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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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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31:26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章 夜探

  當夜色降臨大地的時候,一道道坊門陸續關閉,除了不時巡弋於街頭的武侯,再看不見一個行人。

  修文坊裡有一些人家依舊是華燈高照,東南角的方員外家,正在宴請遠方來的貴客,西北角有一座妓坊,絲竹歌樂,在夜色中裊裊地飄蕩著靡靡之音。

  楊帆的小屋裡,一燈如豆,靜謐到了極點。一隻老鼠從牆角探頭探腦了一番,似乎也因為這種異常的靜謐而有些不安,它吱吱地叫了兩聲,最終放棄了打算,返身鑽回了牆洞。

  昏暗的燈光照在楊帆身上,楊帆跪坐於地,一身俐落的短打衣裳。

  鳥巢上的包袱已被他取回來,此刻就解開了攤在几案上,楊帆拈出一口鋒利的短刀,用指肚試了試鋒利的刀刃,插進腰間最易拔出的位置,然後又取出一口小劍,輕輕插進綁腿。

  最後,他又拿出一張面具,那張面具青面、赤眉,兩隻雪白的獠牙,在夜色下看來異常可怖。那是在街頭隨處都可以買到的驅儺面具,楊帆把面具輕輕放在膝上,揮掌熄了燭火,閉上雙眼,靜靜地等候著。

  “梆!梆梆!”

  敲更的梆子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楊帆的思緒在血色中激盪:滿山滿谷奔跑逃命的人群,獵人般追逐捕殺著他們的箭矢和刀鋒,一具具倒下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凹目鷹鼻的青袍文官勒馬佇於高坡,冷酷地喝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楊帆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雙眼驀地張開,昏暗的室內彷彿倏然閃過兩道電芒,然後那精芒又漸漸斂去,變得平平無奇。

  上乘武道,修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性。他的心性,已比大多數同齡人沉穩、凝重。

  “以謀為上,先謀而後動!”這是幼年時父親教他文韜武略時曾經為他講解過的一句話,那時這句話完全被他當成了耳旁風,可不知怎地,現在卻常常能夠想起。

  又過了許久,楊帆把面具輕輕扣在臉上,他就變成了一隻青面鐐牙的厲鬼。

  楊帆緩緩站起,幽靈似的閃出了房間。

  ※※※※※※※※※※※※※※※※※※※※

  一間古樸典雅的書房。

  兩側書架上放著一些古玩器具,還有一些文史典籍。

  牆下,一張曲足卷耳几案,案上擺著一盞罩紗燈,紙墨筆硯和一摞卷宗。

  案後盤膝坐著刑部司刑郎中楊明笙,他背後有一扇巨大的字屏,上面龍飛鳳舞,書寫著一行行墨跡淋漓的大字: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以霸道輔王道……”

  楊明笙輕輕呷了一口茶,翻過一頁卷宗,繼續認真地看下去。

  茶湯並不清亮,因為這茶裡面加了鹽、花椒、姜、大棗、乳酪等調味品,大雜燴地一鍋燉出來的湯,那味道以現代人的口味來說實在是不怎麼樣,不過這時候的茶道就是如此。

  此時茶在大唐的上流社會還不是一種流行的飲料,除了巴蜀一帶的百姓,只有和尚道士這些出家人喜歡喝茶。蜀人是最早以茶為飲料的,味覺發達的四川人民早在西漢時期就開始喝茶,但這習慣僅限於當地人,楊明笙是蜀人,所以有這個洛陽還不流行的習慣。

  楊明笙將這一頁卷宗看完,端起杯子輕輕呷了一口茶,把青釉白花的茶杯輕輕推到一邊,微微眯起那雙鷹隼般鋭利的眼睛,看著面前那份合攏的卷宗,捋著鬍鬚,陷入悠悠的沉思當中。

  這時,一條人影鬼魅般地翻進了楊郎中家的院子。

  楊郎中家的宅院富麗堂皇,占地數畝,但是在夜間同樣靜寂一片,府中各處地方只在一些廊苑轉折處掛著燈籠,燈籠在晚風中輕輕地搖動著,發出黯淡的光。

  這時候許多大戶人家建造住宅還沒有一定之規,他們會依據不同的地勢地理,或者依照主人不同的興趣愛好來建造房屋,因此房舍的建築格局不盡相同,無法輕易地根據經驗來判斷主人的起居之處在哪裡。

  而且楊帆自幼遠赴海外,對中原大戶人家的豪宅格局更是不甚瞭然,但他有耐心,潛入楊宅之後,楊帆並沒有急於行動,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雖然與坊中的十字大街只有一牆之隔,可這楊宅裡面他還從未來過,他先熟悉了一下院中的景緻和佈局,這才矮了身形向後宅裡摸去。

  忽然,他在一叢花樹後停下了,他敏鋭地發現廊角有一盞燈,燈下有一隻大黑狗正懶洋洋地趴伏著。楊帆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楊家養有惡犬,這卻是個麻煩。

  狗的嗅覺和聽覺遠比人類敏感,隔著很遠就能察覺到陌生人的闖入,如果被它汪汪地叫上幾聲,引起護院人守夜人的注意,那就大為不妙了。

  楊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隔得還遠,那只黑狗便忽地抬頭,左右看看,警覺地嗅了嗅鼻子,似乎察覺了什麼異樣。

  楊帆立即站住,沒有再往前走,他本想弄死這只守夜犬,但是剛想行動,心中忽又一動,倏地想到一個問題:“楊明笙是刑部司刑郎中,主管刑獄訴訟,位高權重,他的府中防範不可能過於鬆懈。此處既有守夜犬,可有守夜人麼?

