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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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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4 01:33:44
第五百七十八章 殺伐果斷,陳年舊案

    傍晚時分,內閣和司禮監全都是一團亂。

    自打早上傳來皇帝出宮,而內廠和東廠全都把人給跟丟了之後,劉瑾大為惱怒,立時命人去找來了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和提督西廠的谷大用。可不料想兩人齊齊搖頭,全都說自己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儘管確定自己在外頭沒留什麼把柄給徐勛抓,徐勛應該也不至於做出太過頭的事情,可他素來討厭事情不在掌控,少不得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又是命人去西山大營打探,又是命人去興安伯府和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可一處處都撲了個空。等到了下午,終於忍不住的他便徑直衝到了內閣去問李東陽,結果這位首輔居然也絲毫不知情。

    “這個徐勛,他究竟把皇上領到什麼地方去了!”

    朱厚照愛吃的幾家館子,常愛去逛的幾家包括閒園在內的戲園子,去看過歌舞的本司胡同演樂胡同勾闌胡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可到現如今仍舊沒消息,劉瑾只覺得心煩意亂。此刻不知道多少遍抱怨了這麼一句之後,他終於忍不住扭頭看著李東陽道:“元輔,不如把吏部尚書林瀚他們招進來,一個個問問,興許有人知道皇上的下落,這都四個時辰了!”

    朱厚照愛出宮,李東陽也好焦芳也罷,心裡都是知道的,就連回京任職時間並不長的王鏊也不例外。可是連劉瑾都不知道小皇帝去了哪兒,三個人心中卻是感受各不相同。焦芳眯著眼睛思量了一陣子,突然就開口說道:“不若稟報一聲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此話一出,李東陽立刻斷然說道:“不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太后亦是最近身體欠安,若得知此事後憂慮過重傷了身體如何是好?”

    “那元輔說怎麼辦?皇上早上巳時過後不多久就出宮,一直到如今過了酉時還沒消息,若是出了什麼事,咱們誰吃罪得起?”焦芳斬釘截鐵地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即霍然站起身來,對劉瑾拱了拱手道,“劉公公,作為內閣次輔,我提請將此事奏請兩宮皇太后!”

    大臣也好,權閹也好,看似大權在握不可一世,而兩宮皇太后看似不過徒具尊榮,但關鍵時刻的一擊卻非同小可。想當年李廣何等威風,結果如何?王鏊倏忽間就想到了這一條,見焦芳那義憤填膺的樣子,即便他平日對徐勛不以為然,可此刻心中仍是異常鄙薄。想到這裡,他便冷冷說道:“都等了這麼久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劉瑾也聽明白了焦芳的言下之意,心裡卻頗有些躊躇。畢竟,眼下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一狀告到兩宮跟前,要是一會兒君臣幾個都平安歸來了,那自己就算是徹底和徐勛撕破了臉。於是,他一時躊躇來躊躇去,正決心難下的時候,外間突然一個中書快步衝了進來。

    “皇上回宮了!”

    此話一出,屋子裡不少人長長舒了一口氣。眼見焦芳臉色絲毫不變地緩緩坐下,王鏊暗罵一聲老狐狸,隨即就對李東陽說道:“今日之事既是驚動了這麼多人,不如請平北伯到這兒來一趟。畢竟瞞著這麼多人帶著皇上到外頭去,無論是為了什麼,此風不可助長!”

    相比之前焦芳徑直要鬧到兩宮皇太后那兒去,此時此刻王鏊的這話便合情合理得多。縱使李東陽這個首輔,也一時同意了王鏊的說法。劉瑾雖說不想和徐勛鬧僵,可既然閣老們都這麼說了,他也樂得把徐勛拎過來讓他為難一陣子,假作猶豫片刻,他就欣然點了點頭。

    “也好,咱家就親自去一趟。”

    劉瑾帶著幾個司禮監的隨堂揚長而去,焦芳這才看著王鏊嘿然笑道:“不愧是守溪,對於時下最炙手可熱的那小子也竟然如此頂真。”

    “不敢當次輔贊語,我不過是對公不對私!”王鏊沒理會焦芳的話,見老傢伙面上抽搐了一陣子,隨即就悻悻別過了腦袋去,他便對李東陽拱了拱手道,“元輔,雖是我提請,但待會兒我就不說話了。我這個人心直口快,若一個忍不住說出什麼過激的言辭,未免……”

    “好,待會我親自問。”

    然而,等到兩刻鐘之後,出現在內閣的卻並不止徐勛一個,而是朱厚照這個天子也跟了來。小皇帝的身上還穿著此前出宮的那一身青綢衣裳,面沉如水,嘴唇抿得緊緊的,乍一眼看去,就連滿腹諫言的王鏊也忍不住犯了嘀咕。

    看小皇帝的這樣子,哪裡像是在外頭玩了一整天高興得忘了歸期?

    劉瑾這一路上也試探過朱厚照,可小皇帝卻一直一言不發,他有心盤問瑞生,可又礙著徐勛在,竟也不好多問。此時此刻,既然還有李東陽焦芳王鏊這些閣臣在場,他就樂得裝糊塗,袖手站在一旁不做聲。果然,三位閣臣一一行過禮後,李東陽起身之後就開口說道:“皇上今日微服離宮,上下人等盡皆不知道下落消息,一時偵騎四出搜索全城,險些驚動兩宮。臣身為內閣首輔,不得不諫勸皇上幾句,白龍魚服素來乃是人君大忌,請皇上……”

    “不用說了!”

    朱厚照一屁股在李東陽的位子上坐下,臉色發黑地掃視了群臣一眼,這才開口說道:“諫勸之外,想來你們很想知道,今天徐勛都帶朕去了什麼地方?”不等眾人回話,他便笑了一聲,可那笑聲卻異常沙啞難聽。

    “朕今天是去了很多地方,早上從安定門出了城,午飯胡亂用了幾口就趕回了城,緊跟著又去了一個讓朕不敢相信的人間地獄……戲文裡常說什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朕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聞所未聞的慘事,還有那許多想活都活不下去的人!”

    這話儘管仍然沒說清楚,可李東陽三人為大臣多年,何等敏感,立時猜測徐勛是不是帶朱厚照去解決什麼冤案,亦或是去看此次大雪過後那些受災人的光景。儘管讓一國之君看看民間疾苦看似好事,可三人各有各的不以為然。李東陽是暗想一國之君不可能足跡滿天下,與其只用自己的雙眼去看,不如學會如何從大臣的奏章之中分析;焦芳是嗤笑徐勛裝模作樣沽名釣譽,博取聖心民意;而王鏊則是單純不滿徐勛竟是為了這個隱瞞皇帝行蹤。

    然而,三個人誰都沒開口,反倒是劉瑾有些耐不住性子,疑惑地對徐勛問道:“平北伯,你這究竟是帶著皇上去哪兒了?”

    徐勛瞅了一眼朱厚照,這才淡淡地答道:“安定門外的趙家溝,還有城北的五嶽胡同,崇文門南邊的安華胡同。”

    這三個地名說出來,別說李東陽和焦芳王鏊滿頭霧水,就連劉瑾也是眉頭緊皺滿心糊塗。反倒劉瑾身後的司禮監隨堂王寧猛然間神情一變,雖說他立時掩飾了下來,可李東陽何等樣人,立時清清楚楚看見了。他倒是能克制住不貿然發問,同樣發現這一絲端倪的王鏊卻忍不住,當即開口說道:“看王公公的樣子,似乎聽說過這個地方?”

    王寧不料想王鏊在這時候發問,見那邊三個閣臣都盯著自己,劉瑾也有些慍怒地看了過來,更不消說朱厚照和徐勛了。面對這些目光,他只覺得後背心直冒汗,直到朱厚照譏誚地看著自己,嘴裡亦是迸出了重重的你說兩個字,他老半晌才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回稟皇上,這三個地方我只聽說過一個……就是崇文門南邊的安化胡同,因為距離安化寺旁邊不遠……聽說,聽說裡頭住著不少自宮求進卻沒有成功的閹人,因為都是年過五十也沒等到入宮機會的人,所以就是等死罷了……”

    儘管他停頓了好幾回方才說清楚,但在場的都是心裡敞亮的人,這自宮兩個字一出,頓時人人都明白了。李東陽和王鏊是厭惡地皺緊了眉頭,焦芳則是和劉瑾對視了一眼。而最後,劉瑾便嘆了一口氣道:“皇上,這事雖慘,可朝廷屢次下令嚴禁,說到底都是那些愚夫愚婦自作自受。如果皇上體恤,撥幾十石米賑濟一下……”

    “不可,賑濟這些人,用什麼由頭?此等不肯用心務農做工,只想著自宮求進媚上的人,縱使死了也是活該,賑濟這種人,讓那些一年到頭辛勤耕種的人情何以堪?”儘管剛剛才對李東陽說過自己不開口,可此時此刻,王鏊終於忍不住了,說著說著竟已經是聲色俱厲,“成化年間曾經有過舊例,此等人錦衣衛執而杖之,滿五十編髮海戶充軍。若有再犯,本身處死,全家發邊遠充軍。都是因為之後律例逐漸寬鬆,方才縱容得這些人變本加厲!”

    劉瑾本來就看不慣當初和韓文一塊上書的王鏊。如今見此人入閣之後還和自己作對,口口聲聲說什麼律例,就差沒指著鼻子說是他縱容的了,他不禁大為慍怒,一眼瞪過去就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道:“王閣老雖說號稱窮閣老,可小時候家裡既然還能讀得起書,足可見這窮字還沒到底。你哪裡會知道一家三口只有一人能吃飽,其餘兩個不得不賣了給別人為奴為婢是什麼滋味?哪裡會知道災荒之年,不得不挖樹皮草根,甚至為逃賦稅不得不流離失所的滋味?哪裡會知道當爹的親手取了親生兒子的寶貝,忍痛想把人送進宮裡求碗飯吃的滋味?”

    儘管早就忘了自己小時候挨那一刀是什麼感覺,但此時劉瑾接連三問之後,他就氣勢洶洶地說道:“所以說,有如今這慘事,也是地方父母治理無方!否則要是他們都能把地方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天下太平百姓豐衣足食,哪來的這等事!”

    這一爭,原本的重心竟是已經偏了十萬八千里。徐勛見王鏊勃然色變,就連李東陽亦是忍不住了,倒是焦芳老神在在立在一旁看熱鬧,他這才重重咳嗽了一聲。見劉瑾王鏊暫時罷戰,他斜睨了一眼一聲不吭的小皇帝,開口說道:“這些人收進宮來,確實助長了民間那股邪風;可若是就這樣發配邊疆,不過是讓路上多幾具凍餓而死的死屍。就好比想當初太祖爺將貪官剝皮萱草,可如今貪官依舊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照平北伯這說法,莫非就放任不成?”

    “當然不是!”徐勛看了一眼滿臉譏誚的王鏊,隨即沉聲說道,“如今這些人已多,要全數甄別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卻不能不律法嚴懲!比如,我今天奉著皇上去趙家溝時,便有一男子鞭打妻室,非要將僅剩下的一個兒子閹割後送入宮中,而他前一個兒子,便是因為閹割死在了蠶室之中,可他依舊執迷不悟,為的僅僅是日後可以富貴榮華。如這等人,殺了卻便宜了,不如取六十斤重枷枷了,讓差役鳴鑼將其遊街,宣其事由,讓其日日年年不得解脫,由此警告那些心術不正的人!若日後再有此等人,照此舊例辦理!”

    徐勛取這一點入手,就連劉瑾也覺得應有之義,忍不住點了點頭,朱厚照更是一拍桌子道:“這一條好!朕恨不得殺了這個狼心狗肺當人老子的畜生,又嫌便宜了他!”

    “其二,那些年紀一大把卻進宮無門的自宮之人。街坊四鄰瞧不起,親朋早已棄之不管,不少都是群居一地等死,此等人聚居京城怨氣衝天,若是被人蠱惑,則轉瞬間就是大害。兼且請託宮中親朋希冀入宮,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發生當年乾清宮內侍劉山交通鄭旺的案子。所以,從三日後起,令錦衣衛東西廠內廠和五城兵馬司清理京師上下,悉數逐出,不許此等人寄居京城。”

    劉瑾不想徐勛竟是如此嚴酷,可想想自己就算要揀選入宮的小火者,也多半是從年紀幼小的人裡頭選,他思來想去,最後也就沒出聲。而李東陽和王鏊交換了一個眼色,也覺得這是應有的防範之義,反倒是朱厚照出了聲。

    “徐勛,那你之前不是還給了兵馬司的人銀子,讓他們搭窩棚設鍋子給他們一口熱粥喝,這會兒怎麼又要趕他們出京?大雪天的,這得死多少人!”

    “臣出了銀子,是不想讓那地方變成死人堆。這些人留在京城,照舊是得靠人接濟才能生存,不能做工不能種地,只是一群等死的人。這一場大雪過後還有下一場雪,今冬過後還有明冬,就和王閣老說的一樣,賑濟了這些多年不能進宮,卻仍舊存著希望不肯自食其力的人,就會讓更多的人變本加厲。如今寧夏甘肅延綏三鎮總督楊一清正在各處要害請築城牆,把這些人悉數發去修建城牆,想來以楊邃庵的清正名聲,既不會把這些人當成牛馬,也不會讓他們繼續渾渾噩噩。”

    話說到這裡,他方才看著劉瑾說道:“至於其三,那些年紀幼小的自宮幼童,立時讓錦衣衛並東西廠和內廠清點出來,給賜諸王府,只可執役,不得升內使。縱使有為人父兄貪圖富貴的,王府使令前途有限,況且至親之間從此之後隔著十萬八千里,除非他們肯背井離鄉去投,否則便休想藉此富貴,便能絶了這條心思。”

    這一條也是從前成化年間用過的舊例。李東陽等三個閣臣自然無話,而劉瑾雖覺得徐勛踰越,居然伸手管到了內臣這一攬子事情上頭,可見小皇帝每每點頭,他便悻悻閉嘴不吭聲。直到朱厚照欣然起身,吩咐內閣就此擬旨,隨即就背著手往外走,他和徐勛一塊跟上去的時候,忍不住低聲譏刺道:“平北伯真是面面俱到啊!”

    “說不上面面俱到,只是希望近畿少些這種事。”徐勛說著便看著劉瑾道,“雖然看似絶了好幾條路,但劉公公若是對皇上說,不忍心看著自宮之人越來越多,請上嚴禁,此後但凡想要閹割進宮的,俱得由司禮監引進,否則一概不收。想來皇上今天鬱悶了這麼久,一定會覺得劉公公想到他心坎裡頭去了。當然,谷公公他們這些個有頭有臉的,若是招選少些人,劉公公可以不計較。”

    “嗯?”

    劉瑾被這話說得一愣,隨即立時眼睛大亮。這各家大璫都有挑選自家鄉里的小子閹割後帶入宮的,但數目當然不能太過龐大,一二十已經是極限了。想到如果自己捏著這大權,日後人進宮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的門下,簡直就是會試的主考官……不,會試的主考官又不是連任,可自己卻能夠長長久久地把持著司禮監,日後進宮人都得從他手底下過,別人就再也別想蓋過他去!

    “好,好,徐老弟你真是好生妙計!”劉瑾自然不會再皮裡陽秋地叫徐勛什麼平北伯,當即笑吟吟地說道,“咱們自己人,你還叫什麼劉公公,不是早說了讓你叫老劉麼?這法子好,俺立時三刻就去稟報皇上,想來皇上今天看了那麼多慘事心中不忍,如此也會心情好些。”

    等到出了文淵閣,辭了天子,眼看著滿臉興奮的劉瑾跟著朱厚照走了,分明是預備路上抑或回了承乾宮再提這事,徐勛又瞥了一眼小皇帝身後亦步亦趨低頭不語的瑞生,終於長長嘆了一口氣。

    自宮之人也是人,也是確實可憐,他並不是不同情,可他沒法子杜絶這個制度,卻不能因為同情而讓這些人越來越多!只是,要想這些人少些,他剛剛那些辦法都是治標不治本,如今投獻土地的越來越多,土地兼併已經遠超建國初年,可要解決這種事情,張居正倒是拿出了一條鞭法,可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而且不可避免地使新政數年而廢。他即便有心挑唆劉瑾去衝鋒陷陣,可要保長久,也得從長計議。

    話說回來,此前讓慧通和李逸風先後去打探的情形是,那些聚居之人中頗有人傳散各種教義,若是再聽其聚居京城,轉瞬之間大變就來不及了。既然下了決心,動作便要快!這種時候,只有把朱厚照拉出來!

    等到出了午門,他卻發現一個人正在飄飄灑灑的小雪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那斗笠上頭已經滿是一片雪白,就連漆黑的大氅亦是白了大片。他正仔細認人,那人一側頭,隨即立時快步迎了上來,不是李逸風還有誰?

    “這大雪天的,你在這兒幹嘛?”

    “卑職聽說大人送皇上回宮了,就在這兒等了一等,心想大人去內閣之後興許會走這條路,果然叫我料中了。”李逸風行過禮後,忍不住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這才低聲開口說道,“寧王護衛的舊檔已經找到了。”

    徐勛眼神一閃,隨即就笑道:“你倒是做事雷厲風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這大冷天在雪地裡等了這麼久,跟我回府說話吧!”

    從寒風呼嘯的室外進入溫暖的書房,連靴子都幾乎被雪水濡濕的李逸風頓時舒服地長長吁了一口氣。今天得知小皇帝出宮,他被幾個大佬差遣著幾乎繞京城跑了好幾個大圈,雖是事情解決,可身上差不多都快凍僵了。此時此刻,眼見一個年紀小小的僮兒雙手小心翼翼捧著條盤送了一碗熱薑湯上來,他瞅了一眼立刻伸手接過,連喝了幾大口,這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暖和了起來,忙開口道了一聲謝。

    “金弘,吩咐廚房去做兩碗麵條來,不要放那些油油膩膩的東西,素淡些,多放些花椒。”

    徐勛從前喜辣,可如今沒有辣椒,也只能那花椒和胡椒湊合。見李逸風喝完薑湯緩過神來,他便開口問道:“舊檔裡頭怎麼說?”

    “寧王護衛,也就是如今的南昌左衛,當年之所以被削,實在是如今寧王的那位祖父實在是所作所為令人髮指。當年那位寧靖王林林總總的不法事從景泰、天順、成化,一直鬧到了弘治初年,甚至有告他圖謀不軌的。天順初年,英廟就因寧靖王聽用奸邪、積財物如丘山、視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親弟、違制虐民、強管稅課司、擅起翠華殿這些罪名,將護衛革去,改隷屬江西都司……可後來又有人陸陸續續舉發寧靖王縱意妄為、織造龍衣、殘傷人命、辱罵三司、凌虐府僚、縱容軍校擾害良民等等罪名無數……成化年間朝廷物議最烈的時候,甚至有將寧靖王革為庶民,可最後憲廟還是心懷不忍,最後申斥作罷。”

    說到這裡,李逸風頓了一頓,隨即便搖頭嘆道:“怪不得要找錦衣衛出舊檔,若是尋內閣或是其他衙門調看當年舊檔,必然會有人盤問,到時候寧藩復護衛的事情必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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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4 01:34:06
第五百七十九章 心中的刺

    正德年間寧王造反的事幾乎和劉瑾當道一樣出名,徐勛早就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可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寧王朱宸濠還有個奇葩的爺爺。倘若不是親藩王爵,換成任何一個人攤上這麼些罪名,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那也足夠了,可寧藩不過是被革去護衛一再申斥了事,足可見大明朝對同姓宗室多麼寬容。

    “若是大人覺得此事不妥,只要將其提早散佈於文官中間,必定上下義憤填膺上書勸諫,而皇上知道了這些內情,也必然是不會准奏此事。”

    見李逸風欠了欠身說出這番話來,徐勛心中一動,隨即就站起身來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除去錦衣衛有舊檔,內閣有存檔,六部之中應該也有當年的老人知道這些事情,再說,司禮監乃是內官衙門之首,又怎會什麼都不知道?既然劉公公特意讓錦衣衛整理出這些舊檔呈上去,以他的精明,不會料不到錦衣衛素來和我交好,也就是說,這事兒他有心讓我知道。”

    想到這一茬,徐勛只覺得心裡豁然貫通,迴轉身坐下之後,他便端起一旁已經只剩下溫溫熱的茶盞,喝了兩口後方才放下了:“這事情提出去,百官必然是群起反對的,所以他想事先探探我的態度如何。如果接下來文官就得到風聲紛紛上書,亦或是我捅到了皇上面前去,那這件事就可以就此作罷,他就算收了人家什麼好處,難道寧藩的人還能到他面前去把錢討回來?不過,如此一來,咱們兩個就算是真真正正撕破臉了。”

    李逸風此前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劉瑾讓錦衣衛找尋舊檔有些蹊蹺,此時徐勛一言點破,他便完全明白了過來。見徐勛躊躇不決,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可記起葉廣曾經提點過他,道是不要自作聰明,他最終還是忍住了沒吭聲。

    “少爺,麵條已經做好了。”

    “送進來吧!”

