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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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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39:19
第五百八十八章 君臣義氣

    自從重活一遭來到這個世上,徐勛知道自己心目中的親人只有寥寥那麼幾個。無論是太平裡徐氏的那些人,亦或是岳家沈家的那些人,都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親人,至於如今興安伯府的那些族人就更不用說了。就連徐邊,在他看來也不過是有一層血緣的陌生人。至於真正的親人,老爹徐良和妻子沈悅,就算把如今在宮中的瑞生一塊算上,總共也就是四個,連一隻巴掌都沒有。

    看似逍遙自在了,可在如今這種以親族為基礎,同鄉同年為擴展的交際圈子中,他本身的這一層核心圈子就顯得很狹隘了。不可否認,聯姻這一條路子儘管自古以來就證明並不是一勞永逸,但畢竟是加強彼此之間關係的最好辦法。

    此時此刻天已經大亮,已經是起身的時間,他卻少有地沒從床上起來,而是依舊躺在那裡看著頭頂的帳子,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當察覺到一隻手突然按上了自己的眉心時,他才轉過了頭去,卻發現枕邊的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得炯炯的,正盯著他直瞧。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聽出這語氣中的溫情和寵溺,沈悅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這才輕哼說道:“早就醒了,就看你什麼時候發覺,結果你倒好,就這麼一發呆就是許久!大前天晚上回來的時候,你不是心情很好,這幾天也一直樂呵呵的,怎麼現在偏生這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只是想到,可憐我沒有弟弟妹妹,唯一的孩子也還沒出世。否則真不想便宜了別人。”

    “什麼東西你怕便宜了別人?”

    “曹家兩兄弟都是人才,料想能教出這樣的兒子來。女兒也差不到哪兒去。要是我有弟弟或妹妹。不論是把曹家千金要來當弟媳婦,還是把妹妹嫁給曹家老二,都是好選擇,哪裡會便宜了張宗說這個臭小子?”

    噗哧——

    沈悅終於忍不住了。使勁在徐勛的胳膊肉上擰了一下,這才嗔道:“哪有你這樣的人。看著人好收到身邊還不夠,而且還想直接往家里拉?又不是好男兒就必定是好丈夫,好姑娘就是好媳婦。幸好你沒有弟弟妹妹。否則他們非得被你算計死不可!”

    “我這不是說說麼?”

    徐勛說著就坐起身來,迴轉頭給沈悅掖了掖被子,他突然又俯身在她面頰上親了一記,這才支撐著床板輕聲說道:“在家好好保養身體,別逞強,我等著你給我生十個八個女兒。日後也好夠我網羅天下英才俊傑!”

    “生你個大頭鬼,我偏給你生十個八個兒子!”

    沈悅氣咻咻地抱起一旁的枕頭就想去扔徐勛。見人已經敏捷地竄下床去,須臾就趿拉著鞋子撈起衣裳到了外間,她這才放下了手中那個沉甸甸的枕頭,可再躺下卻怎麼都睡不著了。前任興安伯徐盛因為無子,導致這爵位落到了旁支手中,而現如今公公徐良是打定主意為已故的婆婆守一輩子,她這一胎便尤為重要了。她不知道能不能為徐勛生上十個八個,可眼下這一個一定要平平安安生出來!

    想到這裡,當如意掀開簾子從外頭進來的時候,她就招招手示意其近前來,隨即低聲說道:“回頭你把魏國夫人送來那兩位媽媽請來,再去一趟鐘家去見一見乾娘,她若是能夠,請她來看我一看,我有些話要對她說。還有,太醫院昨天開的新藥方,你再拿出去讓人仔仔細細看一遍,別出什麼差錯。”

    徐勛自然不知道妻子罕有地因他的話而動了細密心思,這一日早上,他還不及出門,宮中便來了一個小太監,道是皇帝宣召。儘管這種事一個月沒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他仍不好怠慢,換過行頭之後就匆匆趕往宮中。

    此次召見卻不在西苑,也不在文華殿,而在很少見的乾清宮。當徐勛跟著那帶路的小太監進了東暖閣的時候,就只見不但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在,張太后竟然也在,一旁則是壽寧侯夫婦。當著太后皇帝母子的面,壽寧侯夫人自是謹慎得很,而壽寧侯則衝他打了個眼色。

    這禁宮重地,素來少有男人能長驅直入,就連內閣首輔都不行,因而早先徐勛憑著隨時進出宮闈這一點,就蓋過了所有文武大臣,甚至連張鶴齡這個正經外戚都不及他。張鶴齡今早要進宮,還是在西華門外讓人通報,足足耽擱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進來的。

    “徐勛,壽寧侯和壽寧侯夫人說,你說鎮守固原總兵曹雄的女兒不錯?”朱厚照有意把腦袋扭得誇張了一些,又連連對徐勛眨巴了兩下,“母后對曹家的事情不甚瞭然,所以召你來問一問。”

    張太后也不在意朱厚照反手就把自己賣了,等朱厚照一說完,她就鄭重其事地問道:“聽說曹雄是西安左衛人,膝下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如今都在你的麾下?”

    “是,曹雄起自卒伍,但早年就為上司本衛指揮使器重,許以其妻,之後屢立戰功,年不滿五十就已經升任都指揮僉事,為延綏副總兵。此次因延綏寧夏甘肅三邊總督楊一清舉薦,擢升都督僉事,升鎮守固原總兵。其長子曹謙,曾師事楊一清,有秀才功名,此前偵查塞北有功,剛剛擢升十二團營左官廳千總。其次子曹謐,此前識破擅闖宮闈圖謀不軌的奸人王璽,因此被皇上親自拔擢為府軍前衛千戶,如今領府軍前衛軍情局,正在外公幹。”

    這一番話說得卻比張鶴齡更加詳細。張太后雖覺得曹家不是什麼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可父子三個都是真才實學的,次子曹謐甚至還是此前一舉了卻了鄭旺王璽那樁案子的功臣,她的心裡就首肯了五分。沉吟片刻,她又問道:“壽寧侯說已經合過了八字,兩個人倒是般配。只是不知道曹家姑娘性情品貌如何。卻也不好倉促之間決定。況且從西安嫁到京城,終究有些遠了。”

    “回稟太后。曹謐此前入府軍前衛。就是因為他在京城舅舅家住,機緣巧合前來應徵,所以,曹家在京城是有產業的。”說完這句話。見張太后已是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徐勛才又徐徐開口說道。“至於曹家姑娘性情品貌如何,可以讓曹家人進京來。如今他們一家人,父親在固原。兩個兒子都被我差遣得滿世界跑。那母女二人守在西安卻也難為,不如搬到京城來,如此至少一家其餘四口人也能團聚團聚。”

    “這事情好辦,朕回頭就下旨意,讓曹家母女上京來住。”朱厚照突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但隨即就覺得事情不妥。連忙又搖搖頭道,“還是徐勛你讓曹謙寫封信去。讓他母親妹妹上京。這一樁婚事朕看很好,曹家兩兄弟都是俊朗英武,妹妹肯定長得不差。等她們上了京城,壽寧侯夫人你相看想看,差不多就趕緊定下來,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小皇帝的嘴裡熟溜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來,見張太后已經是瞪了過來,他趕緊乾咳一聲,又一本正經地說道:“總而言之,這樁婚事若是成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壽寧侯和壽寧侯夫人回去斟酌斟酌,也好好選幾個日子……”

    聽朱厚照竟然是連選日子的話都出來了,張太后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鶴齡,娶媳不比嫁女,該有的預備都預備齊了。另外,畢竟是結姻親,曹家的事情也多打聽打聽。不要光是想著其官聲前程如何,平日為人處事待人接物也多多打聽打聽,寧缺毋濫。”

    說到這裡,張太后也察覺到自己最後那個成語用錯了,立時又飛快帶了過去,這一次卻是看著徐勛說的話:“徐勛,皇上身在宮中,對外頭事情畢竟沒這麼留心,這一次事情若是成了,我也不會忘記你的功勞。你平日也多多留意留意,建昌侯的兒女比皇上小幾歲,但也都差不多快到年紀了,如今有個準備,將來就不會急急躁躁毛手毛腳的。”

    這是怎麼回事,他難道是職業紅娘麼?

    徐勛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可見張太后滿臉的不容置疑,他縱使再無奈,也只能勉為其難答應了下來。不多時,張太后就站起身來,徐勛忙隨著壽寧侯夫婦一塊行禮,誰知道張太后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竟是輕輕張嘴說了一句話。

    “皇帝做起事情來不顧後果,他身邊的人也都一個德行,倒是你年紀輕輕做事還牢靠些,能者多勞,你多辛苦吧!”

    這種事情也能歸在能者多勞這四個字上?

    等到張太后一走,壽寧侯夫婦自然也是一塊告退,見只剩下了徐勛一個人,朱厚照頓時按著胸口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心有餘悸地看著徐勛說道:“母后對你說的話朕都聽到啦,這種事情朕幹過一次就不想幹了,費力不討好,婧璇當時覺得她家男人天下第一無人可比,別說你了,就是朕也比不上,可成了婚之後卻不時有埋怨。幸好有你,否則母后日後再責成朕去幹這種拉縴保媒的事,朕都要頭疼死了!”

    “皇上別提了,臣又不是沒事幹的閒人,這種事哪裡幹得過來?”

    “少說廢話,這一樁婚事要是能和和美美,日後你不想幹也得幹!”蠻橫地堵住了徐勛之後,朱厚照這才輕咳一聲說道,“朕對母后說,大婚的日子定在八月,所以麼,有些事情得撕擄開了,否則再拖下去,禮部那邊就得囉囉嗦嗦了。擇日不如撞日,你陪朕走一趟吧。”

    瞧見徐勛呆若木雞,緊跟著滿臉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照頓時沒好氣地說:“沒錯,說的就是你!想當初你幫著朕一塊兒見到的人,後來又幫著朕圓謊,這一次你怎麼能不出面?做人得講個知恩圖報,你別忘了你家媳婦是怎麼娶上的,沒有朕能有你的好日子?就算你忘了以前,朕有什麼好東西可從來沒忘了你,你得講義氣!”

    自己一句話來不及說就被朱厚照排揎了這麼一堆,徐勛不得不垂頭喪氣地認命了。等換好便服出了乾清宮,朱厚照卻擺手吩咐不用鑾駕。在這猶自春寒料峭的天氣裡,君臣二人就安步當車地往西華門而去。走了不多遠。徐勛就突然開口說道:“皇上。過一陣子,臣打算沿宣府大同往西北巡邊。”

    不等朱厚照有所反應,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臣思量再三,如今楊一清既然請在要害之地築邊牆。臣想去看看一路的進度如何,看看韃虜入寇的情形如何。順帶押送此前那些自宮閹人上路。皇上之前曾經提過巡邊一事,兩三年之內只怕難能,所以。臣願意作為皇上的眼睛先去看一看。另外。塞外小王子的大一統步調正在邁進,臣布設的暗探等等遠遠不夠,所以也想和幾位總兵和楊一清商量商量。”

    在最初的衝擊和慍怒之後,朱厚照終於是漸漸平靜了下來。狠狠瞪了徐勛一眼,他便輕哼道:“幸好你找了不少理由,否則就衝你去年冬天硬攔著朕走那一趟。如今卻要自己去,朕非得和你翻臉不可……算啦。之前給朕講學的楊大學士對朕說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並不是說身份貴重之人就一定不要涉險,而是要設身處地考慮仔細。比如萬一有什麼風險,家中至親高堂,妻兒老小,痛失頂樑柱之後,縱使是富貴之家,興許也要鬧出天大的事情來。所謂父母在,不遠遊,父皇如今不在,朕也確實不能丟下母后,更不能讓她擔心。”

    見徐勛彷彿是如釋重負,朱厚照卻突然詞鋒一轉道:“看在你一片為國之心,你這事情朕準了,只不過你既然去了,就得給朕打好前戰,什麼山河地理兵力配置,回來之後朕可要一樣一樣考較於你……說到這個,朕倒是忘了,你之前說的那海圖如何了?”

    “臣已經請張彩寫信去問馬文升了。”見朱厚照不解地挑了挑眉,他便主動將蕭敬所說的話解釋了一通,沒想到朱厚照立時臉色就黑了。

    “朕以前就說嘛,這些老大人一個比一個狡猾,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想起父皇當日最為信賴劉大夏,內閣閣臣除了朝會,都好些年不能見聖顏,劉大夏卻常常受到召見,他忍不住又嘿然冷笑道,“汪直是不好,可交阯那時候敗在寮國手裡,要重奪交阯故地,那時候也確實是機會,就他們成日裡覺得別人都是為了功勞去打仗,畏首畏尾的!想哪一朝哪一代不是開國憑藉軍馬席捲天下,可沒過多久不是亂民就是權臣,亦或者就是那些夷狄給覆滅了去,說來說去,軍隊一直不打仗,養著這麼多人日日年年下來,早就都爛根子了!”

    “皇上說的不錯。永樂年間連番大戰,有夏原吉等人料理糧儲,不至於動了根本,但西南打交趾,先後五次北征,寶船下西洋,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花錢,進賬卻不多,由是宣德年間只下了一次西洋就從此封海不行,交趾也最終棄守,甚至此後少有對迤北大功。

    就是成化年間總督三邊戰功彪炳的王越,就因為其和汪直李廣都有交往,就一直有人彈劾其冒功濫殺等等,甚至因為汪直事被奪爵除名,因為李廣事而被連坐,也幾乎沒一個人說過一句公道話。就好比唐寅徐經那莫須有的科舉舞弊罪名,倘若不是皇上還他們公道,他們豈不是要背上污名一輩子?朝中大多數文官,對於如王越此等人,常有一種發自心中的忌憚,因為其不是同類!”

    對於戰功彪炳卻一度奪爵除名的王越,徐勛頗覺得可惜。大明朝立國這麼多年,除了建國之初的那些功臣,文官以武功得爵者,前有王越,後有王守仁。其中王守仁為官後接的第一件事,便是為王越修墓,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對於王越波瀾壯闊卻為時人不容的一生功業,張彩對他講起前朝人物的時候,他幾次為之扼腕。

    而朱厚照雖有講讀官日日講學,可那些人除了經義,就是古往今來的聖賢明君,可卻從來沒有人敢把話說得這麼露骨。就算善於體會他心思的楊廷和,也頂多是點到為止,何嘗說得這般犀利?因而眼看西華門在即,他忍不住重重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山羊和猛虎,原本就不是同類!”

    接下來這一路上,君臣倆都是默不作聲,跟在後頭的瑞生覷著這情形,頗為奇怪,但亦不敢做聲。直到遠遠看見太液池,朱厚照才長噓一口氣道:“王越這個人,朕也聽楊大學士說過,因汪直而起,因汪直而寵衰。又借李廣而復起,結果又因李廣而連坐。縱使有錯,但他的戰功大可折得過。朝中有的是寸功未立卻一路陞遷的官員,緣何容不下他?倘若不是群臣不公,怎會致使其功大而賞薄,讓在前方率軍拚殺的他流血又流淚?”

    徐勛見朱厚照竟是把他的話搬了出來,不禁心中一陣共鳴。但緊跟著,他想到朱厚照陳重複提了兩次楊大學士,他便好奇地問道:“皇上口中的楊大學士是……”

    “就是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上一科的副主考,他一直都是東宮官,給朕講過不少課。除了如今的首輔李東陽,就屬他上課不錯,至少不是照搬什麼聖人講義。說起本朝人物的時候,他倒也比別人公允些。”

    楊廷和……兩年前弘治十八年的會試,他設下圈套,聽說那會兒執意不取焦芳之子焦黃中的,就是這個副主考楊廷和了!

    徐勛見朱厚照提起此人,倒是頗為滿意的樣子,心中便暗暗記下了。等到太素殿在望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停下步子看著朱厚照說道:“皇上準備待會兒怎麼說?”

    “朕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你這個智多星了!”朱厚照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見徐勛大吃一驚,他便乾咳了一聲說道,“朕本來打算路上和你商量來著,可誰讓你一路上和朕說什麼軍國大事,朕就忘了。這會兒還不晚,你趕緊幫朕想想,怎麼提起這一茬?”

    小皇帝就知道把這樣棘手的事直接推到他頭上來!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徐勛因為身份和氣勢上的雙重因素,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見太素殿門口矗立著一隊軍士,他盯著那邊看了一陣子,突然開口問道:“皇上,太素殿門口那些看守的人,應該是府軍前衛的吧?”

    “是啊,否則萬一有人出來亂逛,穿幫了怎麼辦?要知道朕是每天都有一半時間泡在西苑,太素殿也是天天去的。”說到這裡,朱厚照又嘆了一口氣,滿臉鬱悶地說,“要說七姐也太木知木覺了一些,母后也見過她好幾次了,她怎麼也該察覺到不對,可她老把朕當成小孩子,成天耳提面命,就怕朕偷懶耍滑被那些公公們給怪罪了。”

    徐勛被朱厚照說得忍俊不禁,可見小皇帝使勁瞪著他,他不得不止住了笑容,微微一沉吟,他就開口說道:“雖說沒什麼把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只不過臣有言在先,待會若是發生什麼事情,皇上可別怪罪。”

    朱厚照正發愣時,卻發現徐勛撇下他已經徑直往前去了。等到他醒悟到徐勛這麼一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他一瞬間面色大變——這小子不會準備徑直衝到周七娘面前,然後撂下一句小朱便是當今大明天子,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吧?要是如此,他眼巴巴找這小子來幹什麼?

    想到這裡,朱厚照立時快步衝著前頭的人追了上去。奈何徐勛步伐極快,等到他想明白起步去追的時候,人已經到了太素殿門口了。眼看兩個衛士就要放人進去,他情急之下只能高聲叫道:“攔住他,趕緊攔住他!”

    話才出口,朱厚照方才猛然間意識到,到這兒來看守的人全是府軍前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鋭,又怎會攔住徐勛這個掌印主官?因而,瞧見那兩個衛士一愣之下,絲毫沒有去攔阻徐勛,他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趕緊給朕攔住他,否則朕要你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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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39:44
第五百八十九章 破天下不公

    太素殿外頭突然傳來了大吵大鬧的聲音,這頓時讓裡頭的幾個宮女都吃了一驚。須知由於這兒靠近小皇帝常來常往的內校場,因而門口一直都有府軍前衛的軍士看守。最初還有幾個小火者在這裡伺候,可隨著那位小朱公公常來常往,那幾個小火者都被調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她們這幾個宮女。

    周七娘既然和那位小朱公公交好,往日小朱公公來這兒走動,對她們這些宮女也都和氣得很,手底更大方,時不時會有些新鮮玩意送給她們,因而縱使有人嫉妒周七娘常常被張太后召見到仁壽宮去,可漸漸心氣也就平了。此時此刻,幾個人一打眼色,其中一個便丟下手頭的活計到了後頭。

    “七姐,前頭大吵大鬧的爭執起來了!要不,咱們出去看看?”

    周七娘也聽到了前頭的嚷嚷,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人腳下飛快地闖了進來。雖則是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過了,但她還是一下子認出了人來,頓時愕然叫道:“徐公公?”

    托朱厚照的福,再次當了一回公公的徐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說話,後頭人終於飛也似地衝了進來,不由分說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大聲嚷嚷道:“徐勛,你究竟想幹什麼?朕眼巴巴找了你來,可不是讓你來壞朕好事的!”

    話音剛落,朱厚照就看見徐勛滿臉無辜地看著他。這一瞬間,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對面兩個人那滿臉震驚的表情。剛剛情急之下,他一口喝破了徐勛的身份,緊跟著又自稱朕,這若是還不穿幫,那就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於是,頭皮發麻的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偏生在這時候。徐勛還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臣還什麼都沒說呢!這衝動的性子,皇上您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皇……皇上?”

    周七娘身邊的小宮女已經震驚得整個人都木了,而周七娘卻只是臉色蒼白得有些怕人。這時候,徐勛二話不說上了前去,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拉了那小宮女往外走,經過朱厚照身側的時候還低聲說道:“快刀斬亂麻,有什麼話就掏心窩子直說。別藏著掖著。”

    朱厚照還沒來得及反應,徐勛就拽著人出了門去。隨著外間一陣小小的騷動,須臾一切就安靜了下來,那種僵硬的氣氛讓他渾身不舒服。可已經到這時候了,即便知道自己剛剛心急闖禍,可朱厚照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七姐……這個。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奴婢參見皇上。”

    見眼前的女子禮儀端方地跪下行禮,朱厚照一時急了,再也顧不得那許多,伸出手想要扶人,可一入手卻覺得那身子又硬又沉。知道事情不好的他見周七娘只低著頭不看他,他索性放開了手,就這麼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旋即氣呼呼地說道:“我知道你生氣我騙了你,可我又不是故意的!頭一次和徐勛一塊遇到你的時候。正好是我想看看李榮他們特意給我選的人都是些什麼樣的,誰知道看了幾撥都幾乎一個樣兒,個個笑得假儀態假說話更假,所以我們兩個就索性撇開了李榮到處逛,結果就遇見你了!”

    說完這話,見周七娘仍是默不作聲,朱厚照這才接著說道:“所以我藉口要送幾個人去服侍母后,把你調到了仁壽宮,想著這就可以常常溜去見面。後來又讓容尚儀說動母后。把你調到了太素殿,以便天天到西苑就可以見著……朕貴為天子。可一直沒有兄弟姊妹,除了身邊那幾個人還有徐勛之外,見到的女人大多都是別有用心,一想到要和那些人過一輩子,朕就沒興頭了!”

    在突然再次自稱朕之後,朱厚照陡然之間又放軟了聲音:“我喜歡和你呆在一塊,我喜歡你耳提面命地教訓我,我喜歡有人噓寒問暖真正關心我的起居行止,我喜歡除了母后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可以隨時隨地跑來躲著!”說到這裡,他就一把握住了那一雙柔荑,一字一句地說道,“但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徐勛那小子就是榜樣,他喜歡一個人,可以想盡無數辦法把人娶回來,朕這個天子怎能不如他?喜歡一個人,就要保護她一輩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徐勛耳濡目染這麼久,朱厚照出這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一種不容置疑的信服力。縱使周七娘已經心亂如麻,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抬起了頭來。還不等她反應,對面這分明比自己還小的小皇帝竟一把將她拉進了懷裡。

    “朕已經和母后說好了,咱們八月就大婚!”

    外間的徐勛聽到裡頭如今這天底下極其少有的表明心跡之詞,他不禁莞爾,隨即就轉過身來。見三個小宮女一臉的戰戰兢兢,他便招了招手。等三個人跟著他到了正殿外頭的院子裡,他才停下腳步沉聲說道:“今天這事情就爛在你們肚子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什麼意思,應該不用我教你們。回頭太后會命人來接周姑娘,你們若願意跟就跟了去,日後興許有放出宮的機會,若是不願意……”

    “願意願意!”

