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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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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1 01:29:06
第四百六十八章借刀殺人最上,英雄所見略同

  「定國公好快的耳報神啊!」

  張永如今雖是一門心思泡在軍營裡,但宮中那一頭晚上必不辭辛苦回去的,更何況谷大用這個西廠提督鮮少在靈濟胡同西廠呆著,多數都是在宮中御馬監轉悠。他又不管軍,御馬監太監苗逵對他自是沒什麼提防,再加上谷大用看似憨厚,這兩個倒是熱絡了起來。於是,宮中但有風吹草動,徐勳幾乎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這次也不例外。

  此刻見徐勳這麼笑吟吟的,定國公徐光祚摸不准他的態度,反倒有些躊躇了起來。兩家是因為王世坤而拉近的交情,後來徐延徹入了府軍前衛,這關係就更近了一層。他更是知道,此番小皇帝能成功把劉健謝遷等老臣都趕出了宮去,他那次子徐延徹功勞不小,否則這一回皇帝收十二團營精銳建左右官廳,徐延徹這小小年紀能夠當上佐擊將軍?

  因而,徐勳固然高深莫測,他卻不會就此罷休,而是又湊近了一些低聲說道:「徐老弟,你多少給我透個底!聽說這一次從減免賦稅到清理府庫積欠,林林總總聽說有幾十條,其中總不會沒有牽涉軍中的。而且,若是給劉公公就此樹立起威望來……」

  徐光祚就此打住沒說下去,而徐勳面對這位定國公閃爍的眼神,心裡自是明鏡似的透亮。現如今的朝堂,一大批弘治年間的內閣部院大臣紛紛黯然辭去,取而代之的是年紀資歷均無不如,卻一直都沒能躋身最高位的一批老臣,如林瀚張敷華等南都官員,如屠勳顧佐等熬了多年的老侍郎,還有剛剛起用不久就入閣的王鏊,一舉奪下內閣次輔的焦芳,兵部尚書的劉宇……總而言之,格局清清楚楚— —居中的李東陽一派,還有則是他和劉瑾。

  「定國公不必擔心。京營和十二團營重地,總有變遷,也得緩緩圖之,不會這麼快。再說,我爹不是還在京營?」

  定國公徐光祚怕劉瑾出麼蛾子是一點,更怕的是徐勳和神英藉著左右官廳,真正把那麼一批精銳獨立出去。如今聽徐勳說出了緩緩圖之四個字,他眼睛一亮,立時鬆了一口氣,當即笑瞇瞇再不言語了。就這麼一會兒,陸陸續續有好些勳貴進了門來。發現鮮少上朝的徐勳和徐良居然都在,不少人都有些愕然,消息靈通的不免竊竊私語了起來。

  沒坐上多久,朝鼓便敲了起來。原本在直房中坐等的官員們紛紛起身出去,恰好那邊文官直房裡頭,也有一些人魚貫出來。徐勳和林瀚張敷華等打了個照面,彼此卻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倒是和屠勳打了個招呼,這一舉動立時引來了不少人注意。而落在最後的禮部尚書張昇雖是最年輕的一個,看上去卻暮氣沉沉,哪有當年狀元尚書的風采。

  隨著午門大開,一應官員紛紛按照此前的序班一一站了,待靜鞭鳴響,方才依次入午門過金水橋,最後在丹墀兩邊肅立。因武官序班素來以公侯伯勳貴列眾都督上,徐勳父子站立的位子頗為靠前,然而前頭還有兩位國公和不少侯爵,距離文班之中的那些尚書就有些距離了。當遠遠鑾駕過來之後,文武大臣便紛紛跪了下去。

  雖說一個月總共就朔望日兩次大朝,但對於素來不喜拘束的朱厚照來說,單單這兩次就已經夠麻煩了。一身袞冕的他不自在地輕輕拽了拽脖子上的繫帶,待升座之後,見一大堆人俯伏叩首,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好容易捱到這些禮儀全都過去,他便朝劉瑾擺了擺手。

  既然有文華殿便朝議政,現如今每朝奏五件事的規矩也就自然而然廢了,再加上大朝原本就是官員引見亦或是陛辭的禮儀性場合,這天自然首先是不少離京赴任官員陛辭,然後又是不少新進京官的引見。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禮部尚書張昇的致仕。儘管張昇尚屬年輕力壯,可誰都知道,他從前和韓文一塊伏闕上書的由子還在,如今黯然求退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當下一刻公佈從此前廷推名單上皇帝欽點的新尚書人選時,若不是鴻臚寺官員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等待糾儀,四下里的文官們幾乎就要驚嘆議論了起來。

  以國子監祭酒兼禮部左侍郎謝鐸為禮部尚書!

  誰都知道,謝鐸之所以兼禮部左侍郎銜,是因為此人資歷極老,先帝為了以示尊重大儒之故,這才在祭酒之外讓人兼任侍郎,其實並不管部務。此前謝鐸還在弘文閣掛職,這會兒突然就成了禮部正堂,這簡直是太出乎意料了!

  徐良還記得當初兒子封爵的時候,謝鐸曾經親自登門道賀,這會兒忍不住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兒子神態自若,顯見是早就知道的,他忍不住暗嘆了一聲。而武官之中居首的英國公張懋和定國公徐光祚則不露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無不是駭然。

  侍立在朱厚照身側的劉瑾藉著站得高看得遠的優勢,將前排文武大臣的眼神表情盡收眼底,心底雖有些惱火,但更多的卻是得意。當這些人事任免一樁樁公諸於眾,緊跟著那司禮監文書則是捧了一卷厚厚的捲軸出來,道是新行八法的時候,他便瞇起了眼睛。

  爭贏了位子不是本事,讓俺的政令通行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俺的手段,那才是本事!

  「其一,吏部考察京官不必定時……」

  「其三,聞天下鹽課多年賬目混亂,詔都察院監察御史喬岱等往核兩浙鹽課……」

  「其五,各地邊儲糧備常有虧空,主官交接不事清欠,以至於積欠日多,賑濟不足,詔今後若有查證,以歷任主官追賠……」

  站在下頭的徐勳儘管早得了張永谷大用的消息,可一條條聽下來仍然吃驚不小。他從前覺得後世雍正那三項大政已經夠得罪人夠鐵腕了,誰曾想劉瑾這一個太監,所行政令竟然和那手段差不多激進,細細思來竟能讓人倒吸一口涼氣。見身邊不少人都在偷眼看他,他便垂下眼瞼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心裡卻飛速盤算了起來。

  改革也好變法也好,從來都是沒下場的事,有劉瑾挑去這得罪人的勾當也好!弘治年間的官場看似清流當道,但貪官何嘗少過,該讓這些人吃些苦頭了。再比如這考察京官……不如設法讓人把張居正那赫赫有名的考成法給劉瑾建議了上去。只是,要把這步調控制好,不能激起大亂,不能由得劉瑾一味蠻幹。

  雖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晚了些,但第一次就提出了十三條各項新制,震懾住了文武百官,劉瑾自然很是志得意滿。他目視焦芳,想到此前自己和張文冕搗鼓著拿出去的東西被焦芳刪刪改改拿掉好幾條,最終只剩下這麼一些,就連一貫和焦芳不怎麼對付的劉宇也大為贊同,結果在李東陽那兒果然是一次通過,他對這老傢伙總算是滿意了些。

  今日大朝原就是為了宣布這些政令,因而見這些事完了,朱厚照自是以目示意退朝,可回鑾之際,他又招來瑞生,吩咐把徐勳叫進來。這邊廂皇帝鑾駕一退,文武官員從金水橋魚貫退出午門。這從宮城到了外皇城,雖則仍然不能高聲喧嘩,可官員們少不得三三兩兩聚在一塊,矛頭全都集中在了剛剛的新政上。然而,李東陽焦芳王鏊全都回了內閣直房,於是部院七卿立時成了焦點,可面對種種詢問,七卿之首吏部尚書林瀚都只是淡淡搖了搖頭。

  「政出於上,我等事先都沒聽到消息。」

  「這……林尚書,這些新政令對官員實在是過於苛刻,若真的這麼實行下去,要出大亂子的啊!」

  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隨即沉聲說道:「政令未行,諸位先不要杞人憂天。況且既然是內閣行文下達的旨意,料想內閣三位閣老必有思量。政令施行還得看人,譬如吏部考察便是如此,若諸位信不過我林亨大,那便是兩回事了。」

  一聽這話,不少人方才安心了些,那些平素官聲不錯的固然是額手稱慶掌管吏部天官的乃是素有清名的林瀚,可那些往日京察就常常出岔子的就沒那麼僥倖了。有的思量著去走門路,有的琢磨是否調了外任,當然更有人瞅准了此次新政的空子,暗想這麼多的變化,劉瑾那邊必然需要人手,是不是該投靠過去。

  而等到出了長安左門,見官員們多半各自回衙,林瀚方才停步對張敷華說:「其他的也就罷了,這追索積欠實在是太狠。我大明官員素來俸祿微薄,不少人清貧度日,若是就此背上這樣的包袱,也不知道有多少家會有破家滅門之禍,興許逼死人也未必可知!」

  「你說得不錯……其他的暫且不論,這一條怎會這般輕易地通過,也不知道李西涯是怎麼想的!」

  而徐勳一下朝就被瑞生叫住,便請父親徐良先出了宮。得知小皇帝並不在文華殿,而是吩咐他徑直去西苑,他便點了點頭,尚未出西華門就聽到後頭有人喚他。一回頭見是李東陽,徐勳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日頭,隨即便笑了起來。

  「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

  李東陽哪裡會不知道徐勳這字裡行間的意思,可這會兒他也沒工夫理論這個,沉聲說道:「平北伯說笑了,皇上剛剛讓內侍傳話,讓我去西苑凝翠亭議事。」

  說到凝翠亭三個字的時候,李東陽分外不自然。須知當初劉健謝遷尚且在位的時候,他們三個全都因小皇帝長時間泡在西苑而勸諫過,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根本不願意踏進那個地方。此時此刻,他輕咳一聲就快速跳過了這個話題,見徐勳笑著側身讓了他先行,等到出了西華門四下人漸少,而瑞生已是知機地去纏住了那個司禮監文書官,他便低聲說道:「平北伯,今次那些新政令,追索積欠之條,還請務必設法,否則天下清貧官員無以存身。」

  徐勳聞言一愣,見李東陽面色自然目視前方,如不是剛剛那話做不得假,他幾乎得要懷疑此話不是李東陽對自己說的。愣了好一會兒,他才啞然失笑道:「元輔若要勸諫,此前這些政令若不通過內閣,無以明發天下,你何以那時候不設法?」

  李東陽面色一滯後,隨即才面帶苦澀地嘆道:「王震澤力爭不得,險些和劉公公衝突了起來,而焦芳則是一意站在劉公公這一邊,我若是再爭,只怕王震澤就存身不能了。況且我的話比起你的話來,只怕皇上未必肯聽。」

  儘管手長,但內閣要地,徐勳並沒有貿貿然伸手,此刻聽李東陽說王鏊險些和劉瑾衝突,他忍不住眉頭一挑,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元輔請託,我原本應該應下的,但此事不比其他,天下各布政司及州縣的府庫,再加上鹽倉,積欠有多少你應該清楚。劉公公只要說,清理這些能夠為國庫帶來多少錢糧,皇上會是怎麼個心意就很明顯了。不得不說,劉公公這一手極其高明,恰中聖心。」

  李東陽也承認這一手極其高明,見徐勳不外乎是說這事情無從設法,他的面色一時極其凝重。然而,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了沒幾步,耳邊就又傳來了徐勳淡淡的聲音。

  「而且,劉公公這法子固然狠毒,但只要能夠加以控制,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元輔剛剛說天底下的官員不少都清貧得很,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料想這樣的貪官也很不少。既如此,就把這樣的人送到劉公公眼皮子底下讓他去殺雞儆猴。至於其他真正的清官,能救一個是一個,不能救的,破家總比沒命的好。」

  李東陽何嘗不知道這天底下有各式各樣的貪腐官員,然而,縱使他是內閣首輔,也不可能真的下死力去把這些人一個個揪出來,須知一拽一拉就是一條線,他承擔不起那個後果。此時徐勳所言,恰是一條狠辣到十分的點子!

  清官保命,貪官就讓劉瑾殺人!

  「可平北伯怎能保證,這些貪官就不能賄賂了劉公公,給自己找一條生路?」

  「元輔說的沒錯,這時就顯出劉公公旁邊有人虎視眈眈的好處了。」徐勳側頭對李東陽一笑,露出了一口保養得極好的雪白牙齒,「而且,既然抄家的時候同樣可以撈到更多好處,何必費神去收那幾個不知道多少的賄賂?而且,抄清官所得多,還是抄貪官所得多?」

  李東陽一時悚然而驚。這年紀輕輕的小子,簡直奸猾到骨子裡去了,他怎麼早沒看出來?

  凝翠亭東面正對著太液池,已經換掉了身上那身累贅袞冕的朱厚照,此時正懶洋洋地坐在臨湖的位子上撥弄著那根魚竿。然而,也不知道是小皇帝運氣差,還是魚兒也畏懼了他的龍威,足足一刻鐘那魚竿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本就沒耐性,此時怒從心頭起,一把撈起魚竿往旁邊一摔,正要說話的時候,一旁眼尖的劉瑾就開了口。

  「皇上,李東陽和徐勳一塊來了。」

  朱厚照抬頭一看,見李東陽面上像掛了霜似的,而徐勳則是滿面陽光燦爛的笑容,對比極其強烈,他不禁饒有興致地托著下巴道:“看這樣子,李東陽和徐勳似乎吵過架了?”

  吵架好!恨不得他們倆就此鬧翻,他才高興呢!

  劉瑾心裡這麼想,臉上卻笑瞇瞇地說道:「這哪能呢,要不是當初徐勳,皇上攆走了劉健謝遷,又怎會單單留下李東陽?」

  「那也是因為他比劉健謝遷識趣。」朱厚照卻沒注意到劉瑾這話裡頭的乾坤,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李東陽從前教朕也比那兩個教得好,這些日子政令下達通暢得多,更何況父皇留給朕三個先生,朕怎麼也得留一個下來意思意思。徐勳那是管閒事,李東陽感激他才怪了,上次徐勳難得上他家裡去,結果虎著臉出來,聽說他一走李東陽就砸了個杯子。」

  這種誇張的說法劉瑾也聽說過,此刻聽朱厚照如此說,又見那兩人進來的樣子確實像是鬧了彆扭,他心裡不禁異常高興,面上卻在兩人行禮之際退開些許,等朱厚照舉手示意賜座,他就搶在小皇帝前頭笑道:「元輔和平北伯是一路過來的?」

  「正好撞上!」李東陽有些生硬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即才彷彿自悔失言似的,欠了欠身對朱厚照說道,「不知道皇上召見微臣有何旨意?」

  「沒什麼旨意,只是剛剛劉瑾對朕說,如今緝事人等,有東廠、西廠和錦衣衛,四下裡又是校尉又是番子,路上行人見之驚惶。他說兩廠一衛做事有時候未免沒有法度,再加上又沒人監管,長此以往未免不像。所以麼,他建議朕另設一內行廠,箝制東西廠並錦衣衛,免得百姓怨聲載道。朕思來想去,就找你們兩個一文一武商量商量。」

  此話一出,李東陽只覺得一股寒氣油然而生。他強忍住反駁的衝動,沉聲問道:「皇上垂詢此事,倉促之間,臣也沒有太好的主意。只是,皇上心中可有人選?」

  「人選麼……」朱厚照斜睨了徐勳一眼,心中冷不丁想起徐勳從前就在自己面前斬釘截鐵地說過那麼一番話,於是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朕本來是有的,只可惜某人曾經對朕說,家有祖訓,不事廠衛,所以朕才問你們兩個,否則朕這會兒就該直接下旨了。」

  李東陽見朱厚照看徐勳的眼神有異,心中已是明白了過來。雖不知道徐勳為何在很久之前就會推辭掌管廠衛這樣的實權差事,可現如今他分外希望由徐勳來分管這要命的新內行廠,因而他立時正色道:「皇上若真有此意,平北伯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咳,咳咳!」

  徐勳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幾聲,隨即看也不看李東陽便站起身說道:「皇上,微臣家裡既有祖訓,實在不能違反……」

  「知道了知道了,口口聲聲就是祖訓,朕就不信前幾任興安伯能看得這麼遠,你給朕坐下!」朱厚照氣咻咻地一瞪眼,這才看著李東陽說,「你可看到了,這傢伙死活不肯擔當。剛剛劉瑾也薦了他呢,你們兩個都白費心了。」

  劉瑾舉薦徐勳,雖有試探的成分,但若是假戲真做,那也沒什麼可惜的。能夠把徐勳手裡的軍權奪過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合算買賣,而這內行廠由他建議而起,只要他願意,也能隨時隨地找個由頭將其中止。雖不知道李東陽舉薦徐勳是不是和他一個意思,但這會兒事情既是不成,他便笑著說道:「平北伯既然不肯,不妨咱們三個暗寫一個人名下來,由皇上定奪如何?」

  此話一出,看了不少小說話本的朱厚照立時想起了那些古人定計的情景,立時大聲叫好。而李東陽眼見劉瑾已經吩咐人送了筆墨上來,忍不住斜睨一眼徐勳,見人依舊鎮定自若,他不由得暗惱這小子關鍵時刻反倒撂挑子,等接過紙筆,他在心中盤算了一下記得的僅有幾個武官,突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來。

  不管如何,不能讓徐勳真的撒手不管!

  朱厚照饒有興致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見李東陽只一沉吟就提起筆來在紙上奮筆疾書了幾個字,復又用手遮了,而劉瑾則是寫得大大方方,他湊過去一眼就看清了。反倒是徐勳一直沒動筆,見其他兩人都寫完了,他才拾起筆來隨手寫了幾個字。此時此刻,朱厚照立時催促道:「既然都寫了,趕緊拿出來給朕瞧!」

  隨著三張紙同時呈遞到了御前,朱厚照逐一看下來,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古怪。他抬起頭掃了一眼劉瑾徐勳和李東陽,突然重重哼了一聲:「你們三個莫非是商量好的?」

  徐勳心中一動,見劉瑾臉上錯愕一掃而過,隨即笑看著自己,反倒是李東陽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呵呵地說道:「皇上這話可說差了,臣和元輔一路過來,又不知道皇上會垂詢何事,哪裡有本事及早做好準備?不過有一句話說得好,英雄所見略同,大夥既然都寫了這人的名字,足可見此人能夠勝任。」

  朱厚照也就是詐一詐,見徐勳如此解釋,他方才意興闌珊地一擺手道:「行了,就你大道理多……瑞生,去召錢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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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1 01:29:25
第四百六十九章 心有靈犀諫君王,恩威並用議剿匪

  自打上一次去探望受傷的徐勳,表明了自己的心蹟之後,錢寧便一直在關注著錦衣衛的動向。

  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葉廣雖說仍是大多數日子在家養病,可也偶爾到衙治事,據太醫院的太醫那兒透出來的音信,病情已經頗有好轉。即便他對那個位子再垂涎欲滴,卻也不敢在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玩什麼上不得檯面的伎倆,只能變著法子操練自己麾下那些府軍前衛的帶刀舍人,希望能多引朱厚照前來。

  然而,朱厚照固然對他的弓馬騎射贊不絕口,對他帶兵操練也頗為賞識,西苑沒少來,可卻從未動過要升遷他的意思,他只能自己在那乾著急。這一天,當瑞生親自到了內校場,招手叫他過去說是小皇帝在凝翠亭召見,他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錢寧對付這些宦官已經是極有經驗的了,當即賠笑問道:「瑞公公,是皇上召見我一個,還是另外有旁人?」

  「內閣首輔李先生,還有劉公公和平北伯都在。」瑞生如今不比從前,說話已經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見錢寧聞言面色一變,眼神也閃爍了起來,他便笑瞇瞇地說,「總而言之,你就別瞎猜了,我可以提早給你透個信,是好事。」

  儘管瑞生說是好事,可錢寧如今萬事都往最壞的方向考慮。若只有徐勳也就罷了,這好事保管能落實,可劉瑾也杵在那兒,上一回人家就挑唆過他可以向皇帝舉薦他掌管錦衣衛,萬一讓徐勳誤會他背主另投,這麻煩可就大發了。更何況還有李東陽那個內閣首輔在,這些老大人們素來視他們這樣的人為佞幸,怎會有好事輪到他頭上?