    徐勛暫且打住了思緒,見是陶泓阿寶一人捧了一個黃楊木大條盤,上頭是碩大一海碗的面,他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今天東奔西走,連午飯都是隨便扒拉了幾口,再加上在宮裡內閣又耗去了許久,回來又耽擱了一會兒,已經是饑腸轆轆。吩咐兩人把麵條放在一旁窗下的小桌上,他就舉手示意李逸風一塊過去。坐下之後,他須臾之間就下去了小半碗,隨即憋著氣喝了幾大口熱湯,立時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彷彿張開似的,卻是舒服得無以復加。

    他固然是爽快了,但李逸風從未嘗試過蜀人的花椒,吃了幾口就覺得口舌發麻,待要放下筷子,可著實之前是又冷又餓,不得已之下只好繼續。可待到大半碗麵下肚,他就覺得五臟六腑都暖和了起來,只是嘴裡卻麻得更加厲害了。等兩人悶聲不響吃完了這一大碗麵,阿寶和陶泓已經是送了軟巾和茶水漱盂來,服侍完了就躡手躡腳把東西都撤了下去。

    “吁,大人就連吃食也是不同凡響,我這會兒嘴裡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見李逸風面露苦色,徐勛不禁打趣道:“大冬天的,又常在外頭走,吃些花椒胡椒正好暖胃暖身子。你堂堂能殺人的錦衣衛,難道還受不了這些吃的東西?好了,如今肚子終於填飽,咱們就繼續說吧。寧王謀復護衛的事情你不要洩露出去,如果已經稟告了葉大人,那就到此為止。接下來不論劉公公再讓你做什麼別的,你只需稟告我,不用貿貿然去做什麼。要知道,錦衣衛實質上固然不屬兵部武選司管,但這任命文書名義上仍然得從兵部出,若是劉宇要卡你,事情就要棘手多了。”

    說到這裡,發現對面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便微微笑道:“怎麼,你以為我此前只是說說而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武官的事情卻常常得文官保奏,我已經讓張西麓給你找了幾個有名的御史上了一本,約摸這兩日任命就要下來,所以,就不用節外生枝了。否則老劉事有不成,拿你開刀也是可能的。”

    對於一個遠在江西南昌的親藩,李逸風本就說不上多少重視,但此前既是藉著這個由頭把錢寧那一茬給揭開了,事情自然得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他特意等在宮門前的稟報。此時,徐勛不但事情想得周全,而且更是頗為他著想,即便他官場打滾多年,在北鎮撫司又是多年,可依舊免不了感動。

    “大人……”

    “另外,你回去告訴葉大人,有我在,這戀棧權位不去的話沒人敢說,讓他一邊養病一邊攥著錦衣衛,至少得等你的資格上去了再說。有空了我就去看他,想想他當初在金陵斷案的時候是何等威風樣子,不要輕易說什麼喪氣話!”

    “是,卑職必定轉達。”

    等到將李逸風送到外書房門口,見人行過禮後就在風雪之中消失在了院門外,徐勛臉上的輕鬆之色頓時無影無蹤。然而,就在他打了個呵欠,隨即攏起袖子預備回房的時候,外頭阿寶突然一溜煙跑了進來。

    “少爺,外頭有人送了一封沒頭沒腦的信進來,上頭寫著知名不具,金六叔不敢怠慢,所以就讓我呈遞了進來。”

    “沒頭沒腦的信?”

    徐勛聞言眉頭大皺,接過信之後見果然信封正面光禿禿的,北面卻寫著知名不具,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拿著信回了屋子。用裁紙刀裁開封口,見裡頭赫然是一張白紙,他頓時一下子迷惑了起來,猶豫片刻,他突然心中一動,便把信紙放到了燭火上。略一烘烤,上頭就出現了幾行略黃的字跡,他連忙把信箋拿了下來。

    “爾今雖位高權重,然仍危機四伏,勿阻寧藩復護衛之事,否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端詳著這區區幾十個字,還有那歪歪斜斜顯然是左手書寫的字跡,徐勛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從前也幹過類似的事。然而,這一封信雖說有些故弄玄虛,可字裡行間卻帶著幾分匆忙,而且,若信送不到,或是送到了自己發現是白紙就丟在一旁,那則何如?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去看那信封,思來想去,最後竟是把那信封也放在了燭火上,頃刻之間,信封內部就出現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字。

    邊。

    邊?難道是徐邊?

    徐勛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這個唯一的可能,當即霍然起身喚道:“來人?”

    “少爺有什麼吩咐?”

    見是阿寶敏捷地閃身進來,徐勛一手按著信箋和信封,沉聲問道:“送信的是什麼人,何時來的,怎麼走的?”

    “金六叔說,來的是個尋常大戶人家僕從打扮的人,就是一刻鐘之前到的,送了信立時就走。金六叔原本想留下人問個仔細,可追出去就已經不見了蹤影。”想起金六把信交給自己時那心有餘悸的情景,阿寶忍不住嘴角翹了翹,可看見徐勛面色不好,他趕緊低下了頭,“金六叔還嘟囔是不是撞上狐仙了,神神叨叨好不緊張。”

    狐仙……想來應該是高手了……

    徐勛知道大晚上就是興師動眾,也必然找不到這封信是從哪兒來的,因而徐徐坐下之後,便衝著阿寶擺了擺手。只是,攥著這麼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心裡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徐邊見過沈悅,見過徐良,可唯獨就沒來見過他。現如今卻突然送出這麼一封神秘的信,那傢伙是想要幹什麼?聯想信上的內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可能。

    莫非徐邊失蹤了十幾年,卻是窩在江西圖謀……圖謀造反?不對,十幾年前寧王朱宸濠不過是一個剛剛承襲親王爵位的宗室,除非是失心瘋了,否則怎會去做這種蠢事!不論是什麼積年的恩怨情仇,他徐勛已經到了如今的秩位,還有什麼做不到的?這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究竟在做些什麼?

    徐勛素來自負機敏,可這一次他卻怎麼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因而最終,他只是把信封連同信箋一塊丟在了炭盆中,任由其漸漸化為了灰燼。等到用小竹棒撥拉了兩下,見燒得什麼都剩不下了,他方才站起身來披上大氅出了外書房。吩咐阿寶鎖門,他緩步下了台階,突然眯了眯眼睛望瞭望頭頂那片灰濛蒙的天空。

    兩世為人,他本來並沒有打算背上從前那個徐勛的親緣,只是陰差陽錯卻成就了那樁定下的婚事,又認了徐良為父,最後跳出了金陵那個圈子。可誰能想到,兜來轉去,那個誰都認為已經成了陰魂的人卻依舊時時刻刻露出影蹤。

    “不論你是誰,不論你想做什麼……若要壞了如今這平安喜樂的生活,那就別怪我了!”

    夜色之下的京城在大雪紛飛中顯得格外陰沉。雖說鐘樓和鼓樓上的鐘鼓聲間或響起,但在風雪之中卻是朦朦朧朧聽不分明。在這種天氣裡,五城兵馬司的巡查也是馬馬虎虎敷衍了事,誰都不想又冷又餓地在外頭行走,就連小蟊賊們也大多消蹤隱跡。因而,一條條街巷看上去幹乾淨淨,連個平日亂竄的野貓野狗影子也不見。

    在這種天裡,一個頂著風雪行進的人費力地拉開了兩扇大門,鑽進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等到鎖好門之後,他到了北面正房的門口站了一站,有節奏地輕輕敲了幾下門之後,裡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進來吧。”

    那人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這才側身進了屋子。感覺到一股暖意瞬間包裹了自己,他便解下了身上那件油氈斗篷,又脫去了木屐,這才快步到了窗邊的書案前,弓身說道:“大掌櫃,信已經送到了。”

    “嗯,很好。”徐邊放下了手裡的賬冊,揉了揉鼻梁,這才淡淡地問道,“羅先生那兒情形如何了?”

    “羅先生這幾日頻頻造訪劉公公那兒,又送了不少禮物,劉公公說殿下的奏疏已經送到了御前,若不出意外,應當能說動皇上答應。”頓了一頓之後,那人又猶猶豫豫地說,“只不過,小的跟著羅先生發現,他出入劉公公那兒時,彷彿已經有人盯著他,下處附近也有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是哪處廠衛的耳目。”

    “他素來以為自己千變萬化,卻不知道如今朝廷廠衛既多,哪裡容得他任意逍遙!”徐邊冷笑一聲,按著賬冊站起身說道,“找個機會提醒他一聲,不要玩把戲玩得過了火!”

    “大掌櫃不是一直覺著羅先生……為什麼要提醒他?”

    “他這時候還有用。若沒他規勸殿下,有些事做不起來。”

    “是是是……”那人連聲答應之後,猶豫片刻,又開口說道,“只是,羅先生此前曾經說過,大掌櫃之前打理京城事宜的時候,一味廣撒網,若早像他這樣計算,只盯著要緊的人物,何至於現如今才能讓殿下送上請復護衛的奏疏……”

    “哼,他知道什麼,如今是正德初年,換成是弘治年間,朝堂全是那些號稱正人君子的當道,我買通了那許多要緊的大璫都沒效用,更何況一個兩個?”徐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即方才不以為意地說道,“隨他怎麼說,橫豎我就要從遼東出關去了……這次只要能讓徐勛作壁上觀,復護衛的事情易如反掌,那些朝臣不足為慮。”

    直到那人應聲退下,徐邊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事情做到這一步,距離他的目標已經又進了一步,想來徐勛那麼聰明,再加上自己的提醒,總不至於輕舉妄動才是。朝廷親藩如今看似只剩下表面尊榮,其實卻連城池都不能出去一步,可終究是公侯大臣都要伏地拜謁的親王,誰也不敢輕易觸動。否則,以寧靖王那樣多如牛毛的罪名,又怎會在朝臣們連篇累牘的彈劾下依舊屹立不倒,平平安安得了善終?

    老天既然不長眼睛,那麼就換他來給這個天開開天眼!

    一天一夜的雪之後,次日清晨,天又放了晴。只是家家戶戶門前又積滿了雪,甚至有熬過早先那第一場雪的房子倒塌了。富貴人家固然忙著掃雪,而尋常百姓卻不得不冒著危險上房除雪。順天府和大興宛平二縣的差役由於此前朝廷的旨意,少不得上街巡查清點損失,而五城兵馬司的人則在詔令之下,和錦衣衛東西廠內廠忙著清理京城內的自宮之人。

    整整一天,這樣的清理就在此前大約摸清的那幾個地點陸陸續續展開。在昨夜這新的一場大雪之中,凍餓而死的屍體又多了好幾十具,而那些求饒哭喊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大街之上那個戴著重枷被人用棍棒打著遊街示眾的漢子,最初還有人投以同情的目光,可隨著差役大聲宣告事由,那些目光就都變成了鄙夷的眼神,甚至還有人帶著小孩子將一團團雪捏成了雪球重重地衝著那漢子頭上丟去。

    鞭笞髮妻,閹割兒子,只為了榮華富貴,這種爛人自然該打!大雪過後,就是爛菜葉子也是值錢的,不值得在這種人身上浪費!

    從靈濟胡同出來的一行人看見那漢子被一個個雪球打得抱頭求饒不止,可因為重枷在身,躲閃不得,好幾次都被打得踉蹌倒地,其中打頭的一個用鞭子指了指,隨即就對身邊一個披著重裘的人說道:“谷公公,這漢子雖該死,可如此處罰一二未免太重了吧?”

    “太重,這種狗東西死了活該,喂狗都是便宜了他!”

    谷大用陰沉著臉冷冷答了一句,見上上下下都噤若寒蟬不敢吭聲,他才開口說道:“要同情也別同情錯了人,那些個聚居京城吃了上頓沒下頓,巴望想進宮的傢伙,或許還有一絲可憐之處,可這種狗東西就應該重枷遊街,至死方休。一個兒子都熬不過去死了,他還要閹另一個,這簡直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他怎麼不閹了自個入宮?我可告訴你們,要挑人往宮裡送,決計不要這種人的子侄,否則異日你們是自找麻煩!”

    “是是是……”

    “走了,今天鐘輝那兒子滿月,咱家給他做做面子,到那兒去坐鎮坐鎮!

    同樣的對話也發生在好幾處地方。雖則大璫們對徐勛進言此事頗有不以為然,可大多數都覺得他管閒事。不過真正心傷同類的也就是瑞生這樣年紀輕輕進宮未久的人,其餘人根本不把這種豬狗一樣的人當成同類,如今清理出去反倒覺得眼皮子底下清淨。至於那個被天子御筆親判永遠枷號的倒霉蛋,也就是個茶餘飯後的消遣話題。眾人最感興趣的,卻是這天中午西廠掌刑千戶鐘輝的孩子滿月宴,興安伯徐良在路上巧遇谷大用,後來被死活拖了去看熱鬧,結果被孩子逗得無可不可,最後竟認下一個乾兒子的事。

    “所以說,這兒子聰明爹糊塗,興安伯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他兒媳婦肚子裡還有一個。這下可好,那位不知道是公子還是千金的,還未出世就多了個小叔叔。徐勛就更倒霉了,平白無故多了個長輩,也不知道見著鐘輝該如何說話。”

    “說得不錯,那鐘輝平白無故多了這麼一層關係,這還真是一等一的運氣!”

    腳傷痊癒的魏彬和馬永成說起這件事,自然有些幸災樂禍。調邊軍入城的事他倒是有意再提,可馬永成苦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加上大雪已經下來了,羅祥又已經去了兩淮,魏彬也只能暫且偃旗息鼓。此時此刻,他裹著貂皮大襖在那喝著滾燙滾燙的御酒,又嘲笑了一會兒徐良,外間突然一個人推門闖了進來。

    “你們兩個倒逍遙!你們知不知道,老劉對皇上建議,日後宮中的內侍進多少,全都由司禮監定,自宮進宮的這一條給徐勛斷了,這咱們回鄉招選的一條又給老劉斷了,他們兩個是商量好的是不是,盡斷人的生路!”

    見是丘聚,再聽到這話,魏彬也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這是怎麼說,怎會有這樣離譜的事!這宮中的宦官,總共就是四條途徑,第一條是打仗後所得的幼童淨身入宮,第二條是罪人家眷沒入宮中,第三條便是咱們回鄉招選,第四條就是自宮求進。如今把後兩條都給斷了,然後把這事情一股腦兒都抓在了司禮監手裡?好啊,誰說他們兩個現如今是面和心不合,他們分明是商量好的!”

    丘聚一屁股坐下,隨即氣咻咻地說:“我讓人去找了老谷和老張來說話,這麼大的事情,我就不信他們一丁點意見都沒有!”

    “有什麼意見?老劉才對我說過,說是咱們幾個若是日後要回鄉招選人進宮,那是什麼問題都沒有的。”隨著這句話,谷大用便掀開簾子進了屋來,對三人打了個招呼後就看著丘聚說,“我遠遠的就看見你在前頭氣急敗壞的,果然是為了這事。要我說,這事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是家鄉沒幾個人了,也不想讓那些小孩子和我這樣的吃苦受累!”

    “老谷你說得輕巧!”丘聚一時眉頭倒豎,竟非但沒消氣,反而更加氣惱了起來,“咱們幾個人?咱們幾個人難道能一天到晚回鄉招選人來?頂多三四年一回,這宮裡每年的缺口有多少,你倒是說說?咱們一個東廠一個西廠,外頭看似威風了,結果他倒是好,和徐勛一搗鼓就拉了個錢寧另組內行廠,虧我還以為他們兩個真有齟齬,敢情他們是裝出來給人看的!”

    見丘聚氣得發抖,谷大用卻也不為兩人辯白,在炭盆上烤了好一會兒冰冷的手,他這才掃了魏彬和馬永成一眼,隨即漫不經心似的說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今都不比從前了,大傢伙也得看清楚些。老劉的脾氣急些,自己那一攤子不喜歡有人指手畫腳,反正咱們大家都得了榮華富貴,讓著他些就完了。至於徐勛麼,這事我贊同他,那些聚在宮外的閹人不處置,被人撩撥動亂,那時候就麻煩了。至于禁絶自宮,這也是人之常理,說到底,誰想挨那麼一刀?老張估計沒空過來,十二團營左右官廳那邊正忙呢。”

    谷大用說完這番話,嘆了口氣後就起身施施然出了門。而他這麼一走,丘聚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後嘴裡迸出了低低的一聲罵娘,竟也摔簾子出去了。這兩人來得快也去得快,剩下馬永成和魏彬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同時垂下了眼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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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4 01:34:33
第五百八十章 施恩不圖報,豈非濫好人?

    砰——

    當那塊堅硬的石桌檯面在白瑛的手底下化成了一堆碎塊的時候,哪怕是如同楊虎這樣親近的人,也忍不住心生寒意。他倒是有些糊塗,哪怕自己慫恿的那一些響馬盜最終在大刀馮的手下大敗虧輸,可白瑛素來是從不衝動的人,怎會突然之間如此失態。

    “先生……不過是一些烏合之眾,又不是我們的嫡系,死了就死了……”

    “他們這些人死不足惜,可你知不知道,今天京城發生了什麼事?”

    楊虎有些莫名其妙地皺了皺眉,可想到今天自己進城時,正看到大批人被人驅趕出了崇文門,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在崇文門交稅入城的時候,曾經看見官兵在驅趕人,莫非先生是為了這個發火?這是朝廷的事,和咱們有什麼相干?”

    “不相干?那些都是自宮之後想進宮的閹人,其中不少都是等了十年八年卻依舊希望都沒有的,當然,也有最近這些時日看到宮中那些大璫氣焰高漲,於是這才紛紛自宮求進的人。可既然進不去宮,形容體貌和常人又有區別,幹別的自然沒人要,再加上不少都是街頭無賴閒漢,這便相當於是京師之中的一個火藥桶,用得好轉瞬間就能激起大變。我好容易在其中下了一年功夫,甚至連教眾獻上來的根基錢都投進去了不少,到時候就要派大用場,可誰知道就這麼頃刻之間,被那徐勛一句話就給攪和沒了!”

    此話一出,楊虎頓時明白了,可他根本不相信那些下頭沒了卵蛋的閹人能有什麼能耐,只是看在白瑛的面子上嘆了一口氣說:“可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先生就別想那麼多了。倒是咱們畿南這條線上,您得出個主意,接下來該怎麼辦?大刀馮大勢已成,我和他又隔著老遠,總不成真的帶人跑到易州窮獨山去找他的茬。”

    “怎麼辦……會盟!”白瑛口中吐出了兩個斬釘截鐵的字,見楊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多年沒露面,外頭甚至有傳言說我死了,如今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看看畿南一帶都有些什麼英雄。不止畿南,山東一帶你也去聯絡聯絡,那裡本是我教的根本之地,雖是朝廷防範了多年,可也有些人物,雖說這些年從來不朝貢,但畢竟仍是我教所轄。趁著小王子屢次犯邊,朝廷忙不過來,還有那些內鬥不斷的空子,暗地裡把這檔子事做好了,然後我們找機會起事!”

    楊虎自打被白瑛救過性命之後,就一直對白瑛言聽計從,這麼多年方才成為畿南一虎。此時此刻,白瑛第一次把起事兩個字給說了出來,他只覺得心情異常激盪,霍然站起身就一字一句地說道:“先生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豁出去做好。那大刀馮要是敢來,咱們新帳老賬一塊算,他要是不敢來,嘿,到時候會盟一成,他就是眾矢之的!”

    白瑛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當然,無利不起早,若是沒有什麼真正的甜頭,想必他們也未必會動心。你就這麼說,聖教的白聖主,邀大家一塊做一樁大買賣!記住,選一個廠衛鞭長莫及的地方,最好在水上,如此一來,朝廷鷹犬就不好對付咱們。還有,你可記得之前,平北伯徐勛曾經遇刺?”

    “先生的意思是……”

    “刺殺朝廷命官,素來是咱們民間草莽的大忌,而且成功的希望極小。可現如今兩虎相爭,也許可以鑽一鑽空子。你給我在你那兒挑幾個最是痛恨朝廷的死士,我暗中訓上三五個月,到時候放他們出去行刺。哪怕不成,也要讓朝中亂成一鍋粥。那小子畢竟年輕,第一次可以硬生生忍下來,可要是一而再再而三遇到這種事,他必和那劉瑾勢不兩立,到時候朝政大亂,咱們就可以鑽空子了!”

    作為始作俑者,當這一天徐勛從西山回城,看見廠衛和五城兵馬司用棍棒將好些衣衫襤褸的人趕出宣武門時,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隨即便轉過頭去一馬當先疾馳入城。順這宣武門大街放慢馬速一路疾馳過了西四牌樓,他方才勒馬停了一停。傍晚的夜色之中,正被枷號在那兒的漢子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兒,身後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差役,而幾個小孩兒正在捏著雪球,亦或是從地上找石塊砸過去,面對這番情景,他佇立片刻便復又前行。

    直到了興安伯府西角門口停下,他方才把剛剛看到的那一幕一幕全都拋在了腦後。迎上前來的金六幫他牽了繮繩,隨即就點頭哈腰地說道:“少爺,林大人和二位張大人都已經來了,正在外書房等著,這會兒是唐先生在那兒陪著。”

    得知有唐寅陪著,徐勛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畢竟,這些頂尖的大佬,原本該是老爹親自陪著最妥當,可徐良那性子是豪爽不覊,讓他和武將在一塊不要緊,碰上文官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所以,有唐寅這麼個當年的解元就顯得尤為重要了。等到了院門處下了馬,他一路走一路解著大氅,等到進了屋子,就將這厚厚的姑絨大氅脫了下來一股腦兒丟給了一旁的金弘,隨即接過阿寶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這才大步進了裡間。

    “三位大忙人,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

    林瀚張敷華和張彩如今位高權重,小事多數是讓人帶信,並不輕易登門,就連張彩也是好些天不曾到興安伯府來了。只是,這關係卻不因見面少而疏遠,此刻見徐勛一身風塵僕僕連衣裳都沒換的樣子,林瀚就笑道:“我們忙,你就不忙?今天清理那些自宮之人,你這件事做得大快人心,上上下下不少人都對這措置讚不絕口。尤其是那個父閹其子,只為謀取富貴的傢伙,遊街示眾永遠枷號,足可為不少人之戒。”

    “聽到了吧?亨大都不知道在我耳朵邊嘮叨多少回了,就是說你這回雷霆萬鈞,讓京城少了一個毒瘤。就為了這個,原本我想拖幾日再說的,他今天硬是拉了我,還有張西麓一塊登門。”張敷華對張彩微微頷首,隨即就看著徐勛說道,“之前你說的人事,我們都已經陸陸續續整理出來了。如今京城多事,所以亨大和我商量之後,我們的意思是,若有州縣之才的,先放出去做地方官,免得在京城這地方一句話說錯,革職回鄉永不敘用,那就難以挽回了。西麓此前一直在吏部文選司,這名單他也有斟酌。”

    徐勛若有所思地接過這份名單,放眼看去都是些根本不認識的人,還有些自己熟悉不熟悉的州縣府城,因而略掃一眼就放下了手,因笑道:“這東西給我看了也白搭,三位費心商量出來的事情,料想一定沒錯。就這麼辦吧,京城裡爭一時高低沒意思,若是能讓天下多幾個大治的州縣,少一些為了餬口或為了榮華富貴對自己親生兒子下狠手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

    “就知道這事你會當甩手掌櫃。”

    林瀚之所以一大把年紀,寧可污了名聲也要上京掌管吏部,正是因為覺得徐勛可信。此時見他絲毫沒有干預的意思,他便收下那份名單,隨手放在了一邊,接著又開口說道:“其實我今天和公實兄一起來,還特意叫上了西麓,是為了另外一件在眼前的事。昨天劉瑾叫人去戶部清點舊檔,顧佐雖百般推搪,可還是扛不住,只能不得不任由那些宮中的盤賬好手清點。我和公實商量之後覺得,他是不是想追查韓文是否留下了什麼舊虧空?”

