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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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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29 01:41:54
第二百五十章 獄中迷思,御賜表字

    儘管有明一朝,文官大臣當中頗以受過廷杖進過詔獄為榮,但徐勳從沒有自詡為忠臣,因而這一趟突然莫名其妙進了監牢,於他來說實在是一次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體驗。比他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張永,打從北鎮撫司的人一出現,他就覺得這簡直是開玩笑,如今坐在大牢之中,他更是站在木柵欄前頭來來回回煩躁地踱著步子,到最後突然扭頭看向了徐勳。

    “我說徐老弟,你說究竟是誰在整我們?星然我們做的事不合常理,但皇上首肯的事在六部不奉旨的是有不少,但公然鬧得這樣大的,卻是百中無一。皇上是仁君,可仁君也不能容他們這樣逮著正經的由頭平白無故往人身上潑髒水!”

    “張公公,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你還是坐下吧。”徐勳見張永愣了一愣,就回轉身來一屁股在對面坐下了,他這才說道,“你既然說到以前,那我倒想問問,以前若是有這樣的事,一般是個什麼結果?”

    “當然是大臣重于言官,言官重於外官,而中官……嘿,不是我誇口,就是當初貪得無厭的李廣,那也不是被朝官們給參倒的,而是自個把事做絕撐不下去自盡的。就好比宮裡的中官劉雄過儀雄,知縣徐淮非要裝什麼正人君子,該有的供給一概不給,劉雄惱了,丟下關文就徑直去見南京守備傅公公,結果傅公公一奏,徐淮就調了九邊這輩子甭想回朝。司禮監蕭公公算上去年那一次,給人喊打喊殺的參奏過好幾回了,可還不是穩穩當當?”

    說到這裡,張永突然想起徐勳不是太監,忙又說道:“至於徐老弟你,太子殿下對你是言聽計從,皇上也對你多有信賴,哪裡有因為這區區小事而怪罪你的道理!”

    不怪罪都已經蹲大牢了,如果怪罪,那豈不是貶官流放殺頭等等一塊兒全來了?

    徐勳心裡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旋即就心有所動地看著張永道:“既是張公公並沒有擔心自己的處境,那剛剛這急躁是……”

    “我是怕皇上如今病了,又突然來了這一遭,宮中會不會出事。”張永見徐勳面色大變,連忙壓低了聲音說道,“太子殿下說是之前被你勸好了,可殿下的膽氣素來最是執拗的,萬一和皇上又犯起了擰來,又因為外臣一道摺子,皇上遷怒到我們,這也不是沒可能真要是那樣,咱們在這大牢裡,連法子都想不得,那時候就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徐勳正要回答,可眼睛突然瞥見了外頭進來的幾個人影,他便改口笑道:“那也未必!”

    張永聞言一愣,扭頭一看認出了那打頭的一個人,他才恍然大悟。早聽說徐勳在錦衣衛有關係,看來這關鍵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果然,就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打頭的李逸風就擺了擺手,後頭幾個錦衣衛校尉立時往後退了下去,而李逸風則是笑呵呵地上了前來。

    “世子爺,張公公,聖命難違,這次不得不讓你們在謅獄受委屈了。大人說了,飲食供給你們儘管開口,絕不會短了你們的。只不過,這兩三天皇上接連都是免朝,外頭的風聲很不好,尤其是幾個東宮講官鼓噪最大,說斷然不能容奸佞在太子身側,至不濟也要逐了你們出京。就連在家照顧父親的王守仁也遭了池魚之殃,有人彈劾他與奸佞為伍,你二人私調火藥,他絕對不會不知情。”

    鼓噪最大的是東宮講官,而不是那些科道言官,徐勳最初有些意外,但隨即就想明白了。此前府軍前衛那五百人在西苑的三個月,王守仁當然不是只教了太子射箭,四書五經信手拈來,而他則是講了山河地理域外風情。而弘治皇帝對他和王守仁厚加褒獎,當然不止是練兵,也是因為朱厚照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大異於平日視讀書為畏途的光景。

    但這畢竟是搶了東宮那些講官的飯碗,料想那些人不至於察覺不出來!

    “李大人,多謝了!”

    見徐勳站起身對自己作揖,李逸風便嘿然笑道:“這有什麼好謝的,難能有機會能還你一個人情,大人和我都松了一口氣。大人掌北鎮撫司這麼多年,歷來只有送別人人情,還從來沒有欠人的。你要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下頭獄卒,他們都得了吩咐,絕不敢有半點怠慢。只不過,你和咱們北鎮撫司的關係知道的人不少,要這揭帖有人主使,斷然不會讓你輕輕巧巧過了這關,多半還要加上刑部大理寺。畢竟,他們加上咱錦衣衛,那才是三法司。”

    張永在旁邊見李逸風和徐勳說話不拘小節,知道這位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確實是和徐勳交情匪淺,忙插口說道:“李千戶,你能不能設法給太子殿下送個信?要是宮禁難進,你就去靈濟胡同給那邊廂送個驚也成。就說我等一切皆好,請殿下勿以我等為念,萬望不要和皇上去爭。”

    李逸風原本還以為張永要捎信求太子出乎相助,聽到最後方才笑了起來!“這事兒簡單……張公公只管放心就是。太子殿下的脾氣你們知道,能不能成我也不敢打包票,竭盡全力就是。”

    “不管如何,都拜託李千戶了!”

    “那世子爺你……”

    “李千戶能不能去一趟我家?當初南監祭酒章大人送了我好些書,我還沒來得及看多少,如今既是有閒工夫,還請你行個方便,送來讓我看著靜靜心。”

    “好,這事簡單!”

    朱厚照這三四日上午去文華殿聽講,下午回來和晚,上就在御前侍疾,笨手笨腳親自喂藥不說,甚至還變著法子哄父皇高興,絲毫沒有之前執拗認死理的架勢。張皇后看在眼裡高興在心裡,上午兒子不在的時候她少不得就對弘治皇帝嘮叨嗔怪,道是之前不應對朱厚照這般嚴格弘治皇帝自不會和妻子相爭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此番他突然犯病,本是一丁點不礙事的小風寒,可劉文泰那日留侍御前,小心翼翼地說不妨借此給太子加些擔子,他立時就動心了,接下來便有意因朱厚照之前那匪夷所思的“病”遷怒太醫院上下,不讓其餘人診脈,又以病倒為由把朱厚照叫了回來,繼而下旨免朝。果然,朝臣紛紛上書問安朱厚照亦是有些悔過了,接下來便是真正讓他這兒子知道,何謂天子。

    民間都說孤臣難為,而作為皇帝,獨夫亦是萬萬不能!

    於是,看完揭帖雷霆大怒發落了徐勳和張永的這一日晚間,弘治皇帝就突然流起了鼻血,那鮮紅的顏色讓乾清宮的上上下下都嚇了一大跳,哪怕是起頭想要勸諫一二搏朱厚照歡心的幾個乾清宮答應都打了退堂鼓,又忙著去太醫院宣召院使院判和幾個御醫。然而,面對面頰赤紅顯然火氣未退的皇帝幾人又因皇帝不給診脈,無不是叩頭之後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

    這會兒幾個太醫又下去斟酌方子,弘治皇帝在孫洪的攙扶下斜倚榻上耳邊盡是蕭敬稟報今日奏摺節略以及前日內閣票擬的聲音。聽著聽著,他就只覺得整個人異常疲憊,竟是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因皇上因病免朝,端午節免宴,元輔劉閣老率群臣於各衙門插了茱熒……韃虜入獨石堡等地大掠,巡按禦史奏請逮問守備都指揮馬經分守左參將楊英左少監唐祿問罪,內閣票擬姑且宵之,戴罪立悔……太常寺奏,今有鋪戶從戶部的關領物中,竟有市面並不通行的洪武通寶……”

    “且住!朕記得早就吩咐下去鑄弘治通寶,怎的到現在還用洪武通寶?傳旨戶部,速去查勘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奴婢遵旨!”

    蕭敬雖想勸說皇帝安心養病暫且對這些事撂開手,可看著皇帝那流露出不正常豔紅的臉,他仍是不得不按捺下了這番勸諫,接著便挑了幾樣無關緊要的念了。末了他正要率其他人退下去,卻不料王嶽突然被叫住了。他忍不住抬頭偷覷了皇帝一眼,見其並沒有留下自己的意思,這才失望地退出了大殿。

    眼見蕭敬等人悄然退下,王嶽這才上前幾步,卻在龍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問道:“皇上可是還有吩咐?”

    “你去一趟錦衣衛謅獄,看看徐勳和張永怎麼個光景,然後讓他們上表請個罪。”

    揭帖之事,他雖是吩咐王嶽派人仔仔細細去查,看是誰的手筆,可朝中大臣的反應亦是要顧及,所以哪怕他是下了中旨,可畢竟是繞過內閣的,就必須得先做出一個姿態來!

    弘治皇帝說到這裡,又吩咐旁邊侍立的孫洪去取涼水,仰頭一飲而盡後,這才繼續對王嶽說道:“這火器和火藥是朕拗不過厚照分撥下去的,如今這揭帖來得可疑,若事情再這麼鬧下去,張永也就罷了,徐勳一個外臣,眾矢之的卻不好受!他上書請罪之後,朕可以放他外官,一兩年之內就沒人再記得這事了。”

    “是,皇上一片保全之心,奴婢一定說給他知曉。”

    “去吧。”

    弘治皇帝疲憊地揮了揮手,待王嶽出了門去,他突然又開口喚道:“孫洪!”

    “皇上可是還有吩咐?”

    “去取文房四寶。”

    儘管孫洪有心勸阻,可見皇帝那不容置疑的光景,他只得親自前去張羅,末了又搬了一張小桌子來架在床上。等他卷起袖子磨好了墨,又將狼毫暈開,飽蘸濃墨後遞了過去,繼而則是展開一張宣紙,用鎮紙鎮住了兩頭,這才又便扶著皇帝坐直了身子。然而,眼看皇帝勉力提起筆來寫就了兩個字,他不禁大為狐疑。

    “世貞……皇上,您這是……”

    “你與他說,朕記得他尚未有表字,這二字表字賜他,讓他自個去好生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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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先抑後揚,王岳碰釘

    等到孫洪應聲告退,弘治皇帝這才疲憊地往後靠了靠,斜睨了一眼孫洪出去方向的帷帳,他突然開口說道:“厚照,不要再躲了,進來吧,朕已經看見你了!”

    朱厚照臉色很不好看地掀開帷帳進來,盯著弘治皇帝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咬著嘴唇問道:“父皇,為什麼?”

    “為什麼?你說的是那請罪摺子?只要他寫了,便足可見是對朕對你忠心耿耿。”

    “那他不寫就是有異心?那父皇你還賜他表字幹什麼!父皇,你這簡直是兒戲!”

    眼見朱厚照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弘治皇帝的眼裡閃過了一絲憂心,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放棄了把人叫回來的打算。他這個兒子被他和張皇后寵壞了,執拗認死理,倘若不是用事實說服,根本不要想把人拉回來,且先由得人去再說。等到這病好了,他自然會把徐勳放出來,但若是有個萬一…他好歹也給朱厚照留了個忠心耿耿可以隨其成長的臣子!

    儘管是東廠督公,但王岳踏足北鎮撫司錦衣衛謅獄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這會兒他在葉廣的親自陪侍下從大門下了地牢,借著那一條長廊中的松脂火把,順利尋到了那監房前。見張永和徐勳竟然關在一塊,他忍不住斜睨了葉廣一眼,卻姑且沒逮著這事做什麼文章。

    “徐勳,張永,司禮監王公公來了。”

    徐勳和張永又不是眼神不好,早就看見王岳來了。這時候兩人對視一眼,徐勳就彈了彈衣角先站起身來拱了拱手,而張永則是慢吞吞跟在了後頭。

    王岳對東宮那幾個太監素來看不慣,此刻見張永這怠慢樣子心中就不喜,口氣中不免多了幾分冷峭嚴峻:“咱家今次來,奉的是皇上口諭。如今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朝中沸沸揚揚,你二人且寫一份請罪摺子,皇上自會斟酌。”

    徐勳和王岳不熟,只聽蕭敬捎過話,道是此人曾有跟著李榮興風作浪。這會兒王岳甫一照面就是這樣硬梆梆的話,原本就心懷鬱氣的他更是惱怒,不知怎的竟險些按不住這股邪火。然而,他沉默著還不曾質疑這道口諭,外頭的人竟是比他反應還激烈些。

    站在木柵欄外的王岳見徐勳久久不答,不禁沉聲喝道:“怎麼,你還敢質疑皇上口諭不成?”