  因而,等到了凝翠亭中,見朱厚照大喇喇的居中而坐,劉瑾侍立在側,李東陽賜了錦墩坐在那兒,徐勳則是正在臨湖的那個小平台上擺弄釣竿,他越發鬧不清楚此時的情形,跪下磕頭之後就提起了十萬分精神。

  「錢寧,你這左右開弓的本事素來少有,朕一直都想提拔提拔你,可都沒找到太好的機會。」朱厚照說話素來不喜歡兜來轉去,這會兒就開門見山地說道,「正好劉瑾提議設內行廠,約束東西廠和錦衣衛緹騎,結果李先生和劉瑾徐勳三個人,異口同聲都建議由你掌管。雖說緝事廠素來是內臣提督,可朕一向不拘一格用人才,所以便召了你來。」

  此時此刻,錢寧竟是一下子懵了。所謂的提拔有各種各樣的形式,可如今天上砸下來的竟是一塊最大的餡餅。與其等葉廣那老不死的就此撒手抑或致仕退休,眼下這一個新衙門自然是最好的選擇。然而,片刻的狂喜過後,他便陡然想到自己這一回是一口氣得到了李東陽徐勳和劉瑾三個人的舉薦,也就是文官武臣和中官這三方面的勢力,居然都覺得自己合適,他不由生出了一絲惶恐來。

  「皇上,臣蒙平北伯簡拔入府軍前衛,雖僥倖立有微功,但驟然擔此重任……」

  不等錢寧說完,朱厚照就不耐煩地打斷:「這又不是朝堂奏對,一道任命要三任三辭,朕眼下只問你,可有信心有能耐把此事做好!要是能,朕立刻就委了你,要是不能,你也別囉嗦了,朕另尋高明!」

  儘管鬧不清為何自己會得了三方舉薦,但錢寧倏忽間就醒悟了過來,絕對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他倏忽間就重重一個頭磕了下去,斬釘截鐵地說道:「皇上既是如此看重微臣,微臣縱使粉身碎骨,也會把皇上交待的事情辦好!」

  「很好,很好!」朱厚照高興地站起身來,衝著劉瑾努了努嘴道,「這事情是你建議的,得,你把錢寧帶下去,該配的人給他配上,橫豎他原本就有西苑的通行腰牌,再給他北安門的通行腰牌,有什麼事徑直可以稟奏於你,安排好了再到朕面前來說。」

  眼看劉瑾笑瞇瞇地帶著錢寧退下了,李東陽想到剛剛錢寧乍然得聞任命時那股狂喜,再想想劉瑾的志得意滿,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後悔來——雖則是錢寧此前軍功實打實,又是徐勳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弓馬功夫都是上乘,小皇帝在西苑期間並未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如此功利心重,若萬一給劉瑾拉攏了過去……

  「皇上特意留著元輔和我,莫非是還有什麼大事?」

  李東陽正想著,耳畔便傳來了一個聲音。抬頭見是徐勳已經回到了亭中,手裡還提著一尾正活蹦亂跳的魚,他不禁微微一愣。然而,朱厚照一看到那尾魚,卻是高興地一下子跳了起來,連聲問道:「朕之前在那兒坐了那麼久,什麼魚都不咬鉤,你才坐這麼一會兒魚就來了,這是什麼道理?」

  「皇上沒聽說過一句話麼,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徐勳笑瞇瞇地說了這一句,見李東陽若有所思蹙了蹙眉,他才對有些惱上來的朱厚照說道,「這會兒太陽已經上來了,皇上剛剛釣魚必定一會站著一會坐下急躁得很,是魚兒都給驚走了,再加上這一身金線繡的衣裳那麼顯眼,魚兒怎敢咬鉤?若是不然,太液池的魚平時也沒別人敢釣,看到魚餌只會上來瘋搶,怎會不咬鉤?」

  朱厚照這才釋然,沒好氣地坐下之後,吩咐瑞生讓人把魚送御膳房,中午要吃魚羹,他這才咳嗽了一聲說道:「朕找你們兩個過來,是另外有事商議。朕聽說這些日子塞外韃子連番征戰不休,而九邊多番整飭,已經頗有成效,新造了不少墩台等等。朕想仿效太宗宣宗,年底帶軍出去巡邊一回,你們覺得怎樣?」

  此話一出,別說李東陽驚得魂都沒了,徐勳也覺得頭皮發麻。然而,他也來不及去想這是否劉瑾出的主意,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皇上不可。」

  朱厚照沒想到李東陽都沒反對,徐勳這素來和他穿一條褲子的心腹臣子就先反對了,頓時沉下了臉。見小皇帝這般表情,徐勳定了定神,卻不慌不忙開口說道:「皇上,且不說巡邊之前先要整肅軍馬,這一切安排妥當,至少得一兩個月,而且秋高馬肥之際,本就是韃虜為了過冬而屯糧的時節,這進犯九邊的可能性就比平時高得多。這時節是九邊最忙碌最緊張的時刻,若是皇上此刻帶兵巡邊,他們要迎來送往,萬一分心以至於放進了韃子,那則如何?」

  見朱厚照一下子怔住了,隨即皺眉沉吟了起來,徐勳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者,皇上尚在先帝孝期,之前為了大孝,一力把大婚推到明年,如今若是帶兵巡邊,有違為人子女守孝的準則。」

  最後一句直接說到李東陽心坎裡去了,見朱厚照明顯躊躇了起來,他也附和著開口說道:「皇上銳意進取,仿效太宗宣宗皇帝,這份心意固然好,只是如今登基未久,天下民心仍有浮動,乍然離京万萬不可,還請皇上三思。」

  朱厚照想起從前還和徐勳說過,他日君臨天下,必定要一覽天下河山,此時只覺得滿心興頭都沒了。他也懶得再說話,徑直擺了擺手。這時候,李東陽瞥了一眼徐勳,索性就告退離去,而徐勳則是杵在朱厚照身邊,一丁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還賴著不走幹嘛,朕才開口就被你一條條大道理堵了回來!朕從前怎麼沒瞧出來,你對於這些大道理侃侃而談起來,就連那些老大人都比不上!」

  「皇上別生氣,其實剛剛那些理由都是糊弄元輔的。」

  徐勳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見小皇帝果然一下子抬起頭盯著他,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最要緊的是,帝嗣未明帶兵巡邊,朝中上下難免心裡沒底。您要是有十個八個兒子留在京城,臣肯定第一個跟著您走。」

  「你……」

  朱厚照想起徐勳明年就能抱兒女了,這下子頓時氣結,指著徐勳的鼻子就說道:「你這算什麼理由,照你這麼說,朕一天沒兒子,豈不是一天連皇城都邁不出去?」

  「皇上先別動怒,能否先告訴微臣,是誰建議的您巡邊?」

  瑞生這會兒已經將周遭所有內侍都帶得遠遠的,因而,徐勳自然問得直截了當。朱厚照原本並不想說,見徐勳只盯著自己不放,他不禁氣呼呼地說道:「沒有誰建議,是朕做夢夢見父皇,父皇說希望朕建立不遜於歷代祖宗的功業,所以朕才打算先去看看九邊是什麼情形,結果你就給朕潑這麼一盆冷水!」

  「皇上這話可對劉公公提過?」見朱厚照搖頭,徐勳便笑道,「若是皇上對劉公公說,只怕劉公公第一件事就是磕頭勸諫,決計沒有第二種可能。而且,臣只是說皇上今年不能去,又不是說日後不能去。如今已經九月,到了十月,北邊滴水成冰,在這京城都尚且難以在屋外停留,更何況這九邊沿線?走在外頭,不說人,就連騾馬也常常受不了天寒地凍……」

  朱厚照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朕不擺排場,少帶幾個人不就得了,那樣十天後就能出發,轉個把月就回來,那時候天氣還沒那麼涼。」

  「皇上,一國天子出行,縱使人少也至少得五千扈從,而這些人的隨軍飲食等等,全都得事先備辦,萬一被什麼事故堵在了路上,那時候如何是好?而且,皇上是願意如今就這麼隨隨便便領一群不上陣的兵走馬觀花看一看,還是願意異日領著雄兵,看大軍塞外廝殺?」

  「這個……」

  「皇上,您要說服群臣,說服太后讓您出京,這功夫大了。與其如今名不正言不順走這麼一趟,讓人在背後指摘,異日再想出去卻難能,還不如等做好十全準備再行巡邊之舉。其一,練好兵;其二,朝政清明,您不在朝也能政令通暢;其三,近畿的匪患至少得全部消彌下去;而其四也是最要緊的,您得首先大婚,有個繼承了您聰穎機敏的小太子坐鎮朝中才行。」

  朱厚照聽著聽著,雖覺得有道理,可仍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照你這麼說,朕還得在宮裡窩多少年啊!」

  歷史上大明朝前前後後那麼多皇帝,除卻當年的永樂皇帝之外,就只有宣宗登基之後曾經率軍巡邊,英宗曾經率軍親征以至於有土木堡之變,接著就是武宗朱厚照三番兩次往外跑,又是帶兵打仗又是南巡江南,其他皇帝都一步不曾離開過京城。此時此刻,徐勳再一次確定,朱厚照的本性就是不肯憋在皇宮裡的,因而只能再次循循善誘。直到劉瑾回來,他才把這個艱難的接力棒直接塞給了劉瑾。

  果然,老太監完全沒料到這一遭,等醒悟過來之後,立刻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諫了起來,甚至還搬出了一個最直接的理由——想當初王振跟著英宗親征,京城那些他親近的太監可是都被那些大臣們一股腦兒殺乾淨了!直到這時候,朱厚照那一時起意的興頭方才被壓了下來。

  「早知道如此,朕還不如先大婚呢!」

  等到徐勳出宮,便是劉瑾親自送的。心有餘悸的他從徐勳口中聽到之前勸阻的經過,一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連聲說道:「虧你虧你,若真的是讓皇上就這麼做了,俺可真的是要棘手了。如今咱們立足未穩,皇上又沒個後嗣,這要是有什麼萬一,別人可以名正言順把所有罪過都推在咱們頭上,咱們就直接找條繩子上吊得了。那些大臣無所謂,輕飄飄勸兩句,或者鬧大一些激怒了皇上一意孤行,等出了事之後,他們反而巴不得!皇上登基以來萬事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非議!」

  自從劉健謝遷下台,韓文致仕,劉瑾和徐勳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剖心置腹地說過話。畢竟,兩人如今看似聲勢大漲,但相比根深蒂固的文官們,仍然立足未穩,靠的是天子聖眷。因而,徐勳便笑道:「所以,遇到這種事情,咱們自然該同心協力。皇上雖是說因夢到先帝,這才生出這樣的念頭,可老劉你在宮裡也請留心留心,萬不能讓人在這當口再蠱惑了皇上。」

  「俺理會得!」

  在這種問題上,劉瑾自然不會放鬆,打了個哈哈就答應了。及至把徐勳送到西安門,停住腳步的他攏著袖子站在那裡,臉色卻有幾分惘然。今兒個李東陽暫且不算,他和徐勳同時想到了錢寧身上,又知道小皇帝必然會首肯,可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而之後對於小皇帝的突發奇想,兩人又是異口同聲一樣苦苦勸諫,再放到從前,這樣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就更多了。

  這要是他徐勳肯傾力一心助俺老劉,那該有多好?

  劉瑾想著這念頭,而上了宣武門大街會同了一干親兵預備出城的徐勳不免同樣想到,要是能和谷大用張永似的,讓劉瑾仍然和自己一條心,他就真的該高枕無憂了。想歸想,可瞅瞅人張居正和馮保把持朝政,張居正看似權傾天下,可相權卻依舊受制於內權,他就知道這是奢望,倏忽間就打消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從阜成門出城之際,他就對一個馬橋薦來的護衛吩咐道:「回頭去一次馬家,讓馬橋不拘什麼時候有空,來家裡見我!」

  雖是出城,徐勳卻只是到西山的左官廳打了個轉,把大半護衛留在了那裡,只帶著曹謙和幾個心腹策馬循著山林小道進了一處山坳。這處少有人經過的地方如今已經都平整了起來,過了幾道關卡,一大批不穿軍服袢襖的漢子正在其中奔跑騰躍,動作相較他第一次得見時已經添了幾分矯捷。即便如此,仍是遠遠就能聽到劉七那招牌大嗓門的高聲喝罵。

  「這麼簡單都爬不上去,異日要你們爬斷崖豈不是完了?」

  「沒吃飯嗎,趕緊給老子使勁!到了山裡頭這可是救命的繩子,拉不上來你們一塊完蛋!」

  「跑,給老子加緊跑!山裡那些響馬盜其他的本事興許稀鬆,可逃跑的能耐是最大的!」

  劉六卻比劉七沉默得多,眼睛一直盯著四下裡的情形,眼見得有一行人過來,他立時認出了打頭的徐勳,立時疾步迎了上去。才剛要單膝跪下行軍禮,他就覺得有人托起了自己的胳膊,一抬頭便發現徐勳竟已經躍下了馬來,隻手扶著他,眼睛卻東張西望看個不停。

  「不錯,短短一個月,就能訓出這種樣子,果然不愧你劉家兄弟之名!」

  這些天被困在這地方出入不得,劉六已經得了兩封家書,無不是說已經安頓下來,所待極好,其中長子甚至在信中說已經進順天府學讀書,異日若是他立了功,徐勳會舉薦他入國子監。對於刀頭舔血一輩子,讓兒子讀書就是為了有個功名出去不用四處下跪的他來說,雖則家眷被人捏在手裡不免讓人掛心,但相較於人家能給的錦繡前程,他不得不承認這也怪不得徐勳,而自己終究還是賺了。

  「大人過獎,最重要的是這些人挑選得好。要充作響馬山匪,就得有些匪氣,所以那些身上一身軍營氣息的人不行。他們都是些刺頭,小的和老七下死力折騰過他們兩回,再加上他們打不過咱兄弟,這就終於服氣了。」

  「嗯,看這樣子,十月中人就可以拉出去了。」

  見徐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劉六權衡良久,終究還是行了個禮,滿臉誠懇地說道:「大人,恕小的多嘴,這些人雖說有些匪氣,可和真正響馬盜的區別還是看得出來的。要和畿南綠林的那些人抗衡容易,可若想讓那些人不會因恐慌而抱成一團,恐怕還得去拉攏一批人手,兩下一結盟,這聲勢就造起來了。如若大人不棄,小的願意去走一趟。畢竟,張茂此前放出話來要趕咱們出霸州,大人又安置了小的兩兄弟家小,咱們拉人對抗張茂,這就順理成章了。」

  「聽上去主意不錯,但如此一來,你兄弟倆在地方官府的案卷上,便多了一個匪名,就是你的家眷,也要背上匪眷的名聲,這話就不用再提了。 」見劉六聞言一愣,面上說不清是感激還是其他,徐勳便笑道,「你兄弟如今已經掛在刑部名下,不用再一口一個小的。收攏一批原班人馬的事,你們斟酌推一個人出來,但最重要的是把這批人練好。此事我已經稟報過皇上,若是有成,你們兩個的長子我可保一個監生,此外你們劉家子弟可以再得兩個帶刀舍人。我徐勳說話算話,只要你們用心,這些東西絕不會吝惜。」

  「卑職多謝大人!」

  戰場上搏一個封妻蔭子,這是多少武人最大的心願,然而面對來去如風的蒙元韃虜,這種功勳並不容易,而朝廷軍民分際嚴格,軍官常將軍戶當做奴隸使喚,劉六自然不會為了富貴榮華冒這種風險。等徐勳含笑將他扶了起來,心中滾燙的他已是完全下定了決心。

  半輩子刀頭討生活方才盼到如今的機會,豁出去拼了!

  徐勳看出劉六那熱炭團似的心思,眼見劉七也疾步趕了過來行禮,他又開口問道:「你們兄弟兩個既是在畿南緝盜多年,可知道響馬盜中哪些豪強和白蓮教有涉?」

  一聽這話,劉六頓時躊躇了起來。倒是劉七沒那麼多思量,直截了當地說道:「自然知道,赫赫有名的大盜楊虎,便是白蓮教當代聖主白瑛的半個弟子,連命都是白瑛救回來的。」

  徐勳此前已經從羅清那裡聽說了白蓮教這一代教主白瑛的一些事,又讓其去打探白瑛下落和那些教徒的情形,此時聽劉七竟也直呼白瑛之名,他立時追問道:「那你們可知道白瑛下落?」

  「大人,白瑛此人素來行蹤成謎極其謹慎,除非是親近人,等閒人不知道他藏身何處。我只聽說過,此人醫術和當年白蓮佛母唐賽兒不相上下,一身內家功夫亦是少有人能敵。要想知道他在何處,最好得從楊虎下手。」

  「既如此,不要從張茂開始,從楊虎的羽翼開始下手。他既然是畿南大盜,名聲斐然,這一戰得勝,名氣就能立起來。這是你兄弟的第一仗,好好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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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1 01:29:51
第四百七十章 人心不足可補足,罰米肅貪送大貪

  都是從舊日東宮起就隨侍朱厚照的太監,隨著朱厚照登基,群臣們連番累牘地上書,八虎的稱號不但在朝堂上深入人心,就連在民間也是廣為流傳。然而,相對於差事顯眼體面的劉瑾、張永、谷大用、丘聚,還有自弘治年間就一直排名居前的老高鳳,羅祥、魏彬、馬永成就顯得不那麼起眼了。雖則是朱厚照極其念舊情,一個個封賞了他們的兄弟子侄,在宮裡也都各管一攤子,看似得意,可他們三個自己卻實在沒法滿足。
  
  劉瑾掌司禮監,張永掌軍,谷大用管西廠,丘聚管東廠,再加上如今操持皇帝大婚事宜的高鳳,唯獨他們仨看似左一個名義右一個名義,可根本就是空架子!所以,當馬永成好容易打聽到小皇帝聽了劉瑾的建議要立內行廠,正打算去活動活動的時候,上頭立馬又是一根大棒子砸了下來——劉瑾徐勳李東陽,這一個宦官一個武官一個文官,異口同聲薦了錢寧!
  
  “這日子沒法過了!”
  
  宮裡的眼線多,這一天馬永成便邀了魏彬羅祥出宮,包下了一家常來常往的清淨茶館,點了一壺香茗就憤憤不平發起了牢騷。他這一起頭,魏彬自然重重把茶盞往桌子上一擱,隨即氣咻咻地說:“可不是?皇上面前咱們三個看似說得上話,可只要老劉說一句話,徐勳說一句話,咱們就全都得靠邊站!老劉當年比咱們品級還低些,徐勳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現在都爬到咱們頭頂上去了!”
  
  羅祥冷哼一聲,隨手將一杯滾燙的茶水徑直潑到了地上:“徐勳且不說,他管的是外頭一攤子,這次的事情就是沒他推波助瀾也輪不到咱們頭上。可老劉未免太不厚道了!司禮監又不止單單一個掌印的位子,那麼多秉筆太監,他硬是死死摟著一個都不讓出來,除了高老鳳那個老不死的,其餘的秉筆現在還都空缺,聽說他是拿這個當誘餌,讓下頭隨堂們對他惟命是從。再這麼下去,這宮裡遲早都是他一手遮天!”
  
  如今大敵已除,幾個人本以為接下來就該是自己的好日子,可沒想到好位子一個都沒輪上,心底自然是越想越是憤憤然。你一句我一句抱怨了好一會兒,羅祥又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這才緩緩說道:“要說也是咱們當初太謹慎沒眼光,老劉且不去說,老谷和老張和徐勳走得多近?他們兩個想當初也就和咱們差不多,可皇上登基還沒多久,老劉連個內官監太監都還沒掙上的時候,老谷就已經管了西廠,老張更是升了御馬監太監!那小子年輕歸年輕,可對人沒差,你們知不知道宣武門再往南邊那塊如今喧鬧繁華的地,是誰的?”
  
  馬永成和魏彬對視一眼,同時問道:“是誰的?”
  
  “是徐勳和老谷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大體比例我沒打探出來,但約摸差不多!”見馬永成和魏彬滿臉錯愕,羅祥方才低聲說道,“想當初童家橋那兒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到處都是菜地豬圈,現如今卻是大變樣了。單單一個閒園,每月戲園子裡頭的收入就不得了,這還是他們不曾沾手那些青樓楚館,否則進項更多。
  
  我都打聽過了,老谷是被徐勳拉著入夥的,怪不得他在西廠裡對下頭大方得很,有這進項,他還怕沒錢? ”
  
  魏彬知道羅祥在東廠西廠錦衣衛都無甚門路,聽著聽著不禁有些狐疑:“老羅,這些消息應當都是捂得緊緊的,尤其是閒園,那兒文人雅士常去文會亦或是講學,若知道有老谷的份子,只怕轉瞬間就會鬧騰起來,你怎麼打聽到的?”
  
  見馬永成也是盯著自己,頗有些不信,羅祥頓時有些著惱,放下杯子就冷笑道:“怎麼,你們還信不過我?信不過我拉倒,你就去守著司設監那些冷衙門吧!”
  
  “誒,老馬不是好奇嘛,老羅你生個什麼氣!”魏彬連忙拉住了起身要走的羅祥,陪笑說道,“我就是想,老谷把西廠的人調了一小半在城南守著,顯見是早有定計。只是這消息實在要緊得很,我和老馬問你個出處,這總是不冤吧?”
  
  “就是就是,咱們這就是想要個准信。這京城裡頭的消息渠道都給別人把持著,我們這不是怕你被人糊弄麼?”

  羅祥不太情願地坐下了,見面前兩人都放軟了身段,他瞇著眼睛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可知道,如今京城下至黎民百姓,上至達官顯貴,最信的不是道佛,而是如今才剛興起的一位無極聖祖?”
  
  “無極聖祖?”
  
  宦官們雖說是無根之人,可對於道佛卻素來篤信。生前往佛寺道觀砸下無數的錢,死後往往還要建造墳寺,為自己擇定的有名僧人請封僧官,然後度自己的家奴為僧,護衛自己死後的墓地。所以,羅祥一說無極聖祖,魏馬二人立時來了興致。馬永成甚至若有所思地說:“聽倒是聽說過,宮裡也頗有幾個信徒,老說什麼真空,什麼家鄉,聽著讓人糊塗。”
  
  “不糊塗,這一門修的是來世富貴,和佛家雖有些相像,可沒那麼多清規戒律,而且隨時隨地可以修煉,不比佛家又要打坐又要念經又要吃齋又要做善事。”
  
  羅祥說著就神秘兮兮地說道:“不說別人,當初壽寧侯倒霉的那會兒,壽寧侯夫人就請人推過休咎,緊跟著壽寧侯就放出來了。而老張據說也悄悄讓人看過,人說他是因徐而昌,賴徐而貴,你說這話準不準?如今京城裡相信無極聖祖的人不計其數,據說善男信女甚至有獻金箔供奉的,那位和我同姓的羅大士卻堅持不收,光是這份操守就比那些佛寺道觀上乘多了!他下頭信徒多,所以有些消息瞞不過他,這閒園的事,就是我從他那兒打探來的。”
  
  話說到這份上,既是魏彬和馬永成仍有些將信將疑,可已經頗來了幾分興致。等問過羅祥,得知他悄悄讓人拿著自己的生辰八字去算過,人道是他近來會有財運,他自己親自去見,尚未開口,對方就直呼他為貴人,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心動。
  
  “要說起來,咱們不是商量過在皇上面前進言調邊軍嗎?到那時候,只要有個監軍的名義,這上下的好處能撈到多少?那羅大士算得不錯!”
  
  雖則還沒在朱厚照面前提過,但三人無不堅信以朱厚照對於帶兵練兵的喜愛程度,此議必然會輕輕巧巧通過,因而不禁都對視笑了起來。於是,魏彬馬永成便起意叫羅清來給自己瞧瞧,而羅祥則是滿口答應,叫來外頭守著的小廝,言語幾句就打發人去了。
  
  三人在茶館中沒等多久,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響動。魏彬眉頭大皺,站起身往店門外頭一看,就只見起頭被他們趕了出去的那掌櫃正五體投地俯伏行禮,正詫異間,他們便發現一個鬢髮銀白,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老者到了門前。雖沒有想像中的仙風道骨,可乍一看去卻顯得極為平易近人,尤其是當魏彬瞧見人稍稍低下身子,雙手將那掌櫃攙扶了起來時,那掌櫃赫然滿臉的感激涕零,彷彿是多大恩寵似的。
  
  倘若今天不是魏彬親自定的這茶館,他幾乎要以為這一幕是別人特意預備好的,這會兒卻已經有些信了此人神奇。尤其是那掌櫃亦步亦趨地隨著羅清過來,隨即親自去備辦了往日從不拿出來的珍品好茶奉上,哪怕在宮裡什麼好茶嘗不到,三人也同時贊不絕口。
  
  “咱們在宮裡這麼久,怎就不曾喝過這樣好茶?”
  
  那掌櫃已經知道面前三個都是宮裡大璫,聞言便戰戰兢兢地說道:“好教三位公公得知,進貢宮中的東西都是一個理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倘使這種香氣太濃重的茶,萬一引得皇上或者貴人們喜歡了,下次還要,來年卻未必還有這樣品質的東西供給。所以,歷來貢品也都是取得中正平和四個字,免得宮中照此例,大人們為難。 ”
  
  三人都是人精,聽聽大覺有理,羅祥就又斜著腦袋問道:“你剛剛在門口迎拜又是為何?”
  
  “回稟公公,小可這茶館是羅大士指點開的,如今生意興旺,就連久病的婆娘也有錢醫治,小兒更是啟蒙讀了書,自然感激羅大士。”
  
  歷來傳教,大多不是用撒豆成兵這樣的異端邪說,就是用符水刀槍不入亦或是治百病這樣的靈異傳奇,因而羅祥三人本以為會聽到這些,此時這一出意料,他們頓時更加詫異了起來。馬永成便是大感興趣地說:“羅大士都指點了你什麼?”
  
  “羅大士指點的如何選地方店面,如何僱人,如何調和花果茶……”那掌櫃口才極好,林林總總說了好幾條,見羅清淡淡地掃了過來,他才慌忙噤若寒蟬地說,“小人去後頭灶上伺候茶水,三位公公和羅大士且在這說話!”
  
  見羅清一個眼神便讓人住了口,馬永成眼神閃爍,隨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不想羅大士居然對這些俗務還有如此見識。”
  
  “既入我門中,當解其困厄,談不上見識。”羅清合十念了一聲,隨即從容說道,“不知道三位貴人見召,有何吩咐?”
  
  馬永成當即嘿然笑道:“你僧不僧,道不道,在京城如此招搖,就不怕人以蠱惑人心為由,抓了你下獄?”
  
