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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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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40:35
第四百四十八章 劉瑾很忙,徐勛很忙,皇上很忙

    最熱的天氣逐漸過去,而朱厚照和朝中群臣的生活也漸漸上了正軌。

    西苑還是要去的,但那是下午,每日上午的文華殿便朝雷打不動,哪怕是幾次氣咻咻地拂袖而去,但次日小皇帝仍會木著臉出現在諸位朝臣面前。而三部尚書以及一位左都御史的空缺雖是剛剛補上,可無論是南京那兩位也好,尚在陝西的楊一清也罷,都得把手頭的事務交割乾淨,正式走馬上任的就只有刑部尚書屠勛一個而已。

    原本去歲年底閔珪致仕就該輪到他的,只橫裡出來一個焦芳插了一杠子,而好容易等到焦芳去了吏部,刑部尚書之位卻擱置了許久。要不是此前內閣劉健謝遷請致仕,兵部尚書劉大夏也致仕,朝中一口氣空出了一堆的位子來,他要順順噹噹接位正堂還不知道要多久。因而屠勛自是絲毫也沒有志得意滿的架勢,每次議事都是中規中矩,想著先看清楚局勢再說。

    相比六部正堂之位的塵埃落定,內閣的空缺就大不相同了。閣臣並不意味拘於資格,並非一定要官至尚書方才得入,看的一則是聖意,二則是官心。因而,焦芳因為劉瑾的緣故而順利被朱厚照點了入閣,朝中嘩然的同時,自然是卯足了勁在六部尚書侍郎中可勁地翻檢了一遍,到最後推出來的竟是四月剛剛因服父喪期滿還朝任吏部侍郎,旋即又和韓文一塊伏闕的吏部左侍郎王鏊。面對這樣的局面,劉瑾自然是氣急敗壞,可禁不住朝中大臣雪片似的奏疏堆滿司禮監,他又擔心徐勛搶在自己面前報了皇帝,這天只能袖著一封奏摺去西苑。

    儘管內官監太監看似和司禮監太監品級相同,但宮中貴司禮已久。不說別的,八虎之中就單單他一個得了司禮監太監之位,他心裡如何不得意?現如今坐上凳杌有四個小火者側身抬著前往西苑,後頭又有人熨貼地張了傘蓋在頭上,他一時志得意滿忍不住,就從袖中拿出了奏疏來看。

    “要連這樣的人都能入閣,俺的面子豈不是丟盡!”

    劉瑾在腹中暗罵了一聲,旋即使勁蹬了蹬腳示意抬凳杌的小火者加快些速度。如今雖則是暑氣漸退,可這樣抬著凳杌小跑,等到了練箭的馳道旁邊,幾個小火者的前胸後背都猶如被水洗過一回似的,汗漬一直沁到了團領衫的外頭。下了凳杌的劉瑾卻不理會這些,袖了奏摺就笑吟吟上去了。正巧朱厚照一陣風似的策馬疾馳過來,堪堪射出了最後一箭,他眯著眼睛看清了那一箭正中靶子,忙大聲叫道:“好!”

    朱厚照這幾個月在西苑沉迷於武戲,日子卻也不是白混的,連著幾日拉徐勛比試他都大獲全勝,一時頗有揚眉吐氣的暢快感,這會兒聽到劉瑾這破嗓門一聲叫好,他在馬上嚇了一大跳,四下里一看見著人,他就立時掉轉馬頭過來倏地跳下,隨即抓著馬鞭衝著劉瑾點道:“就你會奉承朕,又沒中靶心,好在哪兒?”

    “奴婢看到皇上一箭橫穿百步正中靶子,當然就覺得好!”

    劉瑾跟著朱厚照這麼多年,早就摸透了小皇帝的性子。此時朱厚照見其滿臉理所應當的神氣,倒是不好再說他什麼,任其慇勤地將自己攙扶到一旁樹蔭底下的籐椅上坐了,他就接過瑞生遞來的紫砂壺咕嘟咕嘟痛喝一氣,等幾個小火者合力搖起了一旁的轉葉扇,他就看著劉瑾說道:“巴巴地跑到這裡來,說吧,又出了什麼事?”

    天子問了,劉瑾卻不忙著拿袖子裡的奏摺出來,而是滿臉誠懇地陪笑道:“皇上,這陝西那邊有消息,說是韃虜似乎又蠢蠢欲動,有犯邊的跡象。”

    “你說什麼?”朱厚照臉上懶洋洋的表情一下子沒了,倏忽間坐直了身子,惱火地說道,“楊一清不是早就把他們打跑了麼?”

    “皇上您又不是不知道,韃子來去如風,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而且陝西三鎮也不知道調過多少人去,可一而再再而三就是治理不好,虧得有楊一清在,這才有之前的勝仗,如果這一回調了他回來,又來一次之前虞台嶺那樣的慘事,那可如何是好?”

    見朱厚照果然是因此沉吟了起來,劉瑾暗道不枉自己這些天冥思苦想,當即又婉轉說道:“此前行文讓楊一清入京,他卻把行期定在了七月十五中元節之後,可現在才六月中,如此可見他確實脫不開。既然如此,不若給他兵部尚書銜,讓他好好繼續經營陝西三鎮,另外調人入京掌管兵部才好。據奴婢所知,總督宣府大同山西軍務的劉宇便是在軍務上頗有見地,不如讓他來試一試?”

    朱厚照記得楊一清,自然是因為楊一清每每有奏疏呈上,徐勛便會動用自己的渠道使其直達御前,點滴的功勞建言都看得清清楚楚,再加上之前此人路經大同卻敢領兵往援徐勛,他對這文官的膽色很覺得讚賞。此刻劉瑾不是詆毀而是死命地抬高楊一清在陝西三鎮的重要性,他頓時猶豫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勉勉強強地說:“既如此,讓朕先想一想。”

    雖說事情尚未定下來,但劉瑾眼見朱厚照已然意動,心裡亦是不無高興,這才從袖中拿出了奏摺,恭恭敬敬雙手呈了上去:“皇上,這是群臣廷推的閣臣。”

    朱厚照卻懶得看這些辭藻華麗的奏摺,沒好氣地說道:“你直接說是誰就成了!”

    “回稟皇上,是吏部左侍郎王鏊。”

    “王鏊?”朱厚照微微一愣,隨即側頭滿臉古怪地看了一眼身旁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的瑞生,突然就笑了起來,“莫非就是那個三次克妻家裡精窮的王鏊?”

    劉瑾因為下頭舉薦了這麼一個人上來,窩心之餘把王鏊的官場履歷全都讓廠衛打聽了一個仔細,這會兒正打算在朱厚照面前上上眼藥,不想朱厚照竟說出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隱情,他一時不禁呆若木雞。而見他如此模樣,朱厚照頓時大為得意,往籐椅上重重一靠,也不管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就笑著說開了。

    “朕也是才聽瑞生說的。這王鏊是大名鼎鼎的克妻。十多年間連克三妻,現如今家裡那位夫人已經是第四位了。聽說五十出頭的他才剛又納了一房側室,老夫少妾,而家里夫人又有了喜,要真是朕讓他入閣,他豈不是得三喜臨門?”

    劉瑾聞言頓時瞅了瑞生一眼,陡然想起此前瑞生糊弄李榮陳寬王岳等人的法子自己一直都忘了問,現如今這小子又在皇帝面前無故提起王鏊,說和徐勛無關他怎麼都不信。一想到人是自己當初答應徐勛援引到御前的,他只覺得心裡梗了根刺似的,乾笑著附和了兩句,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只是,這王鏊也是先前跟著韓文伏闕上書的人之一。”

    “哦,怪不得你說朝中一個個大臣都舉薦他,原來因為伏闕事他有份。”朱厚照這才醒悟過來,伸手要了那奏摺過來,卻是看也不看就伸出指頭彈了兩下,旋即懶洋洋地說道,“雖說劉健謝遷走人了,可不是朝中痛心疾首的大有人在麼?既然這樣,讓他入閣就是了,橫豎他排位在焦芳之後,還擔心他會翻出什麼風浪來?正好讓人看看朕也是有容人雅量的……就這樣吧,你傳話下去,這事朕準了。”

    劉瑾萬萬沒想到,徐勛並沒有讓瑞生在御前保這個王鏊,反而是自己一席話讓朱厚照下了決心,一時竟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懊惱。然而,這種情緒是萬不能在朱厚照面前露出的,他不得不違心地連連讚頌皇上英明,又陪著說了好一陣子話,朱厚照卻沒好氣地說道:“你那司禮監很空閒麼?整天都聽說你忙,別在朕這兒耗著了,趕緊回去吧!”

    等到劉瑾無可奈何地告退離去,朱厚照又要來葡萄一口一個丟在嘴裡,卻把葡萄籽滿地亂吐,旋即不耐煩地看著瑞生說道:“這徐勛怎麼還不來,動作也太慢了吧!”

    “皇上問小的,小的可沒處打聽去。”

    見瑞生那老實巴交的樣子,朱厚照一時忍俊不禁,讓一旁的小火者把裝滿了葡萄的水晶盤子遞了過去,見小傢伙呆得什麼似的,他就沒好氣地說:“吃瞭解暑,朕賞你的,之前朕跑馬射箭你跟在後頭滿場飛奔,朕看見你後背心都曬出鹽花了!得,咱們兩個繼續等,看徐勛這小子會拖到什麼時候來,這一回他要是敢遲到,朕饒不了他!”

    這最後五個字才剛出口,呆呆捧了那個水晶盤子的瑞生突然開口嚷嚷道:“皇上來了!”

    “什麼皇上來了,朕不就在這?”

    朱厚照又好氣又好笑,見那邊廂一個人策馬飛奔而來,他就立時霍然起身。不消說,能在西苑跑馬的人,整個府軍前衛也就那麼幾個人,而唯一才剛賜了蟒袍的,就只有徐勛了!

    “臣叩見……”

    見徐勛從馬上飄然而下疾步上來就要跪下行禮,朱厚照不禁不耐煩地說:“免了免了,朕的徐大將軍,等你還真夠讓人心焦的,居然拖到這時候!”抱怨了兩句,見徐勛滿頭大汗,顯見是急急忙忙跑來的,他便皺眉問道,“怎麼,王守仁還沒答應去幫你的忙?”

    “倉促之間,伯安總得斟酌斟酌。”

    朱厚照眉頭大皺,可想著王守仁當年教自己經史,卻是比那些老大人們強多了,好歹也算是自己半個老師,他也就沒再嘀咕什麼,示意瑞生給徐勛送一盞玫瑰露上去,等人一口氣喝乾了,他才招手把人叫了上來,低聲警告道:“今天這場戲要是演砸了,朕可找你算賬。”

    見朱厚照一臉的患得患失,儘管徐勛此前答應那事兒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可如今是騎虎難下不上也得上,他也就豁出去了,當即拍著胸脯說道:“皇上就放心吧,這事情包在臣的身上,砸不了。”

    儘管徐勛打了包票,可是,朱厚照一想到事關自己終身幸福,他仍不禁拉著徐勛千叮嚀萬囑咐,直到瑞生帶著人去更衣,他才忍不住攥了攥拳頭,來回走了兩步又喃喃自語地說道:“阿彌陀佛,無量壽佛,滿天神佛……只要是這事情成了,朕讓人給你們全都上一遍供,朕可不想對著一尊木頭過一輩子……”

    太素殿中已經冷清了好些天,常來常往的那位小朱公公突然不見,幾個在此伺候的宮女和小火者自然不免在背後有所埋怨,周七娘又不曾遲鈍到那地步,自然知道他們都在背後埋怨自己得罪了人。可她思來想去,也不明白人是為什麼犯了彆扭,若是只因為那一句冊後封妃的戲言,卻也太可笑了些,於是索性靜下心來趁著這空閒做起了針線。

    因為皇帝常常到西苑來,這太素殿附近素來戒備森嚴,再加上午後日頭毒,沒人往外頭逛,其他人大多不是歇午覺就是三三兩兩閒侃,她面前一個人都沒有,因而就坐在窗前的綉架邊,專心致志地綉著花。直到背後突然傳來輕輕一聲咳嗽,她才陡然一驚,這細小的繡花針一下子扎到了手指,在潔白的絹布上留下了一滴血漬。大為懊惱的她盯著絹布想了想該如何掩蓋,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道:“都這麼多天不露頭了,今天一來就嚇人!”

    然而,往日須臾就應該接上的話茬,這時候卻半晌都沒有動靜。愣了一愣的她別過頭來,見是一個面目有幾分熟悉的少年,卻不是自己常見的朱厚照,她立時慌忙屈膝道了萬福,隨即才一下子記了起來。

    “你是之前和小朱最要好的……徐公公?”

    面對徐公公這麼一個稱呼,徐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隨即才點了點頭。然而,見他這幅有些僵硬的態度,周七娘卻一下子想到了別的方面,一時臉色刷白,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是不是小朱……是不是小朱出了什麼事?”

    徐勛本就盤算好了用這個藉口,沒想到周七娘自己送了上來,他自然臉色更沉重地微微點了點頭。果然,就只見這個面容端麗的少女一下子失手碰翻了一旁的架子,上頭的銅盆砰地一聲掉落了下來,那聲音竟是震天響。雖則是外頭好一陣喧嘩,但也不知道守在門外的瑞生用了什麼法子,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西苑這邊一直戒備,消息極不靈通,因而外朝和宮中議論紛紛的伏闕之事,最初周七娘是一絲一毫都不知道。直到徐勛回來聽說了朱厚照和人鬧彆扭,才暗地裡吩咐瑞生,一點一滴把消息有選擇性地對太素殿漸漸放了出去。如今,就連太素殿的小宮女和小火者也知道了百官伏闕請誅皇上身邊的幾個宦官,事不成劉謝二位閣老致仕,宮中也有幾位倡導此事的公公受到牽連。而此後小皇帝一口氣提拔了南都四君子之二,又召了素有名望的楊一清回朝。

    因而此刻,徐勛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小朱之前被你說了幾句,心裡頭一直憋著不好過,所以才這麼多天沒來見你。這會兒,他正在外頭大太陽底下站著……”

    徐勛說了半截,可周七娘卻本能地認為朱厚照是被人罰在太陽底下暴曬,畢竟,誰沒事會站在這麼毒的日頭底下?聽著不是什麼嚇人的懲罰,可她在仁壽宮時卻聽說過,宮女罰提鈴是最輕的,最怕的就是罰“扳著”,亦或是被人晾在夏日午後的太陽底下暴曬,一個不好就要鬧出人命來。此時此刻,她也顧不得其他,急切地問道:“小朱人在哪?”

    “我帶你去。”

    偌大的內校場空空蕩蕩,在此的府軍前衛早就被徐勛吩咐錢寧和馬橋一塊帶回營房去了,其他閒雜人等也都被清理得乾乾淨淨。而為了防止有什麼人誤闖過來,從內校場往南一連布設了十道防線都不止,就是仁壽宮抑或清寧宮派人過來也能暫時擋一擋,因而朱厚照自是不怕有人煞風景沖壞了自己的好事。即便如此,站在這毒辣的日頭底下,哪怕他打熬的好筋骨,不一會兒也有些頭皮發麻。

    直到一聲急促的呼哨聲傳來,他才連忙趕到中央的地方背對聲音的方向站了。緊跟著不多久,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焦急的聲音。

    “小朱!”

    周七娘快步轉到朱厚照身前,見他滿頭大汗,見著自己卻是眼睛睜大滿臉的歡喜,她不禁心裡一酸,隨即就連忙拿出帕子給朱厚照擦了擦臉上下巴脖子上的汗,這才說道:“我趕了那位徐公公去請容尚儀,你從前請容尚儀照應我,想來她和你有些交情,她是太后面前的得意人,有她去給你求情,興許能寬一寬,你且再堅持一會兒!”

    朱厚照一邊暗罵徐勛這傢伙盡出餿主意,一邊卻被那塊不停遞過來擦著額角臉上的手帕給感動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七姐,別忙活,我沒事,不是有人罰我……”

    “不是受罰,那你站在這大太陽底下幹什麼,總不成是想自討苦吃?”周七娘收回帕子,想起先前就想對朱厚照說,卻因為他一直沒來沒說成的事,她便正色道,“你也別瞞我了,否則徐公公從來不去太素殿,怎會去那兒知會我?是誰罰得你?”

    遠遠見那兩人相對而立,徐勛便沖身邊的瑞生說道:“得了,事情十有八九成了,你在這守著,我回十二團營去了!”

    “可皇上若要問起來……”

    “就說我很忙……這王守仁還在那猶猶豫豫的,就一個老神英幫忙,我恨不得多長兩條胳膊兩條腿,哪裡忙得過來?放心,皇上他和紅顏知己重歸於好,沒工夫管我!”

    “那剛剛劉公公稟報的事情……”

    “此事你報了我就行了。日後這種事情你多長一隻耳朵,但千萬別多嘴,我自有主張。”

    這邊廂,朱厚照在太陽底下那張油膩膩的臉露出了幾分尷尬,可見人關切地盯著自己直瞧,他老半晌才惘然說道:“是皇上!”

    儘管在仁壽宮呆了很久,可周七娘卻很少有機會見到張太后,更不要提皇帝了,此時聞言一時大驚失色,竟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是皇上!”

    “怎麼不可能是皇上?”朱厚照撇了撇嘴,隨即就故意冷哼道,“上次你還說皇上沉迷玩樂荒廢政務,他一時氣頭上來了,罰我出氣也沒什麼奇怪的!”

    被朱厚照這一噎,周七娘頓時啞然,隨即才沒好氣地說道:“我哪裡知道這些,之前也不過是聽別人說的。可如今大家都傳言伏闕一事,我也都聽說了。皇上雖是常常獨斷專行,不免愛重身邊的舊日親信,可也是分得清楚好壞的人,否則劉閣老謝閣老辭了,也不會宣了那些赫赫有名的正人君子入朝為官,更沒有懲戒那些伏闕上書的大臣。既然天子明辨是非,怎麼也不該不由分說罰你,只要容尚儀出面求求情,總能寬了你的……”

    好容易從周七娘口中聽到稱讚自己這個皇帝的話,朱厚照只覺得又驚又喜,甚至比大臣們稱頌自己聖明還要來得熨貼。此時此刻,他一下子就忘了其他,伸出手去一把將周七娘的柔荑抓在了手裡。

    “七姐,你真是覺得皇上是明君?”

    掙扎了兩下沒能掙開那滾燙的手,周七娘本待要嗔怒,可見朱厚照眼睛亮晶晶的,她不禁就心軟了,但仍是板著臉說道:“明君不明君不是我說的,那得百姓去品評!不過能用賢人,總不會是昏君……喂,放開手,讓人看見了像什麼樣子!”

    縱使天下百姓說一千道一萬,可卻不及自己喜歡的人稱讚自己一句半句,心裡猶如喝了蜜糖似的朱厚照卻反而又加了一隻手過去,緊緊握住了周七娘的手,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七姐,這太陽底下是皇上罰我站的,可也是我自己罰我自己站的。都是因為我在你面前聽了兩句讓我不高興的話,我才忘了我肩膀上的擔子,忘了我該勤勉,所以才會有後頭那些事。若不是我運氣好,興許這一關就再也過不去,相比之下,讓太陽曬一曬算什麼!”

    周七娘聽到這些話雖有些猶疑,可更多的卻是為朱厚照抓著自己的手不放而又氣又急,到最後忍不住一跺腳道:“小朱,放手!再不放手我生氣了!”

    “那你就生氣好了!”朱厚照嬉皮笑臉地眨了眨眼睛,隨即又笑道,“當然,現在這罰站的時間已經過啦,咱們一塊去太液池邊上看荷花吧,那裡荷花開了半池子呢,再說我還有一件頂頂要緊的事對你說……”

    直到瑞生確定那一對人已經是和和美美,長長舒了一口氣的他方才躡手躡腳往後退,等離開老遠了,正巧有小火者一陣風似的跑過來通報,說是御用監那邊請皇帝去看新做好的御輦,他歪歪頭一想就擺擺手道:“對他們說,皇上很忙,趕明兒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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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41:06
第四百四十九章 徐黨

    “跑起來,快,別像死了老子娘似的,給老子打起精神!”

    十二團營果勇營的大校場前,此時雖是烈日炎炎,卻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隨著旁邊的百戶總旗等等嚷嚷了起來,一個個精壯漢子都在那卯足了勁頭往前衝,越過各式各樣想都不曾想過的障礙物,只為了能在規定時間內到達終點。雖說過了這一關也並不一定能被編為精鋭,但至少有了無限的可能性。而且,這一回並不單單是名頭好聽,而且因為那兩位左右總兵大人向皇帝請命,被編入左右官廳的軍士,不用再承擔營造等等各種雜役。

    儘管京營和十二團營比京衛和其他各衛所的軍戶待遇優厚,可也是有限的,而且一旦遇到造宮殿造陵墓亦或是修水利等等,他們因為調動方便,往往是第一批拉上去頂包,久而久之那些老乾這事情的更幾乎搖身一變成了工程兵。這些差事不但又苦又累,而且也談不上什麼貼補,按照一句通俗的話來說,那就是寧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也不想在泥水裡刨食吃。

    所以,現如今既然有了這麼一個可以脫離苦海的機會,自然人人奮發向上。就連管帶果勇營的涇陽伯神英,見下頭這麼一副人人爭先的樣子,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來。在烈日底下巡視了一圈,他才回到搭著大棚的高台上,就發現徐勛已經回來了,正捧著一個水壺大口大口灌著水,到最後隨手把水壺扔給旁邊的親兵就走到了他跟前。

    “怎麼這麼快?我還以為皇上必定要留你到晚上的。”

    “惦記著這一頭,把那兒解決了我就緊趕慢趕回來了。”想到那日頭底下揚起的漫天黃沙,徐勛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一身土,隨即就無可奈何地說道,“這大夏天來回跑還真是受不了,身上的衣服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對了,這邊情形如何?”

    “已經篩選出了三百餘人,都是一等一的好兵!”既然是先從自己舊日麾下選起,神英對於這樣的結果自然滿意十分,面上自然而然就笑了起來,“至於那些落選的,也有不少人撞木鐘撞到了我的面前,聽說絶不通融,這才怏怏走了。”

    “沒關係,日後還有機會。”徐勛笑了笑,終究耐不住在這只搭了一層席棚的高台上杵著,看了一眼下頭那些兵卒,他就對神英說道,“既然他們都上了正軌,有遴選的標準放在那兒,咱們就不用一直杵在這裡了,到樹蔭底下去說話,我有事和你商量。”

    儘管論年紀做徐勛的祖父都有餘,可幾次三番的事情下來,神英對徐勛已經是頗為服氣,這會兒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等到兩人到了校場邊上的一棵大垂柳下站了,七八個親兵散開來四下警戒,徐勛斟酌片刻就對神英說道:“今日我進宮的時候,恰逢劉公公才剛到御前。他說楊邃庵既然暫時脫不開身,那就不如調了宣府大同山西三邊總督劉宇回來接任兵部尚書,讓楊邃庵掛著兵部尚書的銜繼續總制陝西三鎮。”

    “啊?”

    神英和楊一清畢竟曾經同舟共濟打過一仗,再加上知道這位文官在兵事上是有真材實料的,他對於其人出任兵部尚書自然是十萬分的同意。此時驚咦了一聲,他見徐勛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一時心頭竟有些發沉,不禁喃喃自語了起來。

    “劉公公這是何意……”

    “涇陽伯可不要告訴我,你真的不明白。”

    神英見自己那點子心思被徐勛看了個一覽無遺,頓時更加尷尬。然而,他算是大半個劉瑾的人,當初之所以被徐勛三言兩語鼓動著一塊帶兵出塞,還是劉瑾從中牽線搭橋。可自此之後,他的功業卻都是靠徐勛得來,此次越過那麼多公侯伯得了右總兵的位子也是如此。此時此刻,他左右為難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囁嚅道:“莫非劉公公是想和你相爭?”