    “我也是……不不,奴婢也是!”

    “奴婢只想鬥膽問平北伯,皇上剛剛說大婚……”

    見最後一個宮女欲言又止,徐勛便淡淡地說道:“皇上金口玉言,豈會有假?”

    至於朱厚照怎麼說動的張太后,這就不是他該去關心的事了!

    敲打過這三個小宮女,徐勛方才來到了外頭。見再次看守的幾個府軍前衛軍士全都簇擁了上來,哭喪著臉好不緊張,他便含笑安慰道:“沒事,皇上只是一時情急,今天這事兒你們都記得藏在心裡就行了。你們是皇上的帶刀舍人,皇上若信不過你們,還能信得過誰?”

    等到三言兩語將這些緊張的軍士也撫慰好了,徐勛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然而。等看見那邊還未抽芽的柳樹底下站著滿臉關切的瑞生和幾個同樣不知所措的內侍,他便知道還有一關要過,少不得背著手走上前去。

    “平北伯,這裡頭……”

    “裡頭已經不要緊了。”徐勛想起自己略施小計就讓朱厚照亂了方寸,可結果卻是出奇的好,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衝著幾個難以置信的內侍又說道,“待會兒皇上若是出來了。你們代奏一聲,就說我祝皇上旗開得勝,預祝日後也是節節勝利。這會兒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徐勛走得快,幾個內侍措手不及,眼看他走了。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忍不住對瑞生說道:“瑞公公,是不是要攔一攔?皇上若是出來了找不見平北伯,那可怎麼了得?”

    要知道,剛剛朱厚照追進去的時候,可是鐵青著臉怒髮衝冠的!

    “沒事,平北伯既然這麼說,那肯定是皇上的氣已經消了。”瑞生對徐勛的信心簡直是無以倫比,這會兒聲線異常平穩,“倘若皇上真的怪罪。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和你們無關。”

    有了這麼一句話,其他人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是免不了往裡頭張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方才看見朱厚照春風滿面地從裡頭出來。瑞生連忙打頭快步迎了上去,覷了一眼小皇帝的臉色就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平北伯說,祝皇上旗開得勝,日後也是節節勝利。他還說自個有事。先走了。”

    “朕就知道他滑溜。他走得倒快!”朱厚照輕哼了一聲,但此刻心情尚好。他就大度地擺了擺手說,“不管他了,走,跟朕去仁壽宮!”

    西苑太素殿發生的這一幕,儘管徐勛吩咐封鎖消息,但還是很快傳到了劉瑾的耳中。知道徐勛加上今次,也就是和周七娘見過三四次,談不上多深厚的關係,可畢竟是一舉定下了異日皇后,他雖心裡不悅,可也少不得盤算著該如何對那位日後的皇后點出自己當初也曾出過大力。然而,當另外一份奏報放到他眼前的時候,他就立時三刻把這樁事丟在了腦後。

    這天晚上,鼓樓下大街東沙家胡同的劉宅赫然群英薈萃。除了剛升了右副都御史前往蘇松的韓福不在,內閣次輔焦芳、兵部左侍郎陳震、給事中李憲……林林總總十幾位官員到場。當看見這麼一副景象的時候,居中太師椅上安坐的劉瑾只覺得志得意滿,一時間竟想到了唐太宗那句赫赫有名的感慨。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他舉重若輕地把大冷天裡趕路前往蘇松的韓福送來的奏摺往桌子上一扔,隨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韓福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奏疏,其中內容觸目驚心。這些年江南等地有不少遭了災之後上書請蠲免賦稅的,先帝爺仁德,一次又一次免了,但蠲免賦稅的詔令到了下頭,卻並不是真的就施行到底!稍微有良心一點的,那就蠲免個六成七成,告訴百姓這就是天子仁政了,若是有那些邊遠的窮鄉僻壤,甚至有根本不蠲的!另外,還有在朝廷的夏稅秋糧上頭拖一陣子,然後利用高低價把這些糧食先出讓,等賺過一票後等低價再吃進來。當然,這也不是穩賺,不少地方府庫的積欠就是因為這些虧空,如此一點點累計下來的!”

    劉瑾一口氣說到這兒,見底下一眾官員人人面露震驚,他這才離開靠背,微微前傾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說道:“所以,當初劉健謝遷等人把持內閣,號曰四海昇平,咱家實在是替他們臉紅!等到韓福從蘇松回來,咱家打算升他戶部侍郎,把全天下好好清理一遍,看看還有多少遺漏在外的賦稅沒收進來,免得空了國庫肥了私人,諸位以為如何?”

    儘管今夜商議之事劉瑾沒和人通過氣,可此時此刻,眾人哪裡不知道他已經下了決心。因而,焦芳立時第一個附和道:“公公一心為皇上著想,此議自然是很好!”

    “是應該治理治理了,若是不清理清理,天知道天下府庫糧儲究竟有多少?”

    “公公英明!”

    聽到這麼一溜稱頌,劉瑾得意地挑了挑眉,隨即又開口說道:“如今既然大刀闊斧地做這麼一件事。那麼就得和官員考察結合起來。不說別的,劉健謝遷在閣那麼多年,這麼多弊政,他們就首先應該負責!他們是瞎子還是聾子,難道從來都不知道下頭這些詭譎名堂?還有前戶部尚書韓文,他一個戶部掌總的,遺失了不少典籍不算,底下各州縣的這般亂像。他就絲毫不知?吃著朝廷俸祿,卻這般玩忽職守,就該狠狠地罰!”

    話題一下子從清理糧儲跳到了處罰之前那些黯然致仕的大佬,下頭就有些冷場了。好一會兒,給事中李憲才輕咳一聲問道:“公公打算如何罰?”

    “如何罰,先罰米輸邊。若是他們老老實實也就罷了,若是不老實,就將他們除名戍邊!”劉瑾一想到當初在這些人眼皮子底下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心裡頭就免不了咬牙切齒,因而略一停頓,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總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在座的官員多數是仕途蹉跎多年的邊緣化人物。可對於劉瑾這般狠厲的報復,就連焦芳都覺得有些不妥當。躊躇再三,焦芳便賠笑說道:“公公說的是,但此事還是分步慢慢行進來得好。比如先讓韓福的奏摺在朝堂上造出些聲勢來,緊跟著追究那些州府縣官之責,然後再是他們的上司,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把此前劉健等人拉下馬。”

    焦芳官場沉浮多年,甚至在外頭晃悠了好些年。最終卻得以回朝。名聲一直都不怎麼樣,在場不少人對他這個內閣次輔不怎麼心服。可此時對於他的這番話。大多數人都贊同得很,就連恨不得把劉瑾每一句話都奉作金科玉律的李憲,也點頭說道:“公公,次輔所言有理,只要步步緊逼,此事必成!”

    劉瑾只是想試一試這些被自己招攬到手下的人是否能對自己言聽計從,儘管這目標不能說完全達成,但總算還能讓他滿意,即便不是他最想的結果。因而,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不容置疑地說道:“總而言之,咱家要做的事,便是徹底讓人知道那些自詡清正公允的高官,實則是最最不堪的人物。而那些被這些偽君子壓制的真正好官,咱家絶不會吝惜提拔!”

    同一時間,興安伯府徐家卻並沒有劉家那樣高朋滿座的景象,非但如此,身為主人的徐勛竟是並不在家中。儘管事後躲開了朱厚照,他卻生怕小皇帝徑直找到家裡去,這一晚上便索性邀了張彩谷大用預備交待一些要緊事,誰知道張彩張口就說不如在本司胡同的群芳閣碰頭。

    這會兒,他順著樓梯拾級而上,居高臨下地看中央高台上歌舞姬人載歌載舞,忍不住想起了上一次府軍前衛一眾軍官賀錢寧高昇的情景,腳下忍不住微微一滯,隨即就聽到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來得可是好慢啊!”

    見張彩一身文士的衣裳站在上頭,身邊竟是唐寅,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便笑著上了最後幾級樓梯。到了其中一間包廂坐下,見外頭只垂著一層半透明的帷幔,他忍不住問道:“為何在這種地方說事,還有,西麓你怎麼拉了伯虎到這兒來?”

    “我是這兒的常客,至於伯虎麼,他是這兒那些姑娘最是喜愛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寫了那一出比才子佳人戲更入木三分好戲金陵夢的大才子,到這兒來寫幾首詞曲還不簡單麼,在這些人當中有些名聲,有什麼消息不會比廠衛慢。這兒又不是真正的煙花之地,聽曲看舞,不少官員也常常上這兒來說事,一來外頭聲音大,不虞裡頭聲音洩露出去,順帶放鬆放鬆。我知道大人很少來此,今日就讓我做個東吧!只有咱們三個坐在這裡,在人看來,尋歡作樂便遠多於密商大計。”

    徐勛被張彩這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有心拒絶他這好意,可來都來了,也只能就此作罷。幾杯酒下肚,他就開口說道:“之前讓你寫信給馬大人的事,我只怕一時半會顧不上了,所以這事情就交給你了。海圖和交阯軍冊一定要找出來。此物是永樂年間花費無數方才積攢下來的寶貴資料,將來一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馬大人一直都是最開通的人,況且是我親自詢問,他必然會說的。”張彩自信滿滿地答了一句,隨即方才試探道,“大人突然選在這種時候出外,應該不是想暫避劉公公的鋒芒。而是打算任其在朝中立威吧?”

    “沒錯,只不過,沒有我掣肘,林大人張大人只怕壓力會大許多,你記住多多從旁相助。若事有不諧,去走走提督西廠谷公公的門路。亦或者多去外城請教一下前司禮監掌印蕭公公。當然,若實在是那兩邊都暫時無法,你就去找乾清宮管事牌子瑞公公,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從皇上那兒打打主意。”

    儘管徐勛一開口說出的這三個人全都是太監,但張彩素來是通權達變的人,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自然立時點了點頭。隨即又看著唐寅道:“大人若是不在,林大人和張大人那裡,我定然會設法調和。只是。大人往來書信,還是伯虎居中傳遞更妥當,以來不至於避過興安伯,二來也可以篩選輕重緩急,此外,明年又是春闈之年,翰林院也快散館了,雖說是明年,可以我從前在文選司的經驗來看。今年就差不多預備了起來。不知道大人對那幾位庶吉士有什麼安排?”

    “湛元明雖說沒有王伯安那樣倔強執拗,但也不是任人安排的人。再加上他是陳白沙的嫡傳弟子,自有人照拂,他的事情不用我們去安排。至於徐禎卿,時人重貌,與其讓他在六部之中受人譏嘲,不如讓他留在翰林院。那嚴嵩才學機變雖算不上第一等,卻是個有趣的妙人,倘若可以,調他都察院去試一試。”

    一句話定了三個人的去向,他方才看著張彩說道:“西麓,你如今年富力強,右僉都御史只是個過渡。既然有的人能夠一歲三遷,甚至於一舉躍入內閣,你也得做好準備。”

    時至中明,確實是循資歷的時代,但並不意味著文官之中就不存在越級拔擢,甚至是多次越級拔擢。此時此刻,張彩聽明白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一時之間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倒是旁邊的唐寅含笑拱了拱手道:“恭喜張大人,賀喜張大人!”

    張彩這才恢復了鎮定,因笑道:“你也別光顧著賀我,你是執意不肯再科舉,否則豈能少得了一個進士?”

    “要認那些從前不肯主持公道的老大人為座師,日後時時刻刻以門生自居,我唐寅自忖做不到!”唐寅搖了搖頭,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對我來說,當年賞識我詩文才學的程大人,雖不曾真的取中了我,才是我真正的恩師。我和小徐遇到大人,這才重獲生機,程大人卻已經活不回來了!我又不像小徐需要重振家名,一個解元的名頭足矣!”

    說到這裡,唐寅突然站起身沖徐勛一揖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我和小徐這一樁科舉弊案的公案,希望能寫成一齣戲,讓哪怕目不識丁的天下百姓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徐勛初聽乍然一愣,但隨即就回過神來。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唐寅,老半晌方才莞爾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這有什麼冒昧的,你儘管去寫,寫成了之後閒園照樣首演!別忘了將尊夫人寫入戲中,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好戲。到時候若是成戲之日,我一定去邀皇上親自去給你這齣好戲捧場!”

    張彩見徐勛倏然就許下了這一連串承諾,最初的愕然之後立時恍然大悟。如此不公之事卻被那許多大佬置若罔聞,若是因此傳揚天下,對於不少人的名聲也是沉重的打擊。從這一點來說,徐勛實在是下手極狠!可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被張彩暗自讚歎為心狠手辣的徐勛,卻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眼神閃爍地說道:“我聽說康對山也是同樣擅長寫戲,你去和他商量商量,一塊再給我寫一部戲。同樣是本朝的真人真事,便是謚號襄敏,一度封威寧伯,戰功赫赫最後卻被奪爵的王越。回頭我再把他的詩找了給你,慷慨悲歌,有河朔悲壯之音,大大勝過如今那些無病呻吟粉飾太平的詩句。就因為他一度結交閹宦,便抹殺了他的功績,天底下沒有這樣不公的道理!”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聲重重的咳嗽,緊跟著就是一個嘿然笑聲:“好啊,原來你躲著我跑到這兒來密商!憤憤不平說誰不公呢,你又打什麼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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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40:09
第五百九十章 十面埋伏,美人膽

     隨著說話聲,簾子一動,竟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進了包廂來。只見他身上披著猩紅色姑絨大氅,裡頭是一件醬紫色大襖,下頭著一雙鹿皮靴子,頭上卻光著腦袋,沒有戴頭冠帽子,乍一看便是個尋常未及冠的貴介少年。他大喇喇地闖了進來,見面前三人全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他便越發洋洋得意了起來。

    “怎麼,徐勛,你沒想到朕能找到這兒?嘿,只能你算計朕,就不許朕算計你?朕一聲令下,廠衛滿城一跑,還能不知道你在哪?”說完這話,朱厚照見徐勛眼睛瞪得老大,他這才笑嘻嘻反客為主地自斟自飲了一杯,旋即放下酒杯說道,“不和你們開玩笑了,是谷大用正好要赴你的約,結果被朕一揪,當然說了實話。”

    這時候,谷大用方才從外頭進來。因為這是龍蛇混雜之地,他特意在下頜貼了一叢鬍子,搭配著那肥胖滾圓的身材倒也是相得益彰。他苦笑著沖徐勛拱了拱手,這才乾咳一聲道:“皇上都問了,我這也是沒法子方才吐露出來的。至於平北伯你留在外頭的護衛,一個個都認識皇上,皇上既然要進來,也就曹謙那小子膽大些咳嗽了一聲,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候,徐勛方才慌忙站起身來,暗想幸好他原是不想大材小用把曹謙當成護衛,可架不住那小子說什麼應為該當,今天也就帶了曹謙出來,否則萬一提到什麼要命的話題時給朱厚照聽到,那豈不是太倒霉了?

    而張彩也連忙拉著唐寅要下拜行禮,朱厚照卻隨便一擺手阻止了他們的行動,指了指空下的位子吩咐三個人坐下,又努嘴示意谷大用也坐了。他這才問道:“好了,今兒個這裡沒有皇上。你們統統都叫我朱公子!好了。還是剛剛那個問題,你們剛剛說誰不公?”

    見朱厚照對不公這兩個字如此敏感,徐勛情知這是小皇帝最恨的一條,當即笑著把唐寅的請求和自己的建議說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朱厚照眼睛大亮。若有所思地摸著微茸的下巴,突然開口說道:“我一直就在想,當初徐勛你藉著唐寅那一齣戲。硬生生把輿論扭轉了過來。促成了你和沈姐姐的好事,足可見這是一招最好的妙手。用真人真事來排戲,若是把握好了,就算寫史的是那些文人,可在民間的影響卻非同小可。這兩齣戲要寫,不但要寫。而且要寫好寫轟動!”

    聽到這裡,徐勛少不得對唐寅笑道:“伯虎聽到了沒有。這回可是金口玉言!寫這種涉及朝綱大事的戲,一個不好不但要被御史彈劾,被廠衛偵緝,如今你卻後顧無憂了!曲藝雜劇大家多得是,可他們卻沒有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要想一齣戲紅遍大江南北,也是要看機緣的,可只要皇上肯捧人,誰能蓋得過你去?”

    唐寅知道自己那一齣戲不同於徐勛的《金陵夢》,畢竟趙欽的案子是已經定了的鐵案,而弘治十二年那場科舉弊案卻一直含含糊糊,縱使他和徐經平反,與此有涉的人也大多數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可終究用這樣的方式翻出來,會引起軒然大波。而王越就更不用說了,朝中討厭這個特立獨行卻戰功赫赫,而又和權閹過往甚密的人,遠遠多於欽佩其功績的人。

    這不啻是一場另一條戰線上的戰爭!

    朱厚照卻沒想得這麼深遠,此刻聽了徐勛的話,他笑呵呵把酒盞一放,就重重點了點頭道:“徐勛說得對,你儘管放膽放手去做,萬事有朕給你撐腰!剛剛徐勛還說了那個康……康海對吧,一個狀元加你一個解元,此外還有那幾個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這陣容夠強大了!”

    小皇帝這話,可謂是和徐勛說到一塊去了。儘管最為偏激的李夢陽已經被貶去了山西,但七子既然能在李東陽的茶陵詩派之外另立門戶,不但文學上頭打出復古的旗幟,在政治上頭,又怎會沒有自己的野心?既如此,把當初那些老大人的不公一樁樁展示於人前,這也是打出己派的政治旗號,為己派吸收新鮮血液的最好手段!

    見唐寅連聲答應,恨不得現在就回去潑墨揮毫,徐勛聞絃歌知雅意,便笑著說道:“看來今天伯虎你這心思也不可能在這兒的歌舞上頭了。這樣,你去見見康對山和徐昌谷,和他們商量商量,改日和其他幾個人再聚一聚,儘快起頭吧!”

    朱厚照自顧自地拿了一塊點心暫且填了填肚子,見唐寅果真是行禮後匆匆走了,他就饒有興緻地看著張彩說道:“張彩,聽說今天這地方是你定的?這本司胡同我也來過幾回,就連大名鼎鼎的幾家院子也都進去逛過,大多是**裸的聲色犬馬,喧鬧得讓人頭疼。這兒的歌舞雖說也聲音大,但剛剛一路觀來,倒是有些格調。”

    剛剛小皇帝興緻勃勃地說戲,張彩自然就閉口不言,此刻朱厚照既然問他,他便笑吟吟地說道:“那是當然,這本司胡同這麼多樓閣,只有這一座是伯虎給她們寫過不少詞曲。伯虎當年革除功名回鄉,一度流連蘇州各處青樓楚館,寫這些詞曲是最擅長的。艷而不俗,嬌而不媚,自然不同於其他庸俗的詞曲。”

    “原來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緊跟著卻嘿然笑道,“你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那想來是這些地方的常客了?上次丘聚還提到,你家裡妾婢甚多,我看你面色紅潤身體硬朗,倒真的是看不出來。”

    這要是換一個人被皇帝問到自己的私事,不但尷尬難免,恐怕還得去思量這般傳聞會給自己的仕途帶來什麼影響。然而,張彩做事精幹一絲不苟,在這種小節上卻非但不在乎,反而毫不避諱地說道:“臣從年輕的時候就有這重色的毛病,幾十年下來,已經沒奢望能改掉了。幸好臣妻大度能容。臣方才能有這樣的艷福。如今家裡除了老妻之外,妾婢之流不下十人。臣家境殷實。偶爾還有些潤筆之資,如今又攀上了平北伯這位慷慨大方的東主,堪堪能應付得過去。”

    聽張彩竟然把徐勛稱作是東主,朱厚照在最初的愕然過後。自是樂不可支。而一直在悄悄填肚子的谷大用直到這時候,方才憨厚地笑道:“這話沒錯。要不是平北伯慷慨大方,我到現在也是窮光蛋一個。畢竟,當初西廠可不像如今。重開的時候簡直人人喊打。”

    朱厚照這才斜睨了一眼自顧自喝酒吃菜的徐勛。沒好氣地說道:“得了,別在我面前說他的好話,他這人仗義的時候還好,可碰著不仗義的時候,簡直能把人噎死!徐勛,別給朕裝糊塗。今兒個你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朕罰你三碗。你喝不喝?”

    說是今晚沒有皇上,只有朱公子,可如今朱厚照又露出了朕字,徐勛哪裡還能找什麼搪塞的話,只能苦笑著舉手說道:“皇上有命,臣怎敢不從?”

    “那好!谷大用,你下去到廚房裡找一找,要最大的海碗,今晚上要是不灌醉了這傢伙,我就……我就不姓朱!”

    就在朱厚照恨得牙癢癢的,對谷大用吩咐了這麼一句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好聲。片刻靜寂過後,張彩便一拍巴掌道:“是了,我今天訂了這兒,就是因為如今小樓明月已經被贖了出去,今天是玉堂春首演獻藝!”

    這玉堂春三個字一出,徐勛只覺得頗為熟悉,微微一愣後,見朱厚照立時大聲吩咐打起簾子,他少不得隨著這位興緻勃勃的小皇帝一塊站起身來。張彩訂的這包廂正在三樓正中,居高臨下正對舞台,眼見一位一身烈火似大紅衣衫抱著琵琶的少女被一個中年婦人引了出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就聽得身邊的張彩嘟囔了一句。

    “這大紅衣裳可是違制的,她媽媽一秤金好大膽!”

    “諸位老爺公子,小婦人有禮了!”一秤金雖說年紀已經很不小,但風塵裡頭打滾多年,眉眼含笑之間,卻也有一種成熟的風韻。深深道了一個萬福之後,她便笑道,“舊日我那閨女小樓明月多承諸位捧場,如今已經是功德圓滿入了良家侍奉官人,所以如今我便領了這另一位女兒玉堂春來與諸位認個臉。玉堂春,給諸位老爺公子行個禮吧!”

    徐勛端詳著那少女,見其臉上雖是妝容精緻,但和尚芬芬的長袖善舞不同,那雙眸子卻似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樣,顧盼之間看似極冷,可偏偏流露出如火一般的激情。然而,相比能說會道的一秤金,玉堂春卻只是深深屈膝道了個萬福,隨即便再也不做聲了。

    這群芳閣中卻比其他樓子收斂些,本身不養那些歌舞姬人,都是根據客人要求出條子往各處叫來的,此時雖則是無數雙貪婪的目光掠過她那比尚芬芬更年輕動人的面龐,可到底無人起鬨讓她唱兩句來聽聽,反倒是一秤金沉下了臉,但須臾又滿臉堆笑:“小樓明月當年是一手唱功無人能及,玉堂春卻是一手琵琶彈得好。今日她初來認生,就先讓她彈一曲,請諸位老爺公子指正。”

    徐勛對於樂器等等素來不在行,可是當玉堂春緩緩落座,那琵琶聲乍然響起的時候,一聽到那極快的依稀熟悉的旋律,他那打量玉堂春的目光就收了回來,半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傾聽了起來。儘管他並不是什麼音樂愛好者,從前也只聽過二胡版的十面埋伏,這還是第一次聽人用琵琶演繹這一首名曲,可即便如此,聽著那急促的曲調,快而不亂的指法,再加上那彷彿全身心投入演奏之中的玉堂春,他仍品出了幾分和當初尚芬芬的歌喉截然不同的韻味。

    此女興許是一個性子極剛的人!