  “小可早年間曾經出家為僧,奈何佛祖不能解小可身上苦痛,更不能解心頭困厄,所以小可便在數年皈依之後離開了佛祖,雲遊天下尋求大道。歷經幾十年漂泊,這才感悟大道到了京城。至於蠱惑人心,小可傳道途中已經無數次吃過這罪名,下獄也已經好幾遭了,早習慣了那些人的詆毀。”說到這裡,羅清便淡淡地說道,“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一切隨緣。”
  
  舌粲蓮花的道士僧人,三人都見過不少,因而對於羅清的處之泰然,反倒讓他們更信了幾分。馬永成索性請羅清講了一段經,聽羅清不提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只講人世間百般苦,只講有朝一日解脫還鄉的無邊安樂,自幼入宮受盡苦痛的他不知不覺便生出了共鳴來。不單單是他,就連早就聽過此說的羅祥,以及乍聞此說的魏彬,也都不同程度為之動容。
  
  即便位高權重,思鄉原本就不可避免,而那種兒時的懵懂快活,如今再富貴也不可得了!
  
  一番教義聽得三人感受各異,而之後魏彬有意請羅清推休咎時,羅清鄭重其事道出的一句刀兵不祥,提防橫禍,卻讓他一下子變了臉色。馬永成頓時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三人平日同進同出,做的事都多半一樣,你說老魏提防橫禍,那你上一次說老羅近日會有橫財天降,那又是何道理?”
  
  “人不同則運不同,縱使事同也是枉然。如同大人,近日便有福延子侄之喜。”
  
  就這麼截然不同的批言,馬永成魏彬羅祥回宮之際,面色心情就全然不同。被批了會有橫禍的魏彬一句話都不想說,上馬出了直街就打馬往前風馳電掣,後頭的馬永成羅祥一個不留神沒叫住人,下一刻人早就沒影子了。兩人對視一眼,一個苦笑說老魏就是這性子,一個攤手道人有旦夕禍福,心裡卻都不免存下了一絲猶疑。然而,等他們回到西安門,卻得知魏彬並未回來,頓時都有些奇怪,可也沒理論,打了個招呼就各回各的衙門。
  
  直到晚間,兩人方才先後得到消息,道是魏彬縱馬疾馳往城外去,結果因為恰逢府軍前衛操練軍馬,他馬失前蹄直接栽到了路旁溝裡,所幸救得及時,也就是驚嚇之外崴了腳,若再跌得狠一些,興許連命都沒了。這時候,馬永成和羅祥頓時齊齊打了個激靈,隨即慌忙去見魏彬。果然,兩人在那裡碰頭一遇到人,魏彬就在那大罵羅清妖人,他們倆安慰了兩句就趕緊退了出來,結果才到馬永成那司設監的門口就遇著了瑞生。
  
  “馬公公,羅公公。”
  
  如今瑞生日日隨侍在朱厚照身邊,反倒是他們八虎各自有各自的職司,不能像從前那樣日日在御前伺候,因而馬永成和羅祥見瑞生恭敬行禮,馬永成頓時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喲,什麼風把最是大忙人的小瑞公公吹到我這破衙門來了?”
  
  “是皇上命小的來對馬公公說一聲。”瑞生說著就對馬永成又行了個禮說,“之前皇上答應了馬公公,升您兄長馬鉞的官職,結果旨意下到兵部的時候卻出了岔子,錯寫成了您的從兄馬釗,兵部已經報了上來。皇上說,既然是喜事,索性雙喜臨門,也懶得改了,馬釗實授錦衣衛百戶,馬鉞也一樣實授錦衣衛百戶。”
  
  一聽這話,別說是羅祥愣住了,就連本該大喜過望的馬永成也呆在了那兒。瑞生卻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見兩人一絲喜色都沒有,他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馬公公羅公公,莫非這有什麼不妥?此前他們都是冠帶舍人,如今都升遷了,是好事啊!”

  “是好事是好事!”羅祥這才回過神來,打了個哈哈便在瑞生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回去見皇上,老馬一會兒就親自回去謝恩!”
  
  等瑞生答應一聲去了,羅祥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著馬永成說道:“好了,你別發呆了,這樣的大好事也就輪著你馬家,這下你幾乎和老劉老張他們並肩了,老劉封了三個侄子,老張是兩個兄弟。快去謝恩吧,這事兒給說準了,總比老魏倒霉了好!”
  
  “好是好,可真太神奇了些!”馬永成終於回過了神,苦笑一聲就衝著羅祥點點頭道,“總之下回得去好好領教領教這位羅大士的傳道,這會兒我先走了,也不留你在司設監坐,有話咱們回頭慢慢說!”
  
  見馬永成走得飛快,羅祥一面往回走,一面卻在心裡琢磨著自己所謂的橫財。眼看就快到自己的衙門時,他一個不留神,旁邊就突然竄出一個人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大吃一驚的他正要叫嚷,身後跟著的小火者就叫了一聲谷公公。看清那身軀越發滾圓的人確實是谷大用,他鬆了一口大氣,隨即埋怨道:“這黑燈瞎火的,老谷你突然竄出來,要嚇死人不成!”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有什麼好怕的,再說了,我找你是好事!”
  
  谷大用大大咧咧地放開了手隨即就抱著雙手說道:“老劉推行的那些新政你聽說了吧?其中就有讓御史下兩浙去清查鹽務,追索歷來的積欠。我那西廠剛查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也有些貓膩,想向皇上請示派個人下去核查核查。兩淮那地方你是知道的,淮鹽甲天下,那些鹽商是真正賊富,所以我不想便宜了別人。老羅你正好閒著也是閒著,要你願意,你親自走一趟,我讓西廠的人配合你行事如何?”
  
  羅祥不想谷大用竟然說的是此事,一時間大為措手不及。然而,站在那兒躊躇了好一會兒,他不免有些怦然心動。須知他如今經管的那個衙門確實是油水不多,而他是宮裡鼎鼎有名的大太監,跑一趟南邊這所得可想而知。思來想去,他便假意說道:“這樣的好事,老谷你怎想著我?你那身邊人想著這差事的人應該多了,就是你自己,家裡也開銷不小。”
  
  “咳!他們這些都是小字輩,不比咱們多年交情。至於我那個弟弟,不去說他,我給了他一個前程,又是宅院車馬開銷什麼我可不會慣著他。再說了,我另有進項,總不能把所有好事都佔全了。”
  
  谷大用素來以豪爽著稱,再加上羅祥知道谷大用那一個大財源,思來想去便覺得邊軍之事還未見準,還不如現撈一把,最後又謙遜了幾句方才答應了。等送走了谷大用,他想起羅清那批示,一時只覺得深信不疑。
  
  那老傢伙,真神了!
  
  且不說魏彬如何惱火這等飛來橫禍,同時印證了自己財運和官運的羅祥和馬永成就沒那麼多顧忌了,次日瞅了個空子便先後親自去拜訪羅清,很是推了一番今後的休咎。聽羅清侃侃而談,讓他們不偏不倚休要出頭,原本還生怕被人算計的他們自然而然打消了心裡頭的那些顧忌。畢竟,若真是裝神弄鬼,必然要蠱惑他們就此站在那一邊,總沒有讓他們騎牆觀望的道理。只這休要出頭之說,兩人便同時打消了先頭去蠱惑朱厚照調邊軍的主意。
  
  將這麼一場事端掐滅在搖籃之中,徐勳自然是大大鬆了一口氣。至於這三個騎牆黨如何站隊,如今的他自然絲毫不愁。劉瑾派親信去兩浙清查鹽務,要挑唆了人繼續去兩淮還不容易麼?到時候,輕輕巧巧就可以讓劉瑾和羅祥衝突起來。這天晚上在書房中見張彩時,他拿起面前那份從司禮監中秘密摘出來的劉瑾罰米新規,輕輕彈了兩下就遞給了張彩。
  
  張彩接過來才翻了幾頁,臉上表情頓時精彩極了:“劉公公莫非是瘋了?”
  
  “這新規皇上那兒不消說也是大為贊成,官員若出了紕漏,便罰米輸邊陲充軍糧,看似減輕軍需壓力,實則這一招極狠。一千石米,按照如今的市價是多少錢?豐年一兩銀子四石米,如今差不多也就是一兩銀子三石上下,可運到宣府的腳力也就罷了,但如果是運到甘肅,乃至於運到延綏固原,那腳錢恐怕比米錢還貴。”
  
  “可劉公公不光會用這一招對付貪官。”
  
  “你說的沒錯,如果用這一招對付韓文那些家境不過尚可的官,那會是個什麼結局?人是要被逼死的!”徐勳自嘲地一笑,隨即淡淡地說道,“別人不說,林尚書張都憲這樣的正人君子,第一個便容不下。他們找我說幾次了,所以,得先讓劉瑾嚐到甜頭。
  
  “先讓他衝著那些貪得無厭之輩下手?”
  
  “是,我已經對老谷提過了,趁著哪天劉公公在御前時,揭一樁案子出來,給劉公公小試牛刀的機會!如今想來,要是當年我遇上的趙欽之案放到現在就好了,想必劉公公很樂意剝了他的皮去!”
  
  劉瑾半輩子既無權又無錢,如今有這樣的機會,哪裡會真的抄家充填國庫,當然是小頭送國庫,大頭飽私囊。而這樣一樁樁清理貪腐的案子做下來,撈飽了的他自然絕不會收手。但即便如此,那些錢也會堆滿了劉瑾的庫房,而官場上的震懾效應卻非同小可。這樣一把尖刀用得好,自然是無往不利,而且沒有引火燒身之嫌,足以將整個官場清理一遍!
  
  張彩見徐勳一臉的遺憾,即便是對於當年金陵舊事不甚了然的他,也不由得暗幸趙欽乃是絞立決,否則如今不知道是怎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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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2 10:55:25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大刀闊斧,殺人抄家

    夏去秋來,不種樹木的宮中還看不到多少秋日景象,但西苑中卻已經一片深秋光景。瓊華島上夏日裡鬱鬱蔥蔥的樹木都已經漸漸掉起了葉子,雖說不復酷暑,可也讓人沒有賞玩的興致。因而,最近朝政上了正軌,愛玩的朱厚照便向張太后和太皇太后提出,奉了兩宮往香山行宮去住。兩宮都是多年悶在宮裡,最初規勸了幾句,可朱厚照左一個孝右一個孝,婆媳倆最後便答應了一塊去散散心。

    香山雖是自金國年間便營造過行宮,元朝複又擴建,可等到大明定鼎江山,這山上行宮和當年的元大都一樣全都廢棄了。還是時任燕王的朱棣在北京建藩,繼而在香山上修繕了行宮舊址當成別院,幾代皇帝裡頭卻幾乎都沒去住過。而朱厚照登基之初就是不定性的人,四處溜躂了一圈就發現了這地方,當即讓人修繕收拾了出來。只可惜此前夏日避暑的時候工程尚未完工,現如今總算是萬事俱備,他哪肯放棄這機會。

    此時此刻,他帶著劉瑾幾個太監徜徉林間,見四處和宮裡西苑一樣,也是一片蕭瑟景象,正嘀咕著明年夏日一定要來避暑的時候,後頭就稟報說平北伯徐勳來了。他立時停下了腳步,不消一會兒,他就看到徐勳匆匆上了前來。

    「好了好了,沒別人,你就別跪了!」朱厚照擺擺手示意免禮,隨即就有些鬱悶地說道,「朕眼巴巴地奉著兩宮太后到這兒來賞玩,結果倒好,這兒看著竟是冷冷清清一片。而且你又帶著軍馬把整座山都圍得嚴嚴實實,這樣還有什麼意思!」

    朝中大臣原本都反對小皇帝此次離宮,可朱厚照死活不聽勸,最後徐勳只得費心安排,把帶兵在周圍防戍當成是移防操練,又在附近現成的空地上演練兵馬,李東陽王鏊和林瀚張敷華這幾個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開銷,以及來回公文的便捷程度,最後只能捏著鼻子作罷。

    此時此刻聽到小皇帝抱怨,他便苦笑道:「皇上覺得這兒冷清,可臣卻聽說兩位太后很喜歡這兒的清淨和自然。至於皇上覺得這秋日風光蕭瑟不好看,臣倒是有個好主意。這香山還算高,不如種上黃櫨樹。此種樹和如今這些樹木不同,一到秋日便是楓葉入火,那風光最是醉人。」

    見朱厚照一下子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徐勳便又若有所思地說:「香山上有行宮,但並不是整座山都是皇宮內苑,但這座山卻是皇家的。一年四季中,皇上頂多是夏秋有功夫到這兒來賞玩,而且也未必年年有空。既然空著也是空著,種上那些可供人觀賞的黃櫨樹,也可多吸引些文人墨客來這兒。另外,明年就是順天府鄉試時節,後年又是會試,如今宣武門崇文門以南那一帶漸漸熱鬧,房租賃錢也都上去了,倒是這兒偏僻,也是適合讀書的地方。這裡山地耕種不宜,如此計算計算,不僅移植樹木的錢有了,而且……」

    聽徐勳從種黃櫨樹,又談起了移植這些樹木的所需費用,繼而更談起了更遠的東西,劉瑾聽得有些莫名,可其中一個字卻猛然提醒了他——錢。就在這時候,谷大用便笑吟吟地開口說道:「平北伯真是鑽到錢眼裡去了!皇上,不就是幾千幾萬棵樹嗎,用得著這麼計算。皇上登基之後,西廠偵騎四出,很是發現了一些貪賄案子,只要查清楚了這些,抄沒幾個貪官,還怕沒錢?」

    自己想什麼就突然來什麼,劉瑾頓時來了精神,不等朱厚照開腔就立時問道:「老谷,什麼貪賄案子?」

    「貪賄案子多了去了,如今查實的暫時就一樁……河南一個知府在任上刮地皮,吃了苦主吃犯人,就連下頭衙差打板子的好處,他也要分潤,聽說是真真正正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今正在上京銓選之際,聽說吏部林尚書聽說其官聲不好,正死死卡在手裡。」谷大用說著就不屑地撇了撇嘴,隨即淡淡地說道,「為免打草驚蛇,我只是記檔,還未正式查辦!」

    「這樣的狗東西還放著幹嘛,立刻給朕拿來下獄,審問之後殺頭抄家!」

    朱厚照卻是個急性子,立時不容置疑吩咐了一聲。這時候,劉瑾瞅見徐勳沒什麼表示,他立刻上前說道:「皇上,此前新政之中便有清理貪腐的條款,既然西廠正好有這樣的案子,不如趁機辦成樣板的鐵案,也好震懾一下那些官員,讓他們知道皇上您的決心。想當初太祖爺的時候,貪賄一千兩以上便是剝皮萱草,現如今去開國已久,這些當官的一個個都越發不像話了,不整治整治可了不得!」

    谷大用和劉瑾這先後一說,朱厚照頓時覺得甚有道理,思量片刻便點了點頭說:「唔,你說得沒錯,是該去辦一辦。不過,朕記得你之前派了人去清查鹽務,又派了人去清查各地府庫積欠?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壓在你肩頭太多,也未免太忙了。朕看,不如徐勳……」

    徐勳此前授意谷大用瞅準機會把那一個案子拿出來,自然為了丟出這個最香甜的誘餌。此刻見小皇帝沒注意到劉瑾的用意,竟是打算把這麼一個看似香餑餑的差事丟給自己,他斜睨了劉瑾一眼,當即笑眯眯地說道:「皇上說笑了,臣一個武官,去管這些事情名不正言不順,臣又不是廠衛。再說皇上一向優容,臣佔的好處不少了。而劉公公能者多勞,況且這又是此前新政,讓他多兼這麼一件也沒事。」

    劉瑾一下子就聽出徐勳所言所佔好處不少的意思,暗想這小子知趣,六部一院幾乎把持了一半還多,總算還曉得讓點甜頭出來。心氣順了不少的他眼珠子一轉,當即對朱厚照陪笑道:「皇上,就是平北伯說的這話。再者,奴婢忙不過來,不是有剛剛新建的內行廠麼?」

    他一面說一面笑眯眯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徐勳彷彿早有預料似的微微頷首,他也猜不透對方是介意還是不介意。然而,既是把錢寧從府軍前衛中撬出來了,他自然有的是把握用軟硬兼施的功夫把人拿捏在自己手中,因而又趁熱打鐵地說道:「錢寧在戰場上是一把好手,操練用兵也井井有條,如今這第一炮便交給他去打吧!」

    朱厚照思來想去,覺得這法子面面兼顧,當即滿口答應了下來。接下來谷大用說起羅祥去兩淮之事,他也沒太在意,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然而,他看了看天色,突然滿臉急躁地問道:「眼下什麼時辰了?」

    這麼多人中,只有徐勳剛剛從外頭來,對時辰還有些印象,當即張口就說道:「回稟皇上,約摸快申時二刻了。」

    「壞了壞了,朕答應七娘要去看日落……得了,你們都散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見朱厚照這小皇帝拉著瑞生就立時走得飛快,幾個小火者跟在後頭都趕不上,剩下的幾個太監並徐勳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劉瑾乾笑道:「皇上都說咱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大家就散了吧。哎,皇上能在這小住散心,咱們可沒這麼好福氣,衙門裡的事都堆積如山了。」

    劉瑾笑眯眯拱了拱手一走,羅祥當即藉口回家準備,拉了馬永成一塊走人。高鳳這時節還在張太后跟前,丘聚人在東廠,魏彬尚在養傷,剩下張永谷大用兩人,徐勳已經安排好了此次的防戍,這會兒就預備回城,他們自然跟徐勳一路。張永硬拉著原本要上馬的徐勳和自己二人同乘一車,坐定之後就說道:「堆積如山,既然堆積如山,他也不讓點事情給閒人去幹!徐老弟,你那錢寧可不可靠,別給老劉拉過去了!」

    自打徐勳遇刺一事後,張谷二人和徐勳便走得比從前更加近了,從前不太好說的話,如今也都無遮無攔。見張永如此說,穀大用也忍不住說道:「老張說得沒錯,錢寧那小子功利心重,野心勃勃,老劉只要許以高官厚祿,他非心動了不可。更何況內行廠的出息可比他之前府軍前衛那個指揮使多,你得防著一些。」

    今天聽到劉瑾竟是用錢寧去查貪賄,徐勳便知道,除非錢寧心志極堅,否則只怕難以禁不住這個誘惑。比起風裡雨裡拚殺前程,提督內行廠的誘惑不在於錢財,而在於那種居高臨下掌握人生死存亡的暢快感。而且錢寧又不是家底極厚的人,一兩趟下來若私藏了什麼東西給劉瑾留下把柄就很難說了。然而,想歸這麼想,他說出的話卻是彷彿半點不擔心。

    「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他真的起異心,光防防不住。你們放心,我會提點提點他。」

    「提點和敲打都得有。設了內行廠箝制東西廠和錦衣衛,要說老劉這一步棋真真好手段。只他動作實在是太快了些,我也就算了,不喜歡爭來爭去沒意思,他卻不想想老丘好容易才掌了東廠,這會兒憑空多出一隻眼睛死死盯著他,他能鬆快麼?」谷大用笑了兩聲,繼而就沖徐勳豎起了大拇指,「我就佩服徐老弟你,說不爭就不爭,而且今天這樣露臉的事,也大大方方地推了給老劉!」

    張永也覺得徐勳在此前新政上不發隻言片語,此次的好處也都讓給了劉瑾,頗為高姿態,一時忍不住說道:「只希望老劉知道你這是讓他,別當成了理所當然。」

    「沒事,一世人兩兄弟,咱們大夥兒好歹相識相交一場,計較那許多幹什麼?」

    徐勳臉上笑著,心裡也同樣笑著。爭一時一地之利當然是要的,比如那些該搶的位子,至於其他的東西,他讓一丁點出去,在別人眼裡他就顯得委屈了。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其實更準確的說,以退為進素來便是攻城掠地之中最好的伎倆!

    京師多了個內行廠,哪怕對於習慣了廠衛行事的朝堂,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有言官義憤填膺地上書,言道皇上登基以來複建西廠,又立內行廠,大違先帝遺詔之意云云,然而,這樣的奏疏,直接就扣在了司禮監,連出現在御前的可能性都沒有。而與此同時,內行廠的第一次行動,準確而又讓人驚悸。區區七日之後,九月十五的大朝上,原本赴京銓選的原河南衛輝知府貪賄、侵佔民田、草菅人命、私蓄流民……林林總總七條罪名就放在了群臣面前。

    「看看,還說朕設立廠衛大違先帝遺命,看看這都是什麼樣的狗東西,若不是廠衛,這樣的蛀蟲興許還要高昇!」

    在原本應該是禮儀興致的大朝上,朱厚照並沒有多說什麼,可等到文華殿議政之際,他卻當著一大群四品以上的高官,把內行廠送上來的奏疏直接摔在了地上。見李東陽帶頭跪了下來,他便不耐煩地一拍桌子道:「既然還有人懷疑,這樣,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各出一個人,錦衣衛也出一個人,一塊去好好查問一下這案子。讓上上下下都知道,養著廠衛是為了什麼!」

    由於朝官一片譁然,其中也多有為衛輝知府鳴冤的,因而刑部尚書屠勳親自上陣,都察院則是張敷華,再加上大理寺少卿,錦衣衛的一個指揮僉事。當覆核過後官府貼出榜文的時候,官場上固然暫時失聲,民間卻是一片譁然。當得知皇帝下旨判了衛輝知府絞立決,抄家籍沒的時候,街頭巷尾一片拍手稱快的聲音。

    「……所為實多違法,尤以草菅人命為最。部議不論死,朕以其居官多年,無絲毫良政於民間,深感震怒。此獠不正法不足以平民憤,是故論絞,決不待時,家產籍沒……」

    聽前頭一個識文斷墨的中年人在那一字一句地讀著,徐勳隱在人群最後方背手而立,聽眾人在那七嘴八舌說話,他便不動聲色地留神傾聽著各處的言語。果然,在大多數的贊同聲音之中,他也聽到了不同的意思。

    「廠衛抓人,從來都是大刑之下屈打成招,怎可憑此就斷定一定是貪官!聽說那衛輝知府寫得一手好字,詩詞文章也都是上上之選,說不定是被人誣陷的!」

    「王老毛,你這算什麼話,朝廷這次還派了好些老大人一塊去審,還不是一個結果。這麼一個鐵板釘釘的鐵案,你非要犯擰,莫非你得了人什麼好處?」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我得了他什麼好處!」

    見人群中倏忽間就鬧了起來,徐勳便悄然退出了人群。到牆根處的馬車旁邊,他稍稍揭起一些車簾,隨即就笑道:「我來湊熱鬧看看也就算了,你幹嘛非得出來?」

    「誰讓那傢伙是和趙欽一樣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什麼詩詞書畫一絕,我當然想來聽聽百姓都說些什麼!」沈悅探出腦袋來瞧了瞧,見那替人說話的老人險些被人推搡到了地上去,她忍不住嘴角一翹露出了笑容,「看來如今廠衛的名聲雖不好,可貪官的名聲更壞!」

    「我對錢寧說過,他在那些官員面前如何凶蠻我不管,但若是恣意縱馬長街踐踏行人,亦或是欺壓良善,我不管他立了什麼功勞,必定把他拿下來。就是老谷的西廠,連帶錦衣衛,我都對他們提醒過這一條。廠衛名聲固然不好聽,但只要在民間少些惡名,再加上此前伯虎那一齣《金陵夢》,給趙欽這樣沽名釣譽之流狠狠拍了一板磚,反倒是錦衣衛形象正面了些,百姓作何反應也就在預料之中了。」

    「知道知道,就你心思細膩,鬼主意一堆一堆的!怪不得當初那會兒,你一介平民能夠把那麼多人騙得團團轉!」

    今天是金六親自趕車出來,一眾護衛都是便裝,散開得遠遠的,夫妻倆說些私密話兒,自然不虞被外人聽見。沈悅坐在那兒歪頭看著徐勳,想起他從前在金陵時的種種坑蒙拐騙,嘴角不知不覺翹得越來越高,雙頰自然而然就露出了紅暈。徐勳見她這樣嬌豔的模樣,忍不住一步登上了馬車去,隨即放下車簾示意金六關上車門。可就在他一把攬了妻子的腰時,外頭就又傳來了金六煞風景的聲音。

    「少爺,今天聽說還要抄了那家,您去不去……」

    「你以為你家少爺那麼空閒不成,抄家有什麼好看的,回府吧,好容易得了這一天的假!」

    儘管錢寧早早就承襲了錦衣百戶之職,但那只是個好看的,北鎮撫司這專管偵緝的地方,他根本就是削尖腦袋都當不了一個校尉,若不是李逸風順水推舟把他薦給徐勳,哪有今天?因而,當他平生頭一次領著手下來抄家的時候,他眼看手下的兵卒把四處翻得底朝天,那一溜僕從跪在牆根底下發抖大氣不敢出,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種比沙場殺韃子更大的快感來。

    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感覺!