    “都說夫妻共患難易,共富貴難,放在盟友當中也是如此。”徐勛見神英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就淡淡地說,“司禮監戴公公就要去南京任守備太監了,陳寬已經告老,李公公估摸著也撐不了一兩個月,劉公公自忖這司禮監掌印鐵板釘釘,自然心思就更活絡了起來。至於我麼,也不得不多做一些預備。事到如今,非此即彼,我知道這於涇陽伯來說有些突然,可也談不上意外。”

    神英見徐勛那黑亮的眼眸彷彿深不見底,雖沒有再盯著自己,可偏生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懾,他一時陷入了兩難。論親疏遠近,他和徐勛走得近不是一兩天了,劉瑾那人最是多疑,就算他如今選了那一邊,日後但使有人挑撥起了如今這一遭,他也沒什麼好果子吃。倒是徐勛頗有大將風度,名聲也比劉瑾這閹宦好。更重要的是,相比五十開外的劉瑾,徐勛和朱厚照年紀差不多,和小皇帝的親近不下劉瑾,如今就是伯爵,那日後呢?

    斟酌良久,他才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我能有今天,也是平北伯幾次三番提攜舉薦。只是劉公公畢竟於我有香火情分……”

    “放心,我不會讓涇陽伯出什麼投名狀。”徐勛微微一笑,見神英面色釋然,他又意味深長地說,“涇陽伯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的素來行事,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今晚若是有空,涇陽伯可到寒舍來一商要事。”

    一日的遴選過後,果勇營的營地漸漸安靜了下來。換了便裝的徐勛帶著一眾親兵疾馳回城,卻沒有從阜成門進城,而是先繞到了城南。經過一年多的營建經營,童家橋附近已經很有些京城副中心的樣子,傍晚時分熱鬧喧嘩,甚至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正在集市上逛。而那些巡邏其間的幼軍早就被人習慣了,走過路過甚至還能得到不少店主亦或是小販的招呼,街頭秩序竟是極其融洽。看到這一幕,徐勛大為滿意,但卻沒有微服到裡頭轉一圈的意思,而是撥轉馬頭徑直轉往了南邊的府軍前衛營地。

    自從當初徐勛定下錢寧司宮內,馬橋駐南城的格局之後,兩人就這麼一內一外地各守一邊。之前因為百官伏闕的事,他們倆同時吃了好一通教訓,因而乍然聽說徐勛來了,馬橋原本正在直房中接見剛從延綏回來上這找徐勛的曹謐,這會兒慌忙叫上人一塊迎了出去。

    “大人。”

    知道徐勛並不怎麼喜歡被人稱作伯爺,馬橋自然是絶不會犯了稱呼上的錯誤。見徐勛搖搖手吩咐勉力,本待單膝跪下行軍禮的他自然順勢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跟在了後頭,心裡卻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徐勛不愛被人叫伯爺,可是覺得這稱呼不夠威風,異日變成侯爺公爺才好?

    曹謐年少,卻沒馬橋這麼多小心思,等進了直房徐勛坐下,他終究還是一絲不苟行了軍禮,起身之後才朗聲說道:“回稟大人,卑職此前到宣府、大同、延綏、甘肅、寧夏,按照大人的意思先後設了五處分司,以此次帶去的五小旗為主,又在當地招募了精幹的軍士若干,算是把框架給搭起來了。卑職還按照大人的話去見過楊總督,楊總督聽說只司軍情不管民事,也不監察官員,並沒有說什麼。另外,家父讓卑職帶了一封信給大人。”

    雙手呈上信給徐勛,見徐勛拿了信在手卻不忙著看,他猶豫片刻,臉上竟是微微一紅,隨即才囁嚅說道:“家父還派了卑職的大哥給大人送來了七夕節的禮物。”

    此話一出,別說徐勛愣住,就連馬橋也呆了一呆,旋即就忍俊不禁地別過腦袋去偷笑了好一陣子。這誰都知道,七夕是女人過的,而且還是沒成婚的姑娘們過的,用腳趾頭想也猜得出來,曹謐的老子曹雄不過是找個由頭送禮而已。笑歸笑,他須臾就轉過腦袋來,那模樣要多正經有多正經。

    儘管如此,曹謐的臉上仍舊漲得通紅。而徐勛早反應了過來,卻是笑呵呵地說道:“讓你爹費心了。不過,你大哥此來京城,就只送我一個的禮?”

    “是。家父說,此來一是節禮,二是多謝大人對卑職的提攜栽培。”曹謐見徐勛並未發笑,心裡總算是好過了些,話語也順溜了,“卑職的大哥受業於楊總督,讀書能文,機略武藝都遠勝於卑職,如今在家父身邊效力,試職百戶。”

    “哦,未曾實授?如今人可已經到了京城?”

    “已經到了京城,就在城南童家橋暫住。”

    得知曹謐的兄長曹謙居然是楊一清的學生,徐勛頓時大感興趣,等曹謐說人竟是住到了童家橋附近,他更是笑了起來:“也罷,既如此,你去見你大哥,今晚到我家裡來,我倒是要見識見識你這位機略武藝都遠勝於你的兄長。”

    “啊,卑職這就去通知大哥……多謝大人!”

    見曹謐歡天喜地行禮答應,徐勛暗嘆這兄弟二人倒是齊心和睦。等人出去之後,他就看著馬橋說:“這些天城南可有什麼異動?”

    “回稟大人,沒有。”馬橋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見徐勛面無表情,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頓時捏了一把汗,良久才試探著說道,“倒是卑職打聽到一個消息,刑部大牢裡頭已經關了許久的江山飛,數日前越獄了。因為這是之前焦尚書離任,屠尚書尚未上任之間的事,因而天牢中的獄卒串通一氣,沒稟報上去。”

    江山飛?

    徐勛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麼一個人來。若不是此人失心瘋地去恐嚇徐經,接下來又行刺張彩,之前的某些事情也不至於如此順當。不管人是受命於閔珪也好,抑或被人利用也罷,再追查也沒什麼意思,再加上焦芳那會兒掌刑部,他也無意把手伸過去,也就漸漸撂下了此事。如今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他思量了好一陣子,這才看著馬橋。

    “既是你提了此事,想來有什麼話要說?”

    “是。”馬橋只覺得如今站在徐勛跟前,壓力竟是比從前更大了,這會兒連忙躬了躬身道,“大人如今位高權重不比當初,身邊也應該多幾個高手隨侍,否則若有什麼萬一,卑職這些做屬下的就萬死不能辭其咎了。”好容易把這麼一句咬文嚼字的給說齊全了,見徐勛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他就陪笑道,“所以,之前大人去江南的時候,卑職就在舊日相熟的人當中蒐羅了幾個高手。”

    “你這心思,全都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

    徐勛笑罵了一句,見馬橋連連稱是,他思量了一陣子就點頭說道:“也好,這兩日把人領到我跟前讓我瞧瞧。倘若真如你說的這樣好,我就領了你這麼一片好意。”

    不過,那江山飛孑然一身,怎可能輕易從刑部大牢越獄?此事分明有蹊蹺,得讓西廠和錦衣衛好好查一查,別讓一個小人物壞了事!

    “是是是。”馬橋本是試探試探,徐勛既這麼說,他只覺得歡天喜地,連忙趁勢又建議道,“另外,這會兒已經不早了,大人既然是要回城去,不若坐馬車。一來可以擋一擋風沙,二來也可以歪一歪養養精神。卑職這兒正好有童家橋那邊做生意的一個南商孝敬了一輛好車……”

    “好了,此事依你,不用說了。”

    一整天就是策馬來回跑來跑去,儘管騎術已經頗為精良,可徐勛也確實有些疲累,此時便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等到馬橋將車安排好了,他到車前一看,就只見車廂上頭架著一層竹篾頂棚,顯然是糊過布之後又刷過兩三遍桐油的,車廂用花梨木製成,卻沒有漆成栗色黑色,而是本色的清油車,暗釘簾鈎轅頭等等包件沒用金銀,而是白銅,看上去不顯奢華。大為滿意的他彎腰一進車廂,見坐處是油光水滑的水牛皮墊子,下頭空格處還擺著冰盆,車廂壁上掛著一盞琉璃明瓦燈,夏日不用車門,垂了兩層擋風沙的斑竹簾和紗簾,竟是異常愜意。

    “到底是南人會享受。”徐勛坐下之後,見馬橋又探進頭來,他便笑著轟人道,“你這借花獻佛的好東西我收了,回頭看好你這一頭,別再大意了!”

    既然車內有燈,走在路上,徐勛少不得把曹謐捎帶來的那封信拿出來看。曹雄在信上的口氣很是謙卑,再三感謝他對曹謐的提攜之外,也是直截了當地擺出了依附的態度。對於對方這樣的反應,徐勛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有明一代,武將在前頭流血流汗,拼了個爵位出來,那就到頭了,而邊鎮將領要在朝中有多少話語權卻是難能,為了求得聖眷,往往都要擇人依附。沒看那位未來大名鼎鼎的戚大將軍,還不是自稱宰相門下走狗?

    把信箋放回信封之中的徐勛閉上眼睛才沉吟了一小會,突然想到了一件自己之前不曾注意的事。曹謐似乎說過,家裡是西安左衛的軍戶,那不是劉瑾的同鄉?既然他都能趁著回一趟南京,拉來了兩位重量級人物,安知劉瑾就不會想到鄉黨?

    該招攬人的時候,他就不能手軟!

    回到武安侯胡同的時候,白天肆虐的烈日已經終於萬般無奈地落了西山,讓大地上蒸騰的熱氣有了退去的餘地。興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裡頭傳來了些吹吹打打的聲音,大門口也頗有些賓客車馬進出,彷彿是家下有什麼喜事。然而,比起如今主人和管家的少主婦都不在的興安伯府,這熱鬧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徐勛才一到大門口就得知,投帖求見抑或是來送禮的人,一整天不下幾十撥。有的是外官進京朝覲的,有的是特意恭賀他榮升右總兵的,當然也有金陵士子前來求見他這同鄉的,總之應有盡有,到現在還有人沒走,門前車馬都停著一溜。至於各處送來的帖子信件,更是讓不識幾個大字的金六苦不堪言。

    “那你最後想的什麼法子?”

    金六見徐勛戲謔地看著他,他只得苦著臉說道:“幸好張大人一早就來了,一撥撥見了好些客人,得知信函堆積如山,他之前就吩咐小的把東西送進了少爺的外書房,唐先生傍晚回來後也在旁邊幫忙甄選。”

    “張大人只是來幫著見一見這些人的,你居然還勞他甄選來信!”徐勛又好氣又好笑,見金六耷拉著腦袋,他想想這事情也怪不得他,當即頷首說道,“算了,這事情也怪不得你。門上的人你先去說一聲,就說我一整日都在遴選兵員,這時候精疲力竭,實在提不起精神力氣去見他們,好意心領了。至於禮物,先一一記下送的人以及他們住的地方,回頭再理會。”

    吩咐完這些,見金六連聲答應就一溜煙地跑了,徐勛不得不考慮擴充人手的計劃。得知張彩和唐寅都在自己的外書房,他就徑直轉去了那兒。及至看到一張小幾上堆滿了各色書信帖子,他不覺苦笑道:“案牘盈門是什麼滋味,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了。”

    “別人想都想不來的好事,大人應該高興才是。”張彩笑著指了指書案上的那幾封信,意味深長地說道,“暫且看著來處和落款,我和伯虎才挑揀出來這幾封。其一是宣府總兵張俊的信,其二是大同總兵莊鑒的信,其三是三邊總制楊總督的信。”

    徐勛把張彩點出的那三封信一一拆開來,見張俊和莊鑒都是賀他榮升,又婉轉提到皇帝必會給世券,他想起朱厚照確實給了這樣的許諾,卻是硬要周七娘事畢之後才肯兌現,他不禁笑了起來。和這兩位總兵都是戰時交情,卻比單純利益交換更可靠,因而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就笑著把兩人的信遞給了張彩。

    “我也難以尋得出空來,這兩邊你幫忙回覆一二。就說多謝記著,宣府大同是一等一的要地,請他們多多用心,皇上必然不會忘記他們。另外,問一問他們總督劉宇的事,越詳細越好。”

    他卻不忙著拆看楊一清的信,又去看唐伯虎,果然唐伯虎手中掣著林瀚和張敷華的信。得知這是錦衣衛公器私用,把兩人通過尋常驛傳的信給加急送到了自己的手中,他便先拆看了,果然見信如見人,張敷華直說入京之後一定會好好整頓都察院,林瀚則說要繼馬文升之後一力革除傳奉官。而兩人全都沒有提伏闕事,只說到京城之後再好好和他詳談。算算日子兩人應該尚未啟程,他就把這兩份不用回的信先放在了旁邊,卻是看起了楊一清的那封。

    楊一清的信卻是簡簡單單,沒多少寒暄,中心意思只有一個——薦寧夏游擊將軍仇鉞,分守寧夏西路參將馮禎,全都是陝西三鎮的將領。想到今晚曹氏兄弟會過來,他就對張彩和唐寅笑道:“今晚上家裡恐怕要有兩撥客人,你們若有空,陪著我一塊見一見如何?”

    張彩立時問道:“未知是何方賓客?”

    “一位是涇陽伯。另兩位麼……”徐勛頓了一頓,這才笑吟吟地說道,“就是不幾日後就要明發旨意,升任鎮守固原總兵官,如今鎮守延綏副總兵的曹雄二子。”

    張彩儘管已經多年在吏部做事,在軍略上不算太用心,可終究是被人薦過知兵,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宣府大同,如今再加上固原,這徐勛麾下就已經籠絡三鎮總兵了。儘管大明朝如今的總兵官並不是父子世襲,可只要徐勛能保著三鎮,那就是一支莫大的力量。更何況楊一清彷彿猶顯不夠似的,一下子又從夾袋裏舉薦了兩個將領上來。

    至於唐寅倒是無可無不可,他從來就不曾想過做個謀士之類的人物,既是清客相公,主家待客他來相陪,自然再相宜不過了。

    徐勛和張彩唐寅用過晚飯,曹謐才將兄長曹謙帶了來。他雖年少,可終究世家子弟,深知自己兄弟倆是外人,當然不會趕早上門去蹭那一頓飯。而曹謙也沒有將父親那些禮物眼下就帶來,畢竟,夜晚送禮被人瞅見,那竟是比白天送禮更啟人疑竇。然而,兩人都沒想到徐勛這一晚竟然還有別的客人,當在徐府書房見著涇陽伯神英和如今賦閒在家的張彩時,曹謐倒也罷了,平日專司給父親整理文牘回覆各方信件的曹謙立刻就打起了全副精神。

    都說神英是如今剛升了司禮監太監的劉瑾的人,現如今徐勛見他們兄弟的時候神英赫然在場,難道是這兩位方才是一體?那張彩他也聽說過,此前才剛丟了文選司郎中,看這架勢,莫非是要東山再起?倘若兩人都是徐勛心腹,再加上與徐勛關係匪淺,即將北上的南都四君子之二,還有自己的恩師楊一清,這徐黨竟是已經搭起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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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45:52
第四百五十章 暗戰

    儘管不考科舉,也不喜附庸風雅,但徐勛這書房裡卻有不少珍本書,其中一多半都是當年章懋所贈。而他飛黃騰達之後,朱厚照也常常促狹地賞一些御製新書或內庫珍本下來,因而他這書房裡竟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那種文翰的清香是曹謙這個正經讀書人最熟悉不過的,進了屋子就忍不住四下掃了一眼。等到由弟弟曹謐引見了之後,他方才依足了禮數跪下磕頭。

    “這又不是公堂之上,曹謐,快扶你哥哥起來。”

    主位上的徐勛笑著抬了抬手,等曹謙站起身來垂手而立,他少不得仔仔細細打量起了這個青年。和初出茅廬便機緣不小的曹謐不同,曹謙大約二十五六,濃眉大眼,身材挺拔,和唇紅齒白細皮嫩肉的曹謐比起來,竟是更像一個行伍之中的軍人,絲毫看不出早早考出了秀才的功名,甚至還是楊一清的學生。

    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才笑著吩咐道:“坐。”

    曹謙依言坐下,卻是一副在父親軍帳之中的模樣,身下只沾了一丁點的椅子,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膝蓋上。見他如此情景,軍伍出身的神英大為滿意,忍不住點頭讚許道:“早就聽說曹雄治軍嚴謹,賞罰有度,雖則不曾親見,但只看兩個兒子,這就比我強多了!我家裡那個混帳小子雖已經得了個指揮僉事,可真本事卻沒多少拿得出的。要是能有他們兄弟倆的十分之一,我也不用這麼操心!”

    “涇陽伯過獎,卑職不過是在父親帳下做些文書之類,還是二弟在平北伯麾下日夜聽訓,比卑職這做兄長的要強得多。”

    “哪有什麼日夜聽訓,你弟弟做事認真仔細,足可見家教。”徐勛微微一笑,旋即就收起笑臉問道,“你說你在你父親帳下經管文書?既如此,應該對於邊務軍略是相當熟悉的。如今陝西三鎮軍中狀況如何,你且先說說。”

    “是。”曹謙立刻抬起了頭,一臉肅然地說道,“楊總督自數年前督理陝西馬政以來,將六萬六千多頃的草場一一清理,如今陝西草場已有逾九萬頃,積茶四十萬斤,之後每年茶馬互市可得番馬數千匹,各軍馬匹使用如今已可保無虞,而且茶葉運送一概招募商人,不用另外徵調民夫。此外,延綏到橫州之間,家父遵楊總督憲令,已經建好了墩台九百,暖譙九百,駐守兵員增到四千五百人,花馬池新設衛所,已經招募兵員一千二百餘人……”

    徐勛一面聽一面點頭,心裡已是深信不疑曹謙曾經從其父管理過文牘。就算是事先做過準備,這些東西能夠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對這等年紀的年輕人已經很不簡單了。而曹謙將三鎮情形,尤其是延綏仔仔細細解說了一遍,他又欠了欠身說:“卑職行前,曾經去拜見過楊總督。楊總督提到此前小王子所部攻延綏,事雖不成,然寧夏多有滋擾,再加上寧夏邊務有不少需要整飭的地方,所以想請朝廷蠲免寧夏一半的賦稅,另外則是請兩淮鹽引三十四萬,以充實固原等地邊儲。而歷年以來,陝西流民已多,打算招募流民屯田備邊。”

    曹謙記性極好,將此前楊一清隨口說的幾條在徐勛面前一一複述,見徐勛沉思了起來,他就暫且停了下來。而這時候神英卻笑道:“楊總督不是你的老師麼?怎的不稱一聲恩師,反而一口一個楊總督的?”

    “回稟涇陽伯,如今卑職是向大人稟報邊務,不敢因私廢公。”

    見曹謙回答得一本正經,神英不禁笑了起來:“好小子,好一個不敢因私廢公!楊總督這樣上馬能拉弓制敵,下馬能經略安民的文官,實在是鳳毛麟角!他能看中你一個軍旅世家子弟,著實難得。不過你若是去考科舉,十幾年之後出來準保又是一個張口就是聖人之言的呆書生,還是如今這樣的好。平北伯,你可真是好福氣啊,想著什麼就來什麼!”

    徐勛這才回過神來,知道神英是說剛才的戲言。想起自己才對神英半真半假地抱怨家裡書信帖子堆積如山,竟是要勞動張彩和唐寅這兩個人去幫忙分揀,他忍不住又盯著曹謙打量了起來,半晌突然開口說道:“你替楊總督稟報的這幾件事,我都知道了,回頭就會設法。倒是你,你父親遣你入京,可還有什麼吩咐?”

    京城巨變的消息傳出之後,曹雄就已經預備往京城送禮。然而最初卻不單單是送徐勛,曹雄是連劉瑾那一份一塊打點進去的,畢竟,劉瑾自個就是陝西人,和曹雄算是有同鄉之誼。然而,曹謙卻苦口婆心勸阻了父親。

    “二弟就在平北伯麾下,且蒙恩已授千戶,在他這樣的年紀算得上是異數了。父親雖和劉公公同鄉,然素日並無交往,如今即便竭力投效,可因為二弟這一層關係,未必不受疑忌。既如此,還不如一心一意投效平北伯。伯爺年輕志高,兼且以軍功封伯,與我等軍旅中人天生的親近,何必捨近求遠,舍易取難?”

    當時能夠對父親勸諫這樣一番話,這會兒徐勛既是問出了這樣明白不過的言語,曹謙立時站起身來單膝跪了下去:“回稟伯爺,卑職行前父親曾經囑咐過,卑職已經在延綏軍前打過數場大小戰事,文書案牘也已經歷練過了,倘有機緣,希望能在京城覓一席之地好好磨練磨練。曹家起於卒伍,家聲能否延續不敗,看的是真本事!”

    神英聽著這話,打量著曹謙,又端詳著曹謐,心裡想起自家靠往軍前納了千石糧食這才得了個指揮僉事的兒子,一時更覺得不是滋味。而尚沒有兒孫的徐勛自然不能體會到神英這點子小心思。他哈哈大笑了兩聲,旋即便站起身親自把曹謙攙扶了起來。

    “既是你父親都這麼說了,我這兒正好缺個人,回頭我就把你調到我那左官廳。不說別的,要人給人,你先給我好好帶幾個經管文書的人過來。另外,我也不怕讓人說我壓榨你這小小年紀的,我這家裡成天投帖送信的也已經讓上下人等吃不消了,這一頭你每天花上一點時辰幫忙照管照管,也是同樣的道理,不要一味自己忙,給我帶幾個人出來!”

    曹謙見徐勛竟是一口就許下了這樣的承諾,一時又驚又喜。然而,更讓他驚喜的是,自己千恩萬謝之後,坐回去的徐勛竟是又笑著說道:“你父親升都督僉事,調任鎮守固原總兵的旨意,估摸著也就是這幾天的事。而你這弟弟此番大熱天的跑了這麼多地方,同樣是功勞不小,我還打算把他再往上挪一挪。你這個做哥哥的,可不要輸給你弟弟。”

    “大人,卑職……”

    見曹謐要說話,徐勛揚手止住了他,這才意味深長地對其他人笑道:“張西麓升右僉都御史的旨意也快了,伯虎是自己不願意入仕,否則他既是會試解元,前程也容易得很。”

    說到這裡,徐勛便笑吟吟地看著神英說:“至於涇陽伯,你如今爵位官位都得了,想來擔心的應該就是令郎。不是我說難聽的話,與其將其硬是扶上牆,還不如尋一個穩妥的差事乾著,不要硬往九邊湊。畢竟,為將者勝則賞功,一敗就什麼都沒有了。調一個府軍前衛指揮僉事,這事情我還是可以做主的。”

    神英想想兒子神周幾次三番地磨著自己,想要放出去當參將,以求日後父子總兵光耀門楣,再想想他那三腳貓功夫,拿不上檯面的軍略,他一時咬了咬牙,老半晌才點點頭道:“也罷,就依平北伯所言吧,這小子我已經管不住,興許到了你這兒還好些!”

    聽到這裡,張彩和唐寅對視一眼,心裡已經都明白了此番陪客的用意。

    徐勛正為自己得了個少年英傑而額手稱慶的時候,劉瑾這一日也回了自己在宮外的私宅。雖說兵部尚書的事情還不曾十分準,可他對朱厚照的脾氣摸了個八九不離十,知道自己的謀劃十有八九能成功,因而索性就把焦芳請了過來,又將宣府大同山西總督劉宇派來京城送禮的侄兒劉材一併叫了來,當著兩人的面洋洋得意地說了今日的成果。

    聽聞皇帝竟是答應考慮,焦芳一時喜不自勝,竟比劉材還高興些,連忙滿斟了一杯送到劉瑾面前:“公公實在是高!這一手若成了,決計能讓人有苦說不出!”

    “那是,咱家答應的事,哪裡還會辦不成?”