    “徐指揮自然不敢質疑,只王公公可敢說,這些話一字不差都是皇上口諭?“張永那會兒親自跟著朱厚照走的齋宮,此時此刻根本不能相信這是皇帝口諭,一句話噎了回去,他就冷笑道,“皇上就算是讓我二人上書請罪,也必然還有其他話,王公公莫要說半截藏半截!”

    王岳原是要解說皇帝苦心的,可被張永這品級差著十萬八千里的一頂,他頓時怒火中燒,不禁氣極反笑道:“好,好,果然是狼狽為奸,好一張利。!既是你二人不領皇上口諭,那咱家也不和你們磨蹭時間,立時就去回稟了皇上!”

    撂下這話,他便扭頭看著葉廣說道:“葉大人,這錦衣衛謅獄也不是頭一次關著犯人,從前可有兩人一監的規矩?而且看犯人在獄中便好似在家一般逍遙,你這提點北鎮撫司的未免太過縱容了吧?”

    “王公公言重了,與人為善於己為善,下官這些年辦過那許多案子,除卻鄭旺這等無賴刁民,其餘的下官秉公處斷不說,就是在獄中也是從不難為,家屬送來的東西只要沒有夾帶,亦不會克扣半分。”葉廣不卑不亢地解說了這兩句,見王岳面色發僵,他這才略微躬了躬身道,“至於兩人一監,確實是下官疏忽,立時讓人把隔壁一間監房收拾出來。”

    “哼!”

    王岳一時心中更怒,可卻找不出理由駁斥葉廣這話,當即拂袖而去。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遠,長庇另一頭就傳來了一陣說話聲。這下子,他立時停下腳步,轉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葉廣說道:“葉大人,這錦衣衛謅獄也能隨便進人,這就是你的秉公處斷?”

    葉廣不料突然出現這樣的變故,一時心中大為惱火。然而,等到眼力極好的他一下子認出那下來的前後兩個人影,立時微微笑了起來:“王公公說笑了,錦衣衛謅獄當然不能隨便進人,但若是如同王公公這樣帶著聖意來的,北鎮撫司中人豈敢阻攔?”

    王岳這時候才剛剛看清跟著掌刑千戶李逸風下來的人竟是乾清宮答應孫洪,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他自恃剛正,最討厭那些蠱惑挑唆太子的佞幸,因而剛剛對徐勳張永才沒有好聲氣,這會兒孫洪下來,他不禁猜度起了其人究竟什麼時候來的,一時頗有些不安。而孫洪見著王岳還在這兒,忙客客氣氣叫了一聲王公公,又和葉廣廝見之後,這才主動解說道:“王公公一走,皇上又記起一件事,這才差遣我來一趟。”

    解釋了這麼一句,孫洪就沖著李逸風微微頷首,見後者立時眼疾手快上前打開監房的木門,他就彎腰走了進去,面北立定之後,他才開口說道:“皇上口諭。”

    王岳剛剛才傳了一次口諭,這會兒孫洪一來又是。諭,不但監房裡頭的徐勳和張永大為狐疑,就是葉廣和李逸風也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岳,暗想這位是不是真的假傳聖旨。至於王岳就更不用提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裡猶如驚濤駭浪一般上下翻騰。

    見徐勳和張永慌忙行禮,孫洪才不緊不慢地說:“皇上口諭,傳與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徐勳。與他說,朕記得他尚未有表字,這二字表字送他,讓他自個去好生琢磨!”

    說完這話,孫洪就把手中紙卷鄭重其事地雙手捧了過去,見徐勳連忙接過,他才笑呵呵地說:“皇上賜徐世子表字世貞,滿朝文武當中,有這份殊榮的,我可沒聽說過第二個!”

    這邊讓人寫請罪摺子,那邊使乾清宮答應頒賜表字,哪有這等道理!

    已經覺察到不對勁的葉廣免不了死死盯著王岳,而後者臉色更加黑了。這時候,大為解氣的張永不禁哂然笑道:“這倒是怪了,剛剛王公公到這兒對咱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訓斥了一大通,還說是皇上口諭令我二人寫謝罪摺子,切勿自誤,怎麼這會兒孫公公卻來頒賜表字?”

    王岳險些被張永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孫公公,咱家不過早走一步,皇上既是改主意,怎不叫人把咱家追回來!”

    “王公公走得太快,我已經是緊趕慢趕,這不是才剛到北鎮撫司?”孫洪知道王岳剛剛指不定說了什麼過頭的話,可他雖犯不著得罪這位司禮監秉筆,可也更犯不著得罪東宮,於是忙乾咳道,“皇上是說讓二位寫謝罪摺子,但這是保全之意。皇上說,朝中沸沸揚揚,二位上書請罪之後,此事便能暫且壓下。若是群臣再過不去,頂多放世子一個外官,貶張公公一級,過一兩年事情就過去了。”

    這本當是要王岳所傳的話,可孫洪覷著那情形就知道,王岳肯定是態度生硬,只逼著兩人上書請罪,沒說另半截更要緊的,於是索性就當不知道似的笑眯眯說了出來。緊跟著,他就仿佛沒注意到王岳那尷尬慍怒似的,以乾清宮還有要務為由匆匆告辭。

    他這一離去,王岳自覺得留下更沒意思,冷哼一聲扭頭就走。李逸風斜睨了一眼葉廣,跟在後頭大聲叫道:“王公公慢走,下官送你……”

    口中說送,李逸風腳下卻沒挪動半步,等人已經沒影子了,他才嘿然一笑,扭轉頭沖著徐勳張永豎起大拇指道:“王公公平時那樣說一不二的人,今天卻在這裡栽了個大跟鬥。剛剛孫公公算是說對了,皇上欽賜表字,這還真是聽都沒聽說過,只要這消息傳出去,外頭那些揪著你不放的大臣,料想也該知難而退了……”

    “不,這事情還請葉大人和李千戶替我暫且保密,千萬不可洩露出去!”

    葉廣多年執掌北鎮撫司,要說老謀深算決計不亞于那些文官,他和徐勳關係本就親近,眼下就笑道,“今天這事除了皇上,只有王公公孫公公和我們四人知道,絕不會再有人知。”

    “多謝葉大人!”

    “謝我作甚!我還擔心你查德殊榮把握不住,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倒是頗有大將之風。皇上欽賜你表字,不外乎是褒獎你此前的勤勉,而讓你上書請罪,卻是壓一壓朝中如今的勢頭。

    “皇上一片苦心,我自然銘感五內。”口中這麼說,徐勳心裡卻怎麼想怎麼覺得今天這大起大落來得詭異,再加上他根本不願意在這節骨眼上離開京城,於是索性又對著葉廣和李逸風說道,“葉大人,李千戶,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求二位。若是宮中有什麼消息,二位元可否先給我二人透個信?若是干係重大也就罷了,但若不是……”

    話還沒說完,葉廣就打斷道:“此事你儘管放心,我會讓人留意!”

    李逸風也忙附和:“哪有什麼干係,這都是一句話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們在這兒缺什麼要什麼,儘管說!等到你們出去的時候,破財消災擺上一桌請葉大人和我吃一頓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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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召見閣臣,天子苦心

    宮城東南文淵閣,三個平素還算和睦的閣老這會兒各在各的直房,

    四下裡鴉雀無聲,可忙忙碌碌的文書官卻都忘不了剛剛那番紛爭。

    對於這突然冒出來的揭帖一事,三人各持己見,劉健覺得是看不慣徐家暴發戶的科道言官,也該是時候殺一殺任由太子妄為的這股風頭,謝遷卻覺得罪及徐勳一人足矣,捎帶上王守仁卻是池魚之殃,那些東宮講官氣量狹隘,而李東陽則是力持己見,以為此事需得速斷速決,不可在皇帝病倒期間鬧得沸沸揚揚,有個結案的由頭就可以把事情暫時揭過去,須知弘治皇帝的中旨畢竟比當年成化皇帝少多了。

    於是,首輔劉健罕有地大發脾氣,道是李東陽就知道左右逢源,於是首輔和次輔竟是鬧了彆扭,這會兒誰也不理誰。就在這一片靜悄悄的時候,外間一個文書官躡手躡腳地進來,將一封奏摺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劉健的案頭。

    “首輔,這是剛剛轉來的。”

    劉健瞥了那文書官一眼,知道這當口上來的東西多半是司禮監轉來的,於是信手拿過翻開一看,眼神立時定住了。好一會兒,他才站起身來,本要按照習慣命人去請李東陽,可想想剛剛那一番爭執,他索性拿著東西徑直出門到了謝遷那裡。一到地頭見謝遷起身要敘禮,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信手把奏摺撂在了謝遷的面前。

    “看看這個!”

    請罷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陳寬王岳…

    才看清了頭幾個字,謝遷立時大吃一驚,也來不及去看劉健什麼表情,展開來仔仔細細看了起來。待到咀嚼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便面色凝重地說道:“首輔怎麼看?”

    “那上頭一串名字,要是全都撤下去,司禮監換誰來主持!這些個言官說得簡單,監火藥局和軍器局的內官失職,司禮監難辭其咎,必得要他們擔責。可他們也不想想,皇上一年到頭能見咱們幾次,這些太監卻都是日日在皇上跟前,哪裡可能說換人就換人!”

    “說是換人,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應該只有蕭敬一個吧?看來人家不止是對徐小子看不慣,連蕭敬都惦記上了。”謝遷眯了眯眼睛,卻說出了另一句話:“首輔覺得,之前焦芳眾矢之的,這回卻換成了徐勳,會不會是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麼粗語,於是互相打嘴仗?要知道,焦芳和司禮監秉筆李公公之間的關係,可是曖昧得很。”

    “你提醒了老夫,確實有這可能!”劉健一下子想起這一茬,一時立即計上心頭:“不管是不是如你所料,先讓他們兩邊去鬥!你我約束門生故舊,切勿摻和進去……”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書吏急切的聲音:“首輔,謝閣老,司禮監來人了,是司禮監的戴公公!”聞聽此言,劉健和謝遷同時愣住了。天順年間還好,可從成化開始,皇帝就鮮少召見閣臣,就連那些司禮監頂尖的大擋也極少到文淵閣來,有什麼事就是司禮監文書寫字居中傳話,又或者是直達天聽的密揭。今天這是為了什麼事,竟然勞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親自前來?

    久經風雨的兩人想起皇帝病了,同時生出子一種不好的預感,對視一眼就慌忙往外走。謝遷步子太急,甚至帶著那把太師椅挪動了,那刺耳的聲音更讓他一陣心煩。等到了前頭的大廳,見李東陽已經陪著戴義等在了那裡,劉健也顧不上先前那點小粗語,快步走上了前。

    “戴公公,今天你這是……”

    一見劉健謝遷出來,戴義就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就急匆匆地說道:“首揆,李閣老謝閣老,皇上口諭,宣你三人去乾清宮!”宣見乾清宮!

    這樣從未有過的事情,無論是急躁的劉健也好,求穩的李東陽也罷,亦或是灑脫的謝遷,全都是大吃一驚。只這會兒沒有絲毫猶豫的功夫,三人當即齊齊答應,先出來吩咐了那些文書幾句,立時就跟著戴義出了文淵閣。

    儘管從文淵同到乾清宮的距離並不多遠,可大熱天再加上三人之中最年輕的謝遷也已經奔六了,一路走到乾清門的時候已經完全汗流浹背,好在馬上有人送了涼毛巾來伺候三人擦臉,收拾齊整了才由戴義引進了西暖閣。

    儘管不過是六七日朝會不見,可當看到坐在禦榻上的皇帝時,已經心裡有些準備的內閣三老全都是心中咯噔一下,旋即強自鎮定上前行禮。雖是酷暑,西暖閣卻不曾用冰,甚至還比不上文淵閣中的通風涼快,可當他們見皇帝取水飲用後卻依舊呼熱時,那股驚惶就別提了。

    “朕如今三十六,嗣位大統已經十八件。沒想到如今這一病,竟是幾乎不起,這才召來三位先生托之以大事。”儘管是托之以大事而不是托之以後事,可領頭的劉健仍是心驚膽戰。可看著弘治皇帝那鎮定自若的樣子,他只覺得眼睛一酸,又不敢抬手去擦,只能強自鎮定心神磕了個頭,這才說道:“皇上不過是龍體違和,只要徐徐用藥調理,自然便能痊癒,何來一病不起之說?”李東陽亦是沉聲介面道:“元輔所言極是,臣觀皇上氣色還好,萬望不以這區區小疾為念,此乃天下萬民之福。”緊隨其後的謝遷更是乾脆:“聖主自有天佑,萬望皇上勿出此不祥之語!”  