    這抄家的事情他既然是第一次做,所用的兩個書吏便都是劉瑾那兒調來。忙活了兩個時辰,當第一本造好的冊子送到他跟前時,他仔細翻了幾頁,見上頭那些東西別說自己根本沒見過,就連聽都沒聽過,彷彿是江南特地採辦來的,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脫口而出罵道:「區區一個四品官,就敢這樣奢侈,該死!」

    罵過之後,當第二本第三本冊子陸陸續續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翻起來就隨便多了。只是,看見那許多好東西,他只覺得心裡異常癢癢,既不齒這種自忖聖人門生的傢伙,又羨慕這外官任上的所得。思來想去,他突然想去親眼看一看那些東西,言語了一聲便進了正房。

    見兩個書吏頭也不抬在那一面聽人報數,一面奮筆疾書,他便背著手來到了幾個尚未清點貼封條的箱籠前。打開一個,滿是遍地金的綢緞衣裳;打開另一個,裝著各式嵌寶鑲玉景泰藍的小玩意擺設;再打開一個,裡頭是保存極好的幾套瓷器,他根本估算不出價值。然而,當打開最後一個紫檀木的匣子,見著那一支支釵鐶首飾的時候,想著自己得了賞賜後才給妻妾淘換的那些貨色,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大人?」後頭一個當鋪裡頭徵調來的老朝奉湊了上來,見錢寧臉色變幻不定,他便湊趣地笑道,「別看金玉輝耀,有些東西不值錢,興許便是假的。」

    「假的?」

    見錢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老朝奉立時笑眯眯地說道:「比如說一支金簪,赤金的興許值一二十兩銀子,可倘若是鎏金的,那便只得幾兩。而倘若是那些分心之類的大物事,真假分別就更大,甚至不造在冊子上也不打緊。」

    話說到這份上,錢寧若是再不知道什麼意思,那就是豬腦袋了。他伸手在那匣子裡撥拉了幾下,見裡頭赫然是一對赤金雙鳳牡丹紋樣的前後分心,在手裡掂著約摸有十二兩重,想起此前有心送小妾何彩蓮一件這樣的,卻怕家中大婦吵鬧,況且他在首飾鋪中瞧見的還沒這麼重,再加上銜綴的珠玉寶石,拿出去怕不得二百兩銀子,而且又是赤金的,他哪怕有錢也不敢這樣給女人置辦頭面。想著想著,攥著東西的他不免出起神來。

    「大人?」

    錢寧陡然驚覺了過來,隨手把這一對前後分心棄若敝屣似的往匣子中一丟,彷彿絲毫不在意似的拍了拍雙手,陰惻惻地說道:「憑他的品級,家中妻女倒是可用金飾件,但裡頭林林總總這麼多赤金的東西,足可見其人貪腐!全都一一造冊,讓人知道他死得不冤!」

    那老朝奉原本是做慣了這種造冊事情的,主官上下其手不說,就連底下人也是能撈則撈,沒想到這一回伺候的這位主兒既是如此大的官,竟絲毫不起貪心。他口中連連答應著,待長揖送了人出去,他回到那首飾匣子前頭,掂著剛剛錢寧看過的那一對前後分心,眼中不免露出了幾分貪婪的光芒。

    「這樣好東西,誰能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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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2 10:57:16
第四百七十二章 心憐其類,扶搖春色

    興安伯府的西角門,素來是這座宅邸最忙碌的地方。從前門庭冷落的地方,這兒只要區區兩個門房就能應付了,現如今卻至少得兩撥總共八個人輪班。就算如此,有時候仍舊忙不過來。相比自薦的文士,前來投靠的武官軍卒最多。因而,分管門上的金六不僅是徐勳從金陵帶來的少有舊人之一,也是府裡頭一等紅人。

    「金六爺,金六爺!」

    正指揮幾個人把禮物造冊登記,但凡有太過貴重之物就一概退回去的金六聽到這聲音,立時迴轉了頭。見是門上一個小廝,他便皺眉說道:「怎麼,又有什麼應付不了的人?」

    「金六爺,不是別人……是宮裡瑞公公!」

    瑞生自打進宮後,來這裡的次數並不多,但金六如今哪裡敢小看他。雖說瑞生遠遠及不上劉瑾這些分管一處二十四衙門的大璫,可乾清宮管事牌子卻是一等一的露臉職司,走在何處都要受人禮敬的。聞聽此言,他立時隨手叫了個人命到二門通傳,自己則提著袍子下襬忙不迭地迎了出去。待到外頭,見瑞生頭戴竹絲胎真青縐紗剛叉帽,身穿青色圓領襯擺綢衫,外頭罩一件紅帖裡雙袖襕衣,收拾得整整齊齊,卻不像那些大璫一樣動輒蟒衣鬥牛麒麟補子往身上綴。即便如此,十六七歲的少年看上去精精神神,和從前還在徐家時大為不同。

    「什麼風把瑞公公給吹來了?」

    「金六叔。」瑞生仍是笑吟吟的一如舊日稱呼,見眾人都看了過來,他直到金六殷慇勤勤地將他和兩個小火者請到了裡頭,這才開口說道,「昨天抄了那個衛輝知府,各色玩器首飾剛剛造冊送到御前,皇上記得平北伯夫人有喜,所以讓我揀選了最好的挑一匣子送來。」

    金六記起昨天徐勳和沈悅還饒有興緻地去看街頭榜文,可自己說起抄家的時候反倒受了訓斥,這會兒小皇帝特意讓瑞生送了這樣的東西過來,他一愣之下便眉開眼笑,忙連連點頭道:「這真是少有的恩遇,小的這就去吩咐開中門……」

    「哎,別開中門,不是正式的賞賜,不用興師動眾。」

    金六這才停住了,想了想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小的聽瑞公公的。只是老爺少爺都不在家,小的已經命人稟報進去了,瑞公公若是不介意,便徑直去見少奶奶吧。」

    瑞生進出徐家也有好幾回,但沈悅卻還沒見過幾次,此時微微猶豫便點了點頭。果然,不多時,如意就親自迎了出來,笑稱少奶奶行動不便,請他到二門內徐勳的內書房說話。進了二門,剛剛一路跟著的金六便就此止步,瑞生也吩咐兩個小火者留在外頭,自己取了那個匣子跟著如意進門。如意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瑞生,如今再想想當初徐勳曾經把瑞生留在米行跟她和沈悅作伴那段時日,竟好似沒有一絲真實感。

    瑞生見如意頻頻偷瞧,不覺有些莫名其妙:「如意姐姐,莫非我臉上長了什麼東西?」

    「雖然沒長什麼東西,可也差不多。」如意被瑞生這一聲如意姐姐勾起了舊日情誼來,忍不住放緩了步子問道,「你在宮裡還好麼?少爺從前一直都待你好,咱們這兒也少有那些勾心鬥角,如今進了宮裡,那些手段你可應付得下來?」

    聽如意徑直問了這麼一句,瑞生愣了一愣,想起從前沈悅教他認字讀書時,兩人寫字寫得昏昏欲睡,險些頭碰到了一塊去,而如意寫的那一手字被沈悅譏刺為比蘆柴棒還難看的舊事,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直到如意柳眉倒豎瞪了過來,他才斂去了笑容,面色平靜地說道:「沒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話是從前決計不可能從瑞生口中聽到的。此時此刻,如意不禁停下腳步仔仔細細又端詳了人一番,發現瑞生比從前長高了小半個頭不說,人也顯得沉靜了許多,乍一看去,竟是有幾分徐勳給人的感覺,不禁又是欣慰,又頗覺得不是滋味。

    「小小年紀誰不學,偏學少爺的做派……」

    聽到這嘀咕,瑞生忍不住愣了一愣,見如意撇下自己有些沒好氣地徑直往前走了,他這才邁開步子追了上去,心裡想著宮中的明槍暗箭,一時有些走了神。虧得他在去伺候朱厚照之前,跟著蕭敬耳濡目染許久,學會了很多東西,而蕭敬那些徒子徒孫亦是各方面關照,張永和谷大用也一直照拂他,小皇帝又愛屋及烏,對他信任得很,否則他年少驟然登高位,早就不知道跌得多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話說得容易,可做起來卻異常艱難。

    要他真能學到少爺的真髓,那就好了!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內書房門口,一頂肩輿也正好在他們面前落下。下來的沈悅見瑞生忙不迭拜揖,她便回了一個不甚到位的萬福,這才笑道:「自打你進宮去,雖也來過兩回,可也沒什麼機會問你兩句,難得你今天送上了門來。來,書房裡坐吧。」

    瑞生跟著進了書房,卻還惦記著今日來的正經事,連忙雙手遞上了手中的首飾匣子:「皇上的原話,這不算賞賜,也不是旨意,就是送給沈家姐姐的,所以不用謝恩。」

    沈悅原是要站起身來,聽了這話,她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可終究是起身接過。她對於這些珠玉之類的玩意,從小就不以為意,可今天既是朱厚照親自命瑞生送來的,她知道這位小皇帝的做派,索性就當著瑞生的面打開,一一檢視了幾樣,她便拿著一支鎏金的銀簪在手中把玩,隨即若有所思地又挑出了幾樣鎏金的首飾,隨即讓如意收了。

    「這些都是乾娘能用的,你收起來,到時候孩子滿月咱們送過去。」

    吩咐了這個,她又在匣子裡淘了淘,見一對珍珠耳墜子頗為玲瓏可愛,在自己耳垂上比了比,又讓如意收到自己的妝奩盒子裡去。至於其他那些金鳳金孔雀的挑心,芙蓉牡丹式樣的分心,亦或是金銀掩鬢,以及頂簪步搖之類金玉輝耀的東西,她都沒有太大興緻,最後從裡頭翻出了一枚玉質長命鎖,她頓時喜笑顏開了起來。

    「這東西倒是應景,留著有用。」

    如意知道瑞生不是外人,忍不住輕聲說道:「這畢竟是犯官用過的東西,不吉利……」

    「什麼不吉利,就算以前是犯官的東西,如今皇上送給我的,自然便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就算將來不讓孩子戴,也可以留個紀念,叫他知道倘若不守法紀貪得無厭,再大的家底也是一場空,再大的官也是當不長久。」

    說到這裡,沈悅便合上匣子對瑞生笑道:「你回頭稟報皇上,就說拜謝皇上這一番心意,可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否則日後不但我,就連徐勳也該被人說了。皇上在別宮親手射到的野雞野兔,隨手寫的墨寶,亦或是興之所至自己做的小玩意兒,這些好東西我肯定收,這種金玉首飾還是留著賞身邊人吧。」

    瑞生雖說接了這趟差事,可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妥,此刻沈悅這麼說,他立時打定主意回到別宮索性如實稟報。連聲答應之後,見沈悅突然饒有興緻地問他在宮中可習慣可安好,他便有些猶豫了起來,含含糊糊應對了一番,最後卻被一句話說紅了臉。

    「聽說宮中一直有對食,歷代從未嚴禁,是人之常情。可你自己把握好,只千萬別看錯了人。」

    「我……我沒有……」瑞生只覺得後背心直冒汗,慌忙站起身就說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眼見瑞生逃也似地走了,沈悅打手勢讓如意出去送一送,可看著瑞生那單薄的背影,心裡卻不免有些悵然。別看瑞生看似風光,可人在宮裡,徐勳便是再大的權勢,終究不可能把手伸到那兒,他小小年紀又是那樣憨厚的性子,吃過多少虧才有今天?那個將兒子閹割之後就撒手不管的父親,真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雖說如意不曾再提此事,可瑞生出二門之際仍有些狼狽。直到金六迎上來一路送他出去,他仍然大為不自然。等出了東角門,他隨眼一瞥,卻正好發現西角門那邊有一人領頭停下,身後十幾騎人紛紛勒馬。那人身披黑色大氅,不是徐勳還有誰?此時此刻,他突然想到這些天心中耿耿於懷的一件事,張口就叫道:「平北伯!」

    這舊日主僕倆如今一個在御前,一個常常行走御前,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稱呼上頭最錯不得。因而,縱使瑞生,如今也不會忘情地叫錯稱呼。而徐勳只見門房上來牽馬,還未得知家中情形,聽到喚聲,見那邊廂金六送了瑞生出來,他便擺了擺手,徑直策馬往這邊行了幾步,隨即跳下了馬來。

    「瑞公公怎麼來了?」

    「皇上吩咐我給平北伯夫人捎些東西。」瑞生見金六知機地退開了些,便打手勢吩咐跟著自己的兩個小火者也站遠些,隨即猶豫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近來禮部上奏,自宮求進者極多,這是朝廷嚴禁,按律本身處死,全家發邊遠充軍,可如今人越來越多,多半是杖責之後遣送回籍,但如此不治根本。若是不想想辦法,此等人會越來越多!」

    徐勳聽瑞生提到自宮一事,頗有些艱澀難以啟齒的感覺,哪裡不知道小傢伙是觸及心中隱痛。然而他更知道,數目龐大的自宮者中,除了有市井無賴自宮求進的,但也有不少活不下去的百姓將自家子侄閹割之後,希望送進宮找條活路,甚至是因羨如今宦官富貴,希望子侄能走這條路出息的。所以,但使有宦官一日,這條路子就不可能禁絶,甚至哪一朝宦官越是得勢,自宮者就越多。

    「我聽說,還有一個村子,自宮者上百的……」

    聽到瑞生這句話,徐勳眯了眯眼睛,隨即開口說道:「這事情我會請皇上再次下旨嚴禁,只不過我也不得不事先對你說,此等事是堵不住的。至於原因如何,你也該知道。只是那些宮禁不收的自宮之人,其實是最可憐的,我回頭想想辦法吧。」

    「多謝平北伯!」

    瑞生立時長身一揖,待被人扶起的時候,他激盪的心情方才平復了下來,感激地看了徐勳一眼便告辭離去。而回頭看著那一行三人上馬離去,徐勳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小傢伙,心腸太軟!

    到了家中,得知小皇帝竟是把此次抄家的一批首飾送到自己家來了,徐勳只覺得哭笑不得。等聽沈悅轉述了她讓瑞生帶回去的話,他若有所思一想,當即含笑點了點頭:「娘子想得很周到,這一次不打緊,今後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每次抄家我徐勳都分一杯羹,那時候我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你推辭了這個,沖皇上要那些東西,皇上只會覺得對脾胃,下次就不會想著分潤這種好處過來了。只不知道,這一趟還有誰和我這般得了這種好處。」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如意的聲音:「少爺,內行廠廠督錢寧命人送來帖子,說是今夜舊日府軍前衛同僚一併賀他高昇,請大人務必賞光。送帖子的人如今還等在門外。」

    「哦?」徐勳眉頭一挑,想起錢寧上任匆忙,再加上人員尚未齊備就是這麼一樁大案子,確實連賀高昇都不曾來得及。他微微一思忖,就吩咐把帖子送進來,待取了那大紅的灑金請柬在手,見落款門下錢寧百拜,他不禁微微一笑,看清宴客的地方在本司胡同,他就點了點頭,「讓送帖子的人捎帶一句話給他,我必定前去。」

    本司胡同、演樂胡同、勾闌胡同,這是自永樂遷都以來京城最繁華的煙花之地。原本只是教坊司在此,但因為教坊司是應奉宮中,等閒人難以一親芳澤,後來便有教坊司那些年紀大的在家裡調教些貧苦人家的女兒,漸漸有了些青樓楚館,如今縱使此地的酒樓,也常常有些出條子叫上歌舞姬人陪侍,尤其是那些有官身的。這卻比光顧青樓楚館的名聲好得多,尤其是手頭有些閒錢的官人,大多樂此不疲。

    今日府軍前衛一眾軍官賀錢寧高昇,便也是同樣包下了本司胡同一座酒樓的整座三樓。因錢寧是跟著徐勳的老人了,一放出去就提督內行廠,這等陞遷速度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此刻錢寧一到,別人也不管酒菜尚未上齊,徐延徹和齊濟良打頭先灌了他三杯。直到人連連告饒,這兩位豪門公子方才罷了休,可馬橋又笑吟吟舉著酒杯上了前來。

    「老馬……老馬你可別逗我,這還沒開席呢,你真想我醉死不成?」錢寧趕緊舉手討饒,連聲說道,「到時候大人到了須不好看,你們好歹給我留點餘地!」

    「什麼不好看,什麼餘地?」

    正喧鬧著的一群人見徐勳進了門來,一時四下里鴉雀無聲。面對這情景,錢寧如蒙大赦,慌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行禮時,見徐勳一把托起了自己的胳膊,他忙開口說道:「大人千萬救我一救,我才到沒一刻鐘,就被小徐小齊灌成了這樣子,待會酒菜齊備,非得醉死不可!」

    「哦?」徐勳往眾人臉上瞥了一眼,見徐延徹和齊濟良大氣不敢出一聲,他頓時笑了起來,「你陞官發財,還不讓別人多敬你兩杯?別說今晚醉死,就是把你泡在酒缸裡,也是大夥兒的一片賀喜之意,你們說是不是?來人,給我挑大碗,我親自敬咱們的錢大人!」

    錢寧不料想徐勳竟然跟著其他人一塊起鬨,眼見馬橋親自到外頭嚷嚷了一聲,隨即就拿了兩個大海碗來,他一時暗自叫苦。可眼看徐勳親自提著酒甕上來兩邊斟滿了,又捧起了其中一碗,四下一示意,竟是先揚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個乾淨。這下子,就算他再頭皮發麻,也不得不閉著眼睛一飲而盡,那順著脖子淌下來的酒液一時就把前襟濡濕了一大片。

    徐勳既用如此豪爽之舉開了個頭,其他人自是一窩蜂湧了上來敬酒。錢寧無法,最後好容易求爺爺告奶奶,每杯喝了一口,這才總算混了過去。等到酒菜正式上桌,已經半是醺醺然的他見一個歌姬抱著琵琶上來彈唱,頓時眯了眯眼睛,臉上浮現出了今天拿著朱厚照賞賜的幾樣首飾回去之後,何彩蓮那驚喜交加的面孔。

    都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屁話,女人雖說喜歡俊俏男人,可沒幾個真願意倒貼的,就算何彩蓮愛他模樣和神勇,可入他錢門為妾,還不是因為他有護得住她的本事?可說一千道一萬,那些好東西也只有到她身上,方才配得起,給他那黃臉婆卻是糟蹋了!

    「錢大人,錢大人?」

    被這麼一番呼喚給叫醒,錢寧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發現這五六桌酒席上,喝趴下的人已經佔了一多半,起先那彈唱的歌姬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而身前那張湊得很近的臉分明是馬橋。他揉了揉眼睛,正有些納悶,卻發現馬橋指了指臨街的憑欄處。他定睛一看,撐著欄杆站在那兒的人,可不是徐勳?

    「大人叫我?」

    問了這麼一句後,見馬橋點頭,錢寧連忙站起身子,發覺腳下站立不穩,他連忙使勁拍了拍臉頰,隨即才邁著儘量沉穩的步子走上前去。待到了徐勳身後看,他正要說話,就聽得前頭的人開了口。

    「執掌內行廠這些天,感覺如何?」

    這還是錢寧走馬上任之後第一次有機會和徐勳說話,電光火石之間,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最後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回稟大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你倒是會用成語。」徐勳回頭一笑,繼而看著下頭本司胡同川流不息的車馬行人,他便開口說道,「元輔薦了你,是因為想著你是我的人;劉公公薦了你,也因為你是我的人;至於我薦了你,更因為你是我的人。錢寧,你為人果決智勇雙全,我不想你提醒別的。只是身處此位,一言一行可決人生死,你自己好好把握。」

    儘管徐勳年歲不到自個一半,但身居高位已久,錢寧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站在面前自然而然就有一種發怵。徐勳點透了他心底一直犯狐疑的這一點,隨即又讓他好好把握,他一閃念間,就連忙一撩袍子要跪下,可緊跟著手一緊,竟是被人穩穩地扶住了。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還來這一套,讓人看見還以為你不招我待見!回席上去坐著吧,小徐和小齊打著我的名義,已經出條子去請了這本司胡同最有名的小樓明月來唱一曲。」

    錢寧聞言頓時眼睛大亮。要知道這本司胡同演樂胡同勾闌胡同,每條胡同好些院子,可真正有名的頭牌卻是每個胡同一個。這本司胡同的頭牌尚芬芬,人送雅稱小樓明月,說的便是那唱腔婉轉清越,不同於尋常俗曲。他起頭倒是想約了人來,奈何人道是對方早已經有了預約,而且是哪家勳貴。他初掌內廠,不敢太過招搖,於是只得作罷,誰知道竟是那兩個小子拉起虎皮做大旗,出條子把人叫了過來。

    就在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樂聲。除卻那些酩酊大醉醒都難能的人,其他人多數醉眼朦朧抬起頭來,卻只見門簾一打,兩個女童延入了一個女子來。那女子大約雙十年華,膚色勝雪,明眸如月,大紅羅銷金圓領衫子,一色的裙子,紅羅抹額,分明是嬌艷如火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顯出了幾分恬靜,偏那眼神嫵媚婉轉,讓人一見忘俗。她深深道了個萬福後,明眸往憑欄處的徐勳和錢寧一掃,隨即便和著樂聲唱了起來。

    「酒杯濃,一葫蘆春色醉山翁,一葫蘆酒壓花梢重。隨我奚童,葫蘆乾興不窮。誰與共?一帶青山送。乘風列子,列子乘風。」

    半曲唱完,她便親自滿斟了一杯,盈盈朝徐勳和錢寧送了過來,彷彿是躊躇該送給誰似的猶豫了半晌,最後卻是笑吟吟送到了徐勳面前。徐勳知道這便是尚芬芬了,見錢寧直勾勾地盯著人直瞧,他便信手接了過來,一把塞到了錢寧手中。

    「啊?」

    「今日你才是上賓,喝了這一杯,且聽她下半曲!」

    那尚芬芬見徐勳把自己送上的酒轉送了錢寧,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失望,但隨即便飄然回到了原位,又是輕吟淺唱道:「酒新篘,一葫蘆春醉海棠洲,一葫蘆未飲香先透。俯仰糟丘,傲人間萬戶侯。重酣後,夢景皆虛謬。莊周北蝶,蝶化莊周。」

    一曲唱完,她這才盈盈拜了下去,口中說道:「聞大人高昇之喜,奴奴在此恭賀,願大人青雲直上,扶搖九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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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2 10:57:46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不解風情,難負絶色

    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這便是眾多男人夢寐以求的境界。

    錢寧如今自忖已經離這一步不遠,可是此時見這個在京城聲名赫赫的名妓俯伏行禮,他方才感受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他順勢端起剛剛那一盞酒一飲而盡,隨即哈哈大笑把酒盞一扔,這才藉著酒意把人一把拉了起來。

    尚芬芬的皓腕一入手,他就只覺得柔弱無骨,等人起身之後,離著那張勾魂奪魄似的精緻小臉不過咫尺,那眉眼紅唇就在眼前,更是勾起了他那種一親芳澤的衝動。好容易他才用絶大毅力鬆開了手,可那種滑膩馨香卻仍縈繞不去。

    「好,好,承你吉言!」

    錢寧本待要賞,可手探入懷中,這才想起幾件首飾已經全都給了何彩蓮。往日只覺得自己得勝歸來後娶的這個女人已經是難得一見的尤物,可是和如今這尚芬芬一顰一笑的風情相比,那卻是什麼都算不上。想著想著,他一摸腰間還掛著一柄匕首,頓時鬼使神差地解下遞了過去:「曲好歌好人更好,我是個武夫,索性就賞了你這個!」

    尚芬芬的兩個侍女見錢寧信手遞過來的竟然是一把鞘子黑黝黝的匕首,不禁都愣住了,隨即眼神中便流露出了幾許鄙夷。而尚芬芬卻笑著雙手接過,再次盈盈拜謝。待起身時,她有意往徐勳那兒瞥了一眼,見人斜倚著欄杆,漫不經心似的看著街上燈火,彷彿對自己毫不在意,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隨即又露出了一個笑容。

    「早聞平北伯麾下皆是英雄,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奴奴剛剛唱的是盧書齋的一支小令殿前歡,今日見諸位雄壯,便再唱一曲,以敬各位英雄。」

    徐勳如今雖位高權重,可整日裡忙碌的時候居多,空閒的時候少,陪老父妻子的時間都只恨調勻不過來,婚後去了一次江南還沒時間度蜜月,撇下父親妻子單獨趕回京城,什麼秦淮風月淮揚歌舞都不及去看。而京城這些有名的風月之所,他也幾乎從來沒光顧過。剛剛尚芬芬敬酒給他,而不是今日理當做主位的錢寧,他就有幾分狐疑,此時此刻聽說她又要一曲敬英雄,他終於忍不住轉過了頭來。

    且看這勾欄之中有名的頭面人物,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吧!

