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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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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01:41:28
第二百七十章 正德天子

    在英國公張懋領頭上書請治罪張瑜劉文泰等人之後,無論是北京還是南京,從科道言官到六部主事,不少人都跟著紛紛上書,那種咬牙切齒的勁頭仿佛是想把這些個害得弘治皇帝威年殯天的罪魁禍首給活活撕了。不但是他們,就連正在翰林院中學習的那些庶起士們也有好些跟著鼓噪的,到最後,尚未登基的朱厚照親自下旨,由領銜六部的戶部尚書馬文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以及北鎮撫司共同審理這樁案子。當把人從內官監大牢轉押出去的時候,一干原以為會死在老鼠蟑螂啃食下的犯人全都是淚流滿面。

    所謂的三法司,原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然而隨著錦衣衛勢大,大理寺早就是大權旁落了,此番審理案子連刑部也被排除在外,不免引起了內內外外的眾多猜疑,而只有徐勛才知道其中緣故不外乎是因為刑部尚書閔圭拖著鄭旺幾人遲遲不曾處決,朱厚照大為光火,僅此而已。

    然而,即便是這一干犯人不再歸他管,他卻還有的是事情做,那就是五月十八朱厚照登基,小太子欽點了他領府軍前衛作為扈從,和錦衣衛一道列橫班。可當反反復複操練了三四天登基儀式之後,累癱了的徐勛在再次見到同樣排練數日臉色不好的朱厚照時,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他還在想著,朱厚照搶過劉瑾送上來的紫砂茶壺直接對著嘴痛喝了一氣,這才看著徐勛嘿嘿一笑道:“怎麼樣,這滋味不好受吧?你既然是我的心腹股肱,總不能看著我一個人倒楣,要知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見徐勛那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朱厚照又看著劉瑾等人冷哼道:“還有你們,總之這脫一層皮的祭禮你們一個都別想逃!”

    被朱厚照這番話一說,整個乾清宮東暖閣頓時一片人哭喪著臉。徐勛這幾天跟著禮官又是跪又是拜的,渾身上下已經完全酸痛欲死,知道朱厚照在登基那一天先要拜過大行皇帝,緊跟著拜天,拜奉先殿拜已故太皇太后拜大行皇帝拜皇太后拜母后,這林林總總的磕頭遠遠勝過五拜三叩首的文武百官,因而眼下小小被朱厚照折騰一把,小太子又明說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也被噎得無話可說。

    等到了五月十八日的登基大典,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有意考驗,竟是一大早那太陽就烤得如同火爐似的。朱厚照先是一身孝服出了乾清宮,及至通過輦車到了奉天殿的時候,他那裡頭一層衣衫已經全都粘在了身上。然而,這漫長的一天卻還只是剛剛開始。

    在弘治皇帝從前的寶座前四拜行禮,讀過祝詞之後又是四拜,緊跟著,他就在十幾個太監的服侍下火速換上了那一套裡裡外外不下十幾層的天子袞冕,這一折騰更是熱得幾乎腦袋發昏,及至踏出奉天殿在丹輦上拜天行五拜三叩頭禮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一面磕頭,腦袋上黃豆大小的汗珠一面一顆顆掉落在那丹輦上。這番折騰一直到上了輦車前往奉先殿,他才好歹松了一口氣,擦過汗之後,一旁的劉瑾趁人不備就塞了一個布包過來。

    朱厚照一捏覺得冰冰涼涼,不禁愣了一愣,見劉瑾不敢說話,只做了一個捂臉的動作,他便知機地把布包捂在了滾燙的面頰上。下一刻,他只覺得原本燥熱難受的鼻腔和臉上都一下子涼了下來,就連呼吸也順暢了許多,那種幾近虛脫的感覺更消解了幾分。於是,在奉先殿前下輦的時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拉了拉劉瑾的袖子。

    “這東西還有沒有?”

    “殿下放心,這東西俺沿途幾處宮殿都預備下了,數量充足。”

    劉瑾見朱厚照長噓一口氣,便瞅了一眼不遠處隨扈的徐勛說道,“這都是徐勛聰明,說是拿冰塊用裡三層外三層的軟布兜著,一來不容易化,二來隨時隨地可用。”

    有了這樣的補給,朱厚照在這奉先殿內做了一路磕頭蟲,總算是硬生生捱了下來。緊跟著去拜見兩宮,他這精神就好多了。皇太后王氏畢竟隔著一層,張皇后原是一早看見那毒辣的日頭就暗中擔心,奈何這登基大典不比其他時候,時辰一絲一毫也誤不得,她只能在兒子拜過之後起身離開之後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結果一隻手正好觸碰到了那只冰冰涼涼的布袋子,一時間不由得一愣,見朱厚照沖自己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

    總算這孩子還聰明,否則這一日下來簡直要折騰病了!

    當這一圈磕頭蟲完事了,朱厚照再次回到奉天殿升座時,總算是神清氣爽。眼見得錦衣衛鳴鞭鴻臚寺贊禮,百官五拜三叩首,他生出一種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感覺的同時,可坐在御座上打量著下頭那一排排後腦勺,又瞥了一眼前後左右哪裡都靠不著的寶座,他心裡突然又湧上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他還有母后在,他還有劉瑾那些跟了他幾年十幾年忠心耿耿的伴當,他還有徐勛這個足智多謀的出謀劃策,他自個日後還要娶妻生孩子,他不會是一個人的,絕不會!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從大殿中一直延續到大殿外,那頌聖的聲音仿佛連這大殿都撼動了,而朱厚照這個聽著的人卻覺得一陣恍惚。很快,他的目光就從最前頭的勳貴和內閣首輔身上一個個往後移,可在那種千篇一律的裝束下,他幾乎認不出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察覺到四周圍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寧靜,立刻回過了神,左右一看,他方才醒悟到這一日的禮儀便終於到了尾聲,接下來就該將登基所頒的旨書送到承天門開讀。

    “頒旨吧。”

    “皇上有旨,頒即位大赦旨!”

    儘管是內閣草擬的旨書,但朱厚照事先就仔仔細細看過好幾遍,甚至還把一干心腹股肱都召集齊了一塊研讀,最後還怕被劉健等人蒙了,特意召了蕭敬來一條條講解,甚至連明年改元正德,他都琢磨了那年號好一陣子,因而這會兒宣讀旨書的時候,他忍不住又走神了。而他這一走神不打緊,袖子裡的那一袋子冰漸漸化成了水,順著他垂膝的袖子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年紀一大把的劉健沒瞧見,李東陽和謝遷卻都看清楚了,悄悄對視一眼誰也沒做聲。

    這大半天的折騰下來,時辰自是很不早了。禮儀一完,朱厚照離座先退,一上御輦就如同癱了似的倒在位子上,根本沒發現袖子完全濕漉漉的。好一會兒,他很沒有儀態地伸手去解脖子上的系帶,三下五除二把帽子摘了下來信手一扔,待要伸手去脫靴子的時候,一旁的高鳳終於看不下去了,趕緊湊近了些說道:“皇上,就快到乾清宮了,還請暫且忍一忍。

    “乾清宮?我……、不,朕今夜不住乾清宮,依舊回承乾宮住!”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斬釘截鐵地說道,“要是前朝他們問起來,就說先帝猝爾逝去,朕心中悲切,不忍居於乾清宮,料想這樣他們就沒話說了!”

    面對犯了執拗的小皇帝,高鳳愣了一愣,終究是沒勸解下去,而劉瑾幾個早就知情,甚至還特意把承乾宮重新收拾過一遍的自然更不會說什麼話了。等到朱厚照回到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承乾宮,第一件事就是踢掉了腳上的靴子,又大聲叫嚷著人幫忙脫衣裳,一大幫子人整整折騰了一刻鐘,這才總算是把這一層層的衣裳剝了乾淨,緊跟著就有人知情識趣地送了浴桶和熱水進來,服侍朱厚照入浴。

    出了一身臭汗的朱厚照在浴桶中一坐下,這才舒坦地籲了一口氣。隔了好一會兒,他又懶洋洋地說道:“徐勛呢,讓他來見我……不對,是見朕!”

    幾個在旁邊又是捏手又是捏腳的太監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還是劉瑾賠笑說道:“皇上,這承乾宮不比乾清宮,等閒沒有召見外宮的道理……”

    “誰說沒有?上次朕病了的時候,父皇明明吩咐他來勸我喝藥的。快去,朕從前是太子你們不敢違逆,難道朕如今是天子你們反倒敢不聽了?去,劉瑾你親自去,免得別人傳不清楚話。”一句話攆了劉瑾飛也似地跑出去傳話,他便意興闌珊地說道,“今天實在是累死朕了,接下來總算能好好歇一陣子了。”

    “皇上恐怕是不能。”馬永成瞅著這個空子,忙賠笑說道,“內閣三位先生之前就派人往司禮監說了,按照之前所定下的日程,請皇上明日御西角門上朝……”

    “明日!”朱厚照大驚失色,激動之下竟是赤條條地在浴桶中站了起來,“這大熱天的上朝就只聽那麼五件事,他們偏那麼熱衷!不行不行,明天絕對不行,朕這會兒渾身都軟了!父皇……當年父皇登基的時候,難道是隔天就上朝了?”

    “回稟皇上,想當初先帝是九月初六登基,因心懷哀痛故而免朝多日,九月十二日開始御西角門上朝……”

    “父皇既是六日不朝,朕這個當兒子的,怎麼也該多幾日……唔,要是他們再來聒噪,就說朕心懷哀痛,今天五月十八……等六月初二再開始上朝!”朱厚照一面說一面四下裡一看,見劉瑾不在,到了嘴邊的焦芳那上書怎麼還沒來那句話又吞了回去。今天這場面功夫他己經做得煩了,一想到日後每天都要這麼去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他就簡直煩躁得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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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7:42:39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少君奸臣

     儘管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天,但大街上並沒有什麼喜慶的氣氛。行人無不是形色匆匆,各家酒肆即便開了出來,生意多半零零落落,就連街頭巷尾那些商鋪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就連那些叫賣的小攤販們,聲音也是有些有氣無力的,瞧著和從前的賣力大相徑庭。

    然而,面對這樣一幅冷清的光景,朱厚照卻很滿意,一面走一面點頭道:“不錯,父皇……咳,爹在世的時候老是記著百姓疾苦,現如今大家都惦記著他的過世,沒多少人想著享樂放縱,想來他也會覺得安慰的。”

    聽朱厚照這麼說,今天跟出來的劉瑾和谷大用自然連聲附和,而徐勛雖是也象徵性地應了一聲,但心裡卻敞亮得很。畢竟不是自己死了爹,民間百姓縱使感懷一時,卻不可能有那閒工夫一直哀痛下去,可禁屠宰禁飲酒禁吃肉等等禁令雖已經結束了,畢竟那些有權有勢有錢的人都在這風頭上安分守己了不少,於是那些酒肆商鋪之類的地方冷清也在所難免。不過,朱厚照心懷亡父,他自然不會煞風景地去揭穿這種事實。

    剛剛火速被朱厚照召進了承乾宮,他原本還以為小皇帝又有什麼要緊事情,結果看到的是已經換上了一身便服的朱厚照,他立時明白了。從前還有弘治皇帝管束,如今朱厚照再要出宮是誰都攔不住,而在朱厚照問他該去哪的時候,他一時絞盡腦汁。畢竟,即便是天子服孝以日代月,可也不是真的二十七日就出了孝,被群臣抓著須不好看。

    自個家他是決計不敢讓朱厚照這會兒去的,可壽甯侯府建昌侯府朱厚照全都不想去,英國公府定國公府這種地方則是不熟,至於酒樓茶館這種人煙混雜之地,就連劉瑾谷大用也是苦苦勸說……到最後他終於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最合適的地方。

    此時此刻站在那座門頭前,徐勛上去叩了叩門,只片刻工夫,嚴絲合縫的大門就打開了一條縫。得知一行人是來尋自家大少爺的,又聽見一個徐字,那應門的老兒忙把人讓了進來,又快步去裡頭通報。不多時,就有管家迎了出來,覷著徐勛這一行六七個人,他就畢恭畢敬地先行了禮,隨即說道:“徐大人,實在是對不住,大少爺恐怕一時半會抽不出空來見您……”

    之所以會上王府來,實在是因為朱厚照自個才剛剛沒了父親,想著王守仁的父親王華也病著,於是徐勛順嘴一提他就想過來瞧一瞧,順便也提點一下王守仁別子欲養而親不在,到時候和他一樣後悔莫及。

    這會兒聽這管家語帶敷衍,他立刻就不樂意了。

    “他抽不出空沒關係,咱們可以去見他!再說了,今天原本就不是光為見他來的,是為了探一探王華……王侍郎的病,你快進去通報,就說張小侯爺來了,他敢不見我?”