    弘治皇帝端詳著眼前這三大閣臣,見他們無不是眼露水光,竭力按住那種猝不及防的惶然,他便哂然笑道:“人誰無一死,朕雖是貴為天子,但總也逃不過這一關。朕昔日降生時就是九死一生,幸得母后將朕隱匿,又有義宦從旁襄助,這才得以在多年之後面見憲廟。之後朕受冊為太子,又繼承大統,如今想來仍然歷歷在目。”

    說到這裡,他便看著一旁侍立的司禮監眾太監說:“伺候筆墨!”儘管從閣臣到太監都想勸皇帝莫要輕動,可面對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劉健三人不由得都沉默了。而戴義沖著扶安李璋微微一領首,見兩人一個去拿紙,一個取硯臺,他就去拿了朱筆和朱墨來,須臾床前便已經齊備。皇帝取了朱筆在手,略一思付正要寫,跪在床前的蕭敬突然開口說道:“皇上病體不可勞累,還是皇上口述,讓戴義代書。

    “蕭公公所言極是,請皇上讓戴公公代書!”劉健連忙附和了一句,見皇帝稍稍猶豫就把筆交給了戴義,他總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氣。然而,眼見得弘治皇帝靠著那厚厚的引枕,從當年藏身冷宮的悽惶,到冊為太子後的謹慎,再到登基天子之後不敢稍有懈怠,一直都是慢悠悠地說著,一如往日上朝一般仁厚寬容原本只是眼圈紅了的他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手不由自主地撐著地面,強忍著不敢放聲。不止是他,他身邊的李東陽和謝遷亦難以自已。

    等到戴義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張紙,弘治皇帝說得差不多了,這才點頭示意劉健三人上前,卻是拉著劉健的手說道:“三位先生多年在閣佐理朝政,向來辛苦,這些朕都明白。此前你們屢次致仕朕都不准,實在是因為朝堂離不開三位。東宮素來聰明,只卻年少,萬望三位先生勤加教導輔佐,讓他做個好人。”做個好人而不是做個好皇帝,這其中的殷切希望三人又哪裡會聽不出來,一時竟是都哽咽難以出聲,老半晌,劉健方才緩過神來,卻是澀聲說道:“太子殿下聰穎天成,如今已是日漸勤學,臣等敢不竭力?萬望皇上徐徐調理,不要掛念這區區小疾,自會康福安泰……”這一番話下來,弘治皇帝卻猶嫌未足,竟是拉著三人絮絮回叨又說了許久,直到三人全都是泣不成聲叩頭告退,他又摒退了幾個太監,這才躺倒下來長長籲了一口氣。

    有了今日這由頭,明日開始讓朱厚照這個太子監國一段時日,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那孩子孝順是孝順,卻從來沒經受過磨練,也只有讓他當一回家,才能知道治天下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張皇后此次的小日子又照常來了,看來命中註定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若如今不把人教好了,日後他怎麼能放心的下?

    “皇上,該喝藥了。”

    “放下吧!”

    聽到外間這多音,弘溶皇帝淡淡吩咐了一聲,等一碗藥湯放到了床前的小幾子上,他斜睨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這些天他根本沒有讓任何一個御醫診過脈,只隨便掃過一眼他們進上的方子。深通醫理的他自然知道,這方子上頭都是些滋補之物,再加上每次合藥都是太監和御醫同行,嘗過之後才進上,因而他自然放心每天服用。

    “想當年仁廟為太子的時候,曾經在南京總攬朝政數年之久,若非仁廟猝爾早逝,宣廟又英年早逝,仁宣盛世想來會更長久些,此番是讓厚照監國一個月還是更長些?他就沒個長性,一定得多給他壓壓擔子,讓他知道治國艱難,也讓他知道朝中沒有那些老大人不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了不知道多久,弘治皇帝突然瞥見了藥碗,伸手過去試了試溫度,發現已經涼了,他便取過來一飲而盡,隨即信手擱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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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大變(上)

    皇上在乾清宮召見內閣三位閣臣?

    聽到李逸風親自帶進來的這個消息,徐勳和張永不免面面相覷。不同于徐勳去年才進的京城,張永十歲就入乾清宮服侍憲宗成化皇帝,又在茂陵司香多年,弘治九年方才調回京伺候朱厚照,宮中的規矩風情他是了若指掌。這會兒他拳頭攥緊了鬆開,鬆開了又攥緊,聲音中竟是了幾分沙啞來。

    “乾清宮乃是內廷,除卻皇親國戚之外,鮮有人能踏進那地方,即便是內閣閣老也是一樣……看來,乾清宮是真的有什麼變故……”

    李逸風身為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往這兒送消息之前,心裡也知道這變故指的是什麼。正因為如此,往日他是拉交情,如今就是切切實實為今後鋪路了。見徐勳亦是緊緊抓著那木柵欄,臉上那股緊張之色怎麼都遮不住,他想了想便輕咳一聲勸道:“不管如何,如今你們身在監牢,萬千事情都管不著。就是有萬一,太子那兒也是鐵板釘釘的,這北鎮撫司的詔獄水潑不進,外人誰都管不著,葉大人和我都不會變,你們且安心就是。”

    “嗯,多謝李千戶。”

    徐勳心不在焉地答應了李逸風一聲,直到這位走了,他才一把將張永拉到了角落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用最低沉的聲音問道:“張公公,依你之見,若真有那一天,太子殿下會是怎麼個反應?”

    “過……”張永不料徐勳會提出這麼一句話,頓時就愣在了那兒。老半晌,他才聲音發澀地搖搖頭道:“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想過這麼一茬,畢竟皇上如今正當壯年……太子殿下那性子最是依賴皇上的,若真有那一天,他多半會傷心欲呃……再說了,先前才鬧過那樣的彆扭,只怕是一定會怪上自己~~唉這當口我居然蹲在這種地方要我在殿下身邊,一定會想方設法把他的心思引到別處,要知道這傷心二字最是傷身……”

    張永的這些話徐勳聽在耳裡,心中已經是雪亮。靠在牆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怎麼也想不明白弘治皇帝最初只說是生病免朝怎麼倏忽間就會鬧到這般兇險。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不覺煩躁地握拳敲了敲額頭,旋即目光就落在那邊案頭用黃絲帶系好的那一卷紙上還有自己才寫了百十個字的請罪摺子上。

    皇帝是不是早就自知病重,所以才賜了他世貞二字表字告誡他要忠貞不二?可倘若皇帝早知道,又怎會讓他上書謝罪,而後說什麼要放他外任?除非皇帝此前並非病重到那等程度,這才會覺得他年紀輕輕需要磨練……

    獄中無日夜,徐勳只記得這一日的第三餐飯用完,原該來收拾碗筷的獄卒卻遲遲不至。等著等著,他幾乎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那邊長廊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但說話聲咳嗽聲卻是絲毫聽不著。待到那一前一後兩人到了監房前,為首那個大熱天還戴著風帽的人放下帽子,他才一下子驚呼出聲:“蕭公公!”

    張永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認出了蕭敬,一瞬間的呆若木雞之後,他立時生出了一種最壞的預感來,一時間按著地面要站起身卻幾次三番地失敗,最後好容易才站起身來。

    “葉廣,把咱家帶來的衣裳給他們換上。”

    陪同前來的葉廣二話不說就上前用鑰匙打開了監房,把手中的包袱丟給了徐勳,這才沉聲說道:“快換上,動作快!”

    大變在即,徐勳立時上前打開包袱,見裡頭是兩件青帖裡的內侍圓領衫,他抬頭看了蕭敬一眼,立時把其中一件塞給了張永。兩人誰也不敢耽擱功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身上那身已經發臭的外衫,又彼此幫忙系扣子束帶子,待收拾停當齊齊出了監房,徐勳很想開口問蕭敬究竟怎麼回事,但思量再三還是忍住了。

    “葉廣,錦衣衛交給你了。你這個緹帥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順,等這次的事情過了,你這個都指揮同知變成都指揮使,那是鐵板釘釘的。京城五府六部,都察院和那些雜七雜八的衙門,你吩咐人給盯死了。還有那些藩王在京城的產業鋪子,也一概看好!”

    儘管蕭敬從來就沒掌過東廠,可聽著其吩咐這些,葉廣沒有半分猶豫,立時三刻答應了下來。這時候,蕭敬才看著徐勳和張永做了一個跟他走的手勢,旋即二話沒說扭頭就走。接下來出監房的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葉廣早有安排,還是派在外頭的李逸風接應妥當,總之眾人竟是什麼人都沒碰上。

    一直到出了北鎮撫司,蕭敬徑直領頭上了一輛馬車,見徐勳和張永跟了上來關好豐門,他便輕聲吩咐道:“去,徑直往北安門!”

    張永忍不住問道:“蕭公公,走西安門不是更近?”

    “西安門?西苑那麼大地方,一路過去要碰到多少人,萬一有什麼人心叵測,轉眼間就是老大一場風波!別問了,北安門和玄武門咱家已經做好了預備,能夠妥妥當當把你們送進乾清宮!”說到這裡,蕭敬的臉色稍稍一緩,又語帶告誡地說,“進了乾清宮之後都警醒些,皇上的精神很不好,也不知道能見你們多久!”

    張永原就覺得蕭敬不至於這般大膽,此刻聽說皇帝召見,他立時打起了全副精神。而徐勳注意到蕭敬那青黑的臉色,思量再三,他還是挪動著坐得更近了些。

    “蕭公公,是皇上請您來宣召我們的,還是別人傳話?”

    蕭敬何等老到人,一聽就明白了徐勳的言下之意,當即冷哼道:“你以為咱家是三歲小孩子,會被人這樣矇騙?自然是咱家在御前親自領了口諭,又得了皇上賜的金牌,否則葉廣有天大的膽子,敢私放你們這樣因中旨而被發落到詔獄的欽犯?不用擔心,宮中還沒亂,這會兒算計咱家想要往上爬,這樣的瘋子早就死絕了!”

    確定這不會是林沖擅闖白虎堂的翻版,徐勳終於稍稍安心了些,可接下來這一路上仍是在心裡思量著皇帝召見的各種可能性。等到入了北安門,有年輕太監抬著凳杌上來擁了蕭敬上去坐著,他和張永依言一左一右隨侍左右,一路無話地進了玄武門,又從乾清宮後的北穿堂,又過了兩處披簷,過了右小門川彩門,一行人方才絞,到了乾清宮前。正當徐勳和張永隨著蕭敬要進去,卻正好有人從裡頭出來,兩邊竟迎面對上。

    “蕭公公?”

    見是蕭敬,裡邊出來的李榮王岳愣了一愣,目光繼而就落在了蕭敬背後的兩個人身上,一時勃然色變。王岳正要開口喝問,李榮立即伸手擋了擋,隨即便低聲問道:“蕭公公,皇上才剛剛合眼睡下,太子殿下正侍奉在旁,你若不是……”

    “聖命不敢違,咱家總得帶著他們進去。實在不好,在旁邊就是等一晚上,那也得等。”蕭敬徑直打斷了李榮的話,見其拉著王岳側了側身讓開道,他欠了欠身就帶著徐勳和張永入內,只一腳踏進門檻時,他就頭也不回地說道,“當然,這是非常之法,李公公王公公若是沒有不得不現在做的要務,不若陪著他們一塊進去,也好做個見證?”