    勾得徐勳轉頭,尚芬芬這才得意地一笑,卻是也不叫外頭重起曲調,就這麼張口清唱了起來。只和先頭那閒適的聲音不同,雖是依舊一如剛剛的婉轉,卻多了幾分金石鏗鏘之音。

    「柳營,月明,聽傳過將軍令。高樓鼓角戒嚴更,臥護得邊聲靜。橫槊吟情,投壺歌興,有前人舊典型。戰爭,慣經,草木也知名姓。」

    半曲唱完,剛剛伏案醉倒的不少軍官都被同伴推醒,鬧得清楚狀況的聽說是尚芬芬獻曲,無不是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唯恐錯過,而鬧不清楚狀況要開口嚷嚷詢問的,也被同伴死死摀住了嘴。待那尚芬芬重新輕啟櫻唇又要唱時,屋子裡已是一片靜寂。

    「虎韜,豹韜,一覽胸中了。時時佛拭舊弓刀,卻恨封侯早。夜月鐃歌,春風牙纛,看團花錦戰袍。鬢毛,木雕,誰便道馮唐老。」

    「好!」

    錢寧當初身處敵營卻勇奪上將首級,一舉奠定沙城首功,此刻大略聽明白了這尚芬芬一曲歌詞,他只覺得心頭大快,大聲讚了一個好字,立時周圍附和雷動。雖則是這些文縐縐的詞兒並不是軍官們平日尋歡作樂所愛,可人的名樹的影,傳揚出去說自己聽過尚芬芬的曲,那也是極其有臉面的事,哪管聽懂聽不懂?一時間無數直白的讚譽,便這麼徑直衝著那位本司胡同的頭牌蜂擁而去。

    「這一支小令朝天子雖是名聲不大,可奴奴想著今夜這許多軍爺齊聚,最是應景,便斗膽唱了出來。早聽說錢大人當年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真是勇冠三軍。而平北伯一戰封伯,欣聞又有不少詩詞流傳民間,卻從不顯名,有道是橫槊吟情,不愧文武雙全。」

    儘管徐勳現如今聽慣了各式各樣的阿諛奉承溢美之詞,可當官的要贊人,往往都是拿出各式各樣的實績往人身上套,哪裡比得上青樓名妓的這張嘴?此時此刻,被稱作是文武雙全的徐勳見麾下眾將都看著自己,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說本司胡同的小樓明月乃是才女,果然說話也是如此動聽。你既如此讚我,我倒要請教,敢問這橫槊吟情的典故,出自何處?」

    雖然身在勾欄,可尚芬芬讀書識字卻比尋常官宦千金還多些,此刻聞言頓時一愣。唐詩宋詞元曲,這是她從小就學的,她又博聞強記,不過頃刻間就想到了那出典。然而,就因為想到了,她卻一時陷入了惶然之中,竟是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蘇學士曾道,曹孟德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如今安在哉?如今我這點小小本事,要說文武雙全,那便貽笑方家了。」說到這裡,徐勳笑著沖眾人一頷首,旋即便打了個呵欠道,「一個白天趕了這兒去那兒,著實有些睏倦了,我杵在這兒,你們也樂呵不起來,索性我先走一步,就是你們把這樓鬧一個底朝天也不打緊!」

    徐勳位高權重,剛剛即便是不拘禮節和眾將鬧了一氣,可終究不是人人都敢恣意胡鬧。這會兒他一說,齊濟良徐延徹這兩個年少貪玩的最巴不得,而錢寧倒是出口挽留了兩句,見徐勳執意要走,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尚芬芬,見其眼睛直勾勾只看著徐勳,雖則此前沉迷她顏色,可他仍是微微皺了皺眉,眼珠子一轉便又開了口。

    「既然大人執意要走,咱們也不敢留,尚姑娘便送大人下去吧!」

    「錢大人既如此說,奴奴送平北伯一程。」

    見錢寧衝自己丟了一個曖昧的眼神過來,徐勳也懶得理他,微微一點頭便當先下了樓。此時二樓雅座亦是高朋滿座,不少門口都守著衣著華貴的豪奴,見著樓上人下來,有眼尖的便叫了一聲小樓明月,須臾,便有幾間包廂的門打開了。

    「早聽說尚姑娘今夜有約,想不到竟是在這兒!」

    剛剛樓上歌聲,下頭也微有所聞,不過這些本司胡同的酒樓飯莊,都有專門一條讓歌姬舞姬走的小樓梯,別人既沒瞧見,也就沒往心裡去。可此時既然見到了人,那些或貪婪或覬覦或垂涎的眼神之中,自然就流露出了幾分不同的色彩。然而,那個打頭上來的年輕公子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後頭便傳來了一聲驚呼。

    「是平北伯……」

    本來略有些嘈雜的環境頃刻之間安靜了下來。如今的清流卻不是明末那些放蕩形骸的士大夫,等閒不上本司胡同這等地方來,其他文官在這種場所也大多收斂,要說張揚的,便只有宦官子侄、勳貴子弟並那些春風得意的武官了。而頭一等人,那是放眼整個京城也不敢得罪的。畢竟,和這些大璫們作對的人,已經有下場擺在前頭。

    剛剛那年輕公子便是劉瑾的侄兒劉二漢。雖則是封了錦衣百戶之後,曾央人起了個氣派的名字叫劉宏,可架不住劉瑾一口一個二漢的叫著,他也只能作罷。此時此刻,見尚芬芬亦步亦趨地跟在徐勳身邊,劉二漢雖自從前些時日驚鴻一瞥就唸唸不忘,可還知道些高低,萬萬不敢和徐勳相爭。此時此刻,他立刻改變了剛剛那倨傲的表情,滿面笑容行了個禮。

    「在下劉宏,乃是司禮監劉公公的侄兒,平北伯有禮了。」

    劉瑾的侄兒?

    徐勳想起劉瑾曾經一度用侄兒推卻了自己的中秋之邀,這會兒見這劉宏遍體綾羅,帽間綴玉,搖著扇子戴著玉珮,看上去極其體面,對自己的態度雖恭敬,可卻流露出幾分凌人的盛氣,他就大體知道了這是個什麼人物。此時此刻,他微微頷首,淡淡地說道:「唔,劉公公常說自家子侄,我還是今天第一次得見。回去代我向劉公公問個好。」

    劉二漢連忙應下,見徐勳沖其他上來行禮問好的人只是一頷首,便又前行下樓了,而尚芬芬則是一言不發垂頭跟在後頭,想起下頭人說道這本司胡同頭牌的種種絶妙之處,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等看不見徐勳的人影了,他才倏然合上了扇子。

    從來沒聽說過徐勳好女色,等這尚芬芬把人送走了,難道他還愁沒有機會一親芳澤?

    今日偶遇劉二漢,徐勳想起此次一舉得官的八虎子侄,心裡不禁思量了起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原本就是禁絶不了的,更何況若不是朱厚照重情分,他也到不了如今的地步,斷然不可能去斷了他人的路子。若劉瑾等人有個度也就罷了,若他們十個八個家裡人全都弄到京城,鬧得天怒人怨,那時候也是另一條罪名。

    他正沉吟間,突然只聽背後一聲嬌呼。他一愣之下回頭,見那尚芬芬彷彿是腳底打滑,竟是從後頭樓梯跌了下來,整個人挾著一股香風往自己懷裡撞來。電光火石之間,他第一反應竟不是伸手去接人,而是本能地往旁邊側身一讓。這下可好,就只見這麼個讓無數人垂涎欲滴的美人兒就這麼一骨碌滾下了樓梯。虧得樓梯旁邊有個夥計眼疾手快伸手一撲,總算是沒讓人在地上跌個狗啃泥。

    即便如此,尚芬芬好容易擺脫那趁機揩油的夥計,仍是狼狽不堪。見徐勳此時才回過神從樓梯上下來,她眼神中閃過一絲怨恨,隨即便低頭行禮道:「都是奴奴腳底乏力,一時無狀,讓平北伯受驚了。」

    「哦,原來如此,不打緊不打緊。」徐勳暗想自己簡直是夜路走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著誰都像是刺客,輕咳了一聲,這才又說道,「尚姑娘送到此處就行了,如今天涼,你這輕薄的衣裳就不用到外頭去了,免得著涼。」

    說到這兒,徐勳便衝上前打躬作揖的掌櫃說道:「三樓的那筆帳,若是他們下來會賬,你就說我已經吩咐過了,回頭派人到興安伯府支取。」

    「是是是。」

    見掌櫃打躬作揖,幾個護衛迎上了徐勳,外頭又是人牽馬又是人執鐙,倏忽間就簇擁著這麼一位少年權貴風馳電掣地離去,尚芬芬只覺得眼睛一陣酸澀,心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那一曲金陵夢她也是看過的,那時候就覺得沈氏不過運氣好,遇著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兒。她自小便到了這個見不得人的去處,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不知道學了多少,自信便是官宦千金也不及,可前前後後遇著幾個看似俊傑,受了她的贈予後卻全都杳無音信。如今她雖然依舊譽滿京華,可年紀已經不小,若沒了那些應奉的人,只怕鴇母轉眼之間就會是另一副嘴臉。因而今夜別人既交待了這樣一樁事下來,她敢不傾盡全力?色誘錢寧那麼個大老粗不過手到擒來,可她心底更深處,卻是想讓徐勳能對她一見傾心!

    可是,本以為那位少年伯爵只是未曾嘗過溫柔鄉的風流滋味,誰知道是真個不解風情!就是剛剛那一下子,他竟連順勢幫自己一把都沒有,任由她在人前出了那樣的大醜!

    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竟忘了這兒是人來人往的一樓,無數人的目光往她那艷光懾人的臉上看來。當侍女提醒了好幾次之後,她才總算醒悟,慌忙以袖掩臉,退入了樓梯角落的一間屋子裡。一進去,她就看到一個禿頭矮胖漢子正坐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喝茶。一呆之後,她慌忙上前畢恭畢敬地行下禮去。

    「孫爺。」

    孫聰這才抬起眼皮子打量面前的女人。見尚芬芬眼睛微紅,形容竟有幾分慘淡,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看尚姑娘這樣子,先頭樓梯上這一下,倒真不是故意的啊?」

    儘管孫聰不過是區區一個禮部司務,不入流的官,可尚芬芬哪裡不知道,這是劉瑾府上的大總管,多少達官顯貴也要巴結的人。吃那眼睛一看,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聲音顫抖地說道:「孫爺,是奴奴一時腳底打滑了,請孫爺恕罪!」

    「世上的事,很多時候沒有無心失手,全都是有心而為。」孫聰伸手勾起了尚芬芬的下巴,見其已是流下眼淚來,那楚楚可憐的表情襯著那吹彈得破的臉蛋,愈發讓人想要把人攬在懷裡肆意輕薄憐愛一番。儘管自家那個黃臉婆早就看膩了,可他仍是很快就放下了手,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公公的那位侄少爺就在樓上,聽說他對你很是中意?」

    尚芬芬一時更是花容慘變,險些把嘴唇咬出血來。相比徐勳的位高權重少年得意,劉二漢算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仗著劉瑾的光,這才在外頭欺男霸女不可一世。如是真的要委身於這種貨色,她還不如……

    那一個死字不過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她便低下頭去低聲說道:「不敢當侄少爺厚愛。」

    「你已經不小了,聽說你家媽媽早有意思,替你找個好人家,拿著那筆銀子,也好另外再捧一個頭牌出來。」孫聰刻薄地點出了這一茬,見尚芬芬已是跪不直身子,雙手微微屈起,竟是彷彿指甲摳著地縫兒,他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平北伯眼界高,看不上你也是情有可原。只不知道三樓那位正春風得意的錢大人對你如何?」

    聞聽此言,尚芬芬一愣之下,立時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慌忙開口說道:「錢大人血氣方剛,對奴奴頗為……有意……」她平日裡周旋於眾多男人之間,也不是沒有調笑戲謔,可這兩個字此時從口中吐出,卻彷彿有千鈞重量。話一出口,她已是臉上漲得通紅,說不清是羞恥還是希望。

    「哦?」孫聰眉頭一挑,笑吟吟地說道,「既是他還對你有意,我回頭就對你家媽媽說一聲,贖了你出來。錢大人如今初掌大權,春風得意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把人伺候好了,自然有的是你的好處。如若不然……」

    他再次伸手捏住了尚芬芬的下巴,突然使了點勁,見人花容慘淡卻不敢叫疼的樣子,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別說你本司胡同一個頭牌,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美人,劉公公的怒火,你也沒本事承受!」

    徐勳一走,尚芬芬卻再不見芳蹤,三樓一眾軍官雖說遺憾了,可能得這麼一位頭牌唱了兩曲,大多數人已經心滿意足,再加上徐延徹齊濟良帶著酒意嚷嚷說回頭必定再請客讓大家一飽耳福,眾人自是哄笑的哄笑,附和的附和。等到又有幾個歌舞姬進來陪唱,雖幾乎都是些不上檯面的淫詞艷曲,可終究對他們脾胃,一應人等頓時將尚芬芬拋在了腦後。

    唯有錢寧雖是應付著眾人勸酒,可卻老是低頭去看手,腦海中怎麼都忘不掉之前尚芬芬看徐勳的眼神。雖則知道這麼一個天生麗質媚骨天生的絶色,多少達官顯貴都想把人據為禁臠,還輪不到他惦記,可心裡頭那一團火卻怎麼都消解不了。於是,到最後他實在不想在這地方再呆下去,索性裝成酩酊大醉就這麼睡了過去。直到兩個家僕上了樓來架著他下去,他經過二樓的時候,還能隱約聽到外頭那些豪奴的議論聲。

    「別看那小樓明月多大的名聲,跟在平北伯的後頭就好似一個小媳婦似的,別提多柔順了……嘖嘖也不知道真個到了床上,會是什麼光景!」

    「再怎麼想也輪不著你!咱們那少爺多大的名聲,可在平北伯面前也大氣不敢吭一聲。」

    「廢話,那可是敢和劉公公打擂台的角色!就不知道小樓明月會不會一送把人送到了溫柔鄉里……」

    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猜測聲,錢寧只覺得心裡一團火燒得更旺盛了。雖說他知道今夜喝多了酒,可坐在馬車上一路顛簸回去,他雖是拉開窗簾吹著冷風,可愣是沒法熄滅這團火。因而等到最終馬車在家門口停下,他不等人來扶,就跌跌撞撞自己下了馬車。然而,人才剛站穩,他就看到一個人上了前來。

    「錢大人。」

    「你是……」錢寧眯著眼睛認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因為之前的案子而去劉瑾私宅時,曾經見過這個人,記得姓孫,在劉瑾身前頗有臉面的。於是,他立刻提起了精神,儘量客氣地頷首笑道,「原來是孫爺。」

    「哪裡敢當錢大人一個爺字,您只叫我孫聰便罷了。」孫聰笑著行了個禮,隨即便指著停在錢府門前的一乘小轎道,「這是我家公公特意吩咐我送來的。道是今天既然這麼多人恭賀大人高昇,他也沒什麼別的東西可送,便送個活物吧!」

    錢寧還來不及拒絶,孫聰便笑著一拱手,竟是就這麼轉身上馬走了。見那麼一頂孤零零的小轎就矗立在那兒,他愣了老半晌,這才有些猶疑地緩步上前,又躊躇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揭那轎簾。然而,看到裡頭坐著的那個盛裝打扮的女子,他一下子就愣住了,一失手就摔下了簾子。老半晌,他又揉了揉眼睛,這才再次揭開了簾子。

    此時,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這下子頓時吃了一驚。還不等他開口,裡頭的人便低了低頭,隨即就這麼出了轎子來。他一個退避不及,那一個溫軟的人兒幾乎緊緊貼上了他。

    「從今往後,奴奴便是大人的人了。」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錢寧幾乎是使勁拍了兩記臉,這才確信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想起之前三樓上她的一顰一笑,他信手一抓那皓腕,見人不閃不避給自己抓了個正著,他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酒意已深的他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把人打橫抱起就跨過了轎欄出來。待到了幾個家人的燈籠前頭,見那攝魂奪魄的玉容果然是此前那小樓明月尚芬芬,他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夜空中迴蕩了許久,驚起幾隻樹上的宿鳥簌簌地振翅飛走,而那任憑他抱著的尚芬芬,則是再次死死咬緊了嘴唇,因為用力過度,那唇上不覺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子。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那短暫的風光過後,卻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如今她能有這結局,已經該慶幸了,可是……她就是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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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最難洞察是人心

    早上卯時不到,徐勳便已經醒了。位高權重有位高權重的壞處,那便是如今日日不得閒,幸好不用上早朝,否則只怕寅正就得起床。見身旁的沈悅抱著他的胳膊睡得正香甜,他便沒有挪動,想起昨晚上自己一身酒氣回來,這小丫頭還猶如狸貓似的在他袖子上亂嗅的光景,他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微笑,輕輕在那光潔的腦門上摩挲了兩下。

    「唔……」

    聽到這輕輕的嘟囔聲,眼睛卻仍閉得緊緊的,料想她是睡得還好,他便枕著另外一隻胳膊沉吟了起來。昨晚上雖然已經敲打過了錢寧,可要保證人依舊對自己忠心耿耿,這卻不是那麼容易的。畢竟,位高權重之後,有些人會感激涕零,有些人卻會不甘屈於人下,但他也不能因此一味只壓著人不用。之前就算自己反對,李東陽和劉瑾都這麼一寫錢寧的名字,他倘若卻薦了別人,事後非得把人壓出怨氣來不可。而把錢寧推到了這個位子,別人都會覺得自己舉薦麾下人才不遺餘力,馬橋等等其他人也會覺得跟著自己值得。

    「少爺,少爺。」

    外頭輕輕的喚聲驚醒了徐勳,他抬頭一看,見是如意披著一件小襖探進腦袋來,做了個外頭有人求見的手勢,他便小心翼翼從沈悅懷中抽出了另外那隻胳膊,隨即方才坐起身子。從前都是沈悅一個勁說歷來的規矩是女人睡外頭男人睡裡頭,可自從她有了身子,他不願分床,便死活哄著她睡在了裡面。這會兒輕手輕腳下了床,見小丫頭還睡得香甜,他便趿拉著鞋子抓了幾件衣裳往外走去。

    在外間如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他就開口問道:「這麼一大早,什麼人?」

    「是錦衣衛李千戶。」如意生怕吵醒了裡頭的沈悅,壓低了聲音說道,「人似乎緊急得很。」

    一聽說是李逸風,徐勳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葉廣身上,立時不敢怠慢,連忙匆匆梳洗過後就趕了出去。這會兒家中下人卻已經有不少都起了床,見著他匆匆出去,灑掃的人慌忙行禮不迭。此時此刻,徐勳卻也顧不上理會他們,徑直到了外書房,見李逸風竟然就在院子裡踱步等候,他忍不住眉頭大皺。

    「怎麼,莫非是葉大人出什麼事了?」

    李逸風連忙上前行禮,隨即方才搖搖頭道:「葉大人近來病情頗有好轉,十日之中能到衙門六七天,卑職不是為了葉大人來的。只是昨天半夜裡宮中傳命下來,命錦衣衛找尋江西南昌天順年間舊檔。卑職追問何事,那小公公竟是說,道是皇上打算……打算復寧王護衛,所以想看看寧王護衛當初因何而革。」

    此話一出,徐勳頓時大吃一驚。他才讓谷大用去查一查寧王朱宸濠,這宮中就突然傳來了復寧王護衛的事,這也來得太快了。沉吟老半晌,他這才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這事情雖然來得突然,一點風聲都沒有,可論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怎想起來報我?」

    這也是應有的一問,李逸風躊躇片刻,想起昨夜剛剛得到的消息,雖擔心徐勳以為自己是搬弄是非,但他還是坦然說道:「大人,不為了別的,實在是為了昨夜還另有一件事。昨夜大人和麾下眾將賀錢大人高昇,之後錢大人回府的時候,劉公公府上的孫聰在門前截著他,一乘小轎將本司胡同的頭牌小樓明月抬進了錢府。據聞人是劉公公送給錢大人的賀禮,這一夜過後,那位引無數人趨之若鶩的尚芬芬尚姑娘想來該成了錢府的人了。」

    劉瑾竟然把那尚芬芬送給了錢寧?