    要是擱在別家,這一句小侯爺出來,對方頂多是納悶一陣子,可王守仁從西苑回家之後,王華是嚴嚴實實審問過他的,而這管家作為老少主人的心腹,人就在旁邊,聽到這麼一句張小侯爺,剛剛還暗想這一撥人怎如此不識趣的他頓時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說道:“各位且等等,小的這就進去通報,這就進去通報……”。

    眼見人一轉身就飛也似地沖了進去,上臺階時甚至一個趄趄直接栽倒在地,繼而就不顧一切爬起來又一溜煙往裡頭跑,徐勛不由得無可奈何地看著朱厚照道:“您這小侯爺的名頭,以後只怕是也不能用了。”

    “誰知道這名號也能被人記著!”朱厚照沒好氣地一撇嘴,隨即就昂起頭說,“大不了朕以後自封一個國呃……唔,封一個大將軍也不錯,聽著威風凜凜……哎,咱們站在這兒乾等著多無趣啊,橫豎他已經認出我們來了,跟著他進去就是了!”

    朱厚照這小皇帝不由分說邁開步子就往裡闖,徐勛歎了一口氣,也只能趕緊跟在了後頭。也不知道是那管家沿途已經吩咐了僕人回避還是其他緣故,眾人這一路進去暢通無阻,只當最後來到那五間大正房前頭時,裡頭傳來了一聲驚呼,片刻工夫,一個青年就撥開斑竹簾快步走了出來,一看到來人就完全愣住了。

    “王守仁,好久不見啊!”

    王守仁聽那管家戰戰兢兢地提到張小侯爺,立時就反應到十有八九是當今天子親自來了。可料想歸料想,親眼看到這麼一位站在自家院子裡,他仍然是倒吸一口涼氣,快步下了臺階後竟是連行禮都忘了,卻是急急忙忙地問道:“皇上,您怎麼到臣家裡來了?這白龍魚服怎麼使得,外頭可有安排了扈從護衛……、……”

    “囉嗦,朕既然出來了,當然已經安排得好好的!都到這兒了,快帶朕去看看你爹眼下如何,這病似乎都好一陣子了吧?”

    得知朱厚照上這兒竟還捎帶著要來見自己的父親,王守仁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腦際,可還是堅決伸手攔住了要往裡闖的朱厚照,旋即就屈膝跪下說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出宮已是不妥,再去見家父更加不妥。一來家父正在病中,恐有病氣過給皇上;二來家父為臣,皇上為君,以君探臣,從古至今就沒有這樣的規矩;第三……”

    “好了好了,朕說一句你就第一第二第三了起來,這還有完沒完了!”朱厚照只覺得一陣胸悶,打斷王守仁的話之後就惱火地說道,“這又不是在外面,說話說著說著就矮了半截算什麼,難道朕當了皇帝就成了老虎?你從前指著朕鼻子罵朕沒耐性的氣勢上哪兒去了?”

    王守仁一聽朱厚照提起當初,忍不住一陣鬱悶,情不自禁地抬起頭掃了徐勛一眼,見對方若無其事,他想了想也就索性站起身來,卻又是一躬身道:“此一時彼一時,皇上今後貴為天子,和從前為太子時又大不相同。臣被人指責不懂禮儀不要緊,可要是讓皇上被人說沒有帝王威儀,那臣就萬死莫贖了。不過,臣在家裡為家父侍疾這些時日,整理了一些宣府大同和居庸關等地的地形資料等等,若是皇上不棄……”

    “好極了!”朱厚照這才露出了笑臉,沖著王守仁使勁點了點頭,“朕果然沒看錯人,你不是那些迂腐的老大人!好了,朕聽你勸諫就是,你爹朕也不去看了,你叮囑他好生養病,不要忙著回衙門辦公,要知道身體好才能……”

    說到這裡,朱厚照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弘治皇帝那張臉,一時鼻子又有些泛酸,旋即立刻改口道:“身體好日後才能多幹活,朕還指望你和你爹一塊為朕效力呢!把你整理的那些資料包好了,朕帶回去慢慢看!”

    王守仁這才看了一眼徐勛,見他知機地主動提出幫忙,兩人便快步出了院子。才一出門,瞅見四下裡沒人,王守仁一把將徐勛拖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瘋了,這皇上才登基,你就敢帶他出來瞎逛?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帶兵入宮,封了御藥局和太醫院,閣老們和那些尚書侍郎們已經私底下聚過好幾次了,連逐徐兩個字都已經提了出來,你就不能消停點?”

    “那也要皇上能讓我消停才行啊!”

    徐勛無可奈何答了一句,見王守仁為之啞然,他知道對方清楚自己的言下之意,便話鋒一轉道:“至於今天皇上出來,是因為一直憋在宮中,這一口鬱氣出不去,於是我想請皇上散散心。可皇上壽甯侯府建昌侯府都不想去,我家是更加去不得……”

    “那我這兒就來得?你這不是把王家放在火上烤嗎!”

    面對鬱悶的王守仁,徐勛卻是微微笑道:“這年頭要入閣的,有誰沒有在火上烤過?令尊老大人狀元出身,多年為先帝講學,又先後歷曆翰林院掌院學士和禮部侍郎,要說資歷已經很夠格了。再加上有你這個兒子……”。

    “待,待!”

    即便王守仁素來大膽,可此時此刻仍然被徐勛說得心驚肉跳,一口喝止了之後,見徐勛不像是開玩笑,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徐勛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再發一言,而是突然轉身大步朝書房走去。

    直到徑直走進書房,從書架上找出來林林總總好些大大小小的卷軸,又選了兩本書,他才突然又轉身看著徐勛說道:“你應該知道,閣臣不是欽點的。若是不曾經過廷推,家父就是成了閣臣也要被人笑話!”

    徐勛從容不迫地看著王守仁,對這問題卻是避而不答:“王兄可知道,我這幾天替皇上跑腿去見英國公定國公司禮監蕭公公遊說了什麼事?皇上打算把如今的朝會改成五日一朝,復當年永仁宣三朝的文華殿主政。”

    王守仁再次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單純地把朝會改成五日一朝,大臣們必定群情激憤勸諫不止,可要恢復文華殿問政,也就意味著大臣不再是只能在朝會上見到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得,而是可以在平常時候面見天子,政事通暢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因而朝堂對於此事的反應如何他竟是難以預料。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問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皇上的主意?”

    “你覺得,我會是一開始就從這麼大事情入手的人?當然是皇上的意思。這早朝改了,只怕會有反彈,但只奏五件事徒有其表的早朝沒了,卻多了文華殿便朝,想來有識之士應該知道其中利害。你認識的人多,令尊亦是德高望重,這事情還請多多轉圜。”

    兩人相交雖然不過數月,然而彼此之間已經頗有瞭解。看著笑吟吟的徐勛,王守仁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繼而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只是剛剛登基就去碰這種事,皇上還真是……”。

    隱去了對朱厚照不計後果胡來的歎息,王守仁便正色道:“也罷,這事情我會對家父去說一聲!不過,你日後得多勸勸皇上,就為了今天你帶著皇上到了我家來,我老爹都在那捶胸頓足,說是你一個前途大好的英才,可別被人說成是奸臣。須知從古至今,少君多出奸臣,你可別誤了自己!”

    “多謝令尊老大人提醒了。”徐勛何嘗不知道王守仁提醒的這一茬,然而,朱厚照的性子擺在那裡,而且平心而論,也只有這樣的小皇帝方才能容得下他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於是只能把這好心勸告當成耳旁風了。只收拾東西出屋子的時候,他又少不了對王守仁說道,“對了,上次李夢陽提過讓你講學的事?上回講學如何?”

    一提到這一茬,王守仁立時神采飛揚:“自然是大為成功。只可惜城內地方狹窄,好些來人都沒有座你……”

    “這個簡單!”徐勛沒等王守仁說完就笑眯眯地說道,“這城內要找一處這樣的大宅院難如登天,但城外卻有的是地方。怎麼樣,王大先生能不能屈尊去城外講一次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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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7:42:58
第二百七十二章 狼狽

    朱厚照這一番出來,雖不能說前呼後擁,但無論是徐勛還是劉瑾這些太監,都不至於放心剛剛登基的少年天子就這麼在外頭晃悠,於是早就暗地知會了錦衣衛北鎮撫司不說,谷大用令西廠的人沿路布控,而徐勛也吩咐錢寧帶著二三十幼軍暗中接應,哪怕不能說萬無一失,可也把出事的概率降到了最低點。

    但這會兒出了王家,朱厚照左右一看,發現這一條巷子一個人都沒有,他立時用極其不善的目光瞥著今天陪著自己出來的這些人,尤其是惡狠狠橫了一眼徐勛劉瑾谷大用,隨即輕哼道:“朕是出來視察風土民情的,又不是出來裝模作樣的,你們這樣子還讓朕看什麼?去,谷大用,先讓你的西廠人手撤了,別讓人一看就知道朕是貴冑子弟,帶著他們離得遠些;徐勛,讓你的人知會北鎮撫司,別跟著朕閑晃。朕現在要去羊肉胡同,讓他們就在胡同兩邊守著就好,少給朕在面前晃悠!”

    單單羊肉胡同四個字,徐勛就立刻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果然,朱厚照等谷大用吩咐人去傳話,三下五除二又找藉口把除了劉瑾谷大用之外的另幾個內侍都打發得遠遠的,隨即笑眯眯地沖著他勾了勾手指:“徐勛,雖然那回之後朕讓谷大用三番五次地去羊肉胡同查,也沒見有什麼大戶人家丫頭打扮的在那兒出現過,可我記得你從前說過,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想來你肯定是把人金屋藏嬌藏在那兒了!總而言之,就算不在那兒你也得把人給我變出來!”

    朱厚照還並沒有太多身為皇帝的自覺,因此說著說著之前已經漸漸習慣的朕又變成了我。察覺到這一點的徐勛見劉瑾在旁邊只一個勁笑著谷大用卻有些莫名其妙,他略一思忖,就無可奈何地答應道:“皇上既然這麼說,那我只好頭前帶路了。”

    “算你知趣!”朱厚照眉開眼笑地一點頭,繼而就沖著劉瑾和谷大用喝道,“你們兩個都替朕和徐勛守著秘密,要是將來外頭露出什麼消息,朕找你們兩個算帳!”

    “是是是,皇上還不知道俺是悶嘴劉麼?這些年經過俺耳朵的話什麼時候傳出去過?”劉瑾拉著谷大用認承了下來,繼而就笑吟吟把朱厚照和徐勛送上了馬車。

    如今天氣炎熱冬天時用來遮風擋雨的車門自然早就卸下不用了前頭是一層斑竹簾和一層糊在上頭的輕紗,輕薄透氣,又能擋灰塵。車內的錦褥也都換上了涼爽的竹墊子,就連車廂地板也都鋪上了一層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篾席,再加上偌大的車裡頭只坐了徐勛和朱厚照兩人,自然顯得極其寬敞舒適。因時下日頭偏西,宣武門大街的車馬行人比早先減少了許多,西邊那些胡同中達官顯貴的府邸則是漸漸有人掛了素色的燈籠出來。

    “身在宮裡什麼都看不見,遲早有一天,朕要在外頭造一座府邸搬出來住!”

    車行許久一路走一路看一直沉默著的朱厚照突然沒頭沒腦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來,旋即目不轉睛地看著徐勛說道:“還有,遲早有一天朕要走出京城,去看看大明朝的河山究竟是什麼樣兒,朕不想再一味聽下頭稟報什麼四海升平天下富足,朕一定要親眼看一看!”