  ※※※※※※※※※※※※※※※※※※※※※※※※※

  花小錢站在桂花樹下,已經站了很久。

  夜風有些涼,他裹緊了披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樹桂花,甜香四溢,嗅起來頗為提神。

  花小錢是個合格的守夜人,他選的位置很好。

  這個位置在院落的一角,能夠看見整個中庭,任何物體移動都難逃他的眼睛,而不管從哪個方向進來人,都不容易發現站在樹下身著斑斕綵衣,與樹皮幾乎同色的守夜人。背靠大樹,他又不用擔心會有人從背後偷襲。

  街上傳來隱隱的梆子聲,花小錢側耳聽了一下,快三更了,再有半個時辰就該換班了,他已經站了很久,腳已有些酸乏。他想躍到桂花樹上去,坐在橫生的枝幹上歇一下,再熬過半個時辰,他就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一陣風吹過,一些桂花瓣從樹上裊裊地落下,花小錢鬆開握住刀柄的手,雙膝一曲,便縱身躍起。

  花小錢每隔一晚值夜一次,每次值夜兩個時辰,他選的位置永遠是這裡,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會躍上這棵桂樹歇憩一下,所以他對這棵桂樹已瞭如指掌,他根本不用抬頭,就能清楚地知道這棵桂樹的樣子,知道那裡有一根橫枝,能夠承擔他的重量,坐在那裡還很舒服。

  花小錢的身手不錯,一個旱地拔蔥,就躍起一丈來高,然後他就伸出手去,手伸出去應該正好碰到一根橫枝,只消伸手一攀,便可引體向上,腰肢一扭,就正好坐在枝幹上,背倚大樹,嗅著花香。

  可是這一次有些意外,他的身子剛剛躍起,便感覺肩頭一沉,嘴被人緊緊掩住,準備攀抓樹枝的那隻手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緊緊扼住,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拗向他的背後,稍一用力就會痛楚難當。

  他重新落回地面,背後已經多了一個人,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地上出現了一雙人影。

  “噤聲!如果你不想死!”

  這是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花小錢只稍稍一動,就知道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連忙點頭示意自己願意合作。

  掩在口上的手稍稍鬆了一下,迅速滑到了他的喉間,花小錢的喉嚨被緊緊扼住,指上傳來的勁道非常大,他很清楚,只要自己高呼一聲,那隻手就能立刻捏碎他的喉嚨。

  “老丈何人,可知這裡是刑部司法司楊郎中的府邸?”

  花小錢立即亮出了自家主人的身份,他希望對方是個神偷大盜一類的人物,一時不明這座府邸主人的身份底細誤闖進來。

  賊不與官鬥,不厭麻煩與官府作對的賊畢竟還是少數,而楊郎中是執掌司法刑獄的官員,大盜竊賊們更加不願意與他打交道。

  可惜他失望了,蒼老低沉的聲音沙啞地道:“老夫正是為楊明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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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一章 居官大不易

  花小錢微微轉動著眼睛,遲疑道:“老丈是?”

  蒼老聲音嘿嘿兩聲,道:“你以為老夫會告訴你麼?”

  花小錢道:“小人只是看家護院,賺口飯吃,還請老丈手下留情。”

  蒼老的聲音道:“老夫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多造殺孽!老夫還想給兒孫們積些陰福呢。只要你乖乖聽話,老夫必不傷你,說!楊明笙現在何處?”

  “郎中已經就寢!”

  “寢於何處?”

  “後宅第二進院落的正房裡。”

  “好,你帶老夫去!”

  花小錢頓時默然不語,背後那人冷笑道:“如果你想盡忠職守,那也隨你,也許楊明笙會記得多予你家人一些撫卹。”

  說著,花小錢喉頭的一雙鐵指就倏然扣緊,花小錢大駭,趕緊道:“我說實話,郎中他……他還在書房!”

  蒼老的聲音低低哼了一聲,道:“我就知道你在撒謊,帶老夫去,帶到地方,老夫自然饒你性命!否則,必取你的狗命!”

  “好吧,小的答應老丈便是,老丈……且莫食言!”

  “老夫一向守諾!”

  花小錢欲往前去,喉間手指一緊,把他往後一帶,冷冷的聲音又道:“慢著,你先解決了那只黑狗。”

  花小錢苦著臉道:“小的該如何解決……”

  背後的聲音冷笑道:“不要告訴我,你跟它不熟!守夜人與守夜犬不熟,你只要稍一走動,它就會狂吠不止,豈非成了笑話!”

  花小錢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無奈之下,只得揚聲喚道:“小白!小白!”