    “十面埋伏這首曲子,沒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等閒人根本彈不出來那種壯烈輝煌,胸圍奇特,更不用說演繹那種悲壯了。”直到一曲終了采聲雷動,張彩才對徐勛和朱厚照說了這麼一句,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道,“都說一年箏。十年琵琶,便是因為如此。尤其這十面埋伏乃是琵琶的武曲之中最難的。能到這份上。卻比小樓明月的歌喉更加難得。今天咱們能趕上這首演,倒是真有幸!”

    朱厚照也是看慣歌舞曲藝的人了,這會兒見張彩如此說,他便笑嘻嘻地道:“既如此。便讓她上來陪咱們坐坐,讓大夥近距離一睹芳容可好?”他不等張彩回答。就看著徐勛說道,“我聽著她這曲子,倒是想起了白樂天的那一首琵琶行。尤其是其中那兩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簡直異常貼切。今天既然趕上了就是運氣,徐勛,你要是能把人叫上來坐坐,剛剛這罰酒就免了!”

    對於朱厚照這突如其來的興緻。又見張彩也眼巴巴看了過來,那老臉上雖說不得色迷迷。可熱切的表情卻怎麼都掩不住,一時間,徐勛只得無可奈何地說道:“既如此,好吧,我讓人去試試看吧。”

    “你平北伯在此,還說讓人試一試?總之一句話,人能叫上來,你那三碗酒就免了。要是叫不上來,加倍罰你!趕緊親自去!”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吐出這麼一句話,見徐勛苦著臉出去了,他就衝著谷大用打了個手勢,見其果然知機地追上去了,他這才笑眯眯地坐了下來。

    儘管今晚只是初次出場,玉堂春又倔強地不肯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地演奏了這麼一曲絲毫不應景的十面埋伏,但衝著她的容顏,一秤金又長袖善舞地到各處熟客那裡兜搭了一番,因而竟早早安排下了接下來好幾日的場子。這會兒她腳下輕快地迴轉了那間安排給玉堂春的屋子,卻是眉開眼笑地說道:“看在今兒個這麼多老爺公子都肯捧你場的份上,之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收拾好你的琵琶,咱們回去,這第一次就是要驚鴻一瞥,多逗留就沒名頭了。”

    玉堂春沉默地將琵琶收入囊中,正要隨一秤金出門的時候,外頭竟有人同時掀起門簾,險些和身材豐腴的一秤金撞了個滿懷。見那個打頭的年輕公子一身寶藍色刻絲袍子,頭冠鑲金綴玉好不華貴,那眼睛直勾勾地對著自己直瞧,她立時低下了頭。

    “想不到沒了小樓明月,竟然還有這樣的尤物。”劉二漢這些天往來這幾處有名的勾欄院,甚至比較了演樂胡同和勾闌胡同的兩處頭牌,卻總覺得不如尚芬芬那勾魂蝕骨的媚意,沒想到今天竟遇到了這另外一種讓他心動的女人。此時此刻讚了一句之後,他看也不看一秤金,便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如此絶色,淪落風塵可惜了。你開個價吧!”

    一秤金在最初的驚愕過後,早就認出了劉二漢來。前一個女兒劉公公讓人買了去,這就已經讓她蝕了大本,如今這玉堂春才打算推出來狠狠賺一票,竟然又遇到這種事,她怎能不鬱悶?即便深曉民不與官斗的宗旨,她仍是陪著笑臉說道:“劉公子,妾身這女兒還小,能得公子垂青是她的福分,可還請公子再等個兩年,待她身子長開了,妾身一定讓她好好服侍……”

    “放你的狗屁!”劉二漢一下子丟開了那貴公子的架勢,脫口怒罵道,“本公子看上的人,你居然敢如此推三阻四!廢話少說,你若是不交人,我明天就讓順天府衙關了你的破院子!”

    面對這麼一個蠻橫的主兒,一秤金雖惱怒得很,可終究不敢得罪,苦苦討饒了好一會兒,她實在是沒法子了,只能扭轉頭強笑著對玉堂春道:“乖女兒,既然劉公子喜歡你,那你就去服侍劉公子幾天吧。他可是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的侄兒,你可千萬盡心……”

    一直低著頭的玉堂春倏然抬起頭來,面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說到這裡,她看也不看一秤金鐵青的臉色,冷臉上突然展現出了一絲笑容,竟是迎著劉二漢上前了幾步:“劉公子是想要我真心,還是我虛情奉承?”

    剛剛清清冷冷的人兒突然笑意上前,劉二漢一愣之下,當即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要你真心!放心,你跟了本公子,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那好,只要劉公子能幫我做一件事,那我立時委身真心相從!”玉堂春倏然轉過身來,見一秤金滿臉的錯愕。她便指著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你替我查封了這個女人的髒院子!”

    “你……你瘋了!”一秤金在最初的驚慌失措之後。立時反應了過來。慌忙張口罵道,“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居然敢說這種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劉公子。其他姑娘我都能給你,就這個小賤人不行!她連我這個養她多年的媽媽也不放在眼裡。更不要說您了,萬一傷著您半根手指頭,我吃罪不起!”

    “養我多年?媽媽倒是說得好聽。我六歲被枴子賣到這兒。媽媽花大價錢買下,難道是真心憐我,不是想把我當搖錢樹?但凡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夏日裡墊了磚跪在太陽底下,冬天剝了衣裳趕到外頭挨凍餓飯,還讓我們學那些沒廉恥的東西。這是養我多年?”

    說到這裡,她倏然回頭看著滿臉呆滯的劉二漢。一字一句地說道:“劉公子,我聽說劉公公當政之後,革除了不少弊政,內行廠甚至做了好幾件讓人拍手稱快的好事,如今這京城一害就在面前你,你若是能除了,管教劉公公聲名更大!就在她那院子地底下,埋了少說也有十多具骸骨!還有她的院子裡,不久前剛剛私自布設了銅管地聽!”

    “你……”

    糟糕,這小妮子怎會知道那最隱秘的事?

    眼見一秤金又驚又怒,揮著巴掌衝著自己就要打,玉堂春冷冷一笑,卻是信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鋒利的銀簪,不慌不忙抵在了喉嚨上:“至於我這話是真是假,我玉堂春便以這條性命為證!”

    本只是尋常的尋歡作樂,頃刻之間就要演變成血濺五步的一幕,劉二漢已經是頭皮發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一秤金瞧著玉堂春握著那銀簪就要衝著喉嚨刺下,一時手足冰冷。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苦心推出來的一棵能讓她賺得盆滿鉢滿的搖錢樹,竟是會鬧出這樣的事。若真的人死了,就算她往順天府東城兵馬司都打點得充足,這兒客人那麼多,轉瞬間就會有消息傳揚出去,那決計是捅天的案子,就是她背後的那個人興許也摀不住!早知道剛剛在劉二漢面前,她就該報出那名頭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人影敏捷地從外間衝了進來,卻是飛起一腳徑直蹬在了玉堂春手中的那支銀簪上。那一下力道極重,只見玉堂春銀簪脫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自己整個人也軟軟地向後倒去。虧得那人反應極快,一勾一拉就把人牢牢攬住,隨即外頭方才傳來了一個好字。

    徐勛低頭一進屋子,見劉二漢和一秤金都是呆若木雞,而玉堂春已經被曹謙扶到了椅子上,他便淡淡地笑道:“果然是戰場上打磨出來的本領,險之又險救了一條性命!”

    劉二漢這才認出了徐勛來,一時間只覺得喉嚨又沙啞又幹澀,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平北伯……”

    一秤金見玉堂春沒死成,本待如釋重負,可聽到這一聲平北伯,再見徐勛衝自己冷冷看了過來,她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想說的那些巴結話全都堵在了喉嚨口。下一刻,她就聽到了一句讓她幾乎癱倒的話。

    “谷公公,雖說這事兒不歸西廠管,可既然當初內行廠也管過這種事,可今天既然恰逢其會,你是不是接過去?”

    直到這時候,谷大用方才慢吞吞地從外頭進來。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劉二漢,旋即就乾咳了一聲道:“既然恰逢其會,這事兒咱家當然是責無旁貸。來人,把這一秤金押出去,立時讓人去查封了她那個院子,然後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有多少具骸骨!再看看那所謂的銅管地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捂著手腕正死死盯著曹謙的玉堂春聽到徐勛和谷大用先後說話話,剛剛沒死成的那種驚駭和絶望一下子被狂喜取代。她幾乎是強忍著手腕劇痛掙扎站起身,旋即跪下重重磕頭道:“賤妾多謝平北伯,多謝谷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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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順藤摸瓜瓜自來

    包廂中,朱厚照聽到下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徐勛素來有手段,谷大用也是個機敏人,就讓他們倆下去請一個玉堂春,至於鬧成了這幅樣子?”

    張彩也覺得奇怪,正要站起身去看看下頭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間卻傳來了一聲咳嗽,緊跟著就是一個護衛恭恭敬敬的聲音:“朱公子,下頭平北伯和谷公公傳話上來,因為出了些事情,所以請您暫時移步,換個地方再和玉堂春說話。”

    聞聽此言,朱厚照頓時更奇怪了。思量許久,他方才站起身來。等到從樓梯上下來,見整個一樓竟已經都站滿了西廠的便裝番子,莫名其妙的他瞅見徐勛正對谷大用說些什麼,立時快步走上前去,沒好氣地問道:“喂,究竟怎麼回事?”

    “出了一件不小的案子,谷公公得立馬去辦。”徐勛斜睨了一眼盯著朱厚照滿臉驚悸的劉二漢,這才似笑非笑地說,“總而言之,咱們換個地方細說,剛剛鬧得不小,待會兒若是樓上再下來什麼人,撞見了咱們須不好看。劉公子,你既然是這兒的常客,找個雅靜的地方給我們說說話,應當不難吧?”

    劉二漢統共遇見徐勛兩次,兩次都是在這本司胡同,一次是垂涎已久的佳人落了錢寧之手,而這一次卻更加誇張,原本想要一親芳澤,結果卻鬧出了這麼一樁離奇的案子!然而,他就是心頭再惱怒,可他是隨著劉瑾見過小皇帝的,這會兒再次偷瞥了朱厚照一眼,他終究是訥訥答應了下來,一轉頭就衝著幾個瞠目結舌的隨從厲聲喝道:“聽到沒有。還不到我常去的文軒雅築,讓他們趕緊騰挪一處包廂……不。是讓他們趕緊清客!”

    倘若是別人。徐勛興許還會說不要興師動眾,可既然那是劉瑾的侄兒,他就不會那麼好心了。等到馬車過來,他請朱厚照先上去。等張彩也跟著上了車,他少不得將剛剛底下那一番變故娓娓道來。當他說到玉堂春訴一秤金的院子底下埋了十幾具骸骨。而且還私設了銅管地聽的時候,朱厚照和張彩的臉就同時黑了。

    “無法無天,這簡直是無法無天!”朱厚照沒想到隨便出來逛一逛都能遇到這種不平事。一拳頭砸得車廂板壁砰砰直響。“天子腳下都是這樣藏污納垢,更何況別的地方?要真是查實如此,朕絶不姑息,非得把那該死的婆娘千刀萬剮了不可!”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相較之下,張彩更關心的是那銅管地聽之事。然而。他卻沒有貿貿然開口,直到了那文軒雅築。朱厚照直接推開車門跳了下去,他方才一把拉住徐勛的袖子問道:“平北伯,能想到在這種聲色犬馬之地設銅管地聽的,恐怕只有廠衛,也只有他們有這樣的膽子,會不會是錦衣衛和西廠?”

    “沒事,谷公公那時候就在我旁邊,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應該不會是他。至於錦衣衛,雖說如今聲勢不如從前,但你想想廠衛之中,誰時間最長?錦衣衛的眼線是最多的,不會用這樣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你信不信,倘若真的是廠衛做這種事,那麼只有兩個可能,不是東廠,就是內行廠,而且以內行廠可能最大!要知道,錢寧才剛納了一秤金的女兒尚芬芬為妾。”

    張彩見徐勛說完了就徑直下了車,他立時不假思索地跟著下去,站穩之後卻忍不住又低聲說道:“倘若真的是錢寧,大人預備怎麼辦?”

    “內行廠又不歸我管,我能怎麼辦?”口中這麼說著,但眼看劉二漢賠笑守在那邊門口,徐勛這才哂然一笑道,“錢寧這個人聰明過頭了,連這種事都想得出來!他要是能夠因此醒悟過來也就罷了,要是還不能醒悟過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劉瑾如今的聲勢大,連帶著劉二漢這個侄兒亦是面子不小,就這麼一路坐車過來的功夫,偌大的文軒雅築已經全都清空了。這兒和剛剛的群芳閣一樣,都只是客來客往閒話喝酒的地方,講的是一個雅字,因而在此主持的自然不是什麼鴇母,而是一個中年文士。然而,平日裡接待三教九流無往不利的他在朱厚照面前湊了好幾句話,卻愣是被人無視,在徐勛面前又三言兩語吃了癟,最後只得在劉二漢警告的眼神下訕訕退了下去。

    朱厚照一進屋子,就認出了垂頭而立的玉堂春。見其露在袖子外頭的雙手毫髮無傷,他忍不住瞅了一眼剛剛在門前迎候的曹謙,似笑非笑地說:“曹謙,從前徐勛一直讚你,我還覺得他偏向你們曹家,未曾想你這應變和眼力準頭都一樣好。你就不曾想一腳踢了過去,萬一把人家姑娘吃飯的手腕給踢折了怎麼辦?”

    “卑職……卑職那會兒就怕她一時用力刺下去,情急之下也沒注意那麼多。”

    見曹謙滿臉訕訕的,徐勛便替他打圓場道:“千鈞一髮之際曹謙能有這樣的應變,而且結果很不錯,這就已經夠了。若是換成了別人,興許還沒動作,玉堂春便要香消玉殞。”

    玉堂春雖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是什麼身份,可見他和徐勛說話隨便,咬了咬牙便索性跪了下去:“賤妾原本就已經決定舍了這條性命,如今能僥倖偷生,已是萬千之幸,還請公子不要怪罪這位曹公子!”

    “不怪罪不怪罪,我這不就是隨口一說?”朱厚照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玉堂春,突然笑了起來,“我記得,當初錢寧在沙城救了那個何彩蓮,隨後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歸,倒是一段佳話,沒想到今天又有這麼一雙英雄美人!”

    玉堂春雖今夜才是初次見客,但察言觀色等等卻是一秤金從小就教她的。此時此刻聽明白了朱厚照言下之意,她只覺得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偷瞥了曹謙一眼。儘管這男子面上還留著凍傷的疤痕,但此前救自己時那一擊的果斷,一路護送自己過來時的細心。再加上確實是一個英武昂藏的男兒,的確是無數女子最傾心的那種人。可是。只聽那位平北伯談及此人時的讚賞。還有他剛剛自稱卑職就知道,必然有官職在身,自己怎麼配得上?

    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可那樣的高攀,有幾個好下場?

    想到這裡。她立時重重磕了個頭道:“托天之幸,賤妾能夠把這麼一樁案子大白於天下,不敢再有其他奢求。賤妾當年淪落風塵之時。父母早亡年紀還小。可還記得家鄉在蘇州!離鄉多年,也不知道父母的墳塋今朝如何,情願歸故里相守父母墳前,還望公子成全!”

    當初錢寧和何彩蓮相逢的經過,徐勛曾經聽錢寧說過。何彩蓮遭遇悲慘被韃子擄走,卻掩藏面目藏著利刃。不能說不剛烈,最終雖寧為英雄妾。可也無可厚非。今日這一幕雖有些差別,可真正說起來,卻也是情不同理同。因而,聽玉堂春叩頭陳情說想要回故鄉,他不禁微微有些動容,瞥見曹謙滿臉的如釋重負,他不覺微微一笑。

    也是,那一次是烈火遇著乾柴,這一次卻只是小皇帝剃頭挑子一頭熱……不,更確切的說,完全是小皇帝多管閒事了,人家一雙男女全都沒有這意思!是個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許,這可是小說戲文裡頭的劇情!

    想到這裡,他見朱厚照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他便乾咳一聲打圓場道:“這還不簡單,等到這案子結了,回頭我命人護送你回鄉就是了。玉堂春,今日在那大庭廣眾之下聽你一首《十面埋伏》,卻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如今既然沒有外人,你就拿出你最拿手的本事彈奏一曲,以做謝禮吧!”

    最愛看英雄美人的朱厚照沒想到這一回的英雄美人竟然沒戲,但也只是小小鬱悶片刻,隨即就大大咧咧地點點頭道:“正是正是,你的琵琶彈得好,但一曲卻未免不過癮,再彈一兩首來聽聽。只要你彈得好,別說回鄉,我讓徐勛派人給你重修你父母的墳塋!”

    “多謝公子!”

    玉堂春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去取了自己的琵琶後,她強耐心頭激盪重新調了音,戴好指套坐下之後,沉吟片刻便彈撥了起來。這卻和此前十面埋伏不同,最初清脆明亮,緊跟著舒緩之音漸急,一曲之中時而舒緩時而急促,聽在耳中雖不如十面埋伏那般讓人彷彿時時刻刻吊著心思,但卻別有一番滋味。

    一曲終了,張彩便率先撫掌讚歎道:“好一首夕陽簫鼓,武曲彈得好,文武曲彈得更好,就憑你這琵琶,本司胡同便無人能蓋得過!”若按照他平日裡的習性,此時順口就應該是一聲可惜了,但這會兒卻好容易硬生生剎住了,這才又含笑問道,“玉堂春應該是你的花名,你既是從今往後不在風塵了,還是複本名的好。”

    張彩不提醒這一條,朱厚照還一時沒想到這個,此時立時饒有興緻地問道:“你本身姓氏是什麼?”

    玉堂春抱著琵琶欠身答道:“回稟公子,賤妾原姓周,被賣到北京之後,一秤金改名蘇三,花名玉堂春。今日諸位大恩大德,賤妾今生今世銘記在心,來世必結草啣環相報!”

    儘管知道世間管不盡的不平事,但能救下這樣一個女子,徐勛自然也覺得今日這一趟沒白來。只不過,情知天色不早,他少不得催促朱厚照回宮,可朱厚照卻意猶未盡地說道:“這玉堂春先安置到你府裡,唐寅不正是蘇州人?眼下還早,咱們先去一趟靈濟胡同西廠,看看谷大用那案子審得怎麼樣了!”

    小皇帝向來想到什麼就是什麼,徐勛勸了兩句無果,也只得點齊了護衛,卻囑咐曹謙把玉堂春送回去,順帶請張彩一道回府,對還在家裡的徐良解釋清楚明白。然而,才一出去,他卻發現劉二漢仍然沒走,非但如此,臉色竟比之前更顯惶然。一見著他跟著朱厚照出來,竟是三兩步迎上前來,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深深彎下了腰去。

    “朱……朱公子。剛剛我家叔父讓人捎信過來,說是請少留片刻。他立刻就來!”

    “劉瑾?”朱厚照頓時訝然挑了挑眉。“他來做什麼?”

    亦步亦趨跟在曹謙身後的玉堂春聽前頭那位朱公子先前直呼谷大用名諱,這會兒更是竟直呼劉瑾名諱,原本心中那隱隱約約的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竭盡全力鎮定了下來。隨即才雙掌合十喃喃自語道:“多謝佛祖聽了信女的禱告,只希望能讓惡人授首。信女平安歸家!”

    儘管有些納悶,可朱厚照對劉瑾的情分不一般,想了想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在這兒等著你叔父。對他說我們上靈濟胡同去了。讓他去那兒!”

    劉二漢有心再爭取一下,可他哪裡能說動朱厚照,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麼一行人分頭上車,在眾多護衛的簇擁下呼嘯而去。在文軒雅築門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一行人飛快地趕來。迎上前去的他瞧見頭前第一個騎馬的人竟是劉瑾,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他從來都瞧著劉瑾進出不是車就是轎。什麼時候騎過馬?

    “人呢?”

    “回稟叔父,皇上說去西廠了。”

    一聽這話。劉瑾頓時面色鐵青,竟是指著劉二漢的鼻子罵道:“都已經讓你設法留一留皇上,你居然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不是你闖出來的禍事,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

    劉二漢不想劉瑾竟會突然大光其火,一時間竟是懵了。好一會兒,他才委屈地辯解道:“叔父,這真的不管我的事。只是那玉堂春和一秤金母女翻臉,出首告了一秤金……”

    “你給咱家閉嘴,要不是你色迷心竅想把那玉堂春弄過來,那玉堂春不知道你是咱家的侄兒,怎會有如今的麻煩?”劉瑾口中罵著,心裡慶幸在幾個侄兒身邊都安插了親信人,人跑回來報信及時,否則再晚就來不及了。想到這裡,他便沒好氣地指著劉二漢斥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滾回家裡去,這幾天你要是再敢在外頭晃悠,咱家打斷了你的腿!”

    劉二漢被罵得狗血淋頭,雖耷拉著腦袋,但眼睛滴溜溜地注意劉瑾帶來的人,卻發現錢寧赫然跟在劉瑾身後,臉色陰沉得可怕。眼見得劉瑾罵過他之後就帶著眾人慌忙掉頭往靈濟胡同方向去了,他僵立在那兒好一陣,心裡漸漸有了些計較。

    這要是單單為了玉堂春告一秤金謀害人命,劉瑾怎麼會這麼緊張,分明是因為那什麼銅管地聽的事。可他那叔父什麼身份,當然不可能自己去做這種勾當,那十有八九就是錢寧出面,須知那一秤金前頭養出來的搖錢樹小樓明月,可是錢寧之妾!

    他娘的,鬧來鬧去,他竟是好處沒拿到卻惹來一身騷,而且還白白挨了這麼一頓罵!

    “錢寧,你等著,咱們勢不兩立!”

    儘管徐勛和朱厚照先行一步,但畢竟劉瑾錢寧是一路打馬飛奔,錢寧又引著劉瑾抄近道,因而最終兩撥人竟是堪堪在西廠門口相遇了。劉瑾滾鞍下馬快步衝到了馬車邊上,親自去伸手開了車門,又扶了朱厚照下來,這才滿臉堆笑地說道:“皇上走得還真快,奴婢這一路緊趕慢趕,竟是硬生生到這裡才趕上……”

    朱厚照一跳下馬車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倒是會湊熱鬧,這大晚上的居然特意跑到這兒來。西廠這院子可不大,沒人供你們的夜宵!”