    “皇上有這份心是好的,只路要一步步走,飯得一口口吃,現如今您剛剛登基,萬事都得起步,這些話還請不要貿貿然在別人面前提起,到時候朝堂上要炸開鍋的。”

    “我也就是對你說說,你又不是外人!”朱厚照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隨即往後頭一靠,腦袋瓜子堪堪枕在一個軟綿綿的引枕上,“我從前還以為王守仁和你一樣,又膽大又有才能,不是口口聲聲就惦記著那些禮法的,不過今天一見,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像從前那樣教我射箭,教我讀書了。別說是他,就是外頭的劉瑾,谷大用,還有其他人,一個個都變了一個模樣……唔,總算讓我高興的是,也就是你沒變,對我還和從前一個樣!”

    徐勛被朱厚照這番話說得哭笑不得。他是兩世為人的人了,再加上後世人對皇權總有一種游離,對著朱厚照又實在沒法凜凜然如對大賓,自然而然就帶出了那麼一種近乎和常人相處時的隨便來。除非這世上得天獨厚的不止他一個否則,朱厚照上哪再找一個他去?

    於是,他想了又想,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話來:“多謝皇上誇獎。”

    “很好,要是別人,早就誠惶誠恐地說什麼罪該萬死了!”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抬起腳尖往徐勛的脛骨上踢了一下,一下子笑了,“本來嘛,這天下就是父皇的,我沒想過要這麼快接過手來,我在心裡還總覺得自個是太子……徐勛,你說,朕封你個大官怎麼樣……唔,乾脆就是兵部尚書!這樣要是他們能答應把早朝改成五日一朝,你也能在文華殿裡頭天天出現,朕也不至於勢單力孤一個人!”

    話音剛落,外頭馬車陡然之間就是一個急停。朱厚照一個沒坐穩,整個人都往前頭撲了出去,而徐勛被朱厚照這話給震撼得滿頭黑線,正發愣之間突然發現不妥伸手去扶,偏生那股前衝力太大,於是兩個人須臾就滾做了一堆,最後同時撞在了那斑竹簾上。儘管這斑竹簾兩頭都是用帶子系緊在車前框上的,可也禁不起兩個人先後這麼一撞,就只聽一聲裂帛似的聲響,這簾子終於承受不住碎裂,前頭的徐勛幾乎跌了出去。

    好在谷大用那胖胖的身軀一擋,拉車的健馬亦是訓練有素,總算是站住了,車內的君臣二人這才沒有跌出車來。即便如此,朱厚照和徐勛仍然是狼狽不堪,尤其是徐勛的左耳下還給那斑竹簾拉出了一道血痕,至於衣衫褶皺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怎麼回事,劉瑾,你怎麼趕車的,你想摔死我們兩個!”

    谷大用還好些,不過是坐在車夫的位子上做個樣子,劉瑾卻是分心二用,一面聽著車中這對少年君臣什麼動靜,一面顧著路面情況趕車,這一來二去的不要緊,當聽到朱厚照一張嘴就要給徐勛一個兵部尚書,他終於一下子走了神,結果待發現前方突發狀況要停車時,卻已經是來不及了。這會兒面對怒氣衝衝的小皇帝,他心中叫苦不迭,可斜睨了那地方的動靜,他心裡舒了一口氣,趕緊低下了頭。

    “公子,小的真不是有意的,實在是前頭突然騷亂了起來,一下子就看愣了~~”

    朱厚照聽見是什麼騷亂,不禁微微一愣,忙往那邊廂看了過去,果然只見這羊肉胡同的一家鋪子門口站著一個人,四周圍則是好些差役將人團團圍住,再加上不少百姓在那裡圍觀,竟是把好端端的路給堵住了大半。不但如此,大路兩邊店鋪裡頭的夥計掌櫃們張頭探腦地看熱鬧,有人還在那義憤填膺地嚷嚷。

    而相比東張西望的朱厚照,徐勛雖不認識那個被圍在當中的人,卻發現地點距離沈悅那家繡莊不遠。發現那為首的差役一抖鐵鍊就率領手下逼了上去,他微一沉吟,四下裡一看就找了個在那張望的落單夥計。

    “小哥,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羅大士不過是宣講無極聖祖的教義,也不知道官府是吃飽了撐著,竟然這就要來拿人!”那小夥計顯然年輕氣威,這會兒心裡又憋火,對徐勛這個陌生人竟也不見外,“羅大士又不是那些只知道化緣什麼事都不幹的和尚,他那些道理大夥都能聽懂,比那些糊弄人的和尚高明多了!西城兵馬司怎麼就不知道去抓那些廟裡不幹活卻有人供養的和尚!”

    徐勛聽得羅大士二字,一時莫名其妙,而朱厚照不知道什麼時候偷溜了過來,卻是冷不丁問道:“這羅大士是什麼人,真有你們說的那麼高明?”

    “怎麼不高明?羅大士說,成佛了道,不必坐禪,不必苦行,也不必念佛念經,只要心中存有善念,便能得正果,哪裡像那些和尚又是要人念經,又是要人吃齋,又是要人施哈……而且這一世辛辛苦苦卻什麼結果都沒有,來世才能得善報,那咱們今生今世做好事有什麼用?”那小夥計不屑地撇了撇嘴,待見官差果然把人鎖了去,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太過分了,平日裡那許多人聽講,這時節怎就沒一個人敢站出來!”

    見朱厚照看著那幾個鎖人押人的公差,仿佛打算來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徐勛趕緊把人拉住,又示意劉瑾谷大用看好了這位主兒。直到那幾個差役押著人耀武揚威地從身邊過去時,他有意看了那五六十的所謂羅大士一眼,見其眼眸沉靜並無一絲一毫的慌亂之態,步伐穩健沉著,也沒有趁亂煽動那些信眾,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著那背影多看了兩眼,旋即才引著朱厚照進了前頭的繡莊。一進門,他就看到如意滿面驚喜地迎了上來。

    “世子爺,你怎麼來了!”

    “嗯,帶個客人來坐坐。”

    見如意盯著朱厚照滿臉古怪,他情知小妮子那會兒是見過朱厚照的,便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剛剛外頭那一番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還不是西城兵馬司那些差役看那位羅大士得人敬服,所以拿著人想要訛詐一把,橫豎不出兩天就會有看不得羅大士受苦的善男信女去兵馬司花錢把人贖出來。”

    隨著這個聲音,沈悅就掀開簾子從裡頭走了出來,才嗔了徐勛一句你還知道來,下一刻就看見了朱厚照正從徐勛後頭探出腦袋,笑吟吟地沖自己招了招手,一時忍不住愣在了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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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財之道(上)

    “沈姐姐好。”

    要是從前朱厚照過來,那還只是太子,相見之時倒也罷了,但明知道這位主兒今天剛剛登基,正式成了當今天子,再要如當初那麼隨便,沈悅自忖自己還沒這麼大膽子。然而,偷眼瞥見徐勛站在一旁笑嘻嘻一聲不吭顯然瞧她熱鬧的心思,她突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屈膝福了一福之後,她就上前兩步看著朱厚照說:“這大半年沒見,想不到皇上長高了,人卻瘦了不少!看您這灰頭土臉的,先到裡頭打盆水先洗洗吧?”

    聽到這一聲皇上,朱厚照想起自己早就警告過徐勛不得對沈悅洩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廝卻還是出賣了自個他頓時狠狠橫了徐勛一眼。沈悅看在眼裡笑在心裡,當即又說道:“快進來,這外頭人來人往礙眼,咱們不理他!”

    這一句咱們說得朱厚照眉開眼笑,當即興高采烈就跟著沈悅進去了。徐勛眼見劉瑾和谷大用跟得賊快,便對目瞪口呆的如意吩咐道:“你留在外頭好好看著店就是,不用太擔心。羊肉胡同兩邊,還有這左近我都留了人看守,不會出什麼岔子~~別緊張,就一如平常看店時候的樣兒就好。”

    如意木然點了點頭,看著徐勛也跟進去了,她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按著胸口到門邊上東張西望,一顆心竟是不爭氣地越跳越快。老天爺,那就是當今天子~~今兒個剛即位的小皇帝,居然就被那位世子爺這麼大喇喇地帶到家裡來了?

    儘管李慶娘和如意都曾經說過要再買兩個小丫頭來照料起居,但沈悅硬是以自己情勢未明外頭人不可信拒絕了,因而這會兒李慶娘不在她就親自去井邊上提了水上來。徐勛倒是有意上去幫忙的,結果吃了一個大白眼只得訕訕地退了回來。

    “沈姐姐這點小事,我自個來就行了……”

    “什麼小事,你在皇宮裡,難道自己擰過軟巾洗過臉?”見朱厚照果真訕訕然,沈悅不禁撲哧一笑道,“別說是皇上你了,就連我家大哥也素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自己的事情一概都打理不來的。別磨磨蹭蹭了,看在你叫我一聲姐姐的份上,我才服侍你一次徐勛還沒這福分呢!”

    朱厚照在宮裡面對那些宮女從來沒有不好意思剛剛卻鮮有地生出了幾分尷尬來,可一聽沈悅說徐勛還不曾享受過這待遇,他立馬把那些猶豫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乖乖上了前去。眼看沈悅把水傾了些在銅盆中,又給他前胸掖上了一塊大手巾,隨即絞幹了軟巾遞給他,見朱厚照胡亂擦著臉,並汗津津的脖子也都抹了一遍,隨即換了水來讓他洗手,他便一邊洗一面沖著徐勛得意笑著等擦乾了之後才看了一眼四周。

    “沈姐姐,徐勛家裡那麼大房子,就讓你住這麼一丁點大的地方?”

    “他房子大是他的關我什麼事?我這房子雖小,可這是我自己買的,可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沈悅見太陽雖快落山了,院子裡卻還燥熱,便上前對劉瑾和谷大用屈膝一福,因笑道,“二位公公,堂屋小容不下這麼多人,二位可能跟我進去搬幾張籐椅出來,葡萄架子底下坐著涼快,我去沏茶來。”

    谷大用是不認識沈悅,看這架勢就認為是徐勛金屋藏嬌,自然連連答應。

    等跟著進去搬了一張椅子出來伺候朱厚照先坐了,他就看見劉瑾又一手一張夾了兩張椅子出來,而後頭的徐勛也搬出來了兩張。他正愣神間,就只見徐勛把五張籐椅一溜擺成了一圈,而朱厚照突然撫掌笑道:“好,好,今天是在外頭,沒那麼多講究,坐下坐下全都坐下!”

    劉瑾起頭是想著投朱厚照所好,頂多讓徐勛和沈悅一塊坐下就完了,不料徐勛竟連自個兩人都算上了,一時那心裡真是熨帖得無與倫比。朱厚照這一開口,他少不得連連推辭了好一會兒,直到朱厚照一瞪眼,這才拉著谷大用一塊斜簽著身子去坐下了。即便如此,眼見沈悅捧著一個丹漆小茶盤從屋子裡出來,他還是趕緊起身上去幫忙。等到人手一盞茶全都坐下了,朱厚照這才往後頭一靠,愜意十分地歎道:“還是沈姐姐這裡舒服!”

    “皇上該說就是她大膽才是!”徐勛斜睨了沈悅一眼,雖是說著這話,臉上卻滿是笑意,“皇上之前還在車上說就我一個沒變,對您和從前一個樣,如今瞧著她就該知道,也只有她這樣的大膽婆娘才能配得上我這大膽漢子。”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沈悅這些天先是為了徐勛入獄提心吊膽,緊跟著又是天子駕崩,徐勛突然出了獄,結果又去封了御藥局太醫院抓人,林林總總的事看得眼花繚亂,本有意晾一晾這個只有口信沒有一個字送來的傢伙,結果徐勛當著朱厚照的面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她一時為之氣結。

    然而,朱厚照卻偏瞧著這態勢有趣,一時竟連連點頭附和徐勛的話:“沒錯,大膽配大膽,要徐勛你這樣兒配個扭扭捏捏的,朕實在想像不出是什麼光景!沈姐姐你就放心吧,等過了這陣子,朕就給你們賜婚……啊,不對不對,還得再等幾月,索性等朕大婚的時候你們一塊辦,又熱鬧又喜慶,你說怎麼樣?”

    “皇上,這事兒還早呢……”就算沈悅再大膽爽利,可被人在面前把這種事直接揭開了,她還是忍不住一陣臉紅。見徐勛偏巧還不閃不避笑看著她,她心裡一陣羞惱,卻不得不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不過,皇上今天怎麼上這兒來了?”