    自從升任司禮監太監之後,劉瑾說話就注意多了,那個俺字已經許久束之高閣不用。此時見他洋洋得意,劉材自也是連聲恭維道謝,又卑躬屈膝地說伯父若能調回京師,必定上門拜謝云云。他這一說拜謝二字,焦芳想起自己聽說劉宇為此送上了萬兩白銀,不禁鄙薄地撇了撇嘴,自然謹慎地沒讓這表情落在劉瑾眼中。

    觥籌交錯之間,劉瑾臉上微醺,言語中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徐勛當年剛進京時,不過是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尋常少年,若不是咱家和他交好,他哪來的今天……現如今才剛坐穩就開始和咱家搶位子,唉,少年郎就是容易忘恩負義……”

    雖是入劉瑾門下已久,但平常焦芳和劉瑾說話的時候,幾乎從沒聽過劉瑾說道徐勛的壞話,此時聽見不由得大喜,情知劉瑾是因為這些天漸漸感覺到了徐勛的威脅,這才在外人面前也不能避免地露出口風來。因而,他立時對劉材使了個眼色,隨即就滿臉堆笑地附和了兩句,正打算進一步挑撥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劉公公,谷公公來了!”

    一聽這話,劉瑾半真半假的酒意頓時醒了一半,忙開口叫道:“請他進來!”

    見此情景,劉材連忙告退辭去,而焦芳見劉瑾沒有讓自己退避的意思,便心安理得地安坐原位。不多時,一個禿頭矮胖的漢子就領了谷大用進來。谷大用是常來常往的人,見滿桌殘羹剩飯,他也不在乎,笑呵呵一坐就吩咐人添一副碗筷,隨即旁若無人地撈起中間那只烤雞,撕下一副雞翅膀,立時大吃大嚼了起來。風捲殘雲下了半隻雞下肚,他這才接過熱毛巾擦了嘴和手,長長吁了一口氣。

    “請吃飯居然那麼晚才讓人通知我,老劉你須不地道!”

    “看你說的,咱們誰跟誰!我還沒計較你來得晚呢,你居然計較我請你請得晚了。”劉瑾和谷大用當初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這會兒即便是抱怨,也仍然是笑眯眯的,“再說了,就是些家常小菜,說得上什麼請吃飯……對了,聽說你這西廠正在擴充人手,老丘都到我這來抱怨好幾回了,說是你搶生意!”

    “怎麼,憑他東廠招人,我就動不得?”谷大用嘿然一笑,不屑地說道,“他是運氣好接了個最好的職司,東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哪裡像我那破衙門,什麼都要我自己親力親為……下次他要是再敢抱怨,你叫我,我和他吵一架再說!”

    “自家兄弟,也就是說兩句,那麼認真幹嘛!”劉瑾半真半假勸解了一句,隨即便閉口不談正事,只慇勤地向谷大用勸酒。足足一連灌了對方七八杯,見谷大用臉上已經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醉意來,他才開口試探道,“我說老谷,當初最要命的那個晚上,皇上連一句話都沒露給咱們就悄悄出宮去了,瑞生那小傢伙究竟是拿什麼法子糊弄了李榮他們幾個的?”

    焦芳還是頭一回知道,就是決定勝負的那個晚上,朱厚照竟然不在宮裡。見劉瑾自己也是面色酡紅,他知道今晚若不是劉瑾高興,又有些醉了,就是自己也鐵定被蒙在鼓裡,因而斟酌片刻就索性一頭伏在桌子上,假作醉倒了過去。果然,眯著眼睛的他就只見劉瑾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這兒,眼睛只盯在了谷大用身上。

    “什麼法子?嘿嘿……你真想知道?”

    “廢話,老谷,你就別和我賣關子了!”

    “嘖嘖……那我就告訴你好了!”谷大用笑嘻嘻地又給自己滿斟了一杯,直到劉瑾劈手把他的杯子給奪去了,他才夾了一筷子的茄子放嘴裡慢慢嚼著,隨即慢條斯理地說道,“還能用什麼法子,當然只有一條,虛張聲勢……那三個老小子進來一跪,他便什麼話都不說,我自然虎著臉讓他們三個有話快說,王岳最忍不住,當即就在那兒慷慨激昂地說什麼要皇上殺了咱們這幾個禍害。結果麼……床上須臾就砸了一個杯盞下來,緊跟著就是玉枕,沒多久幾個人就嚇得落荒而逃了,看著真解氣!”

    劉瑾能夠想到的也就是這麼一個法子,谷大用這麼說了,他心裡也就為之釋然,少不得哼哼道:“那小子運氣好,要是咱家,藉著舊日情分,就是乍著膽子也要上前去掀開帳子瞧一眼,居然這麼容易就讓他糊弄了過去。”

    “否則皇上怎麼這麼喜歡他呢?如今皇上不住乾清宮,可上下人等還是按照乾清宮的品級設的,他原本只是個答應,皇上似乎還打算給他管事牌子呢,要真的如此,那可咱們大明朝有內官以來最年輕的管事牌子了……”

    儘管眼睛因為酒意已經有些渾濁,可乍一聽見這話,劉瑾仍然是勃然色變。見谷大用抱著酒杯已經睡了過去,他忍不住沒好氣地嘟囔道:“皇上就是這脾氣,擢升人起來比什麼都快……這才不到二十的小傢伙就要升管事牌子,俺當年四十多了也就是東宮答應……”

    “公公,劉公公……”

    聽到外頭傳來叫喚聲,劉瑾揉了揉眼睛就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焦芳悄悄睜大了些眼睛,見人和門口起先帶谷大用進來的那禿頭矮胖漢子說道了幾句,隨即就出了門去,他不禁在心裡猜測這麼晚能讓劉瑾親自去見的客人是何方神聖。然而,瞥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谷大用,他思來想去還是止住了去一探究竟的打算。

    “孫聰,做得不錯,日後若是再有這樣的人來,別說咱家喝醉了,就是睡著了你也得進來通報。”

    喝下一盞醒酒湯的劉瑾已經沒剩兩分酒意,把高腳杯往旁邊一放,就衝著那禿頭矮胖漢子吩咐了一句。見人垂手應了一聲是,不像別人已經是打疊了一堆逢迎奉承上來,他不禁對這個自己專門從陝西弄過來的妹婿滿意十分。這算賬管家的本事好,人又寡言少語,偏生又不乏機靈,再加上是自家親戚,這種人再可靠也沒有了。

    “你好好幹,遲早咱家給你在六部謀一個差事。”

    “多謝公公!”

    點了點頭之後,劉瑾又在人親自服侍下換了一身衣裳,旋即才由其陪著前往書房。一跨過門檻進去,見一個屁股挨著椅子的年輕漢子倏地跳了起來,他就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錢寧,你架子不小啊,咱家三次五次地派人請你,你居然到現在才來。”

    “公公恕罪,卑職實在是抽不出空來。”

    儘管和劉瑾不算陌生,可平日也沒說過太多的話,因而錢寧最初得劉瑾相請時,那是千方百計地推脫。然而,劉瑾偏是派人一再相請,話也說得有些份量,道是瞧不起他,他百般無奈之下,思量劉瑾遲早入主司禮監,也有些驚懼,只能今夜偷偷摸摸地過來。

    “抽不出空?只怕未必吧?”劉瑾似笑非笑地端詳著錢寧,見其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他也就沒再繼續逼迫下去,而是慢條斯理地說,“咱家和徐老弟交情莫逆,今天找你來,不是為了別的,是看在他的面上露一個消息給你。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病得七死八活,據說頂多熬到明年,運氣不好今年之內去了也是沒準的事。你是徐老弟的心腹愛將,品級功勞都足夠了,那個位子使使勁,興許是大有指望的。”

    “啊?”

    錢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他雖是武人,可心思卻活絡得很。現如今朝廷中那些倚老賣老的老臣,一個個都捲了鋪蓋走人,自家大人水漲船高之後,少不得要提拔一批親信頂上那些位子。此時此刻,他被劉瑾說得心癢十分,口中卻還誠惶誠恐地說道:“劉公公玩笑了,卑職何德何能,怎麼敢想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只要有膽子有手段,有什麼不敢想的?”劉瑾嘿嘿一笑,隨即就站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事,你要是不敢去向你家大人毛遂自薦,回頭咱家替你說個話。跟著鞍前馬後立下那麼多功勞的人,沒道理有好事卻輪不到不是?你這樣的人才,你家大人得了,那真是天大的幸事!”

    劉瑾點到為止,也沒留著錢寧多說什麼,須臾就放了人走。等到這屋子空了下來,他伸了個懶腰,忍不住盤算起了接下來自己該幹什麼,腦海中倏忽間就冒出了一個念頭來。

    搶位子歸搶位子,可現如今劉健謝遷雖說趕走了,馬文升劉大夏這幾個老的也自己捲鋪蓋滾蛋了,可他在朝中的根基還算不得十分穩當。這時候,他要做的事情簡單得很,那就是……立威!而且,他還得把徐勛一塊拉上,不能讓那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要是他和清流沆瀣一氣,那可是天大的麻煩!

    想到這裡,劉瑾頓時嘿然一笑,心裡已經是有了個穩妥的主意。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緊跟著又是試探性的一聲公公。聽出是孫聰的聲音,他立時揚聲叫了聲進來。不多時,孫聰就拿了一張帖子進門。

    劉瑾見狀眼皮子一挑:“是誰這麼鬼鬼祟祟,大半夜的跑來送禮?”

    “公公,拜帖上只寫了頓首百拜。”孫聰有些納悶地雙手遞上了拜帖,見劉瑾翻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撂在一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低聲說道,“不過啟稟公公,此人是送了一份重禮來的,足足一萬兩銀子。”

    “啊!”

    劉瑾一下子跳了起來。須知劉宇那侄兒兩頭送禮,最後卻是選擇了他這兒,重重送了一萬兩銀子,因而他不假思索就把兵部尚書給許了出去,現如今居然又有人送這麼重的禮,足可見位高權重錢財來,真真一點不假。他強忍面上興奮,身子前傾問道:“那人在何處?”

    “那人已經回去了。”見劉瑾一時愕然,孫聰自己也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吞了一口唾沫方才說道,“那人說區區見面禮,不成敬意。倘若公公願意見他,他日將再敬奉重禮以表誠心。若公公不想見他,這些見面禮就當是孝敬公公的。”

    大手筆,真是聞所未聞的大手筆!

    即使劉瑾自忖見慣世面,可終究是剛到司禮監太監的位子,再加上此前聽說過的油水從未有這麼大的,他竟是忍不住按著扶手站起身來。好容易遏制心頭激動,他才嘿然笑道:“見,怎麼不見!回頭他再來你務必稟報,在咱家面前玩這種手段的人,咱家怎能不好好看看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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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母子,站隊

  不管是達官顯貴,亦或是尋常百姓,沒了丈夫的寡婦日子都是最難過的縱使張太后貴為太后,上頭沒有正經婆婆時時挾制,下頭卻有嫡親的兒子孝順看顧,可仍一日覺得一日日過得極慢。更架不住的是朱厚照這個皇帝兒子心思飄忽,她根本捉摸不透。因而,上一次從徐勳口中好不容易撬出了一丁點消息,這一日她終於忍不住了,事先沒露出任何風聲,便坐了鑾駕從仁壽宮徑直出了西華門往西苑去了。

  儘管張太后已經覺得自己這行蹤夠保密了,可她怎會料到身邊最信任的容尚儀早就成了朱厚照的密探,再加上沿途那些太監又不是擺設,因而她才剛過司禮監經廠,就看到一行入疾步迎了上來。她起初還以為是朱厚照身邊那些入得了信,可須臾就認出了前頭那入來,一時這一驚非同小可。

  “母后……”

  “六月裡這麼熱的天,你居然就光著腦袋在日頭底下走,連傘蓋都不張,而且就帶這麼幾個入,萬一過了暑氣可怎麼辦?”張太后沒等上了前的朱厚照把後頭半截話說出來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句,見兒子不以為然,她頓時又氣又急,待要板起臉時,她心裡想到什麼,一時眼睛又紅了,“你父皇年紀輕輕,就是一丁點不注意,這就丟下我們娘倆去了,你要是又有什麼閃失,讓我怎麼辦?”

  見張太后把話題上升到如此高度,又是垂下淚來,朱厚照這才著了慌。所幸就在這時候,旁邊的徐勳湊上來低低言語了兩句,他立時醒悟過來,放軟了口氣:“母后恕罪,兒臣今後改了就是,再也不敢啦!您還說日頭毒呢,怎麼就親自這麼跑了過來?不說西苑上下沒得消息,將士們閃避不開,您自己萬一熱壞了怎麼好,兒臣也是要傷心的……”

  徐勳說讓他關心關心張太后下死力哄一哄,朱厚照既然腦袋轉過了彎來,說幾句甜言蜜語還不容易,須臾就哄得張太后破涕為笑。他把手放在背後沖徐勳豎起了大拇指,旋即就越發討好地問道:“母后這來西苑是想要遊湖,五龍亭那邊荷花開得不錯,要不兒臣領您去那兒好好遊玩遊玩,亦或者咱們去太液池上划船?就是這天氣湖上曬得很……”

  張太后雖是心情好轉了些,可想想自己今日找來這裡的目的,她哪裡那麼容易就給朱厚照糊弄了過去,當即板著臉道:“別想拿這一套糊弄我,平日你到仁壽宮總是這樣打太極,回回我都饒了你去,今天你若是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去奉先殿裡哭先帝!”

  朱厚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張太后把已故的弘治皇帝拿出來。他趕緊討好地抓緊了張太后的手,可憐巴巴地說:“母后可千萬別,兒臣這才把朝中那些老大入們給得罪狠了,您要是在去奉先殿裡哭父皇,他們那些奏摺還不得把兒臣給淹死……啊,您看四周圍已經這麼多入了,咱們去五龍亭說話,兒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是去奉先殿哭先帝,但張太后也不過是言語說說,見不遠處果然有些太監跪在道旁,卻是有些張頭探腦,她便打消了在這兒質問的打算,輕輕點了點頭,又招呼了朱厚照上鑾駕來和自己同乘。然而,這鑾駕才剛再次起行,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利眼在入群中一掃就發現了帶著幾個入躡手躡腳要溜的徐勳,當即喝了一聲。

  “徐勳,你給我回來,皇帝的事情也少不了你一個!還有劉瑾那幾個,全都給我叫來!”

  張太后一道吩咐,無論是如今總算有了些權臣氣象的徐勳,還是漸漸開始露出權閹本色的劉瑾,抑或是現如今漸漸抖起來的八虎中入,不消一會兒就全都齊集在了五龍亭中。然而,面對著張太后那帶著惱怒的審視目光,眾入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吭一聲。

  “皇帝就要大婚了。”用這麼一句話作為開場白之後,張太后便砰地一聲將那精緻的成化窯青花瓷盞往旁邊的石桌上重重一擱,絲毫不在意是否磕破了一星半點,只是瞪著包括朱厚照在內的一眾入怒聲說道,“可皇帝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直到如今都還沒把入選定下來!我平日也懶得理會你們究竟帶著皇帝在幹什麼,但今天你們若是沒有個交待,甭管是伯爵,還是什麼司禮監太監御馬監太監,全都給我去遼東放馬!”

  此話一出,朱厚照都站不住跪了下來,更不要說其他人。而劉瑾斜睨了一眼和自己並排跪下的徐勳,心裡恨得牙癢癢的。雖說入是他安排到仁壽宮,之後安置到太素殿也是他經手,可歸根結底,那都是徐勳帶著朱厚照幹的好事,怎麼如今他也得一塊背黑鍋!

  朱厚照見八個太監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便拿眼睛去斜睨徐勳,見其抬眼對自己眨了眨眼睛,他把心一橫,便抬起頭說道:“母后,這事兒他們就是知道也不敢說,兒臣就給您說實話吧……兒臣是有意中人了!”

  儘管徐勳曾經在張太后面前信誓旦旦地這麼說過,張太后也差不多信了,可此時真的從兒子口中說出來,她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卻又生出了幾分緊張來。她伸手往旁邊一扶卻落了個空,這才想起這是在五龍亭不是在仁壽宮,這椅子又沒有扶手,幸虧旁邊的容尚儀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她便厲聲問道:“從前給你人你卻不要,如今卻偷偷摸摸的成何體統!究競是誰?”

  “這個……”朱厚照猶豫片刻,訥訥說道,“這話兒臣對母后單獨稟奏可好?”

  張太后留著其他人,不過是為了給兒子施加壓力,這會兒自無不從之理,點點頭就示意眾入退下。等到自己身邊容尚儀和幾個宮女也都束手出了亭子退得遠遠的,她才看著朱厚照道:“現在可是能說了?”

  五龍亭之外無遮無擋,在大太陽底下站了才一陣子,劉瑾就有些吃不消了。他畢竟已經五十開外,比不得年輕力壯又常常在校場和將士們打拼在一塊的徐勳,一面抬起袖子擦汗,一面就半真半假地對張永抱怨道:“太后問皇上,卻把咱們這麼一堆入都給捎帶上了,這還真是無妄之災。老天保佑皇上別說錯了話讓太后生氣,又把咱們捎帶上一塊陪綁。”

  大熱天的,人人都恨不得在屋子裡多擺幾個冰盆,更何況八虎中人現如今水漲船高最得意的時候,這會兒被入撂在太陽底下曬,自然不一會兒都蔫了。此時此刻,丘聚就有氣無力地說道:“誰說不是呢……我說平北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勞煩您老人家給大夥通個氣。”

  “我也想通氣,可太后連我也一塊捎帶上了,我哪裡還有能耐給大家捎信?”徐勳張望了一眼亭中那對至尊母子,見兩入說得還算融洽,總算沒有立刻犯擰,他心頭微鬆,眼珠子一轉就對眾入說道,“再說,皇上大婚那是何等重要的事,且不說日後冊封了皇后娘娘,那便是後宮之主,若和咱們這些入一丁點淵源都沒有,甚至還瞧不慣咱們,咱們白勺日子就難過了。而倘若皇上能遂了心意,今後就不用擔心後院起火,豈不是省了心?”

  他這話音剛落,谷大用就立刻連連點頭道:“對對對……”

  “對什麼對,從前萬貴妃的事兒你們都忘了?就是太后不答應,有皇上寵著,冊了貴妃,將來皇后娘娘也不能怎麼樣!反倒是今夭皇上和太后說開之後鬧翻了,咱們全都得落個不是!”說到這裡,馬永成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徐勳道,“咱們沒多大好處卻惹了一身騷,那又是何苦?”

  “馬公公這麼說,莫非忘了當年汪直是憑著什麼掌管西廠睨視司禮監的?”

  徐勳哪會怵一個八虎之後排名靠後的馬永成,不緊不慢地說出了這話,見馬永成立時為之語塞,他就笑呵呵地說道,“總而言之,我徐勳什麼時候害過諸位?這麼著吧,今次要是大夥平安過關,那就罷了;要是不能,我給諸位引介一個賺錢的行當賠罪如何?”

  中官愛錢,放眼宮中幾乎無一免俗,因而此話一出,哪怕劉瑾這樣想著煽風點火的,也都立時閉了嘴,而資格最老的高鳳少不得打趣徐勳是財神爺。而張永立刻笑吟吟地說道:“我說徐老弟,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徐勳嘴裡才剛迸出這麼四個字,他就注意到五龍亭中的張太后站起身來,忙輕輕咳嗽了一聲。眾入都是警醒的人,一時間鴉雀無聲,一個個站得整整齊齊,哪有之前被太陽曬蔫了的模樣。而張太后和朱厚照一前一後出了五龍亭,路過眾入跟前時,張太后的目光就在徐勳臉上停留了好一陣,旋即一一掃過眾人。

  “皇上大婚在即,你們一個個都有了職司,也不便丟下……這樣,這些天高鳳你隨我回仁壽宮,你年長資歷深,這些事你經歷得多,正好給我拾遺補缺!”

  張太后選中了高鳳,眾人並不奇怪,當即齊齊答應不迭,而高鳳自是隨了張太后一行離去。朱厚照行過禮後,伸長脖子送走了那太后鑾駕,他立時長長籲了一口氣,眼見得眾入全都盯著他臉上瞧,他立時眉開眼笑道:“母后說這事兒得讓她好好想想,約摸是成啦!”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劉瑾一嗓子搶在前頭,眾入自是圍著朱厚照好一陣恭賀道喜,而徐勳當然不會和他們去搶這麼一個先後,等眾入都恭祝完了,他才笑眯眯地說:“如此天大的喜事,咱們這些入卻被晾在外頭曬了這麼久的太陽,皇上是不是該賞賜一下大夥兒,讓大夥兒均沾喜氣和恩德?”

  他此話一說,劉瑾等人這才想起之前徐勳許諾引介賺錢的勾當,這會兒平安過關,此條顯然是要作罷了。然而,徐勳既是主動出面向朱厚照討賞,今天這苦頭也不算白挨,眾入一時都眼巴巴地看著小皇帝。在這些熱切的目光中,朱厚照沒好氣地瞪了徐勳一眼,隨即就大方地一揮手道:“行了,朕依了就是!這樣,朕也不虧待你們,各滿足你們一個要求……你們可別貪心不足蛇吞象啊,否則朕可是不認的!”

  皇帝的賞賜劉瑾等人無所謂,畢竟,朱厚照就算再大方,總不能賞賜他們十萬八萬銀子,也就是些不能變賣的好玩意而已。然而,一個要求就不一樣了。此時此刻,哪怕是起先腹中頗有不忿的馬永成,亦是喜出望外連連謝恩,連瞅著徐勳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這小子真是看得賊准,小皇帝興致一好,連這種承諾都會許出來!

  別人高興,徐勳心裡卻捏了一把汗。他倒是不在乎給八虎多一點甜頭,以期暫時維持著那一層關係,可朱厚照這樣的賞賜就不一樣了。可話是自己說出來的,他只能也和其他人一樣笑著,直到朱厚照好歹說出了貪心不足蛇吞象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小皇帝總算有些分寸!

  眾入都是剛剛新官上任,這會兒太陽曬了補償也得了,自然也就紛紛告退回了自己的衙門。劉瑾倒是想多呆一會兒,奈何司禮監的公文堆積如山,李榮等入紛紛撂了挑子,他手底下招攬的入還不夠,不得不也跟著一塊告退。只臨走之際,他卻仍不忘尋了個藉口把徐勳拉到了一邊,低低說出了幾句話來。

  “徐老弟,趁著皇上高興,你這爵位該挪一挪了,憑你這一次回京力挽狂瀾的功勞,至少也弄一個世襲伯爵不是?哎,要不是令尊老大入還是伯爵,你就是封侯也是綽綽有餘的。況且,你和神英分掌左右官廳的團營精銳,他比你資格老,你的爵位要是和他平齊,怎麼指揮得動他這個老的?”

  “多謝老劉你這提醒了,回頭我看看機會。”

  徐勳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等到送走劉瑾,他不禁納悶地挑了挑眉。要說昨晚上神英到自家來並不是偷偷摸摸,這劉瑾應該知道了神英的態度才是。既如此,他還提這麼一茬幹什麼?須知神英既然肯投到他這一邊,多半不會計較他徐勳這爵位高過自己還是低過自己。

  “徐老弟。”

  徐勳正沉思間,聽到這一聲忙四下裡一瞧,卻發現本該已經走了的谷大用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上前之後,谷大用就咧嘴笑道:“我瞧見老劉和你說話,就避開了一會,省得他以為咱偷聽你們說話。我對你說,瑞生之前冒充皇上那檔子事,我在老劉面前替他遮掩了一下,否則人人都知道小傢伙有那麼一手絕活,他在宮裡就危險了。另外,你讓神英好歹低調些,他昨晚就這麼大喇喇上你那兒去,讓老劉知道又是好一通跳腳!”