  那頭黑狗居然名叫小白,站在花小錢身後的楊帆一陣無語。

  那頭大黑狗方才探頭四下望望,沒有察覺什麼異狀,已經重新伏下,這時聽到呼喚,一雙耳朵撲愣一下豎起來,聽清是花小錢喚它,便搖頭擺尾地跑過來。

  畜牲畢竟是畜牲,智商無法與人相比,雖然它的六識異常靈敏,哪怕是高來高去的遊俠兒也避不開它的耳目,但是此刻入侵者就在眼前,卻因為有熟人相伴,它就完全無法分辨敵我了。

  小白跑到花小錢身邊,低頭嗅了嗅他的靴尖,便仰起頭,搖著尾巴看他,或許在這黑狗心中,還以為是花小錢寂寞無聊,喚它過來玩耍呢。

  背後蒼老的聲音又說話了:“看樣子你和它真的很熟,既然你能控制它,那就最好,帶我去後宅書房吧,狗既不叫,殺它作甚!”

  花小錢聽了背後那人的話悄悄鬆了口氣,背後這人既然連一條狗都不願意殺,更何況他是一個人呢,看來只要他乖乖聽話,活下來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花小錢甚至想到:“或許這夜行人並非意圖對郎中不利,只是有冤屈要申訴吧,這些江湖人性情古怪的很,這個理由也不無可能。”這個想法讓有虧職守的花小錢心裡好過了些,他放緩了聲音,對那黑狗道:“小白乖,回去睡吧,去,去去。”

  黑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一溜煙地跑回去,伏在地上,依舊往這邊望來。

  楊帆扣著花小錢,緩緩向前走去,他們就從那只黑狗旁邊走過,繞到房側,沿著光線昏暗的長廊向前走。大黑狗沒有狂吠,還很友好地向他們搖了搖尾巴。

  兩個人走到後苑,穿過一個月亮門,在花圃叢中沿一條小徑又向左去,小徑盡頭出現了一座小樓,樓上隱隱露出一扇亮著燈光的窗子。

  花小錢站住腳步,道:“就是這裡。”

  “樓裡除了楊明笙,還有何人?”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不過平素郎中處理公事,身邊只帶一個書僮侍候茶水,取紙研墨的。”

  “好!如果你沒有撒謊,我保證你可以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話音剛落,花小錢耳後便是一震,整個人往地上一癱,完全失去了知覺。

  ※※※※※※※※※※※※※※※※※※※※※※※※

  楊明笙正在審閲有關英國公徐敬業的胞弟徐敬真一案。

  徐敬業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裡徐世績的孫子。

  徐世績破**、敗高句麗,與李靖並稱大唐兩大名將,歷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被朝廷倚為柱石。

  後來高宗李治欲立武媚為後,長孫無忌等一班“關隴系”的權臣竭力反對,儘管武媚娘的家族也屬於關隴系,但是長孫無忌一班人認可的皇后人選是關隴大族王氏家族的女兒王皇后,當時又是掌握軍權的徐世績在關鍵時刻表態支持,這才使武媚娘順利冊封為後。

  所以當時武后與徐世績一家關係極好,如同一家人一般。可惜蜜月總會過去的,到後來武后威權日重,大肆誅殺李唐宗室,貶黜、殺戮忠於李唐宗室的大臣,徐世績的孫子,已襲爵英國公的徐敬業也被貶為柳州司馬。

  徐敬業途經揚州時,與同樣遭貶官的唐之奇、駱賓王等一班人正好碰到一起,一番商議,就打起匡扶李唐的旗號開始反武。結果沒多久就失敗了,徐世績的直系子孫除了少數聞風逃逸,隱姓埋名才得以漏網,其餘盡皆遭到誅戮。

  盛怒之中的武則天不但下詔追削了徐敬業祖、父兩代的官爵,還命人把徐世績的墳給刨了,棺木用利斧劈碎,用皮鞭笞其屍體,恚怒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楊明笙當然知道,太后雖是一個婦人,卻不是睚眥必報的狹隘小人,太后雄才大略,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用意,她不會無端地伸出她的利爪,只為炫耀她的威風,亦或只是為了發洩心頭的憤怒。

  她的一切作為,都有著極深遠的意義,以上種種,就是為了殺雞儆猴。近年來,武后動作頻頻,已有意革李唐之命,取天下而代之了,可是女人坐天下,曠古未有,難吶。不用酷厲手段,安能叫天下英豪雌伏?

  誅殺李唐宗室,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殺掉,是為了這一目的;誅殺李唐忠臣,同樣是為了剪除障礙;用嚴酷的手段打擊反對者,還是為了這一目的。而今,徐敬真被捕,押回京城受審,口供俱在,真相已明,何以太后還要叫刑部再審?

  太后的真正目的……

  如此慎重其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看來太后是想藉著徐敬真一案,對李唐這棵搖搖欲倒的大樹,再剪除一些枝葉根繫了!

  太后重用他們這樣的人,正是人盡其才,若是不能體察上意,利用徐敬真一案,做出些叫太后滿意的事來,如何能得到太后的恩寵?