    徐勳一下子就愣住了。想到昨夜那尚芬芬的挑逗眼神,還有在樓梯上有意往自己懷中摔,可緊跟著人卻是被送給了錢寧,他不禁眯了眯眼睛,好一會兒才乾笑道:「美人送英雄,想不到劉公公竟然會用出這一招來。只是這位頭牌一進門,錢寧家中一妻一妾只怕有的是頭疼了,說不定還會悔教夫婿覓封侯。」

    李逸風見徐勳彷彿不以為意,這才加重了語氣說道:「此事興許是劉公公好意,可是,皇上有意復寧王護衛,聽說亦是劉公公提請。卑職去打探過,寧王的親筆奏摺昨日才剛到京城,可晚上就已經送呈了御前。不是劉公公使力,斷然不至於這般迅捷。」

    「你真是好快的耳報神!」

    徐勳看著李逸風搖了搖頭。思量片刻,還是不想在院子裡說話,當即示意其跟著自己進書房。此時還早,外書房中伺候的人只有一個阿寶,他就讓阿寶在外頭站著看守,示意李逸風坐下之後就說道:「這案卷你該找的就去找出來呈上去,復寧王護衛的事我心裡有數了。只是,我卻要問你,劉公公送尚芬芬給錢寧的事,你是盯著孫聰,還是盯著錢寧?」

    「兩邊卑職都一直在盯著。」見徐勳面色倏然一變,李逸風就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不是卑職越權,而是卑職聽說過錢寧有染指錦衣衛之意,所以不得不預作防範。至於其至內廠之後,卑職仍然讓人盯著他,實在是因為聽劉公公門下孫聰在外誇耀過,道是錢寧已入彀中矣。聽說劉公公送出去的尚芬芬,通身衣料首飾都是用查抄那衛輝知府的所得,所值不下一兩千。」

    又是錢,又是女人,劉瑾這一招招倒是用得巧妙啊!只怕昨夜錢寧抱得美人歸的時候,酒意深重再加上喜出望外,決計不會想著和美人一塊附贈的還有如此一筆橫財!如今既然人已經吃抹乾淨了,東西收不收那也已經說不清楚了。

    想到這裡,徐勳哂然一笑,定睛看著彎腰控背的李逸風好一會兒,這才站起身將其雙手扶起。把人按著坐下之後,他方才負手而立,沉聲說道:「錦衣衛由葉大人掌控多年,你和他當年都對我有恩,所以我雖常有事請你等援手,卻從沒有將你們視之為門下。因而,你調人監視誰,論理都不和我相干。」

    「大人!」

    見李逸風霍然站起身來,那臉色有些不好看,徐勳卻擺擺手吩咐其坐下,這才開口說道:「但現如今,我卻得讓你捎帶一句話給葉大人。眼下情勢非比從前,錦衣衛分外要緊,我是不可能放手了,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葉廣堂堂正二品都指揮使,在錦衣衛浸淫了幾十年的人物,一直秉承的是不偏不倚,可自從徐勳進京之後,因為舊日因緣,再加上徐勳深得聖眷,錦衣衛早就不知不覺靠了過去,此前能夠逐了劉謝,錦衣衛便居功至偉。可歸根結底,那仍是盟友的關係,說不上徐家門下。此時此刻,徐勳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來,李逸風便起身單膝跪了下去。

    「卑職來此之前,已經去見過葉大人。葉大人讓卑職捎話說,錦衣衛本是天子鷹犬,論理不從外人,可西廠內廠既是先後設立,遠近親疏不言而喻,那些老兄弟若無人照拂,只怕就此沉淪。若是大人肯收歸門下,他就放心了!」

    前次去探望葉廣時,葉廣也沒有說出這樣赤裸裸的話,此時卻讓李逸風捎帶此言,徐勳雖詫異,可也絲毫不懷疑李逸風這是假傳葉廣之意。畢竟,內廠既立,衝擊最大的不是西廠和東廠,而是已經逐漸靠後站的錦衣衛。

    「葉大人可是想退了?」

    徐勳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來,李逸風不禁微微一愣,隨即便知道瞞不過他,只得黯然點了點頭:「大人說,如今戀棧不去,到時候免不了被人說是老而不死竊居其位,不如設法漸漸退下去。大人既然能推舉錢寧提督內廠,麾下另一員大將馬橋亦是人才,可調任錦衣衛,卑職必然會約束部屬聽其管束。」

    「你家葉大人真是……他以為我這手就伸得這麼長,什麼地方都想插一手麼?」徐勳啞然失笑,暗道葉廣廉頗老矣,可到底依舊精明,當即嗤笑道,「馬橋我還要用他掌管府軍前衛,況且他對偵緝一竅不通,去錦衣衛幹什麼,當擺設麼?這兩日你等著吧,我先找幾個人保舉你升個一級。論理按照你的資格,早就該陞遷了,葉大人當初壓得太狠了。年底升個鎮撫,如此北鎮撫司理刑便名正言順,明年過年再升個指揮僉事,到時候你勉強管衛事就夠了。」

    李逸風不想徐勳立時三刻就給出了這樣的承諾,臉上尷尬之餘,嘴裡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歷來錦衣衛換一個主官,就要換一批做事的人,葉廣處心積慮,不就是生怕他們這些跟著做事的沒個下場?畢竟,是人都喜歡用嫡系,這是難免的。

    「好了,別跪著了,趕緊回你的北鎮撫司吧!」徐勳在李逸風的肩頭輕輕一按,隨即微微笑道,「收不收歸門下,本來就不是一句話的事。你們為我解決了那許多麻煩,如今就不用讓位以明心跡了。」

    等李逸風臉色複雜地走了,徐勳方才忍不住靠在太師椅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暗想一大早就碰到這種要動腦筋的事,官當得大還真是一等一的麻煩。錦衣衛這一頭他並沒有多少擔心,甚至錢寧是否會因而投靠劉瑾,那也得再看看,可對於寧王復護衛,他就感覺不一樣了。此事來得太急太快,他甚至有立馬讓人捏造證據誣寧王造反的衝動。

    「不就是一個無權藩王,難道我真是從前小說電視劇看太多了?」

    喃喃自語了一句,徐勳突然聽到一陣詭異的聲音,再低頭一看,他方才醒悟到為了養生之道,自己很少吃夜宵,如今一夜過去,早起到這兒磨嘰了一會兒,空了一晚上的肚子早已經餓了。起身出門之後,他就對阿寶問道:「可知會廚房把早飯送過來?」

    「少爺,已經讓人去問過,說是少奶奶吩咐廚房把早飯擺在老爺那兒。」

    得知沈悅竟然已經起床了,徐勳倒是有些意外。小丫頭如今身懷六甲,正是貪睡的時候,如今還不到卯正,這也未免起得太早了。可既然那邊已經吩咐過了,他自然只能饑腸轆轆地往回趕。才剛進徐良的院子,他就看到幾個提著食盒的丫頭從裡頭出來,知道是早飯都已經擺好了,他頷首答了她們的禮,當即快步進了屋子。

    「一大早就有人找上門來談公事,大忙人總算是回來了?」

    徐良嘿然一笑,見徐勳上前行禮問安,他就攙扶了人起來,令其坐下之後,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聽說,你們昨晚賀錢寧高昇,結果還請了本司胡同大名鼎鼎的小樓明月來唱曲?真個風流逍遙啊,和尚前次還和我抱怨,咱們到京城這麼久了,他連本司胡同勾闌胡同演樂胡同往哪兒開都不知道,更不要說那三個有名的頭牌了。」

    徐勳一聽這話,忍不住往沈悅瞥了一眼,見小妮子垂頭只顧著布菜安箸,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他一時恨得牙癢癢的,使勁瞪了她一眼,這才苦笑道:「爹你就別打趣我了,就聽了兩首曲子,結果人讚我文武雙全,我就嚇得逃席回來,哪有什麼風流逍遙?要說風流逍遙也是另有其人,剛剛李逸風才說,劉公公把那小樓明月送給錢寧了。」

    「嗯?」

    徐良本是打趣,未料想還有這樣的事,頓時愣了一愣。而沈悅也不禁吃驚地抬起了頭,見徐勳看她,她便皺了皺鼻子,這才不解地說道:「那小樓明月連我都聽說過她的名聲,歌好人更好,多少達官顯貴要給她贖身,她後頭那明月樓都不願意,如今怎麼這麼輕巧……」

    說到這裡,她就頓住了,想想劉瑾那權勢必然能壓服明月樓,忍不住又皺了皺眉:「送給誰不好,偏偏送去給錢寧。那錢寧雖說初掌內廠,可在京城終究是根基淺薄,萬一那些垂涎小樓明月美色的人知道了人在錢家,說不定就要找他的茬了……啊,他收了劉公公的人,就算到時候受了刁難,必定不好意思求你給他出頭,到那時候劉公公再給他出出頭……」

    「娘子所言極是,差不多就是你說的這些了。」

    見徐勳笑得沒心沒肺,扶了徐良到桌邊坐下,隨即自己也坐下身大吃大嚼了起來,沈悅忍不住重重拍打了一下他的手道:「什麼所言極是,你是不是想著,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那錢寧也能想到,所以沒放在心上?」

    徐勳這才放下了筷子,嘴裡塞的那個餑餑使勁嚥了下去,這才說道:「恰恰相反,這看似只是送一個青樓名妓,其實卻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倘若錢寧心裡沒鬼,就算收了也不打緊。怕就怕他被別人一再找茬,心裡漸漸有鬼了,再加上英雄難過美人關,被人一回兩回三四回那麼挑唆了,只怕就要生出了異心來。那個小樓明月我見過……頗有些心計。」

    出淤泥而不染,那也得看是怎樣的淤泥!

    又夾了一筷子蘿蔔絲拌著稀粥吃了,等徐勳放下碗,看見徐良和沈悅都看著他,老爹的眼神裡頗有些擔憂,而妻子則是帶著幾分戲謔,他便站起身輕咳了一聲道:「有道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管不住的事,他若是一心一意自然好,若是三心二意,我也另有主張。我都吃完了,先走一步。」

    一夜酒意癲狂,錢寧一大早醒來便覺得腰酸背痛。掙紮著坐起身的他側頭看著枕邊那個絶色容顏猶帶淚的麗人,又看到地上零零落落散著一地的衣物,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這才想起昨兒個晚上的事情來。見佳人彷彿依舊昏睡在那兒,他忍不住一把掀開被子,見那完全赤裸的胴體上,原本沒有一絲瑕疵的肌膚上卻留著昨夜肆意的痕跡,他忍不住覺得小腹一團火熱,掙扎老半晌,最終只是在那軟玉椒乳上狠狠抓了一把,方才赤條條站起身從她身上跨過,下床後若無其事地在地上撿起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穿上,隨即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他這一走,尚芬芬方才睜開了眼睛,只覺得身上又酸又軟又麻,簡直連動彈一根手指頭都難能。她在風月場上多年,費盡苦心想要給自己一個著落,可誰知道第一次竟是遇到這樣粗暴直接的男人,一晚上絲毫沒有憐香惜玉地拚命折騰,不管她如何求饒都沒用。一想到從此之後便要委身於此等人,她就忍不住悲從心來,淚水一時糊了眼睛。

    昨晚上漢子抱回了那麼個女人回來,按照潘氏從前的脾氣,恨不得當晚就鬧起來。可想想自己已經是三品的誥命淑人,錢家大婦,她方才硬生生忍住了,早起何彩蓮來給她請安,她甚至還冷嘲熱諷譏刺了人好一番。然而,這會兒看到錢寧打著呵欠進了屋子,她仍是怒從心頭起,霍然站起身就斥道:「這都什麼時辰,居然才起來,都是那個小妖精迷得你昏頭了!」

    見何彩蓮捏著帕子咬著嘴唇站在那兒,錢寧還有幾分憐惜,可聽到妻子這一聲大吼,他頓時冷了臉。到居中主位一坐下,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別一口一個小妖精,那是劉公公送給我的人,容不得你怠慢了!」

    「劉公公……」

    見潘氏猶如洩了氣的皮球似的沒了氣勢,他又沉聲說道:「總而言之,之前你怎麼待採蓮的,如今就怎麼待她……」

    此話尚未說完,外頭就傳來了錢金的嚷嚷聲:「爹,娘,外頭來了客人!」

    錢寧聞言一愣,連忙趕了出去,才出了二門就見孫聰笑吟吟地上了前,卻是指著身後四個綺年玉貌的侍女說道:「昨夜太過匆忙,竟是忘了尚姑娘身邊的這四個侍婢。如今都贖了出來,還讓她們服侍舊主,也省得錢大人你家裡分撥人手。另外,明月樓早就備了妝奩給小樓明月出嫁,今天我也一併把嫁妝都送了來,錢大人你清點清點。」

    四個丫頭,三十二抬的嫁妝,放在別處官宦人家嫁女兒也頂多就這麼一個排場。錢寧有心說不收,可尚芬芬如今就在自己房裡,已經是破瓜的人了,總不可能再把這些東西往外推。於是,他推辭了一番之後,終究是都收了進來,絲毫沒注意身後妻子潘氏和何彩蓮面對這麼一些東西,那臉色有多難看。

    經此一事,這天他進宮去內廠的時候,已經早就過了巳時。心事重重的他一路走一路想著該如何對徐勳解說收了劉瑾這樣大禮的事,可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一茬沒法解釋,頓時頭大了一圈都不止。幾度發狠想把尚芬芬和那些侍女嫁妝一概轉送了徐勳,可那些財物也就罷了,偏生那麼個讓人一看就想撲上去的女子他實在是捨不得,一直到最後都沒個主意。

    內廠就設在西安門內的惜薪司。除了錢寧之外,幾個得力的全都是劉瑾調來的宦官。前些天他們對錢寧雖說還恭敬,可今天就大不相同了,一個個都是口口聲聲的廠督,把個錢寧鬧得莫名其妙。待他得知是因為劉瑾把赫赫有名的小樓明月贖了出來給自己,眾人都以為他是劉瑾面前的紅人,一整天的阿諛奉承下來,他那心底縈繞的為難就漸漸都沒了。

    要說他給徐勳鞍前馬後立功無數,更不要說沙城一役,若不是他建了頭功,哪來後頭他一戰封伯的戰功?不就是收了個劉瑾送的小樓明月嗎,徐勳不應該在意才是,若是在意,那便真的是太小心眼了!再說,這種事情他必然都知道了,自己特意去解釋,豈不是顯得心虛?

    這一天,徐勳一直泡在西山的左官廳,太陽落山將士回營,他和張永一起看了軍器監送來的神機營新式火器的圖紙,一直到阿寶第三次提醒說再遲就要關城門了,這才伸了個懶腰。等到彙集了護衛回城之際,他方才彷彿不經意似的向阿寶問道:「今天可有城裡來人找我?」

    「回稟少爺,沒有。」

    「哦。」

    徐勳上馬之後沉吟片刻,最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風馳電掣回城之際,他卻不免暗想,倘若錢寧連文過飾非都不樂意,這要說仍然一心一意,那便實在是值得商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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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旗開得勝,紅娘難為

    十月的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了。

    城裡還稍稍好些,山間林裡,寒風一陣陣呼嘯而過,就連棉衣裹在身上也難以禦寒。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這固然是難捱的時節,而對於佔山為王的山匪響馬盜來說,也同樣是一年裡最難捱的時日。首先得備辦過冬的糧食,二來則是過冬的柴炭和棉衣被服等等,若是那些人多的寨子,還能夠下山從來往商旅的身上打打牙祭,而若是人少的寨子,對付這冬天多數成群結隊,甚至還僱傭人看護的商旅就有些無計可施了。

    於是,這時節弄錢的最好法子便只有一個,肉票。

    一連幾天,三五條大漢包下了易州城西南的一處小客棧。因為小客棧總共就三間屋子,全是大通鋪,客棧掌櫃的看在錢的面子上,再加上這些大漢一個個滿臉橫肉凶蠻得很,他自然不去理會他們在自己這小客棧裡頭做什麼。哪怕第四天傍晚,幾個人抬著一個大大的箱子回來,他也裝成沒看見。一直到第五天一大早起來,發現人都走得乾乾淨淨,他才舒了一口氣,可再去檢視自己的箱底時,掌櫃卻發現不但先頭所得的十兩紋銀不見蹤影,就連自家積攢了好些年的三四十兩銀子也都被人一卷而空,他立刻捶胸頓足了起來,慌忙去報官。

    然而,易州縣衙中卻早有另一撥報案的人,卻是本縣有名的大戶黃家,告的是家主麼子被人綁走。原本央著相熟衙役想趕緊立案的掌櫃打聽得是三五條大漢綁走了黃家小少爺,立時驚出一身冷汗,哪裡還顧得上報案,隨口胡謅了個理由就溜了回來。果不其然,當天下午他就聽說,這事是附近窮獨山上的一撥山匪幹的,讓黃家出銀子兩千兩贖人。倘若三日之內不見銀錢,那肉票也就沒命了。得知此事,那掌櫃是連念了無數的阿彌陀佛,暗自慶幸自己丟得只是幾十兩銀子,倘若別人要滅口,他這條命也就沒了。

    易州雖是畿南要地,但山匪和響馬盜橫行也不是一兩天了,縱使黃家老爺曾經做過一任+縣令,如今的長子還是舉人,可壓根就沒想著去說服官兵圍剿——前些年也不是沒有遭殃的大戶如此行事,可最後的結果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久而久之就成了慣例。窮獨山上的那一股山匪雖說不過百多人,傳言卻說和畿南一帶名頭極響的楊虎相通。向來遇到這種事,官府藏著掖著不往上報,大戶自己掏銀子出來贖人,山匪得了銀錢自己樂呵。

    早習慣了這一套的扇子吳便篤定得很。此時此刻山寨中那簡陋的議事堂中,他端起斟滿了酒的大碗衝著幾個跟著自己走這一趟的大漢一敬,自己就首先喝乾了,隨即搖著招牌的扇子嘿然笑道:「這一票你們幹得漂亮!這黃老賊家財萬貫,平素裡卻小氣的一毛不拔,這一次合該狠狠宰他一刀。等做成了這一票,過冬的棉襖也好柴炭也好糧食也好,連帶著酒水兵器,也足夠咱們鳥槍換炮了!」

    「都是大當家的神機妙算。那黃家老麼看著人高馬大,誰知道那麼沒骨氣沒能耐,而且眼光實在是不咋的,安小白拋兩個媚眼就把人手到擒來,這一趟差事卻做得輕省!」

    「以後若再有這樣的好事,管教安小白一個人出馬就行了,扮起婆娘來活靈活現!」

    雖說被其他人又是打趣又是嘲笑,但那身材頎長膚色白皙,半點不像其他人滿身泥腿子氣的安小白卻頭都不抬一聲不吭,滿臉的恭順。扇子吳想著這小子被人搶上山的時候說自己識字,他留著沒殺,果真是用處不小,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以後還要有這種事,就讓他一個人出馬,省得大夥費心費力還被人跑了!有了他這個識字的,咱們省多少事!」

    見一群人又哄笑了起來,安小白按照扇子吳的吩咐給一個個人斟酒,雖是形同小廝,但沒有半點怨言。酒酣之際,一個糟鼻子的山匪便毫無顧忌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隨即嘿然笑道:「話說回來,大當家的,聽說最近馬頭寨那邊的大刀馮招攬了一批人。咱們是不是得提溜著人馬去那兒轉一圈,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怕他個鳥!他那大刀片子嚇得了別人,可嚇不倒我,這傢伙也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別說就讓他招攬十幾個人,就是他真的拉上數百人,也成不了氣候!再說,咱們這百十號人背後是誰,是咱們畿南一虎,他敢來惹我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被扇子吳這麼一說,眾人頓時都哄笑了起來,一個個更是喝得酒酣耳熱。恰在此時,派去易州城中打探消息的一個精幹人進來稟報,道是黃家上下正在緊急籌錢,扇子吳不禁更是志得意滿地一口喝乾碗中烈酒,隨即狠狠把碗往地上一摔。

    「弟兄們,送錢的這幾天肯定會來,都給我看好那個財神爺,到時候把他太太平平送回去,咱們才好幹下一票!」

    「哦!」

    大頭目們在議事堂中喝酒吃肉,下頭巡山的人就沒那麼好命了,一個個雖死死拉緊棉衣,可無孔不入的山風仍然可勁往脖子裡袖子裡鑽。因而,這種時節,自然不會有人太過用心,不過虛應故事到處溜躂一圈就完了。畢竟,這寨子是扇子吳選的朝廷當年一座廢棄的巡檢司,豎在極其險要的位置,整修整修之後恰是易守難攻。再加上易州官兵完全沒有動靜,自然誰都不怕有人來攻,交班的時候,負責崗哨的兩個老山匪甚至還開起了玩笑。

    「看那黃家小少爺細皮嫩肉的,也不知道大當家的可拿他去過火?」

    「那是價值兩千兩的肉票,如今就算不能供起來,可也是好吃好喝地養著,大當家又不是那等因小失大的人。要說細皮嫩肉,咱們寨子裡難道沒有更合適的人?」

    兩個人曖昧地對視一笑,隨即又咂巴著嘴。山寨裡頭都是男人,頭目一級雖說也有人娶上婆娘,可大多都小心安置在城裡鄉間的隱秘處,而偶爾搶上來的女人,輪到他們享用的機會也少之又少。打了一輩子光棍的他們,也只有偶爾下山的時候在城裡相好處丟幾個錢瀉瀉火。久而久之,一夥人裡那些細皮嫩肉又沒多少本事的小子自然被人覬覦,只可惜安小白是大當家身邊的人,別人相碰也碰不得,只有背後說道幾句罷了。

    入夥多年的老兄弟兩個正在那嘀咕著,突然只聽一聲呼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覺得背後被什麼東西狠狠推了一記,竟是同時往前跌了出去,隨即才覺得背上一陣劇痛。待到他們醒悟到是敵襲的時候,人已經如同狗啃泥似的跌在了地上,想要掙扎亦是難能,其中一個奮起餘力,卻也只來得及高聲叫了一聲。

    「敵……襲!」

    第二個襲字直接斷在了喉嚨口。另一個沒叫出來的眼見一條灰衣大漢躍了上來,手起刀落,竟是把同伴血淋淋的首級直接提了在手,頓時駭得直接昏死了過去。那灰衣大漢提著刀本待把另一個也宰了,見人已是趴在地上不動,這才呸了一聲罵了一句晦氣,隨即高掣著刀往後頭揮了揮,不消一會兒,二三十個人便魚貫從那崗哨下頭的斷崖一個個敏捷地翻了上來。最後上來的也是一個手提鬼頭刀的大漢,他上來之後,見眼前橫躺著一具無頭屍體和另外一個背後中箭死活不知的人,頓時也打了個寒噤。

    這一夥投上山來的人,真是好生凶悍!劉家兄弟這次被人趕出霸州,想不到竟是收攏了這麼一批人回來報仇,還非得藏著招牌,拿他出來頂缸!他婆娘孩子全都捏在這兩兄弟手裡,竟是不得不當人的傀儡。可是,這扇子吳一夥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兩天了,吃了肉卻讓他連湯都喝不著,既如此,滅了這群***也沒什麼不好!