    “韓尚書掌管戶部並沒有幾年,就算有虧空,也不是他的舊虧空。”張彩接上了話茬之後,就懇切地說道,“劉公公如此做,想來應該是想看看,朝中有多少人在反對他,說不定就是要逼王閣老站出來。須知對於王閣老入閣一事,劉公公一直不太滿意。”

    “我知道了,回頭我去試探試探他的意思。”徐勛沉吟片刻就有了主意,當即點點頭道,“要他真打算如此,我少不得再讓人附贈他三五個貪官,讓他暫時忙一忙,把那些盤賬的好手都抽到該去忙的地方去。實在不行我手裡還有一件事情,他怎麼也得賣我一個面子。”

    徐勛不說究竟是什麼事能讓劉瑾鬆口,林瀚和張敷華自然不會貿貿然發問,但心裡卻都清楚,要不是有這麼個事事能夠擋在前頭,兼且劍走偏鋒招招致命的頂樑柱在,他們就算人在吏部在都察院,也做不了什麼事——如此一樁讓他們義憤填膺卻束手無策的事情,徐勛須臾便接了過去,而且根本沒有討價還價!

    “如今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了。”張敷華瞅了一眼年富力強的張彩,感慨著說了這麼一句,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對了,聽說戶部中人因為司禮監派人查賬,曾經有人去找過李夢陽,他卻沒有答應領銜上書,為此戶部幾個主事頗有微詞。”

    徐勛看了一眼唐寅,旋即問道:“伯虎,你上次去給伯安捎話的時候,李夢陽也在場吧?”見唐寅點了點頭,他方才一攤手說道,“螳臂擋車,智者不為,有了王伯安的前車之鑒在,他要是還那麼衝動,那也就枉在官場沉浮了這麼幾年。只不過,既然說戶部有人對他頗有微詞,他這處境大約不妙。要知道,他從前慷慨激昂出盡了風頭,如今卻是當了縮頭烏龜,舊日恩怨一塊發作起來,怕是他為韓文起草奏摺的事情也摀不住。”

    他這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阿寶的聲音:“少爺,外頭翰林庶吉士徐大人帶著一個人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求見大人!”

    徐禎卿?帶著人求見?

    別說徐勛,就連唐寅也覺得有些糊塗。姑蘇四大才子中,他和文徵明祝枝山的年歲都差不多,可徐禎卿就小得多了,從小就沒有兄弟的他當年將其提攜起來,實則是將其當成半個弟弟。徐禎卿的性子素來是頗為冷傲,並沒有太多朋友,如今固然和不少人詩文往來唱和,又參加詩社文會,可要說什麼深交卻也未必,這大晚上的,他會帶著誰來求見?

    “請人過來吧。”

    徐勛想了想就吩咐了一聲。坐著和眾人又說了一會朝中的閒事閒話,不多時,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阿寶的聲音。下一刻,門簾高高打起,先後進來的兩個人。前頭是其貌不揚的徐禎卿,後頭卻是一個三十出頭容貌俊秀的青年。他看著人還有些疑惑,後頭張彩卻出聲說道:“咦,是康對山?你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來見大人?”

    “原來是弘治十五年的狀元郎。”

    張彩這麼一叫,徐勛立時明白了此人是誰。如今京城詩文名聲最卓著的年輕人有七個,李夢陽徐禎卿全都在其列,此外還有康海這個狀元。此時此刻,見康海彎腰行禮,他含笑站起身答禮,因屋子裡平日來客並不多,此時椅子卻不夠了,他隨即又吩咐阿寶去外間搬兩張椅子過來。而康海竟不等坐下,隨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躬身行了個大揖。

    “平北伯,李空同今日被內廠中人拿去了,請您千萬伸援手救他一救!官職丟了就丟了,可萬望一定保全他的性命!”

    這說曹操,居然曹操就出事了?

    徐勛一下子眉頭緊鎖,隨即就伸出手來扶了康海起身,見阿寶已經搬了一把椅子來,他伸手示意其坐了,這才看著徐禎卿道:“到底怎麼回事,昌谷你先解說解說。”

    “空同兄這些天一直沒什麼精神,詩社文會都不參加,因此對山來找我說是去看看他,我就答應了。結果誰知道一到李家,就看見門口圍了好些軍士,緊跟著空同兄就被人押上了車,後來門上還貼了封條。我們那時候見情形不對就躲了一躲,後來才現身問左鄰右舍,方知是內廠奉命行事,說他在戶部期間賬面虧空不少,所以拿問下獄。”

    剛剛林瀚和張敷華擔心會用在韓文身上的藉口,這會兒卻用在了李夢陽身上,一時之間,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好一會兒,唐寅卻第一個開口說道:“我記得元輔就是李空同的座師,出了這樣大的事,狀元公怎不去找元輔設法?雖說大人乃是天子信臣,但他和李空同並無深厚交往,貿貿然出面,興許反而會讓劉公公更疑神疑鬼。”

    唐寅這話雖說得有些直接,但林瀚和張敷華也覺得有理。畢竟,這樣的大事,自然應該先找李夢陽的座師,更何況李東陽如今還是內閣首輔。然而,此話一出,康海的臉上就露出了尷尬的表情。而張彩知道唐寅進京時間不長,林瀚和張敷華更是此前長年在南京,就連徐勛也不知道文官之間那些錯綜複雜利益糾葛的關係,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元輔和對山之間有些誤會,他登門不太方便。”含含糊糊解釋了一句之後,他就有意笑道,“回頭讓林尚書給元輔帶個信就是了。畢竟曾經是得意門生,元輔總不會見死不救的。”

    康海見徐勛沉吟不語,林瀚和張敷華都正在躊躇,再加上張彩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想到這些天來的閒言碎語,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這事情去求元輔,只怕元輔是根本不會管的。都是空同那性子,他那次酒醉之後在人說,劉謝二閣老致仕而去,單單留下了元輔,便是因為元輔戀棧權位。他還說那次韓尚書上書,本是內閣諸老的授意,可最後卻是韓尚書背了個黑鍋……總而言之,空同說了不少對元輔不敬的話,周圍有不少人聽去了,再加上元輔對我素來頗為不喜,我怎敢為此事登李家門?”

    話說到這份上,他也不怕自曝其醜,又沉聲說道:“元輔乃是文壇宿老,為文者皆出其門。但使李家有詩文傳出,必有無數人倣傚,只是空同性子高潔,一意復古,所以和我,還有昌谷幾人一塊詩文唱和,文會詩社都是求的古風古意,並不倣傚元輔的詩文。再加上家母墓誌銘,我求的是空同所書,並未去拜求元輔。”

    “怪不得,我就說元輔素來為人寬厚,怎會對人說你的文章是子字股。”

    張彩跟著馬文升多年,對秉政的大佬都沒什麼好感,此時便哂然輕笑了一聲。這時候,林瀚張敷華自然都明白了過來,兩人皺眉之餘,卻也知道就算康海拉下臉為這事情去求李東陽,李東陽也頂多回一個難辦。畢竟,徐勛當初為其母求他們寫墓誌銘和祭文,他們雖不是閣老,可畢竟資歷人望放在那兒,更要緊的是徐勛位高權重也不用看人臉色。可要是放在別的士大夫身上,這就有藐視元老之嫌了,李夢陽才幾歲,才幾品官,就夠格寫墓誌銘了?

    康海和張彩素來是半點交情都沒有,此刻聽他語帶譏誚,他幾乎想拂袖而去。可一想到自己剛剛回了一趟家中,發現卻是一份劉瑾的帖子,請他上劉家做客,放在一塊的還有李夢陽一張對山救我的字條,他雖在徐禎卿面前沒透露這一茬,仍是忍不住死死攥緊了拳頭。

    就算劉瑾這些日子也提拔了不少陝西人,就算他是劉瑾的同鄉,可相比之下,徐勛素來有仗義的名聲,劉瑾卻是閹人,他若為此折腰去求劉瑾,那簡直更難以忍受!可要是徐勛真的不管,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怎麼也得拿著同鄉的情分去求一求劉瑾!

    “西麓,那是狀元郎和元輔的私怨,你少說兩句。”

    徐勛見張彩閉口不言語,他沉吟良久,最終還是開口說道:“李空同雖說和我沒什麼交情,但他和王伯安相交莫逆,論理這事情我不能不管。不過我也不能打什麼包票,他代韓尚書起草摺子的事情既然洩露了出去,劉公公必然震怒,我也沒什麼把握。只不過,不是我挾恩望報,如今我正在用人之際,狀元郎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那這事情我一定會儘力而為。”

    施恩不圖報,豈非濫好人?

    這話徐勛說得直截了當,縱使林瀚和張敷華也為之一呆,更不用說康海了。而唐寅見徐禎卿要開口說話,當即伸手按住了他,又搖了搖頭。這時候,張彩便適時開口說道:“對山賢弟,你既是和元輔不是一路,身為陝西人,又不肯去求劉公公這個同鄉,既如此,投了大人門下難道還辱沒了你?如今朝堂的局勢,難道你還認不清楚麼?”

    康海被張彩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抬頭看了一眼林瀚,又看了一眼張敷華,倘若不是他今夜來得突然,幾乎就要以為是徐勛知道他來此,事先請來了這兩位聲名卓著的謙謙君子。倘若林張二人不在,他興許還會繼續猶豫不決,可既是林張二人擺明了車馬是徐府的座上嘉賓,頃刻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

    “平北伯既是看重我這點微末之才,那我敢不效命?”

    “哈哈哈哈!”見人再次起身一躬到地,徐勛當即笑著把人雙手扶了起來,根本沒在意林瀚和張敷華一面搖頭一面對他指指點點的表情。待到重新按了康海坐下,他便輕咳一聲道,“對山,我也不瞞你說,起頭林尚書和張都憲張僉憲提到劉公公命司禮監中人到戶部查賬的事,本以為衝著已經去任的韓尚書,讓我到時候務必設設法,誰知道第一個中箭的是李空同。內廠那邊我先打個招呼,至少讓李空同在其中不用吃苦頭,至於化解此事,卻還得費些時間。”

    康海愕然看向林瀚和張敷華張彩,見三人都是微微點頭,他便知道這必然不是虛言,心裡稍稍放鬆之餘,卻也是感唸得很。而這時候,徐勛往後頭靠了靠,這才又開口說道:“剛剛林尚書他們還提到過要選授一批性子太直的京官出外,倘若可以,李空同還是出京任職吧。他那張嘴得罪了太多人,還是出去的好,而且最好去得遠些。”

    今日前來,有先頭衛輝知府那酷烈結局的前車之鑒在,康海所求只是保住李夢陽性命,因而徐勛竟然說還能保住李夢陽的官身,別說外官,就算一貶三千里也是意外之喜。然而,他正喜出望外答應了下來,一旁張彩就開口說道:“李夢陽那人孤高得很,對山賢弟記得來日他出來的時候,不要說是自己到這裡來求了人。”

    見就連徐禎卿也是一臉贊同的表情,康海不禁苦笑道:“空同也不是那樣不通情理的人……那時候王伯安得平北伯之助免了廷杖被貶貴州,他還說到底是平北伯仗義,從前看錯了人,如今若是出了獄,必然不會還是從前的孤傲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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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百無一用是書生,左右逢源豈易事

    皇城西安門內大街南邊第一個衙門,便是內官二十四衙門中的惜薪司。看似只是管著宮中柴炭供應的小地方,但宮中每到冬天,所用柴炭超過兩千萬斤,所有東西都是從這兒走,因而也算得上是地位靠前的衙門。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之前才剛頒下來的聖諭,就在不久之前,這大明朝廠衛新建的內行廠,便設在這惜薪司之中。

    舊日存放紅籮炭馬口柴的倉庫騰出了好幾間用作監房,而那些身強力壯搬運柴炭的小火者裡頭,錢寧又精選出了幾十個來用作內廠執役。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說忠心耿耿,可如臂使指卻是輕輕巧巧。此時此刻,他走到一間屋子前頭,佇立片刻就衝著看守的小火者問道:“人可還老實?”

    “回稟大人,已經老實了。”那小火者往緊鎖的房門看了一眼,隨即就垂下眼瞼說道,“他起頭罵得很難聽,後來小的就嚇唬他,說是進了內廠可沒什麼士可殺不可辱的一套,你進得去出不來事小,連累家人事大。小心搬十個八個馬桶進去,讓他嘗一嘗滋味!”

    士大夫們大多數瞧不起宦官,而宦官們除卻寥寥一些禮敬士大夫的人之外,大多數也瞧不起這些嘴裡一套一套不消停的文官。因而錢寧聽這小火者如此說,眉頭一挑,也沒多說什麼,吩咐人打開掛鎖之後,他就背著手施施然進了屋子。

    說是監房,內廠這兒的屋子都是倉庫改建,再加上沒關過幾個犯人,自然比不得北鎮撫司抑或東廠的詔獄來得陰森昏暗。就好比如今關著李夢陽的這屋子,便是整整三間,裡外隔開,掛著厚厚的棉簾子,乍一看去除卻傢俱不多,卻是和尋常宅子沒什麼兩樣。

    “倒是好心性,到了這地方還有工夫作詩。”

    錢寧進了東屋,在李夢陽身後站了片刻,發現他自顧自地在一張紙上潑墨揮毫,一首七言須臾一蹴而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見人絲毫沒反應,他便一屁股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翹足而坐閒適自如地東看西看,隨即又開口說道:“要說你也不委屈,你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員外郎,竟然一手炮製了那樣的大事,攛掇韓文又是上書又是伏闕,最後劉健謝遷先致仕,韓文也捲了鋪蓋滾蛋,你倒是還安安穩穩躲在戶部,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爾等小人,知道什麼是公平?”李夢陽這才惱了,丟下筆後就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錢寧道:“若你要公平,有本事你把之前伏闕的所有官員全數都拿了下來,除非你能把當初主導了這麼一場事情的元輔也給掀翻了!你放著堂堂正正的武官不做,放著從前的大好功勞不知道珍惜,居然去跟在劉瑾這種閹人屁股後頭搖尾巴,無恥小人!”

    “你……”

    不想李夢陽到這份上還如此尖牙利嘴,錢寧頓時大怒。他從前也是多年受盡冷眼的人,如今雖然火大,可也不會貿貿然出手教訓,眼珠子一轉便冷笑了起來。

    “我是無恥小人,可你們這些讀書人能幹什麼,邊疆有變的時候,只會在後頭指手畫腳瞎指揮一氣,戰勝了你們分功勞,戰敗了推那些真正打仗的人去頂缸!就好比是你,不過嘴皮子利索,你以為之前你彈劾壽寧侯的那次怎麼能全身而退,還不是因為還是太子的皇上嘟囔過一句壽寧侯是做得過分了,否則你以為那會兒還是皇后的太后能罷休?在街頭痛毆壽寧侯,你看似威風痛快了,可要不是壽寧侯給你打懵了,那許多家丁在旁邊看著,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

    說到這裡,錢寧見李夢陽氣得直發抖,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就好比這次拿了你下獄,你以為劉公公是真的睚眥必報要拿你開刀?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就知道信口開河噴人的傢伙而已,劉公公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你化為齏粉,就算殺一儆百,你也還不夠格!

    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書生也分三六九等,實話告訴你吧,劉公公是瞧中了你那個友人康海。他是狀元郎,又是劉公公的同鄉,聽說文才也好實幹也好,都是有真材實料的,所以劉公公不過是想引了他上門投效。偏生你還自己寫了那張字條傳遞出去,以為我不知道。嘖嘖,我這內廠監房有限,關的都是要緊人,沒空餘地方關你,只要康狀元肯登門,你就可以走了!”

    說完這話,錢寧看也不看臉色發青的李夢陽一眼,就這麼背轉身離去。等到大門重新落了鎖,他回頭看了一眼死寂一片的屋子,隨即不屑地哧笑了一聲。

    正好那李夢陽和徐勛一丁點交情都沒有,他不用顧忌因此得罪徐勛。幫著劉瑾做成了這樣一樁事情,他日後在內廠也能更加如魚得水,不怕惜薪司這些太監們耍花樣,這位子也就能穩穩噹噹的。府軍前衛指揮使看似好,可才管著多少人,多大的權力,怎比得上在內廠呼風喚雨誰都得敬著!他現如今根基還淺,徐勛和劉瑾這兩位哪一位都得罪不得!

    李夢陽不就是個嘴皮子利索的人物,他會害怕這種角色?今天說這麼一番話,那自視極高的小子必然會因此和康海大鬧一場,如此一來,劉瑾不但能輕輕巧巧把康海收歸門下,康海也說不定會死心塌地,他也就算是立了一功。否則按照他從前的個性,剛剛老早就大耳瓜子打上去了。

    嘴裡哼著小調的他樂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籤押房。對於文案功夫,他素來不太擅長,如今送上來的那些材料他也只是略微過一過手,掃一眼就完了。此時此刻,他正拿起一份關於戶部一位郎中往來關係的文書,斟酌著是不是再幹一票時,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叩門聲,他出聲吩咐進來,緊跟著,一個中年太監就進了門來。

    認出是劉瑾身邊最親信的司禮監隨堂王寧,錢寧立時站起身來:“哎呀,是王公公,您怎麼親自來了?”

    王寧笑著和錢寧見過禮,這才從袖子裡拿出一張條子來:“錢大人,這是你今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柴炭。”他雙手送上了一張紅羅廠支取的條子,見錢寧接過之後有些愕然,他就解釋道,“皇上體恤臣子,所以,這文武大臣的家裡,按例是可以領紅籮炭的。如今你提督內廠,所以劉公公說,可以破個例。”

    他見錢寧恍然大悟,又補充了幾句:“內閣元輔李大人,還有一干尚書侍郎,武官幾個受寵的勛貴,比如平北伯,林林總總有這殊榮的也就二三十個,錢大人你這冬天卻是好過了。紅籮炭不比民間炭廠燒製出來的那些普通貨色,無煙無味,又暖和又禁用,一個月一百斤,足夠你們家用了。”

    錢寧千恩萬謝之後,又親自送了王寧到門口。一百斤炭雖說看似值不了幾個錢,可那是宮廷御用的東西。他現如今在惜薪司,怎會不知道這紅籮炭的金貴?於是,他珍而重之把這薄薄的紙片攏在袖子裡,轉身才要回屋子,那邊廂又有一個小火者疾步飛奔了過來。

    “錢大人,皇上召您去西苑太液池邊賞雪。”

    這種賞雪賞梅的美事,素來都是文人墨客最喜愛不過的,錢寧自忖就字認全了,讀過幾首歪詩,聞言頓時又高興,又發怵。一路跟著那小太監到了太液池邊上的凝翠亭,見朱厚照人不在亭子裡,而是正在外頭雪地裡,腳上綁著一對板子,兩手還提著兩根木杖,而一旁的徐勛也是同樣的裝扮,他愣了半晌,不禁疑惑地問道:“皇上,這是什麼?”

    “是徐勛拿來的滑雪板,朕看著比從前別人搗騰出來的東西好用。你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拿著那副滑雪板穿上,剛剛劉瑾谷大用他們試過全都不行,劉瑾說你是武將,不妨來試試,徐勛也說你身體……什麼平衡能力好,應該不至於像他們那樣不濟!”

    徐勛見錢寧慌忙去穿那副滑雪板,便輕輕一點雪杖,一個漂亮的弧線後滑到了朱厚照身邊。檢查了這位小皇帝的各種裝備無誤,他就手把手將皇帝引到了此前已經證實完全凍結實的太液池冰面上,他示範性地滑了一會兒,隨即就回到了朱厚照身邊。

    儘管徐勛這種兩側內彎前頭拱起的滑雪板和從前劉瑾等人從遼東弄來的有些區別,但朱厚照生性愛玩,以前也嘗試過滑雪,最初行動還有些笨拙,但須臾之間就掌握了平衡,雖不至於像徐勛那樣來去如風,但速度亦很快。滑了一大圈滿臉興奮的他一回頭,見錢寧一個不小心在冰上摔了一跤,他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點雪杖滑了回去,又居高臨下地笑嘻嘻看著錢寧。

    “你左右開弓的本事朕學不會,可沒想到你在雪上的本事也不過如此嘛!”

    “皇上見笑了……”

    太液池冰面凍得嚴嚴實實,眼下這塊地方又是最滑的,錢寧費了老大的氣力方才站起身來,眼見徐勛也跟了過來,笑著又做了示範,他這才凝神跟了上去。總算他素來萬事上手極快,漸漸就有了些模樣,可仍然追不上前頭的那兩個。眼見徐勛引著朱厚照倏忽間就沒影了,他在後頭追了一會兒,最後卻乾脆轉身往回滑,不消一會兒就到了劉瑾面前。

    “劉公公,皇上從前學過這個?這太液池雖說是凍結實了,可萬一有什麼冰窟窿……”

    劉瑾伸長脖子張望著那邊廂只剩下兩個小黑點,好一會兒才沒好氣地說道:“是皇上說要滑雪,找出了從前庫裡的幾塊滑雪板,結果都早就腐朽壞了,正好徐勛送了這麼些來,皇上喜得無可不可,立時要上太液池這邊來滑雪。池面上咱家已經讓府軍前衛的人分塊去試了一遍,冰面確實是凍結實了。要說從前陪著皇上滑雪的那幾個都已經調了別處,否則咱家怎會特意讓人叫了你來,不是想著讓你出出彩麼?”