  得知竟然是谷大用瞞下了神英登興安伯府門的事,又替瑞生遮掩,面對這麼一番好意,徐勳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雖說是和谷大用聯手開發城南,在閑園等周邊設施上賺了一票,通過收購囤積土地又賺了一票,可畢競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同盟關係,所以他不可能像對神英這樣,步步緊逼其作出非左即右的選擇。如今穀大用放著和劉瑾十幾年的交情,苦心替他著想,他再不做些表示就太不厚道了。

  “老谷,多謝多謝!這會兒說話不方便,這麼著,今晚我請你喝酒!去閑園,那兒是咱們的地盤,沒別入!”

  “那敢情好,既如此,今夜咱們閑園碰頭!”

  朱厚照說動了張太后,一時心情極好,等徐勳回來,他硬拉著入上了馳道比賽騎射,結果挾著好事將成的氣勢大敗徐勳。這一趟汗流浹背的比試下來,他接過瑞生遞過來從井水裡擰出來的毛巾使勁擦了擦臉,舒舒服服透了一口大氣後,就看著徐勳說道:“別人朕都是給一個要求,你嘛朕就不縱著你了。朕回頭讓吏部先議一議你的爵位,畢竟當初劉健謝遷那些傢伙本來就壓著你的功勞,一張世襲鐵券是輕輕巧巧的。至於別的,你又沒兒子,等有了兒子朕親自給他起個名字,趕明兒招了他做駙馬!”

  徐勳簡直被朱厚照這天馬行空的思維給震得麻木了。他這兒子固然八字還沒一撇,可小皇帝還沒大婚呢,哪裡就知道一定會有公主,沒見張太后先後三胎,卻只保住了一個麼?只是,他可不敢讓這金口玉言成了現實,當即笑道:“犬子若有幸能得皇上賜名,臣自然是再高興也沒有了。只是這駙馬麼,臣倒是沒有自信異日他能配得上公主。皇上和……郎才女貌,這生出來必定是金鐘毓秀的皇子公主,到時候臣子們必定要搶破了頭。”

  聽徐勳說得有趣,朱厚照哈哈大笑之後,也沒在意徐勳這婉轉的推拒。然而,等他問起徐勳王守仁的答覆,得知王守仁仍然沒有隻言片語,他頓時有些著了惱。

  “從前見他最是爽快的一個人,這一次怎麼這樣拖泥帶水!”

  拖泥帶水也好,爽快決斷也罷,既然話已經說出去了,徐勳也懶得登門去逼迫倒楣的陽明先生,畢竟他先後逼走了王華的兩個同鄉閔珪和謝遷,沒興趣和王老爹再打交道扯皮。這一晚出了城到閑園,他從後門一進去,得知谷大用已經來了,就欣然快步入內。順著小徑來到了葡萄架底下,見谷大用正饒有興致地在那背著手走來走去,他立時叫了一聲老谷。

  “哎喲,徐大忙人你總算回來了!”谷大用揚手打了個招呼,和徐勳面對面地在石桌兩頭坐了下來,等阿寶上前斟了酒,他端起一看就愣了一愣,“這是……葡萄酒?”

  “是家裡自己釀的,就圖一個新鮮爽口,當然你要是喜歡,燒刀子也有,貴州貢的回沙茅臺也有。”

  “得,昨晚上才在老劉那裡喝了一個酩酊大醉,今天就清爽一些。”谷大用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舉起杯子品了一口,雖覺得淡,入口卻別有一種清甜,頓時笑著點了點頭,“還是你會過日子,只可惜你也忙,否則三夭兩頭到閑園小住一陣子,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

  笑著扯了幾句閒話,谷大用這才拐上了正題:“徐老弟,如今好容易把礙眼的入趕出了京師,不想你和老劉倒抬起了杠,你們這也太猴急了吧。這麼大的朝廷,大夥各讓一步,各發各的財難道不好?我和他是十幾年的交情,和你雖沒時間那麼長的交往,可咱們也是非同一般的關係,你們要真鬧起來,我夾在當中怎麼做入人要是皇上知道了,那就更不好了。”

  “還不到那份上,老谷你真是操心太早了。”

  徐勳打了個哈哈,見谷大用一反平日的大大咧咧,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他略一沉吟就笑道:“要說我和老劉沒什麼大不了的衝突,主要就是為了朝堂上那幾個位子。他有他的人,我有我的人,這一對上免不了有些小齟齬。我也不想事情鬧大,可你想想,焦芳入閣我沒吭聲,這老傢伙我還和他有仇呢,可皇上才剛點的兵部尚書,老張之前和我嘀咕說幸好是楊一清,以後說不得他還能建一建功,這老劉就突然使了讓我措手不及的一招。要說這一回我也算是幫了你們大忙,這才有那麼多位子騰出來,可他……”

  見谷大用搖頭歎氣,徐勳便仰脖子將那杯葡萄酒一飲而盡,隨即淡淡地說:“所以,我才發了狠要把老神英拉過來,這都是給氣的!不過今兒個你老谷既然說了這事,我也可以對你說明白,這小打小鬧歸小打小鬧,終究是兄弟,床頭打架床尾和好,不會露在別入眼前讓入笑話咱們後院起火,大不了我忍一忍就是了!”

  “唉,我也知道自個是多管閒事,可要是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谷大用執壺給徐勳斟滿了,這才笑呵呵地說:“還正是穩根基的時候,自家窩裡鬥,沒來由讓那些文官笑話不說,而且被入鑽了空子就不好了。這一回你幫了咱們大忙,我和張永是感激你得很,可也不免有入不識相。就好比馬永成,還有丘聚……總而言之,自家入面上的大樣子總得好好維持,要立威,那得沖著外人!”

  徐勳知道谷大用今次來找自己,十有八九是那點義氣使然,當然也不排除受劉瑾之托前來探探口風的可能,然而,先頭谷大用幫忙的那兩樁,還有眼下這番承諾卻是板上釘釘。所以,笑著點點頭後拉著入喝了個半醉之後,他就讓其留宿在了閑園,等阿寶扶著穀大用去安歇,他卻搖了搖剛有些微醺之意的腦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立威……這些傢伙要立威,恐怕最可能是沖著領頭伏闕的韓文!看今天谷大用這態度,倘若自己和劉瑾真的明刀明槍千起來,哪怕如他這樣和自己親厚的,保持中立就算很不錯了,更不用說八虎之中的其他入,今天馬永成和丘聚可不是什麼好態度。他雖說可以常常出入宮禁,可總不能和這些與朱厚照有幾年十幾年情分的中官相比,更不可能事事指望瑞生,小傢伙還嫩呢。

  他既是軟硬兼施讓神英站了隊,接下來就得想想法子讓八虎之中和他親厚的谷大用張永真正站在他這一邊,哪怕是暗地裡也行!如此內外兩把抓,他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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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引蛇出洞(上)

    挑選十二團營精鋭這件事,徐勛和神英差不多用了一個月,直到了七月中這才勉強完成。神英倒還有不少部將心腹可以使喚,徐勛卻不能丟下府軍前衛,錢寧馬橋一內一外留在了那兒坐鎮,他就帶著齊濟良徐延徹曹謐整日泡在軍營裡。橫豎徐良和沈悅還不得回來,家裡有張彩和曹謙這一老一小搭檔看著,他絲毫不用擔心。

    即便如此,他這一個月忙活下來,幾乎被太陽曬得脫了一層皮,整個人也累得夠嗆。如今事情忙活完,他不消說先給自己放了一天假,直接就拋開了門前車水馬龍的興安伯府,避到了閒園裡頭。此時他人泡在木桶之中,聽著前頭傳來那絲竹管弦之聲,手裡還拿著一杯葡萄酒,若不是沒有紅袖添香,那愜意就幾乎可以算得上完美了。

    就在他輕輕哼著前頭那《金陵夢》的熟悉曲調時,突然聽到了外頭傳來了一聲少爺,立時懶洋洋地吩咐進來。不多時,阿寶就進了屋子,到木桶前頭就屈膝半跪了下來:“大人,前時咱們回京時,在通州碼頭接過咱們的那位路大哥求見。”

    “哦?知道了,我換身衣裳,你叫人進來!”

    之前去對慧通稟報的時候,慧通吩咐他直接上了這兒來,路邙還有些納悶,如今走在其中他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赫赫有名的閒園竟然也是徐勛的產業!等到了那三間草堂外頭,他規規矩矩垂手而立,直到裡頭傳來了聲音吩咐他進去,他才慌忙提起袍角跨過了門檻。

    “參見大人!”

    當初接人的時候不能洩露徐勛的身份,用不著太恭敬,可這會兒他卻毫不猶豫雙膝跪下結結實實磕了頭。及至聽到那一聲免禮站起身,他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太師椅上閒適自如的徐勛,見對方那目光正看著自己,他連忙低下了頭。

    “可是你師傅有什麼消息要帶給我?”

    “是……啊,不是,是小的自己得到個訊息,稟報師傅之後,師傅卻讓小的上這兒來。”

    “哦?”徐勛知道慧通為人精明,上次他秘密抵京那麼大的事情委了路邙,如今又支使了人上這裡來,無非是表示此子可靠。他當即笑吟吟點了點頭:“你畢竟是有職司的,不用一口一個小的,也不必這樣戰戰兢兢。什麼消息,你說吧!”

    “刑部走脫的那個逃犯,師傅得了大人的吩咐,傳令下去全面追查,小的……我也領了令,讓羅祖的徒子徒孫們幫著留意,尤其是那些常有外鄉人和居無定所之人留宿的大通鋪客棧。可這大半個月下來,竟是沒找到一個和之前那形像一致的駝子。我去查過,這江山飛別無家眷孑然一身,論理死了就死了,應該沒什麼牽掛才是,但他既然非得越獄出來,便是應當還不甘心不死心。既如此,他也該知道自己最明顯的就是駝背。”

    說到這裡,見徐勛果然凝神傾聽,路邙一時更有了信心,又接著說道:“此前他落網,只是不知道別人已經注意到這些,再加上不知死活犯過一次又犯第二次,更撞在了錦衣衛李大人手裡。我特意找過刑部他的舊日同僚,都說他那駝背只是微駝,但使時時刻刻注意,別人很難察覺,就是一肩高一肩低也是如此。但人畢竟不能時時刻刻那麼繃緊了神經,多半是避在哪兒沒有出門。所以,我通過五城兵馬司,去查了那些客棧和賃屋之中新來卻很少出門的人,結果竟然給我尋著了那江山飛的蹤跡!只要大人一聲令下,立時可以將人拿下!”

    聽到這話,徐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自從戰國那幾位傑出的刺客之後,成功刺殺朝廷官員極其罕見,畢竟冷兵器不比熱兵器,弩箭又是嚴格軍中管制,他不信區區一個江山飛能弄到,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對此不在乎了,否則何必讓人去嚴查?從路邙口中得知此人如今的藏身之地,他便擺手示意路邙不必再說,一時躊躇了起來。

    慧通之前才送來過消息,說是劉瑾已經計劃好了要拿韓文開刀立威。他又不是急公好義的君子,去救韓文也未必能讓人記情,可如今正是林瀚張敷華上京之際,若真的作壁上觀,到時候那兩位君子不好糊弄。可谷大用才剛替他和劉瑾說和,他貿然橫插一腳卻也划不來。而現如今,居然又鑽出這麼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思量許久,他陡然想到閔珪當初居然能把這江山飛收服了替自己辦事,如今他手底乏人,據說畿南一帶並不太平,綠林道上有不少人專司捕盜為生,他立時心生一計,當即看著路邙說道:“這樣,你且不要打草驚蛇,安排人如此如此……”

    北城金台坊靠近北邊的安定門和德勝門,和鐘樓鼓樓也相距不遠。每日敲鐘打鼓的時節,那聲音震天響,最是不宜居住的地方,達官顯貴自然而然避開了這些地兒,因此地價在整個京城也算是便宜的。在此聚居的除了那些做小本買賣的人,便是應奉酒醋面外廠的鋪戶,而三教九流的人也往往選擇此處作為下處,三五文錢就能住一個晚上的大通鋪客棧也有許多。

    碾兒胡同這麼一家客棧裡,這大夏天裡就很不好過了。如今這酷暑天氣,一間屋子裡滿滿噹噹擠著十個人,在屋外就能聞到那一股子酸臭汗味和腳丫子味,除了裡頭的住客,誰也不樂意往這兒來。雖說明知道這兒魚龍混雜,縱使是負責北城地塊的北城兵馬司,例行巡查的時候也大多遠遠往裡頭望上一眼就掩鼻而走,根本不願意多看幾眼。

    然而人多擁擠,角落裡那個面壁而臥的老漢卻誰都不願意去理會。此人初來的那幾天,這屋子裡原本最凶蠻的漢子想要立威,結果一招之後就吃人折斷了手,其他人知道那是一個煞星,立時偃旗息鼓再不敢招惹。好在此人交足了房錢,一日除了三頓飯之外就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旁人漸漸地也就放下了心中驚悸,常常當人不存在似的在那說話。

    “這人吶,還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位興安伯當初是什麼人?聽說在金陵就是一個靠打不起井的人家汲水送水為生的,現如今如何,搖身一變成了勛貴!這要不是他養了一個好兒子,哪裡那麼容易把爵位搶過來?”

    “誰說不是?不過那位平北伯真真是個有本事的,奉承得好皇上,又能打仗,方方面面都能兜得轉,如今朝中老大人們一去,他那兒簡直是賓客盈門,聽說想投在門下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還有人往那兒送七夕節節禮。這幾天他們府上竟是又招募家丁,昨兒個我上門去應徵,只可惜這把力氣不夠……”

    “要不就是要有一身好力氣,要不就得擅長騎射武藝,據說是不問出身只看本事,那位平北伯異日要帶上戰場去的,到時候朝廷軍功和賞賜都少不了……聽說,不少道上混不下去的好漢聽了都有些心動,想要投上門去,不是說背靠大樹好乘涼麼?”

    幾個人正說得起勁,絲毫沒注意到那個背對他們躺著的老漢,更沒注意到其人在聽了這些話之後,耳朵微微顫抖了幾下。嘻嘻哈哈地說著興安伯府招募家丁的要求,又驚嘆著那每月三千錢的報酬,幾個人嘖嘖稱奇,不知不覺竟是憧憬起真投進那豪門的好處來。

    大中午的不樂意到外頭傻站著覓活計,但這麼閒侃了半個時辰,眼看最熱的時辰過去了,幾人自然不可能繼續捱在屋子裡,三三兩兩就出了門去。等到這屋子裡漸漸安靜了下來,面牆而臥的老漢方才翻了個身過來,亂糟糟的頭髮下頭是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尤其是額頭上那三條深刻的橫紋,足以讓人深信他的年紀。

    “徐府在招家丁……”

    江山飛自打進刑部之後,就沒打算能活著出去。人家送什麼他吃什麼,不管是怎樣難以下嚥的東西他也不在乎,然而卻架不住幾個刑部老人不忿他陷害了閔珪,買通獄卒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在牢裡關了半個月,他人就沒了個樣子。直到焦芳接任刑部尚書後,他的日子方才好過了起來。焦芳先是大力整頓了刑部天牢,又狠狠責罰了一批獄卒,換來的新人至少不敢剋扣他的飲食,甚至還因焦芳的訓斥給他請來了大夫診治外傷。

    然而,他最忘不了的,卻是一次一個獄卒給他送飯的時候,半是嘟囔半是提點似的對他說出的那番話。也就是那番話,讓本是閉目等死的他大為不甘心。

    “閔尚書是老糊塗了,可我知道,你這麼個知恩圖報的人,必然不會陷害他。說到底,你是被人給利用了!有人老早就看閔尚書他們不順眼,用閔尚書的名義指使你去恐嚇徐經,行刺張彩,全都是要逼他離任,偏生你死心眼,閔尚書又一時糊塗,這才鑄成了如今的結局。你且想想此事得利的是誰!若不是你鬧得這一場,徐經和唐寅的功名會那麼容易發還,閔尚書會那樣黯然地致仕,張彩會在御前屢受嘉賞?唉,原本有人倒可以為你說幾句話,如今人調任吏部,也管不得這事了。死到臨頭,你自己好好想想,下輩子不要做那麼一個糊塗鬼!”

    江山飛雖是江洋大盜出身,可從前只取財不傷人性命,所以會在閔珪的折服下為其所用,這一跟就是十幾年。正因為如此,他之前自以為洞悉事情真相之後,才會那樣心灰意冷。然而這一番話,重新點燃了他的怒火。靠著自己在刑部天牢多年的經驗,他又候著一個空子,竟是成功地越獄成功。那時候刑部正好沒尚書,上上下下一團亂,正好讓他成功找到這個地方潛伏了下來,每日裡不是吃就是睡,好好調養了一番身體。

    年近五十的他沒有婆娘孩子,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一身功夫卻是極其精純。若不是那一晚上猝不及防撞上錦衣衛那些硬點子,人家又是有心算他無心,他也不至於這麼輕易地落到了人手裡。此時此刻翻身坐了起來,摸了摸背上那多年習慣而造成的駝背,再想起那招牌的一肩低一肩高,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冷笑了起來。

    他的駝背只是年少習慣不好所致,若是一直留意,勉強可以不露端倪,只廝打的時候顧不得隱藏,卻難免露陷。此前投宿在此,他睡在床上用一塊破被單遮擋,用飯的時候又刻意挺直脊背,因而誰也沒注意到他是個駝子。他反手摸了摸脖子和背部那硬骨頭,隨即看了一眼床上那個輕飄飄的小包袱,從中搜出最後一把銅錢之後,他就來到了後頭的窗前,推開那臨著臭水溝,從來不曾有人開過的支摘窗,敏捷地一踏一旁的條凳,竟是輕飄飄地鑽了出去。

    這七月的大熱天,興安伯府因為招募家丁,自然更呈現出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雖則是那位名聲赫赫的主人根本沒露面,而且也只把南邊一座小偏院暫時闢作考核所用,可依舊難擋眾人熱情。年輕小夥固然不吝脫光上衣打赤膊炫耀自己的精壯肌肉,就連中年漢子並五十出頭的老漢,也往往勉力賣弄自己的力氣和拳腳,讓今天接了這趟私活的馬橋簡直忙不過來。

    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茶水,他隨手一抹油光可鑒的額頭,便沒好氣地說道:“一個個都說什麼武藝出眾,結果拉出來全都沒了章法!大人也是的,招募這些人幹什麼,軍中有的是肯吃苦能打仗的子弟,誰不樂意到他門下討口飯吃!”

    他這話一說,旁邊的一個總旗連忙低聲提醒道:“馬大人您可小聲些,讓人聽到您在後頭編排大人,到時候一狀告上去就不好了!這不是您自己向大人大包大攬的麼?”

    “要你這小猴兒提醒!”

    馬橋笑罵了一句,也就打疊起精神繼續招募。三十五六的他精力旺盛,記性也好,要糊弄他卻也不容易,大半天下來只選出了七個家丁,三個認得幾個字的小廝,這會兒一屁股坐下,見下頭又領進的一個人竟是面上橫著一道可怖的疤痕,臉上皺紋密佈,看上去竟不知道五十還是六十,他先吃了一驚,隨即就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負責領人進來的另一個總旗。

    “馬大人別小看了他,這傢伙力氣大得很!”

    “哦?”聽了這解釋,馬橋忍不住饒有興緻地端詳了人片刻,見其身材中等,看上去也並不精壯,他就努了努嘴道,“這些刀槍棍棒隨便挑一樣試試,要是都不會,且去提那石鎖!”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那人憨厚地應了一聲,就徑直朝石鎖走去。不過單手一拉一提,那重達六十斤的石鎖便離地而起,一時間四周其他人全都紛紛叫起了好來。這還不算,那人輕輕巧巧左手換右手,耍了幾個不好看卻很見力氣的動作,這才放下了石鎖。

    “這麼一把好力氣,怎麼練出來的?”

    “回稟大人的話,小的小時候曾經幫人徒手運過磨盤,可練武卻沒天分,只能在通州碼頭上給人卸貨,後來不慎破了相,可被人瞧中能做活計,就給一家人招贅當了上門女婿。如今婆娘死了,岳父岳母罵我是剋星,又看我老了,便把我趕了出來。”

    這一番經歷聽著真真切切,馬橋瞧著人磕頭行禮時那老實樣子,倒也信了七分。雖嫌此人老,但老而能幹的人總比刁滑的年輕人強,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吩咐暫且記下名字,等人歡天喜地退下,他立時吩咐人去通州碼頭上訪查訪查。有了這麼一段小插曲,接下來招募的人倒很有幾個有趣人物。

    有縣試府試一蹴而就,院試卻從不得過,妻子一氣之下改嫁他人,於是去練武的中年童生;有在茶樓泡了幾十年茶卻被仇家陷害斷了手筋,結果練了一身左手刀的本事回來,仇家卻早死了手的茶博士;有度牒丟了不得已還俗,耍得一手好棍棒的年輕道士……總而言之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人都有,讓他大開眼界。

    晚間徐勛回來時,這才得知前來應募的竟有這麼些匪夷所思的人物。他倒不在乎三教九流,思量片刻就對馬橋說道:“出身來歷無所謂,橫豎並不是立刻收在這家裡,總要先磨一磨試一試他們才正式用起來。明日人都挑出來之後,你傳我的話,要留下的便寫一紙靠身文書,身價銀自己開口,不願意的我也不勉強,他們以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

    馬橋原本還嘀咕徐勛不要那些軍戶子弟,如今才明白徐勛要的只是家奴,軍戶子弟收做家奴,畢竟是犯禁的。而收家奴和別的不一樣,寫了靠身文書,那便是自願投靠為奴,不像簽了活契的那樣容易有別的心思。連聲答應之後,他就笑道:“跟了大人,他們就算是跌進米缸裡了,吃穿都不愁,每個月還有錢,誰會不答應!”

    “那也未必,興許有人自負武藝,所以想看看我是不是慧眼識珠;興許有人是別人支使過來,想要在我身邊探聽什麼的;也興許有人是存著對我不利的心思。”見馬橋的臉色刷的白了,徐勛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大約要說,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很簡單,那是要告訴別人,第一,我這缺人;第二,我這缺人,但和皇上當年在東宮要擅長各種絶活的人一樣,也是要有拿得出手本事的;至於這第三……三教九流之輩,要想得我信賴,首先就得把身家性命都交到我手裡!不相信我待下如何的,就不用來了。”

    見馬橋一陣驚悸,徐勛便淡淡地說:“這兩天試探過後,接下來興許會有更加厲害些的人物上門投靠。你之前不是說有幾個護衛要薦給我麼?你先把人調來,以防有什麼萬一。還有,盯緊了你今天剛收進來的那個耍石鎖的老漢!”

    “啊?”

    “此人十有八九是你提過的那個江山飛。”

    “大人,既是如此,卑職立時就帶人將其拿下!”

    “不用,我留著他有用!”

    徐勛擺手止住了滿臉急躁的馬橋,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事除卻那一頭安排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再有一人知道,到時候演砸了這場戲,我唯你是問!”

    對於馬橋這麼個實誠人,還是透一半留一半的好!

    馬橋最擔心的就是自己先頭和錢寧畫蛇添足鬧了那一場,以至於徐勛自此之後惱了他,如今聽到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只覺得心裡如同喝了蜜糖水那般熨貼,慌忙連聲應是。等到出了屋子,他卻沒有剛剛那輕鬆勁了,一面吩咐去請自己當初招攬來的那幾位高手,一面將護衛興安伯府的那些幼軍親兵叫來訓話,到最後甚至整個晚上都沒睡好。

    次日清晨,頂著滿眼紅通通的血絲再次來到南邊的小偏院時,他一面喝著濃得發苦的茶,一面審視著今日前來的人,果不其然發現了幾個滿身彪悍氣息的漢子,這下子頓時連江山飛的事情都給忘了。等其中一人上來演練弓矢,二十步以內竟然能一箭正中前一箭末尾,他不覺眼睛大亮,一推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

    “你這弓矢能射多遠?”

    “回稟大人,百二十步!”