  既然明白了太后的真意,楊明笙心中的思路就順暢了,他眯起眼睛,暗暗思忖道:“太后將徐敬真一案交予周侍郎,周侍郎又將此案交予我主辦,看來,侍郎大人也是想挾帶私貨啊,這件案子,是得好好利用才行,辦得好,我們就能壓‘來索’一頭,這個機會不容錯過。”

  如今太后爪牙裡面共有四大酷吏,分別是丘神績、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表面上,這四人沆瀣一氣,同為天下公敵,但是他們內部又有派系。

  丘神績是唐初功臣丘行恭次子,一直身在行伍,如今是左金吾衛大將軍。秋官侍郎周興本是京兆長安人,也是一個世家子,少年時即學律法,後來入仕為官,歷任尚書省任都事,累遷司農少卿,得太后重用,成為秋官侍郎,執掌刑部。

  這兩個人都是官宦世家,是以彼此交好,結成一派。而‘來索’則是來俊臣和索元禮,這兩個人不過是市井無賴出身,倚仗告密媚上而得官,與丘周格格不入,表面客客氣氣,私下裡爭權爭寵的厲害。

  楊明笙是周興一派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張揚己派勢力的好機會。徐敬真還沒押解到京時,他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利用這件事,大興牢獄之災。徐敬真的口供其實並不重要,有沒有口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明白太后的心意,再決定要動哪些人。

  楊明笙苦苦思索著……

  樓下,小書僮“木釘兒”拿著一把大蒲扇正在呼嗒呼嗒地煽著炭火煮茶,丟兩塊炭進去,稍顯黯淡的火苗便又重新亮起來,把個小泥爐都映紅了。

  木釘兒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嘟囔道:“阿郎又開始熬夜了,害得人家也不得睡!”

  話音剛落,他的肩頭便出現一隻手掌,那隻手掌並掌如刀,斜斜一削,小書僮就睡了。

  他的身子一震,整個人向後倒去,後仰的身子被那雙手輕輕扶住,緩緩放到地上,然後一隻手就伸過來,從矮幾上抓起一塊抹布,捲了兩卷,裹住爐火上的陶釜把手,把一釜沸茶端在手中,緩步登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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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二章 迫供

  楊明笙端坐案後,把武后和周興侍郎的心思揣摩通透,便撫鬚微笑起來。

  只要弄清楚上峰的意圖,這案子就好辦了。

  他很快就擬定了一份名單,太后革命之意已經越來越明顯,他擬選出的這些人或者是擁立態度不夠明確的,或者是高宗在位時提拔起來的幹員,忠於李唐的傾向更大一些,總之,都可以利用此案或殺或貶,削除革命障礙,討得太后歡心。

  然後,周侍郎的意圖也得兼顧,所以,一向政治態度比較曖昧的南陽侯、秋官尚書張楚金也被他列入了名單。

  秋官就是刑部,如今的秋官尚書是張楚金,秋官侍郎則是他這一派的頭領周興,張楚金一旦倒了,周興便可順理成章地成為刑部尚書,一府的堂官,想必這正是周侍郎所樂見的。

  對楊明笙來說,擬這份名單駕輕就熟,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就未必容易。因為朝中各派系勢力錯綜複雜,各個權臣之間並不像民間想像的那般壁壘森嚴,涇渭分明。恰恰相反,彼此之間是盤根錯節,今日為敵,明日成友,反覆無常。

  所以,牽一髮而動全局,哪些勢力不能碰,哪些勢力要拉攏,哪些勢力是太后想要剷除的,對哪些人下手不至於牽涉到其他的派系,不至於引起太大的反彈,這其中大有學問,對官場各個派系不瞭解的人,隨便拿出一個名單,那是要捅馬蜂窩的。

  張楚金就是一個既可以幹掉,又不至引起過多他方勢力干涉的人物,他跟太后畢竟還隔著一層,幹掉張楚金,取悅周興,這才是當務之急呀!

  想到得意處,楊明笙又伸手去摸茶杯。

  這時,楊帆端著熱氣蒸騰的陶釜走上樓來,正覺有些倦意的楊郎中嗅到一股濃郁的茶香,精神不由一振,他打算今夜挑燈夜戰,把這些人選名單全部確定下來,並且羅列好他們的罪名,明日一早就報與周侍郎決定。

  楊明笙手不釋卷地看著那些官員的履歷和他們與方方面面關係的資料,頭也不抬地吩咐道:“木釘兒,先斟一杯熱茶,再把燭火挑亮一些。”

  “木釘兒”沒有答話,他只是徑直走過來,一釜冒著蒸騰熱氣的茶湯就放到了楊明笙面前。

  ※※※※※※※※※※※※※※※※※※※※※

  “嗤!”

  又是一道帷幔被撕成長長的布條,這是一匹江南道潤州的水波綾絲綢,極其昂貴,但是在楊帆手中,卻成了捆人的繩子。

  被綁得緊緊的楊郎中眼中露出嘲諷之色,他已被捆得像個大粽子,這個戴著驅儺鬼面的夜行人居然還在裁剪布條,怕他破繭而出麼?

  楊明笙並沒有多少恐懼之意,事已至此,怕有何用。能夠經過多年的打拚,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大場面,經歷過多少腥風血雨,豈會嚇得唇白臉青,不克自持。

  當楊帆把他綁起來的時候,他就更不擔心了,對方既然縛而不殺,顯然是有所求而來,既有所求,他就不必擔心生命危險,至少暫時不用擔心。

  楊帆見他眼中露出嘲笑的意味,便停下手裡的動作,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怕你逃走,是怕你吃不住痛,掙脫了繩索。你執掌刑獄多年,應該知道,用刑的時候,受刑者的痛苦是非常巨大的,而這難以忍受的巨痛,可以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發揮出驚人的力量。”

  他的聲音依舊是蒼老的,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是他的雙手,而他的雙手亦已用薑汁塗抹過,薑汁干後皺巴巴的一層,就算是楊明笙這種在刑獄方面浸淫多年的老吏,一時也無法看出破綻。

  聽了楊帆的解釋,楊明笙心中一突,登時升起一股寒意,終於開始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太清楚刑罰的殘酷了,一個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刑罰的折磨,殘忍的刑罰足以摧毀一個百戰沙場、悍不可當的名將的意志。

  看著他眼中露出的濃濃的疑惑和恐懼,楊帆慢條斯理地道:“你別急,一會兒我會問你,如果你能有問必答,那就不必吃皮肉之苦!”

