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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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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21:37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章 太公釣魚

  楚狂歌指著前方一道門戶說道:“到了,就是這裡,咱洛陽城最大的一家寵物鋪子,就是這李俊家的了。”

  楊帆聽了忙把車子喚住,對楚狂歌道:“楚兄,叫你的兄弟們候在外面吧,咱們倆陪小姐到寵物鋪子裡去瞧瞧。”

  楚狂歌答應一聲,吩咐幾個兄弟守著輕車候在巷口樹下,天愛奴戴了雕胡帽,款款地下了車,後邊隨著一個青衣小婢,楊帆和楚狂歌一左一右頭前帶路,引著她步入那家寵物店去了。

  這裡是通業坊,在洛城東北角兒,因為在洛河以北,臨近皇城,屬於達官貴人們喜歡居住的地方,因此通業坊雖在城邊兒上,地皮卻比洛河以南大部分的坊都要貴些,儘管如此,這李俊的鋪子占地之廣,居然比起許多官員們的府邸還要大些。

  只不過權貴勛戚的府邸遠遠一望,便是鬥檐飛角,步入其中,更是亭閣處處,李俊的這家寵物鋪子占地雖大,宅院裡卻是空空蕩蕩,房屋稀疏,因為這裡建的最多的,是各色寵物的獸舍。

  李俊家的大門洞開著,沒有家人看守,任憑客人進出。三人進去時只見進進出出,不止有許多商賈行色的人,還有許多錦衣華服的男女貴人,在男僕女婢的侍候下或進或出,真是熱鬧非凡。

  李俊家裡只賣一種東西:動物。

  用現代的話來說,他開的就是寵物商店。

  這座“寵物商店”裡,到處建了獸舍禽室,大者如宮殿,小者卻只需巴掌大小,一陣風來,眾多飛禽走獸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著實不太好味,天愛奴和她身後的那個小丫環不禁掩住了鼻子。

  “小娘子是頭一回來吧?”

  一個挽著袖子的布衣老者快步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向天愛奴拱揖為禮,這人看起來五旬上下,花白頭髮,身材削瘦,眉頭眼角儘是淺細的皺紋,精神倒是極瞿爍。楚狂歌站在一旁介紹道:“主人,這人就是此間店舖的掌櫃,李俊。”

  天愛奴聽了輕輕頷首,帷帽輕轉,看向楊帆,示意叫他說話。

  楊帆上前一步,對李俊道:“我家姑娘想買一個稱心的寵物,煩請老丈介紹一二。”

  生意上門,李俊笑容滿面,連聲道:“自然,自然,小娘子是頭一回來,某為小娘子引路。”

  李俊引著天愛奴一路走下去,只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有毒的、沒毒的,無所不有。蟋蟀蜘蛛、鸚鵡鷹鷂、各色金魚、耍猴鬥雞,兇猛的藏獒、乖巧的拂林犬、波斯的貓兒,還有鶴、鹿、龜,甚至驢和羊都有被當成寵物養的。

  “小娘子請看,這只猩猩奴如何?”

  “這猩猩好醜!”

  “呵呵,那小娘子請看這邊,這只長耳公如何?它的毛髮像一匹烏黑的緞子,油亮油亮的。”

  “驢的叫聲好難聽啊!”

  “哈哈,那麼這只雪衣娘乖巧伶俐,小娘子一定是喜歡的了。”

  “不好,我喜歡縱騎射獵,郊野散心,這鸚鵡可不合適。”

  天愛奴一路走去,只是搖頭,李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忍不住問道:“不知小娘子喜歡些什麼樣的寵物?”

  天愛奴側了頭想想,答道:“它要能平素時候陪在身邊消愁解悶兒,出城遊獵時又能陪伴捕獵,以供驅策的才好。”

  李俊舒了口氣道:“這卻容易,小娘子請跟某來”。

  李俊領著他們快步來到一處狗舍房,介紹道:“小娘子選一隻獵犬如何?此間獵犬,皆是東西各國的名貴犬種,俱都精心調教過的,通人性、識人語,打獵遊玩,最是良伴……”

  天愛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狗,從來都不喜歡。”

  楊帆想起她那晚對自己說過的往事,家犬都變成了野犬,與狼一起游弋於村舍,以人為食……,不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李俊聲音一窒,心道:“這位客人倒是個不好應付的,只是既進了我家的門,若不叫她滿意而歸,豈不砸了我李某人的招牌。”

  李俊想了想,道:“既如此,請小娘子隨某到後進院舍裡去,那裡的寵物,價錢可要更高一檔了。”

  楊帆道:“老丈只管選只我家姑娘中意的寵物來,價錢麼,不是問題。”

  李俊引著他們進了後院,走到一處牢籠前,向內指道:“小娘子請看,這些猞猁如何?這猞猁尖牙利爪,最能捕獵,不但通人性,賣相也好,是京中貴人們極喜歡的寵物。只是……這猞猁只吃肉,不吃素,平素的花銷……未免大了些。”

  天愛奴輕輕搖頭,雖然臉上垂著淡淡的紗帷,可是誰都看得出,她瞧都沒瞧那籠中的猞猁,自打一進後院,她的目光就一直盯著院舍盡頭那幾座最結實的鐵籠。

  李俊見她盯著院舍盡頭看,便咳嗽一聲道:“那邊籠中關了兩隻獵豹。這豹子生性兇猛,若是已經成年,便難以去其獸性、調教使用了,所以某這兒的獵豹,全都是從小就捕了送來,進行訓養調教的,故此,輕易也賣不出去。娘子請想,這麼多年喂養,搭上的人工不算,調教師傅的工錢不算,光是它每天要吃十幾斤肉……”

  天愛奴擺了擺手,沒有聽他囉嗦,她徑直走過去,目光只輕輕一掃,便相中了那頭漂亮的母豹。李俊道:“小娘子,這只豹子,價值……”

  天愛奴豎起一支纖纖玉指,制止了李俊說話,然後緩緩前指,點向那頭體形修長、花紋妖麗的母豹,說道:“就是它了!”

  母豹就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恰在此時仰起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口雪白鋒利的牙齒,發出一聲令整座牢籠震撼的咆哮,然後伸出細長血紅的舌頭,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尖……

  ※※※※※※※※※※※※※※※※※※※※※※※※※

  在唐代,胡人在大唐經商開店,開的最多的就是珠寶店和酒店。珠寶自不待言,西域珠寶無論是造型款式,還是珠寶成色,都較大唐本地的珠寶出色,而胡人酒家眾多,卻是因為胡人酒家有胡姬。

  男人是酒店最大的消費群體,年輕貌美的胡姬侍酒,自然會引得酒客們趨之若鶩。

  “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醇酒美人,相得益彰。

  漢家女子拋頭露面做酒店侍應的太少,沒有競爭力。因之,胡人酒店越開越大,檔次越來越高,成為達官貴人、巨商豪賈們最喜歡逗留的所在。

  故而長安、洛陽一帶的大酒樓,一般都是胡人開的。

  惇厚坊毗鄰北市,是洛陽極熱鬧的一處所在。惇厚坊內的“金釵醉”,就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胡人酒家。

  天愛奴帶著楊帆和青衣小婢走進去的時候,台上正有幾個胡姬在跳舞。酒店極大,卻只有一層,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兩尺高的表演舞台,舞台直徑數丈,四面八方的酒座都以這舞台為中心相向而置.

  如果有些酒客不想與其他人看見,夥計就會搬來座屏在他們的酒席外圍上三面。面朝舞台的正面會另置一副折屏,如果客人不喜歡看舞台上的表演,想要更加私密一些的環境,那麼就可以用折屏把正面也擋起來,這就成了一個四面不見人影的雅間了。

  但是到這裡來喝酒的人,很少有把四面全擋起來的,他們到這裡來飲酒,本就是為了醇酒美人,哪會把美人隔在席外呢,他們喝得高興了,還會跳上台去,與胡姬一同歌舞一番,甚或把胡姬趕走,來段獨舞呢。

  能出現在這兒的酒客,非富即貴,這等有身份的人如此行徑,放在其它朝代,必定難以想像。你能想像一位富甲天下的七旬老翁,亦或一位年近六旬、學究天下的士林領袖,又或者是一位年過半百、牧守一方的使君大人,在朋友、隨從、下屬,乃至完全不相識的人面前,醉態可掬地揮手踏足,歌舞自娛麼?

  可是在這個時代,很正常。不但對那些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來說很正常,就是對那些已經嫁人生子的婦人或者還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來說,也很正常,這無關於身份和地位,而是一種習俗。

  自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胡漢融合很密切,數百年下來,胡人的文化、思想、風俗、習慣大量被中原漢文化吸收融納,成為了它的一部分。高官貴族酒興到了,當眾歌舞一番,就成了一種很風雅很有品位的活動。

  當年李靖滅**的消息傳到京裡,大唐天子李世民大喜若狂,就轟開舞姬歌女,自己扭腰擺臀地在大殿上跳了起來,時任太上皇的李淵還搶過歌女手中的琵琶給兒子伴奏。大臣們也跟著起鬨,一起離席跑到殿上,載歌載舞。

  想像一下,一群穿著文武官袍,或絡腮鬍子、或白髮蒼蒼的大老爺們,在莊嚴肅穆的大殿上張牙舞爪,簡直就是群魔亂舞。十多年後太子李治喜得長子,做為爺爺的李世民又跑到兒子的東宮裡帶頭跳起舞來。

  皇帝如此、百官如此,在民間,這種現象更是司空見慣。

  酒店裡,人們都自得其樂著,誰也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這一行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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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一章 願者上鈎

  楊帆一路行去,飛快地掃了一眼酒店裡的情形。

  西邊有一席,七八個冠帶袍服的男子,喝得正自歡暢。在他們桌上擺著一具勸酒胡,這是一個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紅髮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將瓷人轉動,待它停下來,手指向誰,誰便罰酒一杯,其餘人則鼓掌大樂,酒興十分濃厚。

  東邊也有一席,兩個商賈對面而坐,用坐屏圍了三面,只將舞台一面放開,桌上置了幾盤小菜,旁邊兩個身段修長,姿容妖嬈的胡姬正慇勤地布菜勸酒,對坐的兩個胡商淺酌低語,似乎在談著生意。

  楊帆無暇多看,陪著天愛奴到了一處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先叫夥計搬來坐屏,把三面圍上,天愛奴才摘下帷帽,在席前裊裊地跪坐下去。

  楊帆在側席坐了,對天愛奴低聲道:“我們來的有些早了,姓柳的還沒有到。”

  天愛奴低低地道:“只要他今日肯來就成,就有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像他這樣的男子,只消引起了他的注意,還不是略施小計,便能叫他乖乖就範?”