    「大當家,發令吧!」

    雖是被人叫一聲大當家,可大刀馮聽不出裡頭有多少恭敬之意,因而看著自己帶出來的幾個心腹手下,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揮著自己的鬼頭刀叫道:「殺上去,這窮獨山從今往後,就再沒有扇子吳三個字!」

    「沒錯,這窮獨山今後就只有咱們馬頭寨!」

    既然天冷,又綁了黃家小少爺,上上下下都在慶功之際,巡邏的人又不盡心,因而大刀馮所帶人馬雖不多,可沿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竟是一路徑直到了議事堂前頭。直到了這兒,前頭兩個看守的方才稍稍盡心些,眼見得這麼一大撥人殺上來,便先嚷嚷著示警。當這兩個看守的被人撂倒時,議事堂大門立時被人一把拉開,卻是扇子吳領著幾條大漢提著兵器衝了出來。

    「怎麼回事……大刀馮,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到老子的地盤上來撒野!」

    大刀馮雖是從前一直沒底氣,見扇子吳氣勢洶洶出來,本能退了一步,但隨即就想到自己如今不同往日,立時提著鬼頭刀往前連進三步:「老子來都來了,你能拿老子怎的!老子今天不但來了,還要用你的人頭祭奠從前那幾個弟兄,下頭的人已經都沒了,你這個大當家的也和他們一塊作伴吧!弟兄們,就這最後幾個了,殺上去!」

    聽到下頭崗哨和其他人已經都完了,扇子吳這才慌張了起來。雖說他怎麼也不信這二三十個人便能解決山寨裡頭那百十號人,但現如今他們是幾個對幾十個,電光火石之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高喝一聲退,幾個跟他好些年的老兄弟立刻跟著他退進了議事堂,又立時三刻堵上了房門。大刀馮雖手底極快,可那鬼頭刀也只來得及重重砍在了門上。

    「龜兒子,你給老子出來!」

    「就你這丁點人摸上山來,就以為能拿下我這地方?做夢去吧,小白,去敲鐘,召集人馬和這群龜兒子一決勝負!」

    隨著噹噹的鐘聲漸漸響起,避入議事堂的扇子吳心頭稍定。一面慶幸自己當初就把這地方當成了最後一道防線,一次次加固了不少,人要闖進來至少得好一陣子,足夠等到援兵;一面他卻免不了狐疑起大刀馮突然大起來的膽子。雖只是打了一個照面,可大刀馮手底下的這些人卻做不得假,彪悍精壯,竟一個個全都是生面孔。

    「龜兒子,你還想等援兵?做夢!來人,他們不出來,給老子用火攻,燒死這些***!」

    扇子吳本還以為外頭是說說而已,然而,在嘈雜的聲音中,他沒有聽到任何預料之中的廝殺,只有此起彼伏的嚷嚷,以及屋外突然出現的熊熊火光。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身邊就有老弟兄聲音顫抖地叫道:「是火攻,這些狗東西真想把咱們燒死在裡頭!」

    儘管他們平素打劫商旅綁架肉票從無畏懼,可此時此刻,一個個漢子都是滿臉的惶然,尤其是當聞到那一股股貨真價實的焦糊味時,就連扇子吳也變了臉色。他好容易定了定神,這才高聲叫道:「大刀馮,你就不怕楊大哥異日帶人平了你的寨子!」

    「你不就仗著楊虎的勢麼?老子告訴你,不怕他來,就怕他不來!」

    眼見從前百試不爽的最後一招也沒了效用,扇子吳終於忍不住了。相對於死,他更怕被人活生生燒死在裡頭,因而衝著左右使了個眼色,幾個人立時疾步衝到了前頭,將剛剛奮力放下的大門閂抬了起來。這時候,扇子吳方才又大叫了起來。

    「大刀馮,做人留一線餘地,這窮獨山的基業,我全都讓給你,只要留我兄弟一條生路,日後楊大哥面前,咱們也不計較今天的事……」

    「呸,少說廢話,殺了你們幾個,這基業一樣是老子的!除非你降了我,否則什麼都甭提。老子數到五,你要是再不出來給個明白話,老子就一把火把這兒燒成了平地!」

    此時此刻,儘管異常不甘心,可山匪響馬盜最信奉的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更何況就算他想死扛到底,身邊的老兄弟也必然不肯死,扇子吳不得不咬緊牙關,拉開門就大步走了出去,口中嚷嚷道:「得,老子認栽,以後再不敢叫大當家的,這名頭讓了你就是!」

    話音剛落,他就發現大刀馮左右竟是五六把彎弓如滿月的弓箭齊齊指著自己,正大吃一驚的當口,大刀馮旁邊一個灰衣漢子突然一揮手,竟是一簇箭矢直接往他這邊射來。雖說他立時反應過來揮刀擋格,可架不住這一回齊射之後又是一回,他右肩左腿和左脅先後中箭,一下子就站立不穩單膝跪了下來。眼前髮黑的他見大刀馮獰笑著拎了鬼頭刀上前,頓時本能地怒喝道:「你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那一柄自己嘲笑了多少年的鬼頭刀當頭直落了下來。他幾乎連躲閃的空子都沒有,就只覺得渾身一輕,隨即視線竟是一下子抬高了。當看見底下那無頭身子頽然倒下的時候,他才生出了最後一個念頭。

    這***軟蛋,老子居然命喪在了他手裡!

    一刀斬下,多年被人欺壓的鬱悶一掃而空,大刀馮頓時提著人頭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一路殺將上來,雖說人大多都是那灰衣漢子帶著手下砍殺的,可他身上也不無鮮血,這會兒佔了最後一個便宜,在扇子吳僅餘的幾個頭目看來,一身是血的大刀馮看上去異常猙獰。雖也有一個矮小漢子怒吼一聲拔刀上前,但大多數人都是不敢動半步。果然,那矮小漢子還來不及衝到大刀馮跟前,一支羽箭就很有準頭地釘在了他的喉嚨上。

    「要降的就丟下兵器跪下,否則就和這兩個一樣下場!」

    當了多少年窮山匪,大刀馮直到現在才第一次喝出了這揚眉吐氣的一句。眼見得一個個往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傢伙紛紛忙不迭地跪下,他不由又是一陣大笑,早先家眷被人扣著而不得不聽命劉六劉七的鬱悶全都丟到爪哇國了。

    他和他的鬼頭刀,何嘗這麼威武霸氣過?

    議事堂一角,蜷縮在那兒的安小白死死盯著外頭的無頭屍體,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報仇的暢快,但隨即又迅速消失了。他用了無數力氣方才從那個牢籠中逃了出來,沒想到卻陷在了這裡,那足以讓他翻身的消息非但派不上用場,而且根本送不出去。可事到如今,他只有先求保住這條有用的性命,其他的什麼都顧不上了!

    窮獨山一股悍匪被連根拔起的消息送到徐勳案頭,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的事了。這只是一次小小的演練,因而預料之中的大勝並沒有讓他感到多高興。畢竟,以有心算無心,再加上這撥人平素也就是打家劫舍綁架肉票的小股山匪,手到擒來是應該的。而這一次之後,能不能在別人有防備了之後仍然成功,這才是最要緊的。

    緝盜的事情除了屠勳知道一星半點,就只有曹謙知道,就連張永和神英,也只當徐勳是調了三百人出去到九邊打探軍情,根本沒想到別的事情上。此時此刻,曹謙見徐勳在書案後頭坐下,便上前侍立在旁邊,低聲說道:「大人,接下來要立刻繼續麼?」

    「等這消息散佈開來看看四處反應再說。若時間來得及,那就再做一票!過年之前,必須打出威望來……那個白蓮教的白瑛紮在京畿附近,實在是太讓人不安生了,這些異端邪說最容易讓民間百姓輕信,一定要儘快拔除。」

    「大人所言極是!」

    曹謙雖是跟著徐勳時間不長,但短時間便得預機密,他自己也知道是沾了父親曹雄和恩師楊一清的光。所以有些事情他是親身參與,有些事情他卻是冷眼旁觀猜出了一個大概,對於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好些,只比弟弟年長不到一歲的平北伯,他簡直是打心眼裡佩服。此時此刻,他真心真意地附和了一句,卻突然發覺徐勳側頭看了過來。

    「小曹,我聽說你有個妹妹?」

    曹謙被徐勳這跨越度極大的問題說得一愣,一時半會有些摸不清楚徐勳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地說:「回稟大人,卑職是有個妹妹。」

    「年歲幾何,可曾許人?」

    知道徐勳家中只有一妻,如今正身懷六甲,曹謙頓時更鬧不清楚此問為何而來,便謹慎地答道:「舍妹今年剛好十四歲,待字閨中尚未許人。」

    「哦,十四……」徐勳掐了掐手指一算,隨即若有所思地說,「要說年紀也還剛剛好……對了,你父親此去固原上任總兵,家眷可還留在延綏?」

    「回稟大人,家父是西安人,所以家母和舍妹一直留在西安,此前並未跟去延綏上任,只有卑職一直隨侍左右。如今家父新去固原,自然更不會帶家眷了。」

    徐勳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想當然了,自失地一笑便抬起頭道:「我倒是忘記總兵副總兵上任,等閒不攜家眷。不和你打啞謎了,直說吧,太后對皇上說,壽寧侯世子年紀差不多了,請皇上幫忙物色一門親事。這滿京城勳貴千金雖多,官宦小姐也不少,可我才讓人問過壽寧侯夫人的意思,似乎她覺得那些千金太嬌氣。壽寧侯世子現如今被皇上發落到大同軍前,是大同總兵莊鑑幫忙照應安置的,隱去了人的身份,聽說做得有些章法。所以我思來想去,想問問你。」

    這話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然而,曹謙愣了一愣,卻頗有些躊躇。壽寧侯張鶴齡雖說是頂尖的勳臣貴戚,可名聲很不好,張宗說此前剛到大同的時候,那種做派也讓人敬而遠之。雖說他啟程赴京之前,這位已經漸漸收斂了許多,做事也勤懇了,但天知道是否真心改過。而且,外戚家的媳婦又豈是真好做的?可妹妹嫁人,若高嫁,難免要小心逢迎公婆,若低嫁,異日夫婿一事無成,還不是一樣抬不起頭來?

    想來想去,他便硬著頭皮說道:「大人,這事情可容我考慮幾日?」

    「這事情不急,我也只是一時起意,你大可和你爹商量商量。」

    徐勳笑著點了點頭,心裡卻想到,壽寧侯張鶴齡那麼一個對張太后有些影響力,但卻老闖禍的角色,不仔細捏在手心裡,他實在是不那麼放心。若張宗說真混蛋,那也就罷了,可至少還是有些擔當,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所以,眼見曹謙告退出去,他突然又開口說道:「對了,若是令妹脾氣柔弱,這事就當我沒提過。若令妹性子剛強,這事情你再考慮和你爹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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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4 01:32:55
第四百七十六章 塞北,塞北!

    民間一次山匪響馬盜的火拚,除了始作俑者徐勳放在了心裡之外,並沒有在朝中引起多少響動。然而,畿南一帶的反響就大不相同了。商旅們固然發現走那幾條官道的時候,比從前安靜了許多,就是不得已要抄小路的小商小販,也都覺得這些道兒沒從前那樣危機四伏了。而在綠林道上,大刀馮原本這個誰都不記得的名字猛然之間傳了開來,尤其白溝河附近又一股頗有勢力,人數足有一百二三十的小股響馬盜被吃掉之後,更是有一追楊虎和張茂的勢頭。

    眼看快要過年,原本是這些強人撈一票過節的大好機會,可突如其來遇到這種少有的搶地盤情況,即便是相隔遠的,也多半留心觀望,更不要說相隔近的,無不是提高了警覺,生怕那大刀馮打得興起,連自己的地盤也端了。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節,反倒是楊虎丟開山寨裡那一大攤子,悄悄來到了京城白瑛的住處。

    「先生,我就是來討個主意。畿南道上,我和張茂也算是說得上話的人,那個扇子吳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角色,我平常也看不上他,可就這麼放著不理會,讓底下的兄弟們怎麼看?而且,那個大刀馮我也讓人打探過,往日就是個扶不上檯面的貨色,現如今一下子多了這樣的膽子,我懷疑……」楊虎倏然一頓,眼神中竟是寒光畢露,「我懷疑背後有人撐腰!」

    白瑛雖說一直在低頭用雙手給花鬆土,但聞聽此言,他的動作一僵,隨即頭也不回地問道:「那你懷疑背後有誰撐腰?張茂的名頭雖響,可真正勢力還及不上你。齊彥名倒是有些勢力,可也就是在白洋澱一帶。要說窮獨山那一頭,素來並不是什麼值得用心的地方,誰會在大刀馮那種貨色背後撐腰?」

    「如果是朝廷……」楊虎說著一頓,見白瑛扭頭看他,他就嘿然笑道,「先生,我不說這話,你就顧著照料花,我這不是急嘛!不是我危言聳聽,我覺著,會不會是如今在京畿一帶大肆傳教的那個羅清?他到處鼓吹什麼無極聖祖,聽說不少達官顯貴也是座上客。要是他顧忌您這個白蓮教聖主,因而在背後朝我捅刀子,這大有可能!」

    這話儘管離奇,但白瑛使人悄悄盯著羅清,知道楊虎所謂的羅清結交權貴並不是虛言。倘若此人一方面結交權貴,一方面動搖白蓮教好容易才積攢起來的武力根基,那麼,羅清以新派教祖的身份擠佔白蓮教的地盤,便明顯是可能成功的。想到這裡,他終於站起身來,踏著方磚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問道:「除了羅清,難道不可能是此前威逼我們做那件事的人?」

    「也有可能,可那些傢伙捏著咱們的把柄,若真的有心再讓咱們做什麼事,只和從前那樣要挾也就罷了,何必去動我的人?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那些個狡猾的傢伙肯定不屑於去做。」說到這裡,楊虎就握緊拳頭追上白瑛說道,「當然,若是先生有令,京城裡還有我幾個兄弟,立馬打聽這些人的下落,也能夠查得出來。」

    「不必了,不必節外生枝。」白瑛搖了搖頭,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要親自出馬,看看窮獨山周邊有什麼人,設法挑唆一股人,讓他們再去試探一次。若再大敗虧輸,到時候再作理論。趕在下雪的時候,打一個措不及防。大刀馮那樣的軟蛋,兩次大勝再加上下雪天,必然疏於防範,這才是最好的時機。」

    才過十月不久,京城就突然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這時間比往年早得多,但由於前些日子一直都還暖和,儘管大雪連下了兩天後就放了晴,可天氣卻比之前冷了許多。簷下都是一條一條凍得結結實實的冰棱子,而樹上也結了厚厚的一層,儘管地上都已經清掃乾淨了,可登高放眼望去,竟是四處雪白一片,深深呼吸一口就是冰冷的空氣。

    雖說夏天也同樣難熬,但對於練兵來說,冬天卻是最痛苦的時節。且不說那些兵器往往容易凍手,就是大冷天在天寒地凍的演武場上站上一會,就足可叫人從頭冷到腳。因而,徐勳把從前最重視的隊列摒棄不用,取而代之的則是跑步行軍和各種套路。這都是軍中群策群力精簡下來的,拳法八招刀法八招,雖然簡簡單單,可勝在簡單容易上手。而神機營中則是派了幾個最擅長火器的將校,和軍器監選出來的幾個能工巧匠商議著新軍器,這也是徐勳向朱厚照提出的。

    他雖說比別人多幾百年見識,可真正要說到創造發明大躍進,那是半點本事也沒有,別說改進火器,就是讓他造個玻璃水泥,那也是要難為死人的。

    下雪天從西山回城不便,化雪天裡又難免路上結冰,再加上軍營裡劉瑾派了兩個監槍內官來,因而徐勳已經在軍營裡泡了整整八天。直到這一日天放了晴,這條下山的官道上又墊了煤渣子,那兩個內官被他拿到了短處捏在手裡,他方才在傍晚時分帶著二三十個親兵騎馬回城。才到阜成門,他卻發現前頭正有一行人在等著入城,俱是蓑衣斗笠,顯然從西邊過來的時候,那邊仍在下雪。他擺擺手示意從人放慢速度跟在後頭,可突然前頭就有人回過頭來。

    「大人!」

    徐勳微微一愣,這才認出是此前剛從西北迴來不久,就又被自己加派了一堆人手,重新上了大同去的曹謐。見曹謐飛馬疾馳了過來,到了面前滾鞍下馬,一板一眼就要單膝行軍禮,徐勳便笑道:「這是城門,又不是其他地方,你這麼正經做什麼!快上馬來,怎麼這時候回來了,不是說趕在冬至前回來嗎?」

    「我在大同見著了楊大人!」曹謐這才站起身,才說了這麼一句,見徐勳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他便上馬之後徐徐過來,幾乎緊挨著徐勳低聲稟報了起來。

    「楊大人匆匆趕到大同和莊總兵商量事情,正好遇著我,擔心如今廠衛太多,路上捎信說不清楚,遭了事反倒不好,所以讓我提早回來面稟大人。韃子內亂已經快差不多了,那小王子雄圖大略,竟是壓服了那些蠢蠢欲動的部落,一鼓作氣對永謝布用兵,亦不剌兄弟已經先後幾次大敗。而小王子第三個兒子巴爾斯博羅特繼任濟農之後,在眾將之中威望極高,直指火篩推出來的烏魯斯博羅特是假貨,還說即便不是假貨,打了這樣的敗仗,便無顏再為黃金家族的子孫。火篩大敗而歸,現如今已經靠近了大同。」

    聽到這消息,徐勳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相比蒙元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個雄才大略的英主,大明朝自從開國那幾位皇帝之後,接下來基本上都是被動挨打居多,佔據主動的少。前一次好容易才鑽了那樣一個空子,倘若是真的讓蒙古人重新捏合在了一起,那麻煩就大了。

    想到這裡,他立時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走,回府說話!」

    及至進了城,他便衝著後頭的護衛吩咐道:「去請御馬監苗公公,請吏部尚書林大人,都察院張都憲,張西麓大人,另外,回西山大營,看張公公和涇陽伯陳大人哪個人抽得出空來,儘快請到興安伯府來。」他原本還想去叫一聲謝鐸和屠勳,可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並不是人越多就越容易出主意,思來想去還是放下了。

    入夜時分,雖說已經是滴水成冰的時節,但室內燒著火炕,火盆裡燒的是宮中御賜的紅籮炭,不聞半點煙火氣。被徐勳請來的幾個人團坐一塊,聽曹謙轉述了楊一清的口信之後,曾經一塊經歷過前次一戰的苗逵和神英都是眉頭緊皺,林瀚張敷華和張彩雖是沒有輕易露出愁容,但心裡卻都是沉甸甸的。

    「小王子崛起於成化年間,火篩卻是從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年間,一直活躍到現在的大將,他是先頭那位大汗的女婿,不能說對小王子忠心耿耿,所以我才會把烏魯斯博羅特交給了他。」說到這裡,徐勳頓了一頓,隨即便聲音晦澀地說,「只是,我剛剛聽曹謐所說才突然想到,我或許忘了一件事,火篩老了,而且他兒子早死了,更談不上孫子!」

    朝中大臣對於蒙元的情形素來是瞭解極其滯後,有道是我國虛實韃虜盡知,而韃虜虛實我一無所知,雖說得誇張了些,可也基本上道盡了如今的尷尬局面。因而,在南京時就連年一直聽到火篩進犯的林瀚張敷華,忍不住認認真真向曹謐打聽了幾句,待得知火篩如今已經七十出頭,膝下無子的他正有眾多部族頭人在爭著繼承領地人馬,就連小王子巴圖蒙克本人也曾經有意把自己的兒子推出來,而火篩自己看中的,則是女兒所出的一個外孫。林瀚忍不住就開口說道:「那如今火篩退到大同邊上是何意?」

    「楊大人說,火篩興許是做兩手準備。如果小王子暫時不追,他就打大同,以此確立他在韃虜中間的威望,以示廉頗未老。但如果小王子窮追不捨,他也可能表示有意臣服,但其中不乏借我之刀退敵的意思。」

    曹謐一字不漏地轉述了楊一清的判斷,隨即才說道:「只不過,在我啟程之後,大雪就已經降下,這是天助我也,小王子應該不會再繼續窮追不捨,而大雪天率兵進犯大同,火篩也是聰明人,不會做這樣的蠢事,所以如今多半是兩邊退兵。可火篩兵員全都遠遜於小王子,過冬所用的存糧也未必充足,今冬就算平安度過,接下來會如何也說不好。」

    得知這場讓順天府和大興宛平二縣的官員忙碌了好些天,一面要保證道路暢通,一面要賑濟屋子倒塌的百姓,一面還要發動富戶去擺粥棚舍衣服的大雪,竟然還消彌了一場戰事,縱使苗逵從不信佛的人,此時此刻也忍不住道了一聲阿彌陀佛。緊跟著,他就突然輕咳了一聲說道:「火篩倘若計謀落空,會不會和亦不剌合流?」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不大。亦不剌兄弟是從前的也先太師之後,是衛拉特人,和統治蒙古號稱成吉思汗苗裔的黃金家族有著天生的隔閡。火篩再怎麼說也是小王子前頭那位大汗的女婿,若是他和衛拉特人攪和在一起,不但會有損多年英名,而且更難統御部眾。既然曾經是一世梟雄,那麼他就一定不會這麼做。」

    到了大明朝,又親自和蒙古人打過一仗,如今的徐勳對於從前那些看過就忘的蒙元人物和局勢,自然不再是僅限於紙上談兵的地步。說了這話後,見林瀚和張敷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他便索性從小王子達延汗前頭那位滿都古勒大汗說起,說到滿都海和滿都古勒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火篩以及癿加思蘭,再說到達延汗巴圖蒙克收其側室滿都海,年長十餘歲的滿都海帶著巴圖蒙克東征西討,甚至一舉襲殺了衛拉特出身的女婿癿加思蘭,再最後方才說到巴圖蒙克的那些兒子。等到他這一通話說完,座上已經是一片寂靜。

    這時候,徐勳方才咳嗽了一聲說道:「各位別看我,正是因為之前兵部對於前邊消息一直都收集不准,林林總總的人物張冠李戴,既分不清他們的歸屬,又分不清他們之間那些錯綜複雜的親屬和利害關係,所以有時候縱使想鑽空子也不容易。這都是我去年率兵在外的時候,從那個老柴火口中打聽,緊跟著又靠曹謐捎帶回來的那些信息裡頭分析出來的。」

    這話也談不上信口開河,前次要不是有老柴火,又有曾經在邊境私自貿易的神英,他也想不出那種挑唆鷸蚌相爭的伎倆,可歸根結底,幾個有名人物卻是來自後世的認識,如今的明人有誰知道滿都海那麼一個女人?