  說話的時候,楊帆正端坐在矮幾上,矮幾上的卷宗、筆墨都已被他掃到地上,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几案上,熱氣騰騰的陶釜擺在一邊,楊明笙跪在他的面前,雙手反縛,彷彿一個受審的囚徒。

  楊帆把布帶搓成類似繩索的樣子,用手抻了抻,對它的結實程度很滿意,這才起身走到楊明笙背後,把它勒在楊明笙臉上,左繞右繞,片刻間就做成了一個類似馬嚼頭似的東西,一端拉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勒在楊明笙的嘴巴上,只要一拉緊,楊明笙就休想叫出聲來。

  楊帆的刀已收回腰間,他不敢握在手裡,只要尖刀在手,看到楊明笙那張酷厲森嚴的臉,看著他鼻翼下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楊帆就有種一刀切下他頭顱的衝動。但是他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知道兇手絶不只是楊明笙一個人,那個揮刀斬去阿姊項上人頭的將軍是誰?他們當年還只是小小的將校小小的文官,他們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是誰?這一切答案,都要從眼前這個人身上尋找。

  他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要屠滅他們的小山村,到底是為什麼?他們好端端地生活在那個山谷裡,與世無爭,不管是他的父母,還是小村裡的其他人,全都是那麼善良,他從未見他們害過什麼人,為什麼突然就衝出一群人來,殘忍地把他們殺掉。

  那不是一群山賊、不是一群強盜,而是一群來自於東都的貴人,所以當他們把村莊燒燬後,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清楚他們大有來頭的韶州府才會諱莫如深,才會以瘟疫爆發為名,把這個小村莊數百口性命的冤屈從人世間抹去!

  楊帆抬起腳來,抓地虎的靴尖狠狠地踏在楊郎中的肩頭,楊郎中悶哼一聲,便向前栽去,他的額頭還未重重地觸及地板,楊帆使勁一拉手中的絲帛嚼頭,他的身子就懸停在那兒。

  楊帆彎腰掏出他的塞口布,沉聲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如果你想做個糊塗鬼,那就大聲喊,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你一刀!”

  楊明笙狼狽地彎著腰跪在地上,嘴裡套著嚼頭,一種牲口般受人驅使的感覺讓他感到異常羞辱,他強壓著心頭的憤怒,喘息地問道:“你是誰,我們之間有什麼仇?”

  “不共戴天之仇!”

  楊明笙嘶啞地一笑,道:“笑話!楊某為朝廷執法,作姦犯科之輩,落在楊某手中,自然要嚴懲不貸!若是普天下罪犯家眷都來找本官尋仇,哪裡還輪得到你?”

  “哦?”

  楊帆緩緩地道:“在嶺南韶州,東北方二十里處有一處無名山谷,山谷裡有一個小村莊,韶州府登記的該村的名字叫桃源村,莊裡面有百十戶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要受到屠村的懲罰,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韶州東北,無名山谷,桃源村……”

  楊明笙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似乎幾百條人命的慘案,已經被他這個大人物忘得乾乾淨淨,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身子突然一震,失聲道:“啊!韶州、嶺南韶州!你是什麼人?”

  楊帆手上一緊,勒住了嚼頭,厲聲道:“是我在問你,說!”

  楊帆一鬆嚼頭,楊明笙的頭砰地一聲磕在地板上,他也不覺得疼,喘息著問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是……賀蘭敏之一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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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三章 放線

  “賀蘭敏之?”

  楊帆一怔,他並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那個小村莊還與什麼人有關聯,賀蘭敏之這個名字他還是頭一回聽說,他把這個名字暗暗記在心裡,厲聲道:“我是誰並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是誰……派你去的?”

  楊明笙口中勒著繩索,含糊不清地嘶笑道:“某以為,已將那村莊夷為平地,所有……所有的人都被殺光了,想不到……竟然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楊帆森然道:“老天留我一命,正是為了你今日的報應。楊明笙,到底是誰支使你去的,快說!”

  楊帆腳下用力,楊明笙被他踩得整個人跪趴在地上,臉頰斜挨著地板,口水禁不住地流出來,異常的狼狽。他呼呼地喘息著道:“為什麼要有人指使,難道就不可以是我要去殺人?”

  “你?”

  楊帆冷笑道:“你不配!你當時只是一條狗,一條受人驅使的狗!”

  楊帆狠狠地輾壓著自己的靴底,把楊明笙那隻鷹鈎鼻子踩得扭曲變形,寒聲道:“我已查過,那年,你楊郎中還是一個小小的掌固,你有什麼資格鮮衣怒馬,率兵出京?你有多大膽量,敢殺人屠村,一個不留!你有多大的本事,可以讓韶州府不聞不問,還要費盡心思為你們善後?”