  楊帆苦笑道:“略施小計?這幾日花銷可著實不少。就只那一頭豹子,這兩天吃的肉比我一年吃的都多。”

  天愛奴吃吃地道:“那些珠玉,本是我贈予你的謝禮,你既然這麼大方,非要拿出來濟朋友之難,我怎麼好意思不把它花光,以成全你義薄雲天的名聲呢?”

  楊帆做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長吁短嘆地道:“如果你能替我省些下來,想必也不會薄到哪兒去。”

  天愛奴揚起下巴“哼”了一聲,道:“我平時擺譜的機會可不多,今日能慷他人之慨,我是絶對不會小氣的。”

  剛說到這裡,一個鼻子尖尖,雙瞳碧綠的胡人走進來,躬身微笑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不知小娘子要點些什麼酒菜?”

  這年代是沒有菜譜的,那菜單是晚清民國時期才出現的,這時代想點菜就得看懸掛在酒櫃上方的水牌,再不然就是讓酒博士給你表演一下報菜名的本事了。

  天愛奴道:“酒博士,撿你店裡拿手的好菜,只管上幾道來,再搬一罈上好美酒。”

  楊帆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又是一嘆:“這個敗家娘們……”

  酒家裡看歌舞時各席都很安靜,只有那七八個聚於一處的地方時而會傳出一陣哄笑,想是那“勸酒胡”又指中了哪個人。等那胡姬退下,換了兩個優伶來表演“參軍戲”時,整個酒家的氣氛就輕鬆熱烈起來。

  “參軍戲”是五胡十六國時發明的一種戲曲,那時候有一個位居參軍的官員貪墨公款、收受賄賂,事發後被糾察,就有仇家令優人穿上官服,扮作一個參軍上台表演,讓另一個優伶在旁嘲弄。

  結果這種表演形式一出來便大受歡迎,有優伶受到啟發,便用別的故事繼續編了些類似的小段子進行表演,這種表演形式就此確定下來,並以它問世後的第一齣戲的主角,那個參軍命名,稱為“參軍戲。”

  這戲實為後代戲曲之鼻祖,雖然它當時的表演形式簡單,自始至終只有兩個人,風格上也是以滑稽搞笑為主,但是後來參與表演的人越來越多,角色上開始衍生“生旦淨墨”等行當,劇情也越來越複雜。

  這時候戲曲尚未大興其道,歌舞依舊是娛樂項目中的主要內容,因此這出“參軍戲”只是一個過場,因為眼看將到飯時,大批酒客就要上座了。

  台上正在演的這齣戲是根據牛郎織女的傳說改編的,出場的兩個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織女,另一個卻非牛郎,而是織女的情人。

  劇情很簡單,就是講織女時常下凡,與她的情人幽會。情人問她,扔下牛郎一人在銀河那邊可有不安,心下又擔心會被牛郎發現他與織女的私情,織女不以為然:“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反過來安慰情郎不必擔心,說是銀河迢迢,牛郎不會發現。

  這出小戲對答詼諧幽默,間雜著許多色情意味的內容,只是說得比較含蓄優雅,畢竟在座的非富即貴,太粗俗的東西他們不會喜歡,然則不喜歡粗俗不代表不喜歡這種話題,四下的酒客每每聽懂了兩個優伶之間的對答暗喻,便會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楊帆從不曾接觸過這些東西,是以看的津津有味。不一會兒酒菜上來,雖說天愛奴說過,只要拿手菜式儘管上來,可是酒家並沒有可著貴菜大菜擺佈滿席,而是依據就餐人數,適當地準備了幾樣可口的飯菜。

  通花軟牛腸,金粟平槌,羊皮花絲,八仙盤,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筯頭春,八個菜,又有生進二十四氣餛飩,那二十四個餛飩,花形餡料各異,二十四個便有二十四種口味,端地講究。

  這時講究些的地方,依舊按照漢人傳統,施行分餐制,因此楊帆和天愛奴面前各有一張几案,同樣的菜式,分盛兩套餐碟,分別端送到兩人的几案之上。

  酒是蘭陵美酒,酒中配有檀香、廣木香、公丁香,又以蜂蜜調味,其色金黃,酒味清香。清香遠達,飲之至醉也不覺頭痛,不會口乾,也不會腹瀉。這山東蘭陵的美酒,歷史極其悠遠,據說其地之水用以稱量,較他方之水為重,此處酒味淳美,蓋因水質使然。

  兩人吃著菜餚,品著佳釀,靜靜地等候著。

  酒客漸漸多了起來,二人的位置很好,在門的斜向方位,但凡進門的客人,必然落入他們的眼中,不一會兒,就見柳君璠陪著小心,奉迎著一位華服婦人進來,楊帆向天愛奴遞了個眼色,天愛奴的眼簾微微向下一垂。

  客已上足,九成有餘,一片喧嚷聲中,“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忽然笑眯眯地走上台來,向四下里團團施了一個羅圈揖,高聲道:“各位貴客,靜一靜,請靜一靜。”

  店中為之一靜,都向東泠望來,不曉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波斯胡人要做什麼。

  東泠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貴客,今日早晨,有人到本店來寄賣好酒一甌。照理說呢,某這‘金釵醉’裡,已然是匯聚了天下四方的好酒,哪需要幹些代人寄賣的事情。不過這甌葡萄酒,某家先品嚐了一口,嘿嘿,確是好酒!”

  “金釵醉”是洛陽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酒店,而洛陽是大唐最繁華的地方,達官貴人雲集。換而言之,這“金釵醉”就是整個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酒店,東泠說他店裡匯聚了天下美酒,絶非妄言。

  然則在這種情況下,東泠掌櫃的居然幹起了鄉下小酒肆才會幹的“代人寄賣”的買賣,而且親自登場,向客人隆重介紹,可見這酒端地不同凡響了,在場的客人哪有不好酒的,一個個都打起精神,聽他細說端詳。

  東泠道:“這甌美酒,來自西域,是一甌葡萄釀,美味之極,遠勝本店所售任何佳釀……”

  話音未落,便在客人間引起一陣騷動。這時中原也有釀製葡萄酒的,但是品質最好的葡萄酒還是來自西域。即便是中原釀製的葡萄酒價格也極高昂,來自西域的葡萄酒則更甚。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

  這是在講一位出嫁的少女,帶著嫁妝往夫家去,她攜帶的嫁妝就是葡萄酒和金叵羅。金叵羅是純金打製的器具,言下之意,這上等葡萄酒之昂貴,直可以與金製器皿相媲美。

  “金釵醉”裡連當時最有名的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等名酒俱都有售,葡萄酒的品種也相當齊全。如今店主竟說這甌葡萄酒勝過店中所有名酒,自然驚動四座。那七八名士子所在處,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此酒到底有何好處,價值幾何?”

  一個女人聲音忽然響起:“把酒給我拿來!”聲音一出,四座俱寂,根本不詢價格,直接叫人把酒給他送過去,敢在“金釵醉”裡這麼說的,卻也不是隨便哪個客人都有這等魄力的。

  說話的正是姚氏夫人,姚氏夫人常來“金釵醉”,此婦好美酒,尤好葡萄酒,楊帆已將這些打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姚夫人將來“金釵醉”飲宴,他也是讓楚狂歌那些城狐社鼠的手下事先打探清楚了的。

  東泠欠身笑道:“姚夫人是本店的常客,但有所命,小老兒哪有不應承的道理。可有一樣,這位寄賣美酒的客人急等錢用,因此囑咐小老兒,此甌美酒,要當眾叫賣,價高得者,小老兒受人所托,可不敢私相授受。”

  那時無論經商買賣,還是為人處事,都特別講究一個“信”字,失信的人固然有,可特別重視信用的更是大有人在。東泠這番話聽得眾酒客頻頻點頭,姚夫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傲然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賣關子,這就開始吧,我倒要看一看,這裡誰比我出得起高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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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22:27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二章 一甌酒

  東泠本人雖只是一個胡商,可他開著這麼高檔的酒店,真正的豪門權貴也不知見過多少,姚氏夫人這樣的暴發戶,其實並不太放在他的心上的,但他只是笑了笑,輕輕一擺手,便有一個緋衣胡姬,娉娉婷婷地走上台來。

  這個胡姬身材高挑,婀娜秀麗,金髮碧眼,充滿了異域風情,妙目顧盼處,有股水一般的柔媚盈盈欲流。兼之酥胸高聳,細腰一握,一襲火紅的石榴裙繫在那窈窕細腰上,把個禍國殃民的圓月美臀擺得搖曳生姿。

  在她手中,托著一個淡青釉面的細口酒甌,甌瓶口上插著胡楊木裹紅綢的塞子,胡女將這酒瓶高高舉起,在圓台上款款地繞場一週,那瓶兒的曲線與這美人妖嬈的身材倒有七八分相似。

  東泠揚聲道:“各位,某說這甌美酒希罕,就希罕在它的釀製之法,此酒釀法,大異於其它的葡萄釀,酒力較之尋常葡萄酒,高出兩倍不止,是以酒味非常甘醇,如此美酒,可謂有價無市,各位客人今天算是來著了,現在就請各位貴客出價吧。”

  東泠賣酒,本身就是一位有名的品酒大師,他說此酒美味超過他店中所有美酒,那就絶對不會有假,沒有人會對他的評鑒提出質疑,也不好提出先品嚐一下,本來就只有一甌酒,這店裡的客人一人品上一口,還剩多少?

  現在大家關心的是,這甌美酒究竟**。

  實際上這甌葡萄酒確實與市面上常見的葡萄酒不同,這時候一般的葡萄酒都是加熱滅菌後,再添加酒麴,從而發酵成酒,而這瓶酒卻是採用了罕見的蒸餾方法製作出來的葡萄燒酒。

  關於穀物蒸餾白酒的釀製,後世一直存在有唐、宋、元三個起源年代的說法,實際上隨著發掘古物,已經有實物證據,證明至少在宋代就已經有了蒸餾白酒,如果再大膽一些,甚至可以推測在唐代末期,它可能就已經出現了。

  然則再早就絶對不可能了,否則唐人留下那麼多吟誦美酒的詩篇,豈能沒有一點高度白酒的記載呢。可是蒸餾白酒此時還沒有,葡萄蒸酒技術這時卻是已經出現了的,只不過這種技術目前只存在於西域地區,掌握在極少數胡人手中。

  這些釀酒者知道這種蒸餾技術比傳統釀製葡萄酒的方法更好,但是一旦擴大經營,這獨家掌握的技術就必然流傳開去,因此都秘而不宣,這一來,小作坊經營,能釀製出來的蒸餾葡萄酒酒就極其有限。

  酒的運輸非常麻煩,產量又極少,所以這甌美酒出現在洛陽,就尤其顯得珍貴了。那幾個寬袍士子低低議論了一番,幾個人合夥湊了些錢,便由其中一人高聲喊道:“我們出一萬錢。”

  以這個時代來說,普通的官賣米酒三百錢就能買一斗,一萬錢的酒已是市面上最高檔的酒了。後來的詩仙李白,飲的就是萬錢一斗的好酒,而落魄不堪的杜甫,常喝的就只有三百錢一斗的劣酒了,這幾個人出的價還算是公道。

  姚夫人坐在席後,撇著嘴微微地冷笑。

  柳君璠掩口笑道:“這些人竟敢與夫人鬥富,真是自不量力。咱們不妨看看別人還能加價幾何,某再去把酒捧來,奉與夫人品嚐,免得一次次的加價,擾了夫人的興緻。”

  姚夫人頷首一笑,狀極高傲。

  這時,那兩位正在商量生意的胡商也興緻勃勃地加入了競爭,其中一人喊道:“一萬五千錢!”

