說你不過,老哥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別有天地在人間』。」劍法更為清絕,有出塵歸真,超凡入聖之態。

  梁蕭看得佩服,高叫道:「桃花流水,難免小家子氣,且看我『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

  他倏忽之間,將「坎劍道」之威發揮人神,劍勢若黃河奔騰,觸山決堤,不可遏止。楚仙流見他一劍氣勢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劍法。」隨手化解。

  梁蕭見他逢招破招,舉重若輕,渾不費力,心頭佩服,笑道:「楚老哥,敢問小桃劍後,還有什麼招數?」楚仙流笑道:「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了。」劍勢一變,化繁為簡,疏疏落落,但流轉自如,好似簇簇青蓮,迎風搖曳,每出一劍便有極大威力。梁蕭竹劍脆弱,不敢硬接,連退七步,但不肯就此輸了氣勢,叱道:「『蓮花劍』何足道哉,看我『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瞬息間,下法大地江河之象,上效皓月星斗之行,守若大地磐石,難以動搖,攻若星月運行,大江激盪,端端無法阻擋。至此,「歸藏劍」與「天行劍法」融合如一,難分彼此。

  楚仙流長劍久曠,遇上如此對手,喜不自勝,縱聲長嘯道:「蓮花劍既不足道,看看這個。」劍招再走清逸,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白花。」自然是「菊花劍」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餘又帶有一股剛烈之氣,楚仙流隨手融人劍中,大有綿裡藏針之妙。一時間二人各逞絕學,攻守無方,忽進忽退,鬥得難解難分。

  花生從旁看得奇怪,問花曉霜道:「曉霜啊,他們打架就打架,幹嗎還說些俺聽不懂的話?」曉霜道:「他們不是說話,是在念詩。」花生撓頭道:「念詩?難道只要念得好,對方就會認輸麼?」曉霜點頭道:「眼下情形似乎就是如此。」花生歎道:「早知這樣,俺也該跟梁蕭學念詩,念上兩句,那個老先生說不准就認輸了,俺也有酒喝!」花曉霜微笑道:「只怕不成,蕭哥哥不光會念,還明白詩中的意思」花生訝道:「怎麼才能知道意思?」花曉霜道:「那就要多看詩書了。」

  花生大吃一驚,倒退兩步,雙手亂擺,急聲道:「別提這個書字,俺最怕看書啦。」 花曉霜歎道:「不讀詩書,怎能明白詩中的意思。」

  柳鶯鶯突然掉過頭來,冷笑道:「看了幾本臭書,有什麼了不起嗎?詩書詩書,哼,我看見臭書就想撕,見到會看書的臭女人就想殺!」花曉霜見她目射寒光,心頭打了個突,垂下頭去,但又擔心梁蕭安危,雖低著頭,也偷眼覷看。

  場上二人來來去去,起起落落,激鬥約摸四十來招。梁蕭笑道:「常言道:」有花無酒不成歡『,老哥菊花雖好,但少了個酒字,終是不美。「花生聽到這個酒字,心頭大樂,笑道:」還是這個酒字聽來可愛。「

  他瞅著地上摔破的酒罈,兩眼放光,直吞口水。柳鶯鶯本自生氣,但見他滑稽的模樣,又忍俊不禁,「撲哧」一笑,笑聲出口,方覺不妥,復又板起俏臉,但經此一笑,心中怨氣終究是少了許多。

  梁蕭先時喝酒不少,激鬥已久,血行加速,酒勁漸漸湧上,步履開始踉蹌,如癲如狂,劍招之中當真多了幾分「酒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來。楚仙流見狀,也覺酒意入腦,暈暈陶陶,長笑道:「好啊,咱倆就來個『攜壺酌流霞,搴菊泛寒榮』!」

  梁蕭搖頭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對我笑,正好銜杯時!」梁蕭大笑道:「不對不對!」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兩人不夠好!哈哈,那麼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就是五個人,何等熱鬧!」梁蕭笑道:「老哥你句句不離花,我卻偏不說花。」 楚仙流奇道:「怎麼說?」梁蕭大笑道:「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話才出口,梁蕭一把竹劍變化出奇,好似汪洋驚濤,莫可捉摸,一時之間,竟將楚仙流的劍招壓住。楚仙流大笑道:「罷了。罷了,你把秋都醉了,讓我這菊花兒怎麼開去?」 梁蕭劍氣若虹,笑道:「我管你,自個兒想法去!」楚仙流垂名江湖數十載,此時陡落下風,看得眾人目瞪口呆,皆想:「豈有此理,這奸賊的劍法怎會高到這個地步!」

  楚仙流隨手化解梁蕭劍招,笑道:「梁蕭,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何緣故?「梁蕭道:」我怎知道你的花花腸子?「楚仙流一指花曉霜等人,笑道:」提點一下,緣由就在三人之間。「梁蕭覷眼看去,笑道:」是美人還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只會喝酒,還是不會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聲歌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吟唱之間,劍揮目送,神態癡絕,好似眼中除卻美人如花,再無別物,劍勢極盡婉曲之妙,將梁蕭嘯傲江湖的沖天豪氣一時壓住。到此之時,楚仙流終於使出他獨步武林的絕學,「名花美人劍」。

  二人各逞奇能,頃刻間交鋒二十餘合,楚仙流身形一轉,又唱道:「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他吟唱未絕,突地淚湧雙目,潸然滴落。一時之間,劍走空奇,仿若巫山雲雨,靈幻無常,似飛燕妙舞,掌上猶輕。其中絕妙處,難以用言語形容。

  原來,楚仙流年少之時,曾與一位王妃有過一段刻骨之情。那時他買醉京都,倚馬斜橋,驚才絕艷,曠代風流,無數女子投懷送抱,但他卻只是逢場做戲,沒一個當真瞧在眼裡。誰料那日與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傾心不已,由此創出「名花美人劍」。

  要知楚仙流至情至性,不動情則已,動情則一發不可收拾。那王妃長他兩歲,已有一個兒子,初時一心相夫教子,但終究年少情熱,敵不住楚仙流的引誘,終於拋棄一切,與他私奔。但心中卻始終覺得愧對丈夫兒子,隱居兩年,便染上痼疾,鬱鬱而終。楚仙流傷心欲絕,抱劍返回天香山莊,以花為伴,終日長醉,再也不涉紅塵。武林中只道他鬥劍敗北,故而退隱,卻無人知曉真實緣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動劍,此時驀然被梁蕭逼出這路劍法,念及往事,心與劍和,威力增長何止數倍,不出十招,便將梁蕭殺得左支右細,遮攔不及。

  楚仙流使出這路劍法,雖佔上風,卻是越使越悲,越使越愁,歎息一聲,哀聲歌道: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唱到此處,他情難自禁,不覺淚水縱橫,號啕大哭,手中木劍卻神出鬼沒,越發犀利,眾人雖覺他時哭時笑,說不出的古怪,但見此神妙劍法,也不覺彩聲雷震,佩服無比。