    “朕已經很久沒出過宮了,今天這日子實在不想再憋在宮裡。朕既然成了皇帝,看看朕的京城也是應該的!”理直氣壯說著自己的理由,朱厚照旋即就沉下了臉,“結果在臣子的家裡頭被擋在了外頭,跑到這兒又看到有官差隨隨便便逮人……朕雖然是皇帝,說出來的卻根本不是什麼金口玉言……不過,總有一天,朕要緊緊握住這個天下!”

    見朱厚照的臉上露出了與其說堅毅不如說堅決的表情,劉瑾和谷大用對視一眼,齊齊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徐勛見沈悅也知機地離了座,他便也離座而起上前一步道:“為了皇上這雄心壯志,臣願意竭盡全力。

    “朕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

    朱厚照咧嘴一笑,擺擺手吩咐眾人全都坐下,他便說道:“今天不在宮裡,朕心情也很好,所以麼,趁著這機會你們給朕參詳參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朝會的事情不用說了,到時候有焦大人首先站出來提議,再加上臣剛剛在王守仁那裡,也給他通過氣了。但使他對王侍郎稟明,再加上先前附議英國公懲處太醫院一眾人等的那些年輕官員,必定會有一批力量支持此事,頂多是時間早晚而已。”徐勛說到這裡,見朱厚照面露喜色,他便又繼續說道,“至於府軍前衛,先帝臨終之前從十二團營調出了那一千五百人,臣就沒打算還回去,這接下來用老兵帶新兵,慢慢走入正軌不難。”

    “好,這便是兩點,再接下來,劉瑾谷大用!”朱厚照看著兩個人,一字一句地說道,“京營那邊也該換幾個監軍太監了,你們挑一挑下頭的人,看看有誰合適,先把這一頭給朕整飭嘛,……”

    沈悅聽這幾位竟是討論起了政事,趁著朱厚照不注意,她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到了內中屋子裡,她隨手找出了丟在床上的繡繃,原是打算繡幾針凝神靜氣,可無論怎麼都沒法定心下來,到最後甚至一個不留神紮了手指。慌忙丟下繡繃吮吸著那一滴血珠子,她便坐在那裡呆呆思量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一陣動靜,一扭頭,她就看到徐勛闖了進來。

    “你……”

    “好了,避嫌避夠了,接下來的事,你得出來一塊商量。”徐勛見沈悅愣在那兒,他便笑道,“你可還記得,我給你捎過話,這什麼繡莊的生意小打小鬧沒意思,要做就做大的,讓你去買幾塊城南的地皮?”

    “當然記得!沒頭沒腦就這麼一句話,我想來想去還是聽了你的,把這次帶來的那些私房錢全都一股腦兒投進去了,總共買下了琉璃廠西門附近的二百畝地,惜薪司南廠東邊的三百畝地,外加童家橋附近二百畝地……”

    徐勛這些天沒少研究宣武門崇文門以南的那大塊地方,對那些胡同格局頗有瞭解,因而此刻聽到沈悅買下的地皮,他不禁喜出望外,連忙問道:“那你買下的這幾塊地豈不是都連成片了?”

    “是連成片了,可我總共花了三萬兩!三萬兩,打一尊和你身高差不多的銀人都能好幾尊了!”沈悅伸出了一個巴掌,隨即就仰著臉道,“總而言之,我如今身邊除了幾百兩散碎銀子一個大錢都沒有,要是這些地爛在手裡,今後就得你養我一輩子了!”

    “放心,你只會變成咱們大明朝最有錢的女人!”徐勛啞然失笑,竟不禁捏了捏她挺翹的鼻尖,見她沒好氣打開了自己的手,他這才笑眯眯地說道,“我還擔心你出手晚了,現在看來是白擔心了。走,一塊出去,商量咱們的賺錢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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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生財之道(下)

    暑日天黑的晚……儘管太陽只經落山們但院子裡卻還亮的很,劉瑾由於朱厚照說要晚回宮,緊急趕回去安排宮門下鑰等等事宜了,因而沈悅跟著徐勛出來時,外頭只剩下了朱厚照和谷大用兩個。

    這會兒,原本擺在葡萄架底下的那些籐椅現如今已經放在了院子中央,居中的一張八仙桌上,攤開著一幅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南邊一線的地圖,卻是谷大用吩咐下頭西廠的人實地勘驗繪製的。即便算不上比例極其精確,但中間那大片留白之處卻是誰都能看清楚的。

    “自從太宗皇帝遷都京城,遷來南京富戶以及軍民百姓數萬余之後,百多年來,京城從最初的荒地遍野,到如今的欲求一宅而不可得,已經是天翻地覆的巨變了。今天我還問過王守仁,他說友人為他在城中覓地方講學,可因為院子狹小,眾多人竟然坐不下。而那些人前光鮮的京官,要在京城正兒八經買一座宅子住下來,也同樣是休想。京城大,居不易,同樣面積的地皮,城內價值千金,城外卻一錢不值,最大緣故,不外乎是南邊這一塊沒有城牆,在這兒置業總讓人心中不安。所以除卻那些一擲千金的豪商大賈,還有顧不上這些的平民百姓,不少人還是心存猶疑。”

    說到這裡,徐勛頓了一頓,這才說道:“而城外治安債盜等等比不上城內,除卻城牆之外,也是夜裡因為沒有兵馬巡查的緣故。所以,城牆之事耗費巨大,一時半會還不能做,但兵馬這一條我卻有個辦法,府軍前衛如今正在練兵之際,但卻不能一直駐紮西苑,職如此,駐紮南城便是最好的法子。一來從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頃刻之間就能入城,二來入夜也便於練兵,至於三來,則是可練軍紀。只要治安能夠保證,接下來要做的事容易多了。”

    他這些話放到後世,那是不少人都能津津樂道的道理,可放在大明朝卻是極其新鮮,不說朱厚照目放異彩興致勃勃,就連谷大用也都聽得聚精會神,至於沈悅更是一下子恍然大悟,完全明白了徐勛要自己囤地是為了什麼。

    “城內的西四牌樓和燈市口附近的東四牌樓,是京城最大的兩個商圈,但都已經繁華了多年,不少鋪子甚至是百多年的招牌,說是老字型大小,可這麼多年日日看天天看,總免不了有些疲勞,價錢也是貴賤不一。而在這城外,貨物若是到這兒卸下,暫且不用交城門稅不說,而那些每月亦或是定期要到京城來採辦東西的人,不用繳稅進城就可以買到想要的東西,再加上鋪子租金便宜,兩邊的開銷都少了,這定價就可以低一些,而利潤就可以高一些…………,徐勛從專做富人生意的品牌街,專做下層百姓生意的廉價市場,到專為南來北往商人服務的批發市場等等,這一氣就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喝了一口水,他驟然聽見一聲好字,險些沒把嘴裡的水嗆出來,側頭一看見朱厚照已然站起身來,臉上滿是興奮,他就笑道:“殿下,這還只是說說,但要施行,咱們得慢慢來。不能打內廷招牌,這樣會被那些老大人們說與民爭利,所以,我讓悅兒囤了一大塊地,再加上老谷曾經說過,西廠有正陽門大街西邊不下八九百畝地的地契,這就連成一片了。皇上從內庫撥一筆建房子的錢來,西廠則作為白天的維持,再加上夜間的府軍前衛,這塊地方就可以慢慢興建起來了。

    但前期要吸引人氣,卻得靠那些士子。外城如今供各省舉子居住的地方,大多是那些大商人的私宅,號稱會館,多在正陽門大街兩邊,所以這附近是最合適講學的地方。我打算請王守仁湛若水他們這些大有聲名的名士來講學,來的人一多,要吃飯,要歇腳,那麼就加上酒樓飯莊茶館,而那些士子當中為了方便來往城內城外,與其掏空了腰包住在城中,還不如住在城外,如此附近的吃住行便能帶動起來……”

    大明朝的江南私學遍地都是,但京城卻極少,而徐勛為了避嫌,也並不打算造什麼書院,而是想傾力打造一個名流雲集的論壇。借著論壇彙聚士子,借著士子拉動人氣,借著人氣吸引商人,借著商人彙聚財富,再加上正陽門大街附近原就有豬市煤市糧食店等等,如此一來要在外城打造出一個商圈就不再是紙上談兵。至於之後……那就是賣地皮亦或是租房子了。此時此刻,先頭已經從徐勛那裡聽過一個大狂的谷大用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大腿上,隨即便豎起了大拇指。

    “徐大人,真有你的!這事兒西廠義不容辭,要有敢搗亂的,我饒不了他們。

    “嗯,放長線,釣大魚,這些店鋪裡頭,有些大可我們自己雇人自己開,但更多的卻還是要分潤給各家商人,畢竟,咱們心力有限,不可能一口吃一個胖子。而且這事兒急不得,事成之後更不能卸磨殺驢,要知道生財之道,那些商人本就比咱們在行。須知最要緊的是,皇上的內庫有錢了,不少事情就不用看大臣們的臉色。”

    兜兜轉轉這麼一大圈,為的就是最後頭這畫龍點睛的一筆。朱厚照一想到之前為了重建府軍前衛,他那父皇居然還是自個從內庫裡頭拿出的錢,他一時恨得牙癢癢的,當即重重點了點頭說:“不錯,朕只要有了錢,哪裡還輪得到他們指手畫腳!這事兒幹了,哪怕這一次不成功賠錢,那還有下一次呢!沈姐姐,你的地什麼價錢吃下來的,我都買了!”

    小皇帝這麼一開口,徐勛趕緊說道:“皇上,內庫雖然如今尚有餘錢,但一樁樁一件件等著用錢的事情極多,您總不能一下子把錢都給抽光了。況且,這樣的大好事,您也得讓咱們大家分潤沾光一下不是麼?”

    徐勛明說了分潤沾光四個字,谷大用不禁愣住了,見朱厚照先是臉色一陣古怪,隨即竟是笑嘻嘻一拳擂在了徐勛肩膀上,不禁松了一口大氣,暗歎徐勛真是膽大到什麼都敢說。

    “朕倒是忘了,你這出主意的不能拋在外頭,那好,你說怎麼個分潤沾光?”

    見朱厚照爽快應承了,徐勛暗歎沒看錯這位小皇帝,便笑著說道:“皇上,內子出的是地皮,臣將來負責讓府軍前衛夜裡維持秩序;您出的是營造修建的錢;至於谷公公,則是負責讓西廠在各處安插眼線,打聽消息的同時還可以維持治安。所以,到時候有了利潤,四成歸您,我和谷公公五成對半分,剩下的一成,則是給諸位公公…….。

    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打斷道:“你和谷大用各領一件事,你們一人三成豈不是挺好,幹嘛還分給他們,他們又沒做什麼事?”

    “皇上,須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麼大的事情做起來,方方面面總得給一點好處。”

    谷大用聽徐勛這麼說,朱厚照又在那微微皺了皺眉,他立刻爽快地說道:“皇上,奴婢又沒出什麼力,拿著兩成半實在是心裡有愧,讓徐大人三成,奴婢兩成就好。至於剩下的一成,分潤劉公公他們一些,只說是好處,別提什麼一成半成的,甚至連這事情都暫且隱下不說,畢竟人多嘴雜,被那些大臣知道了又要聒噪許久。大家平白無故落下銀錢,心裡總會覺得舒坦,徐大人和奴婢也就能安心做事了。”

    “好,那就這麼著,這事情就朕和你們三個知道。”說到這裡,朱厚照突然看著沈悅笑吟吟地道,“沈姐姐,既然是你出錢買的地,那三成裡頭你拿著兩成,有了這些錢,徐勛日後要是敢欺負你也得掂量掂量!”