    “不用不用,誰還能信不過蕭公公不成?再說了,太子殿下和戴公公陳公公都還在裡頭。”

    “那好,我就帶著他們進去了!”

    有意落在最後一個跨過門檻進去的徐勳敏銳地察覺到,落在自己臉上的除了王岳那不滿的目光,還有李榮那陰晦的視線。只這會兒他也顧不上這許多,快步跟上了前頭蕭敬的步伐。當進入西暖閣,聞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藥味,見這偌大的地方空空蕩蕩,除了垂著半邊帷帳的的禦榻,以及蜷縮在踏板上的那個人,再沒有別的人,他那一絲僥倖頓時無影無蹤。

    “誰?”

    隨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坐在禦榻前踏板上的朱厚照一下子抬起了頭,認出蕭敬身後那兩個人,他不禁又驚又喜,僧的一下跳了起來就匆匆奔上前,本待要伸手抓人到近前看個仔細,可礙著蕭敬,他只得縮回了手,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個遍。

    “你們兩個……還好吧?”

    徐勳和張永同時掃了一眼禦榻上的弘治皇帝,一個輕聲說殿下不必擔心,一個低語道小的身體壯健。而聽到這話,朱厚照按著胸口舒了一口氣,但旋即眼晴就紅了。

    “你們是沒事了,可父皇他……父皇他……”

    “皇上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張永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一句安慰,而徐勳就不敢打這樣的包票了。他斟酌了片刻,就輕聲說道:“殿下,皇上還睡著,若知道您眼下這般傷心難過,一定連養病都不安穩。”

    “嗯,你說的是!父皇正病著,我好容易勸著母后去睡了,我一定會打起精神!”

    見朱厚照勉強做振奮精神狀,徐勳心頭稍稍一松,但旋即就聽到禦榻那邊傳來了一聲呻吟。

    幾乎是一瞬間,不管是朱厚照也好蕭敬也罷,亦或是他和張永,幾乎同時拔腿就趕了過去。果然,四人在禦榻邊上一站,就看見弘治皇帝已經悠悠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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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變(中)

    “蕭敬,你帶著太子出去歇一歇。“禦榻旁的燭尖映照在弘治皇帝的臉上,越發顯得這位天子的臉色晦暗不明。

    說完此話的,見朱厚照一臉的不情願,他立時沉下臉道:“都現在這時候了,你還不肯聽朕的話?朕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要是你熬壞了,你讓你母后怎麼辦?”

    朱厚照原本想再辯駁幾句,可面對弘治皇帝那慍怒的眼神,只得耷拉了腦袋應道:“父皇,你別生氣,兒臣聽你的話……您好好歇著,有什麼事就讓人來召喚兒臣就是。”

    眼見朱厚照一步三回頭地出了西暖閣,旋即蕭敬也跟了出去,徐勳正要說話,卻不料弘治皇帝又伸手一指張永:“張永,去外頭看著,哪怕皇后太子,沒有朕的吩咐也不許讓他們進來。至於其他的人,無論是以什麼藉口靠近此處,你都記下名字,回頭發落!”

    徐勳怎麼也沒料到弘治皇帝竟是連張永都摒退了。當他按照皇帝的吩咐又上前兩步,在床前踏板上單膝跪了下來,卻發現這位天子竟然是撐著手坐直了一些。因四周沒有別人伺候,他幾乎是本能地拿了一個引枕墊在了弘治皇帝的腰下,隨即才退開了半步。

    “知道朕為什麼這時候見你?”

    見徐勳搖頭,弘治皇帝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朕自登基以來,垂拱九宸統禦八方,但除卻朝會之外,鮮少見外臣,這麼多年在文華殿見過的臣子,統共也是有數的。你年紀比太子稍長,論別的並沒有什麼極其出色的地方,但朕前後卻見了你數次,便是因為太子和你親近。除了你的膽大心細之外,有度量有謀略,為人尚屬赤誠,這是朕期許的。至於這次你把自己陷進了監房裡,本是朕的旨意,所以朕思來想去,便賜了你那表字。至於讓你上書謝罪……朕原本是打算放你外任,可沒想到……”

    弘治皇帝看著頭頂的帳子,想起之前見過三位閣臣之後竟是莫名昏睡了整整兩個時辰,急得張惶後和朱厚照無什驚惶,他不禁覺得心中異常沉重。他本想用這麼一場極小的風寒,把朱厚照推上朝廷去嘗試一下主持政務力擔天平是什麼滋味,可若是他真的有什麼萬一,他給妻兒留的預備實在是太少了,少到連他自己想起來都覺得不安害怕。

    “皇上……”

    儘管此時此刻,徐勳按照規矩該說一些銘感五內肝腦塗地之類的話,可是看著面前這位天子,他卻只覺得喉頭微微有些哽咽,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然而,下一刻,他卻只覺得有一隻手重重壓在了他的肩頭。

    “但是,這都不是朕今晚上召見你的理由!”弘治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了,竟是石破天驚地開口說道,“就算不放你外任,朕也本打算讓你定定心心去訓練你那兩千府軍前衛,但現在沒那個功夫等他們編練成軍。朕予你調兵的虎符令箭,你現在就去十二團營,調神機營神銃手五百,三千營騎兵五百,五軍營刀牌手五百進京。隨軍千戶一概留在十二團營不動,由百戶統帶兵員即可。然後,你把你那兩千府軍前衛也全都拉回來。加上徐延徹他們那幾個系出名門的,哪怕是用家世壓人,也要壓住場面!”

    聽到這樣的命令,徐勳原本就沉甸甸的心不禁更加沉了下去要知道,弘治皇帝這番話怎麼聽都像是交代後事的意味。可皇帝從剛剛醒過來說話開始,條理就一直極其清楚,如今雖然形容憔悴人也消瘦,怎會真的到那樣的地步?

    但這個節骨眼上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立時領命,但旋即就抬頭輕聲問道:“皇上,可這些人帶回來要如何安置?須知除了輪流上番的官軍之外,這內城素來是禦馬監勇士營和四衛營統管,若尋常百姓瞧見十二團營這一千五百人進城,只怕是倏忽間就會謠言四起……”

    “起不了謠言。”弘治皇帝打斷了徐勳的話,繼而就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朕這病一時半會好不了,所以從明日開始,便是太子監國,你可明白?”

    見徐勳那目瞪口呆的樣子,弘治皇帝便微微笑道:“此前壽甯侯已經請其夫人通過皇后,稟奏了你們幾個開解太子的事。能夠想到做到這一點,朕自然是信得過你。禦馬監親軍不可輕動,苗逵是朕一手提拔到這個位子的,當然可信,可太子監國,用太子信得過的人,他必然能更添底氣。但你此前不過是紙上談兵,如今做這件事,要緊的是不能出紕漏,你可明白?”

    此時此刻,徐勳終於明白了弘治皇帝愛護朱厚照的一片苦心。身為做兒子的,對於這種天子的父愛,他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立時應道:“皇上放心,臣必定盡心竭力,絕不敢有絲毫荒怠!”

    “好!”弘治皇帝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樣東西,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徐勳,又囑咐道,“這是朕讓蕭敬去兵部劉尚書那裡要過來的,中旨朕會讓蕭敬寫給你,但你需得記住,讓你領軍,是為了防患未然,而不是為了其他!至於你的罪責,朕會傳旨葉廣,以查無實據結案!”

    “是,臣明白!”

    接下來弘治皇帝又是好一通其他囑咐,事無巨細無所不包。儘管徐勳總覺得皇帝似乎談不上病入膏肓,可這些話語太過不祥,因而他心裡一直沉得很,到皇帝吩咐完他退出西暖閣,他才勉強消去了那種揮之不去的感覺。而下一刻,他就看見朱厚照越過張永氣咻咻地走了過來,後頭還有一個宮裝麗人,瞅著三十出頭,不施脂粉卻異常勻淨的臉上露出一絲掩不住的疲憊。只這會兒瞧見他,那疲憊之色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雍容威氣。

    “徐勳,父皇都對你說了什麼?”

    見朱厚照那急切的模樣,徐勳忙輕咳一聲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皇上剛剛讓臣出來時吩咐,若是您二位來了,立時請進去。”

    聽到這句話,朱厚照立時忘了追究父皇都對徐勳吩咐了些什麼,二話不說就沖進了西暖閣。而張惶後就不像他這麼急切了,儘管她幾乎不見外臣,這會兒仍是仔仔細細打量了徐勳老半晌,這才頷首道:“厚照提過你多次了,心眼好,人又機敏多智,是個難得的人才。之前你被人誣陷,皇上不得不從眾意把你下獄,如今既是出來了,今後當更加竭力報效才是。”

    “是,臣謹遵皇后娘娘吩咐。”

    張惶後見徐勳深深行禮,這才示意女官打起門簾,自己急急忙忙地進了西暖閣。等到一應人等全都進了門去,徐勳才上前對張永使了個眼色,又對蕭敬拱了拱手道:“蕭公公,按著皇上的吩咐,您予了我手令,我和張公公眼下就出城去十二團營。只這會兒實在是太晚,了,您可能派幾個人送我們出去?”

    此刻已經很不早,蕭敬看了一眼旁邊的銅壺濤漏,只一沉吟就點了點頭:“也是,此刻不早了,無論是宮門也罷城門也罷,都不那麼好進出。

    我讓孫彬送你們,否則就算你們是奉了聖命,到十二團營也不是那麼容易辦事。他是司禮監寫字,往那邊辦過幾次公差,勉強算得上是上下人面熟。”

    儘管張永在門外也曾經豎著耳朵仔細傾聽,奈何弘治皇帝的聲音很低,而天子因感染風寒,原本通風的竹簾子換成了厚實的棉簾子,他只能隱約聽到幾個詞。一直等出了北安門,孫彬去那邊招呼馬車,他才抽空對張永解說了此去十二團營的目的。

    “皇上對太子實在來……”

    即便張永跟隨朱厚照多年,得知這一番內情仍然是眼圈微微一紅,良久,他才搖了搖頭道:“只希望太子殿下能夠明白皇上的這番苦心,這才不辜負了這一番厚望。唉,閒話少說,咱們趕緊走。如今掌總的是英國公張懋,他年紀大了不可能時時刻刻呆在十二團營,這會兒應該在家裡,但這麼大的事總不能避過他。為了穩妥起見,我送你們走一趟鐵獅子胡同的英國公園。”

    說話之間,孫彬已經把馬車趕了過來,竟是他自己端坐在車夫的位子上。見徐勳微微一愣,他跳下來一把打開車門掀開車簾示意兩人上車,又直截了當地說:“老祖宗吩咐過,事出非常,亂七八糟的人知道越少越好,所以安排下了這些。只委屈了徐世子你繼續穿這一身,畢竟英國公園不比其他的地方,實在是不好進。”

    徐勳當然知道孫彬是什麼意思。英國公張懋乃是英國公張輔的幼子,前頭兄長早就過世了,因而張輔戰死土木堡之後,他九歲襲公爵,無論是在景泰天順成化弘治這四朝,全都是備受榮寵,而且按著輩分也是勳貴中的頭一位。這會兒他和張永先後上車,儘管一路上馬車異常顛簸,車程亦是漫長得讓人心焦,可他卻一丁點睡意都沒有。

    也不知道行駛了多久,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乍聽得外頭孫彬輕聲說已經到了,徐勳不免拉開一丁點窗簾一看,見馬車正停在一處角門外,隔著不遠的三間五架金漆大門赫然緊閉,前頭掛著四盞寫有英國公府四字的燈籠。隨著孫彬叩響了西角門,裡頭很快就傳來了應聲。

    “這麼晚了,誰啊!”