    儘管馬橋很想讓對方試一試,可一想百二十步這等遠的距離,只有興安伯府後頭的練武場方才使得,如今徐勛不在,他是不敢越俎代庖,因而頷首之後就回座坐下:“既如此,不用試了,就算你過關!”

    這一整日的甄選過後,加上之前兩天挑選的,赫然有三四十人。然而,當馬橋將靠身文書這四個字一提,底下頓時一片嘩然。見今天那幾個彪悍大漢亦是皺眉不已,馬橋瞥了一眼那徐勛之前說是江山飛的老漢,他便舉手示意肅靜。

    “爾等來之前應該都已經打聽清楚了,我家大人待下素來寬嚴相濟,下屬若有功勞從來不吝升賞,因為那是自己人。大人不會真拿你們當下人看待,大人說了,異日有軍功或是其他功勞,即刻還了你們的靠身文書,還另外有前程許給你們。若是願意寫,從今天開始,就可以留在興安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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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47:11
第四百五十三章 引蛇出洞(下)

    興安伯府招了一二十個家丁。

    對於這麼一個消息,朝中上下並沒有太大反應。馬橋代為招人的時候就把軍功的招牌給打了出去,卻巧妙地隱去了出身案底這一條,就算有御史吃飽了撐著和他過不去,可徐黨如今既然已經搭起了架子,張彩憑藉自己在吏部文選司多年的手段,又即將升任右僉都御史之利,很是招攬了幾個筆頭子厲害人也圓滑的御史在手底下,這嘴皮子官司不愁打不贏。

    因而,反倒是兵部尚書的人選有了變化,此事更讓上上下下措手不及。儘管楊一清和劉宇都是總督,可這資歷戰功都相去甚遠,一時上下一片嘩然。就連李東陽也有些按捺不住,這一天傍晚從文淵閣回到家裡,他就衝著門前迎候的小廝問道:“今日可有陝西的信來?”

    “老爺,沒有陝西的,都是些不要緊的,已經整理好送進書房了。”

    李東陽和楊一清不僅是同門師兄弟,而且相交莫逆,平日裡書信往來極其頻繁。得知沒有從陝西送來的信,他眉頭一皺微微頷首,正要進門時,誰知道那小廝又說出了另一句話。

    “不過平北伯才剛來一會兒,執意要等老爺,所以夫人請人在小花廳奉茶。”

    “怎麼不早說!”

    李東陽惱怒地訓斥了一句,卻忘了是自己先開口問是否有信來的,快步前往小花廳。到了門前,聽到裡頭隱隱傳來了說話聲,緊跟著還有徐勛那熟悉的笑聲,他卻打了個手勢吩咐門前伺候的小廝過來,隨即低聲問道:“是誰在陪客?”

    “回稟老爺,是少爺。”

    得知是嗣子李兆蕃,李東陽愣了一愣,隨即方才想到現如今家裡能待客的男丁也就這麼一個,眉宇間頓時露出了幾許黯然。他擺了擺手讓人退下,自己便走到門邊,這時候,裡頭那說話聲就清清楚楚傳了出來。

    “北監有謝大司成,南監有章大司成,二位都是飽學大儒,所以如今南監北監風氣為之一肅,論理以世兄的家學淵源,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所以也不必捨近求遠。兩位大司成和我都算有些淵源,據我所知,謝大司成和元輔乃是同年,又同為庶吉士,這詩詞文學又和元輔同是一派,元輔既是政務繁忙無暇指點,世兄去北監求教也是一樣的……”

    聽到這裡,李東陽終於不好在那兒繼續聽壁角,輕咳一聲就親自打起斑竹簾進了門。見陪坐下首的李兆蕃立刻站起身來,而徐勛則是慢一步才施施然起身,衝著自己含笑拱了拱手,他便笑道:“回來晚了些,讓平北伯久候了。”

    “哪裡哪裡,世兄和我年紀相仿,談天說地頗為自在。”

    年紀相仿?

    李東陽見李兆蕃果然是神采飛揚,顯見剛剛和徐勛一番攀談頗為投入,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親生的兩個兒子盡皆早逝,嗣子李兆蕃是兄長李東溟的次子,可終究太小,而過繼此子之後,他已經是內閣次輔,文淵閣政務繁忙,在其學問人品上頭就沒辦法太上心,朱夫人即便賢慧知書達禮,可對嗣子也不好太嚴苛。所以,已經及冠的李兆蕃人情世故上哪裡比得上老練的徐勛,還不知道是否露出了什麼不該說的口風來!

    “你去見你母親吧。”

    把李兆蕃打發走了,李東陽就坐下身來。面對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明白人,他也懶得寒暄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平北伯可是為了楊邃庵的事情來?”

    “元輔長我四十餘歲,這一口一個平北伯不是折煞了我?喚我表字世貞就行了,想當初先帝爺賜下這兩個字,叫的人卻著實沒幾個。”徐勛想到朱厚照從來不記得這兩個字,除卻此次到南京時,從章懋到林瀚張敷華,常常如此叫他,其他時候他這表字幾乎再沒有使用的機會,當即笑著提了一句。不等李東陽答應或岔開,他就正色說道,“邃庵的事情,我早就得了信,已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信去給他。結果邃庵覆信說,陝西三鎮原就是積弊眾多,他此前接旨也是勉為其難,若能在陝再治理一兩年,他對此甘之如飴,因而此事我也沒再力爭。”

    原來徐勛早就知道了,而且竟連楊一清也已經知道了,而且還做出了表態!

    李東陽雖是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大為震驚。楊一清的性子他清楚得很,不會計較這一時得失,而徐勛居然也能夠如此,這簡直不是老練,而是妖孽了。此時此刻,他定了定神,這才沉聲問道:“你既這麼說,那其他人就是再爭,只怕也是枉然?”

    徐勛端起茶盞用蓋子撇去浮沫喝了一口,這才若無其事地笑道:“閣臣上頭,皇上已經從善如流點了王閣老,這件事若是上上下下再爭,不過是吃力不討好罷了。而且皇上之所以用劉宇而不用邃庵,不是因為那劉宇有什麼能幹的,而是因為邃庵在陝西三鎮幹得太好,把人調回來三邊不寧。所以我請邃庵別一個勁埋頭苦幹,先把繼任的選好了再說。另外,邃庵請淮鹽以及其他建言的摺子若是到了內閣,還請元輔給他疏通一下,順利辦下就好。”

    “這麼說,今天你來,就是讓我和稀泥的?”

    見徐勛笑而不語,李東陽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此時,外頭小廝問說晚飯已經備好,他看著彈彈衣角站起身來的徐勛,即便知道這位並沒有留在自家用飯的意思,他仍是不得不說道:“天色已晚,用過飯再回去吧。”

    “本應是留了飯再走,只不過要是人看見我居然和元輔親近成了這個樣子,有的人要罵你,有的人要疑我,我還是另謀飯地更好。”徐勛笑著拱了拱手,又輕聲說道,“元輔不用擔心我常常做這不速之客,若今後不要你和稀泥,我是不會輕易登門的。當然,待會送了我出門時,元輔露出些惱火樣子,似乎更能讓別人高興些。”

    儘管李東陽很願意擺出這樣的姿態,可讓徐勛先提出來,一大把年紀的他卻很有些尷尬。等到送了人到二門,眼見一輛馬車停在那兒,而徐勛則是徑直下台階往馬車走了過去,他忍不住問道:“世貞平常都是縱馬出入宮禁,什麼時候換成了這馬車?”

    “有勞元輔關切,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成日裡來回騎馬累得慌,拜客就坐坐馬車松乏一下。”說到這裡,徐勛又微微笑道,“再說,我得罪的人實在是海了去了,這晚上四處昏暗一片,萬一有誰出人意料地對我不利,還是馬車方便些。”

    聽到這番話,當徐勛拱手行禮後登車離去,留在原地的李東陽不用裝就是眉頭大皺。然而,他皺眉卻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咀嚼著徐勛這最後一句話的深意。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便決定暫且擱在一邊不去理會。

    如今不比從前,再沒有王岳統領的東廠供他們內閣驅策了!說起來,王岳和范亭居然在押往南京的路上離奇身死,卻是連個主張追查的人都沒有!

    此時已經接近宵禁時節,白日裡的燥熱漸漸退去,四下里颳起了陣陣涼風,通過前頭的竹簾吹進來,又涼爽又擋風沙,再加上車廂中頗為平穩,坐在其中的徐勛歪著歪著,漸漸有了些睏意。直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呼喚聲,他才睜開了眼睛。

    “什麼事?”

    “大人,查驗過腰牌,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一個小旗。”

    “讓人過來。”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徐勛見前頭車伕下車捲起了車簾,藉著外頭燈籠的光芒看清了那個上前來的小旗赫然是常跟著李逸風左右的,他便點了點頭,自有護衛領人上前來,卻是在車前五步遠處就停下了。那小旗行過禮後,隨即雙手呈上一封書通道:“大人,這是我家李千戶吩咐卑職送來的。”

    徐勛讓從人接過信,從那小旗得知李逸風並無別的囑咐,他少不得吩咐了打賞。從護衛手中又接過信後,等車簾重新落下,馬車緩緩起行,他就著車中明瓦燈的光打開信來看了,剛剛那幾分睡意立時一掃而空。捏著那封信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將其折好貼身收了,重新又半躺了下去。

    劉瑾倒是真真狡猾,竟給他想出了這樣的法子對付韓文!

    儘管馬橋信誓旦旦許諾,但畢竟有些武藝的人往往信奉一句話,那便是與人為奴總不如自己做主,因而寫下靠身文書願意投進興安伯府的人統共不過十八個,武藝弓矢最好的幾個都不在其中。對此馬橋倒沒多少遺憾,京城軍戶子弟眾多,憑徐勛如今的地位,一開口要什麼好的挑不出來?而那十幾個留下來的人各自分了一人一間屋子,又是幾套現成的衣裳鞋襪送來,很快都安頓了下來,然而期待中的拜見那位平北伯卻彷彿遙遙無期。

    江山飛自然有的是耐心。他此次是扮的憨厚人,因而不能像之前在那客棧似的誰也不理,大多數時候雖在屋子裡,可也偶爾挺直了脊背去和人兜搭兩句。這天夜晚,他正向隔壁屋子一個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精幹漢子路邙說話時,外間就有人闖了進來。

    進來的是和他們兩個同住這一排三間東廂房中的漢子,一嘴改不掉的黑話,江山飛只一打照面就知道那必是官府裡有案底,如今走投無路方才躲到徐家來的江洋大盜。此人進來後一屁股一坐,搶過茶壺一氣灌了不少,這才放下茶壺一抹嘴說道:“活計來了,明日一早咱們去拜見咱們的新主,之後就護衛他去左官廳的營地!”

    之前和江山飛吹得天花亂墜的路邙立時眼睛一亮:“這麼快?”

    “嘿,要不是外頭傳了一個消息來,聽說光是甄別咱們這些人的來歷就得好一陣子,你以為這豪門那麼容易進?”他說著就壓低了聲音,又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道,“這刑部天牢裡走脫了一個要犯,聽說那人極有可能對那位大人不利,所以消息一來府裡就戒備了起來,如今就是屋頂也增設了巡夜的人,咱們這院子外頭都有人看著。那位大人是什麼人?西廠錦衣衛都兜得轉的,據說發了狠下令全城搜查,各處城門也都打了招呼,那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江山飛面上隨別人一塊詫異著,心裡卻著實為之震驚。刑部天牢逃獄這麼多年來就不曾發生過,再加上自己的事已經過去一陣子,那些獄卒擔心背罪責,應該會想方設法不往上報,而屠勛他也熟悉,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既如此,此事應該不那麼容易曝光,足夠他在外頭做事了。一想到徐勛查完外邊,很可能就掉頭來查家裡,他忍不住暗自捏緊了拳頭。

    “這還真是太讓人意外了!這麼說來,要是咱們萬一能對上那個傢伙將其拿下,豈不是大功一件?”

    那兩人的說話江山飛再沒有興緻聽。他如坐針氈地陪著聊了一陣子,隨即就藉口要早些休息養精蓄鋭回了房。而等到一關上房門,他立時就開始準備了起來。鞋底中袖子裡小腿上,他將一樣樣夾帶來的東西小心翼翼藏好,最後站在那表面磨花了的銅鏡前,被刀疤破壞得一塌糊塗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決意。

    次日一大清早,徐勛照例出了二門時,十幾號穿著整齊衣裳的家丁就已經早早候在了那兒。雖然幾日功夫還來不及教導他們什麼大規矩,但一應人等跪下磕頭總算像模像樣,可依舊不免顯得亂鬨哄的。見這些人如此光景,徐勛微微一點頭隨口說了幾句,就上了馬去,隨著幾個幼軍親兵以及馬橋薦來的那些護衛一一上馬,其餘人等也上馬緊隨其後。江山飛兩眼死死盯著前頭的徐勛,甚至連左右有人靠近上來也沒留意。

    “到底大人是大方,這樣一匹馬放在外頭至少小二十兩銀子……”

    “是啊是啊,一出去就是帶咱們往軍營,應該真的不打算拿咱們當奴僕。”

    江山飛哪裡耐煩答這些,嗯嗯啊啊糊弄了過去,眼見前頭策馬開始出門,他便連忙一夾馬腹跟了上去。他是做過江洋大盜的,這逃生必備的馬術自然極精,此時全身心地預備出手,他竟沒注意到自己只顧著雙腿控馬,雙手根本不曾抓著繮繩。而這一幕居於左右的路邙和另一個漢子全都看在眼裡,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他們便若無其事地別過了腦袋,各自朝各自的人打起了手勢。

    從武安侯胡同出去就是宣武門大街,再從阜成門大街出城,一路上都是人煙密集的大街和集市。江山飛屢次想出手,可一直都沒覷著機會,只能勉強按捺性子。直到出了阜成門大街上了官道,避開了幾撥清晨趕著進京賣菜趕集的農戶小販之後,眼見四周人漸漸稀少,他便不動聲色地控馬緩緩趨前。

    眼下速度漸快,一應人等當中便分出了馬術高低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和最前頭的徐勛只相隔了五六個人,就這麼穩穩走了一刻鐘,眼見前頭拐彎處來了一輛馬車和三五行人,一行人稍稍放慢速度偏右而行,這一下隊形便有些散亂,終於逮著機會的他一揚右手,頓時就是幾粒精鐵所鑄的棋子打了出去。

    眼見前頭三人避讓不及,身下駿馬吃痛不住紛紛發了狂,他立時雙腿控馬一躍上前,手中已經把之前配發下來的腰刀掣在手中。然而,就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腰刀一刀劈下的時候,他卻駭然發現手中一輕。起初查看過並無問題的腰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變成了只剩下半截,而且一看就是不曾開過封的鈍器。氣急敗壞的他知道此時不能泄了鋭氣,就這麼變劈為砍,重重對著前頭徐勛的腦袋和脖子砸了下去,卻不料旁邊斜裡伸出一刀,一挑一引,竟是不差分毫地架住了他這一刀。

    曹謙這一刀出得極快,整個人也隨之擋在了徐勛身前。眼見一刀不成,江山飛隨手丟下那刀,雙腳一踩馬鐙,整個人竟是如同貓兒一般蜷縮一團躲在了馬背上,躲過了左右襲來的兩刀,旋即就合身疾撲了上去,腳下的鞋子和手肘全都亮出了鋭利的鋒芒,絲毫沒在意身後捉刺客的嚷嚷。

    眼看前頭的曹謙避無可避,撂倒之後便輪到了徐勛,他才剛露出了一絲笑容,便只聽得噗噗兩聲,緊跟著後背和脅間就是一陣劇痛,凌空的身形竟是不由自主地往下墜。緊跟著,他就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拿下此人,死活不論,重重有賞!”

    眼見左右一群人已經是團團衝自己圍了上來,竟是以為他再無反擊之力,此時此刻,江山飛情知自己是中了箭,奮起最後一點力氣擲出了一把銅錢鏢,趁人躲避之際,他眼見徐勛就在前頭,一時一抹小腿,掣起那把匕首就重重擲了出去,隨即整個人方才砰然落了地。儘管如此,他仍是奮力抬頭去看自己剛剛最後一擊的成果,可還不等他看見什麼,就只覺得四肢關節傳來一陣劇痛,卻是週遭其他人搶了上前,幾刀斬在了這幾處。當一個焦急的嚷嚷聲終於傳了過來時,情不自禁慘哼出聲的他一下子就把這些痛楚全都忘了。

    “不好了,大人受傷了,快拿下刺客,趕快回城!”

    總算老天助他,他那些銅錢鏢和匕首上都淬了毒,那狗賊必死無疑!

    這一日的文華殿便朝乃是戶部例行奏事。然而,消瘦了一大圈的韓文才奏了幾件事,劉瑾就突然從後門悄然而入,大喇喇地走到朱厚照身後,低頭對小皇帝言語了幾句。儘管韓文硬頂著不曾致仕,可看見自己慷慨激昂上書請誅殺的人物如今卻青雲直上,他這心裡的憋火就別提了,等劉瑾說完站直了身子,他就冷冷說道:“皇上,雖是文華殿便朝,可司禮監中人不稟報便擅入,可是失儀之罪!”

    “喲,挑人罪過,韓尚書倒是好利的眼。”劉瑾皮笑肉不笑地居高臨下看著韓文,見人遽然色變,他就慢條斯理地說道,“不知道若是韓尚書你自己的戶部出了差錯,那又該怎麼治罪?”他說著就揚了揚手中的奏摺,尖著嗓子厲聲說道,“才剛剛得到稟報,戶部此次解戶入內庫的銀兩之中,竟是混進了偽銀,你韓文身為戶部尚書,該當何罪!”

    偽銀一事,一直是朝廷嚴禁,然而歷朝以來一直屢禁不絶,反而常有猖獗之勢,不說戶部,就連各布政司的藩庫,也常常為此頭疼。自從韓文上任以來,戶部在查驗各省解戶錢戶繳納的錢糧時,比平日細緻何止數倍,因而乍聽此言,不說韓文,下頭的侍郎和十三司郎中員外郎,全都是大吃一驚。

    “你……你……”

    “東廠已經拿著了那個交納偽銀的解戶,他已經供認不諱,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瑾洋洋得意地看著韓文,見朱厚照眉頭緊蹙,他正要火上澆油來上奠定勝負的一擊,大殿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朱厚照本就惱火,聽到動靜立時吩咐身邊侍立的瑞生出去看看動靜,不消一會兒,瑞生就急急忙忙跑了回來,臉色白得和一張紙似的。

    “皇上,平北伯……平北伯在城外遇刺!”

    “啊!”

    朱厚照一時又驚又怒,整個人一下子就跳將起來,哪裡還顧得上韓文是不是該為偽銀入內庫而負責,立時氣急敗壞地問道:“人在哪兒,如今情勢如何?”

    “說是人已經送回興安伯府去了!”

    “快走,去看看!”

    自從徐勛被一群人風馳電掣送將回來之後,興安伯府就是一片混亂。儘管徐勛封爵之後並未另外賜府,在這家裡也一直都是人人稱作少爺,可誰都知道比起徐良,這位主兒才是真正說一不二的角色。單單只看徐勛悄無聲息回來,朝中那麼一場大風波就陡然平息,上下人等誰不會猜測。要是如今這一位真的倒了,好容易興旺起來的興安伯府就全都完了。一時間,柳安這樣的老人也好,金六這樣的新人也罷,一面忙著四面彈壓,一面忙著請人,好容易迎著一個太醫進去診治,兩人碰了個頭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外頭就有人飛一般跑了進來。

    “皇上……皇上來了!”

    這動作也太快了吧!

    兩人暗自叫苦之餘,卻誰都不敢耽擱,拔腿就往外頭迎去。然而,朱厚照動作極快,他們還沒到大門,就在南北夾道迎著了進來的這一行。他們正要跪下磕頭,朱厚照卻當頭喝道:“俗禮給朕免了,都跟上來,說說究竟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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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卻是一石幾鳥?

    因為這些天徐良和沈悅不在家,徐勛最初常常泡在軍營裡,索性連宿處都在那兒,而有時候即便是晚上有空閒,他也多半會選擇悄悄宿在閒園,以避開這些天家中幾乎能踏破門檻的客流。這就苦了還未走馬上任的張彩,就連唐寅也不能躲了清淨,所幸如今還多了個曹謙常常來幫忙,他們總算是能夠偷個閒。然而,誰也沒想到,這一日一大早徐勛從興安伯府出去還不到兩個時辰,就被大批人火燒火燎地護送了回來,而原因竟是遇刺!

    那些登門求見的訪客兩人再顧不得理會,火速把太醫請來之後,就站在屋子門口來來回回踱步兜圈子,幾次都差點頭碰頭地撞在了一塊。直到外頭報說朱厚照這個天子竟是親自來了,兩人立刻嚇了一跳。可剛剛起步往外去迎接,那邊廂竟是一個身穿盤領窄袖織金龍黃袍的少年疾步從穿堂衝了出來。知道十有八九是外頭報信的同時,小皇帝就這麼闖了進來,兩人連忙下了台階上前迎候,可朱厚照根本不理會他們,徑直就衝進了屋子去。

    劉瑾一大把年紀了,為了追朱厚照那又急又快的步子,這會兒已經滿頭大汗,眼見小皇帝已經進了屋子,他剛剛從金六和柳安口中都沒問出什麼準話來,索性一把就揪住了要跟進去的張彩,嗓音尖厲地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稟劉公公,大人在去軍營的路上遇刺。”張彩掙脫了劉瑾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兇手就是從刑部天牢裡頭越獄的江山飛!”

    江山飛?那是什麼人?

    劉瑾皺緊了眉頭冥思苦想,而一旁的谷大用卻悚然動容。他斜睨了劉瑾一眼,也不多話,就這麼快步徑直衝進了屋子。才跨過門檻,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味,想當初朱厚照沉迷弓馬,三天兩頭受些皮肉小傷,為了防止驚動弘治帝后,他們這些東宮近侍常常從太醫院弄些藥酒金創藥來,這味道已經是很熟悉了。想到這裡,他只站了一站就快步進了西屋。一進屋子,他就看到朱厚照呆呆站在那兒,那一瞬間,他幾乎只覺得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莫非徐勛已經……

    “那個行刺你的狗賊在哪?朕要凌遲了他!”

    朱厚照突如其來的怒吼讓屋子裡一大片人全都嚇了一跳,就連床上躺著的徐勛,也很有一種掩耳的衝動。看著自己身上那幾處皮外傷,他勉強一笑,彷彿全然不知自己這笑容看在別人眼中比哭還難看。就連他自己,一面驚嘆那江山飛的手底紮實,一面慶幸自己預備仔細。

    此次招進來的所有家丁,外人都被那一紙靠身文書給嚇跑了,除了江山飛這一個人之外,全都是通過慧通秘密弄來的好手,忠心上頭可保無虞。而且,江山飛那些精心淬了毒的銅錢鏢,早就由路邙趁著一次拖住其的機會,由人到其中偷了一枚出來仿製,隨即又統統掉了包。否則哪怕他那時身上穿了貼身軟甲防護,也非得倒霉不可!至於那最後的飛來匕首,又由身旁一個護衛擋了一下,這才讓他躲了過去。

    然而,當著朱厚照,他卻不得不裝作身負毒傷卻還滿不在乎的樣子,笑著安慰道:“皇上,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還及不上當初和涇陽伯那次帶兵出塞來得凶險。不過是一個跳樑小醜,護衛們三拳兩腳就把他給拿下了,此外也多虧了曹謙那神兵天降的一刀。”

    徐勛看了一眼床頭邊還跪在那裡的曹謙,指了一指人就笑道:“皇上看見沒有,少年英傑不外如是,弟弟膽大心細,哥哥也是如此,這一對兄弟全都給我遇上了!”

    要是平常,朱厚照最喜歡年少英傑,這會兒卻一丁點興緻都沒有,低頭瞅了一眼曹謙便氣得直跺腳:“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替人請功,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是再奮勇又有什麼用!那個刺客……叫什麼江山飛的傢伙呢,朕要親自審他,朕要看看他是什麼人,是不是有三頭六臂,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對朕的肱股大臣下手!”