    迎出來的谷大用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劉瑾和錢寧,這才笑道:“皇上這話說的,西廠雖說巴掌大的地方,但既然大夥來了,奴婢怎能不好好招待招待?”

    徐勛見錢寧極其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哪裡不知道自己先頭是猜中了。他當下便走到谷大用跟前,直截了當地問道:“谷公公既是先把人帶了回來,現如今可審出了什麼?”

    “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這個西廠廠公豈不是白當了?”谷大用衝著鐘輝努了努嘴,見其拿著一張供詞上來,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輕輕用手指頭彈了彈這張薄薄的紙片道,“一秤金那院子裡我帶著她去了一次,眼看著那些人已經挖了下去,等回西廠之後不多久。我就哄她說已經挖到了第一具骸骨,她立時開始百般求饒。一開口就要送我五千兩銀子。希望我能放過她。眼看著我亮出了刑具來,她這才張了口,最初還一口咬定那些人都是病死的,可上了拶指之後立時就什麼都招了。至於銅管地聽麼……”

    谷大用有意拖了個長音。見劉瑾雖是極力保持鎮定,但依舊能看出幾分不自然來。他正笑呵呵地要說話,就只聽錢寧突然開口說道:“回稟皇上,微臣家中的一個侍妾。正是這一秤金從前捧出來的頭牌。入了我門中之後,也和她來往過幾次。若是如今要查證這一秤金的罪行劣跡,不如把她也叫來問問。”

    “嗯?”

    朱厚照聞言一愣,正要開腔,谷大用卻突然嘿然笑道:“我還想這一秤金怎會拿錢賄賂我不成,就把錢大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說是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錢大人。我想我怎麼不知道這麼一檔子事,卻原來不過是區區一個侍妾!要我說。這都是她給自己臉上貼金,又不是親女兒,就算是親女兒,賣了給人做妾就是斷了母女情分,哪還有拿著這一條說事的?”

    倘若說話的是徐勛,劉瑾還能東拉西扯打哈哈,可此時谷大用雖是笑著說話,但其中已經帶出了某種意味,劉瑾就不由得有些猶豫了。要說當初東宮那些太監當中,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谷大用,可以說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哪怕是大夥都飛黃騰達了之後,別人在背後名堂不少,而谷大用雖和徐勛走得近,可對他別說落井下石,甚至還常常壓制壓制丘聚這些上躥下跳的人。他要真的太不給谷大用面子,由是把人徹底推到了徐勛那一邊,這就不合算了。

    看到劉瑾沒說話,錢寧不免覺得後背心黏糊糊的,求救似的去看徐勛時,發現徐勛亦是抱著手不言語,他頓時只覺得一顆心就和懸在半空中似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再見谷大用目光犀利地看著自己,想起內行廠搶過西廠東廠不少風頭不說,而且還把手伸到了這兩邊的地頭上,他不禁越發忐忑,就擔心谷大用直接把自己揭了出來。

    這古怪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谷大用突然打了個呵欠,隨即就滿臉惶恐地對朱厚照道:“哎呀,都是奴婢失察,竟是就在這大門口和皇上說話……皇上裡頭請,劉公公平北伯也裡頭請,鐘輝,快去讓人拿最好的茶葉和泉水來!”

    關鍵時刻谷大用突然來這一招,錢寧險些沒吐血,眼看著劉瑾和徐勛一左一右簇擁著朱厚照進去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這左右逢源簡直是冰火兩重天。可此時此刻,倘若事情真的發了,劉瑾矢口否認,徐勛撒手不管,他轉瞬間就會掉進深淵。於是,即便硬著頭皮,他也只能跟著進去。

    谷大用雖玩了一招拖延,可真的把朱厚照安頓坐下了,他便立時吩咐把一秤金提上來。見那個雙手裹著紗布臉色慘白慘白的婦人在下頭縮成一團,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皇上,這個賤婦雖說心狠手辣,但我讓人嚴刑拷打了一番,那些銅管地聽倒真的是她的變態心理,沒事兒在那兒偷聽姑娘叫床。”

    朱厚照雖說不好這調調,男女之間的事卻也已經懂了,剛剛被谷大用東扯西繞聽得雲裡霧裡,這會兒聽到最後的結論,一時臉都綠了。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抖得篩糠似的肥碩婦人,他便沒好氣地一拍桌子道:“夠了,別說了,真夠噁心的!今晚出來散心卻碰到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朕真倒霉!回頭讓刑部大理寺趕緊核實覆奏,儘快殺了這賤婦算完!”

    等到小皇帝怒氣沖衝出了門去,谷大用這才意味深長地看著劉瑾道:“劉公公,不止這一秤金的院子,其他幾個地方的銅管地聽,最好也讓人趕緊拆了。這種事情是犯忌諱的,一旦被人捅了出來,那可不止今天這樣的結果!要做事總得循序漸進,這樣急功近利,可不像劉公公你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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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扮豬吃虎,憐香惜玉

    谷大用終究還是在朱厚照面前替自己瞞住了!

    劉瑾原本已經如釋重負,可當聽到谷大用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不免就生出了深深的不快來。然而,這人情終究是人情,他見徐勛亦是衝自己含笑點頭,想想光是銅管地聽,朱厚照興許會覺得好玩,可再加上玉堂春舉發的那些人命案,小皇帝到時候怒髮衝冠,自己處心積慮方才經營到如今這樣兒的內行廠難免聲勢一落千丈,他終究還是服了軟。

    “老谷,還是你仗義,到底咱們幾十年交情……”

    “不止是我仗義,徐老弟還不是看在他那心腹愛將的份上?”谷大用斜睨了一眼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錢寧,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說錢寧,把眼線派到青樓楚館去,並不是什麼新鮮招數,可你也得找幾家牢靠的,不把人查一個水落石出你就敢把這東西布進去,你就不怕回頭人家拿著這麼個把柄要挾於你?看你當年跟著徐老弟打仗的時候何等膽色精明,怎麼做起這種事情就突然少一根筋了!”

    儘管一個是提督西廠,一個是提督內廠,但錢寧如今行事需仰劉瑾鼻息,又得看徐勛臉色,當然比不上谷大用已經是掛了御馬監太監銜,在八虎當中亦是靠前的角色。於是,雖被谷大用纏槍夾棒狠狠排揎了一通,錢寧竟只能強笑聽著,甚至還得不時應是。等終於捱到谷大用這一番話說完了,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卻看到徐勛衝自己招了招手。

    “大人……”

    拖著沉重的腳步上前,他才開口說了兩個字就被徐勛擺手打斷,緊跟著,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聽似不高。卻重若千鈞的聲音:“你自己好好吸取教訓,不要再有下一回!另外。趕緊回家去。否則若是你那個小樓明月有了什麼三長兩短,有些話就不好說了。”

    錢寧聞言渾身大震,一下子想到自己先頭把尚芬芬交待出來,便是為了事有不諧。可以一股腦兒全都推到這女人的自作主張上頭,而且還對潘氏何彩蓮都暗示過了……此時此刻。他再也不敢猶豫,慌忙應聲告退。他這麼一走,劉瑾更覺得今夜這樁好沒來由。捱了片刻就窩著一肚子火告了辭。眼見沒了別人。谷大用就拍了拍如今越發凸出來的肚腩,嘿然笑了笑。

    “今兒個我原本只是想挑唆玉堂春鬧一鬧,讓這案子犯到我手裡,沒想到徐老弟你面子大,竟是把皇上也招惹了來,這一齣戲真的是再精采也沒有了!”

    此話一出。不止是徐勛大為錯愕,就連慧通也大吃一驚。看到兩人如此光景。谷大用便笑呵呵地說道:“錢寧那小子急功近利,一味撈過界不知道鬆手,我不得不給他個教訓!只許他在花街柳巷布設銅管地聽,就不許我在裡頭安插幾個眼線?正好一秤金那院子裡頭傳來消息說玉堂春那姑娘倔強執拗,對一秤金逼死人的事一直耿耿於懷,我便設計了這麼一出,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剛烈,打算血濺五步來陳情,幸好徐老弟你帶了個曹謙出來!”

    “老谷啊老谷,誰要是小看了你,真是活該倒大霉……”

    徐勛忍不住感慨了一聲,暗想錢寧這一趟還栽得真是不冤,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結果偏偏落在了人眼中。而慧通在輕輕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笑著奉承道:“谷公公這一招真是猶如神龍擺尾,了無痕跡,人吃了個啞巴虧還只以為是巧合。”

    “別拍你家公公馬屁,那兩個人都精明著呢,一時半會興許不會覺察出來,可要是左想想右想想,保不準會想到別的。”谷大用哂然一笑,隨即才誠懇地看著徐勛說道,“聽說你要離開京城一陣子,所以我不得不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省得人以為我老谷是好欺負的。你儘管放心大膽地走,別人既然知道老谷我不是吃素的,做事總得掂量掂量。只要你讓你的那幾位老大人小大人們說話做事都悠著點,至於什麼別的事,我都能扛得住!上一次險些叫劉健謝遷他們給算計了,我可不會再這麼大意!”

    “那就全都靠你了!”

    徐勛笑著伸出手去,見谷大用亦是把肥厚的巴掌伸了過來,兩個人緊緊一握,同時相視一笑。儘管要說方便,錦衣衛徐勛也自可指揮得動,但畢竟葉廣不如谷大用在御前的寵信,而張永這一趟也要跟著他一塊走,有這樣一個面憨實精的盟友在京城坐鎮,自然抵得上千軍萬馬,更何況涇陽伯神英還留守左右官廳,不虞有失。

    慧通見這兩人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心裡也覺得異常熨貼。他能夠有今天,靠的是徐勛,但也離不開谷大用的重用,要這兩位鬧出什麼齟齬來,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煩。於是,心中大慰的他很是高興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學著那些文官蓄出來的一丁點鬍子,暗自感慨了一聲。

    跟對人就是好啊,看錢寧今天那糾結模樣,想當初別那麼野心勃勃不就好了?

    這麼一場鬧劇到這兒完全結束,等徐勛回到了家裡,已經是夜半時分。他平日裡並不是早出晚歸的人,因而西角門到這會兒雖還沒落鎖,可門上等候的下人卻已經都是強打精神卻依舊掩不住滿臉睏倦。等西角門落鎖,徐勛便沖親自迎候在那兒的金六問道:“曹謙可回去了?”

    “少爺,老爺說今天太晚了,索性就留了曹千總在家裡住,另外也給那位玉堂春姑娘安排了住處。”金六想想那玉堂春竟是家中留宿的第一個女人,而且還是那種煙花之地的女人,雖知道今夜這事情多有不單純,可也不免覺得異常古怪,頓了一頓方才陪笑問道,“另外,今天傍晚還有好幾個書生登門自薦,其中還有一個大言不慚聲稱若大人闢他為幕賓。必定能讓大人所向披靡,正巧唐先生不在。小的就沒理會他。”

    說起這事。金六還有些不安,此刻見徐勛沒說話,他就更是心裡七上八下了。老半晌,他才終於等到徐勛開口說了話。

    “日後若是還有這樣人毛遂自薦。讓他們留下自己的墨卷,至於耍嘴皮子功夫的人。直接不理會就完了。若是還吵吵嚷嚷,就轟出去。”

    儘管徐勛知道劉瑾身邊有個頗為倚重的張文冕,其人只是個秀才。卻深得劉瑾信賴。據說出謀劃策以及文案功夫都是一等一的。而對於他來說,文案功夫唐寅可以代勞大部分,另一小部分還有曹謙這麼個幫手,至於出謀劃策,天知道那些毛遂自薦的人身上有沒有各種可疑的背景?再說,如今又不是亂世。他有養那麼多幕僚的功夫,還不如多積蓄幾個人才。集思廣益,總比聽一個幕僚滔滔不絶的好。

    金六聞言立時大喜,連忙答應道:“是是,少爺這麼一說,小的就有底氣了!”

    一路回到自己的屋子,徐勛卻發現西屋裡頭還點著燈,兩扇門正虛掩著。他輕輕推開門,還沒跨過門檻,那咿呀一聲就驚醒了裡頭的人。隨著一陣輕輕的說話聲,如意就親自掌燈迎了出來,替他除去外頭的大氅這才躡手躡腳退下。

    “都三更天了,你怎麼還不睡?”

    “你還說,我一覺睡醒正是二更不到,結果就聽說你讓張大人和曹謙護送了一位姑娘回來,自己卻不見人影,如意這丫頭特意跑到那裡去打探,這才告訴我那是本司胡同今天剛剛出道的玉堂春,拼著一死告了她家裡的媽媽,而你那會兒則奉著皇上跑到西廠去看案子進展了。緊跟著我又是一覺睡醒,發現你還沒個影子,當然就翻一會書看看你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沈悅打了個呵欠,見徐勛胡亂脫了衣裳就要上來,她忍不住伸手一推,滿臉嬌嗔地說道:“在那種又是酒氣又是脂粉氣的地方混了一晚上,今晚你睡別處去!”

    “我說娘子,過幾日我就要冒著風沙去西北了,你就好歹心疼心疼你家相公!”

    徐勛見沈悅但笑不語,自然無可奈何地出去洗漱了一番,等到換了一套乾淨的中衣進來,他卻發現床上的妻子早已經睡著了。只不過,他才小心翼翼伸過手去給她蓋上了被子,她卻突然一下子又驚醒了過來,卻是睡眼惺忪地說道:“那個玉堂春首告的案子怎樣了……”

    “好了好了,你閉上眼睛,我說給你聽。”徐勛直接用手捂上了她的眼睛,這才低聲將事情原委簡短說了一遍,末了便嘆道,“雖說是谷大用出了個激將法,可若不是玉堂春終究有那心思,也不至於把事情捅得這樣大。谷大用說了,回頭就讓人把本司胡同勾闌胡同演樂胡同全部梳理一遍,至於那些私窩子也是一樣!”

    “這要得罪多少人?”沈悅雖已經是極其睏倦,但忍不住驚咦了一聲,“我還在家裡的時候,這種地方都是不入姑娘家耳的,但乾娘曾經帶我偷偷溜去過秦淮河上的燈船。乾娘說,這是世上最光鮮,但也是最骯髒的地方,可背後卻都是一雙雙最有力的手握著。不管是誰要衝這種地方下手,都會碰得頭破血流。”

    “你說得沒錯,所以只是整治,並不是說要把那些院子都關了。青樓楚館這種地方,自古以來絶大多數朝代非但無法禁絶,甚至還有鼓勵的,一來食色性也,二來則是生財之道,三來,在這種地方掙扎的人,離開之後未必就有更好的活路。然而,那些把幼童幼女拐賣到這種地方的,那種手段酷烈乃至於把人逼死的,這些卻非禁止不可!所以,我對谷大用說,從今往後,那些做這行當的男女,全都要每年造冊登記一次,按照人頭收管理費。倘若前一年還好好的人,後一年年檢的時候卻死得不明不白,立時就予以清查,要是有什麼案由在,立時查封那院子,然後課以重罰!”

    沈悅的睡意幾乎都被徐勛這麼一番話給說沒了,幾乎支撐著胳膊想坐起來,眼睛亦是瞪得老大:“這會不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谷公公就不會不樂意?”

    “我沒讓他單幹,而是讓他連同其他廠衛一塊去幹。再說,收上來的錢和國庫並不相干,而是造冊送內監審核。他們各有分賬,有什麼不願意的?”徐勛微微一笑。隨即就嘆了一口氣道。“既然禁不了,自然就得給她們一個更好的活法!”

    *****************

    出道這麼多年,尚芬芬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早先守身如玉還只是為了爭一口氣。但漸漸的深悉男人人前人後的不同嘴臉,她就早打消了冰清玉潔的心思。這些年不過是最後一關尚未捅破。其實她身上的什麼地方,沒有被那些人褻玩過?之前被錢寧粗暴地拿走了第一次後,她雖心灰意冷。可也本想就此做錢門妾。誰知不過沒幾個月的安穩日子,她便落到了眼下更悲慘的境地。

    “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過我……”

    從前何彩蓮進門也就罷了,丈夫至少隔三差五會到自己房裡來,可自從這個青樓淫婦進門,潘氏幾乎就不曾見過丈夫的影子,什麼三品淑人。簡直就和守活寡似的,因而早就把這狐狸精恨得咬牙切齒。今天錢寧出去之前。吩咐她回頭給尚芬芬灌一碗藥下去,她自是喜出望外,叫來何彩蓮後,領了幾個丫頭把尚芬芬扭到面前,隨即把人脫得赤條條的綁了,當即就衝著那白嫩的肉一把把狠狠掐了下去。

    此時此刻聽到那不絶於耳的求饒,她頓時怒氣衝衝地提起腳來在那軟熱椒乳上狠狠踩了兩下,直到底下的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身邊的何彩蓮慌忙把她拉開,她這才餘怒未消地一拍桌子道:“你不要攔著我,要不是這個小妖精蠱惑了老爺,這家裡一直都太平得很!”

    “太太,出氣固然要緊,但您可別忘了老爺的話。”何彩蓮素來自負容貌,可此時此刻儘管尚芬芬已經是滿身淤青傷痕,那張楚楚可憐的臉已經被幾個巴掌扇得不成了樣子,勾魂奪魄的眼神也已經使不出來,可站在這麼一個尤物面前,她仍是覺得自慚形穢。此刻斜睨了人一眼,她扶著潘氏到椅子上坐下,這才低聲說道,“折騰夠了就算了,老爺可是說儘快了結了她,免得後患無窮。”

    何彩蓮這話聲音不小,地上的尚芬芬原不明白這一妻一妾為何突然如此膽大,居然趁著錢寧不在聯手起來折騰自己,此時終於是明白了過來。眼見潘氏陰冷地點了點頭,她只覺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正要張口叫嚷時,卻只見何彩蓮突然蹲下身,狠狠將一團東西塞到了她嘴裡,這才又站起身扭過頭說道:“太太,若是畏罪自盡,這上吊卻比仰藥更常見些。”

    “嗯,你說得不錯。倉促之間,老爺確實想得不夠周到。”

    潘氏讚賞地看了何彩蓮一眼,想起這頭一個妾進來對自己恭恭敬敬,足可見良家和那青樓裡頭出來的妖精還是不一樣的。因此,她立時對身邊婆子使了個眼色,見人須臾就從房裡頭找了一條白綾出來,她便陰惻惻地說道:“服侍尚姨娘上路吧!”

    儘管拚命掙扎,但尚芬芬哪裡拗得過那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眼見人輕輕巧巧把白綾拋了上房梁,熟練地打了個結,旋即就拖著自己往那上頭拽,她不由得使出渾身解數死死掙扎,可終究一點一點被拖了過去。當那婆子將白綾擱在了她的頸下時,她見潘氏和何彩蓮俱是滿臉的得意,心頭除了滿滿噹噹的不甘心,就是無窮無盡的怨毒。

    但使她能夠活下來,今日承受的屈辱苦痛,她一定讓她們百倍償還!

    就在她發誓似的閉上了眼睛時,突然只聽外頭傳來了好一陣喧嘩,緊跟著,她就只聽背後砰的一聲,竟是有人衝了進來。下一刻,背後就傳來了一聲比她剛剛那慘叫更加淒厲的聲音,旋即她就只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打橫抱了起來,身上倏忽間裹上了一件披風。

    “你……你怎麼回來了!”

    “老……老爺?”

    見一對妻妾瞠目結舌,錢寧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尚芬芬,見其雙頰紅腫,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膚到處都是青紫紅痕,今天在外頭已經受了一頓夾板氣的他頓時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的,衝著兩個人就怒吼道:“我怎麼回來了?我要是不回來,你們兩個賤人要給我闖出多大的禍事來!砍頭不過頭點地,就是廠衛裡頭用刑的好手也沒有你們這般狠毒!”

    狠狠罵了兩句之後,他竟是抱上人轉身就走,臨到門口時方才冷冷又撂下了一句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回頭我再和你們算賬!”

    就算她們兩個真的把人給弄死了,也比眼下這一片狼藉好得多!他就不該豬油蒙了心把這種大事託付給兩個女人去做,結果竟成了如此一團糟,這要是那會兒谷大用不曾留手,小皇帝真的要見尚芬芬,這遍體鱗傷的樣子讓他怎麼解釋?

    徑直把人抱到了外頭自己平日附庸風雅的書房榻上,他這才抖開了外頭那件大氅,見尚芬芬**的身體上四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痕跡,他忍不住又罵了一聲他娘的,有心去請個大夫,可一想到這種情形落在外人眼中,傳揚出去給自己的影響,他頓時又猶豫了。然而,就在他臉色陰晴不定猶豫不決的時候,榻上卻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老爺……別去……別去請大夫,上些藥就行了!”

    乍然聽到這話,錢寧連忙低頭一看,見尚芬芬剛剛緊閉的眼睛已經睜了開來,往日那一雙柔情似水的明眸紅腫不堪,雖是不復明艷,卻更顯楚楚可憐。他連忙挨著人坐了下來,這才關切地問道:“你眼下覺得怎樣?”

    儘管身上每一處傷都好似鑽心一般地疼,但尚芬芬還是牽動嘴角,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沒事,老爺不用擔心……都是奴奴不懂規矩,這才惹怒了夫人和何姐姐……”

    “哼,都是那兩個賤人趁我不在自作主張!”錢寧惱怒地捶了一下身下的軟榻,隨即方才沉聲說道,“這樣,我另外找座宅子給你住,省得你成天得看她們的臉色!我今晚就是稍稍出去一趟,她們就險些把你給逼死,下一次她們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老爺……”

    尚芬芬奮起最後一丁點力氣投入錢寧懷中,見他緊緊攬住了自己,一隻手卻如往日一樣不安分地漸漸順著胸前往下探,她強忍心頭嫌惡和恨意,狠狠咬住了嘴唇。

    她須不是三歲小孩,就和潘氏何彩蓮說的那樣,必然是錢寧真的有殺他之心,她們這才會如此喪心病狂。只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改了主意,可她沒時間去追究這個,事到如今,她只有努力抓穩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彷彿被挑逗得清熱,她嘴裡發出嚶嚀一聲,嬌軀便越發緊緊朝身旁的男人貼了上去,雙手若有若無地碰到了他下頭的昂揚。這下子,儘管錢寧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身上那些傷痕,知道這會兒不宜房事,可小腹中的那團火卻一下子點燃了。他素來就沒有忍耐的習慣,當下就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外袍,一下子把人壓倒在了身下。儘管這軀體早已不再新鮮,可這一回長驅直入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別樣的快感,一連要了她好幾次,他這才勉強移開了些目光,看著別處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今日之事不會再發生了!”