    出彩變成了出醜,錢寧也頗為無可奈何。然而,他也知道這是劉瑾的一片好意,眼見老傢伙穿著厚厚的貂皮大氅,卻依舊冷得縮手縮腳,他不免出口勸人去凝翠亭中烤烤火,結果劉瑾卻是死活不答應,他也只能聽之任之。足足兩刻鐘之後,他才看到徐勛和朱厚照一前一後從瓊華島北邊拐了出來,連忙和劉瑾一塊迎了上去。

    “爽快,好爽快,這東西做得好,徐勛,你怎麼就帶三副進宮來!”

    “皇上,這東西除了玩樂之外,還有別的用處!這風雪天裡,這東西在塞外比馬匹還強,哨探等等是最有用的,要不是曹謙提起,臣也不會想起做這個,倉促之間,自然只做了三副。”

    徐勛說著就嘆了一口氣,暗想自己此前預備送曹謙和徐延徹齊濟良出京時,冷不丁想到滑雪板,還以為能夠利用這東西給別人一個意外,誰知道曹謙立時說在延綏軍前,大雪天馬拉雪橇運送軍糧軍需是常有的,軍中往大邊次邊外的哨探小隊也往往用滑雪板。而且,這相傳還是和蒙古人學來的,但比起塞外的一馬平川,關內這東西用的機會就有限了。當然,自己這個拱形頭和內側的高起固然是比如今那簡陋的滑雪板先進了些,可工藝也就麻煩多了。

    就好比今天帶來給小皇帝的這三副,從選料到手工,花費不少耗時也不少!

    “哦,這個還能用來打仗?”朱厚照眼神閃爍了好一會兒,最後就不容置疑地說道,“既如此,讓西苑府軍前衛的五百帶刀舍人人手一副,在這西苑裡頭先學起滑雪來。異日出征的時候,這東西興許就會有用!”

    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徐勛還沒開口,劉瑾就第一個出聲應道:“皇上,此事就交給奴婢備吧,必定把東西儘快辦齊。”

    既然玩過了也盡了興,劉瑾又順著自己的意思攬下了造辦這些滑雪板的事,朱厚照這才高高興興回到了凝翠亭,又賜了眾人熱茶,自己一杯下肚暖了身子,他這才看著劉瑾說道:“劉瑾,聽說你又派了人在戶部清查舊賬?這些先緩一緩,谷大用和丘聚才給朕報了兩樁大案子,一樁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擅自倒賣鹽引,他已經派了羅祥去查;另一樁是臨清鈔關提督太監杜錦查出來的,鈔關從北上貨船那兒另外徵稅,中飽私囊。兩樁案子少說都是牽涉到數萬兩銀子,你趕緊先調些盤賬老手來往這兩地去。”

    劉瑾聞言頓時大為意外,雖則是他也動心這一注大財,可戶部清帳乃是他的立威之舉,若是貿貿然半途而廢了,損傷的也是他的威望。猶豫片刻,他正要回答,一旁的錢寧已是搶先開口答道:“皇上,戶部國庫若是有賬目出入,那便不是數萬兩銀子,而至少是十餘萬甚至數十萬數百萬的數目。兩淮和鈔關的事情,不如從其他地方……”

    “是啊,奴婢剛剛也是說,這兩件事既是東廠和西廠報上去的,讓咱們去做也就行了。”丘聚立時接上了話茬,卻是笑眯眯地開口說道,“聽說內廠在戶部翻了個底朝天,不如繼續查,查到水落石出為止,這些小事兒自然有咱們去管。”

    若是和徐勛素來走得近的谷大用開口也就罷了,偏偏是丘聚忙不迭出口攬事,劉瑾立時為之警覺,斜睨了一眼錢寧就開口說道:“皇上,事關重大,不若三廠都抽調精鋭去兩淮和臨清鈔關查辦的好。彼此有個挾制,也免得偏聽偏信,這案子辦下來群臣說三道四!至於戶部,奴婢也就是清點一下舊檔,談不上查賬,這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奴婢怎會這樣急躁?”

    劉瑾倏忽間改了主意,錢寧雖想勸說,可知道再開口就要得罪了人,因而只能閉口不言。果然,朱厚照當即滿意地點了點頭認可了此事,隨即又若有所思地說道:“對了,今天早上朕在仁壽宮見著了壽寧侯夫人,壽寧侯夫人提到,從前又是彈劾,又是當街痛毆壽寧侯的那個李夢陽被你下獄了?”

    聽到壽寧侯這三個字,劉瑾頓時為之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奴婢正好查到戶部賬目有些不對,正好是這李夢陽該擔責的……”

    “壽寧侯夫人倒是火氣大,讓朕一定要幫壽寧侯出一口氣,最好把人打發到什麼窮山惡水去當官,就連母后也對這李夢陽頗有微詞。”朱厚照此前壓根沒怎麼聽說過李夢陽這個人個,更談不上什麼好感惡感,可母后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因而他思忖片刻,隨即就開口說道,“這樣吧,關他幾天,然後貶出去。朕本想挑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讓他去,不過也罷了,他一個從五品的京官,就貶到山西布政司經歷司去當個經歷吧,免得到時候有人囉囉嗦嗦說朕是因為母后而貶了他的官!”

    山西?山東山西兩淮和南直隷兩浙這些缺可都是上缺!倒是七品經歷確實算是貶……

    劉瑾固然痛恨李夢陽區區一個小卒也敢興風作浪,可更大的目的是聽說康海文采橫溢,想要藉此將人籠絡到麾下,事情做成了之後再把李夢陽遠遠貶出去。可沒想到,朱厚照這天子竟然知道了此事,還因為壽寧侯夫人和張太后的緣由金口玉言下了裁決,他頓時有一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可皇帝說都說了,他總不好就此駁回,便賠笑應了是。

    別人對小皇帝突然對一個小人物上心並沒有多大感覺,而錢寧卻忍不住斜睨了徐勛一眼,見其沒事人似的站在那兒,還和谷大用輕鬆地聊著天,他想起王守仁此前誰都以為是死定了,偏是最後貶出了京城就算完,他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

    莫非是徐勛插了手?可李夢陽這種人孤高自賞,救了他也很難讓其感恩,換言之,連科場上的座師都能得罪了的人,足可見其秉性,徐勛費這勁幹嘛?

    說是賞雪,但朱厚照沒有賦詩這種閒情雅緻,剛剛滑過了雪,此時便索性命人樹起靶子來,吩咐雪中比箭。本不過是平常都有的比試,但因為朱厚照拿出了一件遼東所貢的紫貂皮坎肩作為綵頭,自己又親身下場,錢寧少不得卯足了勁頭。果然,雖說是徐勛這些天泡在軍營裡,射術又有長進,朱厚照亦是成績不俗,可終究比不上他自小習射,在這樣的寒風中都是十箭無一脫靶,最後成功將那紫貂皮坎肩納入了囊中。

    至於其他下場的幾個人都是走個應景,不敢和皇帝徐勛相爭,因而最後一一賞過之後,朱厚照笑吟吟取下了右手的牛角坡形扳指,隨手遞給了徐勛。

    “前一陣子你還輸給了朕,沒想到這會兒又讓你迎頭趕上了。你怎麼用這個紫檀的扳指?還是牛角的好用,這個賞給你了,省得你到時候說送了三副滑雪板進宮,又陪著朕練了一陣滑雪射箭,最後卻卻什麼綵頭都沒得到。”

    “皇上說笑了,臣是那麼計較的人麼?”徐勛自然而然取下了手上那個紫檀扳指,換上了朱厚照賜下的那個,隨即笑道,“下一次皇上若是有興緻,咱們不妨試一試滑雪射箭。雪地裡騎馬不便,正好換個法子!”

    聽徐勛如此說,想起今天自己在滑雪上頭的拙劣表現,錢寧心中一動,但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等到散了的時候,他看見徐勛衝著自己招手,連忙快步上了前去。

    “大人有什麼吩咐?”

    “我問你,劉公公怎麼突然想起了拿問李夢陽?”

    錢寧偷覷了徐勛一眼,見其果然是有些疑惑,他心念一轉,隨即就恭恭敬敬地說道:“劉公公也就是因為知道韓文當初那摺子是他起草的,這才出口氣而已。如今皇上既然是把人打發出了京城,劉公公估摸著也只能暫時罷手了。”

    “哦,原來如此。”徐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即微笑道,“那你去吧,此去兩淮和臨清,挑幾個妥當的人,別墮了你這新衙門的威風。”

    等錢寧告退離去,徐勛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康海把劉瑾的帖子已經給了他看,他由此明白劉瑾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籠絡人才用上了這樣的手段。錢寧若真的不知道此事也就罷了,可要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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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才易求,知己難得

    劉瑾原本是打的如意算盤,怎料到突然橫出來壽寧侯夫人這麼一個人物,一時心頭無比惱火。要是從前,小皇帝對兩個舅舅都不甚親近,他琢磨個法子給壽寧侯一點顏色看看卻也不難,可自從前次軍需事,還有張宗說大鬧東廠,朱厚照對壽寧侯張鶴齡反而看法頗有改觀,他就不能貿貿然行事了。因而,這一日傍晚回了自己在宮外的私宅,見張文冕和孫聰一塊迎上前來,他忍不住就惱火地說道:“好端端的事情,偏生給一個婦人給敗壞了!”

    “公公,您說的這是……”

    孫聰是自己的親戚,張文冕在京城無親無故,劉瑾用起來自然放心,此時便沒好氣地將壽寧侯夫人攪局的事情說了。聽得這話,這兩個心腹對視一眼,孫聰便賠笑說道:“皇上雖說讓李夢陽出外,但既然就是當著那麼幾個人說的,要誆一誆康海這麼個狀元,應該並不難。公公只讓人放出風聲去,就說讓康海三日之內登門來,否則便以虧空巨大為由把李夢陽參到御前,諒他必然不得不來。他只要來了,先頭小人已經對錢寧交待過,讓他對李夢陽透露出去,到那時候康海一片苦心為友人,卻遭人嫌棄,決計會死心塌地跟著公公。”

    “孫爺想得固然周到,但興許忘了一件事。”張文冕雖是後進,但素來不甘落於人後,這會兒見劉瑾有所心動,他就出口說道,“學生聽說過一件事,李夢陽康海徐禎卿等人常常開詩會文社,作詩著文,時人對他們的詩文稱讚不已,號為七子。既然如此,李夢陽康海和徐禎卿交情理應不俗。徐禎卿乃是興安伯府常客,其老鄉唐寅又在徐家長住,遇到這樣的事情,康海說不定會赴徐府求助!”

    此次籠絡康海是孫聰出的主意,劉瑾此前也沒和張文冕商量,覺得這計策不錯,便照章行事,誰知道這會兒竟被張文冕找出了這樣的漏洞。他愣了好一會兒,最後忍不住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看著張文冕好一會兒,這才嘿然一笑。

    “小張,你到底是秀才,這些文苑中事,你畢竟比孫聰精明些。這些文官上頭的勾當日後你去管,務必不能再出今天的紕漏!”說完這話,他就扭頭瞥了一眼瞼色訕訕的孫聰道,“孫聰,你是咱家的妹婿,咱家也不會虧待了你。那些賬目和迎來送往還是照舊你管,但這些人事上頭的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還有送給錢寧的那個小樓明月,你盯緊些,徐勛一而再再而三到咱家這兒挖牆腳,咱家好容易才挖著這麼一個,要不能挖出他身上的最大價值來,咱家就虧大了!”

    孫聰雖覺得有些不甘,可劉瑾說也說了,他也只能接受了這樣的安排。這對於最後這番吩咐,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公公,那康海的事情……”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是攀上了徐勛,自然不肯上咱家這裡來!咱家又不是糾纏不休的人,用不著和人去搶,天底下又不是就他這麼一個狀元!”劉瑾沒好氣地哧笑了一聲,隨即就淡淡地說道,“禮部尚書給謝鐸當了,那王守仁的老子王華咱家也不想再看見,回頭對焦芳說,林瀚既然到了京城任吏部尚書,那就升了王華去南京當吏部尚書!要是這麼一件小事他還辦不好,那他這個內閣次輔也不用當了!”

    王華的事情擱置多時,如今再次提起,張文冕和孫聰都察覺到了劉瑾話語之中的怒氣。此時此刻,兩人都知道此時若是插嘴不免觸霉頭,自是連聲答應。然而,張文冕送了劉瑾進書房,見劉瑾吩咐隨侍的小火者將匣子裡的奏疏鋪滿了案頭,他見孫聰不在,便上前幾步低聲說道:“先頭還有一件事孫爺未來得及稟告公公,寧王那邊的人又登了門,送來了一對汝窯的瓷瓶。東西的品相極好,放在外頭千金難買。”

    “又送了禮?”

    如果別人一味登門來催,劉瑾自然會惱火,可人不催不問,每次登門便有價值不菲的珍玩送上,他縱使臉皮再厚,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斟酌了許久,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之前咱家有意把消息洩露給錦衣衛,那李逸風必然會知會徐勛,可徐勛既然一直沒反應,料想不會在這事情上攔著。這樣,回頭咱家就把這奏疏發內閣,只要是朝堂當中沒太多有份量的人反對,應該僵持一陣子,就能通過了。”

    “公公畢竟是內朝之首,徐勛雖是聖眷正隆,可外朝資歷人望蓋過他的人比比皆是,不說別人,李東陽便是顯見的百官之首,他自然不可能事事和公公相爭。”

    這話說得劉瑾面露得色。畢竟,手掌司禮監批紅的權限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是他現如今凌駕於徐勛之上的最大砝碼。然而,張文冕話鋒一轉,便又低聲說道:“只是,平北伯這人大誠實偽,大奸似忠,卻比公公更容易籠絡人望,只看如林瀚張敷華謝鐸這樣的人物都肯和他相交,屠勛甚至也有投效過去的端倪,便足可見人才二字的重要。若再加上正年富力強的楊一清張彩之輩,年輕一代的康海徐禎卿湛若水等等,他的底子就厚了。公公要吸引人來投,學生不才,這些天殫精竭慮,找到了一個最好的人選和切入點。”

    劉瑾剛剛極好的心情被張文冕一言敗壞,臉一下子就陰了,可聽到最後一句話,他禁不住面色稍霽,卻是皺眉問道:“什麼人?什麼切入點?說來咱家聽聽?”

    “就是公公的同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保定等處兼提督紫荊諸關的那位。”張文冕一言說完,見劉瑾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顯然是在印象中陝西籍的官員中搜索這個官職的人究竟是誰,他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此人素有能名,但卻做事太大膽了些,對下頭又嚴苛,而且在京時間不長,不可能和平北伯有任何交集。學生的建議是,公公不但要拿下他,而且要顯示公公做事公允的心思,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手段。”

    寧王謀復護衛的奏摺在朝堂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儘管前任寧靖王的事情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但畢竟朝中有的是六七十七八十的官員,對那些劣行仍舊記憶猶新,因而反對的聲音相當強烈。然而,也有人覺得,區區南昌左衛總共不過五千人,改隷王府也翻不了天去,總得給藩王稍存體面。此事雖懸而不決,甚至有人私底下說是劉瑾受寧王賄賂,可如今劉瑾正如日中天之勢,少有人一再堅持,只是爭議不下。

    至於被關進內廠詔獄多日的李夢陽,反而並沒有引起多少震動。由於他那孤高的性子,在外頭替他奔走的,也就是幾個文友罷了。這一日,李東陽因身體不適提早從文淵閣回家,一到門前時,便有管家上來稟報導:“老爺,中書舍人何景明求見,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

    “何景明?他這個中書舍人請了長假在家,居然這時候到這兒等著了?”

    京城赫赫有名的這幾個才子,李東陽自然不會不知道,更何況何景明還是值守內閣的中書舍人,此時倏忽間就明白了人登門拜訪自己的緣由。若是從前,看在李夢陽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又是楊一清引薦的關係,他怎麼也會設法援救,可如今京城一樁樁一件件層出不窮都是事情,李夢陽甚至還在醉酒之後對他語多不滿,那些閒話都傳到他耳朵裡來了,他不由得猶豫了片刻。

    “對他說,李空同的事情我知道了。他是我的門生,我不會放任不管。我今日回家是因為病休,不便見客。”

    一言定下了不見的基調,等到回到正房換下了衣裳,又信步去了書房,他忍不住讓書僮找出了李夢陽當初賀壽時的《少傅西涯相公六十壽詩三十八韻》。時隔數月再次看這首詩,他便瞧出了當初不少略過的東西來,最後合卷之餘,眉頭不禁微微蹙了起來。

    他終究還是理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也難怪,想當初李夢陽年紀輕輕就作什麼進謀芝蓋側,待問紫玉房的詩,孤芳自賞,只想著做帝王師,卻不想想自己連同僚之間的關係都處不好,如何還能待問紫玉房?不吃些苦頭,他日遲早闖出更大的禍事來!劉瑾應該不是存心要取人性命,只究竟所為何事還不知道,再等幾日看看再作理論不遲!

    何景明在李府吃了個閉門羹,即便憤懣,也只能悻悻離去。而等到在閒園和其他兩人碰過頭後,得知費盡心機去見各位大佬的邊貢和王廷相幾乎都一無所獲,他頓時一籌莫展,最後憤而一拳擊在石桌上:“如今奸閹當道,正道難昌,這官也沒什麼好做的了!等空同這事情有了結果,我打算辭官回鄉讀書,各位意下如何?”

    邊貢和李夢陽王九思是弘治九年的同年,而何景明康海王廷相三個,則是弘治十五年的同年,唯有徐禎卿科場中進士最晚,是弘治十八年。此時此刻,邊貢左右一看,見徐禎卿康海和王九思都不曾來,他頓時皺眉說道:“昌谷和對山這幾天一直不見蹤影,這下連王敬夫都不見了,他們這是怎麼回事?”

    “誰說我不見了?”

    隨著這話語,王九思便出現在了三人面前。他眉宇間頗有幾分鬱氣,一屁股坐下之後,好一會兒才聲音乾澀地開口說道:“我去了劉公公的私宅。”

    “什麼!”

    這話說得其他三人勃然色變,不等他們出口說什麼,王九思就冷笑道:“看仲墨你這樣子,就知道你上元輔那兒卻吃了個閉門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既然如此,解鈴還須繫鈴人,我不去找劉公公還能找誰?那邊的門卻比咱們的首輔大人門庭好進,雖說劉公公尚未出宮,可到底有人問過緣由,請我晚上再去!”

    儘管何景明對王九思的話大不以為然,可一想到自己在李東陽那兒苦等兩個時辰卻不曾見到人,頓時一言不發地嘆了一口氣。邊貢和王廷相對視一眼,忍不住思量起了何景明辭官的話來。就在眾人一片沉寂之時,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笑聲,緊跟著,卻是康海和徐禎卿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兩個姍姍來遲也就罷了,還這樣心情好?”

    徐禎卿見何景明滿臉的慍怒,他便笑著拱了拱手和其他眾人都見了禮,這才笑道:“我心情怎能不好?明日空同兄就可以放出來了,難道我還要愁眉苦臉不成?”

    此話一出,眾人齊齊吃了一驚。緊跟著,何景明就恍然大悟地一按桌子站起身來:“莫非是昌谷你去求了平北伯?”

    見徐禎卿含笑不語,他越發相信這是事實無疑,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好,好!前次王伯安的事情,聽說也是你出的面,這次又是你,咱們沒交錯朋友!沒想到平北伯如此仗義,王伯安也就罷了,畢竟和他有共事之誼,李空同卻和他沒有交情!”

    得了這麼個好消息,眾人頓時心情都好了起來,王九思甚至打趣道:“要說交情也是有的,李空同從前還上書罵過人家,不想人家既往不咎,這關鍵時刻還出手撈人。”

    徐禎卿這才拉著康海入座,卻衝著康海努努嘴道:“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那時候對山也一起去的,再加上平北伯讚賞對山這狀元郎的才學,所以才答應了。只不過平北伯最初沒把握,也沒把話說太滿,我也不想讓你們白高興一場。只是,就算韓尚書曾經在戶部整飭了幾年,那裡仍是一堆爛帳,若真正相爭起來,劉瑾一定要查賬,空同也得不到好。所以這一回空同就算能出來,也不得不吃些虧,據平北伯說,怕是要調去山西。”

    “山西有什麼不好,如今朝廷裡這個樣子,還不如外出為官!”何景明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隨即就開口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還不如遠遠避開來得乾淨。”

    王九思卻面色微妙地衝康海道:“對山,原來你這狀元郎名聲在外,不但平北伯這樣的人物知道,就連劉公公那兒,似乎也放出話來,說是倘若你登門,李空同的事情好商量。”

    “你就別打趣我了,不過就是個狀元的空名頭。”康海一想到這幾日在徐府書房中,聽徐勛和張彩等人剖析軍事,縱談天下,和他們這些人一味空談卻影響不了朝中大事全然不同,雖對王九思陡然揭出劉瑾抓了李夢陽是志在逼他投效有些驚訝,但仍是聲音平和地說,“如今的時局放在這裡,要麼辭官,要麼外放,要想留在京城實實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名聲這些算得了什麼。”

    見康海竟是表明了態度,除了已經知道他決意的徐禎卿,其餘幾個人不禁面面相覷。何景明一愣之下,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平北伯要你做什麼?”

    “修國史。”

    徐禎卿代他說出這三個字,眾人都不禁露出了殷羨的表情。須知修國史看似枯燥,卻是個陞官的捷徑,若因此而名聲上達天聽,陞遷之路簡直是一馬平川。而康海掃了一眼其他人,這才懇切地說道:“吏部尚書林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張大人年紀都大了,希望抽調些年富力強的人在兩部行走,諸位若是有意,憑藉我等才幹,未必不能走出一條路來。”

    縱使剛剛口口聲聲說辭官的何景明,此時此刻亦是露出了猶豫的表情。而這時候,徐禎卿方才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要想朝中不是萬馬齊喑,輕言辭官便不可取。更何況,文選在於吏部,算不得是阿附誰!”