  歸藏劍是遇強越強,無有涯際的劍法,梁蕭此時造詣遠勝石公山之時,遇上這「名花美人劍」,處處受制之餘,卻也被激出了無窮潛力,八方遮擋,勉力苦撐,此時聽得楚仙流哭聲淒涼,大有傷心欲絕之意,不由也為之心酸,長聲歎道:「君不見『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劍法越發張揚,大有上窮碧落下黃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概。

  楚仙流聽其吟誦,觀其劍法,心頭倏然通亮,飄退八尺,拋開鐵木劍,拍手大笑道: 「快哉,快哉,好個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只此一言,三十年心結一時解脫,揮手道: 「意盡於此,無須再鬥,這一陣算平手了吧!」他驀地大袖一拂,仰天長笑,且歌且行,沒人萬花叢中,再也不見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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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54:07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一章 左右為難


  梁蕭目送楚仙流消失,心意難平,繼而對眾人道:「一勝兩平,還有何話說麼?」此時雷行空、何嵩陽均已受傷,眾人群龍無首,面面相對,盡失主意,雷震雖有不甘,但知就算一擁而上,也難得勝算,一時唯有氣悶而已。

  梁蕭懾服眾人,轉向柳鶯鶯道:「走罷!」柳鶯鶯冷哼道:「我才不走!」梁蕭知她心思百變,深感頭疼,無奈軟語哄道:「別鬧了,這些年,我時常想著你的。」柳鶯鶯聞言,心兒頓時軟了,別過頭,再無言語。

  花生見梁蕭攜柳鶯鶯動身,忙道:「曉霜,俺們也走!」花曉霜心頭茫然無措,只得點了點頭,與花生遙遙跟在梁、柳二人身後。

  行了一程,但聞馬蹄聲響,回頭看時,卻見楚婉乘著一匹極神駿的白馬趕來。柳鶯鶯雙目一亮,喜喚道:「胭脂!」楚婉來到近前,翻身下馬,冷冷道:「這匹馬太難侍候,三叔公讓我還你。」柳鶯鶯抱住胭脂馬頸,喜之不盡,胭脂見了主人,也自雀躍。楚婉又道:「梁蕭,你先時問我那兩個孩子,是不是?」梁蕭道:「不錯。」楚婉歎道:「他們被雲公子帶走了。」梁蕭吃驚道:「如何遇上他?」楚婉道:「那日我帶著那些婦孺去了天機宮,誰知雲公子也在,聽說他常州突圍之後,為天機宮主兄妹所救,至宮中養傷。他既知二王身份,便將他們帶走,聽說是去溫州,但現今如何,我也不知了。」

  梁蕭心道:「孩子們,終究是逃不過這場劫數。」想著神為之傷,許久方道:「楚姑娘,你沒與雲殊同行麼?」楚婉黯然道:「如今他心中除了打仗復國,那還容得了其他。再說了,天機宮財雄勢大,願意助他興復大宋,是故他便與那位花慕容小姐定了親啦。」 花曉霜驚道:「你說姑姑與人定了親?」楚婉看她一眼,怪道:「花慕容是你姑姑?」繼而眉一皺,又歎道:「梁蕭,有件事,我放心不下,也想問你。」說著略略遲疑,問道: 「你身邊怎麼不見阿雪姑娘?」梁蕭頓覺胸中劇痛,仰天長歎,將經過略略述了。楚婉不禁臉色慘白,神情恍惚半晌,方低聲道:「對不住,我……我只顧照看千歲,沒有攔她。」 梁蕭擺手道:「那是現世的報應,怪不得你。楚姑娘,不知將來有何打算?」楚婉道: 「我只想陪著三叔公練劍度日,了卻餘生。」梁蕭道:「雲殊英雄了得,卻未必是姑娘的良配,將來……」話未說完,楚婉已眉眼一紅,忽地輕搖玉手,轉身去了,煢煢倩影,透著不盡淒涼。

  別過楚羽,梁蕭悶悶不樂,走了幾步,忽聽柳鶯鶯冷笑道:「梁蕭,這兩年,你認識的人可不少。」梁蕭道:「是有幾個。」柳鶯鶯道:「怕不只幾個,什麼花姑娘,草姑娘,雪姑娘,霜姑娘,還有什麼碗呀瓶的,真是艷福齊天呢!」梁蕭步子一頓,皺眉道:「你又吃什麼飛醋?」柳鶯鶯雙目一紅,咬了咬嘴唇;哽聲道:「是啊,我日夜想著你,你卻背著我沾花惹草,哼,我吃醋,我還要吃人呢?」她一步踏上,目蘊淚光,逼視梁蕭,花曉霜欲要避開,卻聽柳鶯鶯嬌叱道:「你也不許走。」花曉霜心怯,只得站住。

  梁蕭得知二王消息,心中本就煩亂,柳鶯鶯偏又無理取鬧,一時氣惱,叫道:「來龍去脈,你一概不知,聽了隻言片語,就來撒野麼?」柳鶯鶯見他震怒非常,口氣略軟: 「那好,你親口說一遍:心裡只有我一個。」梁蕭一愣。柳鶯鶯見他面露猶豫,心中惱極,叫道:「你說是不說!」梁蕭道:「原本……我心裡只有你一個的……」柳鶯鶯不待他說完,已啐道:「現在有幾個了,是不是?」梁蕭啞口無言。但他越是猶豫,柳鶯鶯越是傷心,想到自己為他受了這麼多委屈,卻落得如此下場,顫聲道:「韓凝紫說得對,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也罷,你心有他屬,我也不必留著,我……我回天山去……」一手掩面,躍上胭脂,梁蕭一把攥住馬韁,柳鶯鶯翻掌便打,梁蕭將她手掌抓住,拽下馬來,柳鶯鶯撞入他懷,一時委屈難言,拳打腳踢,大放悲聲。

  花曉霜瞧得心中苦澀萬分,呆了一陣,歎道:「柳姊姊,你別為難蕭哥哥,我……我走便是……」跨上快雪,抖韁欲走,梁蕭慌忙撇開柳鶯鶯,搶上攔住,脫口道:「你怎麼能走?我答應過你,要去行醫的。」花曉霜見他惶急,不禁芳心一顫,早先所積的傷心委屈陡然進發,伏在驢背上眼中落下淚來。