    “多謝老爺……”

    尚芬芬勉力吐出這麼一句話,之前的傷勢再加上剛剛那一番撻伐,她終於經受不住,一口氣再也接不下來,就這麼腦袋一偏昏厥了過去。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她便聽到了耳畔那焦急的叫聲,心底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男人便是如此自作多情,無論做了何等負心事,總以為女人會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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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人各有志
  
    平北伯徐勛代天子巡閲諸邊,這大概是自打正月十五元宵節之後最大的一件事。去年朝廷中那一場大洗牌之後,相比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層出不窮的動作,徐勛卻顯得安靜得很,彷彿占了幾個位子就心滿意足似的,興安伯府的大門也遠遠不像沙家胡同劉宅的大門那樣好進,層出不窮自薦求進的人都吃了閉門羹。

    然而,這一天,當興安伯府徐家上下正在為徐勛此次出行而打點行裝的時候,卻又有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士子來到了門前。見一個老僕正在那兒彎腰拿著大笤帚打掃門前,他便這上前拱了拱手問道:“這位老伯,請問平北伯可是住在這裡?”

    那老僕剛剛看到有人經過,便知道多半是又有人來毛遂自薦,因而原本並沒有在意,暗想門上金六坐鎮,甭管是怎樣的人也休想過這一關。可此時此刻面對這樣客氣的問話,又見這年輕士子頗為順眼,他就不好裝聾作啞了。放下笤帚在身上擦了擦手,他便點頭答道:“正是,只是我家少爺不在家。若是公子是毛遂自薦的,可以去門上呈遞墨卷文章。”

    “哦?”那年輕士子微微一愣,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他便又開口問道,“聽說姑蘇唐解元便在平北伯幕中,不知道此次平北伯北行,他可會隨行?”

    這算不得什麼不能洩露的消息,那老僕當即笑道:“我家少爺素來最體恤人,如今春寒料峭,唐先生年前還感染過風寒,所以這次跟不跟著去我一個下人可說不好。”

    因見這位年輕士子不像這些日子時常見的那些人似的,或是倨傲眼裡沒人,或是一味低三下四。性子倒是難能的中正平和,他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話:“公子若是要去門上投遞墨卷。不妨對那位金六爺說話客氣些。他是少爺從金陵帶來的老人,極其受信賴的。”

    聽到這話,那年輕士子自然連聲謝過,然而。等到了西角門看見門前那張凳子上坐著的人,他便收起了之前親切溫和。上得前去鄭重其事地說道:“在下夏言,南京國子監監生。此次從南京來,受國子監章大司成之托。有要緊書信遞送給平北伯。”

    由於得知徐勛要外出。這些天門上擁塞的景象大為好轉,因而金六難得輕鬆了一陣子。剛剛本以為面前的又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自負經天緯地之才的傢伙,可當他聽清楚了這句話之後,立馬一下子跳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道:“公子是代章大人來送信的?快快請進,我家少爺雖說不在。可待會兒應該就能回來。”

    夏言到京城也不是第一天了,在武安侯胡同之外轉悠過兩日。見那些躊躇滿志去自薦的人多半是悻悻而歸,便又去鼓樓下大街東邊的沙家胡同看了看,卻發現劉瑾那兒更加車水馬龍。之後他在坊間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徐勛等閒不收人,若是真的文才出眾,則會舉薦給那幾位大佬,別的並不輕易交接。而劉瑾那裡看似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若不能把張文冕和孫聰這兩大金剛喂飽了,亦或是投了他們的眼緣,根本別想到劉瑾面前。這還只是官員,尋常沒有功名的士子幾乎是一絲一毫的機會也沒有。

    想想這也並不奇怪,張文冕畢竟自己只是個秀才,若讓別個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上去了,他又如何自處?

    所以,此時此刻發現章懋的名字居然在這天子權臣的府邸之中如此管用,心裡頓時對此行更有底氣了。被請進小花廳之後,見金六陪著東一句西一句全都是打探,他便只揀章懋的近況說話,絶口不提信中說什麼,自己的來意又是為何。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喧嘩,金六方才遽然起身道:“夏公子在此稍待片刻,應該是少爺回來了。”

    見金六一走,夏言這才閒適地往後靠了靠,想起去年九月順利從國子監結業,最後一次去見章懋的情景。緊跟著,他就不顧天寒地凍,一路從陸路徐徐往北邊走,甚至沒在父親任上的臨清過年。等到了京城,已經是錯過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燈節盛會。今年便有秋闈鄉試,原本該是他溫書準備之際,可就因為和章懋那一番長談,他最終決定先丟下舉業進京這一趟。

    沒想到徐勛正好要巡邊,如今是最好的時機,錯過這一次就沒有下次了!

    他正想得出神之際,突然只聽到一聲咳嗽,緊跟著,他就只見金六陪著一個年輕人進了屋子。那年輕人身穿一件玄青色半舊不新的大襖,腳下穿著烏皮靴,乍一看去彷彿只是尋常弱冠少年,但人精神爽利,眼睛亮而有神,尤其是那走路的儀態舉止,他的心裡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個答案來。

    “可是平北伯?”

    “你就是替章先生送信來的南監監生夏言夏公瑾?”

    “正是學生!”

    夏言長揖行禮,可心裡卻突然咯噔一下。自己剛剛並未報表字,徐勛是怎麼會知道的?他雖在國子監成績優異,可徐勛是何等樣人,怎會關心這些?莫非是章懋另外早有信送來,自己卻並不知道,一路只是磨磨蹭蹭地一覽山河地理?

    “免禮,坐吧。”徐勛在主位坐下,見金六立時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他便含笑問道,“章先生近況如何?”

    儘管剛剛夏言已經答過金六幾乎同樣的問題,但此時此刻問話的是徐勛,他自然少不得打起精神答道:“林大人和張大人上京之後,章大司成便隱隱為南京士林領袖,前時南京一眾科道言官險些因言獲罪,便是章大司成從中援救。只不過,大司成年事已高,祭酒之職原本並不繁重,卻禁不住他常常親自授課,因而如今人越發消瘦,再加上病痛日多,若是再不退下來。只怕大司成會禁受不住。”

    這話說得徐勛臉色一沉。他何嘗不知道章懋喪妻喪子,再加上自己身體就不好。按理說告請致仕回鄉榮養才是最好。章懋在弘治末年尚且幾次上書。反倒是如今鮮有這一跡象,原因為何,他就是不用想也知道。沉吟良久,他才嘆了一口氣道:“章先生受累了。”

    儘管徐勛只是感慨了這一聲。但夏言觀其言察其色,暗想此人能夠短短數年名動天下。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而,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雙手呈上道:“這是章大司成的親筆信。得知學生要上京。就交託務必呈送到平北伯手中。”

    徐勛伸手接過,見信封上世貞親啟那幾個熟悉的字跡,他忍不住怔了片刻,隨即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並未回座的夏言:“你既是進京,想來應該在南監已經結業了,如今可有什麼打算。是否打算應今科鄉試?”

    “學生所學經義已經嫻熟,但如何學以致用卻還在摸索之中。今科就算僥倖秋闈中試。明年春闈也很難一鼓作氣取中,所以打算至少再磨礪三年。”

    科舉這種事,誰都希望早登科,一來如此便比別人多了幾年的時間,而來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馬蹄疾,也是人生一大美事。此時徐勛聽到夏言竟是不準備今年去考鄉試,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卻當著夏言的面拆開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一遍之後,他盯著其中一張信箋又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再次抬起頭來端詳著夏言。

    “章先生對我有贈書之義,講讀之情,說到底,算是有師生之誼。你既是章先生的得意弟子,章先生又在信中舉薦了你,這才學二字,顯然是不用我考較的。只是你既然今科不考,三五年之內便不能入仕,你此次見我又是為何?”

    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深深一揖,起身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今次赴京,本意是想沿著九邊走一走看一看,但到了京城後方才得知平北伯打算巡閲諸邊。既然正好趕上了,我只想向平北伯進言一件事。”

    “什麼事?”

    “搜河套,復東勝!”

    此話一出,徐勛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來,捏著信箋的手一下子握緊了,旋即方才沉聲說道:“你一個書生,竟敢妄言如此軍國大事?”

    “言雖是一介書生,但也曾經讀過兵書史書。河套沃壤,如今為賊寇巢穴,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正統以來,舍唐所築受降城而衛東勝,之後又棄東勝而就延綏,以至於盡失外險,陝西邊患幾十年不得其解。若是能將河套歸耕牧,屯田不下數千里,省內運糧草,則不但可解陝西邊患,而且尚能緩陝西民力!”

    去年南京之行的時候,由於章懋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在士林之中多受人污衊攻擊,因而徐勛命人在國子監挑起了一場事端,讓那些鼓噪者一個個身敗名裂,進而又以相助太平裡徐氏建族學等等善舉贏得了林瀚張敷華的認可,說起來收穫很是不小。所以,徐勛對於夏言那個當初帶頭鬧事的國子監監生,印象也頗為深刻。可此時此刻,聽到其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他不禁大為震動。

    此次西北之行,他本就想和楊一清商討河套和火篩之事!

    “不愧是章先生的弟子。”也不愧是當初敢在國子監挑頭鬧事的夏公瑾!只是後一句還是不說罷了,免得人知道曾經被自己當成了刀使!

    讚歎了一聲之後,徐勛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方才抬起頭問道,“你既然敢言河套之事,又說要北上去看諸邊山河地理,那你就不用獨自去了,此次我帶上你一塊去!”

    夏言一下子眼睛大亮,下一刻便深深躬身道:“固所願矣,不敢請耳!”

    送上門來的人很多,被興安伯府拒之於門外的人也很多,但今日這個是因章懋舉薦而來,再加上又有舊日一段因緣,所言又極其符合自己的心意,所以徐勛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把人留下了。畢竟,飽讀詩書的士子們多半都是兢兢業業只求科舉,如唐寅心灰意冷發誓再不應會試的人很少,正當風華正茂而願意延後幾年再考的士子也同樣很少。更何況那麼一個名人,既然給他碰到了,那麼他自然沒有往門外推的道理。

    因為這麼一樁事情。徐勛的心情自然相當好,接下來兩日擬定隨員和兵員的時候。就連神英張永等人也都覺察到了他的好心情。對於此次自己不能隨行。神英並沒有什麼不樂意,畢竟京城也要人坐鎮,留著自己就是最大的信賴。因而,眼看諸事漸漸齊備。這天趁著無人之際,他就忍不住對徐勛建議道:“陳雄雖說帶兵不錯。可畢竟和苗公公更近,張公公雖說通兵事,可也說不上勇。張俊莊鑒等人固然和平北伯親近。可終究都是總兵。不能時時刻刻在身邊。平北伯若是能帶上錢寧,這一行方才可稱得上高枕無憂。”

    見徐勛聞言一愣,神英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錢寧此人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在內行廠多一日,便會向劉公公多靠近一分,還不如再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讓他能夠醒悟過來。”

    當日從張家口堡出關奇襲,神英才是真正的統兵官。對於錢寧的那一樁大功自然印象極其深刻。而且,他是從徐勛硬生生從劉瑾那兒撬了牆角的,雖說過不願意和劉瑾作對的話,可總歸不願意一個曾經賞識過的人就這麼甘之如飴地乾著廠衛。此時此刻勸了這一番之後,他便誠懇地說道:“再說,一個內行廠,平北伯其實並不在意握在誰手裡。”

    “涇陽伯的好意,我心領了。機會我可以給,只是人家要不要就不好說了!”笑語了這一句,徐勛緊握拳頭伸出手去,和神英對著捶了一下,他又笑道,“既然你這麼說,我正好要去宮裡一趟,就趁機看看錢寧究竟是怎麼個取捨吧!”

    得知徐勛後日就要啟程,朱厚照本待要像前一次那樣親自去送的,可禁不住徐勛左一句勸告右一句提醒,而且又說出發前一日晚上還有家人的團圓宴,他不得不把這餞行宴再往前頭挪一日。早春的太液池邊清清冷冷,示意撤去圍障的他雖說裹著厚厚的貂皮襖子,可依舊覺得有些冷,即便如此,面對開闊的太液池,他仍然精神大為振奮。

    “宮裡就是那麼一丁點逼仄地方,視線之內除了房子就是人,也就是這太液池邊還有些開闊景象。只可惜朕不能和你一塊去,又讓你拔了頭籌!徐勛,你記得好好看一看記一記沿路的那些地方,下一次你給朕帶路!”

    “皇上放心,臣本就是去打前站的。”見朱厚照親自斟了一杯酒遞過來,徐勛慌忙雙手接過,等看到小皇帝捧著酒杯回過頭去,卻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太液池邊,神情有些悵惘,他忍不住開口說道,“皇上正當盛年,日後若想要躍馬河山,有的是機會!”

    “你自從進京之後,朕大多數時候都離不得你,掐指頭算算,就只有你去宣府,去南京,再加上此次,你不在朕身邊。從前要知道你在幹什麼,派個人問一聲就行了,可你一出外,要知道你的音信就沒那麼容易了……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給朕悠著點,千萬別出師未捷身先死……”

    說到最後,朱厚照見徐勛臉色發青,忍不住大笑道:“誰讓你撇下朕自己去逞威風,朕只是提醒你小心安危,尤其是刺客!護衛和隨從軍士都要帶足,要不要朕再從錦衣衛裡頭挑幾個人手給你?”

    “不用了不用了,皇上好意臣心領了!”

    徐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一旁被朱厚照硬拉來的八虎中人,除去谷大用笑得彷彿沒心沒肺,丘聚也好,魏彬馬永成也罷,一個個都笑得有些勉強,倒是劉瑾眼睛正看向了別處。順著其那目光一看,他便發現那邊廂站著錢寧,頓時心中一動。

    “說起來當初臣去宣府的時候,一時氣盛和涇陽伯帶兵出張家口堡,要不是錢寧千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一舉拔得首勝,這才得以奠定基礎,也不會有之後的大勝。如今遙想彷彿還在昨日,實在難以想像是在兩年前。”

    錢寧正在出神,突然只聽到劉瑾一聲重重的咳嗽,凝神一瞧方才發現竟是朱厚照突然衝著自己看了過來。因為根本沒聽見剛剛徐勛說了些什麼,他只能故作恭敬地垂下了腦袋,可下一刻就聽到了朱厚照說出了一句讓他驚駭欲絶的話。

    “說的也是,錢寧便是上一次建下那樣的奇功。方才一路青雲直上,這次乾脆也讓他跟著你去算了。你是福將。他是勇將,如此正可所向披靡!”

    藉著小皇帝的口把這一層意思說了出來,徐勛這才也朝錢寧看了過去,見其面上露出了深深的震驚之色。和此前去宣府那一次的躊躇滿志截然不同,他就知道神英的意圖十有八九要落空了。果然。還不等錢寧開口,劉瑾就笑呵呵地說道:“皇上垂青是他的福分,只是兩淮那邊剛剛傳來消息。羅祥去查案子遇到一點棘手事。只怕要讓錢寧親自出馬走一趟。”

    聞聽此言,錢寧終於鬆了一口大氣,連忙誠惶誠恐地單膝跪下道:“臣不敢當皇上勇將之稱,之前只是僥倖方才能成事,多虧平北伯大人有大量,不曾怪罪臣擅自行動。”

    “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上次建過奇功。這次就把出風頭的機會讓給別人吧!朕記得徐勛你身邊的曹家兄弟都是好樣的!”劉瑾和錢寧這先後一開口,朱厚照想想徐勛這一回又不是去打仗,也就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算了,朕再給你挑幾個好手,確保一路安然無失。”

    “多謝皇上。”

    接下來便是些餞行的尋常吉利話,從谷大用到劉瑾全都說了一籮筐,徐勛又被朱厚照灌得半醉,等到出宮之際,奉命送一程的瑞生見兩個小火者用凳杌抬著徐勛,徐勛歪在上頭仍在打酒嗝,忍不住開口說道:“離京之後,平北伯可千萬少喝些酒。西北民風彪悍,喝起來聽說都是烈酒,冷酒傷肝熱酒傷胃,身體為重!”

    藉口要回惜薪司內廠的錢寧見瑞生如此說話,而醉得有些糊塗的徐勛則只是含含糊糊嗯了一聲,他忍不住嘿然笑道:“瑞公公還真是惦記舊情,平北伯如今身邊那麼多人,到那種場合,還能沒有個給他擋酒的人?”

    “有歸有,提醒歸提醒。”瑞生終究也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閒事,訕訕答了一句後,他忍不住瞅了一眼錢寧,突然開口問道,“宮裡頭不少人都想鑽營著隨從張公公走這一趟,錢大人卻離不開,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

    錢寧敷衍地答了一句,心裡卻嗤之以鼻。張永跟徐勛跟得牢,功勞再大,一個閹人又不得封爵,頂多是惠及家人。而他放著內廠不管,眼巴巴跟出去一趟,就算真的再建奇功,難道還可能一戰封爵?戰場上腦袋提在手裡搏一個封妻蔭子,他已經試過一次了,現如今不想再這樣去打拚冒險。況且離開京城久了,誰知道回來之後那個位子還會不會是他的?

    到了惜薪司門口,錢寧告辭一聲便進了門去,眼看西安門已經到了,瑞生便示意兩個小火者放下凳杌,自己親自上前去將徐勛的右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架著人一步步往外走。出了那深深的券洞時,他這才低聲嘟囔道:“少爺,這一趟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這人怕死得很!”

    驟然聽到耳畔傳來這聲音,瑞生不禁嚇了一跳,側頭去看,卻發現徐勛眼神清澈,雖說嘴裡酒氣仍是重,可分明是沒醉。心里納悶的他正要開口,就聽到耳邊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倒是你在宮裡不要那麼老實,除了拿著我信物的人來找你,別的一概都別理會,哪怕是蕭公公的人來找你辦什麼事也一樣。我已經吩咐過蕭公公,他絶不會讓人請託你什麼事。若是真的有什麼變故,你只管好你自己,像上次那樣瞞天過海李代桃僵的事情不許再幹!”

    “少爺……”

    “記住,照顧好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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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6 01:41:51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天下英雄

    天剛濛濛亮,興安伯府徐家便已經中門大開,前頭院裡站著整整幾十個從衣衫到神情都是一模一樣的彪悍親衛。除了初馬橋舉薦來的那些,後來劉六劉七兄弟操練軍馬時,又從中選拔出來一些擅長個人單打獨鬥的,再加上身家清白投效靠身的,因而現如今徐勛雖還不至於和開國以及靖難功臣那樣,動輒養上三五百家將家丁,但也已經隱隱有了些氣象。

    二門口,徐勛歉意地緊緊握了握妻的手,隨即又索性上去抱了抱徐良,這開口說道:“爹,悅兒,家裡就都交給你們了,我這一走行程不定,的話應該能趕回來,若是慢的話就說不好了……總而言之,你們多多保重。”

    “得了,時至今日說這話,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心野?”徐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沉聲說道,“總之一句話,給我囫圇回來,身上要是多一條疤,日後你就別想出去了!”

    知道老爹不過是嘴上厲害說說而已,徐勛莞爾一笑,又對沈悅輕輕拍了拍腰間。沈悅知道徐勛已經戴上了那條自己親手縫製的腰帶,心裡卻是又酸又澀,想要裝作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可手卻沉甸甸舉不起來。直到看見他就這麼灑灑脫脫轉身要走,她方突然出聲叫道:“回來的時候,記得給你未來的孩預備禮物!”

    “知道了,我會送一份好的大禮送給他!”

    徐勛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直到鄰近拐角的時候,他側頭看了一眼那邊的一老一少,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步竟是比剛剛加沉穩有力。安安穩穩做官固然好,可與其看著劉瑾搗騰自己四面撲火,還不如讓出地方讓人去放手施為,他先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有他出面,楊一清此前處處掣肘的局面就會大為改觀了。劉宇那傢伙不過是靠著劉瑾方竊得兵部尚書之位,要是這次再敢扯後腿,他人就是不回來也能把人拉下馬!

    眼見徐勛人已經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沈悅忍不住緊緊抓住了一旁沈九娘的手,沉默了良久目光迷離地開口說道:“爹,我先回房去了。”

    “嗯,天氣還冷,如今孩月份大了,你保重身體要緊。”

    沈九娘見如意和幾個丫頭上來簇擁著沈悅回房,不覺神情也有些悵惘。她知道丈夫的幹不在於軍略邊務,就是案牘功夫也不過尋常,只在詩詞歌賦上頭為出色。然而,徐勛此行總得有個人跟著,她原本連唐寅的行裝都已經暗自打點好了,誰知道前幾日方知道人竟是已經得命留在京城,繼續寫他是拿手的那些好戲。對於徐勛的知人善任,她心底自然又是欽佩又是感念。

    見徐良目送了沈悅回房,突然又二話不說追了出去,她微微一愣,隨即瞥見一旁玉堂春正有些惘然地站在那兒,想起徐勛之前吩咐過唐寅寫封信託尚在蘇州本地的文徵明和祝枝山照應其一二,她就上了前去。

    “周姑娘。”

    玉堂春這回過神來,連忙襝衽施禮道:“沈娘。”

    “二月二龍抬頭之後,運河就要開河了,那時候你坐船走卻是正好。之前你說過要為父母重修墳塋,之後結廬守墓,依我說,重修墳塋的事情是好,結廬守墓卻不必。你雖淪落風塵,可又不曾失了清白,況且又是被平北伯差人護送回蘇州的,不用畏懼人言!倘若你不介意,可以住到蘇州城北的桃花塢去。我和相公離開那兒,雖是留了兩個老僕看家,又有祝文二位照應,但終究不如有個人住著維持維持的好。那裡清溪桃林,野趣盎然,你閒來彈彈琵琶,也能讓那兒動人些。”

    同樣是風塵出身,玉堂春對沈九娘的這番話語感動不已,猶豫片刻便點點頭道:“多謝沈娘好意。我家裡沒剩下幾個親戚了,而且離家這麼久,別人也未必還知道我在人世,興許疑我去爭產也說不定。我之所以打算結廬守墓,也是不希望有人以長輩的名義左右我的將來。既然沈娘這麼說,我就厚顏去桃花塢叨擾一陣了。”

    “說什麼叨擾,屋空著也是空著,不住人反而容易衰敗,有你去幫我們看房,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玉堂春抿嘴一笑,神情終於鬆了許多,看了一眼前頭空空蕩蕩的院和甬道,她終於完全下定了決心。該走了,要不然,在這種富貴榮華的地方再呆下去,還不知道要為自己的恩人惹出多少閒話來!