    朱厚照如此暴跳如雷,跪在下頭的曹謙剛剛聽到徐勛對自己的舉薦,剛剛還只覺得異常感動,此時剩下的卻只有心驚膽顫,別說抬頭了,就連動都不敢動。就在他捱得脖子都有些發酸的時候,後頭就傳來了一個他不曾聽過的陌生聲音。乍一聽聲線,他就知道那是個太監。

    “皇上,那江山飛就是之前恐嚇徐經,行刺張彩的……”谷大用瞅了一眼徐勛,見其身上裹著不少白色的棉布繃帶,不少地方還能看出滲出來的隱隱血跡,他不禁眉頭一挑,隨即越發恭敬地彎下腰道,“如果奴婢沒有記錯,這人應該在刑部天牢之中,怎會輕易越獄出來?”

    谷大用這一提醒,朱厚照立刻想起了這個人來,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後谷大用一步進來的劉瑾才剛從張彩那兒聽到了這麼個人名,之前總算是想到閔珪身上時,起初還有些竊喜,暗道自己正打算對韓文動手,這就鬧出了如此的一出,只要把閔珪和韓文這兩個當年的七卿老人聯繫在一塊,管教韓文不死也脫一層皮。然而,刑部兩個字卻讓他一下子驚覺了過來,心底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麼一個人論理早就該殺了,想當初焦芳還清理過刑獄,怎麼會單單放過了這麼個傢伙?不會是那老小子想報私仇想瘋了,結果攛掇出這麼一遭吧?

    想到這裡,劉瑾早忘了自己原本該上去對徐勛噓寒問暖表達一番關切之情,一時站在原地躊躇了起來。背對他的朱厚照固然沒瞧見,和他只離著幾步的谷大用卻將劉瑾那猶猶豫豫的複雜表情看了個通透。

    而徐勛靠在那兒,一眼瞥見這兩個大璫如此光景,他就收回目光,又輕輕咳嗽了兩聲,眼見得朱厚照關切地在床頭坐了下來,他便輕聲說道:“皇上放心,真的沒事,剛剛胡太醫不是已經說過了,幸好那銅錢鏢被人擋住了大多,只不過是輕微毒傷,養幾天就好。”

    “朕還不知道你,你這傢伙就知道逞強!”

    朱厚照本能地提起巴掌往徐勛的肩膀拍,可眼看快拍著人的時候,他想起如今這是個傷員,好容易才差之毫釐地收住了手,卻仍是忍不住恨恨地說道:“朕原本還想將來讓你持節去冊皇后的,結果偏偏鬧出了這樣的事……該死,真該死,朕恨不得現在就殺了那狗賊!”

    說到這裡,他突然扭頭看著谷大用和劉瑾道:“谷大用,這事情朕交給你了!讓你的西廠好好給朕去查,那個江山飛你給押走,只要能撬開他的嘴,朕不管你用什麼大刑!限期半個月,要是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你這西廠提督也不用幹了,朕換人!”

    見谷大用低頭答應一聲,也不上前再去探視徐勛,就這麼退出了屋子,劉瑾思量片刻也就躡手躡腳跟了出來,趕上谷大用就熟絡地一手搭了他的肩膀。

    “老谷,皇上那是氣話,你別往心裡去啊!”拉住了谷大用,劉瑾就滿臉懇切地說,“再怎麼說咱們都是跟了皇上那麼多年的,情分總比徐勛深厚些,如今皇上是給氣得狠了,真要是沒個結果,這也不能怪別人。剛剛俺才打聽過,這江山飛就是徐勛自己一時不察放進了家裡的,可以說是引狼入室,真要皇上怪罪下來,俺和其他人一定會幫你說話的!”

    說到這裡,劉瑾方才發現自己又用起了自己深惡痛絶下決心要改的那個俺字,趕緊又乾咳了一聲道:“總而言之,你不要操之過急。這種死硬到底的刺客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溫水慢慢燉,別急著料理,回頭咱家對丘聚也說一聲,讓他的東廠也幫忙查查幫幫你。”

    “那就謝了!”

    谷大用嘴裡迸出了四個字,等到離開了興安伯府上馬,他厲聲對跟著的小火者吩咐了一聲去靈濟胡同,就重重一鞭子抽在了馬股上。一陣風似的疾馳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裡頭是惱火還是懊悔,亦或是惋惜,總之是五味雜陳,等到了西廠衙門前一躍而下時,提著馬鞭子進去的他那黑著臉的樣子,著實嚇住了不少番子和校尉。

    快步迎出來的慧通只開口叫了一聲谷公公,見谷大用絲毫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徑直入內,他不禁在肚子裡好一通埋怨把事情鬧得這麼大的徐勛,隨即連忙一溜小跑跟上了谷大用。等到公廳之中,見谷大用虎著臉一屁股坐下,他猶豫片刻就出聲試探道:“谷公公,可是皇上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交給了咱們西廠?您放心,只要那個江山飛押進來,卑職保管他有什麼招什麼,就連上輩子的事情也都能拷問出來!”

    谷大用卻沒說話,足足用了好一會兒,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事兒你不用操之過急,等人犯移交了過來,先讓人看嚴實了。我現如今只交給你一件事,先把刑部的相關人等給我好好清查一遍。你去見屠勛,就說皇上的話,此事半個月內查不出來唯我是問,可這事情歸根結底,是他刑部捅的簍子。他要是沒一個交待,他這刑部尚書也甭想當了!”

    慧通聽谷大用不說大刑嚴審,直接就提到了刑部,知道這位精明的西廠督公竟是這麼快就想到了關鍵,連聲答應之後便退將了出去。到了外頭,見下頭幾個百戶檔頭圍了上來,他將谷大用的意思轉達了一遍,隨即就皮笑肉不笑地說:“總而言之,這是皇上派下來的任務,要是沒個結果,谷公公固然要倒霉,咱們一個個也都跑不了。刑部那邊雙管齊下,屠尚書那裡我親自去,下頭人你們一個個盯緊了,尤其是那些獄卒,千萬不能讓人跑了!”

    朱厚照把查案子的重任不由分說委給了谷大用,自己又留在興安伯府,死活要看太醫換藥,徐勛怎麼勸也勸不好,只能無可奈何地隨著這位小皇帝。而劉瑾卻一刻都不想多呆,找個由頭說要去一趟內閣對諸位閣老分說此事告退,朱厚照就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去吧去吧,那些政務事情讓他們看著辦,你照著批紅就完了!”

    劉瑾和谷大用走了,朱厚照這矛頭須臾便從兩個太醫轉到了今天隨從護衛的曹謙身上。他板著臉問了幾句,見這二十五六的青年應對得體,再想想徐勛剛剛的舉薦,他略一思忖便沉著臉說:“要是徐勛到時候沒事,你今天扈從有功,朕會重重賞你,可要是他有……”

    “皇上,臣真的沒什麼大礙,您就別咒臣有什麼三長兩短了!”

    儘管今天這場苦頭是自己願意挨的,可徐勛著實不想從朱厚照口中再聽到那些萬一之類的話,忍不住開口打斷了小皇帝。見朱厚照恍然大悟止住了話頭,卻扭過頭來沒好氣地看著自己,他這個傷員竟是安慰起探視者來。直到那邊一個太醫提著醫箱進來,後頭朱纓和幾個丫頭端著銅盆和白棉布等物,他方才打了個手勢吩咐曹謙出去,可要趕朱厚照出去時,小皇帝卻賴著不肯走,他也只得由著人杵在旁邊。

    朱厚照目不轉睛地盯著太醫,見其從徐勛身上小心翼翼地拆開了起初那一層白棉布,他這才發現徐勛上身赫然有三處傷口。都不在要害,左肩一處,腹部一處,左上臂一處,乍一看去傷口又小又深極深,顯得有些嚇人。眼見徐勛眯著眼睛任由那太醫清洗最初急救時塗上的那些傷藥,眉頭一直擰得緊緊的,而一銅盆的水須臾就紅了,緊跟著又是第二盆,朱厚照只覺得心頭愈發憤怒,可也只能硬生生忍著。

    等到胡太醫開始給徐勛腿上換藥的時候,他不等徐勛開口趕人就大步往外走。曹謙看了一眼徐勛,見其以目示意,他連忙也跟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才剛挑開門簾出門,朱厚照就發現院子裡幾個人正在低聲說話。

    涇陽伯神英和張永站在一塊,徐禎卿和唐寅站在一塊,一旁是張彩正在和定國公徐光祚、壽寧侯張鶴齡、建昌侯張延齡說話,此外就是高鳳等幾個太監。儘管平時看張鶴齡張延齡這兩個舅舅總有些不順眼,可這時候見人也來了,朱厚照頓時覺得兩人還算不錯,微微一頷首就下了台階去。見一大堆人要行禮,他立時擺手止住了。

    “今天在外頭,不敘這些虛禮。你們這麼快就趕到了這兒,朕很高興,不過他眼下正在換藥,看情形不便見客,你們盡著心意就好了。”說到這裡,他就看著涇陽伯神英和張永道,“神英,這幾天徐勛只怕不能去軍營,軍務你多擔待,你做事認真仔細,朕信得過你。還有張永……御馬監有苗逵在,你索性也去徐勛那兒任監軍吧。”

    張永自從之前如願以償得了御馬監太監之位,和苗逵的恩怨倒是淡了,杵在御馬監一副接人班的架勢,他自己也覺得沒意思,所以之前皇帝將他轉了御用監,令坐神機營等處,他心裡反倒是高興的。然而,相比如今這新的任命,之前那坐營太監的名頭就根本不算什麼。

    須知他時來運轉就是從府軍前衛監軍開始,自徐勛率軍出塞開始騰達,等回朝任御馬監太監之後,他就讓人給他算過一卦。那位赫赫有名的羅祖給他批的命數里頭有兩句,道他是因徐而昌,賴徐而貴,現如今又和徐勛合在了一處,在他看來這簡直是老天注定。此時此刻,他二話不說就跪下來磕了個頭。

    “皇上放心,奴婢必定不負聖望!”

    神英動作雖是比張永慢了一拍,可說出來的話同樣是斬釘截鐵:“皇上放心,臣必定會把這些精鋭帶好,不負平北伯強兵之志,不負皇上平虜大願!”

    這兩個人如此說,朱厚照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對兩個舅舅和定國公徐光祚隨便說了兩句,把高鳳等人差遣回了宮,又從張彩口中得知外頭親自來探望或是派人來探望的都很不少,其中徐延徹齊濟良錢寧馬橋等人一個不落,文官也頗有一些,可都被徐勛早吩咐把人擋在了外頭,令回去各安其位,他不由得又讚歎道:“到底是徐勛,朕就取他這大將風度!”

    然而,此時被贊有大將風度的徐勛卻是叫苦不迭。若不是嘴裡咬著一個布卷,當處理到大腿外側的最後一處傷口時,他險些沒慘叫出聲來。然而,這苦肉計是他自己設計的,苦頭也是他自己有意要吃的,而且為此曹謙等人都是大大小小負了傷,他一回來便是把傷口弄得更恐怖一些,這會兒他要是膿包得挺不住,那就真的太丟臉了。

    這一趟苦頭,當然不是白吃的!

    咬牙切齒地挺到最後,當胡太醫戰戰兢兢從他口中取出布卷,又小心翼翼賠笑說是靜養一兩月必定無事,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今天有勞胡太醫了。”

    見那胡太醫連道不敢,徐勛看了一眼朱纓。朱纓連忙快步走到一邊的梳妝台前,從上頭的小匣子裡拿了幾個金錁子,笑著雙手遞到了胡太醫眼前。胡太醫見狀仍是不敢收,徐勛便笑道:“這幾天還有勞你常常過來,你的醫術就很好,不用換別人了。”

    徐勛這一遇刺,從皇帝到勛貴,甚至高品級的大璫,一個個都來露了面,那胡太醫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常到這兒來,畢竟治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因而,雖說覺得徐勛這中的毒他還有些摸不準,要根除起來不那麼容易,可一想到富貴險中求,他千恩萬謝地伸手接過那幾個金錁子,隨即就賠笑臉轉身打了個躬。

    “多謝伯爺信得過,如蒙不棄,下官自然願意日日過來診治。”

    胡太醫才剛由朱纓領著出去不多久,朱厚照就又進了屋子來。眼見小皇帝盯著自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彷彿生怕他掉了一塊肉似的,徐勛少不得伸出胳膊做了個用勁的姿勢,因笑道:“皇上放心,臣雖然算不得什麼高手,可也畢竟是跟您一塊練了這兩年,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刺客就倒在床上起不來。倒是您一國之君一直呆在臣家裡不走,外頭必定要議論紛紛了。您要不放心,明日後日……日日都可以溜出來,這會兒還是趕緊回宮吧,否則萬一驚動了太后,臣就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朱厚照見徐勛臉色雖有些發白,但精神還算好,再加上被這兩句給氣樂了,他忍不住冷哼一聲道:“反正你不養好了傷,別想繼續和朕逞強!對了,這人犯已經押去西廠,你要不放心派個心腹去那兒監審也成!”

    “谷公公辦事,臣有什麼不放心的,皇上多慮了。”徐勛笑吟吟答了一句,旋即又誠懇地說道,“倒是皇上剛剛對臣那些護衛大為不滿,臣得替他們辯解兩句。今天要不是他們齊心協力,管教這刺客得逞了。他們要是真的有不軌之心,那時候趁亂下手豈不是好?所以,他們不但無過,而且有功,請皇上恩准,讓臣將他們收入府軍前衛,授以軍職。”

    朱厚照皺了皺眉,本待反對,可見徐勛緊盯著自己,他只得沒好氣地說:“好好,就你這傢伙最是寬厚待下,你還是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這事你自己看著辦,不過得等你養好了傷再說!回頭報給兵部,料想兵部尚書劉宇走馬上任之後,也不敢在這上頭卡你。”

    “多謝皇上!”

    直到朱厚照不情不願地去了,徐勛才鬆了一口大氣。差人去把張彩和唐寅請了進來,請他們替自己應付那些來探視的客人,等到聽見外頭漸漸清淨了,他才讓朱纓又去交了阿寶來,對其耳語了幾句。很快,阿寶就領命到了路邙等人住著的院子。想當初這院子就有人看守,現如今更是裡三層外三層。哪怕知道是做樣子,裡頭的人也免不了各自暗暗心焦。

    因而,當阿寶扯開嗓門叫了聲路大哥,隨著路邙應聲出來,其他等得心急火燎的人也紛紛從門裡或探出腦袋,或是直接就躲在門後窗前小心觀察著外頭。阿寶卻彷彿沒看見這些人似的,憨厚地對路邙笑道:“路大哥,少爺在皇上面前替你們都請了功,說是回頭就給你們銷了那些靠身文書,全部轉為正經軍職。你放冷箭阻截了那個江山飛,功勞最大,少不了你一個正經百戶!”

    此話一出,四下屋子裡在寂靜片刻之後,旋即眾多人都大呼小叫興高采烈地嚷嚷了起來。而路邙雖說是今次事情的參與者之一,仍是鬆了一口大氣。賠笑把阿寶送出了院子,他往回走的同時,忍不住也攥緊拳頭狠狠揮了一揮,可轉瞬間就想到了另外一截。

    想當初應徵的時候,除了他們這些早就預備好的人,還有好些是畿北畿南一帶的好漢。最後那些人雖說是一個不留都走了個乾淨,可若是今日他們因功授職陞官的消息傳揚出去,只怕到時候很快會有人動心!要是那位平北伯連這都算計到了,那可真是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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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亂成一鍋粥了

    興安伯府正堂東西的齊雲軒和墨香齋中,一邊文一邊武,早就匯聚了因聽到徐勛遇刺的消息蜂擁而至的眾多官員。然而,能被請入後頭探視的終究是少之又少的少數。哪怕裡頭已經傳出了信來,道是平北伯並無大礙,請各位回衙辦事,可仍舊有不少人不死心地留在那兒,期冀能在這時候給徐勛留一個好印象,最好記住自己這個名字。

    因而,王守仁匆匆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墨香齋中亂鬨哄的情景。他放眼看去竟是一個認識的也沒有,退出屋子想找個小廝打聽情形,奈何這興安伯府正是一團亂的光景,這幾個來伺候的小廝就沒一個是認識他的,他問了幾個人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沒個要領,更沒有一個願意帶他進裡頭探視,他一時更加煩躁了起來。正當他煩躁得團團轉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廝的嚷嚷聲。

    “皇上出來了!”

    聞聽此言,他尚未有所反應,身後的墨香齋中已經是一堆人湧了出來。被人擠在後頭的他眼見這麼些人各自挑選位子跪下迎候,眼見這些人議論紛紛羨慕著皇帝親自探視的殊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甩袖子扭頭就走,可還沒走出去多遠,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王守仁!”一聲過後,彷彿是因為他沒立即轉過身來,那聲音裡頭便透出了幾分惱怒來,“王守仁,你別裝糊塗,見了朕來還要跑的,你可是第一個!”

    別人又羨又妒地扭頭去看王守仁,而王守仁兩隻腳就猶如在地上紮了根似的,半晌都沒能動彈。好一會兒,他才徐徐轉過身子,見朱厚照已經是快步走到他身前,他方才一撩袍子屈膝跪了下去:“臣參見皇上……”

    朱厚照站在王守仁身前,居高臨下盯著人看了好一陣子,突然直截了當地說道:“之前徐勛和神英一塊從十二團營中擇選出來一萬精鋭充左右官廳,說是要你去當監軍,這事情從六月初九到現在,足足已經快一個半月了,你卻至今沒個回話。徐勛如今遇刺,也沒時間來問你,今天朕親自問你,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因為徐勛當初在李東陽府上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四周無數人都聽到了,一來二去就傳遍了整個官場。這一個多月來,王守仁可謂是到了哪裡都能聽到當面的議論聲,背後別人怎麼說就更別提了。縱使是他那個久歷官場的父親王華,在這事上也為之犯難,給不出他太好的建議來,因而他可謂是坐也想站也想,昨晚上終於下定決心接受此事。

    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今日文華殿上,劉瑾竟是當眾對韓文發難,藉著偽銀的事要清算舊賬。而幾乎就在同時,徐勛竟又遭人遇刺,而行刺的據說就是那個讓閔珪黯然致仕的江山飛!

    可是,閔珪當年和他的父親王華來往甚多,對於這麼一位父執長輩,他對其性子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早先說其指使江山飛幹那種事他就半點都不信,更何況現如今人已經黯然去位,卻還要遭奸人潑這樣的髒水,他就更不相信了。這分明是有人想要一石二鳥,又除去韓文,又把徐勛這麼個搶位子的一併除了!

    此時此刻,跪在小皇帝身前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磕了一個頭後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平北伯好意微臣心領,但才疏學淺,恕不敢應下如此重擔!”

    “你……”

    朱厚照今天原本就心情大壞,這會兒聽到王守仁的回答,他更是氣得臉都紅了,狠狠盯著王守仁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氣急敗壞地說:“好,好!算是徐勛看錯了你,朕也看錯了你!你回去你的兵部武選司當你的主事,朕就不信沒你就治不好軍了!”

    外頭這突如其來的風波很快就傳到了徐勛耳中。當得知王守仁竟是當著朱厚照的面給出了這樣的回答,徐勛微微一怔,隨即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收之桑榆,失之東隅——他就該知道,以王守仁這牛脾氣的性子,這次的事情只怕會將其推到另外一邊!

    想到這裡,他就抬起頭對阿寶問道:“那王主事現在人呢?”

    “皇上一走,王主事就走了。”阿寶見徐勛皺眉,連忙說道,“金六叔趕到了之後,開口留過他的,可他說少爺您既然遇刺受傷,就請好好安養,他就不來打擾了。對了,他還讓我轉告兩句莫名其妙的話。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和你交情極好的人,如今卻在背後捅你刀子,你這一趟遇刺之後,難道還看不透?就算西廠能查出一個結果,那也絶不是真正的結果!”

    徐勛聞聽此言,沒有再說話就擺擺手屏退了阿寶。想起自己那時候初到京城立足未穩,往兵部就任府軍前衛指揮使時遇見的王守仁,緊跟著又在西苑一同練兵共事了一場,儘管不過數月,可那段日子真正說起來,卻是他到京城後最舒心的日子。那時候只需把心思用在訓練幼軍排兵佈陣上,其他的事情都暫時拋在腦後,想來對在兵部一直鬱鬱不得志的王守仁來說,那段日子同樣值得紀念。

    只可惜,他們終究不是一樣性格的人!對他來說,大義是手段,最後的結果才最重要,可在王守仁來說,公道正義卻在第一!

    徐勛僅僅在家裡躺了兩日,朝中便風雲突變。先是劉瑾支使幾個御史以偽銀入內庫問罪戶部尚書韓文,而幾乎與此同時,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人上奏,請黜權閹劉瑾等八人,請復顧命閣老劉健謝遷等,朱厚照正在大發雷霆之際,王守仁竟是上奏力保戴銑等人,並言辭激烈地指斥徐勛遇刺一案有疑,江山飛此人早該處決,卻於刑部天牢在押將近一年,且脫逃匪夷所思,疑有奸閹從中主使,以圖一石二鳥。誰都沒料到,這一樁尚在追查的案子竟是以這種形式被人牽連到如今這動盪的風波之中,一時之間上上下下更是為之嘩然。

    徐勛本以為,借這一次的遇刺受傷,他不但可以跳出圈子之外好好歇一歇看一看,而且不虞有人趁此機會使什麼小伎倆。畢竟小皇帝正在火頭上,任何削他權力動他根基的事,聰明人全都不會做的。而且,他大大方方把江山飛這個燙手山芋丟了出去給人審,自己一丁點不沾手,如谷大用張永這樣的聰明人物,總會由此聯想到什麼,那時候他們態度的一絲微妙轉變,就能給他帶來相應的回報。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試探試探小皇帝對劉瑾究竟多信任。

    然而,王守仁竟是不怕燙手,去揭這樣的蓋子!

    此時,見張彩快步進了屋子,他就隨手一丟那用來解悶的一本書,急躁地問道:“怎樣?”

    “內廷傳旨讓王守仁跪在午門前待處置,至今還沒消息!”

    如今已經是七月末,這會兒大中午的跪在午門前那種太陽遮沒地兒遮擋沒地兒擋的地方,竟是比一大早伏闕還要遭罪。一想到這情形,徐勛忍不住眉頭皺得更緊了。心裡暗自罵著王守仁那拗脾氣,他掙扎著想要下床,可還沒趿拉上鞋子就被張彩一下子按住了。

    “大人不能去!”

    張彩死死按住了徐勛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王伯安求仁得仁,這是他的意氣使然,大人若是去求情,他該領你的情,還是不領你的情?他領你的情,便負了士林眾望;他若不領你的情,那置你於何地?他此次把大人遇刺這樁案子撕開了口子,皇上縱使被劉公公他們花言巧語糊弄了過去,心中很可能會埋下疑忌劉公公的芥蒂。至於朝中其他人,難道只他一個猜測劉瑾謀害大人?有些厭惡劉瑾,但又不是那麼看重區區虛名,而且又想做出些事情的人,便會紛紛來投。至於那些徒有一腔意氣的清流,想來大人也是看不上眼的。如此一來,此事對大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一口氣說到這兒,隨即又誠懇地勸道:“退一萬步說,皇上看在王伯安曾經於他的半師之分上,應該不至於處分太重。大人要求情也好,總得等到結果出來再說。”

    徐勛本就是一瞬間的衝動,這會兒聽張彩說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苦笑道:“西麓,我想說的話全都給你說完了……罷了,讓人去滾燙地給我沏一盞茶來,且讓我再好好想一想。”

    那一丁點冒失被張彩的勸告給澆滅得乾乾淨淨,此時此刻,捧著一盞熱茶半躺在床上,徐勛出神地看著頂上的帳子,突然想起了什麼,當即轉頭看著張彩:“你不是才剛就任右僉都御史嗎,怎麼還有時間在我這兒耗著,衙門裡這麼空?”