    整整被關了十天,雖是飲食起居都並未刻意留難,但當重見天日的時候,李夢陽仍瘦了一大圈,臉上盡顯憔悴。接過放山西布政司經歷司經歷那道聖旨之後,他步履蹣跚裹著肥碩的棉袍,趿拉著一雙大棉鞋出了西安門,重新看著西安門外大街上那些店舖行人車馬,重新看到那幾個文友,竟是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空同!”

    何景明第一個迎了上來,見李夢陽的表情都有些呆滯,他不禁嚇了一跳,趕緊拉著人到了一旁早就等候著的馬車前頭,不由分說將他推了上去。七個人分坐了兩輛車上路,不消一會兒就拐到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找了一家常來常往的羊肉館子,挑了一間還算乾淨的包廂,何景明吩咐夥計把酒送上,隨即就親自篩了一杯酒熱了送給李夢陽。

    “來,今天大夥給你去去晦氣!”

    “多謝各位了。”李夢陽勉強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待熱熱一杯酒下了肚,這些天囚禁的鬱悶悽苦不甘失落彷彿都被沖淡了好些。然而,當看到康海關切地看著他時,他卻陡然之間想起了那一次聽到錢寧所說的話,放下酒盞後就忍不住說道,“為了我的事情,想來各位費了不少心,尤其是對山,虧你能放得下名聲去求劉瑾!”

    此話一出,四座頓時一靜,隨即王九思便愕然說道:“對山去求了劉公公?不會啊,去求劉公公的是我才對,只可惜沒見著人。至於對山,他是和昌谷去求了平北伯。”

    “什麼?”

    李夢陽一愣之後,見眾人全都是一致的贊同之色,他一時有些難以啟齒似的,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次救我的,居然又是平北伯?”

    “你以為還有幾個人能和劉瑾打擂台?”何景明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又篩了酒熱熱的遞給其他人,這才頭也不抬地開口說道,“只不過,你這事情說到底仍是當初驅逐八虎的餘波,所以人家只能找了藉口讓壽寧侯夫人出馬,把你得罪壽寧侯的舊賬又翻了出來,這才藉著聖意讓你遠離京城這個漩渦。雖說是貶官,但你還是離開京城的好。不說別的,我為了你的事情去求元輔,結果苦等兩個時辰,人回來了卻不肯見我。”

    見李夢陽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王廷相連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再說這些未免沒意思。來來來,今天本就是為了給空同去晦氣,咱們大家敬你一杯!”

    一輪酒喝了下來,李夢陽不知不覺就已經有些醺醺然。他帶著酒意把徐禎卿叫到了一邊,待得知其和康海上徐府求助的情景,他忍不住又開口問道:“如此說來,大家齊齊投了平北伯?”

    “不能說是投靠,只是人盡其才罷了。”徐禎卿見李夢陽面色一陣紅一陣白,誤以為他是以為自己之事連累了朋友,忙又解釋道,“對山是去修國史,何仲墨還在內閣任他的中書舍人,王敬夫調了吏部文選司主事,邊兄原本那太常寺寺丞當得很悠閒,不願升調,所以也就罷了,至於王子衡,則是調任都察院任監察御史。”

    聽到一應同伴各有職司,自己卻要去山西布政司經歷司當一個小小經歷,李夢陽忍不住想到當初自己聽從李東陽之意促請韓文帶頭伏闕,最後韓文去職,劉健謝遷致仕,授意自己此事的李東陽反倒是升了首輔。如今這些人藉著相救自己的仗義名頭,同樣一一得美官,他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了好一會兒,最後跌跌撞撞走到桌子旁,也不管酒是冰冷的,倒滿了一大杯就仰頭一飲而盡。

    那冰涼的酒液入肚的一剎那,他只覺得一股寒氣油然而生,整個人一下子打了個寒噤。

    “王守仁……王伯安……我和你都是天下第一愚人,不分先後!”

    儘管其他人稀里糊塗沒聽清楚,素來不喜飲酒,今晚也不過淺嚐輒止的康海卻聽清楚了。對於李夢陽驟然提到王守仁,他雖有些不解,可等到這一夜酒宴散去,他安步當車回家的時候,被一陣冷風陡然一吹,卻是剎那間想起了李夢陽起頭徑直問他是否去找過劉瑾的話。

    難道這事情……竟是被劉瑾捅給了李夢陽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李夢陽這人素來是高傲到了極點的人,要是認為劉瑾抓了他李夢陽,不過是為了屈服他康海就範,只怕會因此和自己割袍斷義!所以,今夜明明是大家慶賀他出獄,他卻把自己和王守仁並列,說什麼天下第一愚人!

    你只看到大家因禍得福,卻不知道今次倘若沒有平北伯,大家得為你受多少冷眼麼?這麼多年交情了,本以為是知己,沒想到大風大浪面前,就什麼都顯露無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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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5 01:33:56
第五百八十三章 朋黨已成(上)

    七子名聲雖大,但那是文名,不是才幹,徐勛看中他們,主要衝著他們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聲。所以,他只通過林瀚給王九思和王廷相兩個人挪動了一下位置,一來兩人才幹算是七人當中出眾的,而來也算給林瀚和張敷華找了個幫手,然後就把本是翰林院修撰的康海調去修國史。至於生性懶散的邊貢,擔任內閣中書的何景明,他並沒有輕易去動。

    而他對於李夢陽這樣心氣太高看不上別人的憤青興趣不大,反而何景明雖也有些憤世嫉俗,但在徐禎卿拿了不少七子的舊日文章和結集出的書給他看過之後,他倒是對其頗為讚賞,聽徐禎卿說其仍有辭官之意,李夢陽黯然離京前往山西的這天晚上,他便讓其去請來了何景明。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話固然不錯,但就如你在你那些文章中字裡行間說的,大勢不可抗,順勢而動更是比逆勢而為為上。林尚書張都憲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冒著毀名的風險到京城掌管吏部和都察院喉舌,較之憤而辭官的那些人,何嘗不是另一種順勢?此番內閣首輔李大人巋然不動,你們覺得是他戀棧權位,只圖自保,但他有他的立場,他若是走了,這內閣首輔誰來當,難道讓給焦芳?就好比你們倘若現在就想讓我和劉公公正面打擂台,我也是不會做的,這就是我的立場。我言盡於此,如今只想問一句話,仲墨是真的不想呆在內閣?”

    李東陽執文壇牛耳,李夢陽等人不是門生便是晚輩,卻一直在外組詩社文會,刊印詩詞文章傳世,雖及不上李東陽一詩出,坊間群起倣傚的勢頭,可這七個人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聲卻頗為矚目,不少年輕一輩標新立異的官員都視他們為風向標。

    不服權威,敢作敢當,這便是李夢陽的人生宗旨。相比之下,何景明便要中庸得多,道不同不相為謀,合則留,不合則去,這也是他此次辭官最大的原因。一想到劉健謝遷走了,李東陽在前次韓文黯然致仕時不發片言,此次又是袖手旁觀,他便再不想留在文淵閣那個地方。

    “平北伯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內閣如今已經成了勾心鬥角之地,我一個微不足道的七品中書舍人,就是留下也沒什麼意思。”何景明長身一揖,見徐勛並未露出慍怒之色,他沉吟片刻就誠懇地開口說道,“對山如今在修國史,若是平北伯真的有意,我想請調國子監或翰林院,紮紮實實讀幾年書,卻比和人勾心鬥角的強。”

    人各有志,雖說很想在內閣留一個人權當內應,有什麼事更容易通風報信,但何景明既是心意已定,徐勛自然不會強求,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既如此,我去和林大人謝大人提一提,以你的文名,又有內閣中書舍人的經歷,做一個翰林院檢討應該還是輕輕巧巧的。”

    儘管徐勛不曾宣揚,但何景明等人頻頻出入興安伯府,再加上京城中諸事素來是流傳最快的,七子之中除了李夢陽之外的其他人如今投了徐勛,這消息立時三刻就散佈了開來。這些人一貫自視極高,詩文上頭目無餘子,甚至連李東陽這樣的文壇大佬也敢藐視,在為官處世上也和不少人格格不入。就是這麼幾個素來不服人的,竟隱隱站在了徐系這一邊,怎不叫人大為瞠目?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在外頭說,這消息讓司禮監掌印劉公公摔了一個茶杯,讓內閣首輔李東陽陰了半天的臉,只事情究竟如何,誰也不敢向那兩位大佬去求證。

    相比李東陽和劉瑾的反應,所得頗巨,甚至因此而不斷有士子登門自薦呈送墨卷的徐勛,卻並沒有藉機廣收門下,而是彷彿見好就收似的再次低調了下來。反倒是劉瑾支使內廠又挖出了兩三樁弊案,甚至還搗毀了一個專在京城拐賣貧苦人家女孩兒的一夥地痞流氓,一時名聲竟是有蓋過東西廠和錦衣衛的勢頭。

    面對這情形,葉廣和谷大用還能巋然不動,提督東廠的丘聚卻是忍不住了。當這一天朱厚照召集了他們這些親信大璫,齊集西苑趁著雪過天晴遊覽瓊華島之際,等到上了山頂,他瞅了個空子,便上前說道:“皇上,東廠剛偵得一樁案子,河間府知府辛文淵,因巡撫都御史韓福的吩咐,操練各州縣民壯,但竟是不得上命擅調驛馬百餘匹騎用。按制,驛馬無上命不得隨意徵調,辛文淵韓福應儘快捕拿回京審問。”

    東廠雖根基深,但丘聚到現在總共也就掌管了這地方不到半年,人事都尚未清理清楚,怎比得上內行廠和西廠全都是劉瑾和谷大用按照自己的心意選人用人,更不消說葉廣在錦衣衛幾十年的掌控力了。因而,丘聚為了今天特意準備的這一樁案子,朱厚照聽起來就實在是一樁不值得興師動眾的雞毛蒜皮小事,皺了皺眉就無所謂地擺了擺手。

    “不就一丁點小事嗎,你去辦就完了!”

    丘聚自從掌管東廠之後,幾乎還沒做過什麼大事,此刻終於得了允准,他也沒理會朱厚照那態度,立時大喜過望地領命而去。

    他這一走,劉瑾忍不住看著他的背影嘿然冷笑,見張永和谷大用沒事人似的,他眉頭微微一挑,眼見接下來朱厚照還要興緻盎然去太液池上滑雪,他站在那兒已經凍得縮手縮腳,上前賠笑言語了兩聲,就藉口司禮監有事告退離去。等上了凳杌,抱了王寧遞上來的一個小小手爐,他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說:“讓人給咱家死死盯著丘聚,甭管他做什麼都得報上來!”

    “公公放心就是。”王寧滿口答應了,隨即卻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平北伯那兒……”

    “他那兒就甭管了!他比泥鰍還滑,做完一件事就得縮進去好一陣子,沒看那許多士子跑到他那兒自薦,他都不理會麼?算了,康海那些傢伙全都是初出茅廬年輕氣盛的,要派得上用場還得好些年,不如那些立馬能用的合算。光是筆頭子嘴皮子功夫算不得什麼,前頭那個求見的給事中李憲,你去對他說,要證明他的本事,且給咱家做件事來看看!等丘聚那案子一上,讓他鼓噪些東廠小題大做的風浪起來!”

    當初劉健謝遷等大佬還在的時候,丘聚在王岳被派去泰陵的時候就調到了東廠,可那會兒提督東廠的陳寬固然為人還好,但那些王岳的手下根本不買他的賬。好容易捱到朝堂大清洗後大換血,他如願以償提督東廠,可還沒等人事清理出一個頭緒來,劉瑾竟又搗騰出一個凌駕於廠衛之上的內行廠,給了他重重一悶棍。而且谷大用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明知道那內廠是制衡他們的,有什麼消息還往劉瑾那兒送,以至於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內廠頻頻出彩。

    因此,儘管這並不是什麼一等一的大案子,可丘聚既然決心通過這事樹立起東廠的威名來,自然是當日就親自點起一干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也顧不上天寒地凍,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了河間府。他一到地頭就直接拿下了河間知府辛文淵,訊問之後立時又去拿問了韓福,不出五日,就把兩位四品大員鎖拿進京,一時上下一片嘩然。

    就連徐勛,當得知消息的時候,最初也覺得大為不可思議。而韓福如今也是右僉都御史,卻和張彩同級,這一晚張彩來見時,忍不住就在徐勛面前抱怨道:“就為了擅自調用驛馬這種事,竟然如此興師動眾,至於嗎?要不是我死活勸住了張都憲,他立馬就要上書為韓福辯白。這丘公公難道是和韓福有私怨?據說對辛文淵還動了刑,他這是想幹什麼?”

    “多半是不忿如今內行廠蓋去了東廠的風頭,所以要趁機樹立威名殺雞儆猴。”徐勛思來想去,還是這個可能性最大,忍不住嘿然笑道,“當然,也不排除有人是故意讓丘聚來這麼一招,看看我還會不會站出來仗義相助。”

    “我正想諫勸大人,這會兒還是靜觀其變的好,莫要貿貿然伸手。大人仗義的次數多了,那就不是仗義,而是變成多管閒事處處伸手了。”

    “你說的沒錯,就算這韓福是真冤枉,可我和他無親無故,憑什麼去伸手?別看林大人張大人這些正人君子和我往來密切,可更多的正人君子成天戳著我的脊樑骨罵我還來不及。救李夢陽,那是因為買一贈六,我做了一筆划算買賣,這一回我也正打算作壁上觀,看看究竟是什麼名堂。”

    東廠那一架嚴密的機器真正運轉了起來之後,其縝密程度也著實出乎徐勛的意料。不但韓福為官幾十年的履歷被挖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一些雞毛蒜皮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也都被起居挖了出來——什麼當年為御史巡按宣府大同時,曾經受過邊民餽贈酒食;什麼任大名府知府時,捕盜時麾下官差曾經錯將一良民錯斷為盜,關了人兩天;什麼在浙江左參政任上告病暫退,實則是畏難……總而言之,除了此次擅調驛馬之外,林林總總的小錯處抓了很不少。

    而且這些錯處罪責都不是一次性地放出來,而是隔幾日宣揚一陣子,一時有心想要替韓福鳴冤的清流文官,一時間也都有些犯躊躇,唯恐東廠是早有準備,在關鍵時刻丟出什麼大砝碼來,讓保奏的人全都吃個啞巴虧。這前頭王守仁的例子不就是如此?

    這一折騰就是好些天,當這一天文華殿上,丘聚志得意滿地將最終結果親自上奏御前的時候,朱厚照拿著那厚厚一沓東西直皺眉頭,隨即就屏退了丘聚。小皇帝生性怕麻煩,看到這一條條有些夠得上罪名,有些根本就是無所謂的錯處,他看了幾張紙就不耐煩了。到最後外頭通報說劉瑾求見的時候,他立馬把這一沓案卷扔在了桌子上。

    “丘聚這是吃飽撐著了,既然說韓福是在大名府知府任上有數千兩的虧空,就把這一條放在前頭,讓他追賠也就罷了,用得著前頭放那麼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劉瑾上得前來,不以為意地往那厚厚一沓案卷隨便瞥了一眼,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皇上,奴婢也是為了這事來的。要說為了韓福的事情,這些天朝中鬧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說他是冤枉的。奴婢也唯恐冤枉了好人,所以讓內行廠去查了一查。“

    見朱厚照果然露出了鄭重的表情,他便從懷裡拿出了一張輕飄飄的紙片來。儘管只是這麼一張,相比丘聚那翔實厚重的案卷單薄了許多,可朱厚照隨眼一掃便露出了幾許惱怒之色,當即一拍扶手道:“丘聚這是怎麼回事!韓福當年巡撫宣府大同,結果蠲免了好幾項弊政,軍民讚頌。治理大名府,又是路不拾遺盜匪絶跡。就是在浙江左參政任上不得不病退,也是因為病情凶險需得靜養,怎麼到了他那兒就都成了錯處罪責?”

    “要說罪責,他這一次確實有失察之罪,河間府知府辛文淵擅調驛馬的事情是屬實,可這事又沒有事先請示過他,怎能讓他去背這樣的罪責?所以,奴婢請皇上明察秋毫,早日把這樣的能員放出來。若是皇上不信,將他轉押內行廠,再令錦衣衛北鎮撫司去查一查他,如此三相印證,便水落石出了。”

    朱厚照本想說不必那麼麻煩,可想想自己登基之後用了這麼多廠衛,正好可以看看誰最公正無私不偏不倚,因而思量片刻就重重點了點頭,當即吩咐瑞生去東廠傳旨。

    突如其來發生這樣的轉變,接到這麼一樁任務的葉廣大為訝異。李逸風本是自告奮勇要上興安伯府求見問計,可他沉吟之後就決定親自走一趟。如今冬至已過,雖尚未下雪,但天陰沉沉的格外陰冷,哪怕馬車上已經預備了厚厚的毛皮毯子,他也抱著個手爐,可依舊難以蓋住那股陰寒,尤其是早年東奔西跑留下後遺症的膝蓋,更是一陣陣的痠疼。當馬車停下,厚厚的棉簾子被人打起時,那冷風吹來,他竟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沒想到當年筋骨強健的他也會有今天!

    徐勛親自站在二門口接了葉廣,等人下車站穩之後,他便示意兩個健僕抬著肩輿上前,見葉廣執意不肯,他便笑道:“我原本還說要去看葉大人,不想你竟然大冷天親自來了,這怎麼好意思?知道葉大人如今腿腳不便,就不要和我這個年輕人客氣了。外頭天冷,趕緊到書房說話吧!”

    見徐勛執意如此,葉廣也不好再推脫,等上了肩輿之後,又見一旁的少年書僮將一塊厚厚的熊皮毯子蓋在了他的膝蓋上,他連忙又謝了一聲。走了不到一箭之地,感覺到這毯子竟已經是事先捂熱的,他心裡更覺不安,到了書房門口下地時,他便堅持不肯讓徐勛攙扶,硬是自己走入了屋子。

    賓主雙方都是極其熟絡的人,落座之後,葉廣也不寒暄,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今天本是逸風一定要親自前來,但我想想還是親自來了。”

    僅僅時隔兩年,徐勛如日中天,但當日在金陵一出場便懾服四方威風凜凜的葉廣,卻是蒼老了許多。此時此刻,徐勛心裡除了感慨就是嘆息,隨即便問道:“是為了韓福的案子?”

    “並不單單是為了韓福的案子,我聽說,韓福被轉押內廠的時候,提督東廠的丘公公曾經去司禮監尋劉公公理論,結果碰了個軟釘子。丘公公派人過來對我說,讓我秉公辦事不要自誤。”說到這裡,葉廣看了看徐勛凝重的臉色,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逸風對我說,既然劉公公是擺明了要和丘公公打擂台爭權限,不如就助丘公公一次。倘若能因此把丘公公爭取過來,那平北伯內有東西廠,外有錦衣衛,提督內行廠的錢寧是最知道趨吉避凶的人,必然會做出最聰明的選擇。”

    “哦,李逸風這麼說?”徐勛知道葉廣必定不是無的放矢,因而便饒有興緻地說,“既然不是李逸風來,而是葉大人親自來見我,想必不同意他這主意?”

    “逸風畢竟還年輕些,凡事每每以利害來衡量。”葉廣搖了搖頭後,就淡淡地說道,“錦衣衛對於上了四品的京官,都有一份密檔。這是從永樂年間……或者說洪武年間就開始的老習慣了,為的就是有事的時候能最快地判斷。韓福此人素有能名,為人稍嫌苛刻,雞蛋裡挑骨頭,當然能挑出一堆毛病來,但也算是一個難得的好官。我不在乎犧牲這麼一個好官是否符合公理道義,但若是錦衣衛查出的結果和東廠的丘公公一模一樣,劉公公卻下令再徹查呢?屆時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連累錦衣衛也被皇上看做是糊塗透頂。”

    葉廣的口氣不帶絲毫波動,但徐勛聽到這一番老辣的分析,忍不住連連點頭,最後豎起大拇指道:“不愧是葉大人,想得到底周全。”

    “風燭殘年,不得不為老兄弟和老部下們多考慮考慮。”葉廣苦笑一聲,這才真心實意地說道,“所以,我今次來,便想對平北伯說,我若在,錦衣衛和三廠拚一拚,我多年的名聲和功勞苦勞興許還有些用場,但若是我不在,錦衣衛萬不可和東廠西廠內廠硬拚。只要行事不偏不倚,就算大夥自認是平北伯門下,就算外人怎麼說錦衣衛為徐氏附庸,皇上卻是不會信的。”

    “說得好!”

    就是西廠,徐勛雖常常越過谷大用讓慧通去查什麼事,可從未擺明車馬用西廠的名義給自己造勢,因而此時葉廣的話他自是並無不滿。含笑說了這麼一句,他便斬釘截鐵地對葉廣說道:“內廠不過初建,消息網絡有限,既然是發到錦衣衛北鎮撫司查,那就索性把事情查得更清楚些,尤其是東廠那一條條罪名,若有可能不妨找出破綻來。總之一句話,我並不覬覦東廠,也不想拉攏丘聚。”

    小小一個韓福從東廠到內廠,而案卷又扔到了錦衣衛北鎮撫司,一時之間,縱使是朝中大佬們,也覺察到了這其中的來回角力。小時雍坊的李閣老胡同車水馬龍探聽消息的人不絶,鼓樓下大街東邊沙家胡同的劉瑾私宅亦是門庭若市,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伯府同樣是險些被拜訪的客人給踏破了門檻。當最終這一場較量的結果以韓福以失察之罪被罰三月俸祿,開釋出了詔獄的時候,沙家胡同劉瑾私宅之中,一個五十開外身材瘦削形容憔悴的老者被張文冕帶進了廳堂。

    “那便是劉公公。”

    “啊……下官拜見劉公公!”