  柳鶯鶯見花曉霜要走,本自竊喜,誰料梁蕭又將她截了下來,再見花曉籍落淚不止,頓時臉色漸漸蒼白,眼神忽明忽暗,變化數次,歎道:「也罷,小色鬼,我暫且不為難你,花家妹子,你也留下來吧!」花曉霜不禁轉悲為喜,拭淚道:「謝謝姊姊,若……若沒了蕭哥哥,我真不知怎樣好!『』柳鶯鶯冷冷瞧她一眼,道:」小色鬼,愣著作甚?還不給我牽馬?「梁蕭心覺詫異,但此女不發性子,已是天大好事,當下接過馬韁,走在前面。柳鶯鶯走到曉霜面前,撫著快雪道:」這驢是你的?「花曉霜道:」是啞兒姊姊送我的。 「柳鶯鶯道:」你姊姊倒是挺多?「花曉霜笑道:」是呀,我年紀小!「柳鶯鶯冷冷道:」 是啊,你年紀小,我卻有些老了!「花曉霜一呆,低頭無話。只此功夫,她二人已落在胭脂馬後,與梁蕭拉開三丈;倏忽間,柳鶯鶯眼內寒光進出,左手扣住曉霜手腕,右掌倏抬,便向她頭頂拍落。

  這兩下變起倉促,花曉霜驚駭莫名,一時忘了動彈。花生走在後面,遙遙瞧見,雖不知是何緣故,但見曉霜危急,頓將不能打人的規矩拋到腦後,陡然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拳勁如山,越過一丈之遙,打中柳鶯鶯背脊。柳鶯鶯掌勢未落,便覺巨力壓來,頓時喉頭一甜,拽著曉霜,拋至半空。花生不待二人落地,倏然搶上,將曉霜托住。梁蕭聞聲一瞥,不由驚駭欲絕,旋風般回掠,也將柳鶯鶯凌空抱住,見她面如金紙,口中鮮血狂噴,不由得驚怒交進,喝道:「小和尚,是你幹的嗎?」花生甚是茫然,點了點頭,便見梁蕭面色泛青,雙目逼視過來。花生只覺如芒在背,不自禁後退半步,卻聽梁蕭長聲厲嘯,竹劍一晃,向他咽喉刺來。花生忙使個「無人相」,抱著曉霜一個轉身,避過劍鋒。梁蕭竹劍抖出,倏忽變化九個方位,花生武功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怎及梁蕭身經百戰,看那劍尖虛虛實實,不覺眼花,驀地喉頭一痛,已被竹劍抵住。花生不及轉念,大金剛神力自發自動,喉間頓時堅若鋼鐵,刀劍莫人。誰知竹劍卻不刺下,花生不及抬眼,便聽梁蕭喝道: 「你幹麼傷她?」

  此等事花生也是生平第一遭遇上,事後也覺驚惶,口唇哆嗦,說話不得。這時花曉霜緩過一口氣來,只覺右邊手腕劇痛難當,腕骨已被柳鶯鶯急切間擰斷。她聽梁蕭說話,睜眼望去,但見他劍指花生,情急叫道:「蕭哥哥……」梁蕭聽她一叫,神志略一清,卻聽花曉霜促聲道:「花生,放我下來。」花生將她放下,梁蕭略一猶豫,也將竹劍收起。

  花曉霜忍著斷骨之痛,取出針盒,在柳鶯鶯胸口刺了幾針,但覺一陣乏力,靠著驢背,喘道:「蕭哥哥……你將『活參露』拿來……給……給她服五滴。」梁蕭依法施為。花曉霜卻握著斷骨,痛得面色慘白,趁機背過身子,右手握住左手,想要接上,哪知這一受傷,體內寒毒發作,渾身發軟,骨未接好,卻牽動傷處,不由輕輕哼了一聲。

  花生聽見,探頭一看,叫道:「曉霜,你手斷啦!」梁蕭一驚,扶過花曉霜,卻見她手腕紫中透黑,不由眉頭大皺,伸手便將斷骨接好。花曉霜痛得大汗淋漓,心中之痛卻更甚十倍,淚水只在眼眶裡轉來轉去。花生大為不忿,指著柳鶯鶯道:「梁蕭,她扭斷曉霜的手,還用掌打……」花曉霜急道:「花生……」

  花生道:「怎麼?」花曉霜歎道:「別說啦!」梁蕭瞧他二人神氣,心中已是通亮,再看了柳鶯鶯,只見她俏臉雪白,氣息微弱,一時又是傷心,又是苦惱。

  花曉霜看出他心意,便道:「我用『七星定魂針』護住她一口氣,又給她服了『活參露』,該能保住性命,可惜花生拳勁太猛,若沒兩三個月的調養,無法起床的。」梁蕭微微苦笑,道:「曉霜,她那麼對你,你……你卻這般對她,唉,我,我就算為你死一百次,也是心甘。」花曉霜聽得這話,胸中一股熱流湧過,所有委屈盡皆煙消,笑一笑,眼淚卻無聲無息落了下來。

  柳鶯鶯躺在梁蕭懷裡,她內力不弱,服過「活參露」後漸漸醒轉,正巧聽到梁蕭下面半句,一時心如刀絞,幾乎又昏過去,覷見花曉霜方位,偷偷從袖裡退出匕首,怎料傷後無力,把捏不住,叮噹一聲,墮在地上。花生眼尖,搶上拾起,道:「梁蕭,你的匕首掉啦!」梁蕭見了匕首,低頭一看,卻見柳鶯鶯蛾眉急顫,眼角淚水蜿蜒滑落,頓時心知肚明。不禁歎了口氣,讓花生收拾樹枝,給曉霜綁好手腕,又做了一付擔架,擔起柳鶯鶯,與花生抬到前面村鎮,尋民舍住下。

  安定已畢,花曉霜寫下兩張方子。梁蕭讓花生看顧二人,自乘胭脂馬四處籌措藥材,傍晚始回,先給曉霜敷上傷藥,而後升起爐火,熬了濃濃一碗藥,捧到柳鶯鶯房裡,但見柳鶯鶯側身躺著,淚水漣漣,落在枕上。梁蕭心潮起伏,也不知該當責怪還是安慰,一時立在門前,進退不得。柳鶯鶯覷見他,怒從心起,想要別過頭去,卻又牽動傷勢,呻吟起來。梁蕭忙放下藥碗,上前將她扶起,柳鶯鶯無力掙扎,便閉眼不理。梁蕭將藥碗遞到她嘴邊,柳鶯鶯只咬緊牙關。梁蕭歎道:「鶯鶯,你這樣子,只叫人心裡難過。」柳鶯鶯心中一酸,道:「我怎麼樣,與你什麼相干,你儘管去為別人死一百次,死一千次才好。」 梁蕭道:「我若為你而死,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的。」柳鶯鶯聞言,驀地想起往事,失聲哭道:「你就會花言巧語哄人,每次說過,卻不算數。」梁蕭不禁默然,心道:「你當日對我說的話也沒有算數,若非雲殊和你鬧翻,只怕你也不會再來理會我。」想著心神激盪,半晌方道:「罷了,別鬧意氣,喝藥要緊。」柳鶯鶯睜眼,道:「喝藥也成,你先將那個臭和尚殺了,再把臭丫頭趕走。」梁蕭當即道:「這可不成。」柳鶯鶯淚水又湧出來,咬牙道:「瞧吧,你還是只會哄人,你到底怎麼想?今日定要說個明白。」