    “多謝皇上給我做主!”沈悅嫣然一笑,卻已經從對徐勛則剛那設想的震撼中回過了神,卻是又笑道,“只不過,剛剛他說了這麼多,我還有幾條想說。第一,如兵部王主事他們這樣的人,平日裡在衙門都有差事,縱然有心來講學,也不可能日日天天都有人在,所以平日的時候,不妨在這裡想一些別的吸引文人雅士的招數。京城這種寶地,有的是想一日成名的人,所以,如同鬥詩、鬥文、鬥畫……江南之地這和活動是最多的,大多是有大商家發起,常常是會引起街頭巷尾的轟動。而單單文人雅士並不能帶起一股風潮……”

    說到這裡,沈悅頓了一頓,見徐勛知情識趣地端了一杯水遞過來,她才接了過來說道:“各家的夫人們不是足不出戶,就是只料理家務教管晚輩,但女人也是人,並不是人人都喜歡成天憋在家裡。若能造一座漂亮的園子,只接待各位誥命夫人聚會遊玩踏青等等,她們的隨從人等再加上其他,也是好些人,豈不又是一樁美事?”

    這不就是貴婦人沙龍?

    “好,沈姐姐這主意更好!准了准了,朕回頭就給你撥錢,你立刻造一個最好的園子出來,不對不對,先再城外看看,有沒有現成的買一座也使得,朕回頭就來遊玩!”

    見朱厚照連連點頭,留是滿臉興趣的模樣,徐勛心裡突然冒出來了一個詭異的念頭。這位小皇帝,該不會是想著借此機會看一看有沒有自己中意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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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趁火打劫

    入夜之際,羊肉胡同中一片靜寂。

    劉瑾匆匆回來和谷大用一塊護送了朱厚照離去,徐勛原本也是要跟著一塊走的,結果被朱厚照不容等疑地吩咐留下。他才剛遲疑了片刻,結果被小皇帝拉到一邊訓斥了一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等等大道理,又說是外頭有那些府軍前衛足夠了,愣是把他撇下自顧自走了。等在門前目送那一行人離去,他親自幫忙如意下了門板,這才轉身回到了院子裡。

    “終於是走了。”徐勛拍了拍手,滿臉的如釋重負,旋即就走到呆呆發愣的沈悅跟前,因笑道,“娘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今天讓為夫好是敬佩啊!”

    “少說鬼話!”沈悅回過神來,見如意不知道躲到哪鑽沙去了,頓時輕哼一聲說道,“要不是你今天除了皇上,還帶了別人來,又畫了那樣一張美妙的大餅,我才不會摻和呢!自打到了京城,你一直上上下下,可總在風口浪尖,我不敢做什麼過頭的事情,就怕被人注意到你還有我這軟肋,所以這繡莊只要能略有盈餘就夠了。

    可你如今箸劃出這樣一盤大棋來,那些地又是在我的名下,所以我才想要用心做一做。”

    說到這裡,沈悅就仰起頭看著徐勛,認認真真地說道:“你知道嗎,之前你突然入獄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急得發狂,可只能就這麼憋在家裡什麼事都做不了,也不敢呃……那三四天要不是爹天天派阿寶來送信,乾娘又一直通過大和尚打探消息,我簡直沒法坐得住。皇上現如今看重你,而且一時半會還能記得我當初那一丁點情分,可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雖說夫人們並不干涉朝政,我也不指望能從她們那打探什麼消息,可若是能有個地方讓她們放鬆放鬆,日後能得些善意,對你也有利些……”

    見小丫頭還在那說著,徐勛瞅著她那黑亮的眼睛,突然低頭吻了上去,見她只一愣就閉上了眼睛,又主動迎合著他的熱情,他終究伸手把人攬在了懷裡,直到許久之後才漸漸挪開了一些,卻仍然是幾乎鼻尖碰鼻尖地看著她。

    “你呀,心思重鬼主意多……怪不得是小小年紀就攢下了這麼多私房。”

    “心思再重也沒你重,鬼主意再多也沒你多!”

    沈悅毫不客氣地反擊了回去,可想到自己那些私房,她仍是沉默了,良久才低聲開口說道:“我雖說在金陵開了那幾家米行,可要說家底,真沒有那許多,那些都是祖母之前一次病了的時候留給我的。她說,世人對姑娘家總苛刻些,德容言功再好,終究是得看公婆看丈夫臉色,所以就把多年積攢的東西都給了我,說是日後有個萬一,也好給自己留個倚靠。我後來是想還她的,可她說給我的就是我的,所以那次在文德橋上縱身一躍之前,我就把東西都給了乾娘梢帶了出來。總想著她知道那些錢不見了,就會知道我沒死。”

    “你祖母真是一心為孫女著想的長輩。”

    徐勛剛剛也震撼于沈悅一擲千金的手筆,此時得知尚有沈家老祖母對孫女的饋贈,而且還有那樣的吩咐,他不禁脫口讚歎了一聲,繼而就握著小丫頭的手道:“既是你祖母那樣提醒過你,你怎麼還把這壓箱底的錢一股腦兒都拿了出來,就不怕我……”。

    “你敢?”沈悅立時怒瞪徐勛,可見徐勛面帶笑意地看著自己,她便斂去了臉上的嬌嗔之色,低著頭說道,“那次我是憑著一股氣才從文德橋上跳下去的,乾娘接應了我到船上之後,我原本彷徨得很,誰知道你那時候竟然闖了進來……我那時候已經什麼都沒了,可沒想到還有你這麼個傻瓜要我,打從那會兒起,我就知道……”

    儘管明白小丫頭接下來會說什麼,可聽到她打了個頓,徐勛仍舊忍不住擁著她問道:“你知道什麼?”

    “知道自己得一輩子跟著你這個死傢伙了!”沈悅狠狠在徐勛胸膛上擂了一拳,見他不閃不避,依舊笑吟吟看著自己,她便死命掙脫了他的懷抱,這才叉腰說道,“再說了,我把皇上哄好了,日後你欺負我,我也就有個靠山了!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這些錢裡頭,還有徐伯伯給我的一萬兩銀子,說是未來公公給我這媳婦的,所以,我日後靠山可不止一個要是你敢欺負我,你自己知道下場!”

    見徐勛站在那兒面露呆滯,沈悅促狹地一笑,一轉身就閃進了屋子裡。把門簾一放下,她方才按著胸口露出了怔忡的表情。雖然徐勛早說過朱厚照的承諾,但今天親耳聽見,這才真正讓她放下了心頭的巨石。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落拓的他了,而現在的她無論出身也好,性情也罷,都配不上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她那點能豁出去的膽子!這丫頭,已經這麼不叫人省心了,居然還拉來了這麼兩尊靠山!”

    徐勛啞然失笑,心裡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高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正好追進屋子去,突然聽到背後有動靜,一看卻是如意探頭探腦地在那張望著,便輕喝道:“別躲躲閃閃了,出來!看你就不知道在那偷瞧多久了,還裝什麼樣子!”

    “天地良心,世子爺,我可什麼都沒看見!”

    如意這才出來,到徐勛面前笑意盈盈地行了個禮,她這才開口說道:“這幾天我在外間老聽到小姐的大床嘎吱嘎吱的,一夜也不知道要翻多少個身,從今往後終於能好了。”

    “以後你家小姐要是再有什麼不妥,記得讓人去興安伯府報個信,別憋在心裡。”徐勛知道如意的擔心,便笑著點了點頭,一轉過身,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一下子又站住了,“我差點忘了,李媽媽人怎麼不在?”

    “李媽媽這幾天常常不在。”如意見徐勛露出了留心的表情,忙定神想了想,又說道,“我聽到過一回李媽媽和護送咱們上京的那個大和尚說話,說是她在京城還有一個女兒,其餘的我也不太清教……”

    李慶娘在京城還有一個女兒,而且慧通竟然也知情?徐勛一時間浮想聯翩,甚至猜測到這兩位是不是老相好,可這念頭轉瞬即逝,思來想去,終於有了個推測。

    他從前就對李慶娘的身手很有些懷疑,如今看來,指不定她和慧通尚有什麼共通之呃……

    想著想著,他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與其在這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倒不如去問問沈悅,白天那個羅大士究竟是何許人也!

    皇帝深夜歸來,這事情瞞得過外頭群臣,卻瞞不過緊盯著這些的大人物。冊封兩宮的詔書尚未頒佈天下,張皇后也尚未遷居清甯宮,上上下下的人卻已經改口稱她作了太后。晚上朱厚照到坤甯宮去道安的時候,少不得招來新晉太后的母后好一番數落,於是只得唯唯諾諾連連稱是。好在張太后也知道朱厚照的性情,敲打一陣子就放兒子回了宮,但其他各處知道這消息的地方就沒這麼消停了。

    內閣直房中,三位閣老便是一排坐著,面沉如水。自打王岳把消息送到這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很惱怒了,而等到得知皇帝居然下令宮門晚些下鑰,直到這會兒方才回宮,性急的謝遷哪裡還能忍得住。

    “皇上說先帝逝去悲慟難忍,西角門視朝要拖到六月初二,可居然有興致出宮去!”

    “這才是第一天登基。”劉健已經領教了這位小皇帝的執拗,此時一想到今後種種,忍不住又歎了一氣,“不管怎麼說,先帝既是將皇上託付我等,我等就唯有盡心竭力了。”

    默不作聲的李東陽卻想到了焦芳暗中捎來的口信,心裡權衡著是不是應該對劉健和謝遷挑明。最近焦芳一改從前,和他聯絡得越發多了,這勢頭雖可疑,對他卻是有利的。他乍然聽說的時候也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想到朱厚照的魄力大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敢直接拿著朝會開刀,而且口口聲聲是複永仁宣舊制。然而,就在他躊躇的時候,劉健突然又開口了。

    “今天跟出去的又是東宮那幾個太監和徐勛。此子當初我等是看走眼了,他實在是大誠實偽,想來當初先帝也被他蒙蔽了!只看他這些天事事逢迎完全不知勸諫就知道,此子留在皇上身邊,日久天長必然會是大害!趁著他還未成氣候,儘快想出對策才是正經。”

    “說的是。”謝遷附和了一句,見李東陽皺起眉頭,他就說道,“西涯,你莫非不贊同元輔所言?”

    “也不儘然……”。

    李東陽正思量著該怎麼開口,外間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就是一個文書官的聲音:“元輔,李閣老謝閣老,宣府八百里加急軍情!”

    儘管剛剛還在議論著皇帝和徐勛的事,但這會兒乍然聽見軍情,三位閣老立時恢復了平日的穩重沉著。開。把人喚了進來之後,劉健接過那份密報就把人打發了出去。撕開封口取出那份奏疏上下掃了一眼,他立刻遞給了李東陽,李東陽也不客氣,當即來到謝遷身邊兩人一道合看,待全部看完之後,兩人的臉色就成了和劉健一般光景。

    “寧綏那邊才剛打了一次,現如今先帝新喪不久,韃子又入寇宣大,分明是存了心趁火打劫!”

    “不過,既是宣大已經得到諜報預作準備,即便不能大勝,抵御總還不至於有失。”彈了彈手中的軍報,劉健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外有韃虜,內有奸佞,我等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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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三教九流,旁門左道

    西城兵馬司緊挨著西院勾闌胡同……再往北就是羊肉胡同西四牌樓驢肉胡同等等鬧市,地理位置可謂是得天獨厚。儘管兵馬指揮不過是區區六品官,在京城地面上只算芝麻綠豆大小,不值一提,可它卻不歸順天府統屬,兵馬司的人在街面上可和順天府衙的差役平分秋色。平日裡各大店鋪按月抽分,兵馬指揮一級往往還有自己開設的店鋪,下頭軍吏的進項也不少。

    進項再多卻也禁不住人心不足蛇吞象,昨日裡管著羊肉胡同的許吏目帶著差役上外頭轉了一圈,鎖回了一個黑布套頭的人來,額外交待單獨關押,又讓兩個心腹差役親自守著,這頓時激起了別人的好奇來。兵馬指揮王琦命人去輾轉打探之後,得知那人便是在附近佈道很有一段時間的羅大士,他頓時恍然大悟,命人把許吏目請來旁敲側擊了幾句,成功從人手中敲著到時候好處分潤四成,他也就不為己甚再不過問了。

    然而,一兩天過去,外頭卻沒個動靜,玩這招已經好幾次的許吏目頓時犯起了嘀咕。這天一大早,他到了那間緊閉著的屋子前,隔著門縫觀望了好一陣子,見裡頭的那個人仿佛還是當初自己押進去時的光景一動不動盤膝而坐,仿佛這兩天的不吃不喝根本沒什麼要緊,他的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個疙瘩,想了老半天就吩咐下了門鎖邁進門去。

    “羅清,你好大的膽子!”