  這個價已經極高了,而且這兩個胡商一加就是五千錢,別人也不好三百五百的往上加,僅為了一甌酒,至於麼,場面登時就冷了下來。

  姚夫人見這麼快就沒人加價了,不覺有些掃興,她把下巴微微一揚,柳君璠會意,便高聲道:“兩萬錢!”

  四下頓時傳來一陣沮喪的嘆氣聲,那個喊價的胡商微微蹙了蹙眉,稍稍有些猶豫,但他剛剛談成一樁大買賣,本想拍下這甌好酒與生意夥伴共享,這時自然不好露怯,便道:“兩萬五千錢。”

  這個價可有些離譜了,再好的美酒也不值這個價,柳君璠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姚夫人,姚夫人怒道:“廢物,難道我出不起價麼?”

  柳君璠立即伸出三根手指,得意洋洋地喊道:“三萬錢!”

  那胡商暗暗叫苦,雖說他極富有,可是拿出三萬五千錢來,只為買一瓶酒,還是覺得太過奢侈,然而貴客當面,又不好打退堂鼓,只好咬了咬牙,喊道:“三萬五千錢。”

  南面雅間裡,楊帆眉頭微皺,對天愛奴低聲道:“不妙,半路殺出個波斯胡,萬一他們兩個人爭持不下,姚夫人退出爭奪,咱們就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天愛奴往外面飛快地睃了一眼,低聲道:“應該不會,這姚氏夫人既然是個跋扈慣了的主兒,這價雖然有些高,她為了爭口氣,還是會買下來的。”

  天愛奴笑了笑,輕輕地道:“男人愛面子,其實女人比男人更愛面子的。”

  天愛奴話音一落,那邊柳君璠已惡狠狠喊道:“四萬五千錢!”

  看來姚夫人也擔心鈍刀子割肉,五千五千的加上去,雙方爭執不下,若是放手丟不起臉面,若不放手這錢花得肉痛,乾脆一下子提高了一萬錢,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那胡人也成騎虎之勢,他還要喊價,這時他旁邊那個商人卻拉住他,低聲勸說了幾句,這波斯胡便借坡下驢,做出一副悻悻然的樣子,不再出價了。

  東泠站在台上眉開眼笑,那位寄賣美酒的人非要當眾叫賣,他起初還不以為然,不過收了人家足足五百錢的“利水”,只是幫著叫賣兩聲,也就無所謂了,不想這一瓶酒居然就賣出四萬五千錢的高價。

  雖然當初談的是定價,賣的再高他也無法再從中抽份子,不過這個消息一傳開,無疑就等於打響了他“金釵醉”的招牌,這利潤可是實實在在屬於他的。東泠春風滿面地道:“四萬五千錢,姚夫人出價四萬五千錢,還有加價的貴人沒有?”

  四下里鴉雀無聲,東泠又喊兩遍,不見有人應答,便道:“如果沒有貴人肯再加價,那麼這瓶美酒,可就要歸姚夫人所有了。”

  姚芸又將下巴輕輕一揚,神色間無比倨傲。柳君璠連忙起身,快步向台上走去,一路走去,顧盼左右,得意洋洋。柳君璠跳上舞台,剛要從那脂光艷艷的胡姬手中接過酒瓶,從一處雅間裡突然傳出一個極其清脆悅耳的聲音:“六萬錢!”

  柳君璠的雙手剛剛摸到酒瓶,笑容便僵在臉上,他緩緩回頭,看向姚夫人。

  四下里的客人則紛紛向發聲處望去,

  姚夫人雙眉一挑,一股怒氣騰地一下升了上來,她那雙帶些稜角的眼睛狠狠地向四下一瞪,壓住了紛紛而起的議論,高聲道:“七萬錢!”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個悅耳的女聲又起:“八萬錢!”

  “轟!”

  剛被姚夫人這一眼壓下去的嘈雜聲再也止不住了,驚嘆聲、倒吸冷氣聲、探頭探腦的詢問買主身份的聲音此起彼伏,姚夫人氣的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看向那處雅間。楊帆側坐,又是下位,所以姚夫人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天愛奴身上。

  這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小女子,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更比她富有。競爭,已使她憤怒,對方同為女性,更叫她敵意大增,而這個同性,各方面的條件又遠比她優越,姚夫人心中的妒意再也壓不住了。

  姚夫人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道:“九萬錢!”

  “十萬錢!”

  “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就像一下子喝了一甌極品好酒,頭都些暈,手有些抖,身子都有些飄了。

  十萬錢,一甌酒!

  大唐女人,當真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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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三章 胡旋舞

  東泠手舞足蹈,身形一退,一腳踩在那胡姬腳尖上,疼得那胡姬哎呀一聲嬌叫,東泠大驚失色,趕緊轉身扶住她手裡的酒甌,道:“小心一些,這可是十萬錢吶,若摔碎了,便拿你去抵債!”

  那胡姬聽了大驚,趕緊把酒甌緊緊地抱在懷裡,擺出一副甌在人在,甌亡人亡的壯烈樣兒來。

  “夫人,我看……還是算了吧,區區一瓶酒,怎值得這許多錢。”方才耀武揚威登台的柳君璠已然趁著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那邊雅間的機會,騷眉搭眼地下了台,訕訕地湊到姚夫人身邊小聲勸道。

  姚夫人不理,只是狠狠地瞪著天愛奴,攥緊雙拳,叫道:“十二萬錢!”

  遺憾的是,她一下加價兩萬錢,全場卻沒有一點轟動的效果,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那邊雅間,等著那少女加價。少女不負眾望,那脆生生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二十萬錢!”

  全場還是沒人喧嘩,不是這個價不夠高,而是因為太過意外的跳躍式加價,讓大家一時有些緩不過神兒來了。

  天愛奴當然不怕出價,這甌美酒本就是她拿來的,就算是喊出一千萬錢的價格,她全部的損失,其實也只有付給東掌櫃的那五百錢而已,她怕什麼?姚氏夫人臉色大變,本來挺起的腰桿兒,微微地矮了一矮。

  全場大嘩的聲音這才像一陣龍捲風似的在整個酒家裡傳開,也不知誰碰倒了酒壺,誰碰掉了酒杯,還有一處有人站起,眺目觀望,卻因立足不定,一跤撲到屏風上,把一扇屏風都撲倒在地。

  洛陽城裡鬥富的情形屢見不鮮,聽說夏日炎炎時,曾有貴介公子在洛水邊乘涼,順手就摘下腰上的明珠投進河裡,叫那精於水性的崑崙奴下水去摸,洛水既深且湍,明珠入水哪有那麼容易摸到的,十顆倒有九顆根本找不到了。

  可那畢竟是傳聞,眼下二十萬錢一甌酒,這可是親眼目睹的事情,這與拋珠入水有何區別?

  天愛奴微微一笑,吩咐道:“可兒,去把酒取來。”

  可兒就是她僱來的那個青衣小婢,這丫頭身材長相都還可人,只是智商似乎有那麼點兒……,所以沒人肯僱傭她做事。天愛奴倒喜歡留她在身邊,不懂事便不會多事,權當她是個擺設,與楊帆商議事情的時候,就不用過份小心。

  可兒答應一聲,走上台去,從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胡姬手中接過酒甌就往回走,下台的時候居然是虎愣愣地跳下去的,看得四處酒客提心吊膽,生怕她腳下一絆,二十萬錢就打了水漂。

  姚夫人氣得嘴白臉青,簌簌發抖。

  柳君璠陪笑解勸道:“夫人,一甌酒哪值得二十萬錢,咱們何必與這等人一般見識……”

  “滾開!聒噪不休,好生可憎!”

  姚夫人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他身上,劈面一記耳光,打得柳君璠眼冒金星,姚夫人戾氣滿面地道:“滾到外面站著去,老娘看見你就生厭!”

  “呃……好,你別生氣,我……我……”

  柳君璠狼狽不堪地走了出去,發生在雅間的這一幕,被整個酒家的喧嘩議論聲給遮住了,所以只有舞台正對面的幾個酒客和站在台上的東泠掌櫃以及那個胡姬看到。饒是如此,看到他們異樣的目光,柳君璠還是羞慚難當。

  他站在雅間門口,一身打扮卻又不似侍候的小廝,只好慢騰騰挪著身子,佯向左右,彷彿要離開一下去方便似的,以免引起別人的好奇。

  可兒把那甌酒抱回雅間,天愛奴接甌在手,輕輕地拈了一拈,伸手拔下瓶塞,頓時酒香四溢,天愛奴將醇香的葡萄酒注滿兩杯,推給楊帆一杯,楊帆取杯在手,細細一嗅,只覺芬芳四溢,微帶甘甜,確實好聞。

  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酒杯,嗅了嗅杯中香氣,呷一口酒,閉上雙目品味片刻,方才一飲而盡,展顏道:“果然好酒!”

  閃目看向楊帆,見他正瞧著自己,便睨著他道:“怎麼不喝?”

  楊帆笑道:“這一口下去,就是幾百錢沒了,不忍喝呀。”

  “貴麼?”

  “難道不貴?”

  “不貴!”

  天愛奴搖搖頭,微微眯起了雙眸,說道:“昔日一碗米湯,尚且千金難求呢,如今萬里迢迢,運來中原一甌好酒,二十萬錢,貴麼?一點也不貴!來,喝酒!我還是頭一次陪人喝酒,也是頭一次叫人陪我喝酒。這甌酒,咱們喝光了它吧!”