  梁蕭道:「曉霜是極好的人,你與她相處多了,自會明白。」說著端起藥碗道,「凡事以後再說,先把藥喝了。」柳鶯鶯還要再使性子,忽見曉霜站在門外,似要進來,便心念一動,將臉偎進梁蕭懷裡,低聲道:「這藥苦得緊,我不愛喝。」梁蕭道:「盡說孩子話,乖一些,趁熱喝了。」柳鶯鶯瞥了一眼曉霜,淡然道:「總之我不要一個人喝,須得你陪我才好。」梁蕭無奈,只得舉碗先飲,柳鶯鶯卻擋住,道:「不是這樣喝。」她咬了咬嘴唇,驀地漲紅了臉,道:「我……我要你先喝在嘴裡,再一口口餵我。」梁蕭愕然道:「這可不成話!」柳鶯鶯怒道:「你若不照做,我也不喝,寧可死了。」梁蕭初時當她玩笑,但聽她語氣決絕,方知她較了真,心知這女子萬分好強,說到做到,無奈之下,只得將藥含進嘴裡,一口口度進她口裡。花曉霜本欲察看柳鶯鶯傷勢,見此情形,但覺一股酸意亙在胸口,揮之不去,呆呆瞧了一陣,默默轉身去了。

  梁蕭耳力聰靈,聽得明白,度完湯藥,忽將碗重重一擱,怒道:「鶯鶯,你不要老是尋故氣她?她……她身子不好………」柳鶯鶯被他抱著餵藥,原已身軟心熱,大為動情,誰知梁蕭突然翻臉,一時間驚怒交進,失聲叫道:「她不好,我就好麼?」怒急攻心,一口鮮血混著藥水嘔了出來。梁蕭大驚,急忙拍她後心。

  忽見花生將圓腦袋探進來,憨道:「梁蕭,曉霜在哭!」柳鶯鶯一見他便說不出的有氣,叫道:「死禿驢,臭鴨蛋,滾……滾遠些。」卻見梁蕭欲要站起,一把拽住,切齒道:「你若去了,我……我死給你看。」梁蕭眉頭一皺,終究扳開她手,掉頭出去,柳鶯鶯氣苦難當,伏枕大哭。

  梁蕭硬著心腸,步人曉霜房裡,卻見她坐在床邊,見梁蕭進來,匆匆轉身拭淚。梁蕭傍她坐下,一時卻不知如何勸慰,良久方道:「她就是這樣,生一會兒氣,很快就過去了,曉霜你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大量,別跟她計較了!」花曉霜低頭道:「我……我才不是什麼宰相。」梁蕭笑道:「你是醫國的宰相,主宰病人生死,若是什麼大元大宋的宰相,我才懶得理你。」花曉霜被他說得心中一樂,說道:「你啊,就會取笑人。」這一笑,幽怨之情,卻是煙消了。

  梁蕭見她手臂包裹嚴實,便捧過來,問道:「還痛麼?」花曉霜面紅耳赤,搖了搖頭,忽聽腳步聲響,轉眼望去,只見柳鶯鶯搖搖晃晃,倚在門邊,嘴角滲出血絲,臉色蒼白如死,秀眼中透著怨毒。梁蕭吃了一驚,放開曉霜,將她扶住,促聲道:「你怎能下床呢?還不回去。」柳鶯鶯伸手想打他耳光,但傷後無力,只碰了一碰,便垂下手去,泣道: 「你這小沒良心的,我對你一心一意,你……你卻這樣對我,我恨死你,恨……恨死你 ……」但覺內腑翻騰,口中又湧出血來,花曉霜忙遞過「活參露」,著梁蕭給她服下。

  柳鶯鶯緩過一口氣來,兀自罵不絕口,抑且罵得刁鑽刻毒。梁蕭無法可施,強行將她抱回房裡,說了許多好話,她才平靜了些,又低泣一陣,才沉沉睡去,雙手將梁蕭衣衫拽著,夢裡也不放開。

  梁蕭無法,坐在床邊,待她睡熟,才起身張羅飯食,飯菜擺好,尚未落座,便聽柳鶯鶯叫道:「梁蕭,梁蕭。」聲音惶急,竟帶了幾分哭腔。

  梁蕭微微皺眉,起身人內,卻見柳鶯鶯一臉是淚,見他進來,一頭撲入他懷裡,哭道:「你……你去哪裡了,我……我以為你走了!」梁蕭知她從來倔強,今日竟屢屢露出軟弱之態,心中驀地升起無邊憐意,歎了口氣,道:「哪裡會呢?你定是做噩夢了!」柳鶯鶯嗚咽道:「我困在天香山莊,夜夜都夢著你。」梁蕭胸口發燙,忖道:「這一年功夫,她定然過得很苦。」不由問道:「鶯鶯啊,你為何會聽韓凝紫挑撥,去尋楚仙流的麻煩?」 柳鶯鶯啜泣半晌,才拭了淚說道:「那天我取溪水回來,見不著你,心急得要命,到處尋你,結果遇上雷、楚兩家還有神鷹門的人,我以為他們捉了你,便向他們討人,卻被雷行空打傷,正沒奈何,雲殊出手相救,誰知他心懷不良,事後對我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我當時受了傷,怕他動了邪念,便隨口跟他敷衍,本想騙他幫我尋你,不料你竟落到韓凝紫手裡,那個臭狐狸拿你威脅我,搶走純陽鐵盒。

  我一灰心,就將雲殊大罵一頓,誰知他竟也沒跟我為難,一言不發,任我走了。我不知你去了哪裡,就騎了胭脂在曠野中亂跑,哭了好幾場,後來總算覓地養好了傷,幾經周折,找到殘紅小築,卻只見一片焦炭瓦礫。後來聽說是雷公堡和天香山莊聯手燒的,我便偷偷抓了雷公堡一個弟子拷問,他也不知你消息。

  我擔驚受怕,四處尋找,一找就是大半年功夫,不想倒霉得很,沒尋著你,卻遇上韓凝紫那個臭狐狸,她騙我說你被天香山莊放火燒死了。我當時聽了,傷心欲絕,也沒細想,便找上楚家,為你報仇。初時倒佔了些上風,後來激出楚仙流,我打不過他,就被楚老兒捉住了。「