    徐良只是在儀門看著徐勛整軍之後上馬出發,見今日將要送行到城外的唐寅正策馬和一旁那個年輕的書生交談些什麼,見一身戎裝的曹謙正緊隨徐勛身後,又聽著那沉重的馬蹄聲,刀劍摩擦鈎環的聲音,儘管他年紀一大把卻一直腿腳靈便,此時仍然禁不住伸手扶了扶一旁的門框,心裡想起了一句老話。

    兒行千里母擔憂,他這個當爹的何嘗不是如此?哪怕徐勛信誓旦旦說這一行不是去打仗,可他怎麼會相信這個詭計層出不窮凡事不按常理的臭小?

    當徐勛策馬出大門的時候,彷彿無意間一回頭時,看到的就是父親倚門而立,右手握拳放在胸前的模樣,那一瞬間,他心領神會地回了同樣一個動作。

    老英雄兒好漢,雖說不能讓老去上戰場,但兒不會給你丟臉的!

    小皇帝沒來,其餘該餞行的人都在昨晚上一一見過了,因而這一天送到阜成門外的人不但不多,甚至可以說極少,不過是神英馬橋這些軍中同僚下屬,看上去相比此前徐勛去宣府也好,下金陵也好,不免低調得有些寒酸了。甚至連所帶兵馬的數量,總共也只有八百餘人,和這個相比,倒是那一批足足上千繩捆成一串的自宮閹人顯得極其龐大。然而,就在徐勛準備出發之際,幾騎人卻從城門處風馳電掣一般呼嘯而來。

    “平北伯,皇上賜劍!”

    徐勛正感慨谷大用那肥碩的身軀居然也敢把馬騎得這麼,乍聽得這話頓時愣住了。他此行算是代天巡閲諸邊,這金牌令箭已經早就領了,這會兒臨行之際朱厚照突然賜劍是怎麼回事?雖是心頭大為疑惑,可他仍是大步迎上前去,見那邊廂兩個小火者上前攙扶了谷大用下來,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谷公公,這是……”

    “東西你拿著,皇上這會兒人到文淵去了,說不得要拍桌狠狠吵一架。”谷大用輕咳一聲,見徐勛心領神會地跪了下來,他便手持那把極其華麗的寶劍大聲說道,“皇上有旨,賜平北伯徐勛天寶劍一口!”

    說完這話後,見徐勛叩頭領了寶劍後站起身來,谷大用方低聲說道:“這劍鞘是皇上從內庫找出來的華貴招搖的一把,但裡頭的劍卻是貨真價實斷金截玉的寶劍。如果真的要打仗,皇上說了,你務必拿這個砍幾個虜寇,也算是代他親臨敵陣一回,見識見識咱們軍中和虜寇軍中都有什麼英雄人物了!”

    原來這把天劍不是給他先斬後奏的,而是其如朕親臨的象徵意義加要緊!

    徐勛能夠體會到朱厚照討厭被束縛,此次卻不得不留京的性,這會兒點點頭後,再次和谷大用到了別,他便迴轉身步回到坐騎旁,俐落地跳下馬後,他便舉起那把天劍高高揮了揮。一時間,只聽傳令官的聲音從後隊傳到前隊,隊伍倏忽間就開始動了起來。

    汪洋浩淼,勢連天際,這說的便是保定府東北的白洋澱。相比南邊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的是煙波浩渺小橋流水,北邊多的卻是各式小山,這水雖充沛,稱得上是風景的地方卻並不多。京城的前海中海後海雖都有個海字,不過沿襲當年蒙人海的習慣依舊這麼叫著,可終究地方都有限得很。所以,從前進京趕考的文人雅士,有些閒情雅緻的縉紳,都是白洋澱的常客。然而,隨著這白洋澱深處常有水匪出沒,到這兒來抒發豪情的人就漸漸少多了。

    去歲天冷,運河都封凍了,這白洋澱自也不例外,如今河面上的冰漸漸化去了一些,便有附近不少村民不畏寒冷下水撈魚,雖說累些辛勞些,有時候一日裡也能有個幾十斤的收穫。附近這林林總總上百個澱池,官府有時候都摸不清楚人口,不要說進出通路了,也就是些老船工清楚。相傳在澱池身處,還有吃住全都在船上的人家。

    這一天,白洋澱深處的一個村中,卻沒有漁人開船出去打漁,到處都是一副戒備森嚴的架勢。即便是村裡的老人,看到那些個帶著大刀片抄外鄉口音的人也不免戰戰兢兢,不消說小孩了,常常被那些長得凶相做派又蠻橫的漢嚇得哇哇直哭。就連面對這些強人一貫忍氣吞聲的村長,也不得不找到了大大咧咧占了自己屋的楊虎。

    “虎爺,咱們村就這麼巴掌大小的地方,您這次一來就是這麼多好漢,小人實在是難以應付,要不,鄰近不遠處還有一座大些的村,船過去也就兩刻鐘……”

    “怎麼,要趕我們走?”楊虎輕蔑地哼了一聲,見那村長噤若寒蟬,他這淡淡地用開了刃的匕首刀面拍著自己的手說,“你別忘了,上一年官府逼稅,是誰給你們這村擋過去的。我借你這村會一會各方英豪,你就不樂意了?”

    “小人萬萬不敢,萬萬不敢,只是地方實在逼仄……”

    “我不嫌逼仄就行了,你囉嗦什麼!”

    楊虎不耐煩地喝止了那村長,見人戰戰兢兢退下了,他這沒好氣地站起身來。在自己山寨裡吃香的喝辣的,可到這破地方卻除了菜就是魚,初一兩日還不要緊,可這幾天那些個忍不住的傢伙已經朝村裡人養的雞鴨豬羊伸手了,雖說他不怕那些膽小的村民有什麼舉動,可這來了兩三撥人,接下來人一多麻煩大。即便是他把一支心腹就佈置在臨近一個加可靠的村裡,可這水上營生終究不是他們擅長的。

    那支一度在白洋澱上神出鬼沒,甚至曾經劫過保定府通判小舅的水匪,可是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說究竟來不來!當初在自己山寨會盟怕別人不肯來,也怕官府聽到信息前來圍剿,所以聽了白瑛的選在白洋澱,可在這水上自己也並不是頂熟,有什麼事一樣說不好!

    “虎爺,虎爺,齊爺和張爺一塊來了!”

    一聽到外頭這嚷嚷,楊虎精神一振,信手把匕首插回了綁腿中,旋即步走了出去。見那邊廂村口的小碼頭上,兩三條小船正一條條停泊了過來,船頭兩個大漢都分外顯眼,他立時笑著迎了上前。

    “張老哥哥和齊兄弟可終於來了!”

    張茂嘿然一笑,齊彥名縱身跳上岸之後,卻心有餘悸地說道:“從前看水滸的時候,都說什麼八百里水泊,我還一直憧憬著什麼時候咱也能有這聲勢,可沒想到真正到了水上,這一路就心裡沒個底,直到上岸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齊老弟你這話不盡不實吧?聽說你這水性是一等一的,再說這幾個澱的水都不深,有什麼好怕的?”斜睨了齊彥名一眼,張茂鷹隼一般的眼睛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見各家各戶的村民幾乎都躲在屋裡,外頭挎著刀走來走去的顯然都是好漢強人,他就看著楊虎說道,“倒是楊老弟大發英雄帖,說是白聖主會露面,是真的假的?”

    儘管都是占山為王的響馬盜山匪強人,但各自招兵買馬拉人入夥的時候,總免不了百般許諾,拉起一個大名頭,因而,白蓮聖教這名頭自然就是好用的。張茂也好齊彥名也好,山上都設著香堂,可自己也就是需要的時候拿著出來應個景,說不上什麼誠心信教,好在白蓮教中人從前也不管這個,不曾要他們朝貢,這次要是楊虎召集,他們可以不來,但白瑛出面,他們就不得不給個面了。

    “當然是真的,白先生少有露面,如今也是得知各位的勢頭都是如火如荼,這想要倣傚當年群雄並立掀翻暴元之舉,也會盟聚一聚各方英雄。”楊虎見張茂和齊彥名都是臉色一變,他就彷彿沒察覺似的笑道,“除了二位,之前滄州冀州武強都已經來了人。再加上山東尚有幾支聖教分堂要派人來,所以這一回可說的上是空前絶後的盛會。”

    這樣大的場面?

    楊虎雖不是地主,但這兒是他找的地方,帶來的人先占了屋,後來人再占的房自然條件越來越差,齊彥名和張茂滿腹嘀咕地在村裡找了一圈,見全都是些破屋爛棚,在畿南一帶名氣極響的張茂就有些忍不住了。

    “在這白洋澱召集各方英雄會盟,至少也得有個像樣的地方!就這村巴掌大的地方,若是來得人再多些哪裡容得下?楊虎又不是三歲孩,帖是他代白瑛發的,結果就這麼馬馬虎虎?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大夥兒上楊虎的寨去!”

    齊彥名這次總共也就帶出來七八個人,原本還覺得有些少,可現如今看這村的樣兒,他就覺得不是自己帶的人少,而是帶的人太多了。就憑這地方的出產供給,時日一多恐怕人就得餓肚吹西北風了。因而,他雖沒有答話,但心裡的思量卻和張茂差不多。只是,他心裡知道張茂只是說說而已,倘若真的是上楊虎的寨,人人都會擔心給扣下來!

    張茂和齊彥名從前也就見過幾面,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頭,既然都不打算在這村裡多呆,兩人便謝絶了楊虎邀他們上屋裡說話的建議,找了個僻靜的水泊邊上繼續商談。初步就白瑛若是真的想藉此將人馬納入白蓮教麾下,該如何應對達成了一致之後,齊彥名就突然開口說道:“對了,京城的那位平北伯聽說啟程去西北巡邊了,難道朝廷又打算對韃開戰?”

    “打打打,年年打,打到後屁的成果也沒有!要是朝廷養那些邊軍的錢都省下來,盤剝民間百姓少些,那些大戶都能厚道些,我當年也不會落草了!”張茂不屑地罵了一聲娘,隨即又冷笑道,“聽說司禮監的那個什麼劉公公又在折騰什麼亂七八糟的考察法,說起來還不都是公報私仇,打算報復之前那幾個官兒。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人!”

    “大當家,大當家,白聖主來了!”

    當聽到遠處傳來了這麼一陣嚷嚷的時候,正從自家事說到朝廷事的張茂和齊彥名一時霍然起身,衝著那前來報信的小嘍囉詢問了兩句,兩人馬上朝碼頭趕了過去。還沒到地頭,他們就看到剛剛在村裡四處遊蕩的那些漢都聚攏了來,站在碼頭邊倒也有些彪悍的樣,而楊虎則是手按刀柄站在中央,四周圍還有好幾個各方頭目似的人。看到張茂和齊彥名一塊趕了過來,楊虎卻沒有吭聲,眺望著那幾條靈活地在水中穿梭的小船,滿臉凝重。

    白瑛一直都住在京城,縱使外出,行蹤他多數也知道,這幾條船上的都是些什麼人?

    眼見那幾條船到碼頭,船頭上一個身穿白衣的人便突然伸足一點船頭,竟是輕輕巧巧縱身一躍,越過逾十步的距離,就這麼跳上了碼頭。穩穩落地之後,他環視一眼眾人,隨即拱了拱手道:“今日有幸能一會諸路英雄,實在是白瑛之幸!”

    “白聖主,您老人家還是這麼硬朗,真真好身手!”

    “果然是白聖主,當年要不是您,我這條腿就沒得救了!”

    “白聖主既是下帖相邀,咱們就是腿斷了也得爬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想當初咱們村裡疫病橫行,多虧您妙手回春!”

    眼見碼頭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話,白瑛都是笑臉以對,張茂不由得和齊彥名交換了一個眼色。而楊虎雖知道白瑛醫術精湛,可沒想到他在畿南綠林道上還結下了這麼多善緣,心頭一鬆的同時,可隱隱之中也不免有些詫異。耽誤了這麼一會兒,張茂和齊彥名這上前和白瑛見過,緊跟著張茂就笑呵呵地看著那幾條船上一個個精壯的漢說道:“白聖主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卻原來還有這些個好漢追隨!”

    “他們可不是追隨我的。”白瑛笑呵呵地搖了搖頭,這側身讓了一步,直到一個人影矯健地跳上岸來,他這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位是縱橫白洋澱威名赫赫的蕭娘,麾下八十水性精熟的好漢,這附近的上百個澱就好似她家裡的後花園一般。”

    眾人發現船上第二個躍下來的是一個藍巾包頭三十左右的少婦,一時全都吃了一驚,待白瑛這麼一說,他們方恍然大悟,可心底都有些難以置信。據說上一回保定府通判那小舅被綁了之後,官府也曾經大動干戈,可後來一隻耳朵送了進去,甚至府衙當中還鬧了幾天,之後就一丁點動靜都沒了,那通判還是交了銀贖人回去,就這麼一撥做事凶悍膽大的水匪,領頭的居然是一個女人,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就連張茂也不由得懷疑白瑛這話不盡不實,當即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說道:“嘖嘖,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麼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居然能帶領八十條好漢?”

    他有意把這蕭字誤作為小,其他人怎會聽不出來?聞聽此言,那蕭娘卻只是面色微變,隨即似笑非笑走上前來,一隻手彷彿是舉起撩動耳畔亂髮,但卻倏然見往前一撩,竟是一道匹練似的刀光衝著張茂前胸而去。說時遲那時,心裡提防著的張茂險之又險腰桿一沉,上半身往後一仰,旋即雙手往地上一撐,雙腿順勢往蕭娘右手那刀蹬去。可就在這時候,那蕭娘左手又是一翻,竟是又亮出了一泓刀光。

    她竟是使的雙刀!

    就在這時候,白瑛倏然踏前一步,左手拇指輕輕按在了蕭娘的刀上,右掌則是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張茂面前,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張大當家也不過隨口一說,蕭娘既然已經亮出了這等功夫,也暫退一步吧,大夥兒都是自己人,點到為止也就夠了!這村地方太小,咱們到蕭娘的水寨去說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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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不自量力,安於其位

    日落時分,雞鳴驛。

    儘管天下水馬驛眾多,但雞鳴驛作為宣府進京第一站,可不等同於尋常驛站。永樂十八年擴建,在驛丞署和馬號之外添上了驛倉、把總署、公館院等等,成化八年更是在方圓四百步修建了土垣,朝中甚至有官員建議在雞鳴驛周圍修建城牆,但這事情由於開銷太大,多年來一直擱置到現在。

    就是這麼一個偌大的地方,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擁擠。平日裡劉驛丞吆五喝六異常神氣,可這一次面對那麼多平日裡想都想不到的人物,他走路說話全都低著腦袋恭恭敬敬,生怕一個不留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畢竟,這雞鳴驛的驛丞看似油水豐厚,實則卻是不入流的小官。縱使有時候他看似距離那位少年權貴不過是幾步之遙,可就愣是湊不上前去。

    千多個自宮閹人,八百隨行軍馬,竟也勉勉強強塞入了這雞鳴驛之中。徐勛見那劉驛丞一直跟著自己這些人團團轉奉承,偏偏一應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十幾個驛卒都是忙而不亂,倒是不禁有些詫異,暗想這天下第一驛竟然還有幾個人才。這會兒進了公館院中,他叫了張永陳雄一塊進了正房,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曹謙進來,隨即讓今次隨行的阿寶攤開了地圖。

    “我原本就不準備帶這麼多人,後來也是因為這上千人要押送,生怕其中有什麼心懷叵測之途,所以才將隨從軍馬添到八百之數,接下來不能再這麼走了。”

    “宣府距離京城三百五十里,雞鳴驛距離京城不過一百五十里,趕著這麼些人用了足足兩天才到這裡,確實是太慢了。”張永也嫌這一路走得太慢,皺了皺眉就開口說道,“就算這千多人有意逃跑或是意圖不軌,留下五六百人押送也就足夠了。咱們帶上剩下的人輕裝前進。先到宣府見張俊,多出來的幾天巡視宣府張家口等地,時間也足夠了。”

    陳雄聽徐勛和張永一搭一檔,果然都是甩掉大部隊這麼個主意,臉色登時有些發綠了。來之前涇陽伯神英就提醒過他,需得地方徐勛用金蟬脫殼的那一套,沒想到果然是如此。因而,他連忙乾咳一聲開口說道:“不過區區千多個廢人。留下五百人豈不是殺雞用牛刀?有兩百人護送也就夠了,這些人鬧騰不出什麼事情來。”

    “未必。”徐勛搖了搖頭,隨即方才淡淡地說道,“之前把他們驅逐出京師後,我曾經讓谷公公的西廠把人甄別了一遍,雖說都是近畿一帶的人。可也有不少來歷不清的,而其中信奉白蓮教的人就很不少。就在過年的時候,還有人試圖縱火,結果被看守的府軍前衛幾個幼軍當場格殺。”

    練兵將近三載,昔日的幼軍如今已經真正稱得上帶刀舍人四個字。吃穿用度全都在眾軍之上,又有天子親衛的名頭,去看守那麼些人簡直是大材小用。陳雄雖覺得徐勛有些小題大做,可皺了皺眉之後,還是開口說道:“既然如此。大人剛剛還吩咐去從中帶幾個人來問話又是為何?有什麼事吩咐這些傢伙,只消讓人去問就得了,何必親自見?”

    徐勛自然不會說西廠前幾個月在其中不費吹灰之力就發展了幾個探子,今次他之所以順帶接下了這麼一茬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也是因為另有目的。因而,笑了笑之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況且接下來既然要分兩路走。自然得先把情況摸清楚。陳將軍,你去挑選幾個穩妥精幹的軍官帶隊押送。咱們幾個一路前往宣府。”

    既然不是要撇下他,陳雄稍稍放心了些,答應一聲就出去安排了。等到他一走,徐勛方才斜睨了一眼曹謙說道:“雞鳴驛乃是宣府進京最要緊的一道關口,今日這麼多人來卻能紋絲不亂,我看那劉驛丞大腹便便不像是有能耐的,你去打聽打聽這驛站人員的情形。”

    曹謙一去,張永這才嘿然笑道:“徐老弟,你是不是預備拿那些人有什麼用場?”

    徐勛沉吟片刻,見張永把腦袋湊了過來,他便低聲說道:“張公公可知道中行說?”

    身為太監,哪怕沒上過內書堂,那些歷朝歷代的有名宦官也是最熟不過的。張永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就眼神閃爍地說道:“徐老弟是想使人間小王子?”

    “試一試沒有壞處。如今我明敵暗,北線大邊次邊一帶上千里,處處都在其可攻的範圍之內,倘若不知道其一個主攻之地,今年春夏耕牧都是麻煩。”徐勛頓了一頓,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平心而論,我年前原本並不想對這些自宮之人用這樣凌厲的手段,畢竟他們之中走這條路也多有不得已的,可既然不為世道所容,又沒有別的活路,與其讓他們去期冀那萬分之一入宮的可能,亦或是在那裡等死,還不如把人悉數發到陝西去,讓後來者引以為戒。築邊牆之後,便將這些人編為屯田。而這其中,免不了有不肯認命的,說不定會動那主意。”

    張永在宮裡混跡這麼多年,別人是不是面上慇勤結交,背地裡卻瞧不起,幾次交道打下來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哪裡不知道徐勛對他和谷大用那是真心親厚,就連從前和劉瑾的相交也是如此。此刻聽徐勛如此詳細地解釋,他就嘿然笑道:“雖說我曾經發善心讓人去舍過衣服舍過粥,可那也就是不想眼睜睜看人凍死餓死,你要清理那也是為皇上著想。平心而論,可憐是可憐,總不能因為可憐就聽憑他們為亂。只是,徐老弟你這主意是不錯,可這些卑微之人就算能跑出關,帶出去的消息倘若太假,未必能得人認可。”

    “所以去年年底,內行廠承老劉的意思,在宮裡大肆清算李榮王岳等人的黨羽時,老谷就特意悄悄幫了個小忙,有意讓其中一個司禮監掌管文書的奉御瞞天過海脫了身,一直藏身在那些自淨人之中。此人原本是李榮的一個徒孫,正經內書堂出身。而且,他看過楊一清上書搜河套復東勝的奏摺,逃出宮後,在清理自宮閹人的時候把此人一併拿住了。他原本是前途正好野心勃勃,如今卻因為李榮倒台不得不去陝西做牛做馬,興許這輩子不得脫身,你說他能不能忍得住這口氣?”

    張永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樣深知朝中明細的人,你居然敢放他北逃?”

    “當然不能放他。但是需要他這麼一個名頭!此前老谷在這些人當中安插了探子,暗暗挑選了幾個最是不肯認命不甘心的傢伙,悄悄透露給他們有這麼個司禮監的人。據那幾個探子回報,如今這幾個人果然把那個奉御巴結得十分周到。可是,倘若他們知道這個奉御再無復起之機,反而只會帶來災難。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幅嘴臉。”

    說到這裡,徐勛就衝著愣了神的張永一攤手道:“別看我,這是老谷給我出的主意。”

    畢竟,同類人的心思,還是同類人最能夠理解體會。

    雞鳴驛中往來最多的就是西北各鎮總兵參將等等軍官極其下屬,公館院中統共有六個大院子,再加上東西各兩個跨院,林林總總有上百間屋子。徐勛擔心這時候還有西北官員上京,便和張永合用一個院子。陳雄和其他十二團營的軍官一個,其他的多半都空著,畢竟百戶總旗等等低級軍官都得和自己的下屬再一塊。此時此刻,當那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從隱蔽的後門被領進徐勛那座院子的時候,全都低垂著頭,直到進了一間屋子,領他們進來的人喝了一聲跪下,幾個人立時全都趴跪在了地上。

    “知道今天我叫你們來是為了什麼事麼?”

    聽到上頭傳來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幾個人有心抬頭偷覷一眼。可終究都不敢。於是捱了好一會兒,中間一個身材精瘦的中年人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大人可是……可是為了谷公公交待小的們的事情?”

    “哦。說說谷公公都交待了你們什麼事?”

    徐勛沒有訓斥自己,反而還問了這麼一句,那中年人頓時膽子大了好些,又磕了個頭便開口說道:“谷公公吩咐小的們盯緊身邊的人,要是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就立時記在心裡,等大人問起來的時候就如實稟報。”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發現徐勛沒有說話,他便把心一橫開口說道,“和小的同一條繩子捆著的那些人正商量著要逃跑,還說與其到陝西做牛做馬,不如豁出命去造反,橫豎都是一個死……”

    “大膽!”

    這驟然響起的另一個聲音嚇得中年人一哆嗦,腦袋直接挨著地面,隨即慌忙砰砰磕了兩個頭道:“張公公饒命,張公公饒命,不是小人這麼想的,是他們這麼說的!”

    “你倒乖覺!”張永才開口呵斥了一句,這嚇得半死的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誰,他不禁有些詫異,隨即立時沉聲喝問道,“他們打算怎麼個造反,你原原本本說出來!”