  “金釵醉”掌櫃東泠賣出了一甌天價酒,心中歡喜不禁,又見姚夫人氣憤不平,為了緩和氣氛,下台之後就吩咐歌舞器樂趕緊準備,片刻功夫鼓樂大作,一個頭戴尖頂番帽、身穿細氈窄胡衫的胡兒便挾了一個碧綠色的漆盤上了舞台。

  碧綠色的漆盤直徑三尺,如同一隻張開的大荷葉,“荷葉”置放於地,那少年胡兒便一個騰身躍馬的矯健動作,跨上盤去,隨著羯鼓急驟的聲音舞蹈起來。

  這少年胡兒十五六歲,膚白如玉,鼻尖如錐,他勾手攪袖,擺首扭胯,提膝騰跳,時而東傾西倒,時而環行急蹴,每一個動作都應著鼓聲,充滿了動作的韻律美感,可是不管他的舞姿如何優美,雙腳始終沒有踏出圓盤一步。

  有那識貨的酒客見了這等高明的“胡騰舞”已然忍不住喝起采來。

  楊帆和天愛奴便賞舞,便喝酒,一甌酒,很快就被二人痛飲掉大半。天愛奴喝的這甌葡萄酒遠比尋常的酒酒力大了兩倍不止,後勁十分綿長,這時酒力隱隱發作起來,天愛奴玉一般明淨的雙頰上便像塗了一層胭脂似的,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楊帆還是頭一回看她喝酒,萬萬想不到她喝酒如此爽利,根本不用勸的,便杯來酒干,十足一個女中酒鬼,忍不住便道:“不要喝那麼急,這酒雖然甘醇,不過那掌櫃方才也說,這酒的酒力較之他店中最好的酒還要超出兩倍,可不要喝醉了。”

  天愛奴攬杯在手,憨態可掬地道:“這麼點酒,怎麼會醉。這酒已經開了壇口,沒有冰窖置放,用不了多久就會變酸,還是把它喝光吧。”她說著,便笑乜楊帆,道:“怎麼,堂堂男子漢,還不及我一個女兒家能喝麼?”

  她側首乜目,望向楊帆時,眸中隱隱的,就像有一縷絲般勾人,楊帆到底還是慕艾少年的歲數,禁不住心中便是一跳,舉起杯道:“好!我雖不常飲酒,自信酒力卻不在你之下,你要盡興,我奉陪便是,幹!”

  兩下里遙遙一舉杯,雙雙一飲而盡。

  胡兒一曲舞罷,在滿堂喝采聲中挾起碧綠漆盤退下,幾名胡姬又翩躚上得台來。

  洛陽如今最流行的舞蹈是什麼舞?

  當然是胡旋舞!

  天下間什麼人的胡旋舞跳的最好?

  當然是胡姬!

  什麼人最愛看胡旋舞?

  當然是男人!

  男人本色嘛。

  於是,六名唇紅齒白、婀娜多姿的胡姬一上台,便先迎來了一個滿堂彩。

  天愛奴酒雖喝了不少,卻是越喝雙眸越亮,眼看著台上六名胡姬載歌載舞,楊帆目不轉睛,不禁取笑他道:“你是在看人還是在看舞?”

  楊帆回過神兒來,道:“我既沒看人,也沒看舞,我是在想,今日雖在那柳君璠面前炫耀了一下你的富有,可是如何更進一步?要做到自然而然,卻也不易。”

  天愛奴嘴角一翹,道:“原來你在愁這個,你是男人,所以覺得難,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楊帆道:“山人有何妙計?”

  天愛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輕輕擱杯於案,說道:“你看我的!”輕輕一甩衣帶,便向外面走去。

  楊帆正不知她意欲何往,天愛奴已經一步邁上台去。四下里正在觀舞的酒客們登時精神大振,知道這位女客喝得興起,想要上台一舞了。

  方才有些酒客已經見到她的容貌,只覺她俏麗可人,嬌艷欲滴,如同一朵迎風搖曳的花朵兒,若論容貌,台上幾個胡姬雖然占了異國韻味的便宜,卻還是明顯的遜她幾分。另外一些酒客只知這個雅間的女客出手豪綽,卻是這時才見到她的樣子。

  胡姬歌舞,天天都能看得到,像這樣出手豪綽、家境富有的良家女子,若非今日她飲酒醉了,想要觀她一舞卻大大的不易,是以眾酒客都連聲叫好。方才剛剛看過一場鬥富,如今再看事主之一展示舞姿,今日真是沒有白來。

  六個胡姬一見這位女客乘興登台,便很默契地邊舞邊向後邊退去,給她騰出了一大片地方。天愛奴似乎不勝酒力,腳下有些虛浮,楊帆看了不禁有些擔心,天愛奴站定身子,迴轉身來,瞧見他關切的目光,眉梢不由微微一挑,那神采飛揚的樣子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她隨著鼓點微微地晃動著身子,等候著下一段音樂的開奏,這胡旋舞的伴奏樂曲節奏明快,剛勁有力,是由羯鼓、梆子等打擊樂器構成的,台側樂師見客人上台,也來湊趣,忽然起了一個過門兒,胡旋舞曲重新奏起。

  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天愛奴雙袖攸然高舉,

  翠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尚未叫人看清那雙纖秀動人的皓腕,天愛奴的身子已如疾風回雪般飄轉舞動起來,

  舞因為動而美,心因為舞而飛。

  天愛奴時而如雪花般在空中飄搖,時而像蓬草般迎風飛舞,那迷人的身體曲線,在她的旋轉中便完美地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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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四章 美人如酒

  節奏歡快的舞曲聲中,天愛奴衣袂飄飄,身形靈動而輕快,腰腿柔韌而有力,時而蹬踏,時而急旋,那張花一般的俏臉隨著她時而左旋時而右旋的倩麗身影攸現攸沒,唯其叫人捕捉不定,所以更增誘惑。

  不知何時,那六名胡姬已停止了舞蹈,悄悄自台側退了下去,這裡已成為天愛奴一個人的舞台。

  那舞台也像一張荷葉,一張由幾十上百張荷葉拼成的大荷葉般圓圓的,方才一張小小的荷葉盤,那個胡兒少年無論如何輾轉騰扭,雙足始終不離荷葉盤一步,彷彿那張小小的荷葉盤就是整個天地,而此刻這麼一張巨大的荷盤卻像是根本束縛不住天愛奴的美麗與張揚。

  她在舞台上攸前攸後、攸左攸右,左旋右轉,千匝萬周,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痴,甚至忘了喝采,東泠驚訝地看著她的獨舞,如果不是還清楚地記得就是台上這個少女,方才剛剛用二十萬錢的巨款買了一甌葡萄酒,他幾乎馬上就要衝上台去,高薪聘請她留在自己的酒店裡當台柱子了。

  台上的天愛奴舞得奔放,舞得無人無我,所有人都痴迷於她的舞蹈,痴迷於她此時所呈現出來的烈焰般的美麗。

  只有兩個人沒有這樣的感覺。一個是姚夫人,她的心中充滿的只有羨慕嫉妒和恨,現在她只恨不得天愛奴腳下一絆,一跤摔死,哪裡還會感覺到她的美。

  另一個是楊帆,從天愛奴的獨舞中,他似乎品味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可他還太年輕,對於人性,他瞭解的還太少,他讀不懂那舞姿中想要表達的內心獨白……

  他也欣賞天愛奴的美麗,迷醉於她的舞姿,但是唯因他對天愛奴的熟悉,所以他的心中會有一點詫異的感覺,今晚的她,不像她一貫表現出來的性格。自從他把這個女賊救回家,她給了楊帆太多太多的驚奇。

  她可以像個小女僕似的不嫌髒不嫌累地把楊帆的狗容收拾的一塵不染,她能做得一手好菜,尋常的青菜豆府經過她的妙手調理,也能變成可口的珍饈美味,遠比王侯官宦人家重金聘請的廚娘還要高明。

  她會做衣裳,她說她裁剪的衣服比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的首席師傅做的還要漂亮,手藝還要老到,楊帆雖還沒有見她為自己做出一套衣服,但是他已毫不懷疑她的能力。之後,他又見識了天愛奴小去即回,便拿回來的極其貴重的珍寶。

  現在,他又見到了天愛奴這令那些以胡旋舞揚名大唐的胡姬們也相形見絀的美妙舞蹈,楊帆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她所不會的,更不明白她擁有這麼多的本領,擁有這麼多的財富,為什麼還會做一個被官府通緝的人犯。

  突然,羯鼓急促起來,聲聲如雨,中間再無半分停息,這正是胡旋舞將要結束的時候,也是胡旋舞難度最高的一刻。舞台一隅,那些滿懷驚訝,難以置信的胡姬們頓時張大了她們那雙嫵媚的眼睛:

  她們承認天愛奴的舞蹈跳的比她們更好,但她們不相信天愛奴能完美地詮釋出最後一個舞蹈動作。她們從小經過無數次苦練,才能擁有這等高超的舞技,這個女客人縱然天姿甚高,可這最後一段舞蹈卻不是僅憑天姿就能練成的。

  它需要汗水,需要無盡的苦練。

  鼓聲到了最高潮,天愛奴雙足並起,腳尖點地,如陀螺般轉了起來,鼓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她也越旋越快,旋轉如飛。所有人都屏息看著,直看到他們呼吸不暢,不得不大大地喘一口氣時,鼓聲戛然而止,而天愛奴急旋的倩影也突然定格在那兒。

  此時,她雙**叉踮起,左手叉著小蠻腰,右手高高地擎起,裙襬旋擺如弧,尚未完全飄落下來,纏在手臂上的織綬綵帶像被風吹著似的在空中飛揚,這一刻,她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位仙女,剛剛踏足人間的剎那。

  “好!好啊!”