    “煩請去通報,咱家司禮監寫字孫洪,奉命來見英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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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變(下)

    漆黑的官道上突然閃現出了幾點影影綽綽的光暈,隨之而來的便是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不多時,兩個馬上掛著琉璃小燈籠的騎手疾馳而過,嘴裡還發出尖銳的呼哨聲。

    兩騎過後又是兩騎,如是三四撥人之後,方才是一輛雙馬齊頭並進的馬車。儘管在夜色中只能看見那車廂極高,兩邊亦是寬廣,可車頭掛著的琉璃大宮燈在這黑暗的夜裡大放光明,自然引人注目得很,若有盜匪,這簡直是天然的靶子。

    然而,縱使真有盜匪,眼看這前有探馬,後有護衛的架勢,也絕不敢輕易動手。因而這一行人一路出城而來,赫然是暢通無阻絕無留難。此時此刻,馬蹄聲、呼哨聲、淩空揮擊的馬鞭破空聲彙集在一起,帶來了一種極其急促的感覺。

    外頭黑洞洞的,車廂中卻是燈火通明。偌大的車廂中除卻主位,兩邊還都安設有客位,還有一張小方桌子,再加上茶水果盤捧盒點心等等,一應俱全。而主位上的英國公張懋背後還有高高的櫃子,兩邊都是一個個小抽屜,這會兒一個站著的小廝就正忙著從那一格格的抽屜中取出那些銀勺竹簽之類的小玩意,將削好的一盤蘋果恭恭敬敬送到了徐勳面前。

    張懋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其心不在焉,便說道:“你這後生,不要心急!我見過你爹,騎射都是有一手,可聽他說你才認他不到一年,這些都沒學到。要真的依你騎馬走夜路,不撞得頭破血流才怪。這一程路頂多半個時辰就能到了,況且你也不可能連夜把人拉回去,就算半夜折騰,也得等到天亮才能進城。況且,我讓人送那張公公去府軍前衛的地方了,料想他那邊動作也不會快多少!就算連夜動員整軍,你明日白天能把人拉回京就不錯了。”

    “確是英國公想得周全,是我一時情急,沒想到這些。”

    徐勳見張懋說得在理,忙欠身點了點頭,只目光卻再次一掃這車廂。之前他看過朱厚照所乘的壽甯侯張鶴齡座車,要論奢華猶有過之,可要說寬敞大氣卻猶有不足。果然,這一打量,他便注意到張懋所坐的錦褥等物都是半舊不新,看著仿佛是多年前的。

    “這輛車是當年英廟賜給我的,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材料,哪怕是這些年修修補補,可仍然比如今那些新傢伙強,比疾馳的奔馬也慢不了多少,只我這把老骨頭禁不起顛,不免讓他們稍稍慢一些。人老不中用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張懋說到這裡,就饒有興致地看著徐勳說道,“尤其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一來就把京城許多勳貴子弟都比下去了。”

    “英國公過獎了,我也只是一時機緣好。”

    徐勳這當口實在沒什麼心情和人扯皮,強笑著謙遜了一句,他就忍不住打起窗邊的斑竹簾看了看。卻只見前頭那一個個光點宛然,可其他的就頂多影影綽綽看見周圍的樹叢,他只得放下了手。然而,還不等他遮掩似的去喝茶,耳邊就突然鑽進了一句話。

    “徐勳,老夫以老賣老問你一句,你此行是奉了聖意,可皇上給了你什麼名義沒有?”

    被張懋這麼一說,徐勳才陡然醒悟到自己之前在御前被弘治皇帝連番話語說得心神亂了,竟是忘記了這一茬。想到這裡,他把手往袖子裡一伸,旋即才想到蕭敬所書蓋著玉璽的中旨,已經是給了英國公張懋。而他此前也並不是沒看過,那上頭只寫著調兵,卻沒寫給他什麼名義。

    “所以,你畢竟年輕,果然嫩了些。”英國公張懋揪了揪自己的鬍子狡黠地一笑,繼而就慢吞吞地說,“這事情還不容易,府軍前衛如今只兩千人,遠遠不夠,因而從十二團營調精銳千五充實其中,令你這個掌印指揮使一併統管。”

    “這……”徐勳見張懋深有把握,雖是想到自己才因私調火藥火器被人參劾,但立時就站起身作揖道,“多謝英國公一力相助!”

    “好,你到底是認下了!這才對,要是因為之前蹲了一回大牢就畏首畏尾,皇上也不會託付這樣的事情給你!不過我可告訴你,十二團營刺頭多,懶漢多,自命不凡的更多。皇上固然是英明,每營所調皆不滿千,可那些百戶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多謝英國公提點,我明白了,接下來調派必然更加小心!”

    等到了十二團營,早已經是月上中天了。儘管十二團營不在城內,可各坐營管操的多半都是勳貴,一個個消息靈通得很,乍然發現英國公張懋帶來的竟然是本該在大牢裡的徐勳,而所行又有調兵之事,他們頓時全都醒悟到京城有變,一時間一個出口質疑的都沒有。至於下頭的軍十們乍然從睡夢中被人推搡叫醒,一個個爬起來穿衣服的時候,那怨氣就更不用提了。待聽說是奉調回京,更有人忍不住鼓噪了起來。

    “這上番輪值才剛去過啊,難道又是要修什麼佛寺道觀?”

    “就是,捧著這碗兵飯,可沒事兒就是做工做工再做工,操練再賣力也賺不來一個百戶!”

    “你還想當百戶?能給你一個小旗當當,那就已經不得了了!”

    “嘖,還是府軍前衛那些小娃娃們有福氣,輕輕巧巧就得了帶刀舍人的名頭不說,聽說裡頭的總旗小旗都是他們裡頭透選出來的,要運氣好甚至還能簡拔百戶!”

    一眾人等拖拖拉拉集合,旋即在只有一兩盞燈籠異常昏暗的校場上等著的時候,英國公張懋和如今真正主持十二團營的保國公朱暉,以及下頭幾個將領並坐營太監驗看過中旨無誤,又驗過虎符,眾人的臉上全都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凝重。良久,保國公朱暉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東西都無誤,那咱們立時交割人馬吧。

    只是,每營出五百人,所轄千戶卻不跟著,這要是不能令行禁止,到時候不免更難統帶。”

    “保國公說的是,不過,下官已經因皇上旨意,徵調府軍前衛幾個百戶總旗來暫時彈壓幾日,料想不會出太大問題。”說到這裡,徐勳頓了一頓,見朱暉皺了皺眉,他便又欠了欠身說道,“至於交割軍馬,還請保國公等到張公公他們來了之後再一併進行。”

    區區一千五百人,保國公朱暉說不放在心上那是假的……他們這些勳貴最想的就是帶兵出征,其餘的就是在十二團營京衛掌印,無他,役使軍士種地也好,營造也罷,甚至是吃空餉空額,所有這些都是生財之道,上上下下全都是走這條路子,否則單單靠他們世襲幾百石到數千石的俸祿,哪能讓妻兒老小錦衣玉食?這一下子去掉一千五百人,便形同於在上上下下的高級軍官們身上割掉一塊肉,哪裡能不心疼?

    於是,斜睨了一眼張懋,他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聲撈飽了就不管他人死活的老狐狸,旋即才假笑道:“也好,也嘛……不過,徐指揮既是奉了聖命出來,不知道皇上的病情如何?”

    徐勳假作茫然狀,渾不似剛剛在英國公張懋面前那般吐露實情:“我也只是蕭公公來傳的口諭賜的東西,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朱暉哪裡肯信,接下來自然是左試探右打聽,其他幾個將領亦是都吃不准,紛紛也加入了進來。直到徐勳左支右礎有些招架不住了,外頭終於傳來了一個救命的聲音:“張公公帶著府軍前衛的人來了!”

    隨著張永帶著大批人馬的到來,在外頭校場上已經等候了超過大半個時辰,幾乎累得能睡過去的那一千五百人終於得知了此番調回京的准信、竟是把他們借調到府軍前衛!儘管十二團營算是精銳,待遇較之尋常的京衛要高上一籌半籌都不止,可府軍前衛之前的風光實在是流傳太廣了,一時間竟是人人歡呼雀躍。尤其是領隊的百戶得知本管千戶竟是不隨他們過去,一個個都生出了深深的期冀和企盼來。

    這要是做得好,豈不是興許能夠換個千戶來當當!

    於是,別說徐勳沒料到,就連英國公張懋和保國公朱暉等人也沒想到,這調令非但沒引起多少反彈,下頭軍士們竟轟然應諾,看那架勢簡直是歡呼雀躍。即便如此,仍然花費了整整下半夜時間把人齊集分撥,又把連夜趕了過來的那幾位公子哥安插了進去。一直到早上卯正過後,徐勳才終於成功把隊伍拉了出去。

    即便這會兒還只是寅正,可大熱天太陽出來得早,往京城販運各色瓜果菜蔬肉食米糧的人都已經趁著還涼快出發了,官道上竟是前前後後不少人,見著這一撥行軍的雖則讓路,卻少不得議論紛紛。這一路徐勳縱使有馬可騎,道路亦是通暢,可總不能拋開麾下軍士獨個快馬加鞭回城,因而也只能按捺著給人圍觀,竟是快到巳時才抵達安慶門外。

    然而,在入城的時候,他卻遇到了意想之外的事。安定門幾個守衛見他這浩浩蕩蕩千多人,又不認識什麼虎符令箭,更不敢認中旨,立時一面設下鐵拒馬不許他們入內,一面飛速往上頭稟報。好在這一層層並未耗費多久,之前曾經跟著他丟英國公府的孫彬就趕了過來。等到把人順利帶入了城,他就對徐勳歎了一口氣。

    “真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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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生大憾

    父皇真的不行了?

    對於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一個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的事實。

    儘管之前弘治皇帝的病情看似來勢洶洶,可他每日去文華殿聽講之後就到乾清宮西暖閣來侍疾,有時候在一旁背書,有時候親自喂藥,有時候則是聽父皇講著自己從前不耐煩聽,如今卻得打起精神做聚精會神狀的大道理。然而,昨日他分明鄭重其事點頭答應了父皇,一定會在接下來這段期間好好監國不使小性子,可今天這一大早情勢急轉直下,面對氣息奄奄的皇帝,幾個太醫竟是只會磕頭而已。

    一時情急之下,坐在床沿邊上的他霍然站了起身,沖著那些人厲聲喝道:“磕頭磕頭,你們只會磕頭,除了這個你們還有沒有其他本事?要是治不好,我把你們全都流放到甘肅充軍……、……不,是全部斬首示眾……”。

    才說到這裡,他突然只覺得背後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一扭頭看見弘治皇帝正沖著自己微微搖頭,他不禁滿面赧顏,慌忙坐下來湊近了去:“父皇,我不是有意喧嘩的,你好好歇息,這些酒囊飯袋要是不行,咱們上外頭請大夫,請更好的大人……”

    “都是天數,不要忙活了。”弘治皇帝昨夜睡得昏昏沉沉,今日一早醒來之後,自覺情形更糟,此時有心想要苦笑,卻只有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右手無力地抓了抓兒子的手,“厚照,朕從來沒想過這麼早就讓你坐上那個位子,本打算讓你先歷練歷練誰知道天意弄人……朕如果不在了,你要孝順你的母后她沒了朕就只有你可倚靠了……”。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說得眼睛通紅,突然扭轉頭來沖著地上趴伏的那些個太醫院眾人怒喝一聲滾,等一個個人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他整個人便幾乎趴在了弘治皇帝身上。

    “父皇,你別說這些傻話,我不要聽!不是都說吉人自有天相麼,你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的!都是那些飯桶的錯,不過是區區風寒,怎麼會這麼久都沒好想當初我小時候最怕吃藥那麼一場風寒拖拖拉拉一個多月也好了……”說著說著,他已經是泣不成聲,趴在那兒抽噎了許久,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肩背,他才頂著兩隻桃子似的眼晴抬起頭來,那樣子異常可憐巴巴,“父皇,你別丟下我,千萬別丟下我……”

    “傻孩子!”

    弘治皇帝無力地笑了笑,只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實在是傻得無可救藥。這樣一個依戀父親的兒子他大可親自手把手扶著他去熟悉國政,幹嘛要拿那種趕鴨子上架的笨辦法?他自詡通醫術精合藥,對太醫院中人多番優撫不說就連重修本草亦是不遺餘力。如今,他就因為這麼一丁點小風寒落到了現在這地步,老天爺未免太薄待他朱祈樘了!

    “皇上,厚照說的是,別說這些喪氣話,想當初那樣多的難關都挺過來了,如今就是一丁點小病,何至於捱不過去?”一旁剛剛扭過頭去拿手絹堵著嘴,愣是硬生生沒發出悲聲的張惶後這會兒終於走近前來,緊挨著朱厚照坐下,一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一手按著丈夫的手背,淒聲說道,“為了咱娘倆,皇上你也一定要撐下去,否則……”。

    否則朱厚照這樣年紀輕輕,他們孤兒寡母,誰知道會不會被朝中那些老大人欺負了去!