    “是皇上特意命人到都察院,讓我常來看看大人。”張彩含笑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再說,最近衙門裡還有什麼事,不就是打嘴皮子官司鬧成一鍋粥?只是,沒想到如今最能豁出去的不在京城都察院,而是南京的科道,還有王伯安……大人還是得多多和林尚書張尚書通通氣,他們若是一上任便和劉公公那些人對著幹,只怕後果堪憂。”

    “你放心,他們從運河水路北上,我已經吩咐了沿途靠船的地方留意著,每隔一兩日就會把京城的消息送過去,信都是我口授了伯虎去寫。等他們到了京城,我就是抬也要讓人抬去見他們。”

    口中說著放心,但徐勛卻知道眼下正在關鍵時節。趁機將劉瑾掀下馬並不是沒有勝算,但需得挑唆眾意,可劉健謝遷等人這麼做可以,他這麼做卻不行,因為他如今看似已經抓牢了不少關鍵人物,不過他最重要的根基在於天子,掀起這麼一場爭鬥,朱厚照就等於斷了一臂,氣頭上興許不會品出滋味來,可等醒悟了,那時候會怎麼看他?

    大明朝如今看似一片平和,沉痾卻已經很重了。將來有些得罪人的事情,他還得利用劉瑾去做!

    兩人坐在那兒閒談了一陣子,張彩想到太醫吩咐徐勛靜養,索性就不再說這些朝堂上紛紛亂亂的鬥爭,而是和徐勛笑談起了琴譜,而唐寅正好也在這時候進了門來,聞言自是饒有興緻地加入其中。兩人從徐門正傳說到如今的琴操之藝分江浙閩三派,浙操為上,江操者多煩瑣,浙操多疏暢,比江操清亮,而閩操則是百中無一……唐寅興緻上來,甚至還立時命人送了琴來演示了一曲,即便徐勛最初心情煩躁,漸漸也在琴音安撫下緩轉了過來。

    就在他漸漸生出睏意眯上了眼睛的時候,耳朵突然捕捉到外頭有輕輕呼喚的聲音。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就只見唐寅躡手躡腳地到了門邊,把簾子撥開一條縫和人言語了幾句,隨即就面色沉重地轉身回來。這時候,他便索性睜大了眼睛。

    “是有什麼消息?”

    唐寅看了一眼張彩,隨即聲音凝重地說道:“司禮監劉公公到午門傳皇上旨意,下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北鎮撫司詔獄。”

    聽到是下詔獄,徐勛反而微微鬆了一口氣,旋即就吩咐去傳阿寶來。須臾等阿寶進了屋子,他就當著張彩和唐寅的面吩咐道:“你去北鎮撫司見一見李千戶,就說王伯安和我昔日有些交往,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待他寬一些,他有什麼奏摺一概幫他送上去。”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隨即又補充了一句,“若萬一事有不諧……我的意思是宮中有意動用廷杖等等,讓他務必給我報個信。”

    此話一出,唐寅和張彩齊齊愣住了。等阿寶領命出去,張彩忍不住問道:“大人怎就覺得皇上會動用廷杖?須知皇上登基以來,除了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說什麼星象亂,以妖言惑眾杖斃,還從未動用過廷杖。”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只是未雨綢繆罷了。”

    徐勛怎能說自己記憶之中,王守仁就是遭了廷杖貶到貴州龍場驛驛丞,由此在一個陽明洞中真正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學說,這才有了赫赫大名的陽明先生。儘管如今王守仁的命運軌跡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可兜兜轉轉又走到了這條路上,就算瞎操心,他也不得不先做準備。

    儘管王守仁下了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但劉瑾心裡的那團火卻沒法子輕易消散。把人發落去詔獄的這天晚上,他請假回了私宅,一進屋子就尋了個小錯處大發雷霆,緊跟著就吩咐把那小廝拉下去,等孫聰進了屋子來,他便氣急敗壞地罵道:“真該死,外頭不得消停,就連家裡也不太平!你給咱家好好盯著,再有這種事,就不是罰他了!”

    “公公恕罪,小的日後一定嚴加管教!”

    見孫聰辯解也不辯解,徑直就跪下請罪,劉瑾這才面色稍霽:“咱家已經打聽過了,禮部那兒少一個司務,雖說是不入流的官,但禮部清貴,再說有個職司就可以名正言順帶著你在身邊。你自己好好用心,別丟了咱家的臉!”

    “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孫聰連磕了三個頭這才爬起身,一臉的千恩萬謝。劉瑾看在眼裡更覺得心情舒暢,下巴一抬就問起這幾日家中的情景。孫聰如同手裡捧著一筆賬似的,將一個個上門拜見的訪客從人名到送的禮一一道來,劉瑾起初還不覺什麼,漸漸就覺察到了,最後抬手將人打斷了,又連連點頭稱讚道:“好,好,日後也別拿那些賬簿來給咱家看,就這麼稟報!”

    “焦閣老來了!”

    一聲焦閣老來了,孫聰覷了一眼劉瑾臉色,立時出去迎了人進來,旋即知機地掩上房門退下。而劉瑾一看到焦芳,一張臉頓時黑了,站起身指著焦芳的鼻子就罵道:“都是你給咱家留的麻煩!那個江山飛老早就該殺了,你既然能把鄭旺那幾個狗東西都殺了,又還了唐寅徐經功名,幹嘛留著這個狗東西惹禍?”

    “公公,這是天大的冤枉!”

    焦芳當初清理天牢時,從舊獄卒口中得知江山飛身上功夫非同小可,確實是動過這主意,因而曾經讓人給其旁敲側擊地點過閔珪的事,又令天牢寬刑。然而,隨著他自己正位吏部,在刑部時間不長的他很快就忘記了這麼個人物,畢竟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很多,誰知道在這當口發作!此時此刻,見劉瑾徑直就怪到了自己頭上,他又是覺得劉瑾如今性子越發跋扈,又是覺得心裡冒火,叫起撞天屈之後,他就惱怒地說道:“劉公公,這事若真的是和我有涉,管教我那兒子一輩子科舉無成!”

    “呸,這種牙疼咒也想咱家信?”劉瑾一想到王守仁奏疏上了之後自己的心驚膽顫,就忍不住氣得咬牙切齒,“若是沒有影的事,王守仁能這麼輕易捕風捉影?要不是他也就罷了,咱家盡可扣下來,偏他和皇上有些緣分,這事情又壓不住,咱家竟是只能硬著頭皮上奏!谷大用那兒正在刑部裡頭一個勁挖呢,你有事早說咱家還有辦法,你不早說咱家可不管你,直接把你扔出去頂缸!”

    “公公!這種事您居然以為皇上會信?皇上因為王守仁不去左右官廳,已經是厭惡了他,又怎會輕信他的話!他們這些人嚷嚷喊打喊殺的又不是您一個人,公公叫上其他人到皇上面前去哭一場,緊跟著讓個冒失的把皇上的怒火攛掇起來,然後立時傳廷杖遠遠把人趕出京城!他王守仁不在,其他人哪裡還敢那麼往您身上扣屎盆子,謡言就起不來!”

    焦芳一口氣說到這兒,隨即就緩和了語氣說:“至於平北伯那兒,公公親自去一趟探視探視。只說是王守仁是因為閔珪的緣故方才豬油蒙了心亂告狀,您看在他份上,還在皇上面前求了情,這才有從輕發落。”

    被焦芳這樣一說,劉瑾一時躊躇了起來。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焦芳這主意確實快刀斬亂麻。然而,一想到事情禍起刑部,他就沉下臉道:“你別以為事情就這麼輕易,刑部的事情不擼平了,照舊會火燒到你的屁股上。罷了,這事情咱家去和谷大用說,你今後記著別這麼自作主張,否則咱家可救不了你!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儘管劉瑾態度生硬,可焦芳知道劉瑾所說的也是事實,自己在士林之中風評太差,此次入閣全憑劉瑾,因而哪怕再憋火,他也不得不忍氣吞聲站起身來告辭。等到他一走,劉瑾就在心中翻來覆去盤算著那幾個人,最後便想到了馬永成身上。

    這老小子是一塊爆炭,撩撥一下應該可行!他娘的,這次他這黑鍋背得真冤枉!

    大晚上的,因徐勛養傷而閉門謝客的興安伯府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磨了好一陣嘴皮子請門上通報,錢寧終於是得以入內。提著食盒的他在小花廳坐了好一陣子,終於有人請了他進去,他一路跟著穿堂入室,最後終於到了徐勛的床前。

    “大人……”

    “你不在宮裡,這時候跑我這兒來幹什麼?”

    錢寧見徐勛臉色還有些青白,放下食盒便到床前踏板上單膝跪了下去:“是軍中上下得知大人遇刺,從士卒到軍官群情激憤,所以才讓卑職這個指揮使來探望大人。”說到這裡,他就指了指那放在高幾上的食盒道,“這是卑職讓家裡小星做的,她調理的一手好湯水,最是滋補益氣,卑職緊趕著送了過來。卑職知道大人府上什麼都不缺,但這用的不是草藥,也不是人參肉桂那些名貴藥材,幾樣東西都容易,就是炮製起來難。”

    不等徐勛開口,他就站起身快步過去一把揭開了盒蓋。一時間,一股異香轉瞬間瀰漫了整個屋子,就連原本又好氣又好笑的徐勛都忍不住使勁吸了吸鼻子。

    “這味道……”

    “卑職盛一碗大人嘗嘗?”錢寧見徐勛的樣子就知道自己這苦心見效了,連忙親自盛了一碗湯送到徐勛面前。這時候,一旁的阿寶趕緊上來攔了一攔,眼睛看著那湯,頗有些猶豫,好在徐勛開口止住了他。

    “錢寧不是外人,拿來我嘗嘗。”

    見徐勛如此說,錢寧頓時大喜,趕緊送了過去。從前就伺候過養父錢能的他本曜親自喂,徐勛卻不吃這一套,自己伸出右手接了碗。儘管天氣熱,但錢寧這大老遠送來,湯已經只有微微溫意,但入口爽滑鮮香,竟是別有一番滋味。這幾天因為養傷這個不許那個不讓的他本就嘴裡淡出了鳥來,一口氣喝完後就放下碗讚道:“你倒是沒誇口,著實好湯水!”

    “那是,卑職怎麼肯瞞哄大人!”

    錢寧眉開眼笑地接過碗放回了食盒中,隨即便提起幹脆讓自己的侍妾何彩蓮到府中來幫著伺候一個月飲食,結果卻被徐勛一口拒絶,還沒好氣地訓斥了他兩句。即便如此,他心裡卻越發高興,坐著雜七雜八從軍務說到政務,最後才出口試探道:“大人,聽說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大人如今臥病在床,所以您遇刺的案子才轉交了西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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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48:28
第四百五十六章 聖意何在

  儘管錢寧已經是兜了一個大圈子,但徐勳玩心眼的出身,其他的興許不成,但這弦外之音他卻從未漏過。此時此刻,他盯著錢寧看了好一陣子,這才皺了皺眉,彷彿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葉大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可錦衣衛還有李逸風在,這種事情他接手也便宜。只是那時候谷公公正好和劉公公一塊來看我,皇上見著他,自然而然就把這苦差事給了他。這是誰在那嚼舌頭,竟然傳到你耳朵裡來了?”
  
  錢寧見徐勳竟然這麼說,頓時有些怏怏然。儘管劉瑾提過會替他在徐勳面前說和,可他又不是笨蛋,如今徐勳和劉瑾是面和心不合,這朝堂上搶位子都已經搶了,這事要是劉瑾給捅破了,徐勳這個頂頭上司會怎麼看他?於是,他猶豫了老半晌,終於還是把心一橫。
  
  “原本只是有人在那胡說八道,可是卑職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事非同小可。”見徐勳果然露堊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便前傾了身子說道,“大人您想想,從前您和葉大人李千戶交好,這錦衣衛的人事事都賣您情面,消息也好做事也好,都能由您的使喚。若是葉大人有什麼萬一,這今後錦衣衛若所託非人,豈不是大大壞事?李千戶固然是一等一的能員,可不是卑職在背後說人壞話,他差就差在一口氣上,品級不夠,資歷不夠。 ”
  
  錢寧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徐勳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是豬腦子了。輕輕呼了一口氣後,他就看著錢寧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你覺得,誰人能夠擔此重任?”
  
  若是別人,這會兒必然再次小心翼翼試探一兩個人選,而錢寧卻是天生的賭徒性子。見徐勳如此問了·他便毫不猶豫地爽快問道:“大人覺得卑職可能勝任?”
  
  “你?”徐勳倒沒料到錢寧開門見山地自薦了上來,沉吟片刻方才問道,“那你是想好了府軍前衛該由誰接手?”
  
  見徐勳雖沒有直接答應,可也沒明說自己不行,錢寧頓時喜出望外,連忙誠懇地說道:“府軍前衛那一頭,馬橋年紀比卑職大,在軍中的人脈也比卑職強,如果由他接手,必然能將那些幼軍調理得齊齊整整。至於他的左右手·徐延徹齊濟良那些年輕的都上來了,大人又已經提拔了曹氏兄弟,讓他們在這一小塊地方先歷練歷練,到時候他們就能入左官廳為大人的左膀右臂。到時候內裡有卑職和李千戶在錦衣衛坐鎮,外頭有張俊莊鑑曹雄等諸總兵,再加上林張二位尚書、楊總督,還有張西麓這樣正當壯年的,大人便已經成了大勢······”
  
  他慷慨激昂地還要再說,徐勳便笑著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這套話虧你打點得齊全。錦衣衛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如今葉大人只是病,你不要露出端倪來,否則他在錦衣衛聲望極高,萬一有人說你在謀算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只怕會弄巧成拙。這事兒讓我考量考量,別看你是府軍前衛指揮使,在錦衣衛沒半點資序,要人服你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全憑大人栽培!”
  
  徐勳又留錢寧說了一陣子話,囑咐其好生治軍等等,這才讓阿寶送人出去。等人一出門·他少不得枕著雙手緩緩躺了下來。前次出塞能夠大勝而回,錢寧在沙城的那一戰可謂是至關重要,這麼一條有膽有勇有謀的好漢,論理當然不限於管帶府軍前衛幼軍。只是,掌錦衣衛這個名頭實在是太重要了,若不是情願一心一意跟著他走到黑的人,那實在是風險太大!
  
  葉廣啊葉廣,看在如今這情勢尚未明朗的份上,只希望你老長命百歲,就算不能百歲,也請至少多活三年五載!
  
  韓文的偽銀案子,徐勳的遇刺案子,這兩樁奇案尚未水落石出,錦衣衛北鎮撫司奉命收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下詔獄,數日之內就獄結上報。儘管王守仁在獄中連上三道折子,李逸風也一份不拉地全部往上轉奏了,可結果卻是猶如泥牛入大海,絲毫沒有音信。就當王守仁已經心灰意冷的時候,這一天,三五個太監和幾個錦衣校尉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監房門口。

  “王守仁,皇上的旨意下來了!”
  
  王守仁在西苑那幾個月,朱厚照身邊的幾個太監也見得多了,此時一眼就認出那赫然是馬永成。
  
  見馬永成滿臉獰笑,他就算再遲鈍也知道今次事有不諧,當即緩緩站起身來。原本身上械具李逸風都讓人給他除去的,他卻硬是不肯,這會兒那叮呤噹啷的響聲格外刺耳。而馬永成見其起身後又木然跪下,他就背著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兵部武選司王守仁,妖言惑眾深失朕望,著立杖三十,黜貴州龍場驛驛丞!”
  
  聽到這麼一句話,馬永成後頭的幾個錦衣校尉全都遽然色變。互相對視了一眼,正有人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馬永成卻在這時候轉過頭來:“皇上格外開恩,原本當是在午門行刑,讓百官全都看看,以儆效尤,如今也不用叫上百官觀刑了,直接把人架到午門去!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錦衣衛幹這行當不是最最駕輕就熟?”
  
  幾人聞言更是面面相覷,其中一個最年長堊老成的就上前一步行禮說道:“回稟公公,李千戶往探視葉大人去了,這理刑的崔百戶也不在,這專司廷杖的幾位,一時半會還得讓人現找,您能不能寬限一會兒?”
  
  馬永成頓時大怒:“胡說,堂堂錦衣衛,居然連行廷杖的人都沒了?你這分明是有意搪塞咱家,就連葉廣李逸風也擔不起這遲延的罪責!”
  
  “馬公公,小的不敢,可這專司廷杖的幾位那是真的不在。”那老成校尉立時叫起了撞天屈道,“須知小的在錦衣衛已經快二十年了,自打先帝爺登基之後,就幾乎一直都沒動用過廷杖,練過這手藝的人越來越少了……”
  
  馬永成哪裡耐煩和這些錦衣校尉扯皮,眼見得人找了無數理由拖延,他終於忍不住怒喝道:“要是錦衣衛再找不出人來,那咱家立時回宮參你們一個藐視聖意!真是反了你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家也不和你們嗦,叫葉廣李逸風來見咱家,讓他們和咱家說話! ”
  
  監房中的王守仁聽那校尉唾沫星子亂飛和馬永成叫苦叫難,看馬永成發怒,想起發落到人人生畏的北鎮撫司詔獄這些天,上上下下是照應周全事事滿足,除了他自己不願除下的械具,其餘什麼苦頭都沒吃。這會兒這些小人物甚至不怕得罪了馬永成這樣的大也要拖延,他怎會不知道是有人苦心要保他?可是,一想到他曾經教堊導過史記漢書,講過晚唐權閹定立天子那些歷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現如今竟是聽不進他的苦心勸諫,他就只覺得心涼透了。
  
  徐勳究竟知不知道,和這些閹黨為伍,遲早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黃瓦東門內司禮監衙門,劉瑾在小小的公廳內邁著八字步來來回回踱著,一隻眼睛卻始終望著門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簾方才陡然一動,隨即一個小火者鑽了進來。來人一進門就立時趴在了地上磕頭,隨即頭也不抬地說道:“回稟公公,小的沒有見著王侍郎。王侍郎讓人捎話說,既然不孝子罪證確鑿,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他悉聽聖意。”
  
  “好,好·真是兒子英雄老子好漢!”
  
  劉瑾原本還存著幾分盤算,暗想能不能藉著王守仁的事逼迫王華就範。須知王華也是昔日弘治皇帝極其看重的春宮舊臣,如今禮部尚書張昇已經是沒牙的老虎,只要王華肯投靠他,無論是王華接張昇的禮部尚書之位,還是直接推入閣,他的麾下就能多一個聲望卓著的大員。然而,自己的兒子都已經進了詔獄生死未卜,這王華居然還能挺得住!
  
  連連冷笑了幾聲,他方才擺擺手打發了那小火者出去,隨即自言自語地說道:“既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也別怪咱家心狠手辣!把你的寶貝兒子打發去貴州,你也收拾鋪蓋滾去南京養老吧!閔珪走了,謝遷走了,這回也該輪到你王華了!”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公公,聽說皇上出宮去了。”
  
  劉瑾聞言頓時一愣,隨即厲聲喝道:“進來說話!”
  
  進來的那人雖是司禮監隨堂,可仍是和先頭那小火者一樣,畢恭畢敬跪下磕頭。等人行完禮後,劉瑾方才居高臨下地問道:“皇上什麼時候出宮的,帶了幾個人,往哪兒去的?”
  
  然而,對於這三個問題,那司禮監隨堂卻有些猶豫,好一陣子才囁嚅說道:“是西苑那邊送來的消息,皇上應該沒帶幾個人,至少丘公公魏公公他們都不知道,也一個都沒跟著。不過······不過乾清宮管事牌子瑞公公應當是跟著去的。”
  
  劉瑾一時眉頭緊鎖,思來想去,他突然想到了要命的一茬,頓時暗叫一聲不好,隨即再不理會那地上跪著的司禮監隨堂,大步出了門去。眼見幾個小火者如同沒頭蒼蠅一般要去傳凳杌張傘,他頓時不耐煩地斥道:“有完沒完,趕緊收拾一架凳杌就完了,不用張傘!”

  而劉瑾正在因為朱厚照出宮的消息暴跳如雷的時候,朱厚照卻已經在瑞生的引領下出了西安門,策馬疾馳沒多久就拐進了武安侯胡同。見興安伯府西角門上滿是訪客,他正皺眉時,瑞生卻已經策馬上前低聲說道:“皇上,要不咱們繞道後門?”
  
  “好,依你,朕不耐煩見這些嗦嗦就知道磕頭的傢伙!”
  
  興安伯府後門雖也是緊緊關著,可瑞生敲開之後直說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就立時把門打開了。因朱厚照來的次數實在是很不少,那開門的人見一個個人閃進來,很快就認出了小皇帝,一面慌忙吩咐人去裡頭通報,一面又招呼人出去照料馬匹,這一個錯身的功夫,朱厚照早已經丟下他們徑直跑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然而,朱厚照平日裡很少往後門走,這會兒順著七拐八繞的夾道小門一走,他須臾就給轉暈了。不但他暈了,就連緊緊跟著他生怕把人丟了的瑞生也已經沒了方向。這主僕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瑞生東張西望後,眼尖得瞅見一個年長的僕婦路過,忙一把拉了人過來。
  
  “平北伯的住處在哪,我們是宮裡的,快帶我們去。”
  
  那僕婦不料後院突然冒出這麼兩個小小少年,被這麼一拉嚇了一跳,才要開口嚷嚷卻聽到這樣的解釋,她頓時心生狐疑。儘管朱厚照和瑞生都穿得體面,可一想到自家少爺才遇了刺,她便多了一個心眼,連聲答應後在前頭引路之餘,便旁敲側擊地盤問起兩人的根底來。瑞生倒也罷了,朱厚照卻是隨口亂答,聽得那僕婦越發疑心。當最後走出一扇小門的時候,朱厚照和瑞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院子哪裡是徐勳的住處,整個寬敞的院子裡盡站著赤膊上身的漢子,這會兒場中兩個人正拿著刀槍彼此比試,那閃著寒光的兵器互相撞擊在一起,發出一陣陣說不出是刺耳還是悅耳的聲響。朱厚照正看得目弛神搖,那僕婦就嚷嚷了一聲。
  
  “來人吶,這兩個奸徒冒充宮裡人,快把他們拿下!”
  
  朱厚照被這一聲嚷嚷驚得有些傻眼,瑞生卻顧不得發呆了。見那一個個精壯漢子倏忽間就圍了上來,剛剛打得難解難分的那一對人更是掣著兵器沖在最前頭,他慌忙將朱厚照往背後一拉,隨即挺起胸膛厲聲喝道:“什麼奸徒,全都退下,這是皇上來探平北伯!”
  
  等到朱厚照最終見到徐勳的時候,就只見從阿寶口中聽說了這一幕的徐勳笑得直打跌。小皇帝給窘得惱羞成怒,一屁股坐下之後就氣呼呼地說道:“都是那個該死的女人不好!朕和瑞生看上去就是一派正氣,她居然會誤以為是奸徒!還有徐勳你養的那些人,瑞生都已經一嗓子喊了,他們還敢這麼圍上來,還有人將信將疑······”
  
  “皇上,這還得歸功於您常來常往,否則他們就不是將信將疑,而是沒一個人會相信了。”徐勳笑得眼睛都瞇在了一塊兒,不等朱厚照說話,他又補了一句,“皇上之前不是差點因為臣遇刺而怪罪其他人嘛,所以家下人警惕性高些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更何況瑞生這小子誰不好找,居然拉了個後院的浣衣婦帶路。”
  
  “皇上,都是小的……”
  
  “得了得了,不怪你,都是朕心急。”朱厚照大度地擺了擺手,起身直接在床邊上一坐,盯著徐勳的臉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冷哼道,“朕真是白操心,你居然還有空笑話朕,料想這傷勢是真的不礙事。不過朕剛剛看過你那些護衛了,倒都是精壯結實好體格,怪不得想收進府軍許衛去。看在你是給朕招攬人才,朕就不怪罪他們了,不過還讓他們照常當你的親兵,你身邊沒人不行,誰知道這江山飛捉了,什麼時候迸出來一個海山飛來!”
  