  四下里掌聲雷動,天愛奴的胸膛起伏著,臉頰上的兩抹酡紅更艷更濃了,她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舉步向台下走來,不料她的舞姿雖然優美,也完美地完成了整個舞蹈動作,可這一陣急旋到底還是轉得頭昏眼花了。

  她明明是走向楊帆,可是腳下飄忽,竟然走偏了方向,天愛奴幾步來到台邊,腳下立足不穩,一腳踏空便向台下跌去,四下里的酒客們方才一見她走動便發現不妙,原還以為她能及時站住,這時見她一跤跌下台去,不禁響起一片驚呼。

  幾個性急的客人登時就想跳出來英雄救美,奈何卻沒有那麼快的身手,這時候,正在雅間門口罰站的柳君璠卻是近水樓台,眼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就要跌下台來,急忙一個箭步竄上去,扶住了她的手臂。

  天愛奴踉蹌站定,向他含羞一笑,道:“多謝這位郎君援手之恩。”

  柳君璠扶住少女手臂,只覺纖細綿軟,觸手生溫,鼻端又嗅到一陣淡淡幽香,頓時骨軟筋酥,再見這明眸皓齒的小娘子向自己含羞道謝,登時有身輕如燕的感覺,連忙故作斯文,撒手還禮,說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小娘子客氣了。”

  天愛奴整整衣衫,再施一禮,道:“奴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來自敦煌,未知郎君高姓大名。”

  柳君璠忙道:“小生姓柳,雙名君璠。”心中卻道:“原來她是來自西域的豪商,難怪出手如此豪綽。”

  當時的唐人,對西域乃至更遙遠的西方商人有種盲目的看法,認為他們個個都富有萬金。其實能千萬里之遙跑到大唐做生意的,當然都有相當的實力,大唐人能接觸到的這些西域和西方商人,哪怕是一身粗鄙布衣,身上也總有幾樣罕見的奇珍異寶。

  天長日久,在唐人心中便形成了這樣一個觀念:西人富有。尤其是當時的波斯人,由於政局不穩,許多王孫公子都逃到大唐做起了寓公,這些人都擁有許多珍貴的珠寶,更加深了西人富有的觀念,當時的唐人稱波斯為“富波斯”。

  由此及彼,在唐人心中,但凡能出現在大唐的西域、西方人,都是極其富有的,何況這位夏侯姑娘方才竟一擲二十萬錢,買下一甌美酒,先入為主之下,再聽說了她的身份來歷,在柳君璠心中,已然把這位夏侯姑娘定位為超級富豪了。

  雅間內,姚夫人恨得已快咬碎了一口牙齒,柳君璠暈陶陶的還未察覺。

  “夏侯櫻”再次道謝,翩然回返,柳君璠痴痴地瞧著她倩麗的身影消失在雅間裡,這才不捨地轉身,不料一轉身,就看見姚夫人那雙又妒又恨的眼睛,柳君璠心中咯噔一下,頓時發覺不妙。

  天愛奴回了雅間,楊帆翹起大拇指讚道:“這個法兒不錯!”

  天愛奴笑道:“何止不錯,你看我再去給他添一劑猛藥。”

  說罷,斟滿一杯美酒,持了杯便出去,柳君璠看見姚夫人要吃人的目光,駭得不敢進去,還在雅間門口逡巡著,思量著要怎樣哄得姚夫人消氣,天愛奴已然俏生生地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方才搶了郎君的美酒,卻得郎君慨然援手,奴家好不慚愧,這杯酒,奴敬郎君,聊表謝意!”

  唐人大多性情奔放,見此一幕紛紛大笑,有人便道:“這真是不打不相識了,小娘子對你有意,還不快快喝了這杯美酒!”

  有人拍腿嘆息:“哎!若是我腿快一些,扶住了小娘子,這杯美酒,豈不就是我腹中之物了。”

  旁邊便有人笑罵道:“你這酒鬼,眼裡就只有酒,卻不知那美人猶勝醇酒三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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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五章 山水有相逢

  天愛奴被人這樣說著,不免有些羞澀,兩腮羞紅起來,好似初綻的桃花兩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可她那雙明麗嫵媚的眼睛,卻火辣辣地看著柳君璠,彷彿真的對他有了幾分情意。

  柳君璠情知再飲她這杯酒,姚氏夫人那裡勢必更加不悅,可是美人情意綿綿,四下里男人們的羨慕讚歎聲更令他心裡頭飄飄然的,這拒而不飲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當下便把心一橫,接過酒杯,欠身道:“多謝小娘子。”

  說罷一仰頭,將一杯葡萄釀一飲而盡。

  天愛奴嫣然笑道:“郎君真是好酒量,性情也真爽快,奴家……很是歡喜!”

  這句話飛快地說完,又向他燦然一笑,好像羞不可抑似的,天愛奴提起石榴裙兒,竟然返身跑了回去。

  柳君璠聽見那樣動人的話語,再瞧著這般動人的身姿,心中便是一蕩,不由暗想:“我大唐女子素來爽直,敦煌女子卻是猶勝三分了,這樣的小女子,當真是太有味道了!”

  餘香裊裊,倩影在目,柳君璠心中痴痴,不捨地轉過身去,一眼瞧見姚氏夫人,那酒意頓醒,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此時,姚夫人那張臉,已然黑得像是一塊烤糊了的鍋盔。

  ……

  輕車上,天愛奴倚在靠墊上,微微闔起了雙目。

  那甌酒著實很烈。

  她的身份很特殊,以前,她有心事也無人可訴,可是在楊帆這個一旦分手,很可能今生再會無期的陌生少年面前,她不需要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裡,只要不會暴露她現在身份的便可以說。

  她更不需要把所有的本性全都埋藏起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讓她很放鬆,久久壓抑的情懷便有些放縱。她還是頭一回喝這麼多酒,再經過一番熱舞,此時酒力起來,她真的有了幾分醉意,可是,這微醺的感覺,真的很好。

  楊帆看著她酡紅的臉頰,將自己的靠墊從腰後拿出來,輕輕一搭她的肩頭,也給她墊到背後,讓她坐得更舒服些,這才輕聲責怪道:“你想接近他,佯醉即可,何必真的喝這麼多。”

  天愛奴閉著眼睛,讓窗外輕輕吹進的風吹著她的臉頰,絲絲垂下的秀髮在她頰上輕輕地拂動著,元寶似的耳朵時隱時現。聽了楊帆的話,天愛奴也不睜眼,只是輕聲道:“我喝酒,不是因為他。”

  楊帆問道:“那是因為什麼?”

  天愛奴似有若無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車輪轆轆,聽在耳中有些沉悶,見天愛奴倚在車角,似乎已經睡著了,楊帆便沒有再問她,他輕輕靠在座背上,閉上眼睛假寐。

  過了半晌,天愛奴輕輕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我喝酒,我快樂,我學做最好的美食,學裁最好的衣裳,要讓自己住的地方儘量的舒適,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受委屈……”

  楊帆輕輕張開眼睛,看向她。

  天愛奴倚在車角,彷彿睡熟了一般,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喃喃如夢囈,在她眼角,掛著隱隱的淚痕,她輕聲地說:“因為,我把每一天,都當成自己的最後一天過!”

  楊帆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一個如花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慨,為什麼會這樣的想法?在她心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楊帆很想問她,當年那個從饑民口中救出她的人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只是看著,終究沒有問出口。

  轆轆聲漸漸輕微,輕車離開了青磚平石的十字大街,駛入了幽仄狹長的黃土小巷……

  ……

  山水有相逢。

  山不去就水,水便去就山。

  只要有心,總會碰頭的。

  柳君璠忍氣吞聲,再三討好,撒嬌賣乖,最後少不得又在榻上使盡渾身解數,總算哄得姚夫人轉怒為喜,不再怨懟,柳君璠這才放下心來。

  為了哄得姚夫人開心,幾天以後,他又張羅請姚夫人與她私交甚篤的幾位貴婦人出遊,出遊的地點並不太遠,就在洛水邊上。

  消息很快就被楚狂歌手下那些城狐社鼠打聽到了,於是,“夏侯櫻”也來了。

  洛水悠悠,伴隨著許多神奇的傳說。

  諸如河圖洛書的傳說,諸如秦始皇巡幸洛陽,祭祀洛水,忽有“黑頭公”自水中出,向他大喊“來受天之寶”,激動的秦始皇手舞之,足蹈之,放聲高歌:“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

  武則天怎麼能讓始皇帝專美於前呢?

  於是,去年洛水中突然有人打撈出一塊石頭,上面刻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四個大字,洛水又出吉兆了!

  武則天大喜,立即封此石為“天授聖圖”,封洛水之神為“顯聖侯”,封洛水為“永昌洛水”,國號也就隨之改為永昌元年了。

  貌似從這個故事開始,大家已經聽到過很多元年了,難道已經過了很多年麼?

  非也。

  只因為武則天喜歡改年號。

  女人嘛,就算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既然是女人,也難免有情緒化的一面。

  今天的星星比較亮,武后很開心,要改個年號;明天的暴雨比較大,武后很不開心,她也要改個年號;後天武后長了一顆新牙,武后又開心了,她還要改個年號。

  如此下來,在武后掌握政權期間,一年要改兩次甚至三次年號,以致元年無數,光從年號上論的話,許多唐人想要說起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也要推算半天,才知道那年到底是距今的哪一年。

  老天爺是否相中了武媚娘,讓洛水之神顯現神蹟,以支持武媚延續秦始皇的豐功偉業,對老百姓們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肚皮能否吃飽。

  而洛水出現了“神蹟”,武后一高興,投桃報李之下,便下旨禁止在洛水裡漁釣,這可苦了居住在洛河左右的漁家,他們要麼放棄祖祖輩輩從事的捕魚之業,要麼就得遷離洛河,到他處捕魚為生。

  漁戶大量遷走,或者改從其它行業,倒使得洛水兩岸一片清幽,成為達官貴人們踏秋散心的一個好地方。

  這時候的洛水,還是浩渺無際的一條大澤,漕船絡繹,駛於河心,帆檣林立,遮天蔽日。河邊則岸柳成蔭,芳草萋萋。

  直通皇宮正門的一道長橋橫亙於洛水之上,橋上人車熙攘。這座橋叫“天津橋”,因為接連著皇城的正門,每天清晨,曉月尚高掛空中,橋上便車水馬龍,因此成為洛陽一景,被稱為“天津曉月”。

  洛水邊上,清靜安閒。

  一片空曠的河岸空地上,用竹竿插地,緊挨著河水圍了一圈布圍子,只放出臨河的一面以觀風景,布圍子裏邊吹著篳篥,撥著箜篌,隱隱傳出歌樂之聲,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在此踏秋。

  百丈之外另一處地方,也圍了一圈布圍子,不過距河岸還有數十步距離,一些家僕下人正在布圍子外面蒸煮烹炙,調製各種美味,肉香迎風飄散,而布圍子正面的空地上,則有兩個力士正在相撲,帳圍之中,就是姚夫人一行人馬。

  這時,又有一群人來了,鮮衣怒馬,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伴當的壯漢們一個個粗獷威風,中間簇擁著一雙少年男女,胯下也是雄駿的大食馬。

  這雙少年男女都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腳下蹬一雙黑色鹿皮小靴,緊腰修背,風度翩翩。

  少年身材修長,細腰猿臂,朗目如星,鼻如懸膽,只是一笑時頰上便有兩個酒渦兒,俏則俏矣,卻不免減了幾分男兒的俊朗豪氣。

  少女比他要矮一些,身材嬌小,明眸皓齒,因為身著男裝,反而顯得更加俊俏。

  這雙少年,正是楊帆和天愛奴。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卻伏著一頭金錢豹,馴獸師緊緊隨在豹子旁邊。

  他們在洛水邊停下,一副也要在此觀賞風景,聚會野餐的樣子。

  他們選擇的地點好巧不巧的,正在那兩處帳圍子中間的位置。

  P:注,唐代馴豹,隨主人出獵遊玩時,常伏於馬背攜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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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六章 尋釁