    妻子言語中的悽惶,弘治皇帝又怎麼會體會不到,眼看朱厚照又在那使勁揉眼睛,他只得輕咳一聲,輕聲說道:“就算朕不在了,內閣三位先生都是正人君子,定然會好好輔佐厚照,更不用說劉大夏戴珊他們幾個也都是一等一的忠臣……”

    “那是對你,可厚照終究還小!”張惶後緊緊按住了丈夫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皇上,不要說這些話了,咱們娘倆都不想聽,你好好歇著,好好調養,等你好了,咱們一家三口一塊去太液池瓊華島上看日出,看滿月……”

    “你不說朕幾乎都忘了,朕當年還答應過你,有朝一日,帶你去泰山看日出……那會兒年輕氣威,只覺得但使沒了萬貴妃,朕什麼都能做到,卻沒想到今生今世沒能出得了京城一步……不過沒關係,都說人有來牛,若是來生,朕還娶你,那時候,咱們遊遍天下五湖四海,全了這樁心願。”

    張惶後原本就是強忍悲戚,這會兒被弘治皇帝這番話一挑,她立刻再也忍不住了,竟是扳著朱厚照的肩頭淚流滿面。而朱厚照身在宮中,對男女之事雖也聽太監們說過,可這會兒父母刻骨銘心的相依相守,他卻從沒體會過。此時此刻,他只覺得一顆心又酸又澀,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使勁揪著衣角不敢放聲。皇上,司禮監蕭公公親自去了內閣,無輔大人已經照您的旨意寫好了遺旨。”

    就在這節骨眼上,下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壓低的聲音。乍然聽見此語,朱厚照忿然起身,也不看地上跪著的人是誰就要抬手去打。還是張惶後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住,他那含怒出手的一擊才落了空,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氣咻咻地叫道:“什麼遺旨,父皇還在呢,你們這些狗東西就一個個都盼著那日子,你們對得起父皇嗎!”

    眼見朱厚照這樣鬧騰,弘治皇帝的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深深的無奈,到了嘴邊的話也不由自主吞了回去。他仿佛怎麼也看不夠似的看著兒子那背影,看著他的肩膀微微抽動,看著他和張惶後抱在一塊泣不成聲,他掙扎了許久,這才終於開口喚了一聲:“皇后,厚照,你們過來,朕還有話對你們說。”

    見朱厚照慌忙扶著張惶後過來,自己則是跪在床前踏板上,他竭力輕輕撫摸著那圓滾滾的腦袋,斷斷續續地說道:“朕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皇位只有你一個人擔得起……朕去了,祭祀禮儀那些事,你就聽大臣的;孝順皇太后和皇后,想來不用朕教你;但恪守祖宗成法,選賢用能,這兩條你務必記在心裡!”

    前頭的話弘治皇帝聲音並不大,只是到最後一條時,他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見朱厚照微微一猶豫,就連忙握著他的手連聲應是,他不禁心頭一松,那最後一樁心事終於放了下來。抬眼端詳著淚眼婆娑的張惶後,他只覺得眼前漸漸膘脆了,竟依稀回到了當年大婚的那一刻。

    那會兒通紅通紅的喜燭照得新房亮堂堂的,他被幾個異母所出的弟弟灌了好些酒,回新房的時候便有些頭重腳輕,甚至忘記了之前挑喜帕時看到的新娘子是什麼樣子。而當他在床前一個趄趄險些摔倒時,卻是一雙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緊跟著便是一連串埋怨。

    “走路可小心些,不會喝酒就少喝些,真是的,幹嘛折騰自個兒!”

    雖說他那時候的太子之位遠遠說不上穩當,可身邊的宮女內侍都是從來沒違逆過他,這等嗔怪他竟也是頭一次聽到。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那會兒看到卸妝之後她表情豐富的臉,也許就是她在枕席間的緊張和呼痛,也許就是她因為他後來待一個宮女和顏悅色就在人後給了他幾日臉色看,他才漸漸愛上了這個真真切切的妻子,而不是一個成日裡以賢慧大度為準則形同木偶的太子妃。

    不能和愛妻一塊變老,不能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真是人生大憾……如果老天爺再給他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都行,那該有多好!

    腰朧之間,他依稀看到妻子和兒子撲在身上,娘倆都在嚷嚷著什麼,他卻一絲一毫都聽不清楚,竭力想要說出口的話到了嘴邊,卻化成了另一句不相干的言語。

    “劉文秦誤朕……”

    隨著弘治皇帝遺憾地閉上了眼晴,西暖閣中一瞬間亂成了一團。張惶後片刻工夫就哭啞了嗓子,最後整個人都栽倒在了丈夫的身上;朱厚照已經是哭到了幹嚎,床沿邊上鋪著的軟巾被他撕扯得一團亂。一個個宮女內侍亦是全都俯跪在地,雖是不敢放聲,可那金磚上隱約可見清清楚楚的水跡。

    這乾清宮中住過好幾代的天子,可似當今這樣仁厚寬容好伺候的,卻只有當年的宣廟。可這麼一位皇帝,竟是和當年的宣德天子一樣英年早逝,老天爺未免太會折騰人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厚照才終於回過神,卻是在幾個女官的幫忙下將張惶後救醒,又力勸著讓人到一旁的軟榻上休息,又吩咐人去內閣報信,去司禮監叫人,旋即就呆呆愣愣地坐在床沿邊上,一手握著父皇那漸漸失去溫度的手猶自不肯放。就在這時候,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

    “皇上已經龍馭上賓,還請殿下節哀……”。

    “節什麼哀!”朱厚照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個巴掌掄圓了將那老太監打翻在地,繼而怒吼道,“父皇臨終前惦記著的就是我和母后,要是我這個兒子的還能節哀,那我算什麼!滾,都滾開,讓我陪著父皇……從今往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前幾句雖是怒氣勃然,但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朱厚照已經再次淚流滿面,竟是僵硬地坐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床上的弘治皇帝。

    要是世上有後悔藥,他絕對不會和父皇慪氣,也許這樣,他的父皇就不會這麼突然地撒手西歸。這一切都要怪他,都要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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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上)

    皇帝駕崩了!

    對於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多數朝臣尚且沒有準備,就更不要說民間百姓了。當午刻龍馭上賓的消息傳到六部和各院衙門,旋即又猶如旋風一般席捲整個京師時,從上到下無論老少,第一反應都是這不可能,旋即才是痛哭的痛哭,捶胸的捶胸,頓足的頓足,一時間竟連坊間巷角也都充斥著難以抑制的哭聲。

    相比英廟那會兒還有土木堡之變和京師圍城;相比憲廟那會兒西廠偵騎四出上上下下雞飛狗跳,而那位爺還三條兩頭地不上朝;這位弘治天子是貨真價實的好皇帝。因而安享了十幾年太平盛世的天子腳下百姓,不少都真真切切地為這位天子掬了一把同情之淚,而有些管閒事的背地裡則是少不得議論著孤兒寡母主少國疑雲雲,只這些聲音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

    相較之下,宮裡和各處衙門裡,則上上下下地緊急更換衣衫,大多數都是打發人緊急從家裡送來。畢竟,為天子服喪的這二十七日,哪個官員都不能私自回家。而宮裡的太監們則是動作迅速得多。弘治皇帝駕崩不到一個時辰,上上下下的行頭就都換過了一遍,就連徐勳和剛剛從十二團營調來的一千五百人,也都在最快的時間內在衣衫外罩上了素服。

    而內閣已經草擬好,司禮監送上用了禦寶的遺詔,這會兒儘管尚未張貼了出去,徐勳這邊廂卻有的是管道,第一時間就得了一份副本。看著那些字句,儘管知道是內閣代筆,可看口氣就知道是曾經聽了弘治皇帝口述的,因而逐字逐句看完,他便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朕以眇躬,仰承丕緒,嗣登大寶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上負先帝付託是懼,乃今遘疾彌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雖聖智不能違,顧繼統得人,亦複何憾。皇太子厚照,聰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皇帝位。其務守祖宗成法,孝奉兩宮,進學修德,任賢使能,節用愛人,毋驕毋怠,申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輔佐,以共保宗社萬萬年之業。

    喪禮悉遵先帝遺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祭用素羞,毋禁音樂嫁娶。嗣君以繼承為重,已敕禮部,選婚可於今年舉行,毋得固違。宗室親王藩屏是寄,不可輒離本國。各處鎮守總兵巡撫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員嚴固封疆,安撫軍民,不許擅離職守。聞喪之日,止於本處朝夕哭臨三日,進香各遣官代行。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府州縣並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隸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詔諭天下,咸使聞知。“

    哪怕是在遺詔上,也能看出弘治皇帝對兒子那種深深的關切和愛護,可這樣一位皇帝之中難得的父親和丈夫,居然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僅僅是在昨天面見天顏的時候,皇帝仍只是說要讓太子監國,現如今卻陡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子,實在太突然了!

    “徐指揮,徐指揮!”

    張永畢竟曾經是東宮的人,如今雖說和徐勳帶著兵進了西苑,但他仍然立時三刻匆匆進了宮去,這會兒一溜小跑過來,他也顧不得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地說:“太子殿下一直在乾清宮西暖閣皇上禦榻前呆呆地坐著,誰勸也不聽,愣是一動不動。這樣子看著實在是嚇人,偏生皇后娘娘悲傷過度已經被人攙著在東暖閣休息了,誰都沒辦法!”

    “這會兒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徐勳知道張永來找自個是什麼意思,頓時苦笑了一聲。見張永面色不好,他就搖搖頭道,“昨晚上是事急從權,現如今我再不經宣召貿然進乾清宮,那就是不知分寸了。況且,太子殿下的傷心也該讓他發洩出來,這會兒堵不如疏。要是張公公真是心疼殿下,不如設法讓太子殿下痛痛快快再哭一場,也比在那發呆憋著強。雖說之後有的是太子殿下哭的時候,可于殿下來說,在人前哭是給別人看的,遠不比在皇上跟前最後再哭一場來得要緊。”

    張永立時明白了徐勳這意思,想了想當即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回趕。當他好容易再次踏入乾清宮正殿的時候,就只聽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哭聲,聽著赫然是朱厚照的聲音。那哭聲並不是極其響亮,甚至聽著有些含含糊糊,可相比那些撕心裂肺的乾嚎,卻別有一種肝腸寸斷的悲傷。他只是愣了一愣就快步進去,卻在西暖閣前頭給劉瑾一把攔住了。

    “噓,俺好容易才勸得殿下一個人獨自對著皇上哭一場,你就別進去添亂了!哎,俺伺候殿下這麼久,就沒見他這麼傷心過,如今發洩出來,想來就沒事了!”劉瑾唉聲歎氣地搖了搖頭,旋即就斜睨著張永說道,“倒是你,這會兒別一顆心擱在兩邊,我看你們還是先把宮城牢牢看守起來以防萬一,畢竟今天就得作梓宮,明日小殮,後日大殮,大後日成服之後便應該是百官哭臨思善門,有的是忙的時候。”

    張永此來要做的事情已經給劉瑾搶著做了,他再要硬闖也是枉然,因此便順勢停下腳步道:“你說得不錯……對了,怎就你一個人,其他幾個呢?”

    “其他人?”劉瑾看了一眼左右,見剛剛他借著朱厚照要單獨呆著,把人都打發走了,這才湊近張永輕聲說道,“司禮監的幾位公公把他們都叫過去了,應當少不了一番提醒教訓,幸好俺和你借著事都躲了!按規矩皇上大行,司禮監得有人得去司香,可據說之前奉遺詔的時候,皇上有道是留著他們這些老成持重的掌管司禮監和禦馬監,所以嘛……”

    見張永眼神一閃,劉瑾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內閣那三位裡頭,元輔劉閣老是年紀一大把還老當益壯,剩下兩位正當盛年,至少還能幹上十年;司禮監這幾位,雖是老態龍鍾的多,可俺看他們一個也不會退,足得把位子坐穿。而禦馬監是苗逵掌印,他是嘗夠了帶兵的甜頭,更不會騰出位子來。咱們這些人,能有邊邊角角的位子剩下,那就不錯了。還是你聰明,預先就占了府軍前衛的監軍,他們不知道多羨慕你!”