  她斷續說完,只覺一陣乏力,微微喘息。梁蕭卻已呆了,心道:「原來如此,我當真鬼迷心竅,竟疑她移情雲殊……」一時悔恨不及,左右開弓,狠狠給自己兩個嘴巴。雙頰頓時高高腫起,柳鶯鶯驚道:「你……你這是作什麼?」梁蕭定了定神,歎道:「鶯鶯,我是一個大糊塗人,萬分對你不起。」柳鶯鶯不知他另有所指,只當他因為花曉霜之事心中愧疚,又見他雙頰紅腫,不由心頭一軟,白他一眼,伸出雪白柔荑,撫著他紅腫雙頰,哼聲道:「你知道便好,若你再和那個病丫頭親近,我……我一定叫你好看。」她本有滿心的惡毒話來威脅他,但到了嘴邊,卻變做一句:「你……你臉上痛麼?以後沒我准許,可不許自己打自己。」梁蕭此時心亂如麻,全無頭緒,好半晌才尋著話道:「後來你落到楚仙流手裡,又怎麼樣?為何他並未給你披枷帶鎖。」柳鶯鶯冷笑道:「我是天下偷兒的女祖宗,什麼枷鎖困得住我?楚仙流那老狐狸,仗著一身臭本事,既不關我,也不鎖我,容我使盡千般法子,也逃不出十里之外,你來的時候,我剛被他抓回來呢。」梁蕭笑道: 「楚仙流想必山居寂寞,靜極思動,才來玩這等貓拿耗子的勾當。」柳鶯鶯聽得有氣,纖指點了點他鼻尖,道:「小色鬼,我被人欺負,你還笑得出來?」梁蕭注視她半晌,忽道:「鶯鶯。」

  柳鶯鶯道:「什麼?」梁蕭鄭而重之,緩緩說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人欺負。」柳鶯鶯歎了口氣,黯然道:「別人欺負我不怕,就怕被你欺負。」抬眼看著梁蕭,咬牙道:「總之花曉霜在一天,我便恨你一天。」梁蕭苦笑無語。柳鶯鶯忽喜忽悲,說了這許多話,倦怠又生,偎在梁蕭懷裡,睡了過去。

  過得數日,花曉霜傷勢好轉,便給村人們治療傷病,接生引產。柳鶯鶯執意不受花曉霜療治,梁蕭無法,只得先問過曉霜,再自己動手,給她扎針服藥;誰知柳鶯鶯傷勢稍痊,又生事端,或明或暗,處處設謀算計曉霜。但梁蕭心思縝密,多有防範,她無法得逞,自是百般怨懟,哭鬧尋死,無所不為。梁蕭既要防她,又要寬慰曉霜,還要圖謀生計,填飽花生那張不見底的肚皮,任是他長袖善舞,一步百計,身處此間,也是頭大如斗,好生為難。

  二月光陰轉瞬即過,柳鶯鶯傷也好了九成,她硬的不成,又來軟招,當著眾人與梁蕭耳鬢廝磨,想氣走曉霜,梁蕭自是尷尬。花曉霜心中甚不好受,但又不願梁蕭為難,實在無法忍受,便轉入屋內,讀醫書解悶。

  這一日,她看書倦了,伏案睡了一陣,忽被一陣喧嘩吵醒,揉眼出門,卻見遠處打穀場上,或站或坐,來了許多陌生之人,口音不類土著,衣衫檻褸,鬧成一團。花曉霜心生詫異,走近一看,卻見人群中許多病人,不少人身受金瘡,傷口皮肉翻捲,化膿生蛆,躺在地上呻吟。她見此情形,忙轉回拿了藥物,任是梁蕭長袖善舞,一步百計,身處此間,也是頭大如斗,好生為難。來到場邊,卻見柳鶯鶯拉著梁蕭從遠處過來,見她在此,立時做出親熱模樣。花曉霜心頭一酸,轉過頭,招呼眾人到房前,挨個兒診治。柳鶯鶯見狀冷笑道:「又假裝好人!」梁蕭道:「她本來就是好人。」柳鶯鶯道:「好啊,她是好人,我就是壞人了!」

  梁蕭點頭道:「你自然是壞人了。」柳鶯鶯秀眉倒立,正要發作,卻聽梁蕭笑道: 「好在我也是壞人,咱倆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柳鶯鶯轉嗔為喜,笑道:「是呀,咱們都做壞人,讓她一個人充好人去。」梁蕭見曉霜忙得厲害,便甩開柳鶯鶯手臂,上前相幫。柳鶯鶯氣急敗壞,頓足道:「什麼一套配一套,分明是嘴上一套,心裡一套。」梁蕭笑道:「別擰淘氣,去打兩桶水來熱過!」柳鶯鶯怒道:「我才不去。」鼓漲桃腮,站了半晌,但見難民哭哭啼啼,又覺有些可憐,氣咻咻轉過身,打來井水。

  梁蕭生於江西,聽眾難民談吐,正是鄉音,詳加詢問,方知宋軍與元軍交戰,敗於興國。江西屢經戰亂,民不聊生,是以紛紛逃難,來到此處,沿途又遇匪患兵災,傷亡甚眾。

  治療已畢,月已中天,眾難民紛紛告辭散去。四人飢腸轆轆,轉入房裡,就著清水吃了幾個饅頭。

  花曉霜心不在焉,沉吟道:「蕭哥哥,柳姊姊傷也快好了,我想……我想去江西行醫。」 梁蕭道:「好啊,我陪你。」柳鶯鶯又氣又急,狠擰了他一下,慎道:「梁蕭,方才不是說好了,你要陪我到天山去。」梁蕭道:「我說的是,曉霜願去,我才願去。」柳鶯鶯一怔,大聲道:「她有什麼好?你只聽她的,就不肯聽我……」

  眼中淚花一轉,伏案便哭。梁蕭道:「我答應過陪她行醫,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踐。」 柳鶯鶯肩頭微顫,倏地抬起頭來,拭去眼淚,狠狠瞪著曉霜,咬牙道:「好啊,我也言出必踐,要麼你死,要麼我亡。」這幾句話說得決絕異常,花曉霜聽得心頭一陣迷糊,她也不知如何轉回房裡。還醒時,發覺自己正靠在床邊。

  梁蕭與柳鶯鶯的爭吵聲從房外傳來,明明很近,聽來卻又很遠,很熟悉的聲音,聽來卻又那麼陌生。驀然間,一陣難言的悲傷絕望從心中湧起來,淚水不知不覺,浸入粗布的棉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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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二章 霧林奇嫗


  次日,四人啟程南行。梁蕭與柳鶯鶯大吵了一回,負著行禮,悶頭走在前面。柳鶯鶯見梁蕭不理,傷心難過,氣無處發,便尋花生的不是,動輒拳打足踢,哪知小和尚身似銅澆鐵鑄,挨上三拳兩腿,他只是呵呵傻笑;柳鶯鶯卻覺手腳疼痛難禁,一時無法可想,滿腹怨氣又落到花曉霜身上,仇恨更深一層:「即便梁蕭恨我一輩子,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二十餘日,進入江西境內,果然是千村荒蕪,雞鳴不起,荊棘叢生,中有白骨;元軍固然如狼似虎,四方橫行,大宋敗兵也化為流寇,白晝蜂起,到處劫掠,梁蕭縱有冠軍之勇,但殺退一批,又來一撥,也覺不勝其煩。有時行走數十里,不見人煙,一入夜裡,則四面寂寥,只聞啾啾悲風,仿若萬千鬼哭。