    儘管已經抓了兩回人了,可一回生兩回熟的習慣在羅清身上卻半點效用沒有,許吏目這一喝與其說是示威不如說是為了給自個壯膽。就這麼一個看上去六十出頭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在附近的人當中卻傳得神乎其神,有說是大士下凡的,有說是教祖活神仙的,甚至還有人說他能點石成金穿牆而過……儘管他這是第三回把人抓來,沒見其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可每每面對這張淡然的面孔,他的心裡卻總覺得很不舒服。

    此時此刻,見對方半點反應都沒有他不禁惱了,上去一腳把人踹翻了就蹲下身喝道:“少跟老子裝這些沒用的,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裝神弄鬼,要你真有傳說中的那些本事,你還能窩在西城兵馬司,早上外頭逍遙了!老子告訴你識相的就把你從那些信眾手裡得的好處交出來,要是不識相,光是一個散佈邪教的罪名,老子就能把你打成白蓮教餘孽萬劫不復!”

    “許居士己經魔障多時,至今還不知道醒悟麼?”

    白髮蒼蒼的羅清終於睜開了眼睛,卻是嘲弄地看著面前滿臉兇狠的許吏目:“你有三房妻妾,丫頭也不下三四個前前後後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卻只有一兒一女養到現在,兒子還是癩子難道你以為這只是你時運不濟?世間三災八難誠然不假,可你三歲喪父,十歲隨母改嫁,十二歲母親卻又去世了,被繼父當成奴僕使喚直到十八歲方才逃脫,現如今好容易掙下這樣一份家業,如今十有八九後繼乏人,你卻還不知道為善,打算下輩子再這麼受苦?”

    “老東西你說什麼?”

    許吏目起初還只以為羅清在危言聳聽,待到自己苦苦隱瞞多年的過往竟是被一樁樁一件件揭了出來,他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勉強色厲內茌地喝了一聲,見羅清閉上眼睛再也不理會他,他終於忍不住了劈手拽住老頭的衣領把人拽了起來。

    “就憑這些坊間道聼塗説來的狗屁話,你就想糊弄我?我告訴你,你職然知道老子從小吃過這麼多苦就該知道老子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老子不吃你這一套!”好容易把自稱再次改成了兇狠的老子許吏目方才鬆開了手,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又隨手卷了卷袖子,又冷哼道,“三天之內要是你那些信徒籌不到一千兩銀子來贖你出去,你這羅大士就要變成死大士了!”

    “我便死了,也不過回歸真空,總比居士丟了唯一的希望來得幸運。”

    “你說什麼?”

    許吏目倏然轉身,見羅清已然再次盤膝正坐,絲毫不搭理他,他終於忍不住氣咻咻地出了門去,厲聲吩咐左右心腹把門重新鎖上。然而,心裡擱了這麼一件心事,他是刮地皮時都心緒不字,索性就早早回了衙門。然而,正當他在屋子裡燙了一壺老酒借著酒意疏解心中不安的時候,一個平日跟他最緊的差役卻突然飛也似地沖了進來。

    “許爺,不好了,您家裡小少爺一不留神掉進了河裡,情形很不好!”

    得知這一茬,許吏目頓時驚得頭皮發麻。雖說兒子是癩子,可他就這麼一根獨苗,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藥也沒能在其他女人身上開花結果,怎能不寶貝?他想都不想就拔腿起回了家,誰知道一進門就被那唯一生了兒子的三房姨娘拿著掃帚趕了出來,就連正房都罵說是他得罪了活神仙,以至於家門遭此不測。吃這一鬧,心裡本就已經發毛的許吏目終於有些吃不消了,一回衙門就直奔了關人的屋子,結果兩個心腹打開大鎖,他一進門就傻眼了。

    空蕩蕩的屋子裡,何嘗有半個人影?只那牆壁上貼著一張墨蹟淋漓的揭帖,上頭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好自為之。

    許吏目驚得魂飛魄散的時候,輕輕巧巧逃出生天的羅清卻是尋地方泡了個澡剃頭修面整了鬍子,待到重新悠悠然走進一家茶館的時候,已經又是白髮白須的出塵模樣。他是這一帶的名人了,夥計看到自是慌忙上來迎著,就是其他桌子上的茶客,認識的也大多欠欠身——一聲羅大士,而不認識的少不了打聽一番,及至他落座之後要了茶水,議論聲才漸漸停息。

    只要了一壺清茶的羅清在角落裡一坐便是整整三刻鐘,眾多起先有心瞅瞅動靜的茶客也多半捱不住,此時竟散了七八成,只稀稀掛掛的還有兩三個客人。直到這兩三個客人也漸漸離座結帳,他方才皺起眉頭往外看了看天色。就在這時候,外頭一個圓臉年輕人突然進了店來,東張張西望望,最後那許多空桌子不坐,卻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前。

    羅清見他坐下之後就大喇喇地要茶水蜜餞果子等等,一躊躇就站起身來預備走。

    “羅大士,您等的人還沒來呢,怎麼這麼急著就要走?”

    一語吃人道破心意,羅清頓時眼神一凝,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淡淡地問道:“看來尊駕是專門為我羅清而來的?不知道是廠衛中人,還是其他官府?”

    來人原打算殺殺這老傢伙的威風,不料吃人一語道破身份,頓時大吃一驚。儘管他須炎就掩飾了過去,但語氣就沒起初的咄咄逼人了:“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羅大士,這看人的眼力勁倒是一等一的厲害。西城兵馬司那個姓許的怕是做夢都想不到,他只抓了你兩次,你就把他的老底兒全都探了出來,而且連他最相信的兩個心腹也全都給收在了門下。別說關兩天,就是再關十天半個月,怕是你也會更加紅光滿面吧?這等神跡,倒是容易得很啊。”

    “苦海無邊,入我門來方才能得解脫。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羅清直截了當地承認了下來,旋即又說道,“況且,我也從不曾宣揚此乃神跡。”

    “那七歲小癩子掉入水中,你難道也想說和你沒關係?”

    “許居士為人睚眥必報貪得六厭,結怨太多。他那許多孩子原本不至於只有一兒一女劫後餘生,然天災之外尚有人禍,否則他家這根獨苗何至於在家三災八難,出門更是步步驚心?”羅清毫不動容,合十禱祝了兩句之後,這才睜開眼睛說道,“就好比居士,雖則是天庭隱現紅光,自是有貴人庇佑,如今得意之時自然萬邪不侵,然他日失意之日,從前因果報應一塊反噬,卻也是非同小可。”

    盡營自信已經得知了這糟老頭的手段,可這會兒被人一再揭底,這漢子頓時有些拉不下臉,一時霍然站起身。就當他想呵斥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讓他不敢動彈的聲音。

    “路邙,我有讓你對羅大士出言不遜?”

    “啊,大人!”路邙隙忙轉過身,誠惶誠恐行過禮後就立時避在了一邊。眼見自個又敬又怕的頂頭上司在自己剛剛那位置施施然坐下,他連忙到一邊去對探頭探腦的夥計呵斥了幾句,把人趕到後頭之後,自己就親自到了門口守著。

    “羅大士,下頭人不懂事,還請見諒。”慧通一坐下之後就目光炯炯地看著面前的人,力久才笑著露出了滿口雪白的牙齒,“在下鐘輝,忝居西廠掌刑千戶。”

    剛才三言兩語才打發了一個小人物,這會兒真正的大人物就終於出馬,羅清立刻提起了全副精神。欠了欠身算是行禮,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不知道大人尋我這一介草民,有何要事?”

    慧通想著徐勛的吩時,臉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很簡單,本座看你是個人才,打算引你入西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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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明棋暗子,兩手籌畫

    羅清半輩子歷盡人間艱辛……又是十幾年如一日悟道……如今出來弘法亦是三災八難,即便不說對於生死置之度外,可對於種種變故卻已經能夠處之泰然。即便如此,對於慧通這突如其來的話語,他仍然大為詫異。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確定不是開玩笑,他不禁遲疑了。

    他的傳道弘法主要是在下層和底層民眾,這些人辛辛苦苦一輩子卻難能求一個溫飽,點燃希望之後,以堅忍之心修法,自然是事半功倍。而中上層人物他難能接觸到,偶爾有一兩個誠心皈依的,卻也多半是離權貴還有十萬八千里。甚至此次許吏目倘若能丟開驚懼之心,一個白蓮教大帽子扣上來,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於是,思量再三,他便開口問道:“羅清不過是一微不足道之人,大人緣何如此厚愛?”

    “微不足道這種話,羅大士就不用說了。你進京不過多久,可輕而易舉就能說動那許多人追隨左右,甚至有人口口聲聲稱你為羅祖,如此成佛作祖的風光,就是朝廷官員也未必能及。”慧通自己就做過和尚,這兩天秘密調查下來,對於羅清從小小一個軍戶到如今的地步亦是驚歎不已,因而沒有絲毫小覷的意思,“我可以對你說明白話,一不要你去西廠應卯,二不要你對外替我招攬人手,三來你若是再遇到之前那種事,我可以讓人給你都擋了,甚至可以安排一二有些根底的人給你當信徒替你再打一打名氣。不知羅大士意下如何?”

    這些條件聽上去極其優厚,但羅清好歹也經歷了幾十年世情,哪裡相信有只得到不付出的好事,皺了皺眉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道大人想要羅清做什麼?”

    “待簡單,第一,你下頭的信徒將來必定會更多,替本座探聽探聽消息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慧通伸出一根手指頭,見羅清仿佛如釋重負,他就笑吟吟地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頭,“第二,那姓許的不是想攀誣你是什麼白蓮教麼?想來你也不想日後傳教時時提心吊膽,所以,白蓮教也好,彌勒教也罷,應該都是你的對手才是。”

    羅清何等樣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慧通這言下之意。前者雖然要費些事情,但對於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付出,而後者本就是他弘法到現在最大的對手。畢竟,白蓮教和彌勒教都已經紮根民間多年,根基比他扎實得多,無論是漕丁也罷軍戶也好,甚至是坊間三教九流,多半都有那些香堂,許吏目會注意到他,無非也是某些人看不得他聲勢漸起。

    於是,他思來想去,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我可以答應大人……”

    “好!”慧通等的就是這句,當下就打斷了羅清接下去的話,沉聲喝道:“路邙,進來!”

    在門口的路邙慌忙快步進來,到了慧通身邊便滿臉堆笑彎腰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從今兒個開始,我與你總旗之職。”慧通不用看就知道這傢伙臉上必定滿是喜色,旋即又慢條斯理地說,“不過,也是從今兒個開始,你就是羅大士的弟子,日後記著天天隨侍他老人家身旁,不許擅離。”

    “啊?”

    見路邙那瞠目結舌的光景,慧通也不理他,看著羅清微微笑道:“羅大士畢竟不是京城本地人,這小子乃是京城地頭蛇,三教九流認識不少,若有什麼事大多能擺平了。假使不能,就讓他回西廠報信。至於那些消息,盡數讓他傳遞就好。”

    說完這話,他才斜睨了一眼路邙道:“若你做得好,五年之內,我保你一個百戶!”

    路邙只覺得這一切實在是跌宕起伏,升了一級卻又被慧通一腳踢出了西廠,緊跟著又是一個最美妙的承諾,他不覺狠狠掐了一記虎口,這才意識到這些都是真的。在慧通的目光直視下,他陡然之間記起自己在這位的指使下都曾經做過些什麼勾當,而自己的老娘相好和獨苗全都在對方掌控之下,更不要說現如今這位還是西廠督公面前的紅人,立時醒悟了過來。

    “多謝大人栽培,多謝大人栽培!”

    慧通明目張膽地塞了一個人過來,羅清卻是二話不說就默然接受了。等到對方又笑呵呵地遞了一塊西廠腰牌過去,他本待不收,可見慧通那玩味的笑容,想想就接了下來揣在了懷裡。眼見慧通沒了別的吩咐,他便站起身告辭,等一出茶館,他的臉色終於微微抽搐了一下。

    無緣無故沾惹上了西廠,不得不說,這既是機會,同樣也是莫大的危機!

    目送那一對貌合神離的師徒倆走了,慧通就轉了回來,到櫃檯前頭重重一拍,眼看掌櫃和夥計都戰戰兢兢迎了出來……他端詳了面人片刻就似笑非笑地說:“剛剛你們都聽見了?”