    見這老者幾乎是毫無滯澀地跪倒在地,劉瑾臉上頓時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打量著眼前的人,見其素色道袍,頭上不曾戴冠,顯見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他便微微笑道:“韓福,你知道咱家為了你的事情,出了多少力麼?你也是正兒八經的兩榜進士,外官多年,京官也已經好幾年,可就是這麼一樁小小的錯處,滿朝竟是無人敢為你說話!要不是咱家,你要麼瘐死在獄中,要麼就被發配到遼東苦寒之地,要麼就是追賠積欠!”

    “下官能逃得生天,全虧公公恩德!”

    “起來吧,咱家又不是那些大門朝南開的閣老相爺,見人便要人下跪!”劉瑾這才站起身,親親切切地把韓福扶了起來,隨即便笑道,“能救了你這樣的才幹之人,咱家就是和再多人鬧翻了,也覺得值得!再說,你是咱家的老鄉,不消說什麼感謝的話。咱家正要刷新吏治,清欠府庫,來,你坐!”

    把韓福硬是按著坐下之後,劉瑾就從張文冕手中接過那一本摺子,塞到韓福手中說道:“這是我和小張商量出的官吏考察法,你先看看!”

    驟然下獄一個多月,那種暗無天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徹底磨掉了韓福那些往日深信不疑的信條。此時聽到劉瑾這話,他忍不住為之一愣,這才低頭去看手中的摺子,但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他家老僕說,他下獄這些天,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都沒人理會,那些關鍵時刻卻連影子都不見的同年同鄉,還有平日交好的親朋,竟然還比不上劉瑾這樣的大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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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朋黨已成(下)

    素有能名的右僉都御史韓福投了劉瑾。

    儘管最初還有人覺得韓福行走於沙家胡同劉瑾私宅,是因為感念劉瑾替自己說話,這才登門道謝,可當韓福日日登門,竟是一舉成了劉家的座上常客,再沒有人懷疑此言。不但如此,韓福更是一再對外宣揚自己在獄中,老僕四處向同僚親朋求告無門,卻是劉瑾仗義為自己說話,一時間更引來了一片嘩然。除卻那些希冀陞官發財的人外,也有不少鬱鬱不得志的京官到劉宅求見。當發現別人深惡痛絶的這位司禮監劉公公非但不是目不識丁,甚至還頗有些見識,待人更是禮賢下士,一時間劉家門前的巷子比從前熱鬧三倍不止。

    面對這樣的局勢,李東陽很有些始料不及。他引領文苑數十載,又是資格最老的閣臣,門生故舊遍佈朝野,可此次留任首輔談不上眾望所歸,而是不得不為,僅這幾個月便曾再三上書請辭致仕,可一直都是不准。當坊間流言甚至將此次韓福下獄無人施救的事扯到了前頭李夢陽的身上,輿論漸漸有些失衡,甚至有門生也暗自議論的時候,他終於感到事情的嚴重。

    劉瑾藉著韓福的事情,終於成功網羅到了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而徐勛更不消說,麾下老中青三代俱全。這兩幫人已經是羽翼豐滿,若自己還憑藉從前的那些底子吃老本,別說三足鼎立,就是想要當個和稀泥的首輔都不成!此番掀起那輿論風波的人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必然是焦芳無疑,也只有這個兩面三刀的傢伙,才會這麼急著想要趁此再進一步!

    這一夜他不在宮中當值,卻沒有早早安歇,而是在書房中枯坐了許久。直到外頭傳來響動,見妻子朱夫人親自捧了一個條盤進來,他方才起身說道:“這麼晚了,夫人讓別人收拾就好,何必自己熬這麼晚?”

    “老爺都尚未就寢,妾身又怎能獨眠?”

    朱夫人雖等閒不管外務,但丈夫眉宇間的糾結,她又怎會看不出來。因見擺下粥菜之後,李東陽只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她便關切地問道:“老爺若是心頭有什麼鬱結難明妾身聽說沙家胡同劉宅日日晚上高朋滿座,而武安侯胡同興安伯府也是常常有客人進進出出,相比之下,老爺在家時間不多,縱使有也都是詩社文會,如此雖提攜後輩,可總少個商量的臂膀。從前還有……”

    朱夫人說著一頓,略去了劉健謝遷的名字,這才關切地說道:“部閣之中,老爺總得有個倚重商量的人。您不是說,王閣老為人清正,能不能……”

    “王守溪此人,清正有餘,權變不足,和我的性子格格不入。況且我和他交情不深,在內閣對付焦芳,還有敷衍劉瑾,倒是還能同心協力,可我心裡那些話實在是不便和他說……唉,倘若楊邃庵當初能夠早些回京上任兵部,興許我還能多個商量的人。”

    見李東陽說著便搖了搖頭,朱夫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沒有此楊,未必沒有彼楊。我記得老爺從前提過同在東宮的左春坊楊大學士,他到家裡來過幾次,我遠遠見過一面,看上去性格沉靜穩重,風儀出眾,聽說文章學問也是一等一的。更要緊的是,他如今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為皇上講過書。”

    楊廷和?

    李東陽猛然想起楊廷和乃是上一科的副主考,焦芳之子焦黃中落榜,也是在楊廷和手裡。昔日他雖講學東宮,但和楊廷和這種日講官還是不同,彼此交往不多,但畢竟都是因少年神童出名,他倒是也在弘治皇帝面前舉薦過楊廷和。此時此刻,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吟了好一陣子才抬頭讚賞地看了妻子一眼。

    “夫人真是一語點破夢中人。”

    “哪裡,妾身不過胡亂說個人名,老爺是當局者迷,妾身可未必是旁觀者清。”朱夫人見李東陽眉宇之間舒展了好些,一時也吁了一口氣,“至於如今外頭的攻擊,清者自清,老爺還請放寬心些。任憑是誰都不能讓人人說好,更何況老爺是內閣首輔?如今那兩黨已經成了聲勢,老爺杵在當中,若少了你,只怕轉眼之間便是針尖對麥芒,鼎足之勢哪裡成得了?”

    “鼎足……唉,想當初徐勛在皇上面前保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和稀泥的首輔是吃力不討好,還不如劉晦庵謝木齋那樣告老回鄉來得逍遙自在。可做這種事,要的是百煉鋼化成繞指柔,縱使是我勉力為之,如今也已經心力交瘁。要說那徐勛進京之時,我壓根沒想到人會成就現在的模樣!你看,劉瑾掌司禮監,赫然內官之首;我是內閣首輔,文官之首。可他論爵位不過是一個伯爵,論職司一手捏著十二團營左右官廳,一手捏著府軍前衛,遠遠稱不上武臣之首,可卻仍然如此聲勢,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朱夫人見李東陽的心情顯然好轉了許多,不禁打趣道:“老爺從前不是還說沒看出來他奸猾麼?怎麼現如今反倒是改了說法,道人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被妻子抓到了這麼一個語病,李東陽在愣了片刻之後,終於忍不住啞然失笑了起來。他原本就是心志堅定的人,妻子安慰之後再這麼一打趣,他自然打起了精神,等用完了粥之後,他當即又笑道:“總而言之,要說三人之中,卻是我年紀最大,我可不會輸給了他們!不就是和稀泥麼,我在內閣這些年,晦庵獨斷,木齋急躁,我也是一直在那和稀泥,如今少不得耐著性子左右逢源吧!”

    “我就知道老爺會這麼說。要是人人都眼見事不諧而撂挑子,這天底下的大事盡付奸人之手,難道便是風骨?”朱夫人微笑著收走了碗筷,端著出門之際,她又突然轉過身子說道,“老爺剛剛說平北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顯見對他重視了起來。不是我如今馬後砲,想當年劉閣老謝閣老,便是都太小覷了他這少年郎。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這話雖然偏頗,但還是有道理的。”

    李東陽聞言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直到朱夫人出門,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聽說劉瑾有意改革朝廷成法,所以急於召集能員充當馬前卒,而其中究竟涉及到哪些,他這個內閣首輔畢竟不是劉瑾一黨,竟絲毫風聲都不知道。此前那林林總總十幾條改革已經夠驚人的了,倘若這一次再來一次更激烈的,他若反應慢些,興許會麻煩更大。

    妻子說得固然沒錯,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可現如今焦芳逼得這麼急,若他再稍稍靠向徐勛,只怕劉瑾會反應更大!名聲壞了就壞了,值此之際,他還是得先去見一見劉瑾!

    對於消息靈通的徐勛來說,李東陽在一處茶館私見劉瑾,兩人密商了整整一個時辰的事,自然須臾就傳到了他的耳中。儘管不知道兩人都談了些什麼,可當十二月十五的望日大朝過後,韓福以右副都御史銜出理蘇松糧儲,定官員考成法以及林林總總又是七條規定出來之後,他自然明白朝會上不發一言的李東陽和劉瑾達成了妥協。

    張居正的考成法,徐勛算是瞭解較為深刻的——畢竟,現代企業當中的績效考核等等,其實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甚至那些制度還及不上考成法的嚴格。他輾轉給了張文冕的,並不是最終的定稿,而只是一個相對粗疏的框架。只說是讓六部都察院列出官員一年之中的應辦事項,年底逐條考核。

    而這其中最大的一條漏洞就在於,完不成就是罰,而且不是降級,而是罰米,卻並沒有提如何嘉獎賞賜。他很清楚,對於希望靠隨心所欲的厚賞拉攏人心,希望靠重罰來打壓文官的劉瑾,就算覺察到他故意露出的這一條漏洞,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便。

    若賞罰都照規章行事,劉瑾拿什麼去施恩立威?

    至於那些令寡婦再嫁等等匪夷所思的新政,他知道必然又是劉瑾蠱惑了對這些小事很不在意的朱厚照,雖覺得無可奈何,可也就聽之任之罷了。只是,當這一晚上林瀚怒氣衝衝地攜張敷華一併登門之後,徐勛卻將一份更詳盡的條陳擺在了兩人的面前。

    林瀚也是老吏部了,此時此刻一目十行看過這份條陳之後,他的眼神立時為之一凝,一下子看準了其中的利弊,忍不住抬頭問道:“劉瑾今天才剛剛下了這一條新政,你這個是……”

    “他的條陳我早就知道了,擋是擋不住,不得不在那基礎上想一想辦法。”徐勛絶不會說那條陳是他給張文冕下的套子,頓了一頓便微微笑道,“至於如今這個,且待他這考成法讓無數官員吃到苦頭之後,再拿出來給他們一些甜頭!有罰有賞,才能讓人有個盼頭。從前的京察大計太寬鬆了,也該讓下頭官員緊一緊,否則吏治敗壞的結果,林大人張大人也應該知道!林大人出掌吏部已經有幾個月了,應當知道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內憂外患已經是非同小可了!”

    張敷華聞言眉頭緊皺:“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急功近利。”

    “既然積重難返,何妨讓人先放一把火?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是風險,但一樣也是機會!”說到這裡,徐勛便笑眯眯地看著今天聯袂而來的兩位大佬,“以二位的老資格,再看看這條陳還有什麼不足,給我拾遺補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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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五章 正德元年的最後一天

    正德元年的臘月三十,除了尋常百姓,能好好過的人家並不多。

    劉瑾淫威之下,連幹不完不許致仕的威嚇都出來了,一時間,從六部到都察院六科廊,不得不緊趕著將明年應辦的種種事項全數羅列成表。至於作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則更麻煩,布政司按察司和各州府縣等等,也要羅列相應的應辦事項表存檔。所以這一回從上到下的衙門,就沒幾個能趕在臘月二十三之前封印的,如吏部就一直忙到了大年夜方才消停。

    這一天是除夕,往日人來人往絡繹不絶的興安伯府徐家竟也同樣的熱鬧。儘管徐良是一大把年紀方才襲封的伯爵,親戚中間早就不走動了,可前任興安伯不甚得意的時候,家裡還有三四門窮親戚,更不消說如今徐家一門兩伯正得意之際。早在臘月頭幾天,就有徐家宗族的長輩說道祭祖之事該彙集所有宗親,囉囉嗦嗦好一陣子,徐良正沒奈何之際,卻不想徐勛得知之後竟是答應了。

    臘月三十,父子倆從宮中迴轉家裡,得知徐氏族人都彙集在花廳等候,徐良便本能地皺起了眉頭。他當年是庶子,又早早分家了出去,對這些慣會打秋風占便宜的長輩和親戚是最最看不上眼的。虎著臉到了花廳,見一大堆或衣著光鮮或衣著寒酸,自己放眼看去竟不怎麼認識的老少爺們都紛紛起身迎了上來,他臉色更不好看,最後還是徐勛不動聲色上前一步。

    “宮中耗費的時間多了些,有勞諸位久等了。”

    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立馬讓四周圍鴉雀無聲。見面前這些除了年紀和徐良相仿的,就是自己這一輩的人,而那邊廂左右第一把交椅上,還坐著兩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瞧著已經很有些年紀,估摸著多數是徐家長輩。因而,見他們發現花廳中突然安靜了下來,臉色都有些不那麼好看,徐勛便輕輕伸手搭在了徐良的胳膊上。

    把徐良攙扶到了主位坐下,見眾人亂鬨哄各自回座或坐或站,徐勛便淡淡地說道:“此前兩年一直多事,再加上伯祖父尚未故去之前,徐氏也已經多年未曾祭祖,宗祠神主以及諸多祭器都得忙著收拾出來,所以也一直沒有請諸位。今日除夕祭祖,看來各位叔伯兄弟長輩晚輩都到得齊全,爹既是宗長,也有幾句話要讓我對諸位言明。”

    徐勛有意在宗長二字上加重語氣,見無人反駁,就連那兩個老一輩的雖還是那麼一副表情,也沒插嘴,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幾輩人爵位傳下來,宗族大了,人多了,便總難免有賢與不肖。爹既為宗長,該幫的該助的,自然不會少,但該管的,也一樣不會撂開手!我聽說,前些日子就有人當街打傷了人,順天府拿問的時候,卻報了我的名字輕輕巧巧混了過去?真沒想到,我這微不足道的名字,現如今倒是成了一塊金字招牌!”

    居移體養易氣,從一介為人擺佈的小卒到如今說一不二朝堂三足鼎立中的那一角,徐勛這倏然間沉下臉來,花廳中竟是瀰漫著一股比之前更凜冽的氣氛。良久,左上首的那個老叟方才不自然地輕咳一聲道:“七郎,今日既是年關祭祖之日,又是除夕喜慶之日,這些煞風景的話……”

    身後的陶泓小聲提醒了一句那是三叔公,而徐勛卻彷彿沒聽見似的,挑了挑眉便打斷了這話:“煞風景?家國家國,家不平何以治國?若是徐氏子弟被外人欺負,報了我的名字也就罷了,可欺男霸女的時候卻報我的名字,我丟不起這個臉!”

    他這一聲色俱厲,再加上目光冰冷地朝某幾個人看了過去,花廳中不少人都是噤若寒蟬。不等再有什麼長輩跳出來說話,他便淡淡地說道:“古話說得好,忠孝難以兩全,若是家中真有了不肖之輩,我也不得不大義滅親!我聽說,有不少人都打聽過我當年在金陵的事,其實也不用打聽,那一出金陵夢就是我府上幕僚唐解元所做,我在金陵是如何為人處事,裡頭便可見一斑。親戚當中賢德有能耐的,我絶不會吝惜相助,就是在其前程上送一程東風也未嘗不可,但若是不肖的……”

    他頓了一頓,冷冰冰地說道:“朝廷律法不是虛設!”

    一個晚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這種話,起頭那三叔公頓時一張臉拉得老長,一時忍不住氣沉聲說道:“七郎,你這話未免有些偏頗了。你如今既是宗子……”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徐勛衝自己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既有譏誚,也有不屑。”想到這一位在金陵時對長房一家下了那樣的狠手,在朝堂政爭上頭亦手段狠烈,打起仗來更是不像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到了嘴邊的後半截指責訓誡頓時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把這位什麼三叔公的話噎了回去,徐勛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三叔公說的沒錯,既是宗子,便有教導約束之責,否則我怎麼對得起徐氏的列祖列宗?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徐勛為人處事,素來是說到做到,諸位若是不信,可以拭目以待。時辰不早了,爹,您帶頭祭祖吧?”

    徐良自忖若是自己面對這麼一群糟心的親戚,一言不合就興許會發火,到時候被人抓到了空子事小,鬧騰大了事大。此時此刻見徐勛當眾撂了狠話,他雖說很想當面讚歎兒子兩句,可想想還是暫且作罷,站起身就點了點頭走在前頭。等他們父子倆出了花廳,後頭徐氏子弟有的忙著跟出來,有的方才乍著膽子竊竊私語。

    “不過是暴發戶,就這樣眼裡沒人!”

    “你要是能暴發,也能這麼說話!小心給人聽去,到時候報復下來吃不消。他這招賢納士的名聲一等一,可酷烈的手段也一樣是一等一!”

    “三叔公,您看如今咱們應該……”

    儘管那三叔公週遭圍了好幾個中年人青年人,但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初那種徐勛不敢對他們這些宗族長輩怎麼樣的確信早就無影無蹤了,甚至有些後悔聽了那劉公公親信張文冕的話挑起什麼祭祖的話題,沒來由吃了這一頓排揎。此時此刻,他只能強撐著乾咳道:“好了,先去祭祖,有什麼話等祭祖之後再說!”

    徐氏一族的祭祖素來是只有男人沒有女人,擱在往日徐勛會覺得這一條未免重男輕女,但今日這場合,他卻慶幸沈悅不用出面。否則大冷天挺著肚子來宗祠行禮,隨後又要應酬那些宗族的女眷,還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果。因而,打起精神把祭禮這過場一一走完之後,他便吩咐下去在正堂兩側花廳中擺宴,自己卻扶著徐良進了二門去更衣。

    “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我一看到心裡就一團火!”

    儘管如今養尊處優已經有兩年多了,但徐良仍是難改遇到討厭人討厭事時的暴躁脾氣,此時此刻低低罵了一聲之後,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就不能想想辦法,不讓他們進家門?”

    “宗祠在這裡,別說他們,就是那些不能來的沒出五服的族親,論理也是能來的。當然,我不是怕彈劾,只是覺得一味攔著實在是麻煩。”說到這裡,徐勛便似笑非笑地說道,“爹你還不明白我這個人麼?想當初我在太平裡徐氏用那些小手段,是因為赤手空拳鬥不過他們。可到了現在,我才懶得和這麼些人虛與委蛇。要想沾我的光,可以,只要你老老實實的,或者有個一技之長。要是那些好吃懶做卻又劣跡斑斑的……我是真不介意大義滅親!”

    今日來的徐家族親既多,宴席足足開了八桌,這還是因為女眷們沒來。對著桌上那各色美味佳餚,吃相不好的自然狼吞虎嚥你爭我搶,甚至還有人一面急著伸筷子,一面小心翼翼往下頭藏,直到杯盤狼藉之際小廝們送上了茶來,方才有人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怎麼服侍的竟然不是丫頭是小廝……到底是暴發戶,什麼規矩都不懂……”

    此人話音剛落,就發現身旁遞出了一個茶盤,上頭竟是躺著一張小小的紙片。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過來,這才發現剛剛朝下的那一面上寫滿了蠅頭小楷。只掃了一眼,他就頓時面色大變,四下里一看,見有好些人都拿到了和他同樣的東西,一時間,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慌忙站起身來。

    “各位慢用,我家裡還有些事情,得先回去了!”

    隨著他起身告辭,跟著走的足足又一二十個。面對這種匪夷所思的局面,三叔公頓時眉頭緊皺,眼見得又有人往自己手邊遞來這麼一張紙,他伸手要去取,卻不料身旁一個年輕子弟竟是搶著伸過了手去。

    “三叔公,讓我瞧瞧!神神鬼鬼的,什麼東西,竟是一下子讓這許多人都走了?”

    這年輕子弟接過之後也沒提防,徑直大聲念了出來:“三月初十,放銀二十兩,虎口東陸家,以其八歲女為押……四月十二,放銀三十兩,清償大頭孫賭債,以其二進祖宅一座為押……”僅僅念了這麼兩條,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這是什麼東西。見三叔公面色鐵青,四座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一股腦兒放下東西就抓起帽子說道:“我家裡還有事,先走了!”

    被這麼一鬧,一時間人人都知道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三叔公平日在族中最是古板清正的人,誰都沒想到竟是在放印子錢,鄙薄之餘,更多人卻都怕自己的醜事被人揭出來,更有人想到徐勛和提督西廠的谷大用交好,聽說錦衣衛亦是吃得開,那點打秋風占便宜的心思頓時全都沒了。不消一刻鐘功夫,偌大的地方就變得乾乾淨淨。

    面對這情景,帶著人進來收場的金六頓時咧嘴一笑。他這一笑,旁邊的金弘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衫問道:“爹爹,爹爹,為什麼就那麼些小紙片,大家就都跑了?”

    “想知道是不是?”金六的心情極好,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告訴你,少爺抓著了這些人模狗樣傢伙的弱點,自然把人耍得團團轉!就這麼些貨色,居然還想跟少爺較勁,早八輩子呢!”

    外頭的合歡宴,徐勛和徐良根本連面都沒露。這會兒徐良的正房明間裡,擺著一張黑漆的方桌,一家三口樂呵呵地團團坐在一塊,中間是一個燒著炭火的銅火鍋,兩旁是一溜各色涮菜,從嫩紅新鮮的羊肉豬肉,到碧綠生青的白菜蘿蔔韭菜,再到豆腐粉條,一旁還有一盤切得薄到幾乎透明的魚片。這中間最貴的不是魚肉,卻是那些大冷天裡最難得的菜蔬。除了一部分是早早就買了儲存在菜窖中的,大多數都是家中暖房裡出來的東西。

    沈悅是雙身子的人,因而只是在一開始吃了些肉片蔬菜,又吃過一碗廚房特意做好的雞湯麵,她就只能眼睜睜瞧著這爺倆你爭我搶在火鍋裡伸筷子搶食吃。看著看著,她就忍不住噗哧一笑。徐勛被她這一笑,到了筷子底下的羊肉卻給徐良眼疾手快搶走了。

    “悅兒,你笑什麼?”