    “我有什麼好羨慕的,府軍前衛統共才幾個人?要是皇上在還好,皇上不在,那些老大人更有理由克扣為難了!”張永哪裡會中了劉瑾的這全套,又似笑非笑地說,“真要羨慕,那也該是老穀。皇上在的時候不能開西廠,如今太子殿下即位,這一樁事情是立時三刻就要做成了。他轉眼間就能和王嶽平起平坐,那才是真正的威風煞氣!”

    “平起平坐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這兩個人在外頭嘀嘀咕咕,西暖閣中痛哭的朱厚照終於漸漸止住了聲。他也沒顧得上又幹又澀的喉嚨,掙扎著看了停床的父皇最後一眼,這才起身拖著疲憊的步子一步步挪了出去。當他挑起簾子之後,看到不止劉瑾在,張永也朝自己看過來,他不禁微微一愣。

    “殿下。”

    “你回來啦。”朱厚照呆呆地看了一眼張永,突然說道,“你去西苑告訴徐勳,宮城四門各派五十個人看好了,別混進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還有,讓他給我帶兵封了禦藥局和太醫院!”

    聽到朱厚照這前頭的話,劉瑾本還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先見之明,可聽到後半截,他一下子就呆了。而張永也沒料到朱厚照竟然會把火氣撒到太醫院和禦藥局頭上,可再一細想,他也覺得這兩處殊為可惡,立時重重點頭道:“殿下放心,這事情咱們一定辦周全。可是有一件事得請殿下示下,太醫院加上禦藥局林林總總的人很不少,是要全都拿下,還是拿下那些為首的,然後人關在哪?”

    朱厚照只想拿那些屍位素餐的御醫等等出一口惡氣,這會兒聽張永問關在哪,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有些不耐煩地說:“宮裡那許多宮殿屋子都空著,哪裡不能關人!”

    張永差點沒被朱厚照這輕描淡寫的話給噎得半死,正絞盡腦汁想怎麼提醒的時候,一旁的劉瑾就賠笑說道:“殿下,宮殿那都是給貴人住的,哪裡有給他們這些罪人用來享福的道理?北鎮撫司葉大人是可信的,可北鎮撫司就在五府六部旁邊,人多嘴雜反而不好;而東廠督公王公公卻是個古板人,到時候追問上來沒意思;可西廠如今終究還沒掛出個牌子來……”

    “你想說什麼照直說,別拐彎抹角!”

    “是是是,小的記著,宮中的內官監,曾經是有大牢的。”劉瑾見張永也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暗自得意自己功課做得齊全,於是更壓低了聲音道,“永樂年間,太宗爺把夏尚書在內官監大牢一關就是好幾年,這是有案可查的。雖說如今內官監早就不得力了,可地方總還在,頂多就是破些……”

    “越破越好,難道還讓他們享福不成!”朱厚照一口打斷了劉瑾的話,又看著張永說道,“就是內官監大牢,你速去西苑,今天之內把太醫院那幾個庸醫和禦藥局那幾個管藥的傢伙全都拿下,把禦藥局太醫院給我封了!”

    “奴婢遵旨!”

    眼看張永跪下行禮之後立時轉身就走,朱厚照雖是從前也少有人違逆,但此時此刻一言九鼎的感受卻分外不同。他轉身看了一眼遮斷了自己視線的帷帳,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後,繼而才強自扭過頭來,又伸手招過了劉瑾道:“劉瑾,怎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回稟殿下,司禮監把人叫過去訓話了。”

    “訓話?我的人他們訓什麼話,這種時候他們居然還管這些,手也伸得太長了!”朱厚照從前幾日起情緒就是大起大落,這會兒頓時大為氣惱,“你立刻去司禮監,把人都給我叫回來,就說讓他們沒事少來管我的人!”

    見劉瑾答應一聲要走,朱厚照突然想起一事,又開口把人叫住,繼而沉吟片刻就吩咐道:“還有,去問問錦衣衛,已經知會了內閣徐勳張永的事結案了沒有。要是沒有,你就去告訴他們,就說這火藥火器都是本太子讓他辦的,要是朝中還有哪個官兒不服氣,儘管來找我!”

    等劉瑾走了,朱厚照突然握緊了小拳頭,口中喃喃自語道:“父皇,母后我會替你照顧好的,你的這個江山,我也會替你看好的!至於那些你沒有做成的事,我也會替你做成,你在天上好好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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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中)

    把御藥局和太醫院都封了?

    徐勳聽到張永轉來這條朱厚照的命令,心裡犯了一陣嘀咕,旋即就明白怎麼做最為妥當。於是,他二話不說就命人招來了整整十五個百戶,又把王世坤齊濟良張宗說徐延徹全部都召了過來,當著眾人的面將十二團營調來的一千五百人每三百人一隊分派了出去,然後讓王世坤等人各領府軍前衛五百,讓他們分別看守外皇城和內宮城四門。等眾人都興高采烈地領命去了,他就沖著最後的三個百戶和錢尼微微點了點頭。

    “他們去守衛宮城四門,至於你們則是另有要務委派。”說到這裡,徐勳微微一頓,見錢尼還能把持得住,而那三個百戶卻都是面露興奮,他暗想之前臨走之際問了英國公張懋,這老狐狸果然是在此番一千五百人當中塞進了幾個看中的軍官來,他便索性給了個順手人情,“太子殿下傳下鈞旨,御藥局和太醫院怠忽職守,令我和張公公領爾等前往御藥局和太醫院拿人!記住,御藥局要拿的是司社監太監張瑜和此番合藥的太監,至於太醫院,則是今次在乾清宮值守的院使施欽,院判劉文泰及御醫兩人。”

    見眾人聽到這個命令只瞠目結舌片刻,就齊齊肅然領命,他就又補充道:“還有一條,御藥局和太醫院一是內官衙門,一是外頭的官衙,你們需得好好約束部屬。若擅毀擅拿了任何東西,後果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說!好了,不說閒話了,你們立時回去整軍,即刻出發!”

    御藥局位於文華殿后的東北角,按照洪武朝舊制,原本是醫官和內侍共同管理,但日久天長中官水漲船高,漸漸地不通藥理的太監們就佔據了主導,成了這御藥局中真正說話算話的人。而如今統管御藥局的司社監太監張瑜,便是原本和醫藥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可憑著寵信愣是牢牢霸佔著這個位子。平日裡他吆五喝六在宮中異常神氣,這一天卻是惶惶不安,自打從乾清宮回到這裡便是坐立不安,連沖著下頭發火的力氣都沒了。

    好端端的,弘治皇帝怎會突然就駕崩了!即便之前沒診脈,可那幾個大夫都是積年的人精,望聞問切後兩項做不到,前兩項卻都看得分明,一個個都對自己說是沒大礙,否則他就是拼著犯了聖怒,也一定會苦苦勸著皇帝讓眾人診脈的!要麼,是用的藥有什麼問題?可那不都是些補藥嗎,哪有好東西用下去反而壞事的……

    想著想著,張瑜忍不住一個激靈驚覺過來,暗想這一茬堅決不能認,否則別說前程,他這條性命也休想保得住。於是,他當即站起身來,沉聲叫道:“來人,備上凳杌,咱家要去太醫院一趟!”

    話音剛落,外間一個人就陡然之間撞開門簾沖了進來,連話都來不及說撲在了地上:“老祖宗,不好了,御藥局外頭來了好多兵,把前前後後看得嚴嚴實實!”

    “什麼!”

    張瑜只覺得又驚又怒,正要開口喝問,外頭又是一陣喧然大嘩,間中還夾雜著幾聲喝罵和慘呼,但須臾之間就安靜了下來。

    面對這種難言的沉寂,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隨即索性大步往外走去。才一掀開門簾,他就看清了那些個挎著腰刀在軍袍之外罩著素服的軍士們,旋即目光又落在了領頭的那個人身上。

    是興安伯世子徐勳!

    “徐世子?你這是想幹什麼?”儘管張瑜竭力想讓自己沉著一些,聲音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發顫,“祖宗制度,御藥局重地除了內官和太醫院醫官之外,誰都不能擅闖,就算你得皇上太子寵眷,豈可罔顧祖宗成法!”

    “事到如今,張公公還打算拿祖宗成法來壓人?”徐勳眉頭一挑,淡淡地說,“奉皇太子鈞旨,提督御藥房司社監太監張瑜怠忽職守,立時拿下!來人,還不看好了張公公!”

    張瑜聽到皇太子鈞旨五個字,整個人一下子就軟了。待左右胳脖被人牢牢挾制了起來,他才一下子驚覺,忙大聲嚷嚷道:“徐世子,這給皇上診治的是施欽劉文泰和太醫院那些御醫,咱家只是在御藥房做個樣子,皇上駕崩……”

    不等張瑜說完,徐勳就打了個手勢,待到錢尼知機地上前堵住了張瑜的嘴,繼而左右兩個軍校又拿了繩子將張瑜綁得結結實實,他才上前說道:“張公公,我都說了,如今拿你是因為你怠忽職守,你嚷嚷什麼皇上駕崩,那到時候就不是追查這一條罪名了,後果你自己清楚。至於太醫院那些人,我也是奉了鈞旨,立時三刻就要去拿的!”

    掙扎了兩下的張瑜聽完這話,正在死命蹬著的腿漸漸就停了下來,面上的驚懼微微少了兩分,只眼睛中卻露出了哀求的表情,仿佛是請徐勳去掉堵嘴布,容他說兩句話。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徐勳卻絲毫沒有讓他說話的意思,只是又撂下了兩句話。

    “如今太子殿下還在氣頭上,你說得越多,錯得越多,還請張公公不要自誤。

    至於有什麼要說的,不妨如今在心裡打點一二,到時候自然有你上奏的機會。”

    御藥房前頭就是文華殿,再隔著不多遠就是文淵閣,希望此番不要驚動太大才好!

    從御藥局中帶走了張瑜和兩個這些天負責合藥的內侍,徐勳便把人交給了張永,一同交割的還有五十名軍士。畢竟,這內官監大牢在哪裡,他是半點都不清楚,還是交給熟悉宮中佈局的張永最是妥當。緊跟著留下五十人看守了御藥局,他便又帶人從左順門出了左掖門。他這一番即便再想低調,動靜依舊很不小,正在左順門旁邊的內閣和制敕房詰敕房得到了消息不說,就連六科廊也得了信,一時上上下下為之譁然。

    “之前西苑突然駐軍我就覺著奇怪,這會兒怎麼突然又封了御藥房!還有,徐勳不是人在北鎮撫司謅獄嗎,太子殿下還沒登基,怎麼就突然把皇上關進去的人給放出來了!”

    劉健聞訊怒不可遏,而李東陽亦面色凝重地說:“太子殿下想來是為了皇上的猝爾崩逝而一時氣昏了頭,可遷怒御藥房總不是道理。就算他們真的有過失,至少也該先查過再說。”

    “而且就是查,也輪不到徐勳去查!”謝遷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即看著劉健說道,“元輔,昨日皇上重托仍歷歷在目,這徐勳又帶著人去了外頭,不知道還會鬧出多大的事情來。想必司禮監諸公也不想看著這京城內外大亂,讓他們居中想想法子,容我等請見太子殿下如何?”

    “是得見見太子殿下!如今這等時刻,怎能讓宮裡宮外先亂起來!”

    劉健正說著,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文書的聲音。他皺了皺眉吩咐了一聲進來,須臾,一個文書官就匆匆而入,往三位閣老臉上一掃,剛剛才通報過御藥局被封消息的他便再次恭謹地彎下了腰:“元輔,李閣老謝閣老,太醫院院判劉文泰求見。”

    “什麼?”

    屋子裡的三個人全都勃然色變。那文書官雖沒抬頭,可也能想見這三位大佬的臉色,畢竟,他之前看到那個太監打扮的太醫院頭子,也是覺得荒謬無稽。於是,他就又把腦袋垂低了一些,一字一句地說道:“劉文泰說,請元輔和二位閣老無論如何都要撥冗接見他,他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呈報。若錯過此次……”

    劉健此前曾經因為修本草的勾當和劉文泰打過嘴仗,對這個嘴皮子俐落醫術卻不過爾爾的太醫院院判一絲好感也沒有,聞言自然是吹鬍子瞪眼:“若錯過此次又怎麼樣!”