  楊帆和天愛奴一行人趕到洛水河邊停下,下人們便開始忙碌起來,幾個大漢拿了插竿開始插桿圍帳。另有人從車上卸下竹蓆氈毯、各色器物佈置起來。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姚夫人的注意,來洛水邊遊玩的人很多,誰有閒心去管旁邊是誰人紮下的圍帳。

  楊帆一行人紮下的圍帳在兩家踏秋賞水的遊人中間,他們右側是姚夫人所在,左側帳圍子,則是另外一群遊人了。

  那處帳圍子裡面,此刻正有三個婦人圍坐在氈毯上,玩著酒令遊戲。奴僕下人們在四下里恭立侍候著。

  三個婦人中間,放著一隻玉製的烏龜,碧色的烏龜背負著一個蠟燭狀的高筒,整個玉龜和蠟燭狀的筒子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筒上還鏤刻著蓮花狀的鈕瓣。

  筒內放了一把玉製的長籌,一個婦人抽出一支,看了看玉籌上刻的字,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哈哈,這一輪我不用喝了。”

  這個婦人雖然衣著錦繡,巧施脂粉,可是依舊掩飾不住她的老態,只是因為保養得宜,所以她的皮膚比較細嫩,再加上頭上戴了烏黑的假髮套,遮住了那一頭白髮,所以看起來年輕一些。

  然而歲月不饒人,畢竟是過了六旬的婦人了,她臉上的皺紋就像那龜背上的鏤刻一般清晰。另外兩個女子則不然,這兩個女子看起來都還只是雙十年華的模樣,芳姿嫵媚,艷麗無雙。

  其中一個妙齡少婦斜臥於榻上,身著一襲大紅牡丹衫子,外披一件白色的紗衣,下著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裙幅褶褶,被陽光一照,如雪月光華般輕瀉於地,襯得她那婀娜柔美的體態更加性感誘人。

  這個成熟嬌媚的少婦並未如那老婦一般身著盛裝,她那一頭烏黑靚麗的秀髮只是用一條髮帶束起,兩縷青絲便分垂於削肩之上,將她那因為略寬而顯得有些剛性的下巴掩得尖尖的,韻味便俏皮起來。

  她的額頭寬廣而白皙,如同鑲著的一方美玉,尤其是她的肌膚,似新生嬰兒一般雪白幼嫩,那雙紅潤飽滿的唇瓣便襯托得更加嬌艷欲滴。

  從洛河上吹來的秋風,送來了陣陣桂花香氣,也將她的裙裾時不時地輕輕掀起,讓那雙光潔美玉似的小腿偷偷地遛出來透透氣兒。

  另一個女子與這艷媚無雙的少婦又有不同,她的容顏、氣質和衣著似少女,似少婦,很難加以準確的判斷。

  她穿著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系一條水霧綠草百褶裙,用一條白色織錦的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細腰兒繫住了。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了個飛仙髻,只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由那頎長優雅的頸子襯著,既簡潔又高貴。

  她長得很清麗,本來也是一個美人兒,可是與旁邊那位嬌媚至極的紅衫少婦比起來,她的容顏便要相形見絀了,然而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女人味兒,柔柔的,是那種能直接鑽進人心裡去的味道。

  最美的,不一定是最有女人味的,而她就充滿了女人味兒,她的五官和體態似乎是迎合著男人的口味而生長的,叫人一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想要去憐愛呵護她的感覺。

  白皙寬額的嬌媚少婦沒有理會那老婦的笑語,她微微抬起頭,側耳聽了聽圍帳外的人喊馬嘶聲,輕輕蹙起了眉頭,不悅地道:“怎地連這裡也不得清淨。”

  素白衫子的女子笑道:“你呀,理他作甚。秋高氣爽,遊人自然就多,我等自得其樂便是了。”

  說著,她素手輕伸,從那玉筒裡抽出一枚玉籌,仔細一瞧,刻的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

  素衫女子便嫣然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呵呵,這是天意呢。令月,你當自飲半杯。”

  紅衣少婦懶洋洋地拈起碧玉杯來,輕輕地啜了半杯葡萄酒,放下杯子,信手拈出一籌,似一隻波斯貓兒似的眯著媚眼向上一瞟,說道:“道不行,乘浮於海,自飲十分。噫!今日這酒算是認準了我家麼?”

  坐在她上首的那位六旬老婦哈哈大笑,舉起酒壺,慇勤地為她注滿了碧玉杯,笑吟吟地道:“今日這酒筵,本就是為你散心而設嘛,連上天也體察到我等的好意了,呵呵,既如此,令月當再飲一杯!”

  那紅衣少婦倒不怯酒,拈起杯來,又是一飲而盡。

  這時,楊帆那邊布圍子圍起,鋪好氈毯,放好坐席、靠墊、案几,打開食盒,將畢羅、胡餅等各色吃食擺上去,葡萄酒、三勒漿、乳酪等飲品業已放好。

  他們所用的酒器非金即銀。唐人喜歡繁華,穿衣不懼大紅大紫,器皿也不厭金銀財寶,生怕提到一個“金”字便沾染了俗氣的假清高,在唐人這裡是完全沒有市場的。

  飾有胡人形象的八棱金盃,刻有曲折繁厚的幾何紋樣的銀盤,往几案上一放,金光銀色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

  楊帆抱著雙臂站在帳圍子邊上,瞟著右邊姚氏夫人那邊的圍帳,笑吟吟地向楚狂歌問道:“楚兄,你們這些兄弟,最擅長的本事是什麼?”

  楚狂歌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便道:“這個麼……,實不相瞞,某這班兄弟,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所習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兒,卻不知道老弟所指為何?”

  楚狂歌並不傻,楊帆借用他的人打聽姚夫人和柳君璠的一舉一動,如今又緊躡姚夫人行蹤而來,楚狂歌就知道他們必有所圖。就連他們西域大豪的身份,楚狂歌現在都有些懷疑了。

  不過,夏侯櫻是不是真正的西域豪門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付給自己的工錢可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他們這些坊間潑皮,必要的時候替人出頭尋仇生事、消災解厄也是要做的,何必管她是何身份?

  因此,楚狂歌樂得裝糊塗,只要對方所作所為不是嚴重干犯國法,會連累他一班兄弟的行為,他是不會過問的。而夏侯櫻和楊帆似乎也看出他已懷疑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同樣沒有去點破,也沒有做進一步的掩飾,雙方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楊帆悠然道:“某說一句話,楚兄且莫生氣。市井兒最擅長的本事麼,應該就是尋釁滋事,打架鬥毆吧?”

  楚狂歌微微變色道:“老弟何出此言?我等受夏侯姑娘僱傭之後,可從不曾惹是生非……”

  楊帆打斷他的話,朝那些正熱火朝天地烹炙著食物、相撲角力的人群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可不是責怪楚兄的弟兄們惹是生非,我是看那些人自得其樂,無趣的很。不如讓你的人過去湊湊樂子,如何?”

  楚狂歌睨了一眼姚夫人那邊的人,心中不覺恍然:果然,楊帆這是要鬧事啊!

  楚狂歌眸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從容答道:“若是旁的事,某還真不敢拍胸脯,保證他們能夠完成。至於尋釁滋事,打架鬥毆……”

  楚狂歌輕輕嘆息了一聲,悠然說道:“某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比他們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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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七章 挑戰

  沙地上,兩個力士正在相撲。

  沙地上鋪了一塊氈毯算做賽場,兩個力士腰間圍了一塊兜襠布,頭上戴著襆頭,余此再無一物。兩人身材肥碩,力大無窮,厚重的不易捲起的粗氈在他們腳下,也因為他們用力的動作而扭曲變形。

  旁邊有幾個家僕侍女興緻勃勃地看著,帳圍子裡面姚氏夫人和她幾個相好的貴婦人或坐或臥,一邊吃著瓜果,一邊嬉笑談論著觀賞表演。

  柳君璠與姚氏夫人的關係,這幾個婦人一清二楚,在她們面前,二人自然無需有所遮掩,是以柳君璠就盤坐在席上,讓姚夫人枕著自己大腿,剝了葡萄一粒粒地遞到她的嘴裡,侍候得無微不至。

  楊帆那邊幾個豪奴打扮的人得了楚狂歌的吩咐,漸漸湊到了角力場邊,談笑品評,指指點點,兩個力士一見增加了觀眾,鬥得更是賣力。

  這兩個人並不是專業表演相撲的力士,而是豪門豢養的家奴。

  這時節,打馬球、鞠蹴、相撲、遊獵等等都是豪門大富人家慣常的遊戲,所以主人僱傭伴當奴僕時,很注意挑選在這方面有特長的人物,而為人奴僕者為了邀寵媚上,平素也非常注意這方面的學習和鍛鍊,所以這些運動在東都洛陽非常普及,他們的相撲使來也是有模有樣。

  那幾個潑皮混混只看了一會兒,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來。

  “三郎,你瞧那個,下盤不穩,雙臂無力,這樣的貨色,也敢來相撲。某隻有一隻手,就能掀他三個跟頭。”

  “哈哈,你瞧另一個更差勁,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還占不了半分便宜,真他娘的丟人。”

  “這等軟腳蝦,要是在榻上,肯定連個娘們都壓不服,還好意思來相撲,算了算了,咱們不要看了,真是無趣!”

  兩個力士越聽越怒,忽地大喝一聲,左右分開來,其中那個高大的圓臉漢子怒視著這幾個出言奚落的潑皮,大喝道:“爾等既看不上我二人的本領,可敢下場與某較量一番?”另一個力士則緩緩退到場邊,抱著雙臂冷笑。

  楚狂歌早就隨著那幾個潑皮到了旁邊,就等這句話呢,那人聲音剛落,他就傲然一笑,解開上衣丟給一個兄弟,又踢掉鞋子,晃著肩膀走上氈毯,道:“怎麼,你不服氣?這等三腳貓的功夫,某便來教教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相撲!”

  那個力士一見他身材雄壯,肌肉塊壘,目光不由一縮,謹慎地退了兩步,微微哈腰,張開雙臂,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動作。

  帳圍子裡面的幾個婦人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他們較技,這時看見換了對手,反倒來了興緻,紛紛坐起身來,向外觀看。

  姚夫人也從柳君璠腿上坐起來,一眼瞧見楚狂歌那一身壯碩的肌肉,雙眼便是一亮,饒有興緻地讚道:“好一條大漢!”

  柳君璠心生嫉妒,急忙閃身出了帳圍子,厲聲喝斥道:“你們是誰家的下人,這般沒有規矩,叫你們主人上前搭話!”

  姚氏夫人盯了眼楚狂歌塊壘虯結的肌肉,出聲笑道:“小柳,你站到一邊兒去,不要打擾了本夫人的興緻,叫他們比試一番又有何妨?”