  這一日,四人經梅嶺進人兩廣境內,又遇上大群難民,傷病甚眾,待得救治完畢,攜帶藥材便已耗盡。花曉霜挎上藥籃藥鋤,道:「蕭哥哥,我去山裡瞧瞧,看有什麼草藥?」 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點點頭,還未動身,便聽柳鶯鶯冷笑道:「就這麼去了?」 梁蕭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來吧!」柳鶯鶯輕哼一聲,背著雙手,跟在二人身後;花生獨自留下,照看行禮。

  三人在山間行走一陣,花曉霜舉目四顧,忽見前方山崖之上,生著一叢一株草藥,喜道:「先采這個,只要葉子和果實。」梁蕭當即爬上,以鐮刀割下,柳鶯鶯瞧著眼生,問道:「這是什麼?」梁蕭搖頭道:「我也不認得,曉霜,你來說。」柳鶯鶯只是撇嘴冷笑,花曉霜遲疑道:「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蕭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曉霜道: 「這種草藥有行血之功,配藥服下,能使血流暢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故而得了這個美名。」梁蕭聽得這話,不由忖道:「做人何嘗不英如此?認定的好事,就當盡力而為,以帝王之尊也不能阻攔;若遇上可惡之事,就算刀斧相加,也當全力制止。」他邊想邊走,山路漸狹,草藥越發多起來,形形色色,錯雜共生,花曉霜驚喜不勝,邊走邊采,循著藥草行出一里,藥草不減反增,更為茂盛。

  花曉霜不由止步道:「蕭哥哥,當真蹊蹺,這麼多草藥怎會長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藥,除了寥寥幾樣,幾乎全都有了,難不成這些藥是人家養的?」梁蕭道:「不過湊巧罷了。」 花曉霜道:「不對,有些藥不該產在此地,川貝這種東西,就該是人為移植來的。」梁蕭知她醫者之性,言不輕發,也不由心下生疑。柳鶯鶯冷笑道:「說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當先便走,梁蕭緊隨其後,漸入深山,前方霧氣也濃重起來。梁蕭害怕彼此相失,與二人手挽著手,左手拉柳鶯鶯柔荑,入手溫軟如綿,不覺心懷怡蕩,右手則挽住曉霜小手,纖柔微涼,宛若春水,又不由想人非非:「若能一生一世,執著二人之手,並肩而行,真是莫大福分。」

  轉念間,忽又氣餒,「她們都是當世奇女子,方纔的念頭,當真辱沒了佳人。」真不知這段糾葛,如何才能了結。

  柳鶯鶯走在最前,她雖膽大,但終是女孩兒家,當此蟲偃鳥息,萬籟俱寂,也不由心生冷意,只覺霧氣越發濃重,好似從天而落的一團團牛乳,漸已不能視物。道路由狹而寬,空中飄浮著絲絲甜香。柳鶯鶯摸索著走了數步,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這霧氣有些古怪,咱們還是轉回得好!」梁蕭道:「說得是,鶯鶯,你說如何?」柳鶯鶯心念微動:「而今霧氣甚濃,正是殺那小賤人的絕好機會,任你梁蕭如何機警,兩眼不能視物,也休想攔得住我。」心中殺機一起,再難遏止,輕輕嗯了一聲,道:「胡說八道,山中慣常有霧,又是什麼古怪的?」一邊說,一邊將袖間短匕退到掌心。花曉霜聽她動問,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說不上來,就覺這霧氣粘絲絲的,叫人心頭不舒服……」此時柳鶯鶯聽聲辨位,悄然挪動,不待花曉霜說完,匕首猛然刺出,正中曉霜胳膊,花曉霜猝不及防,失聲痛呼。梁蕭驚道:「曉霜,怎麼?」柳鶯鶯一不做二不休,銀牙緊咬,搶到花曉霜近前,只一把,便已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擰,正要刺她心口,誰料足下一軟,踩到個膩乎乎的物事,未及還過神來,足脛乍緊,一股鑽心劇痛閃電般從足踝躥將上來,頓時慘哼一聲,屈膝跪倒,倉猝間也將曉霜拽到。梁蕭大驚,搶到二人身前,只聽柳鶯鶯呻吟道: 「腳,腳……」梁蕭伸手探出,摸她纖足,忽覺一陣風聲掠來。梁蕭出手奇快,那東西未及張口,便被他將頭捏住。梁蕭只覺手中滑膩,端地把捏不住,不由脫口駭呼:「蛇!」 手中一緊,那條蛇頭開腦裂,當即斃命。

  花曉霜聽到叫聲,忍著手臂劇痛,急聲道:「蕭哥哥,封血脈。」梁蕭應聲出手,連點柳鶯鶯大腿至腰脅處十餘要穴,將她腿上血脈盡皆封住,惶聲道:「再怎麼辦?」花曉霜一呆,道:「是什麼蛇?」梁蕭取出火折,哪知霧氣極濃,才一打燃,又被霧水浸熄。柳鶯鶯只覺腿腳痛癢難當,呻吟道:「梁蕭……我……我要死了……我死啦,你就能跟與病丫頭相好,是不是?你說……」梁蕭力持鎮定,摟緊她道:「別說傻話!曉霜,再怎麼辦?」卻聽花曉霜道:「毒蛇林林總總,毒性也各有不同,非得對症下藥才能奏效,但我這裡也沒蛇藥……怎麼辦?怎麼辦呢?」說話聲中,已帶上哭音。柳鶯鶯蛇毒人體,神智已有幾分混亂,隱約聽到這話,大罵道:「你就盼我死了,好與梁蕭相好?小賤人……你 ……你的心比毒蛇還毒……我……我就算作鬼,也不放過你……」罵得雖狠,聲氣卻越發弱了。

  柳鶯鶯出手暗算,花曉霜心裡再也明白不過,只是她天性善良軟弱,見不得他人受苦,是以百般苦思,欲救這情敵性命,只苦於霧氣籠罩,身無解藥,難以施為。誰料柳鶯鶯瀕死之際,怨毒更甚,辱罵不絕,花曉霜委屈已極,不由得雙手捂面,嚶嚶哭了起來。梁蕭怔了一怔,猛地撕開柳鶯鶯褲管,對著傷口吮吸起來。花曉霜聽到裂帛之聲,頓知梁蕭心意,驚叫道:「蕭哥哥,你……你會送命的……」梁蕭默然不答,只不斷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鶯鶯毒血瀉出,神智稍清,乍覺梁蕭在給自己吸毒,心中一驚,失聲叫道:「不 ……不要……」想要掙扎,但梁蕭手臂如鐵,哪能動彈,心中一急,又昏過去。

  霧中那股子甜香越發濃郁,梁蕭吸了片刻,但覺血中腥臭漸褪,氣味趨於沖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覺身子一陣麻痺,頭腦生出暈眩之感,心頭暗驚:「這毒來得好快!」 翻身坐倒,正要運功抵禦,誰料伸手觸地,忽地碰到一團滑膩之物,心中一驚:「還有蛇?」 不待那蛇掉頭而噬,一掌拍出,將其震得稀爛。