    “我在想,要是這一胎是個大胖小子,到時候你們爺仨吃飯也是這麼一個做派,那就更有趣了!”

    不等徐良說話,徐勛就沒好氣地擺擺手道:“什麼大胖小子,這一胎一定得生個姑娘才行,日後等你生了兒子,她也可以管教管教那些弟弟!都說女兒是爹爹的小棉襖,哪裡像兒子,一個勁只會淘氣,你沒看今天那些不成器的男人麼,徐家的臉都給他們丟盡了!”

    徐勛突然拋出這麼一堆奇談怪論來,頓時聽得徐良和沈悅全都愣住了。老半晌,徐良才吹鬍子瞪眼道:“臭小子,你也是我兒子,你不是挺成才的?”

    “那是爹您運氣好!”徐勛大言不慚地迸出了這麼一句,隨即方才得意地說,“再說,有了女兒,日後你就可以手把手地教導她如何管家。這家裡的擔子可以給你挑去大半,管教兒子的擔子也可以給你挑去大半,還會軟言軟語哄長輩開心,這麼好的買賣上哪兒找去?”

    “好你個小子,這下子說漏嘴了吧,你這哪是想要女兒,你這分明是想要個女管家?”

    徐良終於被徐勛這麼一番話給氣樂了,掉轉筷子氣咻咻地要去點他的腦袋,父子倆鬧騰好一陣子,他才說道:“你們才成婚不到一年,生兒生女都不打緊。只是這日子要真正和美,總得給我生個孫子出來,否則這爵位難道再便宜了外人?積重難返,今天你雖說敲打了他們,但你越是富貴,覬覦的人就越多,別忘了我這爵位打哪兒來的!咱們好容易才讓你娘遷回祖墳,風光下葬,難道你還想把家業交給別人?”

    說到這個,徐勛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即認認真真地看著沈悅那已經極其明顯的小腹,這才開口說道:“爹,悅兒,等過了正月春暖花開之際,我恐怕要離京一陣子。我儘量在悅兒臨產前趕回來,但若是不能……”

    “你要去哪兒?”

    徐良和沈悅此前都壓根沒聽說過此事,此時沈悅最是緊張,竟一把抓住了徐勛的手。徐勛見徐良亦是盯著自己,他便笑道:“不是多遠的地方,就在西北,而且也不會太遠。我只是擔心若有什麼突發事件耽擱,這才會回不來。”

    對於徐勛什麼事都自己扛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徐良和沈悅都是心知肚明,同時也深惡痛絶。此時見他一臉沒事人似的,徐良皺了皺眉便沉聲說道:“你少給我打岔。要是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了,哪怕到時候就算你真的要走,你信不信我這個當爹的上書阻攔?給我說清楚,去哪兒,去多久,究竟去幹什麼?”

    沈悅見徐勛為之愕然,到了嘴邊的質問也就吞了下去,卻是似笑非笑看著徐勛。面對這一雙至親,徐勛實在是無法,最後不得不舉著雙手說道:“好好,我說,我說就是了。之前我遇刺之後,曾經招攬過霸州文安的劉家兄弟兩個。畿南一帶響馬盜盤踞的很不少,除此之外白蓮教也頗為猖獗。近畿之地盤踞著這樣大大小小的勢力,稍有不慎就會激起大變。所以,如今我打算先下手為強,拔除掉這些內憂。”

    “你是要去剿匪?”

    面對徐良凝重的臉色,徐勛便笑著擺了擺手道:“爹你放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談不上去剿匪。此次我甚至並不打算出動明面上的官軍,頂多只是一次小規模行動罷了。但是,既然知道白蓮教的那位白聖主大發英雄帖會盟白洋澱,錯過這個機會就可惜了。當然,這一頭我並不會親自去,須知我如今好歹算一號人物,倘若不在京城,自然人人都會打探我的行蹤。所以,這是聲東擊西之計,我會請旨從宣府大同一直到甘肅延綏寧夏一帶,巡視邊防。我這麼一走,那邊就會安安心心地會盟了。”

    見沈悅咬著嘴唇不說話,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話,徐勛便輕咳一聲道:“真的,我這一回要做足了聲勢出去,絶不會以身犯險。不但我,御用監掌印張公公,御馬監掌印苗公公,還有左官廳的參將陳雄都要去,再加上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還有甘肅延綏寧夏三邊總制楊一清是和我老交情了,出不了事!”

    “你保證不會半路上金蟬脫殼,比如像咱們這次回南京似的,一聲不吭悄悄折返回來?”

    聽到沈悅嗔怒地迸出來一句話,徐勛不禁無可奈何地說道:“娘子大人,你怎麼就這麼信不過我?我保證決計不會金蟬脫殼!”

    徐良也立時跟著逼問道:“那你保證不會和上次用兵似的,自告奮勇帶著不足千人的偏師,膽大包天地殺到韃子後頭去?”

    “爹……這種冒險的計策只能用一回,要是我敢用兩回,估計這條命也就是送到人手裡去了!”徐勛已是滿頭大汗,見兩人全都是大為懷疑地看著自己,頓時哀嘆自己的信用太差,少不得又是好一番保證。直到他許下了無數承諾,幾乎磨破了嘴皮子,一旁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冷哼。

    “你也別保證這麼多了!總而言之,這回你要是再敢以身涉險……等孩子生出來,我一個月不讓你見!”沈悅見徐良贊同地連連點頭,她方才放軟了態度,低頭摩挲著腹部,輕聲說道,“哪怕只是為了孩子,你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放心,你家男人強著呢,這好幾年走南闖北,誰給我吃過虧……”

    把平日用來蠱惑那些文臣武將的花言巧語拿來哄妻子,徐勛自然也是一把好手,好容易把小丫頭哄得笑了起來,他見老爹又有些臉色不善地瞪著自己,少不得又涎著臉笑道:“爹別瞪著我,我心裡發怵得慌。我都說過了,這次不是去打仗的,再說也輪不到我。我知道您是少年習武,這輩子都沒上過戰場,要不是悅兒,我倒樂意把這一趟的差事讓給您……”

    “你這臭小子,居然調侃起你爹來了!”徐良罵了一聲,隨即便嘆了一口氣,“我如今一把年紀了,那雄心壯志早就沒了,上不上戰場倒是無所謂。正因為如此,你小子給我悠著點,別到時候讓你老子我親自上陣救兒子,那可就真是一齣戲了!”

    “好好,我一定悠著點,絶不冒險!”

    信誓旦旦地答應了之後,徐勛見桌上的菜餚幾乎一掃而空,就叫了丫頭進來收拾,隨即便上去攙扶了沈悅起身。等東西都收拾好了,當外頭稟報上來,外頭宴席已經撤下,沈悅對進來請示的如意吩咐比照去年上上下下加賞兩成後,徐勛就忍不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笑著對如意說道:“今夜是除夕,難為他們在家裡招待了那麼些客人,如今收拾完了之後,吩咐把燈全都掛起來,把爆竹預備好,今夜上上下下好好熱鬧熱鬧!”

    等如意答應出門了之後,徐勛才若有所思地對沈悅說道:“如意這丫頭,似乎不小了吧?”

    “不勞你操心,我再留她幾個月就給她找婆家!”沈悅皺了皺鼻子,旋即就有些悵惘地說道,“難得過一個年,待會兒放爆竹我卻是不能去看了……記得替咱們孩兒多放一掛!”

    “你放心。”徐勛微微一點頭,旋即就看著外頭漸漸亮起的大明角燈,滿臉欣然地說道,“過了今天,便是正德二年了!”

    第六卷 一山有二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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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六章 輕重緩急謀

    過了年,於天下臣民百姓來說,不過又是一個新的年頭,而對於朱厚照來說,卻是代表自己又年長了一歲。自從前年乍然痛失父皇,他那任性的脾氣雖說還在,可做事情已經沉穩了許多,至少在開經筵聽講讀的時候,一動不動坐上一個時辰,也能勉強捱下來。而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他這個小皇帝發火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這天早上,鑾駕卻並沒有等在承乾宮,而是停在了乾清門前。不一會兒,一身袞冕的朱厚照就從正殿中徐徐走了出來。昨夜他少有地在乾清宮中宿了一夜,前半夜絲毫沒能闔眼,但後半夜卻漸漸睡著了。朦朦朧朧之間,他彷彿隱約聽到耳邊傳來了父皇的幽幽嘆息,可眼睛卻一直睜不開,直到終於早上睜開眼睛時,四周圍卻是根本難覓那熟悉的蹤影。因而,此時此刻他步子雖沉穩,可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許倦意。

    父皇,要是兒臣娶妻的時候,能夠領著媳婦來拜見你,那該有多好?

    儘管精神不振,但這一日的望日大朝,朱厚照卻沒有露出半點疲態來。照例賜宴群臣之後,等到了晚上,他又少不得奉了兩宮皇太后東華門樓上觀燈。張太后冷眼旁觀,見朱厚照總有些悶悶不樂的光景,誤以為兒子心不在焉是因為心裡裝著旁人,便招手叫了他過來,這才低聲說道:“太皇太后難得興緻這麼好,你也好歹笑一笑,平日裡不要你鬧騰的時候,你鬼點子層出不窮,如今要你綵衣娛親,你卻這麼一副樣子!”

    朱厚照聞言頓時側頭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王氏,見其果真正看著自己,他連忙露出了一個笑臉,隨即才把身子往張太后旁邊躲了躲,又輕聲說道:“母后,昨晚上兒臣在乾清宮住了一晚上,似乎夢見了父皇,可天亮了睜開眼睛,卻連夢的內容都想不起來。”

    一聽這話,張太后微微一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悵然。二十年夫妻,如今丈夫撒手西歸留下了他們這孤兒寡母兩個,要說她午夜夢迴,也不知道悄悄流過多少眼淚,可沒想到成日裡嘻嘻哈哈的兒子竟也是如此。於是,她也忘了這東華門樓上還有不少人,緊緊拉住了朱厚照的手往前走了兩步。

    “別想這麼多,你父皇要是知道你這個天子能夠把朝政料理得井井有條,必然高興得不得了!”說到這裡,張太后頓了一頓,又端詳了朱厚照一會,這才又笑道,“聽說你為了練弓馬武藝做的那些衣裳,又都不能穿了?這一年多,你委實長高長壯了不少!”

    自己的身體狀況,朱厚照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別說人躥高了快一個頭,胳膊上頭的肌肉結結實實,就連飯量也增長極快,一日三頓飯兩頓點心一頓夜宵下去,可還得瑞生隨身備著點心,以防他在西苑習武練兵的時候肚子餓。

    這一日西苑演武場之中,當他輕輕鬆鬆拉滿了弓,朝著遠處的箭靶射出了那一箭的時候,他甚至不等人高聲報數,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一箭中的。

    “皇上,正中紅心!”

    這大冷天裡,大璫們雖然都免不了來湊個趣,但也不會呆太久。隨著劉瑾藉口事忙先告退,其他大璫在這冰天雪地裡站著也有些難為,自是陸陸續續告退了。錢寧倒有心多呆一會兒,奈何他如今不是悠閒的府軍前衛指揮使,而是提督內廠,須臾就有下屬來奏事,他也不得不放下展示一下如今滑雪本領的心思,緊趕著回去料理。最後,只有早早把事情都推給了神英陳雄張永的徐勛,還有如今正閒著的老苗逵陪侍在側。

    礙事的人都不在,徐勛挽著一把弓回頭笑道:“皇上,天氣太冷,東西官廳如今不好再日日練兵,所以臣想抽空講講東西,這些天得用到不少圖籍,想請命到兵部職方司調閲……”

    朱厚照正在試著一把剛剛換上的弓,一面呵氣一面漫不經心地說:“圖籍?這事情好辦,對兵部尚書劉宇說一聲就行了,要什麼給什麼,他不敢打回票!好了,老苗逵都已經滑雪上去了,咱們別輸給了他!”

    這一天最終得勝的人,卻不是原本躊躇滿志的小皇帝,而是老而彌堅大發神威的苗逵,幾乎可稱得上箭無虛發,讓有心拔得頭籌的朱厚照好生鬱悶。當然也就是因為知道小皇帝不在乎別人贏他的性子,苗逵這才敢如此表現,而徐勛又表現神勇,朱厚照再次忝陪末座,回到凝翠亭坐下之後就氣呼呼地瞪了兩人一眼,隨即就吩咐瑞生熱熱地篩酒來。

    幾杯熱酒下肚,眾人心裡都暖和了。朱厚照方才饒有興緻地看著徐勛說道:“說吧,你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要找的是什麼圖籍?”

    徐勛見凝翠亭周圍是厚厚的圍障,瑞生斟完酒後親自在外頭守著,他便說道:“皇上,臣想找的,是當年永樂宣德年間,鄭和鄭公公下西洋的圖籍。”

    此話一出,原本神情鎮定的苗逵一下子臉色就變了,隨即竟是忘了這是在御前,當即脫口而出問道:“你要找這東西幹什麼?”

    “只是遙想當年寶船南下縱橫西洋,番邦小國無不臣服,那份偉業實在是叫人敬佩,所以想緬懷緬懷而已。”徐勛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見朱厚照和苗逵都是面色古怪,他不禁無辜地說道,“倒是皇上和苗公公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徐勛,你以為朕會相信你這話麼?”朱厚照輕哼一聲,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個人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朕,你一說那些聽上去慷慨激昂的話,必然又是心裡轉什麼鬼主意。別以為朕剛剛答應了你,你就有恃無恐了,小心朕立時收回前言,看劉宇會不會讓人找了東西給你!不過,朕長這麼大,也就看過太液池上的小船,通州漕河上的漕船,其他的船還從未看過,不知道那寶船是何等威武樣子!鄭和寶船……要真的找到了海圖,朕真的想效仿太宗皇帝,派船下西洋,到時候萬國來朝……那氣派真是!”

    徐勛就知道自己此言會勾起朱厚照的這念頭來,正想開口,沉默了好一會兒的苗逵卻突然開口了:“別的典籍圖冊好說,但若是寶船的海圖,只怕不是那麼好找的。當年宣廟最後一次派鄭公公下西洋之後,這些圖籍就一直深鎖,英廟也好憲廟也好,都曾經生出過重下西洋的念頭,但最終都是被群臣諫止。奴婢還記得,當年憲廟年間,曾經向兵部要過這些圖冊,那時候劉大夏是職方司郎中,答覆說是找不著了。後來連找數日無果,也只能就此作罷。所以,別的東西好說,此物在不在都不知道。”

    “竟有此事!”朱厚照一下子勃然色變,怒聲說道,“官員府庫虧空,應該追賠,倘若這樣重要的典冊遺失了,他們難道就不用擔責!”

    徐勛從前也聽說過劉大夏焚燬海圖的傳聞,但如今自己就身處這個大時代,對劉大夏的性子有些瞭解,他卻不敢輕信這傳言。劉大夏從兵部起家,雖對於軍事方略遠不如馬文升,可也知道那些圖籍典冊的重要性,怎可能真的一把火燒了?若真的如此,縱使天子再寬容,朝廷輿論也會淹死他。須知這遺失典籍的罪名,可不是什麼小罪名!

    因而,見朱厚照一時暴怒,他連忙打圓場道:“東西在不在還不知道,皇上暫且息怒。臣找這東西,也是因為此前才剛看過已故丘閣老的《大學衍義補》,其中提到了以海運補漕運不足的條陳,一時心有所感,就想到了鄭公公當年的海圖。臣先去兵部找過,若是不得其蹤,再去問一問蕭敬蕭公公,他在宮中多年,舊事應該都清楚。若再無所得,臣就只能請旨去找劉大夏問問事情緣由了。”

    《大學衍義補》這部書,還是此前謝鐸送的。儘管徐勛如今若去考科舉,就連童生第一道縣試也未必能過,但至少文言文讀寫已經不成太大問題。這樣一部一百六十捲的書看下來,卻也陸陸續續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對於這位提倡在明朝開海運的閣老,他倒頗覺得時人有先見之明,因此及彼,再加上如今自己立足已穩,又已經暗中讓劉瑾幕中的張文冕上了考成策,他雖計較著巡邊,可另一頭的目光卻少不了轉向了海圖。

    但凡新鮮的東西,朱厚照都有興趣,此刻聽見徐勛提起這麼一套書,他立刻追問了一番,隨即就記在了心裡,最後卻又吩咐道:“這海圖務必一定要找到,否則既對不起太宗皇帝,七下西洋,最終死在海上的鄭和興許也要死不瞑目。要是蕭敬還不知道,回頭就派人把劉大夏提到京城來,他兜兜轉轉一直在兵部,這麼大的事情他需得負責!”

    等到從凝翠亭辭出來,徐勛一面走一面沉吟,隨即突然覺得身邊有些太安靜了些。見苗逵亦是心不在焉,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苗逵的眼前晃了一晃。

    “苗公公?”

    “呃?”苗逵一下子回過神來,見徐勛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他尷尬地乾咳了一聲,本待隨便找個話題岔過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是開口說道,“文官們往往都覺得當年鄭公公七下西洋虛耗錢糧無數,勞民傷財,可遙想那時候寶船鋪天蓋地的光景,怎不叫我們這些後輩唏噓感慨。真說起來,要是咱家能像鄭公公那樣到番邦展示一回國威,那真是人生快事,縱死無憾!”

    和這些太監相處久了,徐勛也知道他們都是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有劉瑾這樣野心勃勃的,有谷大用這樣知足常樂的,有丘聚魏彬這樣貪心不足的,也有苗逵張永這樣一心想建立功業的——因而,他自然不會打趣苗逵這突然生出的念頭,而是笑吟吟地說道:“鄭公公先是從太宗皇帝征戰天下,隨後又七下西洋,這等功業確實前無古人,至於是否後無來者都是不好說的,苗公公也不用把一個死字掛在嘴邊。”

    彷彿是他這句話說到人心裡去了,苗逵佇立片刻,竟突然開口說道:“平北伯,咱家聽涇陽伯提過,說你有北巡之意。咱家還是那句話,北邊的事情,咱家當仁不讓,必定全始全終。而若是異日真有機會揚帆西洋,希望也給咱家留一個位子。咱家這一輩子,陸上的仗打過了,希望也能夠在海上打一仗揚一揚國威!”

    “好說好說。”徐勛自不會說如今這檔子事還在紙上談兵的範疇,笑吟吟點了點頭就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必然讓苗公公如願以償!”

    儘管兵部尚書劉宇知道自己這職司是從楊一清手裡搶來的,對徐勛突然親自上了兵部來很有些提防,但也不敢真的陽奉陰違。徐勛親自上職方司查閲舊檔這幾天,他派了一個親信的主事寸步不離地跟著,事無鉅細全都向他稟報,而他則每晚上跑劉瑾那兒稟報。頭一兩天還好,第三天第四天這麼下來,劉瑾就不耐煩了,撂下一句打探清楚了再來報就把他轟了出去。於是,百般無奈的他只得把氣撒在了那個主事身上,把人訓了個狗血淋頭。

    然而,徐勛只對朱厚照和苗逵透了個底,在職方司裡看圖冊時簡直是對什麼都有興趣,翻翻這個看看那個,不時還在簿子上做筆記,那主事又不能問徐勛討了來看都記了些什麼,縱使心中再叫苦連天,也只能苦巴巴跟著而已。然而,從宣德舊檔漸漸翻到永樂舊檔,徐勛這才發現有關海圖、南洋諸國以及永樂中張輔征交阯調兵的種種記錄全都不在,心裡不禁存了疑惑,可對人卻一句話沒說,讓那主事更加摸不著頭腦,最後在劉宇那裡又招了好一頓罵。

    等這一日下午出了宣武門到了蕭敬的私宅之後,他方才直截了當問出了此事。儘管成化年間,蕭敬並不是司禮監的第一號人物,但畢竟已經是司禮監太監,對於這舊事倒是有些印象,請了徐勛坐下之後,他親自燒水煮沏茶之後,就嘆了一口氣。

    “那時候汪直用事,最重邊功,因為交阯陳氏敗給了寮國,汪直想要趁機再老功勞,就挑唆了憲廟仿照永樂舊事,趁機取了交阯。可當年永樂年間前前後後投了多少人員錢糧進去,交阯卻好似一個無底洞似的,打完了叛,叛了再打,朝臣們不以為然,因而憲廟派人向兵部要交阯的地理和當年的調兵數目,劉大夏就謊稱年歲已久,圖籍都已經遺失,又對當時的兵部尚書稟明利害。後來汪直仍不罷休,挑唆憲廟一再去兵部清查,那時候還是司禮監掌印的懷恩懷公公擋了下來。不知道是誰又提到寶船之事,劉大夏索性連海圖也一併隱匿了下來。”

    燒了和隱匿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因而徐勛聽得暗自鬆了一口大氣,忙開口問道:“那蕭公公可知道這些圖冊如今可還在否?在哪兒?”

    “你要是明著去問劉大夏,不說得千里迢迢跑到湖廣,就是去了,他倔脾氣一發,也未必會告訴你。兵部職方司除去原本那個圖籍庫之外,應當還有另外一個秘庫,只有歷代兵部尚書和職方司郎中知道。多半是些要緊的,卻又不想讓皇上看到的東西。我聽說你底下的張彩是馬文升看中的人,你和馬文升也算有些淵源,去找劉大夏,不如去找馬文升詢問一二。”

    劉瑾的大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藉由一個考成法,他只覺得這是自己平生以來最自信的一刻。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這好用的手段,他自從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後就一直高高昂著的頭,現如今自是抬得更高了。當此前拖了好些時候的寧王復護衛一事,終於被他給搗鼓成了之後,面對那一份再次送到面前的厚禮,他一時笑開了花。

    “寧王殿下也真的是太客氣了些,不過些許小事,一再餽贈,咱家怎麼受得起?”