    這一番話過後,氣氛重新活躍了起來。雖則是神英開玩笑說,不若封火篩一個王,讓其和巴圖蒙克繼續去打擂台,但就連神英自己都知道,區區一個空頭王爺的封號,怎麼也不可能讓人歸心。而就在這時候,徐勳若有所思地說道:「此前我和徐延徹齊濟良,一共得了興和到沙城期間的勳田封地總共千餘頃,當初我就想著這條路異日可以當做往北邊的一條通路,如今看來,不得不和去年做做同樣的事了。」

    「什麼文章?」

    「走這條路,以糧換馬。張家口堡的主將是涇陽伯的舊人,出去容易。」

    見林瀚張敷華都是大吃一驚,徐勳這才解釋道:「這大雪一場接一場地下來,京城都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天氣,更何況塞外?牲畜凍死就可以吃,但馬和牛羊畢竟不一樣,價值不一樣。前時楊大人就一而再再而三提請在各要害處修築各處邊牆,累計起來足有三四百里,這些地方正是需要馬力。皇上此前已經打算撥國庫帑金十萬兩,但馬匹一時半會卻不是那麼容易調撥的,既如此,各取所需豈不是好?讓他們度過難關,接下來有餘力去和小王子扛一扛,咱們則是有現成的馬匹可以用上修築邊牆。」

    「此計倒是可行。」張敷華微微點了點頭,但還是鄭重其事地說,「但韃子素來狡詐,還得多做提防。還有,這糧食的數目,得仔細斟酌。」

    從前的馬市以及朝貢貿易等等,其實都是花錢買個平安,如今此舉看似也差不多,然而,出的那筆糧食卻也不算是白搭。只是,該派誰人前去,卻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神英和苗逵對視一眼,前者就開口說道:「這樣的大雪天……」

    「我去!」侍立徐勳身後的曹謙搶著答了一句,見徐勳愕然看了過來,他就開口說道,「我曾經奉父命出過關,麾下還有幾個熟悉路途的老兵。」

    「大哥……」

    曹謐話還沒說完,就被曹謙再次打斷了:「你不要和我爭,別看你跟著大人的時間比我長,可你終究沒有真正上陣磨練過,只做過這些實務。你知道風雪天該如何在外頭走路,該如何找到合適的地方紮營,該如何和那些散在各處的牧民打交道?你一步都沒出過大邊次邊,你還和我搶?」

    徐勳倚重曹家兄弟,又附議了楊一清的舉薦,把曹雄推到了鎮守固原總兵官的位子,而劉瑾雖是大力提拔陝西一系的官員,卻沒有曹雄其人,林瀚身為吏部尚書,這又怎會不知道?見曹謙年紀輕輕就如此有擔當,他忍不住點了點頭,而張彩則是若有所思地問道:「大人,之前火篩那兒是徐延徹齊濟良聯絡的,此次他們若出面,興許更加順理成章。」

    「去年就是大冷天的讓他們兩個去宣府大同,今年要是我再這麼幹,定國公也就罷了,知道我這樣折騰她的寶貝兒子,仁和大長公主想活撕了我的心只怕都有了。」話雖這麼說,徐勳還是點了點頭後就看著神英道,「涇陽伯,回頭讓他們兩個來我這一趟。事關重大,我明天得對皇上先稟報一聲。只不過,他們只到大同為止,出塞的事就不讓他們倆負責了,這大冷天的他們倆沒個方向,這事情就交給曹謙。」

    直到又商量了一些具體細節,包括事情不放到朝會上去商議,若是被御史彈劾如何應對等等,眾人方才陸陸續續散去。徐勳把人送到了二門口,卻叫住了要回去的曹家兄弟兩個。等到把他們又帶回了書房,徐勳方才看著曹謙說道:「此去凶險,但既然是你主動請纓,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小心為上,若有萬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要行險。」

    「是。」

    曹謙叉手應了一聲,正想再說些什麼,一旁就傳來了曹謐的聲音:「大人,還是我去吧!我在宣府大同延綏甘肅固原寧夏等地都建了軍情局的分司,要論指揮起來,我必定比大哥靈活。況且認識我的人少,總比大哥……」

    「你不要和你大哥爭了,你要說露面少那是從前,如今在那塊地方跑了這麼久,還有多少人不認識你?」徐勳一言堵住了曹謐,隨即就看著曹謙說道,「你臨走之前,我卻不妨再說一聲。此去大同,你正好能見著張宗說,索性親自看一看人如何。我也有一年多沒見著他了,若是你看著不好,我先前說的事情就此作罷。」

    這事情曹謙斟酌了許久,一直都覺得心裡沒底。從門當戶對來說,算是家裡高攀,可這樣的夫家不管什麼政爭都肯定是屹立不倒,小妹可以一輩子富貴榮華衣食無憂。更重要的是徐勳提到小妹的性子,儘管已經多年不見,可他最知道她的外柔內剛,也想讓她有個好歸宿。此時此刻,徐勳竟是說出這話來,他只覺得那些猶豫為難一掃而空。

    「多謝大人!」

    「謝什麼,還不是我隨口一句,這才教你為難這許久?」徐勳見曹謐好奇地看了過來,想開口詢問卻又不敢,他就笑呵呵地說道,「話說回來我倒是忘了,你家二弟可有婚約?」

    「啊?」

    見曹謐那一張臉刷的紅到了脖子根,曹謙斜睨了一眼,忍不住暗嘆一口氣,旋即方才畢恭畢敬地答道:「回稟大人,二弟因年幼,父親說早提男女大事不好,所以未有婚事在身。」

    「既如此,看前一樁如何再說,成了我就給曹謐尋一個名門淑媛,不成我也不敢隨便亂點鴛鴦譜了。」

    曹謙偷瞥弟弟一眼,見其顯然鬆了一口大氣的模樣,暗罵了一聲沒出息,可自己竟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打趣過這一對兄弟之後,徐勳方才正色說道:「前次徐延徹齊濟良雖是和火篩的人接上了頭,可終究並沒有親自見過,你這次出去,務必親自見到此人。你可以對他說,今年只是去年的延續,若是今年之後還有明年後年,東西只會更多,不會更少。而若是他能夠如上次那樣知會小王子進犯的消息,此次定會迎頭痛擊,不會如今年延綏那樣一擊即止了!」

    得知今年延綏的退敵竟然也是火篩洩露的消息,曹謙一時吃了一驚,但隨即立時醒悟了過來,忙欠身稱是。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當徐勳叫了人進來之後,他就拉著曹謐退到了一邊,卻見是阿寶疾步衝了進來。

    「少爺,易州急信。」

    易州?莫非是窮獨山那邊有變?

    然而,打開那封信,他卻只見偌大的紙箋上寫著兩行雖說不上好,可卻極其雄壯的大字——再敗山匪,易州已定,敵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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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4 01:33:21
第五百七十七章 論天下英雄,見民生疾苦

    又是一個大雪天。

    對於喜動不喜靜的朱厚照來說,這等時節差不多和烈日炎炎的酷暑同樣難熬。冬至將近,這是一年的三大節之一,朝官們需要到靈濟宮排練禮儀,他這個皇帝也有各種各樣的瑣事要過目。好容易抽出空來,可見西苑裡白茫茫一片,幾個太監苦苦相勸,他縱使再想躍馬拉弓,也不得不打消了這念頭,甚至連去尋七娘玩鬧的興緻都沒了。

    百無聊賴地拿鞭子抽打著樹上結起那些冰雪,他正煩惱之間,卻突然瞥見一個小火者對瑞生低聲耳語了什麼,忙張口叫道:“喂,瑞生,在那說什麼悄悄話?”

    瑞生連忙上了前來,笑著說道:“皇上,平北伯來了,人正在西安門,捎話進來說是難得今天好大的雪,想問問皇上有沒有興緻出宮逛逛,到處遊玩遊玩。”

    如今劉瑾等人各管一檔子事,正值年底,又是最忙的時候,固然有心討好小皇帝,也只能讓底下的人去備辦。而朱厚照最挑剔的人,別人哪有這些跟自己好些年的老人能讓他開心,正愁徐勛整日整日泡在軍營裡沒人陪他說話遊玩,這會兒聽說人主動送上了門來,他立時為之大喜,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點頭道:“那還用說的,快去快去,咱們換了衣服就和他會合!”

    這大冷天裡,徐勛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大氅在西安門外頭等著,後頭是十幾個猶如釘子一般紮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護衛。他自己在風雪之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心裡思量著此前的盤算,絲毫沒理會那天上大片大片飄落下來的鵝毛大雪。直到聽見門內傳來了一陣說話動靜,他扭頭一看,立時瞧見幾個小火者打扮的少年快速走了出來,打頭的那個不是滿臉興奮的朱厚照還有誰?他知道小皇帝的性子,略一頷首也沒有多話,見這些人也一一上了馬後,他回頭打了個手勢,見眾護衛整齊俐落地上馬,他方才抓起繮繩躍上馬背。

    一行二三十個人從西安門大街拐到了宣武門大街,隨即一路往北之後,漸漸就分成了好幾撥人往各個胡同散開。後頭跟著的東廠和內行廠探子見此情景,自然慌忙分道去追,可哪裡禁得住這些人七拐八繞的,須臾就把人給跟丟了。兩刻鐘之後,一輛兩三個隨從跟著的騾車徐徐過了銀錠橋,順著鼓樓下大街行了一陣子,又過了鐘樓鼓樓,卻是從安定門出了城。

    朱厚照最討厭的就是出來前呼後擁,此刻見輕輕巧巧甩掉了一群跟屁蟲,自然是心懷大暢,一面不怕冷的撩起窗簾往外打量,一面就開口說道:“徐勛,今天咱們上哪兒去?”

    “說上哪兒去之前,臣有一件事先得對皇上稟報。”

    徐勛見瑞生縮頭縮腦有些冷,知道他不像朱厚照成日裡吃著山珍海味各式補品,又不曾那樣練武打熬筋骨,便隨手把一旁的一個紫銅五蝶捧壽紋樣的手爐遞了過去。瑞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斜睨了朱厚照一眼,卻發現小皇帝絲毫不以為意,一邊搓著手一邊看著徐勛。

    “什麼事?”

    然而,朱厚照那無所謂的表情隨著徐勛說起塞外情形,他的臉色漸漸就陰沉了下來。當聽到那位達延汗巴圖蒙克連戰大捷,一掃之前連戰不利的頽勢,他忍不住恨恨地用手重重一捶身下的交床道:“這個傢伙真是不可小覷了,居然這麼難纏!”

    說完這話,他突然又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旋即看著徐勛問道:“徐勛,你從前對朕說過,這個巴圖蒙克承襲大汗之位的時候,年紀比朕還小?”

    “應該確實很小,傳言那個下嫁給他的滿都古勒汗側室滿都海,曾經將他裹在布兜綁在身上上陣殺敵,足可見他即位的時候應該還不到十歲。”

    “不到十歲……”朱厚照捏緊了拳頭,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他可以說得上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物了,那時候蒙古人內部東一撥西一撥山頭林立,遠遠比朕登基時面對的局勢要亂。朕只不過是有幾個大臣指手畫腳,可他是隨時隨地都會丟性命。怪不得瑞生從前對朕說過一句話,叫什麼……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一窮二白,那時候和窮人也差不多。要這麼說,他也真的稱得上一世英雄了。”

    徐勛詫異地看了瑞生一眼,見小傢伙滿臉的不好意思,他便笑道:“這話不差,但帝王將相之家,卻不能光用這話去解說。漢時唐時都有些天子聰穎天成滿腹大志,可最後還不是一場空?而窮人家的孩子固然有不少都是少年老成懂事能幹,但敗家子或自暴自棄的也同樣不少。那小王子畢竟有尊貴的身份,有貴人相助,又牢牢把握了每次機遇,這才能成就大業,但更多人不得不靠自己。而單單靠自己,有時候無論再花多大的力氣功夫,也未必能掙得過命。”

    “嗯?”

    朱厚照身為天子,可年紀還小,從小到大對於儒臣們常說的天命禮法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反而有一種橫衝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所以,對於徐勛那股好感,便源自於徐勛的性子和他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之處。此時此刻,他罕有地從徐勛口中聽到了一個命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著徐勛,隨即竟是探出手來去摸他的額頭。

    “朕沒聽錯吧,你居然說什麼人再努力也掙不過命?那你怎麼來的今天?”

    “皇上,臣比別人畢竟多了幾分機緣。”

    徐勛微微一笑,聽到外頭傳來了今日親自駕車金六的聲音,馬車又緩緩停下,他看了一眼朱厚照身上那自己特意讓其換上的衣著,就揭起了前頭的棉簾子。隨著車門打開,寒風兜頭兜臉從外頭卷著雪花刮了進來,就連朱厚照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時候,徐勛第一個下了車,隨即一把將朱厚照扶了下來,而最後頭的瑞生則是穩穩噹噹跳落在地。

    “這是什麼地方?”朱厚照茫然地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發現並沒有自己預料中好看的景緻,亦或是什麼好吃好玩的地方,風雪之中影影綽綽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村落,他頓時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徐勛,你帶著朕到這兒來幹什麼?”

    “皇上,山野之地,接下來臣得僭越一二叫您一聲小朱了。”

    “那無所謂,你又不是沒叫過……”

    莫名其妙的朱厚照被徐勛拉著緩緩往前走,見瑞生不知何時竟是帶著幾個隨從走到了最前頭,再看他那一身在雪地裡猶顯醒目的紅色衣袍,他頓時更糊塗了。然而,那村子看似很近,可高一腳低一腳地在雪地裡走了不一會兒,他就覺得有些微微氣喘了,等到了村口,他忍不住雙手支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喂,幹嘛不讓馬車過來,這地方太不好走了!”

    “剛剛馬車走的是官道,這條小路兩邊卻是農田,一個不小心馬車的輪子陷在溝裡,咱們就別想回去了。”徐勛見那邊廂已經有人迎著瑞生一行,他便沉聲說道,“小朱,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說有些人再努力也掙不過命麼?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朱厚照只覺得心裡頭滿滿噹噹儘是疑惑,可等到好容易跟上了瑞生那幾個人,他就突然聽到一旁的屋子裡傳來了鞭子破空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雖說他並不是關在紫禁城中的一國之君,市井之中廝混過許多次,什麼吵架罵街哭鬧,林林總總的都見識了不少,此時仍是硬生生打了個寒噤,竟本能地一把拽住了徐勛的胳膊。

    “我求求你了……就是沒錢,咱們可以賣力氣去種地,你不能……大郎你已經下狠手害了他沒了性命,這唯一的一個兒子你還要下這樣的狠手,你怎麼忍心!”

    “死婆娘,頭髮長見識短,閹了送到宮裡,萬一能出頭就是人上人,到時候咱們一塊吃香的喝辣的!大郎死了就死了,今天宮裡有貴人來這兒挑人,這麼好的機會,都是你之前吵吵嚷嚷給錯過了,老子怎麼娶了你這種不識好歹的,我打死你!兒子可以再生,富貴可是錯過今天就沒有明日了!”

    隨著這罵聲,緊跟著就是一陣鞭子聲和慘叫聲,間或還混著女子的痛罵聲聲。這時候,終於聽出了一個大概的朱厚照頓時漸漸鬆開了手,然而臉色已是鐵青一片。當看見前頭那幾個老人中年人圍著瑞生盡在那兒說好話的時候,他忍不住倏然側頭盯著徐勛。

    “這個村子裡,父閹其子,兄閹其弟,這大半年間,憑空多出了四十八個自宮之人。當然,因為沒熬過去而丟了性命的,整整還有二三十個。因為手藝好的那些個匠人,他們請不起,所以就只能這麼將就著硬上了。這還不是最多的,最多的一個村子,聽說有數百個。”

    儘管朱厚照曾經聽過下頭關於自宮人的稟報,而且也已經下令嚴禁,可真正聽到看到這麼些情景,他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從前收了瑞生到身邊的時候,因為彼此年齡差不多,他曾經饒有興緻地問過瑞生是怎麼進宮來的,結果小傢伙咬著嘴唇說出了那段悲慘的過往,哭得不成模樣,他也因此知道劉瑾等人都是吃了怎樣的苦頭才到了他身邊,潛意識中不免多信了他們幾分。然而,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他怎能相信還有這許多狠心下得去手的傢伙?

    “都已經下了那樣的嚴令……”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前頭一個老者就已經笑容滿面地開口說道:“公公,待選的孩子們都已經在裡頭,總共是四十八個人,都絶對是最機靈伶俐的好孩子,絶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若是可能,瑞生根本不想出現在這種地方。此時此刻,他竭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說道:“就這麼些?”

    “東廠丘公公之前都讓人從咱們這兒挑走了兩個孩子,足可見咱們這兒的孩子,比鄰近其他村裡的質素都要好。”那老者見瑞生彷彿有些不滿意,忙慇勤地說道,“若是公公看不中他們,您儘管直說要什麼樣子的,高的矮的倨傲的乖巧的,不管什麼要求,小老兒必定能為公公尋來,等上兩三個月,就能把人送到公公跟前。”

    朱厚照聽得心頭火起,才想出口喝罵,可胳膊被人重重捏了一記,他只能勉強按捺下這團邪火。跟著瑞生進了一間燒著炭盆的溫暖屋子,眼見一排排衣衫襤褸,神情或懵懂或悲苦或麻木或恭順,年紀最大和自己差不多,最小也就六七歲的孩子上前來跪下磕頭,他終於隱隱約約明白徐勛剛剛為什麼說那句話。

    人掙不過命……應該就是說這個吧!

    儘管瑞生知道,這些被閹了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和自己一樣被送進宮裡,可這麼多的人,別說是他,就連劉瑾也不可能一口氣全都撥拉到宮裡去。因而,他看來看去,最後便選了兩個衣衫最破舊,模樣卻還清秀,年齡只八九歲的小童。即便如此,那老者和幾個村裡人仍是滿臉喜悅千恩萬謝,而那邊廂兩個小童哭哭啼啼辭別家裡人的情景,卻是讓人更加心酸。即便他如今已經沒這麼容易掉眼淚,仍是覺得眼睛又酸又澀。

    朱厚照原想在回程路上把兩個童子叫上馬車詢問一二,可當前時那老者和幾個中年人把他們送出來,滿口說村裡孩子吃得起苦,讓他們隨車步行的時候,一直沒吭聲的他終於忍不住了,張口就說道:“小徐,讓你的人一人一個抱著在馬上,就這麼點路,一會兒就回城了!”

    有了這話,兩個八九歲的小童便被兩個護衛抱著上了馬。隨著馬車起行,朱厚照聽到外頭傳來了兩聲驚呼,可轉眼間那聲音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看著徐勛說道:“你之前說,還有一村子有上百個這樣的人?”

    徐勛點了點頭,隨即又淡淡地說道:“這情景還算不得什麼,接下來,臣想帶皇上再去一個地方。”

    朱厚照自忖已經看過了這番情景,接下來再看這些也就習慣了,他便隨便點了點頭,接下來一路坐在車上,卻是直生悶氣。托著下巴坐在那兒的他自顧自出神,而瑞生則擔心地看著徐勛,直到徐勛衝他搖了搖頭,他才死死抓著那隻手爐,心裡想到自己當初挨了那一刀之後,被綁住手腳關在那間空屋子中時的悲苦絶望。

    然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馬車再次停下的時候,後徐勛一步從車上下來的兩人卻被撲面而來的那股味道熏了一跟頭。等看清楚了四周那種污穢的環境時,朱厚照首先變了臉色,而瑞生竟是忘了禮儀,一把死死抓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馬車正好是停在了一條胡同的巷口,胡同裡頭的白雪早就被人踩得黑乎乎不成了樣子,一股說不清是食物腐爛惡臭,亦或是霉臭的味道隨風飄出,讓人忍不住想往後退。兩邊都是各式各樣低矮的房子,有的還能看到磚牆的痕跡,但有的卻分明是用茅草和木板等等搭起的房子,如今這連著兩場大雪,到處都是被大雪完全壓塌的屋子,甚至還能聽到一陣陣哭天搶地的悲號。呆看了一會兒,朱厚照就聲音嘶啞地問道:“這是哪兒?”

    “這是比之前那村子更可怕的人間地獄。”

    徐勛說著頓了一頓,卻沒有硬拉著朱厚照再往裡頭去,而是低聲說道:“之前見到的那些,都是年齡適中的孩子,若是送進宮裡,機緣巧合就能進內書堂,或是跟著諸位有頭有臉公公。而這些,都是至少年過二十,甚至三十四十五十,自宮多年,因為生活窮困無著落,走這條路是為了求進宮混口飯吃,但卻因為年紀太大,基本上不可能遂其心願,又被鄰里嘲笑親戚不容,再加上官府嚴禁,所以只能群居到這裡的人。”

    說話間,胡同深處一間屋子裡就已經四足並用爬出了一個人來。儘管隔著老遠的距離,但無論朱厚照還是瑞生,都能看到那人拖著一條軟軟無力的腿往這邊巷口爬來。那人腦袋上又是灰又是紅,說不清是泥還是血,身上更是根本看不清衣裳的本色,嘴裡發出一陣一陣低沉的喘息,乍聽上去甚至不像人類。當此人看見他們這一行人杵在巷口,突然飛也似地撲了過來的時候,朱厚照終於看清了他那一個眼眶中幾乎要掉出來的眼珠子,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反身就徑直鑽進了車廂中。

    “行行好,給我點吃的……”

    “趕他走!”

    見瑞生要跟上車去,徐勛卻一手拉住了他,打了個手勢,須臾功夫,那人便在幾個護衛用刀柄的驅趕下倉皇逃了進去。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幾個挎著腰刀的人匆匆過來,發現平日裡人人遠著的這條安華胡同口竟是停著一輛馬車,還有五六個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的漢子杵在這兒,領頭的軍卒連忙快步上了前來。

    “敢問各位是……”

    “我們是司禮監的。”徐勛直接就扯出了這麼一面大旗,見那軍卒一愣之下慌忙就露出了無比恭敬的表情,“聽說下了大雪,就到這兒來看看。”

    “公公慈心,公公慈心。”

    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雖說如今自宮的人越來越多,可終究大多數人仍是鄙視這些殘缺不全的人,再加上傳言這等人陰氣重,就連南城兵馬司的人,也都不免躲得遠遠的。此時見徐勛戴著厚厚的貂皮圍脖,說話中那種頤指氣使的做派,他們誰都不懷疑徐勛是真的司禮監出來的人,為首的那軍卒點頭哈腰陪笑之餘,背上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這裡頭是曾經有一兩個僥倖入宮的角色,可大多數都是只能等死罷了,怎生會有宮裡司禮監的大人物想到往這兒來瞧瞧?

    徐勛見人噤若寒蟬,他也不囉嗦,往裡頭又張望了一眼便冷冷地問道:“這麼一場大雪,看上去應該壓塌了不少房子,裡頭死了多少人?”

    “這個……”大冷天的,就是死人也凍得嚴嚴實實,不比盛夏不及時處理就會腐壞,因而兵馬司自然就拖著一直沒到這兒來查看,只想著到時候一股腦兒送化人場算完,此時此刻被徐勛這麼一問,那軍卒頓時覺得腦門上涼颼颼的,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人,小人這就去帶人清點。”

    “動作快,我在這兒立等回話。我只要數字,並不是來查問你們的失職之處。不要玩什麼虛報瞞報的把戲,否則若是我到時候核實了,必定嚴懲不貸!”

    “是是是……”

    下了嚴命,徐勛便打了個手勢吩咐瑞生上車去等,自己卻沒有跟著上去,而是就站在車前,又是看那些低矮的屋子,又是聽裡頭聲聲喝罵呵斥,眼神閃爍,漸漸想得遠了。

    儘管對自宮人向來懲治很重,可隨著人越來越多,自宮人本身處死就成了一條虛文,畢竟朝廷總不成為了此事大開殺戒,一殺就是成百上千。可這樣一群進不了宮卻被周圍人排斥的群體,就這麼丟著一樣是要出大亂子的。

    大璫們雖則並不會完全把人當成同類,可若貿貿然處置,一樣會引得物傷其類。而倘若一味發邊遠充軍,固然可以打發遠遠的眼不見為淨,可也和逼人去死沒什麼兩樣。

    就這麼等了約摸有小半個時辰,徐勛即便輕輕搓手跺腳,仍是手腳冰冷一片,正不耐煩的時候,終於有一個南城兵馬司的兵卒快步跑了出來。到他面前,那兵卒縮手縮腳還要行禮,被他一個眼神止住,這才使勁嚥了一口唾沫。

    “回稟公公,大雪壓塌了十七間房子,總共死了三十四個人,其中二十個是被壓死的,十四個是凍餓而死的。至於被壓傷凍傷的人很不少,劉頭兒正在那計算。”

    “知道了,儘快把死人都運出去,否則若是發了疫病,唯你們是問。”徐勛說著就從旁邊隨從手中接過了一錠銀子,掂了掂份量後丟了過去,見那兵卒接在手中兩眼放光,他就開口說道,“搭一間窩棚先收容了這些人,然後支一口大鍋煮粥,能救幾個是幾個。今天過後,我會讓人再送二十兩銀子過來,你們要上下其手我不管,但若是再死人……”

    “是是是,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眼見徐勛頭也不回地反身登上了馬車,緊跟著三五護衛簇擁了馬車緩緩起行,那軍卒擦了擦額頭冒出來的汗,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等馬車沒影子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一錠顯然出自內庫,成色極足的銀子,立時一溜煙朝巷子深處跑去。

    而馬車上,終於回過神來的朱厚照惡狠狠地看著徐勛,好一會兒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徐勛,你好,你很好!”

    見徐勛只悶頭不做聲,小皇帝又沉默了許久,卻突然嘆了一口氣:“朕還以為真的是天下太平萬民安樂,想不到天子腳下就有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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