  只在此時,四周絲絲聲仿若潮水起伏,向這方洶湧而來。忽聽花曉霜一聲驚呼,梁蕭心念電轉,叫道:「快過來!」卻不見曉霜動彈,梁蕭一手抱住柳鶯鶯,伸手探出,忽覺一條大蛇從天而降,纏住他手臂。梁蕭袖手摔脫,竹劍掠出,將大蛇凌空截成三段,反手間,恰好抓住曉霜,但覺她渾身僵直,不由詫道:「怎麼?」花曉霜顫聲道:「蛇……在 ……在我……我身上……」戰戰兢兢,口不成言。

  此時霧氣濃重,梁蕭不能視物,憑著觸覺,竹劍顫動,順她身子滑落,劍上帶上「轉陰易陽術」,只聽啪嗒之聲不絕,四條蛇斷成十截,自曉霜身上落下。梁蕭將她拉過,忽聽足下悉嗦作響,群蛇八方掠來,梁蕭左掌掄了個圈兒,掌風激盪,將足下毒蛇掃開。

  如此聽風辨位,梁蕭連連揮掌出劍,逼開蛇群,但分心旁顧,體內蛇毒漸漸壓制不住,攻心而來,不一時,便覺愜懨欲睡,又揮數掌,漸自站立不定,盤膝坐下,便將二女放在膝邊,一邊運功逼毒,一邊揮劍驅蛇。忽然間,頭頂又落下兩條毒蛇,梁蕭竹劍盤空一轉,將其截成四段,驀地心頭一動:「我糊塗了,天上哪會有蛇?近旁當有樹木!」掌揮劍舞,掃開十數條毒蛇,高叫道:「曉霜,伏我背上來。」

  花曉霜聽得千百毒蛇吐信之聲,早巳嚇得呆了,聞聲戰戰兢兢伏到梁蕭背上。梁蕭待她摟緊,左手抱住柳鶯鶯,奮起神威,忽地雙足陡撐,縱起一丈有餘,伸手勾拿,掛住一條樹枝,但那樹枝纖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喀然折斷。

  梁蕭手抓枝椏之時,便已審其粗細,粗者在左,心知左邊定是樹幹,是以樹枝才斷,他左腿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樹幹。右手伸出,又搭上一段小枝,借力猛掙,又翻起丈餘,落在樹椏之間。他中毒不輕,這幾下縱躍雖無花巧,卻似耗盡他渾身氣力。蛇毒趁勢流遍全身,梁蕭週身發麻,胸悶欲嘔,身子一偏,幾乎栽落,匆匆出劍刺人樹幹,勉力撐住,默運玄功,與蛇毒相抗,但如此一來,欲要再動半個指頭,也無可能了。

  花曉霜一手摟住梁蕭,一手扶著樹幹,心兒砰砰亂跳,但聽蛇嘯之聲越近,蛇群分明向樹上湧來,惶急無奈,不由連聲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叫了兩聲,卻不聞動靜,心頭大驚,伸手摸上他臉,只覺奇熱如火,再探他脈門,不由駭極而呼,敢情蛇毒霸烈,已然滲入梁蕭五臟。其時蛇嘯更響,好似萬蛇狂動,集於樹下。花曉霜欲哭無淚,主意盡失,忽聽柳鶯鶯低聲嬌吟,不由放聲哭道:「柳姊姊,蕭哥哥……不成了,不成了……」 柳鶯鶯得梁蕭吮出大部毒血,殘存蛇毒微乎其微,已不足為患;經此一陣,漸漸醒轉,聽得蛇嘯激響,再摸四周都是樹幹,她心思靈動,遠勝曉霜,瞬息明白梁蕭意圖,欲要站起,又覺渾身乏力。聽曉霜叫喊,只得喘氣道:「你……你拿竹劍守住這裡,別讓毒蛇……上 ……上來,蛇不上來,就奈何不了咱們。」花曉霜無法可想,應聲摸到竹劍,方要拔起,忽覺手背一涼,一條蛇蜿蜒攀上,纏住她手臂,不由失聲尖叫,正想袖手摔開,忽覺手腕劇痛,已被毒蛇咬中,頓時痛哼一聲,心中慘然:「糟糕啦。」哪知手臂上那條毒蛇一陣痙攣,忽地鬆開,嗖地向樹下落去。

  花曉霜不及多想,她沒有梁蕭那等指力,唯有取出銀針,匆匆封住血脈,正想割脈放出毒血,乍覺膝上冰涼,絲絲之聲大響,也不知多少毒蛇湧上來。花曉霜想到梁蕭,熱血一沸,生出拚死之念,銀牙緊咬,舉劍將一條毒蛇揮作兩段。誰知就在此時,身邊毒蛇發出陣陣異響,掙扎輾轉,痙攣墮下。樹下蛇嘯也調子大變,充滿狂躁驚惶之意,由近而遠,四面散去。

  花曉霜大為詫異,略一沉吟,恍然明白:「我身患『九陰毒脈』,本身就是個大毒物,血中的九陰之毒遠較蛇毒猛烈,毒蛇咬我,當即死了,而我的血灑出來,毒蛇沾上嗅到,都會沒命。」一念及此,撫著柳鶯鶯用短匕刺出的傷口,慶幸之餘,又生淒涼,當下伸手壓迫創口,頓時血流如注,灑在梁蕭與柳鶯鶯身上,花曉霜又將血在身側灑了一周,群蛇避之不及,哧哧散開。花曉霜一陣忙亂,失血甚多,只覺心悸神虛。坐了片刻,心念忽動:「我被蛇咬傷,卻渾然沒事,想必九陰毒脈以毒攻毒,對蛇毒有克制之功,蕭哥哥毒人五臟,若再不挽救,定然不治,以毒攻毒縱然凶險,但比之坐以待斃強了許多。」伸手一摸,但覺梁蕭火熱已退,身冷若冰,情知他命在須臾,便將手臂傷口放在他嘴邊,道: 「蕭哥哥,你把嘴張開。」梁蕭雖痛苦難當,內心卻始終存有一分清明,聞言口齒倏分,花曉霜將鮮血滴人他口。不一陣功夫,梁蕭身子由冷變熱,曉霜摸他脈門,情知蛇毒被克,不由欣喜欲狂,哪知失血太過,心情一鬆,寒毒猝發,一陣頭暈目眩,昏了過去。