  柳君璠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

  那力士見楚狂歌體魄強壯,知道不易對付,而且原本要動手,也只是意氣之爭,如今連他的女主人也關注起來,不免要關乎他的飯碗了,心中不覺緊張起來,他張著雙臂,謹慎地等著楚狂歌動手,誰知楚狂歌居然毫不作勢,只是穩穩地站在那兒,向他勾了勾小指。

  力士一見楚狂歌如此輕蔑的舉動,不禁勃然大怒,暴喝一聲,便二目圓睜地撲了上去。楚狂歌的態度雖然看似輕狂,其實心下也是極謹慎的,一見他來,虎背立即一矮,暴喝一聲便加速迎了上去,“啪”地一聲悶響,兩座肉山撞在了一起,

  相撲說穿了其實就是角力摔跤的一種,楊帆在南洋時,也曾學習過摔跤之法,規則固然與相撲有些差異,卻也大同小異,眼前這兩個人都精通相撲,跤法十分出色,楊帆看得津津有味,結合自己隨師所習的跤法,很快就品出了這相撲的味道。

  相撲手身高體肥,力大無窮,固然是一個優勢,但是技術動作和身體的靈活才是致勝的關鍵因素,身高體肥者未必就一定獲勝,否則雙方也不用比了,只要秤一秤體重,量一量身高,不就決定了勝負麼?

  眼下就是這種情況,楚狂歌雖不如那力士體肥,可他同樣力大無窮,而且相撲技術比這力士更要高明。全身力道的動用、良好的相撲技術、能夠正確的把握時機,再完美協調地使用腿力、腰力,這些關鍵因素,使得他甫一交手,便占了上風。

  那力士雖然體形肥碩,胖得似乎能把楚狂歌整個人都裝進去,在他面前卻占不到一絲便宜,要不是楚狂歌尚不明白楊帆想把事情搞到多大狀況,不願速戰速決,這個力士早就敗了。饒是如此,這力士左撲右撲,撲得氣喘吁吁之後,楚狂歌也覺得不耐煩了。

  他倏地穿身上前,腳下反絆,雙掌一推,那力士站立不穩,踉蹌倒退了幾步,身子一歪,急急以右手撐住地面,這才穩住了身形。可是在相撲中,這就已經算是輸了,力士站起身,滿臉羞愧地抱拳道:“我輸了!”

  楚狂歌氣定神閒地站著,目光便睨向另一個力士。

  那力士見了楚狂歌的相撲本領,不禁暗暗吃驚,他的本事與剛剛落敗的那個力士相差不多,若是叫他上前,也只有敗的份兒,奈何自家主母和各位貴婦人都在帳圍子裡面看的有趣,這時收手不戰勢必會惹得主母不快。

  力士心中暗恨,可是對方挑釁的意味十分濃厚,此時若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自己就要不受主人待見了,無奈之下,力士只好硬著頭皮站上場去,大聲道:“方才爾等口出狂言,奚落我兄弟二人,如今我這位兄弟已經與你比過,是否該由我來挑戰你們其中一人了?”

  楚狂歌聽得一怔,方才一番較量,他雖輕易獲勝,卻也估量出了對方的實力,高明固然談不上高明,不過就憑自己手下那幾個歪瓜劣棗,恐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然而對方既然提出要自己挑選對手,他又怎好拒絶?

  楚狂歌心想:“反正楊兄弟只是叫我們挑起雙方衝突,又沒規定誰勝誰敗,目的既然達到,何必執著於勝負。”便爽朗地一笑,退到場外道:“使得,某的兄弟,任你挑選!你要與何人較量?”

  楚狂歌這句話一出口,他手下幾個兄弟立即挺起了胸膛,這些傢伙都是些好勇鬥狠的漢子,一見較技打架就手腳癢癢,只圖打個痛快,哪管勝負如何。

  不料力士這番話,卻引起了己方那些家僕侍女們的不滿,唐人崇尚英雄,力士這番舉動,分明有欺軟怕硬之嫌,讓他們覺得甚不光彩,他們又分別屬於不同的主人,根本不在乎姚家這位力士的面子,登時便噓聲四起。

  力士剛得到楚狂歌答應,心中正自暗喜,聽到自己人不斷奚落嘲諷,羞惱之下,卻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他本來還想從楚狂歌一方找一個身強力壯者較量,如果贏了,多少也能挽回些面子,這時一聽噓聲四起,明知無論輸贏,都已沒了面子,便只想著泄憤了。

  他的目光從楚天歌身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突然一指點出,大聲說道:“他,我跟他比!”

  楊帆正站在人群中笑嘻嘻地看著熱鬧,不想那人一根手指正點在自己身上,楊帆左右看看,方才詫異地道:“我?”

  力士咬著牙根,惡狠狠地道:“對!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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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八章 推肉山

  力士此言一出,看客們登時為之嘩然,楊帆年方十七,身材修長,容顏俊美,看著就跟一個大姑娘似的,俊則俊矣,實在跟威武雄壯沾不上一點邊兒。反觀那個大漢,大腿都比楊帆的腰粗,這要動起手來,那還是較技麼?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蹂躪啊!

  “無恥!太無恥了!你怎好意思與那少年郎較量。”

  楚天歌一方的人還沒說話,力士背後的那些丫環侍女們先不幹了,瞧這可人的小郎君,俏得叫人恨不得和著水一口就吞到肚子裡去,若是被這肉山似的壯漢一頓蹂躪,小郎君得多麼悽慘啊?

  眾女子紛紛攘臂高呼:“王如風,好無恥,人家小郎君才多大,你也好意思邀戰!”

  “姓王的,不行你就認輸了吧,不要這般沒有麵皮!”

  這王如風行二,平時相熟的人都稱他王二,此刻幾位夫人家裡的丫環侍婢齊刷刷地反水投了楊帆,便對他直接點名道姓、毫不客氣了。楚天歌那邊的兄弟們正要出聲抗議,一見他們自己窩裡反了,反倒不說話了。

  王如風咬著後槽牙,繃著臉上兩塊棱子肉一聲不吭,只管盯著楊帆嘿嘿地冷笑。

  楊帆摸摸後腦勺,靦腆地道:“這位大叔既然要比,那……我就試試吧!”

  楚狂歌搶到他身邊,擔心地道:“這人身高體壯,你行不行?”

  楊帆看了看對面一座肉山似的王如風,王如風一臉橫肉,正噙著冷笑看他,楊帆緊了緊腰帶,抻了抻衣角,很沒信心地對楚狂歌道:“我看……應該沒啥關係吧,這位大叔面善得很,想來不會過於為難我的。”

  楊帆在楚狂歌面前可一向不曾裝成這副老實憨厚的樣兒來,楚狂歌自然不相信他楊帆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傻小子,一見他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就知道他必有所恃,便放下心來,道:“好!那你自家小心,上吧!”

  楊帆忙道:“不忙,楚大哥,小弟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楚狂歌道:“你說!”

  楊帆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這相撲,可以怎麼做,不可以怎麼做,怎麼才算輸,怎麼才算贏呀?”

  楚狂歌:“……”

  王如風:“……”

  眾看客:“……”

  “咳!這相撲,幾乎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以用,頸、肩、手、臂、胸、腹、腰、膝、腿、腳全都可以……”

  眾目睽睽之下,楚狂歌對楊帆展開了突擊訓練:“你可以使用推、摔、捉、拉、閃、按、下絆子等動作以制敵,交手時,不能抓對方腰以下部位,不允許揪對方的頭髮、耳朵,不可以擰、打、踢、蹬對方。

  還有,交手的時候,絶對不可以離開比賽的範圍,除了你的雙腳,身體的任何部位挨著地面就算輸。如果兩人同時摔倒,先倒地者輸,如果你能把對方推出、抱出、摔出氈毯,更算是大獲全勝”

  楚天歌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你不曾習得相撲,體魄氣力上又吃了虧,不過勝在身手靈活,一會可以儘量閃避,多拖一時便是一時,如果實在不敵,馬上倒地認輸,不要叫他把你摔到賽區以外,那臉就丟大了。”

  眼看楚狂歌拉著楊帆殷殷囑咐,現場教授如何相撲,連王如風都有些啞口無言了。

  一個青衣小丫環義憤填膺地道:“王如風,人家根本不懂相撲,你還好意思跟人家較量?”

  王如風一臉尷尬,旁邊那個剛剛輸掉一場的力士幫腔道:“扯淡吧!咱大唐有幾個男兒根本不懂相撲的?這人如此做作,分明是膽怯畏戰,故意裝腔作勢罷了,要說可恥,他才可恥。”

  這時,楊帆已聽明白了相撲的規則,慢慢走上氈毯,四下里的叫罵冷斥聲立即靜了下來,楊帆也不褪衣衫,只向王如風合掌抱拳,朗聲說道:“王壯士,小子楊帆,請指教。”

  王如風大吼一聲道:“好!來哈!”

  王如風雙臂一紮,彷彿一頭巨熊似的向楊帆撲去,圍觀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在他們心中,輸贏已有定論,他們現在擔心的不是楊帆會不會輸,而是擔心這王如風一個俯衝,就能把這俊俏少年壓成肉餅。

  天愛奴此時趁著眾人都在關注著場上動靜走出了帳圍子,輕輕拍拍那頭豹子的腦袋,命令它回到帳圍子裡去,便姍姍地向這邊走來。

  姚夫人瞧見這走上場去的少年,不禁大驚小怪地道:“哎喲,好俊俏的一個小後生,他這是逞什麼能啊,我家王二一隻手就能把他扔出去,可不要臉先著地摔破了皮相,可惜了這小模樣兒。”

  旁邊一個婦人掩袖笑道:“看起來嫩嫩的,好像還是一隻童子雞呢,若是你相中了他,趕緊叫王二手下留情便是了。”

  姚夫人浪浪地道:“童子雞有什麼好吃的,中看不中用,就要老公雞燉得湯,喝著才滋補,吃著才筋道兒。”

  “嘻嘻,這就是你不懂了,童子雞大補!”

  “得了吧,弄得不上不下的,那才難過。”

  姚夫人說著,一雙水汪汪的媚目便瞟向緊盯著楊帆隨時準備赴援的楚狂歌。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

  瞧瞧,連紋身都是這麼的彪悍,要是被這麼一雙粗壯的胳膊摟在懷裡……

  姚夫人下意識地絞緊了雙腿,臉上已泛起一片潮紅。

  柳君璠站在外面,耳朵卻聽著帳圍子裡面的動靜,聽到這裡不由心中大罵:“無恥婦人!不說你如狼似虎,越來越難滿足,還怪我服侍不力麼?哼,你這等如狼似虎的年紀,換了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你!”

  柳君璠正咬牙咒罵,耳畔忽有一個好聽的女人聲音道:“啊!這不是柳家郎君麼?”