    “公公,領頭的是一個叫做羅恩的。聽說他早先已經內定了能進宮,誰知道這一回給一塊趕出了京城,因而就懷恨在心。他撕了一大片衣襟,讓咱們一個個咬破手指在上頭按指印,說是這是歃血為盟,到時候誰敢背叛也是一個死字。我瞧著上頭已經有好些血指印,生怕不從的話被人懷疑,只好也摁了。”中年人說著說著,已經帶出了幾分哭腔,“那羅恩說,如今近畿一帶拉起大旗占山為王的多了,咱們這些人只要能齊心協力,也能占一座山頭。”

    “占山為王,就你們那點出息?”張永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隨即就慢條斯理地問道,“看你這個傢伙還有幾分機靈,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張永竟然開口問自己的名字,中年人登時大喜,連忙又磕了個頭道:“小人鄭八方。”

    “這名字倒是起得不錯。”張永眉頭一挑,又看了一眼其他三四個人,沒好氣地問道,“你們幾個呢,敢情就他一個打聽到了消息,你們全都是聾子瞎子?”

    “回張公公的話,小的這邊也是硬按著咱們摁手印……”

    “小的也是……”

    “小人這邊也有人來串聯了……”

    徐勛原本只是以防萬一,不想真的有人在暗中謀劃這種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知道這和後世某些越獄行動一樣,掀起騷亂的同時,不過是為了極少數的一撮人能夠逃出去,因而他思量片刻就厲喝一聲道:“夠了,不用再說了!先把那幾個領頭的人名字稟報上來!”

    得到了七八個名字之後,張永就立時叫了一個隨行的心腹小火者進來,對其嚴密囑咐了幾句話之後方才迴轉身坐下。這一次,卻是徐勛開口說道:“你們幾個全都聽著。回去之後全都警醒一些,若是你們的身份不小心被別人給察覺了,之前谷公公答應你們的事情,你們從今往後也就不用惦記了。明日一早,就會有軍士們宣佈兩個消息,一是你們這次除了修築邊牆。接下來就於花馬池就地屯田,二是明日會分兩路動身,留五百人看守你們,一隊之中,一人逃跑,全隊連坐。此事我提前告訴了你們,你們該知道接下來怎麼做!”

    “是是是,小的一定用心監視其他人……”

    見眾人連連叩頭後告退,沒等人全都出去。徐勛就嘆了一口氣看著張永說道:“若不是此次這千多人中,夾雜了前頭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的徒孫,此次也用不著我起行的時候順道押送他們上路。此人知道不少隱秘事,萬萬不能放走!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否則這批人早先按照成化爺的旨意一概處死,也就不虞人逃到哪裡去。說起來這天下之大,此人逃到哪裡都翻不出什麼浪花來,怕就怕他逃到塞外去,到時候說不定又是一個中行說。”

    “這也沒什麼要緊。今夜那連坐令一出。必然有人趁著最後這一丁點機會逃走。只要今夜由得那幾個刺頭逃跑,然後抓起來梟首示眾。雞鳴驛本是往來宣府和京城的要地。旗杆上懸掛幾顆腦袋,這消息頃刻之間就能傳遍這從南到北一整條路。如此一來,自然沒人敢不信連坐令,接下來諒他們一個都不敢逃。聽說李榮自己都病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哪裡還有復起之機?此人只要逃不出去,難道還能蹦躂出什麼風浪來?”

    最後一個出去的鄭八方聽到這話,忍不住抬了抬一直低垂的眼睛,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去。等到他們全都出去了,守在外頭的軍士稟報了一聲,張永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剛剛有意在他們之中透露這些話,你是不信他們?”

    “他們都知道,西廠又不可能真的把探子派到他們當中,用他們幾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辦好了事情未必能得到好處,何妨兩頭賣好?知道明日起全隊連坐,不可能逃得掉,今夜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看來,今夜是得要殺人了?”

    “月黑風高殺人夜……”徐勛忍不住吐出了武俠小說中最出名的一句話,隨即方才嘆了口氣說,“就不知道要掉幾顆腦袋。”

    時值月末,再加上白日裡天就陰著,等到了晚上,除了外頭點燃的熊熊火把,其他火把光芒照不著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在漆黑的夜色中,幾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摸了出去。然而,儘管那土垣遠遠瞧著彷彿近在咫尺,可避開好幾撥巡夜軍士的他們卻絲毫沒把握能夠翻過那道不高的土牆,就此重獲自由。尤其是落在最後的那個三十出頭身材單薄的漢子,更是不知不覺和其他人拉開了不少距離。

    “喂,你跟不跟得上!”

    要是別人,前頭幾個人必然撇下人就跑了,可單薄漢子卻不一樣。那是正兒八經宮裡呆過的人,倘若能夠有這人指導他們禮儀進退,另外還有宮中的門路,只要他們這回逃出去,異日改名換姓入宮的可能性依舊不小。否則,他們縱使逃出去,依舊是可憐蟲而已。所以,眼見人已經是有些氣喘吁吁走不動了,前頭最精壯的兩個人就迴轉身架起了他。

    眼看距離土牆沒剩下幾步了,幾個人才鬆了一口大氣,就聽到那邊廂他們溜出去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騷動和叫嚷。情知是被人發覺了,他們立時再也顧不上其他,慌忙快步朝土牆衝了過去,幾個人飛快疊羅漢把最上頭那人頂上了牆頭。可還不等那人扔下繩索來,剛剛還黑漆漆一片的土牆上大放光明,一溜十幾個火炬一一亮起,那種陡然之間從極暗到極明的突變讓幾個人全都忍不住抬手遮目,其中一個勉力睜眼的便清清楚楚看到登上土牆的同伴已經是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那個單薄漢子眼看已經難以逃出生天,雙膝不由得一軟,就這麼癱倒了下來:“怎麼會……好容易逃到了這兒,怎會是這樣……”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上頭傳來了一聲厲喝:“平北伯有命,所有逃跑的人,拿下之後全數梟首示眾,以儆傚尤!”

    大清早的晨曦照在雞鳴驛內鱗次櫛比的房屋上,彷彿給瓦片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輝。然而,卻沒人顧得上欣賞這好天氣。雞鳴驛中從劉驛丞到幾個驛卒,從把總到下頭的駐軍,全都被旗杆上那幾個血淋淋的腦袋給鎮住了。這兒又不是那些州府縣城,每年秋決的時間都會在城頭來上這麼一幕,動軍法抽鞭子打軍棍不稀罕,可這樣近距離地面對如此血腥一幕卻是第一次。至於那些一隊隊強制押著從旗杆下走過的自淨人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個臉色慘白,膽小的雙腿還在打哆嗦。

    什麼自立山頭拉起大旗造反,那會兒喊得最起勁的羅恩等幾個人。現如今死不瞑目的腦袋已經掛在了旗杆上!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和性命過不去!

    而一手用繩子綁著的鄭八方瞥了一眼那幾個血淋淋的腦袋,雖是使勁縮了縮頭,彷彿滿臉的惶恐,但另一隻手則是悄悄摸了摸懷裡的那一面沉甸甸的牙牌。昨夜他把消息透露給他們之後,便竭力勸說了那奉御留下牙牌,如此一來萬一被擒,苦苦求饒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那幾個人連夜逃跑。果真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一面刻著忠字五十七號司禮監奉御白勝的牙牌。從此之後就是他的了。只要能捱到陝西,一定能有脫逃的機會!

    比這一行人早半個時辰上路的徐勛這會兒已經離開雞鳴驛老遠,儘管昨日那幾個血淋淋首級過目的時候,他仍難免胸腹之間不舒服,可終究是戰場都上過,見血不能說習以為常,一夜過後也已經緩轉了許多。午後暫時停馬休息之際,見曹謙上了前來,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今早稟報說,昨夜見到的那個書吏,居然願意一心一意留在雞鳴驛?”

    “是,他說大人賞識是他的福氣,只是他在雞鳴驛二十年,對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熟悉得很,所以做起事情來才能如臂使指,以至於雞鳴驛二十年來鮮少有差錯,每一任驛丞都得對他敬重幾分。即便大人信賴提拔他任新職,甚至得了官身,也未必能有在雞鳴驛自在,尤其是出了差錯,就更對不起大人了。”

    “看來,此人不止是有自知之明,甚至可以說是大智慧了!安於其位,卻不是輕飄飄一句話而已!”徐勛說到這裡,突然又開口問道,“那此人可說過,是否願意就任驛丞?”

    “是,他說家有一子為廩生,驛丞不入流官,家財豪富,易為眾矢之的,以驛丞之子入縣學,不是為人窺伺巴結,就是受人冷眼冷落,還不如如今這樣的好。”曹謙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此刻頓了一頓,臉上就露出了幾分敬意,“他托我拜謝大人,說是出入驛站這麼多官員,只有大人命人去訪他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要是四方都有他這樣微不足道卻又才幹出眾的人,那我就省心了!”

    徐勛大大伸了個懶腰,隨即意興闌珊地說道:“只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不自量力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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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兵備,人備

    宣府南城的昌平門樓下,早到數日的苗逵正站在宣府總兵張俊稍前一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著地平線上那越來越近的一行人。只看煙塵,他就知道來的人並不多,再算算距離,他猜也猜得到徐勛必然把大部分隨員撇下去看守那些一路押送去陝西的自淨人,這下子忍不住大搖其頭。

    “他怎麼就改不掉凡事都愛輕車簡從的性子!”

    “年輕氣盛的人都愛招搖出風頭,可平北伯的性子素來是相反的。”

    張俊能夠以敗戰之將坐穩宣府總兵的位子,便是因為徐勛力保,看著這一位在朝中扶搖直上恩寵直逼劉瑾,如今腿傷痊癒的他再也不必擔心那些虎視眈眈的巡按御史,做事只覺得從容了許多。眼見頭前那幾騎人已經就在幾十步開外,他少不得隨著苗逵一塊往迎了幾步。

    “苗公公。”徐勛並沒有高踞馬上,跳下馬來衝著苗逵拱了拱手,隨即就笑吟吟地看著張俊道,“張總兵,久違了。聽說你如今腿傷痊癒,你這一把寶刀可是又能夠派上用場了。”

    “哪裡哪裡,敗軍之將不足言勇,若是能夠以我這老朽之身彌補先前的過失,自當盡全力。”

    張俊嘿嘿一笑,見張永自然而然地落後徐勛半步,輕輕用馬鞭敲擊著手,他想起先前因為那場敗仗,鎮守太監劉清投靠了張永,最後戴罪立功後得以順利留在宣府,哪怕是如今各處鎮守太監大洗牌,可宣府大同的鎮守太監都根本沒動,足可見張永徐勛是一路人。於是,他看了看跟上來那兩三百軍士,頓時有些為難地開口說道:“之前苗公公說不要驚動太廣,所以我只帶了幾個從人來,連劉公公副總兵和幾個參將都沒知會……可平北伯此次畢竟是欽差,如此是不是太簡慢了?”

    “倘若是皇上親臨。也必然會說不要繁文縟節迎來送往,我這一次是巡視,低調些就得了,還是苗公公瞭解我這個人。”徐勛擺手阻止了張俊再往下說,隨即笑著說道,“咱們畢竟是老相識了,我也不和你廢話,宣府城中沒什麼好看的。我和張公公已經先去過了龍門衛和獨石堡,接下來去張家口堡,新開口堡,萬全右衛城,沿路大小衛城石堡這些個地方一圈轉下來,我就立時去大同。我丟下家裡老子媳婦出來。自然要馬不停蹄趕場子,可不是為了四處赴宴浪費時間的。”

    儘管在場的還有兩個太監,可徐勛這話說得直爽,就連苗逵和張永也都笑了起來,更不要說心領神會的張俊陳雄了。五個人此前一塊經歷過那一仗,徐勛和神英出關,張俊後援,苗逵和陳雄調萬全右衛援兵,張永和劉清往大同請援兵。可說是共同擔著天大的干係,彼此交情當然不一般。此時既然說好了,張俊也就不再耽誤,對著如今又回到麾下的吳大海吩咐了幾句,他便讓人牽出自己和苗逵的坐騎來,直截了當地說:“既如此,我也不敢耽誤平北伯你的時辰,走吧!”

    昌平門樓守衛的百戶和十幾個軍士遠遠望見這麼一堆大人物說了一番話,隨即就風馳電掣出了城去。一時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有個機靈些的看著吳大海帶著幾個總兵府的隨從就這麼回了城,他忍不住上前去對自家百戶說道:“胡爺。剛剛您可聽見了,似乎是奉旨巡視邊務的平北伯?這怎麼非但不進城,就連張總兵也跟著一塊走了?”

    “你問老子,老子去問誰?”

    那胡百戶雖說納悶,可也知道這會兒不是深究緣由的時候,連忙吩咐了幾個精幹人各處報信。不到一個時辰,平北伯徐勛一行已經抵達宣府的消息就已經傳了開去。這其中,鎮守太監劉清原本早就打點好了要送給徐勛和張永的大禮,可不想人竟然不進城,而總兵張俊聽之任之還不算,自個也跟著不知道上了哪兒去。他都如此,更不用說從副總兵到分守參將游擊將軍等等一眾人了。在城裡苦等了八九天,終於是把總兵張俊給盼了回來,結果張俊面對一大堆疑問,卻張嘴給了一個讓他們瞠目結舌的答案。

    “平北伯和苗公公張公公已經上大同去了。”

    面對傻眼的眾人,張俊這個總兵不得不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宣府糧儲不在此次巡視範圍之內,所以平北伯說,進城就不必了。若是回程有空,興許他和苗公公張公公會進城來轉一轉。至於兵備和火藥……”他頓了一頓,這才面色古怪地說,“府軍前衛軍情局在城中早有部署,詳細的奏報已經到手,所以平北伯說不用瞧了。”

    從前每逢奉旨巡視,不都是地方文武官員跟在欽差大臣的屁股後頭,看看那些雄壯軍士的操練,看看存糧充足的倉廩,看看那些修繕最整齊的邊牆,然後再赴一赴各處官員的宴請,若有空餘再見一見思慕天顏的縉紳……從來都是這樣的,從來不曾變過。可這一回,他們終於見識到了,什麼叫做過其門而不入。

    因而,當大同總兵莊鑒得知平北伯徐勛一行人已經到了大同南小城的南門永和門的時候,他也同樣是大吃一驚。張俊還有個早到一步的苗逵給他通風報信,他倒是聽說有此次巡視打前站的一二百人在各處衛城石堡轉悠,完全沒想到是徐勛已經到了,這回是徹徹底底絲毫預備都沒有。原本還要點齊麾下軍將去迎接,誰料頭前來見的曹謙連說不用,他最後不得不隨曹謙只帶了十幾個從人就匆匆出了總兵府。

    大同鎮因為往北就是一馬平川,這座城池雖不如宣府占地廣闊,但四門之外修建甕城,甕城之外又修建小城,層層疊疊就好似一個最大的堡壘一般,堅不可破。南小城和東小城一樣,都是天順年間所建,畢竟,曾經失陷於虜中的英宗皇帝對於虜寇可謂是切膚之痛。南小城開四門,東迎暉、南永和、西永豐、北文昌。除了南邊的永和門之外,其他三門都在上頭建閣,以供戰時指揮調派。這會兒莊鑒一上永和門樓,就看到了扶著箭垛,正和苗逵張永陳雄指指點點說話的徐勛,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我還以為平北伯必然要在宣府停留一陣子,想不到這麼快就來了。”

    “那是因為你沒想到他多惦記家裡的媳婦。”張永笑呵呵打趣了一句,隨即就換成了一臉正色。“咱們從萬全左衛一路過來,先去看了鎮虜衛、天成衛、高山衛、陽成衛,還有沿線那些石堡。平心而論,宣府大同這邊的邊備還算是不錯,可大邊二邊的那些破口仍然比比皆是,就是前頭的石堡也多有破損不堪的。若是仗沒有打起來也就罷了。若是真的打起來,恐怕結果不好說。”

    張永話音剛落,徐勛也開口說道:“莊總兵,咱們是老相識了,我也不瞞你說,我此行隨身攜帶了兵部職方司最新繪製的地圖,一路標註各道邊牆的狀況,以及記錄沿路各石堡的兵員情形。空額空餉,這種事情都是陳詞濫調了。我也不想多說,但若頂在最前頭的邊軍平日那樣警惕鬆弛,那就不是一句素來都是如此能矇混過去的。就在白羊口,我們這一行兩百多號人,裝成山西太原府的一撥商人,輕輕巧巧就全都進了裡頭,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近水樓台先得月,天下承平日久,山西商人先是靠著開中鹽法大發其財。緊跟著又是潞綢流行。幾乎蓋過了一貫有名的杭綢蘇絹,但這些生意。全都比不上往外頭走私各式各樣的鹽鐵之物,各家晉商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專門路子,就連他這個總兵也不能節制。然而,分明只有之前帶過那一次兵的徐勛卻連這個都知道,而且還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平北伯,邊軍從不調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長年累月下來,難免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道理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屢禁不絶,我也沒指望一舉揭得天下皆知,就能從此遏制了。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商旅能夠如此輕輕巧巧往來關內關外,那韃子的奸細是不是能夠輕輕巧巧矇混進來?這些石堡會不會輕輕巧巧易手?甚至是,倘若有變,會不會有人裡應外合乾脆把韃子引進來?”

    再嚴密的牆也杜絶不料無孔不入的蒼蠅,這是任何時代都存在的鐵律,因而,徐勛說到這裡,見莊鑒已經面色難看得很,他就沒再往下說。這時候,卻是苗逵似笑非笑地說道:“之前宣府咱們是過其門而不入,這一回大同之中也沒什麼好看的。莊總兵,這一次咱們從鎮川堡一路往西南去,到保德州過河,你就領著咱們這麼一路看過去吧。”

    從鎮川堡到保德州,中間有一二十個石堡,相隔從十幾里到幾十里不等。此時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儘管一行人除了身體精壯的軍士,就是徐勛張永苗逵莊鑒這樣筋骨打熬得相當不錯的人,走到最後也不免吃不消,當二月底抵達保德州的時候,一行人免不了休整了兩日。這兩日間,徐勛一面對照兵部職方司的地圖,一面在自己的小冊子上記著此次清點的實際兵員,心裡那沉甸甸的感覺就別提了。

    應有兵員六七百,實際駐紮才五百掛零,甚至只有三四百,這種情形在沿路堡寨中屢見不鮮。而且,軍士的年紀戰力也好,軍備武器也好,全都說不上有多精良。甚至在一處石堡中,一個喝醉了酒的老卒大喊大叫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還不如趁機多多樂呵,足可見這上上下下的精神狀態。如今是文官最不願意打仗,生怕因此多出大批軍費。而軍士也並不想打仗,因為敗戰撫卹少得可憐,勝仗也未必能有多大功勞,由是變成了惡性循環。

    他盯著那一摞兵部職方司繪製的地圖出神之際,一旁為他謄抄那些數字的曹謙也是埋頭苦寫,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叩門聲。曹謙連忙放下筆前去開門,兩扇門一打開,他就看到外頭站著莊鑒,身後還站著一個魁碩有力的年輕軍官。

    “莊總兵。”

    莊鑒知道曹謙是鎮守固原總兵曹雄的長子,也是深得徐勛寵信的心腹,此時見人開門行禮。他笑著一點頭,這才進了屋子。他雖說是大同總兵,可一路陞遷上來之後,這一路連續不停地一個個堡寨衛城看下來,也是覺得滿身疲憊。對於邊備的狀況,他從前自忖瞭解得八九不離十,可現在卻再不敢有這樣的自信了。畢竟,倘若再來一次虞台嶺那樣的敗仗。他可不敢自信有張俊那樣的運道。走馬觀花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若是看得更細緻些呢?

    “平北伯,明日你等過河,那就是陝西境內了,我卻得回大同去。接下來這一路雖說並不難走,但正好麾下游擊將軍江彬緊急送來了大同急報。道是晾馬台附近有虜寇出沒,我得儘快回去。接下來這一路,我著江彬帶二十名軍士送你們過河。”

    乍然聽到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徐勛立時抬眼打量了一番莊鑒身後單膝跪下行軍禮的那個年輕軍官。和曹謙略顯文氣的相貌相比,三十出頭的江彬卻是出奇的雄壯,雙臂極長,雙腿走路略略有些羅圈,顯見是擅長射術馬術,就連同樣虎背熊腰的錢寧。單看相貌雄壯,與其相比竟也遜色三分。想到此人一個游擊將軍卻攬下了到這兒來送急報的差事,又能讓莊鑒將其留下護送一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禁微微一笑。

    “也好,莊總兵這一程也辛苦了。那就儘快回去吧。”

    等莊鑒告辭離開,徐勛這才坐下身來,饒有興緻地對江彬問道:“剛剛莊總兵說你是大同遊擊將軍?”

    “是,卑職世襲蔚州衛指揮僉事。累功升大同遊擊將軍。”

    “看你這年紀大約才三十出頭。竟是如此英雄了得?”

    “不敢當平北伯英雄之稱,卑職只是曾經退過小股虜寇。怎能和平北伯率軍出塞退敵數萬斬首數百,一舉挽回虞台嶺敗績的功勛相比?要說英雄,平北伯才是當世英雄。”

    這拍馬屁的功夫,倒是和錢寧不相上下!

    徐勛不禁莞爾,想想如今京城兩邊相持不下,這麼一個野心勃勃的傢伙想要什麼就顯而易見了。然而,他正思量間,江彬竟又正色說道:“況且,也只有在平北伯麾下,方才能夠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否則如今提督內廠的錢大人原本只是一介百戶,擅違軍令出塞探查,何至於一舉於千軍之中奪上將首級,以奇功授指揮使,數年之內扶搖直上封妻蔭子?卑職先後跟過張總兵和莊總兵兩人,他們都是宿將,但此前他們一為待罪之身,二為擅出兵馬,最後卻同樣因功受褒揚。若不是平北伯知人善任,不能有如今宣大這一片太平之勢。”

    這種知人善任的馬屁比剛剛那單純的盛讚英雄卻又高明一籌。就連曹謙也忍不住衝著江彬上看下看,暗想憑著徐勛喜好蒐羅天下英雄的秉性,這樣送上門來的人興許會順手攬入囊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勛卻仍只是微微一笑。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也本是微末之人,皇上才是真正的知人善任,我自當盡心圖報。”這樣一句萬金油似的搪塞之語之後,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是第一次到陝西,既然莊總兵推薦護送我這一行過河去陝西,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若想要他再一次知人善任,單單空口白話可不行!他徐勛從來不懼風險和回報並存的用人,就是放在現在,他也絶不後悔當初用了錢寧,畢竟,那一次的大勝奠定了他在朝中的基礎!為了防人變心就不用人,他乾脆就回家去當富家翁算了!