  昏沉之間,忽聽得一片『咕咕』怪響,四下響起,又覺一隻手掌抵在背上,熱流源源不絕湧人體內,不由神智一清,喜道:「蕭哥哥,你好啦?」梁蕭嗯了一聲,道:「多虧有你!」花曉霜睜開雙目,四周霧氣依舊,那咕咕聲越發響亮,不由問道:「哪來的青蛙?」 梁蕭道:「蛙鳴聲可響亮多了,這是癩蛤蟆在叫。」花曉霜側耳細聽,發覺蛇嘯聲如故,不由驚道:「不好,蛇要吃蛤蟆了。」梁蕭道:「那可未必,聽起來雙方似在爭鬥,蛇沒贏,蛤蟆也沒輸。」花曉霜耳力遠不及他,聽到這話,心中驚疑,卻聽梁蕭道:「你沒事了嗎?」花曉霜點了點頭,忽想起梁蕭沒法看見,便笑道:「我沒事啦。」卻聽柳鶯鶯冷笑一聲,道:「你若死了,那才好呢!」梁蕭心中有氣,沉哼一聲,柳鶯鶯也氣道:「怎麼?她望我死,我就不能望她死麼?」花曉霜一驚,吃吃地道:「我……我怎會望你死呢?」 柳鶯鶯道:「你還想狡辯?我被蛇咬了,你假作不知。梁蕭中毒,你卻救之不及。哼,這些天我見你治病救人,還當你真是個難得好人。敢情好,你以前都是裝模作樣,骨子裡與我柳鶯鶯也沒什麼兩樣,陰險之處,猶有過之。」她暗算曉霜未成,終究心虛,故意拿話堵她的口,若能將花曉霜說成一個陰險小人,待會兒L 即便她說出自己暗算之事,梁蕭也未必肯信了。

  花曉霜聽得渾身發抖,卻不知如何辯駁。忽聽梁蕭說道:「曉霜,你那時給我吃的什麼?」花曉霜聽他口氣,不禁流下淚來,淒然想道:「敢情你也懷疑我麼?」但她生來面嫩,要她說出「是我的血」這四個字,那是難之又難。柳鶯鶯見她無話,自以為得了理,心中暗喜。

  梁蕭雖覺此事不合曉霜性子,但事實俱在,花曉霜又不辯駁,也不由將信將疑,想到二人明爭暗鬥,竟至於此,不由心如刀割:「早知如此,我死在錢塘江邊,豈不乾淨。」 一念及此,長長歎了口氣。曉霜聽他歎息,實在按捺不住,靠著樹幹哭出聲來。梁蕭一驚,撫著她背,道:「曉霜,這不怪你,都是我的不對!」他越是這般說,花曉霜越覺委屈,哭得更甚。柳鶯鶯冷道:「做了便做了,後悔也沒用。」梁蕭喝道:「你還說,你前些日子的那些手段,也未見得光彩!」柳鶯鶯一怔,大聲道:「是啊,我是不光彩,我……我那樣做,是為誰呢?」越說越難過,也嚶嚶地哭起來。梁蕭左右為難,好生無趣。

  說話間,蛇與蟾蜍叫聲更烈,間雜無數異響,喀嚓喀嚓,似若鐵甲振動,抑且悉悉嗦嗦,如小獸在草間來回爬行,雖無叫聲,聽來卻更為詭異。絲絲腥臭,居空游移。三人汗毛直聳,花曉霜與柳鶯鶯不約而同止住哭泣,梁蕭但覺二人身子瑟瑟,伸出雙臂,將二人摟在懷裡。忽然間,嗡嗡之聲大起,似有無數物事向此間飛來,似一陣狂風,從三人身側掠過,四周腥臭越發濃重,中人欲嘔。花曉霜心頭一動,顫聲道:「方纔過去的,大約是毒蟲!」梁蕭一驚,只覺柳鶯鶯雙臂緊收,身子抖得更急,又聽曉霜道:「蕭哥哥,這霧太怪。」梁蕭道:「怎麼?」花曉霜道:「我探過脈,從脈象看來,氣弱血緩,該當正午,這裡怎麼還有濃霧?」梁蕭道:「深山大谷,雲霧終年不散,也是有的。」花曉霜道: 「但日出霧散,卻是必然之理,蕭哥哥,你……你看頭頂。」梁蕭抬起頭來,隱見日光閃爍,卻始終無法穿透霧氣,不由驚道:「這卻奇了!莫非有什麼怪物噴雲吐霧,才會始終不被陽光驅散。」柳鶯鶯打了個寒噤,嗔怪道:「這當兒你還嚇人!」梁蕭道:「若非如此,那是為何?」花曉霜想了想,道:「聽說南方多瘴癘之氣,為毒物殘骸所化,觸者定生疫病,難不成就是這個?」

  三人一時疑神疑鬼,卻忘了適才齷齪。忽然間,一股異香襲來,三人頭腦倏地一清,遙見霧中現出個黃澄澄的光團,閃爍不定,分外詭奇。柳鶯鶯猛然想起怪物之說,不覺頭皮發麻,慘聲道:「完啦,怪物來了……」梁蕭皺眉道:「什麼怪物?」柳鶯鶯道:「那 ……那團光不就是怪物的眼睛麼?」曉霜聽得這話,渾身一震,牙關不覺得得作響。

  梁蕭覺出二人恐懼之意,豪氣陡生,笑道:「原來是個獨眼怪物?不知這眼珠長在什麼地方?是頭頂上,還是屁股上?」花曉霜聞言,心頭一鬆,失聲輕笑,柳鶯鶯見他還有興致玩笑,當真哭笑不得,罵道:「大蠢材,你還說,怪物聽到了,如何了得?」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咦了聲,道:「有人麼?」聲音如弦鋸木,甚是低沉嘶啞。三人頓時啞然,過了一會兒,梁蕭歎道:「世上無鬼神,都是人在鬧。」柳鶯鶯舒了口氣,也覺好笑,將臉緊緊貼在梁蕭懷裡。

  那團黃光越來越大,也越發明亮。梁蕭目力最強,看出是個燃著黃火的白皮燈籠。卻聽那人冷道:「你們能在萬毒相爭中存活下來,還算有點本事,哼,報上萬兒來吧!」說話聲中,濃霧漸漸淡去,放眼望去,該處是一片叢林,喬木參天,形狀奇特,高者數丈,矮者也有七尺,葉如鵝卵,枝上結滿碗口大小的白花,紫蕊中吐出絲絲露氣。再瞧樹下,以梁蕭識潑天膽量,也不由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涼氣,二女更是驚得叫出聲來。

  只見樹下空地之中,群蛇昂首,紅信紛吐,蛇群間褐浪翻滾,定睛細看,卻是一大群蟾蜍,彼此間擠的密不透風,咕咕叫嚷不已;奇花異草中,花斑壁虎成群結隊,東竄西逃,或處草間,或附枝上,五色蠍子滿地飛奔,舞螯擺尾,戛然有聲,與無數蜈蚣絞殺正烈。五毒之外,尚有許多叫不出名兒的毒蟲,同類間扭頭展足,不時交尾,異類間則彼此殘殺,互相吞噬。除卻三人所處的大樹,其他地方,無論樹上樹下,俱是血肉狼藉,毒液橫流,慘烈之處,令人不忍目睹。柳鶯鶯只看了兩眼,便忍不住捂著胸口嘔起來,曉霜渾身猶如篩糠,小手扣著梁蕭手臂,指甲幾乎陷人肉裡。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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