    “沒聽見,沒聽見,三清在上……不不不,佛祖在上,小的真是什麼沒聽見!”

    見那掌櫃恨不得把諸天神佛全都搬出來發誓,慧通不由得咧嘴一笑:“聽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既然知道了這事兒,我也就與你們一個營生。從今往後,這兒就算是西廠的樁子之一,你們就是西廠的眼線,可明白?”

    他說著就隨手一塊木牌子丟了出去,仿佛沒看見兩人那目瞪口呆似的,自顧自地說道:“只要能送來夠要緊的消息,都有相應的賞格。但要是敢拿亂七八糟的消息來糊弄,你們也就別想在這京城呆下去了!”

    本以為人要滅口,可莫名其妙竟是得了個眼線的名頭,那掌櫃在生出一種劫後餘生念頭的同時,又是好一陣欣喜,慌忙連聲應是,又使勁拍了一記那夥計的後腦勺,示意他趕緊謝過。等張望著慧通出門走了,他方才在店堂裡兜了幾圈,旋即就沖著那夥計喝道:“快,去把香找來,我要到後頭去拜關公!真是的,也不知道今兒個什麼日子,竟有這種咄咄怪事…………,。

    慧通穿了兩三條巷子,最後就鑽上了路邊的一輛馬車。見桌子上自己面前已經擺好了一盞茶,他就拿起來咕嘟咕——口氣喝幹了,放下之後這才一抹嘴笑道:“幸不辱命。”

    “這種小事你出馬,自然是手到擒來。”徐勛笑了笑,聽慧通說完一應經過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說,“原本我也想讓你去會不會殺雞用了牛刀,可只瞧這兩天你查到的和今天你看到的,這位羅大士還真是個有資格成佛作祖的人物。單單打探消息這一樁,這一步就算不得是閑棋,更何況日後興許能夠牽制一下白蓮教和彌勒教。”

    “他在京畿一帶傳教不過幾年,信眾就已經上千,面且西城兵馬司那個吏目只不過抓了他兩次,他竟然就能在信眾幫忙下,將其兩個心腹盡數收復,確實小覷不得。”慧通想著那一雙看不到底的眼睛,心裡不禁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只是,就怕養虎為患。”

    “所以,那個路邙不過是一招明棋,其他的暗子你看著辦。對了,據說此人不但能講,而且也能寫,你設法把他寫下的東西找來,我有空翻一翻。”

    神佛之事,不可不信,不可盡信,徐勛自己這一世重生便是莫大的神跡,對於這些玄奇的東西便懷著幾分謹慎。而對於神佛衍生出來的宗教,他就更不是一般的重視了。後世那樣資訊發達的環境,尚且能滋生出眾多邪教,更何況如今這等教團最容易繁衍的土地?職然不能遏制,那就設法控制為己用,這便是他的應對之道。

    別了慧通,徐勛卻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吩咐金六駕車繼續往什剎海那邊走。待穿過銀錠橋,眼看快到鼓樓下大街時,他就命人停在了一戶人家跟前,又囑咐了阿寶幾句,吩咐其上去叩門。不消一會兒,一個中年人匆匆出來,左右一看就隨著阿寶上了車來。

    “杜公公,久違了。”

    儘管一別還不過一年,但如今杜錦再見徐勛,當日事後還曾經有過的不甘和惱火早就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在臨清鈔關僅僅一年就被調回了京,現如今已經得了個司禮監奉御的名頭,要說這升遷在內官之中已經算無與倫比,可和眼前這個三級跳的少年比起來卻根本算不得什麼。於是面對這打招呼的言語,他慌忙欠身說道:“徐大人,從前我不知天高地厚衝撞了您,還請您……”

    “嘁,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還有什麼好提的?倒是杜公公這次回京高升,實在可喜可賀。當日我一到京城,就把你讓我擺帶的東西轉交了李公公,原以為你還會早些回京的。聽說,杜公公此番升任奉御,今後要協同禮部一塊籌備冊後的事?”

    這消息還真是靈通!

    杜錦心中苦笑,卻也知道如今得罪不起面前這人,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徐大人所言不錯,只我位卑職小,不過是跟著李公公跑跑腿。”

    “即便是跑跑腿,想來到時候也知道些進展內情不是?”徐勛見杜錦面露詫異,便笑吟吟地說,“當然,這是天家之事,我自然不會逾矩探問,但杜公公還請心裡多個預備,此事皇上多半是要私下垂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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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包工頭

    天子垂詢!

    有了從前在臨清鈔關吃癟的例子,杜錦當然不會懷疑徐勛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拿著皇帝當幌子,面上立時露出了貨真價實的驚容。他回京之前就聽說過自家老祖宗李榮和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有些不對付,和徐勛也小有齟齬,因此今天見人登門,他原有些惴惴然,生怕人是讓他通風報信,卻不料是這樣的好事。可天上掉餡餅雖好,他卻不得不怵對方以此要脅他出賣李榮,那傳出去他的名聲就壞了。

    “徐大人,皇上若是要垂詢,無論是禮部張尚書,還是李公公,不是更詳盡?”

    “禮部張尚書是誰?堂堂狀元,最講禮法的人,萬——個不好把皇上給頂了回來,那豈不是沒趣?至於李公公,那是從小看著皇上長大的,總有些不好意思。況且,民間都講究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雖是天子,這些事情原本也是不該過問的。”見杜錦一副自悔失言的光景,徐勛便推心置腹地說道:“至於其他管道,也不是打聽不著,但既是有你在,我又何必去費那個功夫?”

    “是是,多謝徐大人提醒。”

    “對了,杜公公記得替我向李公公帶個好。”

    “啊……我必定帶到,必定帶到。”

    見杜錦雖連聲答應,徐勛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真代他去給李榮問好的,徐勛也不再多言,只含笑又提點了幾句到時候在禮部該留心些什麼樣的消息。等杜錦下車之後,他就沒有再停留,直接吩咐掉頭回家。車行在路心情不錯的他見阿寶仿佛有些心事,便隨口問道:“阿寶,在想什麼心事,莫非是有意中人了?”

    對情竇初開的少年打趣女人的問題,永遠都是讓人發懵的不二法寶,眼下阿營就直接被徐勛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問傻了。他幾乎想都不想就慌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似的:“不不不,我沒什麼意中人!我是在想爺和……前些天老爺開恩讓我回去通州看爺爺的時候,爺爺才病過一場,現如今筋骨不如從前了……天津衛到通州這一段水路難走爺爺當年也好幾次都差點折在水裡頭,我實在是擔心他老人家……”

    徐勛這才想起阿寶的爺爺,也就是漕河上那個領號的陳老爹。想起他手下那幾十號人,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爺爺在漕河上幹多久了?”

    “爺爺八歲就下的水,總有五十多年了。”阿寶自豪地昂起了頭,掰了掰手指頭算了算又笑道:“那次回去爺爺對我說,現如今漕河上跑船拉阡的人裡頭,幾乎再沒有比他年歲輩數更長的了……啊,他還教訓我好好跟著少爺,要聽話…………”

    “聽話這些就不用說了,我現在四處走都帶著你,足證你夠聽話的。”徐勛微微一笑,心裡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旋即就笑眯眯地沖著阿寶勾了勾手指頭待其靠近了些,他便又問道:“你爺爺手底下那批人裡頭,都有些什麼樣的人?”

    “有我兩個叔叔,三個堂哥,兩個表哥,還有幾個雜七雜八的親戚,總之都是一家人。”阿寶又習慣性地掰起了手指,隨即才醒悟過來忙訕訕地放下了手“爺爺說,這一行看著只要力氣,但漕河上有淡季有旺季,淡季人多了就不夠吃的,所以一直就那麼幾個人。咱們是固定的營生漕河上還有不少旺季來幫工的,其他時候就四處打零工掙錢,日子過得比咱們還苦。”

    阿寶如今在興安伯府每個月都有固定的月錢一年春秋兩身夏季兩身冬天一身總共是五套衣裳,這日子簡直做夢都不敢想因而一想起回去的時候面對那些親戚們殷羨的目光,他就有些心裡不好受此時也只能借著想那些日子更糟糕的人來分散注意力。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徐勛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話。

    “那你可想把你爺爺他們接到京城來?”

    “啊?”阿寶張大了嘴巴呆呆看了徐勛好一會兒,突然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結果這車廂狹小,他直接一頭就碰在了那小方桌的棱角上。可他卻顧不得那麼多,連聲說道:“少爺,我想,做夢都想!少爺若是能收下爺爺他們一塊當差……,。

    “起來起來!”徐勛見阿寶的腦袋上都碰青了一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叫了一聲見人不動,他就板起臉呵斥道:“怎麼,才誇讚你聽話,眼下就不聽話了?”

    “不不不,我當然聽少爺的……,。

    見阿寶莫名惶惑地爬起身來,徐勛便正色說道:“你弄錯了,興安伯府才多大的地方,如今用的下人只多不少,不需要添置人手。”見阿寶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道:“不過,興安伯府不缺人手,不代表其他地方不缺人手。接下來我要辦一件大事,需要一些老實而又肯賣力氣的人。雖然同樣是辛苦,但相比運河上的營生總安全輕省一些。

    我給你兩天假,你回去你要是願意,不妨回去對你爺爺說一聲……他要是有意就讓他上京見我。

    這一回阿寶終於大喜過望,慌忙再次跪了下來砰砰磕了好幾個想頭,連聲稱謝不迭。及至馬車進了興安伯府到二門口停下,徐勛就吩咐了他去帳房支領些錢坐車回通州,等小傢伙一溜煙跑了,他見金六有些殷羨,他便笑說道:“怎麼,羨慕阿寶?”

    “少爺說笑了,小的怎會羨慕他。”金六慌忙低下了頭,討好地說道:“小的知道,少爺是信得過我,這才天天出入都用我趕車。”

    “你知道就好。”徐勛知道金六是個什麼性子,思忖片刻就說道:“之前朱纓提過一句,你家婆娘管廚房仔細每個月盤帳都沒有什麼出入,說是應該提一提她的月錢,你跟著我這麼久,也是不無辛苦,索性你也一併提了,就從這個月開始。另外,你夫妻倆年紀都不小了,膝下卻沒個一兒半女傍身,可有什麼打算?”

    聽到婆娘和自己一塊兒漲了月錢金六頓時心中一喜,等聽徐勛提起了自己的子嗣,他的臉色不免耷拉了下來。他又不是那省油的燈,在金陵的時候見婆娘肚子一直沒動靜,就在外頭使過勁,結果播種不少卻偏偏顆粒無收最後尋了幾個大夫看都說是他的問題,他也只能捶胸頓足。然而那會兒落拓顧不得想這些,如今自己已經有了幾分出息,他心思也活絡了。

    “回稟少爺,小的有個哥哥在南京附近,下頭好幾個兒子,小的打算過繼一個年紀小的。”

    “既然如此,那就派人去接吧。”徐勛點點頭算是應承了,等轉身進了二門沒兩步,他突然又停下了腳步:“到了南京打探一下陶泓如何,可以就一塊回來,也能有個伴。若是年紀合適,來了之後就讓他和陶泓一塊在書房伺候筆墨,學學讀寫。你本來就是簽的活契,小傢伙就不用再簽了,支上幾百錢零用,等再大些就送學堂去。”

    金六自己識字有限,想著過繼一個年紀小的就是為了好好教導將來興許能成大器。現如今徐勛竟是提出這樣優厚的條件,他剛剛生出的那幾分不平念頭立時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狂喜,慌忙也如同起頭阿寶那般跪下磕頭。今天一攬子把阿寶和金六的事都給解決了,徐勛少不得存了幾分思量,進了二門就徑直去找父親徐良把自己的打算這麼一說,立時招來了老爹的一陣笑聲。

    “要說籠絡人心,沒第二個人比得上你全都依你。”徐良對兒子的主意等閒從不駁回,這次自然不會例外只想了想就又說道:“不過也不能太過厚此薄彼,這興安伯府原先的那些下人,勤勤懇懇的也該有些獎賞,免得他們生出怨尤之心。這事兒我回頭尋人安排安排……不過話說回來,等先帝正式下葬陵寢,你這喜事兒是不是也該辦了?家裡沒個女主人總不成樣子,我們兩個大男人一天到晚過問家事算怎麼回事!”