    江彬對徐勛的冷淡原本頗為失望,然而,聽到最後那句話,又見徐勛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只覺得這小自己一輪不止的少年權貴竟是彷彿看透了自己的心思,連聲答應退出了屋子之後,後背心不覺有些燥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富貴險中求,錢寧不過是太監錢能的養子,區區一個錦衣衛百戶,而他是世襲的指揮僉事,從宣府到大同軍中歷練多年。錢寧都能做到的事,他沒道理做不到!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人便開始渡河。從山西到陝西的驛路官道,原本該從大同到寧武、太原、汾州。然後到綏德州,最後到延綏,這一路極其平整。但由於這一程繞道太多,徐勛所帶人馬又不多,乾糧此前已經充分補給過了,自然就只沿著陝西長城邊路往西北而行。

    用了大半天陸陸續續坐船過了黃河,便是府谷,徐勛只讓江彬帶著曹謙幾個進城又去辦了些補給。隨即又是趕了大半天的路,傍晚時分,眼看神木縣遠遠在望的時候,徐勛遙遙聽見陣陣不同尋常的聲音,原本雙雙疾馳在最前頭的曹謙和江彬卻同時停下,同時出聲示意後隊停下。這停下之後不過倏忽間功夫。那邊廂城上就已經燃起了烽煙。

    “神木的鎮羌所有變!”

    即便再有心立功的江彬,此時此刻看了看後隊這兩百多人,也不由得滿臉緊張。這時候,反倒是多年戰陣的陳雄更沉著些。今次帶的人少,不是在左右官廳中操練了許久的,就是御馬監親軍精鋭,而真正的骨幹都是此前奔襲塞外那撥人中挑選出來的精鋭,並不是未經戰陣的初哥。這時候,他撥馬回去厲喝了幾聲。立時一眾總旗小旗等便紛紛吆喝了起來,倏忽間,二百多號人便已經隱隱約約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楔子陣。

    苗逵策馬上前沉聲問道:“誰敢去哨探!”

    此話一出,江彬知道這兒地形是自己最熟,倘若他這會兒縮頭烏龜,就是馬屁拍得天花亂墜也沒用。當是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拍馬上前沉聲說道:“末將領本部五人前去哨探!”

    “好,就是你去!”苗逵多年掌御馬監親軍。平日不聲響時不見什麼。此時自有一股凌人氣勢,“探明敵情回來。爾等全數擢升一級!”

    這話對於小兵來說只是不小的激勵,可對於江彬來說,這一級就非同小可了。他一時渾身是勁,見徐勛亦是微微點頭,他立時招呼了五個隨行軍士,撥馬便朝神木縣那邊疾馳而去。他這一走,張永立時開口說道:“神木縣鎮羌所這一帶邊路堡寨林立,每隔十幾里就會有一堡,論理從這邊廂毀牆而入,不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鎮羌所依神木縣而立,是附近最大的堅城,又是千戶所,駐軍按理應該少說也有一千二百人。”儘管沒有來過延綏,但徐勛從兵部職方司調閲的那些圖籍典冊可不是白搭的,這會兒也覺得事有蹊蹺,“如此說來,該是試探?”

    “若是試探,接下來延綏一線應該會有大戰,不知道楊總督如今人在何處。”

    陳雄接了一句,心頭只恨當初自己聽了徐勛的把大隊人馬拋下,如今好端端的沿著邊路走,竟然也會無巧不巧遇到這樣的事。倘若不是看烽煙形狀確定這並非韃子大隊,他早就吩咐下去裹著這幾個人先退避三舍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不是讀書人也知道這道理!

    幾個人全都掩在大隊軍馬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前眼尖的曹謙就看見那邊廂三五騎人飛一般地朝這邊疾馳了過來,看著像是先前的探馬。然而,還不等他高興這幾個人平安無恙,後頭跟著的卻是三四十騎虜寇。儘管在延綏鎮的時候他沒少見過這種情形,可此時此刻後頭要保護的人非同小可,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少有的緊張。

    “迎擊!”

    陳雄那沙啞的聲音陡然之間響起,一時間,曹謙也來不及想那許多,拉開弓箭就夾緊馬腹疾馳了起來,眼看進入百步射程之內,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開了弓,旋即就儘力伏低身子拔出馬刀衝殺了上去。這時候,他終於發現,那三五個先頭拚命逃跑似的探馬,卻根本繞了一個大弧線,此時從他身邊不遠處擦了過去,尤其是前頭極其顯眼的江彬,竟是幾乎一馬當先地徑直突入了那群追兵之中。只一個回合,他就看見對方手起刀落將人斬落馬下。

    敢情這江彬引了這麼些虜寇來,不是打不過就跑,而是存心自己立功勞。另外給他們這些人送功勞……這傢伙還真能篤定確認,自己這二百多號人必然能收拾得下這一小撥虜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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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人傑地靈

    大明建國之初,一整個北邊戰線全都是和蒙元拉鋸戰的最前線,因而神木縣一度完全軍管,設神木堡,屬榆林衛管轄,但洪武末年便復置神木縣,屬葭州。可隨著九邊逐漸設立,原本作為縣治的神木內駐守鎮羌所,逐漸又成了軍戶遠比民戶占上風的局面。

    此次韃子不過是來了千把人,攻城之勢並不猛烈,可即便如此,突如其來的攻勢仍然讓鎮羌所上下的軍馬措不及防。此時此刻,鎮羌所千戶王景略端著肥碩的身軀氣喘吁吁登上了西門城樓最高處,發現不遠處一支兩三百的軍馬正和韃子三四十騎人糾纏一塊,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委實有些決斷不下。這時候,一旁的神木縣縣令朱榮賢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是哪來的軍馬?”

    “來人,點齊兵馬,出城殺敵!”

    一聽到這句話,朱榮賢頓時嚇了一跳,慌忙阻攔道:“王千戶,這可不是開玩笑,韃子正在死攻西小門,你這一衝出去豈不是羊入虎口?再說,鎮羌所的職責在於守城,縱使吃下這一股韃子,這神木縣萬一有失,咱們可是全都逃不過去!”

    “朱縣令,你在這神木縣當縣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幾時看到有一兩百的巡邊軍馬?而且這些巡邊軍馬往日看到韃子跑得比誰都快,誰會吃飽了撐著去迎敵?”

    一連兩個反問問得朱榮賢噎住了,王景略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油汗,惡狠狠地說:“不是總督楊大人派出了這麼一撥人四下巡視,就是此前聽說正在大同轉悠的平北伯麾下,萬一這一夥攻城的韃子舍下咱們去吃了他們,咱們這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著走!那一處邊牆破口我已經差人上去了。外頭就是一馬平川,若有大股敵蹤立時就會稟報。我們這一股人從甕城殺出去。正好叫虜寇猝不及防!”

    撂下這麼一句話。他立時飛快地從城樓上下去。從朱榮賢站的地方看去,依稀就只見一團肉球一顛一顛地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因而看著看著,這位兩榜進士出身的縣令就忍不住嘟囔道:“還點齊兵馬出城殺敵。就你這份量,你那匹馬能馱得動?”

    然而。朱榮賢終究是低估了王景略那匹平日只知道大吃大嚼,關鍵時刻卻愣是把主人馱了出去的戰馬。王景略自然不敢把所有兵馬都帶出去,進入西甕城精選了三百戰力不錯的。他極富煽動力地給眾人封官許願了一通。旋即就吩咐打開了西小門。

    死攻西小門不下的虜寇陡然之間發現西小門大開,卻沒有第一時間貿然突入。蒙人和明人打了何止上百年的仗,這些城池中的名堂也都清楚,頭一批進去多半是有去無回。可隨著裡頭好一陣驚慌失措的嚷嚷,為首的千夫長方才大聲叱喝了一句,一小隊二三十個人立時魚貫引馬而入。可不多時就是一陣陣慘叫悶哼。眼見情勢不對,那千夫長正慶幸不曾全數突入。他就看到內中幾騎人狼狽逃出。

    “不是我們的人……是明人!”

    驟然從西小門殺出的這三百多號人正好打了圍城這股子虜寇一個措手不及。大腹便便的王千戶抄著一把厚重的砍刀,靠著身邊七八個親衛和自己的嫻熟配合,第一個照面就靠著這重兵器把一個韃子砍了下馬,但這把大馬刀如果是他當年那份量耍耍還簡單,如今這體重卻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右手肩膀沉甸甸的漸漸使不上勁。前頭兵馬眼看把敵人沖了個對穿之際,他已經落在了中後的位置。這時候,他看到兩旁的親衛已經被衝散得只剩下了三四個人,他突然刀換左手,一聲叱喝便沖那幾個直奔自己肥軀而來的韃子們狠狠砍了過去。

    “他娘的,老子最恨欺負胖子的人!老子是胖,可老子左右手都好使!”

    王景略一刀拍翻了最前頭那個韃子,三四個親衛奮力殺上前來,竟是堪堪抵住了這一撥七八個韃子。可即便如此,幾個人被著一阻,一時卻陷入了重圍,左衝右突就是難以殺出去。面對這種情景,王景略俯身一抄橫在馬鞍前的那個褡褳,從裡頭撈出了一個竹筒來,衝著四周那幾個親衛厲喝一聲道:“全都預備好了!”

    幾個親衛都是極其熟悉自家千戶那三板斧的人,可這當口和人廝殺都來不及,閉眼是根本不行,只能飛快調整自己的位置。隨著那竹筒中某些不明液體噴灑了出去,四周圍頓時亂成一團,除了那些韃子的罵聲,馬嘶聲,就是猝爾響起的慘哼聲。而就趁著這一瞬間的功夫,王景略竟是掄著這一把大砍刀一口氣砍倒了兩個人,帶著幾個親衛殺出了重圍。

    就在他抬起袖子使勁擦了一把灰濛蒙的臉,沙啞著嗓子準備吩咐什麼的時候,一旁的那個親衛突然開口嚷嚷道:“千戶,千戶,韃子亂了!”

    韃子亂了?

    這對於王景略來說,無疑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他在鎮羌所已經呆了整整十二年,這十二年間,麾下軍戶雖然屢經勾補,可是在他那種發揮所有能動性的戰鬥風格指引下,老兵油子占了多數,而這些人最精通的就是在怎麼保命的情況下殺敵,所以,此時此刻他絲毫不擔心自己這個千戶和他們割裂了開來,這些人就不懂如何把握戰機,於是,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竹哨,隨即鼓起雙頰使勁猛吹了起來。這極其有節奏感的節奏在這廝殺聲一片的戰場上顯得格外清晰,就連那邊廂吃掉了先前那三四十騎人趕來馳援的徐勛等人也聽見了。

    “這聲音……怎麼讓我想起了府軍前衛?”

    張永忍不住嘀咕了一聲,見徐勛亦是臉色微妙,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茬,他頓時笑了起來,“不管如何,待會兒收拾了殘局。一定要看看這鎮羌所的哨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到的陳雄,穩重的曹謙。再加上立功心切的江彬。這三個人分頭帶領一小隊四五十騎人,穿插分割虜寇,再加上奇招不斷的王景略,到最後這一仗最終以虜寇敗退告終。清點戰場時。徐勛便看到曹謙領著那一騎人過來,忍不住有些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很簡單。那一匹坐騎實在是一等一的高頭大馬,而上頭那人的塊頭也著實是驚人,怕沒有二百五六十斤。眼見得人到近前。在馬上行了軍禮。他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倒是一旁的苗逵盯著來人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說道:“咱家想起來了,鎮羌所的王大胖子!想當初咱家和保國公進兵延綏的時候就曾經在這兒見過你,那會兒你的個頭就很不小了,怎麼如今又肥了不止一圈?”

    這一聲王大胖子叫得王景略很有些尷尬。然而,發現徐勛的目光中帶著深深審視的意味。他就不敢聽之任之了,忙乾咳一聲說道:“苗公公,卑職就是喝口水也能胖的人,早先也不是沒人支過招讓我減兩斤肉,可這只要少吃一丁點就餓得慌,所以卑職只好讓它去了。好在卑職當年那匹大黃生了小馬駒之後亦是個頭一等一,還能馱得動卑職,再加上卑職左右手都能使得兵器,從來沒誤過事。否則,三邊總督楊大人也不會舉薦卑職升任延綏鎮的守備。”

    這一口一個卑職的一番解釋既說了自己的胖是沒辦法,又說了如何應對這肥胖身軀在戰場上帶來的不便,最後又說了自己得頂頭上司賞識的事實。因而,即便徐勛起頭心裡也犯嘀咕,此時此刻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麼說,你胖歸胖,還是個人才?”

    “人才不敢當,可卑職自信還有些能耐。”王景略見徐勛顯見是正視了自己剛剛那番話,便笑呵呵地說道,“就好比這陝西三鎮邊路上四五十個石堡,和卑職年歲差不多的人,絶不會有鎮守一地超過十年的。卑職在鎮羌所整整十二年,愣是從來沒放韃子進來過!”

    “好好好,倘若你不是吹牛,不管你這幅身材如何,都是個一等一的人才!”

    斬首三十級,這對於前次曾經率兵出塞奇襲,數戰斬首數百級的徐勛來說,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勝,但當這個戰果最終報上來的時候,王景略卻是喜笑顏開。畢竟,開城門迎擊這種事他怎麼也不可能常做,這一回也是冒了莫大風險的,哪怕徐勛就只分勻他一丁點斬首功,麾下將士也就能擺平了。因而,當進了神木縣城之後,他便寸步不離跟在徐勛身後,生怕因為跟得不夠緊,這功勞簿就此飛了。

    徐勛卻不知道這樂顛顛跟在後頭的王大胖子是打這主意。神木縣令朱榮賢身為兩榜進士,李東陽的門生,為人倒是和其座師差不多,沒那麼多迂氣,徐勛召問軍備民事的時候,他對答如流不說,也表現出了相當的恭謹。而臨到末了,他躊躇片刻就開口說道:“本縣民戶三百,軍戶逾千,況且地臨邊陲,民戶最愁的就是春種秋收之際,虜寇來襲。”

    打草谷這個詞雖然是遼人首創,但遼國之後既然漸漸開始漢化,接受了各種漢人禮儀,屯田漸行,打草谷的事也就漸漸只是零星而非大規模。相形之下,明朝把蒙古人趕出了中原,那些曾經在中原享盡榮華富貴的蒙古人重新成了遊牧民族,卻是不可能在塞外開耕田,撿起了放牧的老行當,這入寇擄劫邊疆人口為奴,搶掠糧食,林林總總的入寇橫貫整個明朝,竟是比打草谷還打草谷。而且蒙人最喜歡的就是秋高馬肥和春暖花開之際入寇,而這兩個季節,卻是春種秋收的關鍵時刻。

    因而,朱榮賢提到這個,徐勛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如何建立預警和反制機制,卻也是他此行和楊一清要探討的主題,如今他自然給不出什麼說法來,只能勉勵了朱榮賢幾句。等這位縣令回衙門去料理此次虜寇入境的種種善後事宜,他方才翻開了曹謙統計的功勞簿。

    “王大胖子,看來你倒真的不是吹牛。斬首三十級,傷二十餘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你的戰果。”徐勛隨手合上功勞簿,看著王景略似笑非笑地說道。“楊總督果然是知人善任,若是以貌取人。你這人才興許就錯過了。”

    一半的功勞都歸自己?

    王景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想來,今次這功勞能分潤到一兩成就心滿意足了,這一半的功勞是什麼概念?可以說,這延綏鎮守備的位子已經不夠了。少說也得分潤一個入衛游擊。於是,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立刻緊張地答道:“平北伯這稱讚,卑職真是擔當不起,若不是今次您這些精鋭分頭攔截。哪有如今這樣的戰功?”

    “戰功就是戰功。什麼擔當不起的。”徐勛一邊說一邊看著江彬道,“之前苗公公答應你等提升一級,可你這探馬直接就把虜寇給引來了,不能說是全功。你麾下那幾個探馬全部記頭功一等,你這個游擊將軍便只記那兩個斬首功,如此可公允?”

    “是。卑職心服口服。”

    江彬斜睨了王景略一眼,又是驚嘆這傢伙的好運。又是詫異這圓滾滾的身材,可對於今次的戰果,他自然不敢再去相爭。畢竟,引來敵人這種事,一個不好別說沒功勞,就是罪過也得大得沒邊了。眼看徐勛又對陳雄說道軍士戰功記錄分配,他心底更是有了一本明帳。

    這位平北伯,倒是當面直接開銷清楚的人,做派和他前兩位上司張俊莊鑒都不一樣!要想跟著這一位拚個前程出來,他得把心思擺正了!

    王景略得知徐勛之前這一路都是過宣府大同不入,順著邊路的那些石堡巡視了過來,驚嘆之餘,也就明白了這一位決計不會聽那些糊弄人的數字,更不是來粉飾太平的那些欽差。於是,他帶著徐勛乾脆往長城上去轉了一圈,見上頭破損處處,他就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都是從洪武到現在一點一點修建起來的,修的時候費了老大的勁,可之後年久失修,就成了如今的樣子。這些年,韃子都是隨便搗鼓兩下,就能毀掉拆掉一段邊牆入寇。”

    徐勛看了一眼這一路跟過來,自己卻有意冷落的夏言,見其亦是有些詫異地看著王景略,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你這個在鎮羌所當了十二年千戶的王大胖子,有什麼見解?”

    “卑職哪有什麼見識。”王景略不想徐勛真的會問自己,愣了一愣方才立時搔搔頭道,“卑職只是小時候聽祖父說過,想當年東勝等塞外各地還在咱們手裡的時候,虜寇沒那麼囂張。畢竟那幾個地方扼守關外,可以說是卡在他們嘴裡的幾顆楔子,要咬下來就得先拔了釘子,所以不好入口。而咱們北面的河套水土豐腴,聽說還有鹽池,從前邊民都是在關外耕種,如今那些土地都荒廢了,倒是成了虜寇的巢穴。聽說如今在河套最大的勢力就是火篩的軍馬,這傢伙之前打了敗仗,如今不知道怎麼又鬧騰了起來,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兵馬……”

    王景略說著說著,以肥碩的身軀陪著徐勛在四面城牆和邊牆上轉了一圈,最後終於吃不消了,不得不苦著臉告了個假坐在城牆腳上的樓梯上休息。幾個下屬見他這膿包樣,想笑卻又不敢,反倒是夏言沒跟著徐勛上去,而是緊挨著王景略坐下了。

    “王千戶在鎮羌所多年,依你看,復河套是否可行?”

    王景略斜睨了一眼夏言,有些摸不準對方的身份。可瞧著打扮,依稀像是縣衙裡幕僚一類的人物,因而他不免賠了幾分小心,想了許久方才說道:“這事兒不是那麼容易的。我記得當初我爺爺那會兒的時候,就一直有用兵搜河套,可前前後後換了好些個總兵將軍,最後也就只有先頭的王太傅曾經一把火燒了虜寇大汗的不少輜重,甚至於讓那些虜寇好些年不敢入套,其他的時候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除非把延綏鎮和咱們這些石堡全都往前移,沿黃河佈防,然後清剿河套殘留虜寇,否則談什麼復河套事!”

    沒想到,這區區一個千戶,竟是真的見識不少,怪不得楊一清也要提拔此人!

    在鎮羌所停留了兩日,徐勛固然把這附近的地形衝要基本上摸了個清楚,同時也等來了楊一清派來的特使,不是別人,正是曹謙的弟弟曹謐。在西北熬了一個冬天,又是整日裡在外頭探查,曹謐當年的少年稚氣已經幾乎都褪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哥哥差不多的穩重,但卻多了幾分無法掩飾的鋒鋭。

    從去歲年底到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虜寇探馬奸細等等,已經足足有二三十個,每一個都是他親自砍下的腦袋掛在旗杆上示眾。

    即便是曹謙,聽弟弟稟報這些的時候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他暗嘆二郎長大的同時,心底也不禁直冒寒氣,暗想弟弟如今才二十不到,這殺氣比自己當年可強多了,也不知道異日議婚的時候哪家姑娘能消受得起。

    然而,徐勛對曹謐這樣一幅殺氣騰騰的樣子卻很是讚賞。男生女相原本就是沒辦法的事,若要立威,就得比那些長相粗豪凶暴的男人更狠。從這一點來說,曹謐殺的全都是該殺的人,他當然不會有什麼忌諱。此時,讚口不絶之後,他便開口問道:“這麼說來,楊總督在延綏?”

    “是,楊總督說,這段時間都在延綏,倘若大人有空,請到延綏議事!”說完這話,曹謐又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王景略,又一字一句地說道,“楊總督聽說王千戶此次拒敵有功,所以讓你也收拾一下,立時上延綏鎮去,另有委任。你的職司,由副千戶頂上。”

    這一句另有委任,讓王景略又是激動,又是惶然。只是等到上路之際,他那匹之前活動過量,這才歇了沒兩天的坐騎卻有些吃不消了。他一時沒辦法,忖度鎮羌所到延綏鎮也就是兩日的路程,他問過徐勛之後,索性就厚顏帶上了一輛馬車,卻是騎馬少坐車多,別人縱使笑話,可他素來臉皮厚,嘻嘻哈哈一陣也就過去了。只等快到延綏鎮的時候,他才下車換馬。

    儘管徐勛之前在宣府和大同都是過其門而不入,但張俊和莊鑒都是親自相迎,這一到了延綏,楊一清也不例外。戰場上並肩打過仗的袍澤,卻和等閒交情不同,因而一打照面,徐勛便沖楊一清身上打量了兩眼,隨即笑道:“別人到西北都難免乾瘦,倒是邃庵公看上去越發精神奕奕了。”

    “陝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鄉,都呆慣了的地方,再幹瘦豈不是對不起這方水土?”

    楊一清這天生的白麵無鬚,哪怕是這西北風沙也只是把老臉吹得起皺,沒能把他給吹黑了,此時自然更不會介意徐勛這善意的取笑。向徐勛引見了一旁的鎮守延綏總兵官張安,他就說道:“聽說你這一路馬不停蹄從宣府大同一路延邊看了過來,還在鎮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邊,而不是走馬看花。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花槍。這延綏鎮上下軍官原本是要在這兒最有名的花馬樓擺酒宴請你,我自作主張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綏總兵府,我掏腰包請你和苗公公張公公陳將軍,羊肉泡饃燒酒管飽,你可得打起精神熬夜!”

    這一番話說得徐勛哈哈大笑,別說此前和楊一清同甘共苦過的一幫人,就是如江彬這樣只聽說過楊一清名聲,沒怎麼打過交道的,也不由得跟著一塊笑了起來。至於王景略這樣的微末千戶,自然只有在旁邊賠笑的份,可他那樣肥碩的身軀實在太過扎眼,一下子就給楊一清瞅見了。

    “對了,王大胖子這個福將此番和你們一塊立了戰功,倒是巧得很!他家裡幾代人世襲鎮羌所千戶,全是終老於任上,也算是這西北一帶少有的全福了。別看他這般身材,他年少的時候,可是在河套內跑過馬撒過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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