  柳君璠扭頭一看,面前一人,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足蹬一雙鹿皮小靴,肌膚潤玉,清水湛湛,芙蓉嫩臉,楊柳新眉,當真是清秀魅麗,不可方物,不由又驚又喜地道:“夏侯姑娘!你怎在這裡?”

  此時氈毯上,王如風大吼一聲,又向楊帆猛撲過去,雙臂一合,身上一座座肉山墳起,看那樣子,只要被他這雙手臂抱住,楊帆就能窒息而死。

  楊帆沒有學楚天歌跟他硬生生地碰撞,體重的巨大差距擺在那兒,武功可以讓一個人強壯,也能讓一個人靈活,但是並不能忽視這種體重體能的本來差距,楊帆既有武技在身,就沒必要用這種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笨辦法。

  但是他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太過高明的武功,是以只是雙腿一彈,在王如風粗大的雙臂即將合攏的剎那,險之又險地避了開去。這已是他第三次避而不戰了,旁觀的那個力士噓聲連連,為王二壯著聲勢。

  在王如風看來,與楚狂歌相比,眼前這個楊帆根本不需要他展露什麼技巧,他只要把這個人抱起來,直接扔出賽區就行了,結果一連三擊,一推、一撞、一抱,都被楊帆仗著靈活的身手閃了開去,心中不由大急。

  眼看三擊之下,楊帆已被他逼到氈毯邊緣,王如風心中暗喜,猛地撲上去,趁著楊帆趨身再退的功夫,身形倏也一閃,牢牢地鎖住了他,這時楊帆已被逼到氈毯一角,王如風冷笑一聲,探掌抓去。

  依著王如風的意思,是想一把揪住楊帆的腰帶,把他扔出去。楊帆只想試試他的相撲技術,這時發覺他除了身大力沉,無論是技巧還是速度都毫無可取之處,也沒有耐心繼續磨下去了,竟也同時動手。

  此時楊帆依舊沒有暴露他的真實武功,他滴溜溜一轉,身形其滑如油,王如風的掌緣貼著他的衣襟滑了過去,楊帆身形一定,已然讓在側面,王如風探掌抓向他預判的站位,肋下空門大開,楊帆雙掌齊出,只是輕輕一推,藉著王如風奮力前撲的勁道,王如風那龐大的肉身就張牙舞爪地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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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九章 打馬球

  “哎哎哎……”

  王如風一陣怪叫,身子足足飛出一丈多遠,轟然落地,一座肉山迅速地一塌,地皮急顫了幾下,一時泥沙俱起,四下里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在相撲中,只要讓對方身子沾地,就算是贏,可是最出彩的制勝動作,就是把對方擊出場外。

  擊出場外的手法中,可以是抓住對方的腰帶,反身一旋,藉著慣性,把對方拋出場外,也可以是倚仗強大的實力,把對方抱起來,強行扔出場外。

  而最誇張的就是楊帆這種,通過掌擊或頭撞,以突如其來的一記“力撞”,把對方整個人直接打飛出去。

  雖說楊帆這一記“力撞”其實有取巧的成份,也就是借力打力,但它並不是違規動作,再說旁觀眾人中又有幾個能看明白?他們只看到王如風縱身撲來,楊帆一退一側讓,雙掌齊出,就把一座肉山扔出了“賽台”。

  “好啊!好啊!楊二,真是了得!”

  楚狂歌一邊的兄弟固然是連聲叫好,就連那幾名貴婦的奴僕家人,除了姚氏夫人家的奴僕,也是盡皆叫好。

  另一個力士見王如風如獅子搏兔,正得意洋洋等著看楊帆被摔個鼻青臉腫,誰想剎那之間,勝負易勢,狼狽不堪摔倒於地的竟然是王如風,弄得他目瞪口呆。

  楚狂歌手下那些潑皮兄弟口不饒人,趁機極盡譏笑嘲諷之事,他們說的儘是些市井俚語,哪有幾句好聽的,把那力士損得氣炸了肺,偏偏不知該如何應對,對方俱是口齒伶俐之輩,又有六七人之多,真要吵嘴,他也占不了便宜。

  那王如風躺在地上,摔得頭昏腦脹,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仰首望著幽遠明淨的蒼穹上一縷縷飄動的白雲,他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摔出來的。

  楊帆向旁邊睨了一眼,見天愛奴與柳君璠正有說有笑地向林下走去,便向楚狂歌遞了個眼色,叫他再拖延一時。

  楚狂歌會意,仰天打個哈哈,走過去拉起王如風,幫他拍著身上的沙土,笑吟吟地道:“較量技藝,難免失手,也沒甚麼,我這些兄弟向來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王兄莫怪。”說著扭頭斥道:“還不閉嘴!”

  楚天歌這一放話,他手下那幫兄弟便齊齊閉了嘴。

  楚狂歌往帳圍子裡的幾位婦人作了一揖,說道:“各位貴人,相撲角力,原本就是為給各位貴人消閒解悶、圖個樂呵,如今這般較技,若能討了各位貴人的歡喜,那也就是了,還望各位貴人莫要見怪。

  某瞧諸位貴人此來,多攜有馬匹,想來於擊鞠一道也是極喜歡的,我兄弟幾人恰也喜好擊鞠,大家同在洛水河畔賞秋,也算一場緣份。不若兩家各出幾人,來一場擊鞠比賽,輸贏無妨,只是散心解悶嘛。”

  姚氏夫人見是她極欣賞的那個大漢說話,已然心中大悅,又聽他說的客氣,心中更是歡喜,一雙媚目在他結實的胸肌上溜了一圈,展顏笑道:“使得,本夫人出一千錢作為賞金,馮夫人、霍夫人,你兩家各出三人,我家出四人,與他們較量一番,如何?”

  那兩個婦人只圖樂呵,至於家中奴僕是輸是贏,是否丟了麵皮,是否摔斷骨頭,哪裡放在她們心上,立即紛紛答應,雙方便準備起來。

  楊帆不懂相撲,更加的不懂擊鞠,因為他自幼在南洋長大,那兒連馬都難得一見,他根本不會騎馬,又何曾見過擊鞠?因此便自動自覺地退到了一邊。

  奈何,那王二卻是盯上他了。

  ※※※※※※※※※※※※※※※※※※※※※※※

  那最左邊的帳圍子裡面,幾個婦人仍在鬥酒取樂。

  “後生可畏,少年處五分,呵呵,婉兒,這回可該你飲了。”

  紅衣少婦手持一枚玉籌,笑容滿面地對那素玉羅衫的女子說著,站在圍帳口的一個翠衫侍女忽地“噗哧”一笑,失聲道:“這一個狗吃屎,摔得真是悽慘!”

  紅衣少婦眉梢輕輕一揚,問道:“香凝,你在看什麼呢?”

  帳圍口的翠衫侍女連忙回身施禮,笑嘻嘻地道:“那邊有兩家賞秋遊河的人起了爭執,雙方較量相撲之術,其中一個胖得像隻狗熊,另一個卻瘦得比猴兒還精乖,奴婢本以為必然是狗熊獲勝,誰知猴兒偏偏贏了狗熊。”

  紅裙少婦失笑道:“你個笨丫頭,怎麼學個話兒都學不明白!”

  她懶洋洋地揮一揮手,吩咐道:“撤去右側圍幔,咱們瞧個熱鬧兒吧!”

  紅裙少婦一聲令下,帳圍子一側,立即緩緩撤開。

  擊鞠遊戲,盛行於唐。

  唐代輕騎盛行,朝廷注重訓練有高速機動性和有利長途奔襲的輕騎兵,李世民得知吐蕃人打馬球有利於訓練騎兵後,便在大唐促進開展這項運動。

  當時吐蕃使臣得知唐太宗喜歡馬球,還特意贈送了他一隻馬球作為禮物。不過李世民不想讓吐蕃人知道他的真正用意,便佯做不喜歡,把馬球給燒了。可是此後,馬球遊戲終究在不知不覺間,盛行於整個大唐了。

  如今,王公貴族、士子書生、軍中將士盡皆喜歡打馬球,就連許多大家閨秀包括皇城裡的宮娥都精擅馬球遊戲,不過平常人家買不起馬,少有騎馬的機會,故而馬術不精,於是就打步球。

  步球就是蹴鞠,馬球就是擊鞠。

  時下,皇家在各處宮殿中都建有馬球場,一些達官顯貴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也建有馬球場,他們建的馬球場比現代的標準足球場略寬一些,長度卻略小,總面積與一個足球場大小相仿,但建造質量極其考究,平望如砥,下看若鏡。

  為了讓地面平滑柔韌,夏天不長草,冬天不結凍,有些豪門甚至不惜靡費巨資,把一桶桶的油潑到球場上去。下這麼大的力氣,可見當時的上流社會是如何的喜歡打馬球,他們對馬球的痴迷,絲毫不亞於現代人對足球的酷愛,甚至尤有過之。

  眼下這個臨時球場,當然就不可能那麼講究了,他們用扎帳圍子剩下的竿子做球門,在沙地上劃線為球場,球場比正常的球場要小一些,如此就地取材,很快就佈置妥當了。雙方的球員也都穿戴整齊,準備入場。

  這時候打馬球雙方最多出場十人,但是最少卻沒有限制,也就是說,並不要求雙方隊員人數完全相等,你要是願意,一個人對付對方十個人也沒有人管你。

  楚狂歌一方人雖不少,但是滿打滿算,會騎馬打球的就只挑出來五個,楊帆和其他不會打馬球的人就在旁邊幫忙,把一個個馬尾打上結。

  王如風方才被楊帆摔得很慘,在他想來,楊帆一開始說甚麼不懂相撲,又讓姓楚的現場給他講解相撲規矩,根本就是故意示弱於己,誑騙自己上當。如今自己丟了好大一個臉,心中已是恨極了他。

  現在見楊帆並不準備備馬比賽,料想他是真的不精於馬術,王如風眼珠溜溜兒地一轉,便與一名同在姚府的馬球手低聲耳語了幾句,那人微微點頭,便牽著馬走過來,對楊帆道:“小兄弟,你的相撲之術如此出神入化,想必擊鞠之術也自不凡,某想領教領教閣下的球技,如何?”

  楊帆笑道:“慚愧,在下既不會騎馬,也不懂擊鞠。”

  那人仰天打個哈哈,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冷冷地道:“方才足下也說不懂相撲,結果還不是乾淨俐落地擊敗了王二,男子漢大丈夫,太過謙虛那就是虛偽了。”

  楊帆可不計較輸贏,偷眼一瞄,天愛奴和柳君璠正在遠處一排大樹下邊走邊聊,想著只要拖延時間,吸引姚氏夫人的注意就好,便笑了笑,很好脾氣地應道:“在下實在是不懂擊鞠,不過……既然兄台如此要求,那在下試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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