    “我這是想,可這事情現如今得看皇上臉勳無精打采地把朱厚照那番話轉述了,見老爹瞠目結舌,他就無可奈何地說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選皇后的事情一日沒個結果,我這事情還有的好拖。”

    鬱悶歸鬱悶,可當這天傍晚,阿寶帶著風塵僕僕的陳老爹趕回來的時候,徐勛自然不會擺出那副意興闌珊的模樣。

    眼見陳老爹一進小花廳就立時跪了下來磕頭,他忙讓瑞生把人攙扶了起來,隨即又讓阿寶去拿了小杌子請陳老爹坐下。頭一次進這等大戶人家的陳老爹局促得聯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直到徐勛寒暄兩句說到正事,他才陡然之間有了精神。

    “世子爺,您讓阿寶說的事我聽了之後,實在是歡喜得了不得。只不過,咱們都是運河上跑了幾十年船的,這泥瓦面木工等等活計雖也有人懂一點,可都談不上精,就怕耽誤您的事情,那時候咱們就該死了。”

    聽陳老爹並未歡天喜地一口答應下來,徐勛心裡自是說不出的滿意,看了一眼阿寶就說道:“你能有這等實誠,很好。泥瓦匠和木工自然是要的,但前期要平整土地,要打地基,要搬運種種材料,不少靠力氣的活計需要人去做。你既然願意,雖年紀大了,做個監工的工頭卻還使得,回頭你帶上家裡親戚找一批可靠的,先把童家橋西那個廢園子平整起來。三五天之內我等著急用。”

    見陳老爹一愣之下立刻連聲答應,徐勛不禁微微一笑。接下來外城有的是活計要折騰,雖則是陳老爹沒經驗,但和雇那些根底不明的人相比,培養一個包工頭弄一支專業施工隊總要可靠得多。畢竟,他可不比英國公保國公這些老油子,役使府軍前衛幼軍幫他蓋房子的事情他要是敢做,決計會被御史彈劾得滿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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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31 17:45:39
第二百七十九章 讀書為成聖,苦心為利來

    儘管弘治皇帝二十七日的喪期已過,現如今又不用上朝,可人住在承乾宮的朱厚照還是每日到乾清宮中轉上一圈,摸摸這裡看看那裡,不時還在嘴裡念叨上幾句。在外人看來,他一丁點都沒有當兒子該有的那種哀痛欲絕,由是對這位小皇帝更多了幾分嘀咕。就連他拒絕住在乾清宮這一條,都被不少官員在私底下拿出來議論,搖頭歎息的不在少數。

    然而,當焦芳一道奏疏送上,道是將朝會改成五日一朝,複設文華殿便朝的時候,從上到下的朝官們立時就顧不上那些小節了,一下子炸開了鍋。有常常逃避朝會的官員拍手加好,有因循守舊的年邁老臣痛心疾首,也有遲疑不決的在悄悄琢磨……但更多的人都在觀望,觀望有多少人附和有多少人反對,觀望朝中大佬們什麼態度,觀望小皇帝又是什麼態度。而在這一片遲疑不決的態度之中,王守仁在弘治皇帝駕崩之後的首場講學開始了。

    城南的童家橋北邊是琉璃廠,因附近有一處小水窪,早年間也有商人造了一座宅子,但正統年間瓦剌兵臨城下,就是京城也不過堪堪保住,更不用說其他地方,於是這宅子也一度荒廢了下去。之後隨著京城附近的漸漸太平,南來北往的商人日漸增多,這廢園也曾有人看上過,其中一個將其整修過之後還沒幾年,就被西廠的汪直看中弄到了手,其後又陷入了多年的沉寂。然而,這幾天卻又來了大批人,先是拆了圍牆,在一棵冠蓋如雲的大槐樹四面用磚壘成高達七八格的半圓形階梯,又在四周圍一口氣移來不少樹種下去,其餘的不過略休整了一下殘垣斷壁和平整土地,頓時呈現出幾分不同的野趣來。

    這天一大清早,陸陸續續便有人到了這裡,起初不過一兩個三四個後來卻是人多了,甚至有不少尚在總角的小童。眼見這般光景,其中幾個認識王守仁的年輕士子不免大為奇怪,好事的不免去問了問,得知是街頭巷尾有不少人傳言說王守仁曾經教過當今皇帝,他們不禁為之面面相覷。而等到王守仁趕到這裡的時候,那高達七八級的半圓形臺階上竟已經坐滿了人,黑壓壓一片人頭,何止二三百人。

    王守仁從前也不是沒在京城授徒講學,可平日能夠有幾十人聽講就已經是少有了,反倒是李夢陽等人召起詩社更加一呼百應。今天李夢陽和正巧翰林庶起士放假的湛若水一道陪著他過來,此外還有好幾個朋友,見這人頭攢動的光景,眾人全都是大吃一驚。

    王守仁原本答應徐勛的邀約只因為卻不過情面,可如今這等威況卻讓他真的心頭一振。

    因而,當登上中間那圓形的凸起位置,他環視一眼那數以百計的聽眾,不知怎的,年少時信口說出的一句話竟是奇異地浮上了心頭。因而他定了定神,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今日不想有這許多人前來,王某原先預備的題目不免就有些小了。觀今日來者,有老有少,有飽學之士,有蒙學之童,有朝堂官員,有應試士子,但想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便是諸位都讀過書。那吾等數年十數年數十年寒窗苦讀,又是為何?”

    只頓了一頓,王守仁便再一次地吐出了從前的那句話。只現如今這樣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不再像當年那般帶著幾分孩童稚氣,而是更加擲地有聲。

    “吾等讀書,是為了成聖賢!”

    隱在不遠處一棵柳樹下的徐勛聽到這麼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見那邊廂坐著的無數人一時為之譁然,不禁在心底苦笑了起來。為了王守仁這場講學,他沒少造勢,若不是這年頭隨隨便便印傳單去發,縱使他有皇帝當靠山也會被大臣們的唾沫淹死,他恨不得往滿城散發一回傳單去替王守仁宣傳宣傳。而為了今日能有些噱頭,他倒是暗地找了幾個人預備視情形和王守仁唱唱反調,畢竟很多時候,名聲是爭出來的吵出來的,卻不想王守仁自己就丟出了一個爭議性最大的重磅炸彈,他那些安排都多餘了。

    果然,接下來炸了鍋的人群中立即有人跳了起來棒斥王守仁狂妄,接下來便是真實版的舌戰群儒。王守仁從聖賢非生而為聖賢,到不立大志不足以成大器,隨即在面對一個士子言辭激烈地指責王守仁這番言辭是瀆聖時,蓄著那一叢美髯的王守仁終於露出了一絲鋒芒。

    “孔聖人授門徒七十二,然七十二門徒終其一生,未有超脫孔聖人者,其後又有亞聖,然既往數千年,雖有諸可稱子者,未有再能稱聖賢者,何也?無有立學之心,無有教化之果,無有輔佐聖明天子治國平天下事蹟,何以稱聖賢?單單一人知之,哪怕能悟通天下至理,不過有慧黠而已,可但使知而行之,行而教之,教而治之,哪怕不能成聖賢,距聖賢亦不遠矣!”

    一口氣說到這兒,王守仁幾乎只是略一停頓,便言辭激烈地說道:“若無成聖賢之心,讀書不過為了求功名求利益,此等人縱使立身世上,雖能名重一時,可世易時移,終有幾人名垂青史?聖人當年遊學列國,多有當權名重者,然現如今還有幾人知之其名?讀書以為成聖,我所言並不是說求聖賢其名,而是言立心而成聖!”

    此時此刻,縱使是一旁本不過是來聽聽的湛若水,面上也露出了幾分異色。若是從前那樣一座大屋子眾多人正襟危坐聽講,期間打斷自是絕不容許,事後雖也有就一二說法而提出質疑抑或是據理力爭的,終究不是眼下這般氛圍。眼見王守仁和人又爭執了起來,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突然側頭看了看一旁若有所思的李夢陽。

    “空同賢弟,你看今日的光景,可有什麼感想?”

    要說名氣,李夢陽在京師的名氣遠遠大過王守仁,究其根本,詩詞文章原本就是成名最大的捷徑,更何況他雖狂了些,相交的文友卻比王守仁更多。然而,面對今日這場激辯,他亦是有些技癢聽了湛若水這話就笑道:“什麼感想?雖說興許不太貼切,可我在想,當年諸子百家遊學相會的時候,是不是也如同眼下這般毫無畏懼詰問四方?”

    “空同兄和我想到一塊去了!當然一是今天人多,而且這格局空曠而不肅穆,讓人能夠有說話的餘地再加上王伯安竟挑了這麼一個切入點自然便是激烈得很。”說到這裡,湛若水看了一眼四周,見綠樹池塘使人心曠神怡再加上沒有圍牆,那種感覺使人心曠神怡,他不禁欣然點頭道,“今天伯安還對我提過若是他這講學效果不錯,請我也到這裡來講,如今看來我倒真的想答應了他。”

    “他也遊說了你?”李夢陽頓時眼神連閃,見湛若水面露異色,他便一攤手道,“王伯安也遊說了我讓我把詩社移到這裡來。我本來還在猶豫,可這地方看似粗陋其實卻野趣天成,再被你這麼一說,我也心動了!你不知道,前幾日有人給我看了今科一位翰林庶起士的詩文,實在是令人擊節讚賞,我有意起一社請他來,元明兄可願意做個見證?”

    “哦?是誰能得你李空同的推崇?”

    “今科傳臚,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徐禎卿。”

    時間倉促,徐勛只是讓陳老爹帶人在這兒砌了個圓形看臺,並不能像那什麼赫赫有名的圓形劇場一般能夠讓回音深入每一個角落,所謂天然野趣,也不過是因為他只來得及移植一批樹木作為周圍天然的隔斷而已一況且暑日移植成活率很低,他甚至做好了事後這麼一批綠化全都報廢的心理準備。

    而他也不是神仙,並沒有預料到王守仁會選這麼個題目,也沒有想到湛若水和李夢陽在王守仁的勸說以及現場的觀摩下,已經都動了心。

    他只知道,這第一次的嘗試總算成功了。

    口乾舌燥的王守仁直到日上中天方才告一段落,而這會兒那些遠道而來的士子們也都饑腸轆轆了。雖也有不服而尋王守仁理論的,但更多的人卻各自散去,因為腹中饑餓而在附近茶攤麵館乃至於幾家小店中逗留的人不在少數。眾人當中有孑然一人的窮措大,卻也不乏家境富裕之輩,一時附近人氣陡增。唯——家格調雅致吃食乾淨的飯莊中,統共十間雅座全部滿座,更不消說其搭配得宜的盒子菜以及租出去那些供士子們在樹蔭下頭用餐小憩的小方桌和小籐椅了。

    不但如此,等到飯後,又有人在那說著附近哪兒有幾個有名士子打算開詩賽,哪兒有人要鬥文等等,甚至還有人相傳附近一座廢寺曾經有弘治皇帝微服出遊留下墨寶,一時一個人說是要去緬懷哀悼題詩,又是三三兩兩好些人結伴去遊,竟是好不熱鬧。

    站在那唯——家飯莊的一間二樓雅座包廂憑欄處,谷大用想起剛剛掌櫃上來報帳時的光景,一時竟有些眉飛色舞:“才只是第一次,這十間包廂雅座外加賣出去的盒子菜,就整整有五十兩的進賬,刨除成本,就這麼一間樓一個月進賬一千兩也不是難題。”

    “帳不能這麼算。今日這等威會一個月興許能有個一兩次,但要隔三差五卻是難能。為今最要緊的,便是那些打南邊來的商人。他們不少人辛辛苦苦打漕河運貨上京,就是為了在京城賣出大價錢來,而要知道各家權貴府邸需要什麼,還有誰比老谷你這西廠的頭子在行?”

    這西廠的偵緝刺探竟然還能這樣用,谷大用在一瞬間的呆若木雞之後,立即為之大喜。而徐勛也沒忘記趁熱打鐵,又笑眯眯地說:“當然你不用打出西廠的招牌,兩三次甜頭嘗過,那些商人就會把你奉為神明。到了那時候,讓他們把點選在這裡,那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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