    “他說若錯過此唉……”那文書官想到那大逆不道的話,一時有些猶豫,可發現劉健已經不耐煩了,他又怕事關重大,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只怕皇上令名不保。”

    “混帳東西!”

    儘管知道劉健此刻並不是罵的自個兒,但那文書官仍然是喋若寒蟬。而李東陽已經是品出了這話其中的滋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他立刻站起身低聲規勸了劉健幾句,回過頭來就吩咐那文書官出去把人領進來。待到劉文泰進了屋子,那文書官告退,李東陽少不得用犀利的眼神審視了他好一會兒,良久才問道:“劉文泰,你有什麼話就直說。若是敢危言聳聽,不說徐勳正奉了皇太子令旨拿你,就是我們三人,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劉文泰是曆事兩朝的老御醫了,自打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之後,他就偷偷溜出了御藥局,卻不敢出宮回太醫院,更不敢回家,就在這宮城之中找了個地方暫且避一避。這一避,他正好躲過了徐勳封了御藥局的這一劫,但親眼看到張瑜被帶走那一幕的他不敢再有絲毫僥倖,找出當年藏下的那一套太監衣裳換上之後,他便直奔了文淵閣而來。

    此時此刻面對面色不一的三位閣老,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就垂頭說道:“元輔,李閣老,謝閣老,這事兒下官原是一丁點都不想說的,可現如今是不說不行了。萬歲和……萬歲爺不是風寒去的,而是……而是服用了促精培元的丹藥……”

    儘管劉文泰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內閣三老已是齊齊色變。謝遷霍然站起身,沖著劉文泰厲聲喝道“你竟敢譭謗先帝!”

    劉文泰卻也光棍,索性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是不是譭謗,謝閣老可以去查!皇上此番的病,只用了藥卻不曾把過脈,就是因為把脈會露餡。這丹藥是皇上密令我去尋來的,為的就是皇上總覺得只有太子殿下一個子嗣,若有個萬……”

    話沒說完,七老八十的劉健上前一腳就徑直把劉文泰踹翻了,旋即便一屁股坐了下來,腦海中一團混亂。他恨不得殺了這個混帳,可要是這等消息傳揚出去,別人會怎樣看他眼中的那位聖明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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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0 01:59:53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君臣合力的第一把火(下)

    “沒有劉文泰?”

    出了宮之後的徐勳雖徑直前往太醫院,卻也在同時派人飛馬回家,打興安伯府把京不樂給帶了來。這會兒,牢牢圍住太醫院的徐勳帶著人進去裡裡外外搜了三遍,施欽和幾個御醫都拿住了,偏偏卻不見劉文泰,他自然是眉頭緊鎖,但旋即就沖著進來稟報的錢尼說道:“也罷,把該帶的人帶走,回宮!”

    錢尼猶豫片刻,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徐指揮,剛剛張公公似乎說過,太子殿下說是要封了太醫院和御藥局。咱們剛剛在宮裡封了御藥局,如今卻只是從太醫院抓了人,這是不是還做得不夠?況且,要是這些太醫四下串聯出去說些什麼……”

    “御藥局在宮裡,太醫院卻在宮外。”徐勳歎了一口氣,指了指門外說道,“南邊的欽天監可以忽略不計,但這兒西邊和北邊那一溜衙門你不會沒看見吧?西邊是吏部、禮部、戶部,北邊是兵部和工部,這要是真封了太醫院,那些老大人們就會把手指頭戳到那些軍士的臉上來。況且,宮中尚有皇太后和皇后,就是太子殿下,悲傷過度這身體也說不好,真的要把太醫院封了,萬一貴人們有個萬一,誰來管?”

    錢尼立時醒悟到自己想左了,立時連聲應是。這時候,外頭卻稟報說是幾個太醫聯名請見。聽到那幾個絕談不上熟悉的名字,徐勳一思量就吩咐傳進,卻把錢尼也給留下了。

    “徐大人,不知道您還要率軍在太醫院裡搜什麼東西,還要搜什麼人?”為首的那老太醫足有七十開外,雖是精神矍轢,可此時此刻說話之間,卻別有一種激憤莫名的味道,“我等是一心醫術的太醫,又不是犯人,你打著太子殿下的名義鬧得雞飛狗跳,這是什麼道理!聽說你還要封了太醫院,你可知道這是壞了規矩……”

    徐勳沒等這位老太醫說完,就冷冷打斷了他的話道:“太醫院上下還有規矩?”

    此言一出,他就看到那老太醫的上下嘴唇一下子哆嗦了起來,顯見是氣極了。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輕輕放過的打算,沖著京不樂微微努了努嘴。果然,下一刻,京不樂便冷笑道:“劉文泰等人並非因醫術得百官認同而位列太醫院院判的,他先前便是傳奉官,成化十八年奏太醫院冗員五十二,他便在其中,不過是憲廟恩典方才圈點留下的,後來又升了通政使司右通政。結果憲廟一去,便有禮科等科給事中奏劉炎泰等以庸醫蒙重用,一應人等所用藥方竟然前後不同自相矛盾,結果一應人等降職的降職,削官的削官,而劉文泰後來更是誣告構陷大臣,又借修本草之便幾次三番地討賞,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京不樂原本就是傅容身邊最通曉京中內外各衙門人情典故的中官,說到這裡,又扯出了太醫院前前後後數樁烏七八糟的勾當來,直把那幾個老太醫說得面頰赤紅。而徐勳見火候差不多了,就乾咳一聲說道:“雖是有這些害群之馬,但太醫院也絕非都是這些屍位素餐之輩。如今這些該清理出去的暫時拿了,真正有本事的便能脫穎而出,這才是當年設立太醫院的初衷。錢尼,你出去傳我的話,就說是除去現在拿的這些人之外,其餘人等一應原職留用。

    若對自己的醫術有信心的,可具折呈上,我回頭就呈遞給司禮監諸公,量才選用。”

    “是,卑職這就去!”

    “等等,你再加上一句話。皇上殯天,內外無不悲痛,當此之際,太醫院上下更應該齊心,與其亂走動引來百官怒火,還不如閉門好好自省,到時候賢愚自明。”

    見錢尼快步離去,而底下這些人一時間面色蒼白若死灰,徐勳自然知道他們是在怕什麼。如施欽劉文泰這等人,在太醫院的年限少說也有二三十年,上上下下自然黨羽眾多,可真要說能把這太醫院經營得鐵桶一般卻也難能。尤其是如今這幾個打頭的被逮進去,真正有本事卻被壓制多年的,怎麼可能還能耐得住性子?但使這些人脫穎而出,這些以老賣老還以為是從前老時候的太醫,也就該退位讓賢了!

    “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各位請回吧。當然,等我走了,各位大可以去各家老大人那裡訴苦說情,只事後會不會怎麼樣,那可就說不好了,太子殿下的一口氣正沒地方出呢!”

    原本眾人還打算無視徐勳的警告,想方設法去朝中一眾大佬那裡走走門路亦或是煽風點火,可當聽到徐勳這一句敲打,那熱炭團似的心思立時被一盆冷水當頭澆滅。一時間,剛剛威氣而來的幾個人灰溜溜地退出了門去,只才到外頭,他們就聽到了幾個難以抑制的嚷嚷“太子殿下聖明!”

    “劉文泰這等害群之馬,早就該趕出太醫院了!”

    “杏林之恥,醫道敗類!”

    這些發洩幾個老太醫聽在心裡,面面相覷之余不由得都是滿心焦躁。這朝中對太醫院不滿的官員不在少數,而此次皇帝從生病到駕崩竟比當年憲廟成化皇帝還短。這回要是真再有大批言官一哄而上,別說施欽劉文泰等人決計招架不住,只怕他們也要遭到池魚之殃!

    給那些太醫院中被壓制多年的醫士們畫了一張大餅許了一個希望,成功挑起了太醫院內部矛盾止嘔,徐勳自然不會在這地方多留,當即吩咐押上人出了門。然而,才一出太醫院,他就發現門前竟是有好些身穿各色官袍的人在那兒圍觀,竟把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他正要說話,陡地就有人排眾而出,沉聲喝道:“徐勳,皇上不是下旨令錦衣衛指揮同知葉廣查辦你的案子嗎?這案子連個結果都沒有,葉廣怎敢私放你出來!”

    “案子的結果早出來了,什麼私調火器火藥,全都是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葉大人已經上奏了皇上知曉,所以徐指揮當然出來了。”人群中突然傳來了這麼一個聲音,說話的人緊跟著就慢悠悠晃了出來,見眾人齊齊都往他身上打量,他便拱了拱手說道,“認識我的人不少,我就不在這兒自報家門了。對了,徐指揮身上還有皇上讓他調十二團營兵回京的中旨,這位兵部主事大人,你是不是要驗看驗看?”

    徐勳不像李逸風人面熟,還真不認識這位元說話的仁兄,聽說是兵部的,他不禁心頭一動。可緊跟著,他就看到一個又有一個傢伙昂首挺胸走了出來。

    “就算此前是有人誣陷,如今正值山陵崩之際,你便縱兵圍了太醫院,這是何意?”

    徐勳見其他人竊竊私語,便坦然說道:“太醫院從院使以下到御醫太醫醫士,不少人都是多年屍位素餐怠忽職守。如今皇上晏駕,太子殿下覺得事有蹊蹺,於是拿下經手過診脈藥方和醫案的人嚴加徹查,難道太子殿下這孝心有什麼不對?”

    見那人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徑直把朱厚照給扔出來,一下子噎住了,他便加重了語氣道:“況且太醫院這些年被人彈劾冗員庸醫的次數不計其數,甚至一度傳出和僧道之流勾結,現如今太子殿下欲要將其整治清理乾淨,尊駕身為朝廷官員,為何要護著這等鼠輩?”

    “你……可你不要忘了,如今是什麼日子!百事哀為先,哪有在喪期興大獄的道理!”

    “皇上已然仙去,但宮中尚有皇太后和皇后,現如今兩宮都因為皇上崩逝哀痛欲絕,隨時隨地都可能用到太醫院。若是那幾個庸醫再有差池,致損兩宮,那又該如何?若是說太子殿下為了兩宮御體故,欲要整飭太醫院不是大孝,那什麼又是大孝?”

    要比引經據典,徐勳當然不是這些飽讀四書五經的儒生對手,可要說鬥嘴歪理,他卻從來沒輸過人。這會兒幾個回合下來,見那年輕官員勢單力孤,四下裡看看偏生找不到願意協力的人,他知道因為弘治皇帝的逝去而痛恨太醫院的人不在少數,於是就順勢拱了拱手道:“諸位,皇太子鈞旨,令把人押回宮中親自審問,還請各位先讓一讓!”

    儘管遭遇了一場唇槍舌劍,但也多虧了這一場,接下來徐勳總算是順順當當把人押回了宮中。然而,等他在京不樂的指引下找到了內官監和張永會合之後,卻發現還有兩個不請自來的人,赫然是劉瑾和谷大用。而谷大用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又讓他吃了一驚。

    “徐老弟,你是不是沒拿到劉文泰?”見徐勳那臉色果然是如自己所料,谷大用便嘿然笑道,“我就知道我底下的人是不會看錯的……你知道劉文泰躲哪兒去了?這老小子簡直比兔子都滑溜,他居然躲去了文淵閣!”

    此話一出,徐勳不禁又驚又怒,沉思片刻,他便看著劉瑾和谷大用說:“你們兩位既是來了,那這事情太子殿下可知道?”

    “殿下當然知道了。”劉瑾忙接過了話茬,咬牙切齒地罵了劉文泰兩聲,他就惱怒地說道,“這劉文泰是太子殿下指名要拿的人,內閣護著這麼個罪該萬死的庸醫算是怎麼一回事!徐老弟,殿下原本要親自去的,可俺想著就勸了殿下回去。畢竟,這日子殿下去內閣和閣老們衝突了不好。

    這會兒谷大用派人盯著文淵閣呢,咱們幾個正好合計一下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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