  面對楊帆的一連串質問,楊明笙只是猙獰著面孔嘿嘿冷笑。

  楊帆冷笑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他勒緊手裡的繩子,腳仍死死踩在楊明笙的頸背之間,讓他的頭高高地昂起,楊明笙馬上恐懼地發現,鬼面人手中已舉起那只熱氣蒸騰的陶釜。

  “招不招?”

  楊明笙臉上的肌肉恐懼的不斷抽搐著,但他依舊死死地咬緊牙關,當他知道對方來自何處時,他就知道今日之局不會善解。如果他不肯招出心中的秘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一旦招出真相,他就絶無幸理。

  楊帆冷笑著,手中的陶釜一點點地傾斜過來,楊明笙的眼睛越睜越大,瞳孔恐懼地縮成針尖般大小。釜中的沸湯化成一條線,從空中淋下來,泛著騰騰的熱氣撒向楊明笙的額頭。楊明笙霍地閉緊了雙眼,沸湯尚未及身,就恐懼地扭動、嘶吼起來。

  “噗噗噗……”

  沸水及身,發出“噗噗”的響聲,楊明笙痛苦的吼聲卡在喉嚨裡喊不出來,他被沸湯燙得渾身劇烈發抖,全身肌肉繃緊如鋼,楊帆手中的絲皂擰成的繩索非常結實,被他扭動的身子扯得吱吱嘎嘎一陣作響,卻沒有要斷裂的意思。

  楊帆的手微微一抬,沸水稍止。

  “誰指使你去的?”

  楊明笙緊閉雙眼,咬著牙搖頭,他的額頭和臉頰通紅一片,一片燎泡迅速從額頭浮起來,看著異常可怖。

  “不見棺材不掉淚!”

  楊帆冷笑,手微微一傾,沸湯又滾滾而下,楊明笙就像一條被他踩在靴底的鯰魚,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扭動,卻始終擺脫不了他的控制,沸水淋漓而下,把他額頭的皮淋得翻起來,血水和茶水淌得到處都是。

  “說不說?”

  “噗噗噗……”

  “說不說?”

  “噗噗噗……”

  沸水漸漸移向楊明笙的眼睛,楊明笙劇烈地掙扎了幾下,猛地大力一掙,幾乎要掙脫了楊帆的控制,然後他就身子一挺,暈死過去了。

  楊帆的手沒有停,他的手微微傾斜著,沸水繼續澆下去,澆在楊明笙的眼睛上,薄薄的眼皮被燙開,沸水便直接澆在他的眼睛上。

  楊明笙的身子本能地輕顫著,但是還沒有甦醒,又過了一陣,連那身體本能的輕顫反應都消失了,因為沸水澆處的肉體已經徹底燙熟,不再有任何知覺。

  ※※※※※※※※※※※※※※※※※※※※※※

  楊帆手中的陶釜完全翻轉過來,沸水已經澆光,煮爛的茶葉灑了楊明笙一臉。

  楊帆把陶釜放下,鬆開了他的嚼頭,緩緩坐回几案上,面具後面的目光微微地閃爍著。楊明笙的硬氣出乎他的預料,看來預作的準備果然是有用的,算算時間,現在也該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明笙呻吟一聲,悠悠地醒來。他一睜眼,就發覺眼前一片淒黑,心中登時狂喜:“那個賊人走了?”

  可是馬上,他的耳邊就響起了那個聽著很平和卻如魔鬼般可怕的聲音:“醒了?現在你肯不肯說?”

  楊明笙大駭:“那個惡魔還在!”

  他剛想放聲大叫,頰中便是一緊,又被繩索勒得緊緊的,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襲上心頭,如果他現在能夠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定會活活嚇死過去,他的兩隻眼睛已經看不到眼皮,滿臉都是血泡,兩顆眼珠已被沸水燙熟,凸出懸掛在眼眶中。

  那絲帛的繩索韌力十足,已然勒進了他兩頰被燙爛的肉裡面,白森森的牙床露在外面,簡直如同一隻厲鬼,站在他背後的楊帆卻沒有感到一絲害怕。

  他殺過人,南洋小國雖然小,同樣有犯罪的人,同樣的反叛的人,他很小的時候就隨著師傅抓住盜賊、平過反叛了,可他從來也沒有虐待過人,但是在他的夢裡,早已不止一次用盡所能想像的所有辦法,虐待過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冷酷地吼出:“殺!一個不留,統統殺掉!”的命令的那個人,那一蓬血、阿姐那飛起的人頭,像沸油一般煎著他的心,讓他飽受煎熬,再也不復任何恐懼。

  滿臉沸水燙起的血水、膿水,各種體液糊住了楊明笙的臉,他臉上那兩道森嚴冷酷的法令紋已經看不到了,只有血泡、膿水和茶葉,此時的他不是厲鬼卻勝似厲鬼。

  “我的眼睛……”

  楊明笙從喉中發出一聲絶望的呻吟,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無情的現實: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是因為室內熄了燈,而是因為他的眼睛瞎了,被燙瞎了。

  瞎了,他瞎了,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前程徹底毀了。

  楊明笙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也一片漆黑,身心的雙重打擊讓剛剛甦醒的他再次昏厥過去。

  ……

  “嗯……”

  楊明笙悠悠醒轉,他摸索著,絶望地慘呼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耳邊那蒼老冷酷的聲音又復響起:“血海深仇,百餘條人命,殺了你豈不是便宜了你!你說不說,如果你不說,我不介意繼續對你施加所有想得到的酷刑!你是司刑郎中,應該很有信心,沒有人捱得過所有的酷刑,是麼。”

  楊明笙渾身發顫,嘶聲叫道:“惡魔!惡魔!你是一個惡魔!”