    “此事能成,全都是公公一力促成,我家殿下感恩不盡,別說如此餽贈,就是再多一倍,也不能表示心中感激。”再次登門送禮的羅迪克此時口氣比從前更謙卑更熱絡,隨即又滿臉堆笑地說道,“若不是江西上下的官員往往都對我家殿下看得死緊,原本我家殿下還想鑄一尊金佛送給公公,以表公公為萬家生佛之德。”

    劉瑾既然是太監,對這些佛道之說自然相信得很。此時此刻,他口中連連客氣,可眼珠子卻滴溜溜直轉。得知江西幾個地方官屢有彈劾寧王之事,他便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這事情好辦,如今既是行了考成法,到時候不怕他們不出紕漏!你回去告訴你家殿下,堂堂天潢貴冑金枝玉葉,怕那些傢伙幹什麼,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咱家,咱家替他撐腰!”

    “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等到命張文冕將這羅迪克送走,劉瑾方才讓孫聰拿上了禮單來。他剛剛自矜身份,也沒去看這次究竟又是什麼謝禮,可展開來一看,見裡頭是一套金銀祭器,他想起自己剛準備讓人回鄉給父母重修祠堂墳塋,頓時眼睛一亮,及至後頭又獻上了一份京郊土地的地契時,他更是為之大悅。

    “好,很好,咱家到底沒看錯人,這寧王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才說到這兒,孫聰尚來不及回答,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叔父可有空,侄兒求見。”

    “是二漢?”劉瑾自己既沒有兒子,對幾個侄兒就看重得很,劉二漢和劉奎都是最先被接到京城來的,自然更受看顧。此時此刻,他對孫聰擺了擺手,旋即就吩咐道,“進來吧。”

    劉二漢進門時見孫聰拿著禮單出去,就知道是又有人送了重禮給劉瑾。雖說他還算受寵,可劉瑾的侄兒不止他一個,日後的嗣子卻只能有一個,因而他進屋之後乖巧地磕過頭,就順著桿兒先奉承了劉瑾好一通話,隨即才開口說道:“叔父,今天侄兒在外吃酒,正好遇到錢寧,便有心請他同席。他言談中對叔父送他小樓明月之事感激不盡,後來多喝幾杯,又透露了一件事。”

    劉瑾當初從府軍前衛把錢寧要了出來,並不單單是為了要撬徐勛的牆角,最主要是他在軍中全無根基,如今掌印司禮監,更不可能去京營十二團營坐鎮監軍,少不得拉攏幾個真正有戰功的。而錢寧也沒讓他失望,雖兩頭左右逢源,可終究要緊的事沒對徐勛洩露,若是到時候再讓那尚芬芬多吹吹枕頭風,異日給他裡通情報,倒是一招好棋。

    因而劉二漢一說透露了一件事,他立刻大感興趣地問道:“什麼事?”

    儘管對錢寧那麼個大老粗卻抱得美嬌娘歸很不滿,但劉二漢還分得清楚輕重,此刻站在劉瑾身邊深深彎下了腰道:“錢寧說,平北伯徐勛似乎有意出京巡視邊防。”

    “這是真的?”

    劉瑾霍然起身,待到劉二漢使勁點了點頭,他雖有些不敢置信,可還是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山不容二虎,這大半年來和徐勛來回角力,雖做成了幾件大事,可失敗的事情更多,這要是徐勛不在,他就從容多了。想起自己的那些新政,徐勛從未真正下手攔阻,只是左一個右一個把人籠絡到門下,他自忖已經看清了這小子的志向。

    胸無大志,只想和他劉瑾平分秋色,沒有獨霸朝綱的野心。想要這時候出去巡邊,說不得是又指望打上一仗建下軍功,回朝陞官進爵。可這小子也不想一想,打仗哪裡有必勝的?

    “叔父,這難得的大好機會……”

    劉瑾想起上回徐勛回金陵遷墳,結果突然回來翻轉了局面,自己這才鹹魚大翻身,他免不了生出了幾分忌憚,思量再三便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用說了,這小子比泥鰍還滑溜,他離京就離京,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不用去對付徐黨那些人,他只管好好擴充自己的實力,就足以讓那小子拍馬都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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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兵事婚事,國事家事

    一座伯府,兩位伯爵,這大約在整個大明朝的史上也是頭一份。朱厚照倒是曾經有意再賜一座府邸給徐勛,奈何這西城地塊原本就是寸土寸金,而興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雖則落魄了,可也完全沒有出賣祖上土地賜第的打算,附近還有其他不少勛貴武臣的府邸,距離興安伯府最近的地皮也在至少相隔五六條胡同之外的地方。所以,小皇帝的好意只能就此作罷,作為彌補,打從臘月開始就陸陸續續往徐家賞賜了不少東西。

    從野豬肉鹿肉熊掌之類的年節肉食,到御田稻米紅籮炭等等常用物事,再到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等等……按照金六私底下的話說,這等隆恩,簡直是曠古少有。就連徐勛的外書房,也在朱厚照節前一次跑到這興安伯府逛了一圈之後,親自潑墨揮毫,提名曰試劍齋。這三個龍飛鳳舞煞氣十足的字一掛上去,縱使不識字的下人聽人說了之後,也不禁暗地犯嘀咕。

    這是書房?改成演武場的名字興許更合適吧!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坐在裡頭左手椅子上的那一溜三個身著軍袍的年輕人,專門在書房伺候陶泓和阿寶不免卻覺得這外書房的名字起得異常應景。這三個人分明是風塵僕僕連家裡都沒有回去過,坐在那兒脊背挺得筆直,根本沒挨著靠背,就連屁股都只蹭著一丁點椅子,讓人懷疑他們會不會一個坐立不穩摔下來。這要是其中一位如此也就罷了,偏生另兩位貴冑也都是如此,讓人不得不感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徐將軍請喝茶。齊將軍請喝茶。曹千戶請喝茶。”

    直到金弘小小一個人拿著一個大大的茶盤,逐個在人面前奉上了茶,三人的表情這才生動了些。一一接過之後,他們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潤潤嗓子,外頭就傳來了徐勛說話的聲音頃刻之間,他們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齊刷刷站了起來。

    “去壽寧侯府給侯爺送個信。就說多謝他好意,今晚我必定過去。”

    隨著這說話聲,不一會兒,徐勛就進了屋子。見這三個上前行禮,他立時笑著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禮,趕緊坐吧。你們這一路辛苦,就連過年都又沒在家裡過。說起來實在是我對不住你們。這一路過來可順利麼,沒碰到什麼事情吧?”

    直到徐勛在主位落座,三人方才一一坐下,卻是坐在首位的徐延徹先欠欠身開了口:“回稟大人,如今天氣已經稍稍暖和了些,一路回來順利得很。”

    “這一次過年咱們是在陝西過的。楊大人邀了咱們和不少僚友,倒是熱鬧得很。”第二個開口的卻是齊濟良,他說著說著便響亮地打了個噴嚏,隨即才不好意思地說,“路上趕路急,似乎有些著涼了。說起來我是第二年在外頭過年了,我倒是沒什麼,只是家母那兒恐怕有些埋怨。”

    提到仁和大長公主的埋怨,徐勛頓時頭疼了。正德皇帝朱厚照總共就三個姑姑。雖說當年齊濟良仗著自己是公主之子,在鄭旺妖言案中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可事情既是過去了,齊濟良先進府軍前衛,之後又轉入十二團營,現如今已經是佐擊將軍,那過節早就揭過去了。仁和大長公主一方面欣慰兒子成器,另一方面卻也不滿徐勛把自己的愛子差遣得滿世界跑,別說在朱厚照和張太后面前。還親自跑來對他倒了一番苦水。

    “大長公主那兒。確實是我考慮不周,這事兒回頭我會親自去賠個禮。”說到這兒。徐勛方才看著臉上還留著紅紫凍瘡的曹謙,滿臉讚賞地說道,“曹謙,此次你們三個冬日北行,你的任務最是艱險,難為你不但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而且還有額外的成果。”

    “卑職只是按照大人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曹謙在年後回到大同時,就接到了晉陞千總的升職令,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虛頭軍職,而是實授十二團營左官廳千總。儘管知道是酬功,但那會兒事情尚未做成還知不知道,旨意就等在了那裡,顯見徐勛是提早想到了。於是,他在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讓人加急送往京城之後,也顧不上正月天冷,先在大同見過了張宗說,回了一趟固原見父親,又去了西安見母親和媳婦妹妹,諸事完備之後,等到北邊再次消息傳來,他才和徐延徹齊濟良一塊回來。

    “你不用謙虛,雖說有老柴火那個地頭蛇,可是能夠在那種境地下見到火篩,其中艱險可見一斑。此事如今還不好給你請功,所以我把你爹當年給你隱去的那些功勛一一蒐羅了出來報了上去,又和劉宇打了一番擂台,這才總算是把這事情定了下來。對了,你既然在陝西也轉了一圈,覺得陝西三鎮如今境況如何,築邊牆之事可還順利?”

    此前被逐出京城的那些自宮閹人,並沒有在那種風雪漫天的天氣中直接被趕去陝西,而是就在西山十二團營左右官廳的軍營之內設了一個地方暫時收容。如此既不虞有人逃跑,也不虞鬧出什麼事變來。所以,這麼一批勞力,短時間之內還指望不上。

    “楊都憲分批征發勞役,但到現在為止只修了二十多里,此前天冷,已經暫時停了。幸好給了兩淮鹽引,否則光是錢糧,就首先難以應付。”說到這裡,曹謙頓了一頓,隨即才開口說道,“楊都憲聽說火篩無嗣,眾多人窺伺他的領地,再加上此前之事而孤立無援。他便建議說,火篩獨木難支,亦不剌兄弟已經搖搖欲墜,若是此次小王子部進犯能夠予以迎頭痛擊,讓他們吃一個大虧,局面興許就能為之一改。”

    楊一清在陝西多年,說是陝西通也不為過,對於多次襲擾寧夏延綏甘肅三鎮的小王子部,自然瞭解遠過於徐勛。因而對於他這個分析,徐勛忍不住沉吟了起來,片刻之後才又問道:“那你此次見到火篩,他怎麼說?”

    “他說他在察哈爾的內應已經不剩下幾個了,傳不出什麼太有價值的消息。”

    既如此。就只能隨機應變了!

    問到這裡,徐勛看了一眼雖坐得端正,可顯見是疲憊不堪的齊濟良和徐延徹,又問了一些此行的經過和部分細節,隨即就微笑道:“小徐和小齊就先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打足精神面聖。”

    這句話對兩人來說不啻是如蒙大赦,當即徐延徹和齊濟良就一塊站起身來,施禮過後方才告退了出去。他們這一走。徐勛想起他們剛剛那整齊的軍袍,還有遠比此前府軍前衛軍訓的時候都要嚴整幾分的軍姿,他忍不住沖曹謙問道:“這兩個小子是怎麼回事,從前就算見了我,也不像今日這樣凜凜然如對大賓。”

    “這個嘛……”

    曹謙猶豫片刻,這才有些尷尬地說道:“是他們自忖在府軍前衛和左右官廳中經歷過不少操練和軍陣。所以在楊都憲面前說了大話,結果在五百人的小規模演習對陣輸慘了。因為楊都憲說,他們若輸了就得聽他的,說是一個月行止起臥全都得一絲不苟按照軍中規矩,下來就成了這樣的光景。”

    楊一清還真是陰險狡詐!別說這倆小子,就是他真對上那些邊軍裡常常得應付韃子襲擾的精鋭小隊,也決計是大敗虧輸!他又不是職業軍人出身,就算能夠把握大局和總體方向,在局部細節上和那些專家比。那不是拿短處去碰人家的長處,拿雞蛋碰石頭麼?

    “讓他們這兩個小子吃些虧也好,免得目中無人!”

    啞然失笑地搖了搖頭,徐勛這才笑吟吟地看著曹謙道:“對了,此前我問你的事情如何?”

    徐勛一提到這個,曹謙便想起了自己見到張宗說的情形。要不是此前領他去的是莊鑒最親信的一個參將,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個黑小子便是京城裡頭赫赫有名的壽寧侯之子。他打著徐勛的旗號說是有話要問,原本有些不耐煩的張宗說立時老實了下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在大同的那些經歷原原本本彙報了一遍。和莊鑒所說的情形差不離。要說人是嫌脾氣暴躁了些。才能說不上一等一,可韌性倒是還不錯。

    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卑職此次去見了家父和家母。二老都說既然是平北伯做的冰人,這樁婚事應該能美滿。”

    得到了這麼一個答覆,想到今天晚上去見壽寧侯倒是不會空手,徐勛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打量著曹謙那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他便不容置疑地說道:“這會兒還早,你先去沐浴更衣,睡個回籠覺後,回頭晚上我帶你去壽寧侯府!”

    張皇親街上的壽寧侯府,可以說是整個京城最招搖的勛貴府邸之一。儘管京城中算得上是暴發戶的並不止張家這一家,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京城如今最大的暴發戶是劉瑾和徐勛,可把時間往前追溯十幾二十年,張家才是京城最大的暴發戶。可劉瑾在宮外只置辦了一座私宅,徐勛和徐良則接收了興安伯府,論及宅邸規制奢華,就遠遠及不上張鶴齡了。就連更受張太后疼愛的小弟建昌侯張延齡,在奢侈方面也是瞠乎其後。

    就好比這正月末裡設宴家中,那七間廳堂不但設著銅柱地龍,而且吃的都是新鮮菜蔬,新鮮河魚,甚至還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蝦,而酒宴上用的器具,除了新造出來的琉璃器皿,就是舊窯的珍物,席間侍女跪坐斟酒時,打量她們身上穿戴,才剛從塞外風雪裡走過一遭的曹謙面對這樣的富貴溫柔鄉,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來。

    然而,他終究是理性的人而不是只抱著理想的人,須臾就拋開了前頭將士死戰,後頭權貴享福的這些想法,跟著徐勛放鬆地享用這一場盛宴。今日來赴宴的除了建昌侯張延齡,尚有定國公徐光祚、英國公張懋、涇陽伯神英,都是和徐勛交好的人。酒過三巡,張鶴齡便笑著親自給徐勛斟上酒來。

    “平北伯,我敬你一杯,預祝你回頭抱上個大胖小子!”

    這話比什麼都應景,一時間眾人齊齊笑了起來。徐勛笑著滿飲了,隨即又立時攔著張鶴齡斟酒回敬,這一次卻意味深長地笑道:“壽寧侯也不用急。令郎的好日子只怕也將近了。”

    由於對前頭女兒的婚事大為不滿意,更覺得在弟妹建昌侯夫人面前丟了臉,壽寧侯夫人親自去求了張太后,又得知張太后耳提面命吩咐了朱厚照,等到之後徐勛吩咐人來徵詢自己的要求,她方才明白這事兒竟被小皇帝轉手委託了徐勛。之前女兒張婧璇能保住閨名清譽,多虧了徐勛夫妻倆的守口如瓶,她自然感唸得緊。這會兒隱在屋正堂簾後的她聽到這話,再加上前頭一眾賓客紛紛附和,她一時眼睛大亮。

    莫非徐勛挑準了人家?

    從勛貴千金當中挑一個,憑藉張太后在,任憑是國公家的女兒,她的兒子也盡可配得起。可難保人家這些世襲的富貴榮華之家出來的帶著娘胎裡的傲氣,就算能按捺脾氣做媳婦,可總是沒趣味,傳揚出去還道是他們想要借人家老牌子勛貴的名頭。不如從低一等的人家當中挑,給兒子好好找一門外援,誰讓這混小子非得去軍前廝混?

    壽寧侯夫人在那兒窺視許久,這才躡手躡腳退了下去。然而,她卻並沒有回屋子,而是在後頭的小花廳中坐等。直到傳來訊息說前頭散了,老爺單留了平北伯說話,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要站起身的時候,那來稟報消息的媽媽突然又屈了屈膝。

    “夫人,還有一件事之前奴婢不曾留意,剛剛才突然發現。平北伯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個二十五六的親信武官,瞧著人俊朗英武。就是彷彿剛從北邊回來。臉上還有些凍傷的痕跡。平北伯對人親近得很,留在同席。老爺也沒說什麼。”

    “帶了個人來?”

    壽寧侯夫人片刻愕然過後,一時卻想到同樣是個小小武官的女婿,但一閃念間,這些雜念就被她暫時拋在了腦後。於是問了這麼一句後,她就立時擺擺手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去老爺的書房,聽聽他們究竟說些什麼。”

    儘管壽寧侯府內的規矩森嚴,但這只是防著下人偷懶耍滑,亦或是刺探消息,可怎麼也不會防著壽寧侯夫人這麼個堂堂正正的主母。於是,當壽寧侯夫人來到書房廊下的時候,幾個看守在那兒的書僮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而跟著來的媽媽卻謹慎地遠遠站在十步開外。

    壽寧侯張鶴齡請徐勛留下,卻不是為了兒子的婚事。就在年前,徐勛提出一樁往關外的生意,說是小皇帝牽頭,邀他入股,他思量了一下就象徵性地投了幾千兩銀子,未想到過年之後徐勛便告訴他,那樁生意不但做成了,而且所得極其豐厚,光是分紅就給了他兩千。因而,此時一坐下,他也顧不得徐勛在這種時候還帶著那曹謙,急不可耐地問道:“平北伯,年前咱們的那樁買賣,不知道如今可還要股本?倘若還需要,我正巧從一樁產業裡頭抽出來兩萬貫錢,倘若可以……”

    “這事兒嘛……”徐勛拖了個長音,見壽寧侯滿臉急躁,他便笑道,“這生意不是長久性的,而且別看如今掙得多,風險也大。若是等到需要本錢的時候,侯爺再支持一二不遲。”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隨即就側頭看著身邊侍立的曹謙,“說起來,此次能夠如此順利,也虧得他風裡來雪裡去,這才不但建功,還完成了一樁大生意。”

    張鶴齡貴為勛戚侯爵,對徐勛帶來了什麼人並不在意,此刻他有些疑惑地打量了曹謙一眼,隨即便開口問道:“他是……”

    “他是鎮守固原總兵官曹雄的長子曹謙,如今剛剛升了千戶,任左官廳千總。”徐勛見壽寧侯微微一愣,隨即皺著眉頭沉吟了起來,彷彿是在思量這一層關係,他就笑吟吟地說道,“今日我讓他跟了來,也是因為他才去過大同,見到了令郎。”

    儘管張鶴齡不止張宗說這麼一個兒子,可是敢為了他打上東廠,之後放著京城的富貴不能享跑去西北吃風沙的兒子卻就這麼一個,更不消說這兒子還封了世子。因而,儘管張宗說常常寫信回來,姐姐也好皇帝外甥也好,全都說人平安無事,他立時坐直了身子。滿臉緊張地問道:“我家那小子如何?”

    “回稟侯爺,世子如今實際管帶千多人,操練有度,進退有方,年前一股韃子入寇,他跟著本衛指揮使一塊出擊,還立下了戰功,大同總兵莊大人對他也讚賞有加。世子托我捎信回來。他在大同好得很,請侯爺和夫人不要掛念……”

    怎麼能不掛念,張鶴齡可不止這一個兒子,可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兒子,卻只有這一個!

    壽寧侯夫人不滿地皺了皺眉,聽著裡頭的曹謙又說了些張宗說如今的近況。待得知兒子是真的平安無事,她忍不住雙掌合十低低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即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句尤其要緊的話。

    “曹謙,我有件事要和侯爺商量商量,你先迴避一下。”

    聽到這話,壽寧侯夫人一個措手不及,慌忙從廊下閃了出來,急中生智就往後退了好幾步,這才徐徐往前走。裝成才剛從外頭進來。果然,須臾功夫,曹謙就出了屋子來,一見著她先是一愣,隨即慌忙退後行禮,她只是微微頷首,隨即索性徑直進了書房去。等到進了書房外間,她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侯爺,令郎年紀如今也不小了。此前尊夫人求了太后。太后又吩咐了皇上,想給令郎尋一門合適的婚事。皇上麼。因為此前令嬡的事,已經遭了太后埋怨,所以就把這事情交託給了我。”

    徐勛見張鶴齡微微一愣,卻並不詫異,知道壽寧侯夫人已經給他透過口風,他便接著說道,“京城勛貴千金雖多,但以張家的門庭,和這些人家結親,頂多就是錦上添花。再加上令郎心大志高,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把目光放長遠一些。剛剛的曹謙,其父曹雄用兵很有章法,此前就是得陝西三邊總制楊一清舉薦,方才升了鎮守固原總兵官。

    不瞞侯爺說,曹家二子都在我的麾下,其長子曹謙此次出關建下大功,而其次子曹謐就是此前抓住那個擅闖宮闈的王璽,皇上親自將其拔擢為千戶的,如今是府軍前衛軍情局的掌印,人尚在北邊。唯一不足的,便是曹家根基淺薄了些,曹雄的軍職是一點一點升上去的。我想給令郎說的,便是曹家的千金。”

    聽了徐勛這番話,不但張鶴齡陷入了沉思,外間的壽寧侯夫人同時也攢眉思量了起來。她卻比丈夫反應更加快些,只一會兒就輕咳一聲,隨即邁步進了屋子。見徐勛發現自己進來,慌忙站起身拱了拱手,她便回了個萬福,這才看著有些錯愕的壽寧侯說道:“老爺,妾身也是剛剛進來。平北伯提的這樁婚事,實在是好得很。曹家父子三人都在軍中,而且都是憑著功勛陞遷,這步子紮實得很。相比如今京城那些華而不實的人家,還不如找這樣可靠的姻親,日後大郎就算想建功立業,也能有兩位舅兄作為臂膀。”

    張鶴齡剛剛還猶豫若是結了這麼一門親事,會不會被人笑做是暴發戶太過功利,可聽到妻子如是一說,他又瞥了徐勛一眼,想起這位驟然新貴,可也沒去和那些自視甚高的勛貴聯姻抬高自己,反而履行了舊婚約,外頭風評倒不壞,他思量再三,最後便一拍扶手站了起來。

    “好,那就兩家先拿八字去合一合,要是真能對上,我就去求太后,把這件事趁早定下來!”見妻子滿面喜色,徐勛則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張鶴齡這才嘿然笑道,“若是這件事情成了,我一定好好謝謝平北伯你這麼個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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