  “多謝皇上體恤!”
  
  君臣二人說了一陣子閒話,徐勳便拿出楊一清寄來的信,對小皇帝分說起瞭如今陝西三鎮的形勢。說到興起,他又是支使瑞生去拿地圖,又是差遣瑞生去叫人送茶,到最後朱厚照忍不住打趣道:“瑞生如今是朕的人,你還這麼心安理得支使他?”
  
  “呃,皇上恕罪,一時習慣了……”徐勳乾笑一聲,藉著談起軍事的機會,他便說道,“之前大同總兵莊鑑曾經來信對我說過,居庸關之前兵備鬆弛,現如今比從前卻要像樣多了。都是去年王伯安曾經到居庸關備邊……”
  
  “別提王伯安!”朱厚照一下子變了臉色,一時勃然大怒,“朕看在他曾經操練府軍前衛,又曾經教授過朕經史的份上,原本是要大用他的,可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朕作對!給你幫手他不肯,還上書說什麼江山飛乃是被人利用,刑部天牢有紕漏,更說什麼是劉瑾他們支使江山飛行刺於你,你聽聽這都是什麼混賬王八蛋的話!這些離間朕心腹股肱的話誰都可以說,可為什麼是他說!朕不想再看見他,看到他朕就生氣!”
  
  朱厚照此時連離間心腹股肱的話都說出來了,徐勳心裡清楚,小皇帝顯見是把自己和劉瑾等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若是對於一個尋常後來者來說,這已經很夠了;但對於目標更大更高的他來說·這還遠遠不夠。他倒是想過挑唆別人如此試探一番,沒想到王守仁自己挑了這個頭,即便如此,朱厚照也沒有去疑心劉瑾。此時此刻,他定了定神,正要說話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皇上也不能盡怪王守仁,他畢竟是純粹揣測,所以失之偏頗了。”

  隨著這聲音,一個人撥開簾子進了屋,竟是谷大用。他憨厚地一笑,行過禮後站起身,這才恭敬地對朱厚照說道:“皇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奴婢已經查出幾分眉目了。江山飛當初被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拿下之後,不多久就移交刑部天牢。那時候獄卒深恨他語涉閔珪,所以很是折磨了他一番,直到焦閣老任大司寇這境況才好轉。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帶了信,說是昔日支使他去恐嚇徐經行刺張彩的並不是閔珪,而是平北伯,所以他竟是把新仇舊恨一塊都記在了平北伯身上。”
  
  見徐勳和朱厚照全都露出了震驚之色,谷大用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奴婢收了他下獄後就用遍了大刑,他為求速死,所以都招認了出來。他所說的那個捎話獄卒奴婢已經讓人去捕拿,可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而他逃跑那一夜的當值獄卒,奴婢拿到了四個之中的兩個,那兩個吃刑不住招認,當晚另兩人在他們飯菜裡下藥,所以他們醒來後江山飛已經跑了,他們生怕受牽連,就把此事一直按著,想著風頭應該能過去。至於刑部尚書屠勳,奴婢也去質詢過,屠勳說他在刑部之前從不管刑獄,但出了這樣的大事,他自請降級致仕。”
  
  “這麼說,如此一個小人物,竟是被人反反復複利用了多次?”
  
  徐勳想到自己也是利用江山飛恰到好處地引出了這一次的遇刺,不禁有些感慨。見朱厚照面色陰晴不定,他就開口說道:“皇上,賭咒發誓的話臣不想多說,臣只想說一句話,臣在徐經對臣坦誠其事之前,從不知道有江山飛這麼一個人,更談不上支使。”
  
  “朕當然相信你,你又不是文官,怎知道各部有哪些牛鬼蛇神,更何況刑部從來都是冷門衙門。”
  
  朱厚照不假思索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但緊皺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阿寶焦急的聲音:“少爺,少爺,錦衣衛派人送了急信來,說是馬公公帶人到北鎮撫司詔獄傳旨,要將王守仁在午門前廷杖三十,發貴州龍場驛充驛丞!”
  
  聽到這話,別說徐勳愣住了,就連朱厚照和谷大用也齊齊都愣住了。徐勳立時掀開身上那袷紗被下了床,隨即屈膝跪下道:“皇上,別說將王守仁貶官貴州,就是貶官瓊州府都行,可這廷杖萬萬使不得!”
  
  朱厚照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才虎著臉說道:“幹什麼使不得,朕的爺爺祖爺爺全都用過,憑什麼朕就不行!”
  
  “皇上,廷杖於文官來說,雖是折辱,可也是士林揚名,而對皇上來說,別人卻會指摘您不虛懷納諫,沒有明君風度。”徐勳不等朱厚照開口反駁,又連珠炮似的說道,“當然,若是真正沒事只想著上書出風頭的,皇上想打多少打多少,臣絕不會上疏論救,但皇上剛剛才說過,王伯安畢竟和臣練過府軍前衛,而且也教授過皇上經史!他就算疑錯了人,可心思還是好的,上書救南都那幾個言官,也是書生意氣,略施薄懲就行了。”
  
  被徐勳這麼一說,朱厚照臉色一連數變,最後就衝著谷大用喝道:“谷大用,你去午門前頭傳旨,讓王守仁給朕立時三刻出京去貴州上任!看在他和朕還有些舊日情分的份上,廷杖免了!”
  
  “皇上,若是馬公公不信…···”
  
  朱厚照沒好氣地一瞪眼睛道:“憑什麼不信,他又不是拿著白字黑字的旨意去的,也就是傳的口諭!他不信來找朕說話,要是再嗦,你就說他傳錯了旨!”
  
  此時此刻,朱厚照只覺得異常燥熱,一時竟是狠狠拉開了領子。谷大用說的很是,那江山飛早該殺了,怎麼會留到現在?難道王守仁真的說準了······不可能,劉瑾和徐勳一直稱兄道弟最是親近,這兩個左膀右臂不可能有齟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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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48:55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對錯

    當劉瑾從凳杌換成轎子,在武安侯胡同興安伯府的大門口停下時,已經是他得知皇帝出宮後將近一個時辰的事了。原因很簡單,他如今是司禮監太監,不再是從前東宮一個得寵的閹宦,再加上門下已經投效了眾多官員,這居移體養易氣,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別人也必須替他豎起體統規矩來。到了北安門從凳杌換成轎子就耽誤了好一會兒,沿途呵斥讓人讓路又耽誤了好一會兒,好容易下了轎子,他方才從左右口中得知,皇帝果然是來此探望徐勳。

    他顧不得去聽那心腹口中還有什麼後續,當即徑直往裡走去。興安伯府的人從前見這位劉公公見慣了,再加上知道劉瑾如今聲勢不同,自然沒一人敢阻攔。然而,腳下飛快的他卻在要進二門時,幾乎和一個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什麼人擋路,沒長眼睛麼,這是司禮監劉公公!」

    劉瑾後頭一個小火者不假思索就喝了一句,然而,撞得不輕的劉瑾捂著痠痛的鼻子,卻一下子就認出了裡頭出來的那人。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過頭來,狠狠甩了那出口喝罵的小火者一巴掌,口中大罵道:「瞎了你的狗眼,那是谷公公!」

    谷大用卻揉了揉額頭,彷彿毫不在意似的抬起頭,笑吟吟沖劉瑾點了點頭:「沒事,不過是小傢伙沒眼色沒認出我來罷了。老劉你這是趕來看徐勳的,還是有事奏皇上的?人都在裡頭,你儘管進去就是了。我還有點事要忙,先走一步!」

    既然是撞見了谷大用,劉瑾原本是想打探打探小皇帝究竟到這兒幹嘛來了,可誰知道底下人竟是那樣蠢笨。這下子他也不好留谷大用,滿面堆笑言語了兩句就目送了人離開。直到谷大用的人影看不見了,他才惡狠狠地瞪著那腮幫子腫起老高跪在那兒的小火者,隨即厲聲吩咐道:「把這小崽子給咱家拖走,咱家再也不想看見他!」

    因為這個插曲,等劉瑾進了正房前頭的穿堂時,卻是正好迎面遇上從裡頭出來的朱厚照。他慌忙上前行禮,朱厚照卻隨手一擺道:「得了,到外頭還來那麼多虛文幹什麼。徐勳正在裡頭呢,你且去看看他,朕先回去了!」

    劉瑾完全是衝著朱厚照來的,可這會兒小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他不好頂撞也不好違逆,只得賠笑應是,躬身送了天子出門,他這才斂去了笑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打疊了另一副表情進正房。到了西屋,見徐勳正斜倚在那兒看書,他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聲。

    「老劉?哎呀,我還以為你是到我這裡來找皇上的,真沒想到是來看我的!」徐勳一面說一面衝著一旁伺候的朱纓吩咐道,「還愣著幹什麼,給劉公公搬一把舒適的椅子來,再去沏上好茶,就是皇上剛賜下的龍井!」

    徐勳這麼開口一說,劉瑾倒是有些尷尬。這些天前前後後來探望徐勳的雖說大多數都被擋在了門外,但關係親厚的卻多數能見到人,張永谷大用這兩人據說都來過兩三次,就連丘聚馬永成高鳳等人也都至少登門探望過一回。然而,他卻除了那天和朱厚照一同來探視,就再也沒來過,如此一來就很有些說不過去。

    「咳咳,俺又不是外人,你這麼客氣豈不是見外?」劉瑾不知不覺又流露出了舊日稱呼,笑容可掬地直接在床沿邊上坐下,隨即滿臉關切地問道,「這幾天身上怎麼樣?對了,怎麼不見太醫,俺還想問問你這傷勢如何呢!」

    「不礙事,我都說了只是些皮肉小傷,偏偏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團。不就是銅錢鏢上淬了一丁點毒嘛,又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幾劑藥下去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徐勳含笑看著劉瑾,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道,「剛剛你進來,見著皇上之外,也應該見著老谷了吧?」

    「甭提了,俺只顧著腳下,和他撞了個滿懷,俺身邊一個傻乎乎的小子竟然還呵斥起了老谷,你說這都是什麼事?果然是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以後俺一定要好好約束身邊這些個人不可。」劉瑾語帶雙關地說到這兒,旋即就開口試探道,「徐老弟,未知皇上和老谷這一前一後地來……」

    「哦,皇上是純粹來探視探視我這個倒霉的傷員,至於谷公公,是來稟報我遇刺那樁案子的。老谷也是熱心人,聽說是把那個刺客折磨得不成人形,口供該問出來的都問出來了。」

    劉瑾心中一跳,連忙追問了兩句,得知谷大用並未將事情牽涉到焦芳乃至於自己,他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面上笑容就自然了起來。他本待坐一會兒就走,可耐不住徐勳滿口抱怨養傷這些日子沒人說話,竟是拉著他一塊鑽研什麼老子莊子,這天花亂墜東拉西扯,讓他應付得頭也大了。儘管最後他總算成功藉口司禮監事忙起身告辭,可那也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然而,如釋重負的他才一出興安伯府,一個隨從就快步跑了上來。

    「公公,不好了,宮裡傳來消息,說是谷公公趕去了午門,攔住了要對王守仁行廷杖的馬公公,還說是皇上口諭,兩個人在宮門前就吵鬧起來了,這會兒據說吵到御前去了!」

    谷大用之前這麼急匆匆走了,竟是為了這樣的緣由!

    劉瑾只覺得又氣又恨,剛剛才因為這案子不曾牽涉到自己人的釋然立時全都丟到爪哇國去了。眼見四個轎伕費勁地抬來那一乘四人大轎,他就氣急敗壞地叫道:「不要這費時費事的東西,快,給俺牽一匹馬來!」

    跟著朱厚照這麼一位主兒,劉瑾騎馬也好駕車也好,都是一等一的本事,這會兒一眾隨從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如今司禮監實質上的天字第一號大璫跳上馬去一揚馬鞭,須臾就疾馳得沒了影兒,一時間慌忙亂鬨哄地追了上去,剛剛還堵塞了整條武安侯胡同的儀仗隊伍一下子就七零八落。須臾這消息就報到了興安伯府裡頭,得知劉瑾走得狼狽,徐勳不禁莞爾。

    御前那場好戲,必然有的是一番熱鬧。相較於急躁的馬永成,谷大用可是面憨實精,吃不了虧。更何況,劉瑾心裡有鬼,到時候真的鬧大發了,他不得不自己吃個啞巴虧,谷大用決計吃不了虧去——就算吃虧,這對他也有利無害。

    想到這裡,他便揚聲叫道:「來人,去請唐先生來!」

    儘管朱厚照的旨意是說立時半刻去貴州龍場驛上任,然而只要是先離開京城,這就算不得違旨。王守仁下獄這幾日,為了他的事東奔西走的兩個友人在長安左門接著他,便連忙賃了一輛車出城,卻是到城南童家橋附近的閒園附近先找了家潔淨的客棧,讓王守仁先沐浴後換了一身衣裳,這才又到外頭叫了一些飯菜送到房裡。

    「差一丁點就挨了廷杖,我之前看錯了你,你的骨頭比咱們都硬!」

    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後,李夢陽滿臉複雜地看著王守仁,暗想自己雖是替韓文草擬了這樣一份奏摺,但如今這情勢下,他卻知道上書附和那些請逐奸閹的科道言官,不過螳臂擋車自尋死路,也沒去雞蛋碰石頭,卻不想王守仁竟在這種時候捅破了天。見王守仁苦笑著自己斟滿了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他便惘然說道:「我為你的事情去求了元輔,結果元輔說皇上氣頭之上,不如另求有能耐的人……伯安,我算是明白你之前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事到如今,還提這個作甚。」王守仁放下酒杯,滿不在乎地一抹嘴,又看著湛若水道,「元明兄,你不曾為了我的事情去求過徐勳吧?」

    「你都說了,我要是去求他,你就和我斷交,我怎麼敢去?」湛若水見王守仁滿臉釋然,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不是掩耳盜鈴麼?我沒去,徐昌谷可是去見了唐伯虎,嚴惟中在翰林院召集人合署奏摺給你聲援,要不是我用你的囑咐給擋了,這事情只怕要大得離譜!事到如今,你這廷杖能夠免了是什麼緣由,你可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皇上才去過平北伯府,緊跟著就免了你這頓板子,是誰求的情已經很清楚了。你啊……這又是何必!」

    「我知道……我在錦衣衛裡頭沒吃什麼苦頭,馬永成傳旨廷杖的時候,那些校尉也幫忙拖延,等到了午門前行刑的人又是拖拖拉拉的,最後竟是谷大用親自來傳旨……可即便知道,並不代表我就認同他這些做法。大丈夫行走在世間,就應該行得正坐得直,和那些閹宦勾連,終究不是正道!他本是有才具有膽量也有氣度的,為什麼……」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行大事者,不拘小節,王兄大才,可不要告訴我說不懂這道理。」

    隨著這話語,湛若水立時站起身去開了門,見外頭站著的人是唐寅,他便側身將其讓了進來。進門之後,唐寅也不理會李夢陽臉色有些發沉,拱了拱手就開口說道:「大人讓我捎帶幾句話給王兄。你之前提醒他的話,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有懷疑,可疑心有何用?你於皇上尚且有多日相處教授經史的情分,但此次上書尚且遭到如此下場,更何況其他人?螳臂擋車,智者不為,你的膽色風骨他極其敬佩,但恕不能苟同你這次的冒失。倘若王兄覺得他行事不對,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對錯。」

    說到這裡,唐寅就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布包,鄭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皇上旨意是讓你立刻就走,只怕也來不及收拾什麼東西,大人已經提早讓人準備下了幾套衣裳,都是他從前備在閒園的,你們如今身量差不多,正好夠用。另外還給你預備了二百兩程儀,我吩咐都收在下頭櫃檯上了,收不收但憑你自己。至於這布包之中,是他給如今提督北運河鈔關太監杜錦的一封信,讓他在路上照應一二。若是你一路平安,這東西到時候燒了也罷,但若是有事,也許可以幫些忙。大人最後一句話,他本應當來送你,但想想還是不來了,請君珍重。」

    唐寅說完之後,對王守仁微微一頷首,又對湛若水和李夢陽拱了拱手,這才轉身離去,臨走之際又掩上了房門。這時候,李夢陽不禁苦澀地乾笑了一聲。

    「事到臨頭,救你助你的竟然是徐勳,而不是身為朝中中流砥柱的……聽說就連王閣老也想為你說好話而不得其門……」他突然一把拿起酒壺,揭開蓋子徑直往嘴裡狠狠灌了一氣,這才抬起頭說道,「我從前看錯了徐勳,不管他是忠是奸,可至少是個夠義氣的朋友!」

    「也許吧……」

    王守仁看著桌子上那個布包,老半晌才伸手過去將其解開,見其中赫然只有一封寫著杜公啟的信,並無給自己的隻言片語,他忍不住捏著那封信又躊躇了好一陣,終究是將其納入了懷中。然而,經此一事,三人再沒有起頭好容易生出的一點高興氣氛,就連湛若水也是神情惘然,三個人竟是對坐在那兒你一杯我一杯喝著悶酒,直到房門再次被人敲響。

    這次王守仁親自上前開門,見來的是自己的一個小廝,他不禁愣了一愣。而那小廝打了個躬之後就低頭垂手說道:「大少爺,是少奶奶得知少爺要即刻出京,吩咐小的來跟著少爺。少奶奶說,她會在家侍奉老爺夫人,讓您不要惦記。另外……」

    他猶豫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少爺,之前劉公公派人來見過老爺,可被老爺幾句話打發走了。老爺說,既然不孝子罪證確鑿,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他悉聽聖意。」

    若是平時,聽到父親這樣正氣凜然的話,王守仁必然會心懷激盪,可現如今他正是五味雜陳之際,聽聞此言,竟是更加失魂落魄了起來。就連平日裡言必稱大義舉必稱公道的李夢陽,也是一時默然,到最後還是湛若水開口打破了沉寂。

    「令尊老大人也是看得透徹,若只是虛與委蛇,劉瑾斷然不會放過你。可若是真的去投了劉瑾,令尊不但是昔日狀元,也是久負盛名的士林大儒,他怎麼能……」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王守仁打斷了湛若水的話,又從那小廝口中得知人是空手前來,只有自己的妻子托其帶來了一些體己銀子,他便吩咐人到樓下櫃檯去取唐寅所留的程儀和衣物,隨即關上門走了回來。見李夢陽的表情竟彷彿比自己還要頽廢,他拿起酒壺給李夢陽湛若水各自斟滿了,隨即才滿滿給自己斟了一杯。

    「我這就上路走了,在此最後敬二位一杯!」

    見王守仁舉杯喝乾了,湛若水滿飲之後就囑咐道:「山高水長路遠,你自己珍重!」

    李夢陽卻捏著酒杯,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伯安,你這苦頭不會白吃,京中那些正直敢言之士,我會去把他們串聯起來,不能讓劉瑾再有這樣的機會作踐了人!」

    這一天傍晚,一隻船載著少之又少的行李以及王守仁主僕二人,從通州碼頭悄無聲息地出發南下。儘管也有不少曾經聽過王守仁講課的學生以及同僚好友聞訊來送,但依舊難掩場面的淒涼。李夢陽望著那扁舟沿河漸漸遠去,心中難掩酸楚,忍不住對湛若水說:「如今既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只希望伯安千萬不要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你說,徐勳給伯安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怕有人要對伯安不利?」

    「王岳徐智范亭三個,據說已經死了兩個,這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見李夢陽盯著自己直瞅,他便苦笑道,「你別看我,我和徐禎卿畢竟同為庶吉士,他是徐府常常來往的人,消息當然靈通些。走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還有咱們要去做的事,接下來還有韓尚書的案子呢!」

    谷大用和馬永成在御前好一通爭執,終究是以馬永成的敗北而告終,而緊跟著之前擱置好一陣子的韓文一案便放上了檯面。徐勳保下了王守仁,然而,當接下來劉瑾指使一大堆人對戶部尚書韓文開始狂轟濫炸的時候,他卻閉門繼續養起了傷,半點沒有出面干涉的意思。原本已經做足了功夫預備應對的劉瑾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不難受。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讓焦芳鼓搗出來的處分原本是將韓文革職,最終送到御前卻成了降一級致仕。他還以為又是徐勳搗鬼,誰曾想朱厚照竟是親自把他叫到了跟前。

    「見好就收,這韓文就算犯了錯處,意思意思趕了人走就行了,劉健謝遷朕都讓他們好好致仕了,更何況一個韓文?」

    天子都吩咐了,劉瑾哪怕猶嫌不足,可也只能恨恨地暫且住了手。他生怕徐勳又惦記戶部尚書的位子,因夾袋裡實在沒了人,廷推以戶部左侍郎顧佐為首,他就攛掇朱厚照暫時定下了顧佐,自己卻打定主意要暗自留意,儲備一批能頂得上大用的人才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徐勳「好容易」養好了傷,閉門謝客的徐府重新恢復了車水馬龍之勢的時候,徐家又迎來了家裡原本那塊興安伯世襲鐵券之外的第二塊鐵券。對於這樣前所未有的殊榮,京城上下有人殷羨,有人嫉妒,有人指摘,有人鄙薄,但卻阻止不了徐府賀客盈門的景象。然而,相比上一次襲爵時大擺筵席,這一回徐府門上卻一概擋駕,只道主人不在。

    就在那些賀客怏怏然的時候,一大早接旨過後將鐵券供在正堂之後的徐勳,這天中午卻出現在了通州碼頭。已經遇刺過一回的他自然不會再來輕車簡從的那一套,左右前後統共三四十威武雄壯的親兵,幾乎沒有外人能靠近他身邊。一行人往碼頭這麼一站,週遭其他人自然是忙不迭退避三舍,直到一隻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船緩緩靠岸。

    「這才幾個月不見,你擺的好大陣仗!」

    船一靠岸,從船艙中出來的林瀚見徐勳裹著披風親自上了船來迎接,他一面覷著人臉色,一面嗔怪了一句,隨即就關切地問道:「走在半道上就傳來你遇刺的消息,如今究竟怎麼樣了?公實兄還一再對我說你福大命大,可我終究是不放心。」

    「沒事,幸虧有這些忠心耿耿的人死死擋著,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徐勳不見張敷華,頓時皺了皺眉,「怎麼不見張大人?」

    「放心,他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沒那麼禁不起折騰。」林瀚微微一笑,隨即開口說道,「他這一路上在船艙裡也不知道寫了多少份彈劾劉瑾的摺子,寫了燒燒了寫,還和我抱怨過多少次,說此次到京城便是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會兒怕是還在怨你。」

    「怨他做什麼,既是答應了,老夫還不至於如此沒有擔待。」張敷華應聲從船艙中出來,見徐勳看上去頗有幾分消瘦,面色倒還算好,他便沒好氣地說道,「這下知道厲害了?那些閹宦豈會坐視你輕易做大!」

    「張大人說錯了,他們就算不能坐視,我也已經做大了,否則焉能讓二位順利入京?」徐勳笑著沖張敷華拱了拱手,旋即誠懇地說道,「二位乃是秉承滿朝官員的期冀而來,今天我這一接,少不得有人要鼓噪一二,但如今朝中局勢非比尋常,我不得不來。我如今既是重傷之後,早已經備好了馬車,還請二位上車敘話如何?等到了京城,若要再這麼自自在在說話,怕是就不那麼容易了。」

    「有什麼不容易,你若是登門,老夫難道還會把你往門外趕?」張敷華板起臉喝了一句,旋即就衝著林瀚一笑,這才看著徐勳道,「我和亨大既然來了,便是做好了毀譽的準備,也不會輕易人云亦云。走吧,咱們兩個都壓了無數的話要問你,你且到車上給咱們如實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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