  蒼老的聲音冷厲地道:“不錯!我是惡魔!楊郎中,這都是拜你所賜啊!呵呵……”

  笑聲未絶,突然傳來一聲氣爆的聲響,房門“砰”地一聲飛起來,撞到了對面的博古架上,砸得一片粉碎,兩個人影急闖而入,口中厲聲喝道:“賊子住手!”

  楊帆剛剛丟掉手中的絲帛繩子,兩個護院的家將便猛撲過來,手中樸刀卷如車輪,繞向楊帆的腰頸。

  他們來自西州,是楊明笙的部曲,武將部曲。能被楊明笙選為侍衛的,一身武功自然不凡,更何況他們長於西域,生性彪悍。

  兩口刀在他們手中大開大闔,霍霍生風。楊帆急急抽出腰間短刀,只聽“鏗鏗鏘鏘”一陣響,在兩柄剛猛狂烈的樸刀劈砍下,手持短刀的楊帆險之又險地避過一刀刀必殺的刀法,一路退去,退到牆角。

  楊明笙聽見兵器撞擊時,在地上興奮地蠕動著,強忍著巨痛,語無倫次地嚎叫道:“殺死他!把他給我剁成肉醬!我要活的,我要活的,我要親手宰了他!”

  書房內一場兇狠狂猛的惡鬥,劈嚦啪啦一陣亂響,書架矮幾、薄帷長幔紛紛糟殃,整個房間裡碎屑橫飛,好像剛被颶風吹過一般。

  “轟隆隆!”

  書房外又衝進十幾個執火明仗,持刀握劍的人,有的人搶去扶住楊明笙,有的人加入戰團,圍攻楊帆,楊帆朗聲長笑:“狗賊!你這條命注定了是老夫的,今日暫且寄下,來日再來取之!”

  說著手中短刀突然大放光華,舞出一團團耀眼的光輪,迫退逼近的幾員家將,倒身一縱,撞開窗子飛躍出去。

  “追!”

  那兩個家將銜尾急追,魚躍出窗,三道人影一前兩後,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汪!汪汪!”

  小白盡職盡責地狂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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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四章 心甘情願上你的鈎

  當清晨的鐘聲鼓聲再度匯奏成一篇熱鬧非凡的樂章時,修文坊迎來了新一天早晨的太陽。

  今天修文坊裡的百姓並沒有急著上街,因為坊裡的氣氛有些異樣。

  坊門口立著幾個洛陽府衙的公人,一些公服佩刀的彪形大漢不斷地進進出出。

  今天雙號,不用上朝,可是那些一直就住在這個坊裡,坊中百姓卻十年難得見一面尊容的官員們卻都起了個大早,一個個神色嚴峻地走出來,紛紛往楊郎中家走去。

  就連坊裡那些平素吊兒郎當的武侯,今日也都衣著整齊,腰按佩刀,一臉嚴肅地在大街小巷中巡弋,既不交頭接耳,也不左顧右盼。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腳步匆匆地走進了楊郎中家的大門,神色非常冷峻。

  坊正蘇墨涵站在自家台階上,向那些一大清早就被他傳來,一個個沒精打彩地打著哈欠們的坊丁們聲嘶力竭地喊話道:“都不要說話!靜一靜,聽我說!”

  蘇坊正扯著嗓門兒高聲道:“昨天夜裡,楊郎中家裡有大盜潛入,把楊郎中打成了殘疾,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吶!朝廷震怒,下令嚴查兇手!楊郎中是咱修文坊的人,咱們更得打起精神、賣賣力氣!侯癩子,你再說話,看老子不大嘴巴子抽你!”

  蘇坊正從大缸裡摸出個瓢來,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咚地喝了一氣,把瓢一扔,重新站回階上,雙手插腰道:“都聽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武侯鋪,由武侯們領著,按你們平時負責的地段,逐家逐戶的盤查……”

  所謂的盤查,根本就是例行公事,其查緝效果可想而知。

  其實誰都明白指望不上這些武侯和坊丁,可是即然出了事,方方面面總要有所表示,以示我很在意,不過是場面上的做法。

  修文坊的不良帥霍明雷等蘇坊正趕到,向武侯和坊丁們分派了一下任務,叫他們各自去做事,亂鬨哄的剛把這些人打發出去,就有公人登門,叫他們馬上去見洛陽尉唐縱,唐少府此刻正在楊明笙府上。

  霍明雷和蘇墨涵趕到楊明笙府上,只見進進出出好多公人,還有許多穿公服或常服的官員,二人被楊府的三管事引到一間書房,洛陽尉唐縱正在那裡,刑部的喬君玉也在場。

  唐縱喚他們來,卻是因為一樁事情。那兇徒臨走時曾經放出狂言,說還要來取楊郎中性命。他既然這麼說了,官府就不能不予重視。但是他什麼時候來,誰又說得準呢?

  雖說朝廷上很重視楊郎中的這樁案子,刑部侍郎周興還親自過問了此案,但是誰也不能調撥大批公人,從此以楊郎中家為家,在這兒長期住下去。洛陽府抽調不出那麼多公人,說不得就要動用武侯和坊丁們了。

  唐縱向霍明雷和蘇墨涵說明情況,叫他們各自抽調十名武侯、二十名坊丁,入楊府協助守夜。二人自然不敢不應,回來之後便核計叫哪些人去楊府應差。

  替人值守家院可是個辛苦活兒,雖說有賞錢可拿,那些武侯也不願意,更何況聽說那楊郎中眼睛都被弄瞎了,這兇手手段如此狠辣,誰願意去楊家玩命?是以紛紛推三阻四,一時間這個腦袋疼,那個屁股癢,毛病全找上來了。

  霍明雷氣得牙疼,硬行指派了幾個軟弱好支使的武侯,看看名額還是不滿,便拿著剩餘人員的名單,仔細琢磨誰與自己的關係遠、誰與自己的關係近,誰家有些背景,權衡來去,仔細斟選。

  蘇坊正那邊更加的頭疼,修文坊一百多個坊丁的資料,他都一清二楚,要說背景,這些坊丁幾乎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背景,不過總有些人跟他沾親帶故,又有些人平時沒短了孝敬,這時不加照顧,更待何時?

  他眯著眼睛,正在盤算何人可以派去,馬橋和楊帆晃著肩膀走了進來。馬橋扯著嗓門道:“坊正,我們兩個把第七曲第八曲已經翻了個底朝天,可沒見什麼異常的情況!”

  蘇坊正微笑起來,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地道:“啊!既然搜過了,那就不必再理會它了。馬六、楊二,呵呵呵呵……,你們兩個,趕快回家去收拾收拾,一會兒去楊郎中府上報到,今後一段時間,你們只在楊府值夜,不必理會坊間的事情了。”

  楊帆聽了頓時呆住,這跟他的計劃可不太一樣,不過……這個意外,似乎是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了。

  ※※※※※※※※※※※※※※※※※※※※※※※※※※※※※

  “太后聽說凶頑入府行兇一事之後,十分震怒。周侍郎已奉太后口諭,著令有司嚴查此案,相信天網恢恢,兇手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楊兄且放寬心。啊,楊兄剛剛敷了藥,請好好歇息,我等這就告辭了,改日我們再登門探望。”

  “各位,慢走!”

  楊明笙嘶啞著嗓子抱拳相送。

  他的整個頭都被白布裹了起來,只在兩個鼻孔處和嘴巴的地方留了縫,以供呼吸和服藥、飲食,看起來就像一具硬梆梆的木乃伊。

  他的上身業已寬去衣衫,因為沸湯將上身皮膚也燙得多處潰爛,在這個時代一旦傷口化膿發炎,難免就有生命危險,所以縛藥後也被白布帶子牢牢地縛起來。

  如此一來,他的動作就變得十分僵硬,兩條手臂不能彎曲,要坐直或躺下都需要別人來幫忙,雖然楊明笙與其同僚的關係未見得就如何親密,可是畢竟同僚一場,眼見他被兇徒折磨成這副模樣,眾官員見了還是不免為之唏噓。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起身代楊明笙送客,陪著各位前來探望的官員走出去,房間裡一陣腳步聲亂響,漸漸靜下來。楊明笙側耳聽著,感覺眾人都已離開,雙手便在榻上亂摸,揚聲喚著:“木釘兒,木釘兒。”

  “阿郎,小的在。”

  侍候在門口的小書僮木釘兒趕緊迎過去,攙住了他的手,楊明笙側著耳朵聽了聽,問道:“官員們都離開了麼?”

  “是啊,阿郎,他們都出去了,唐少府和喬參軍替阿郎送出去的。”

  楊明笙吁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道:“房裡……現在就只你在?”

  木釘兒被楊明笙的奇怪舉動弄糊塗了,答應道:“是啊,只有小的在。阿郎想要召見哪個,小的去喚他來。”

  “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楊明笙的手指也被繃帶綁住,無法屈彎,不能抓住木釘兒的手,情急之下便用兩隻手夾住了木釘兒的手臂,因為痛楚他還不敢太用力,木釘兒見他這般情狀卻也不敢抽出手來。

  楊明笙費力地喘息了一陣,壓低聲音道:“木釘兒,你出去一趟,到右奉宸衛,見中郎將蔡東成,你把我這的事都告訴他,對他說,我要見他,你就說,就說,桃源厲鬼,復仇!他一定會來的,記住,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許說。”

  奉宸衛就是千牛衛。

  千牛衛,其名緣於千牛刀。

  千牛刀,鋭利可斬千牛。

  千牛衛執千牛刀,是為天子侍衛。

  唐高宗顯慶五年,左右千牛衛改稱為左右千牛府,龍朔二年又改稱為左右奉宸衛。奉宸衛設大將軍一人,中郎將兩人,千牛備身十二人,備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俱都是高級禁衛武官,身手超卓。

  楊明笙現在眼睛瞎了,已經成了一個徹底的殘疾,官路前程毀於一旦,身心備受打擊之下,已經有些神經兮兮的,可他一旦定下神來,卻馬上囑咐貼身書僮去為他找這個人來,這個人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木釘兒連連點頭道:“阿郎,小的省得了!小的一會兒……”

  “去,馬上去!”

  “諾!小的這就去!”

  木釘兒急急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間。

  楊明笙坐在榻上,一個人默默地坐了許久,從他那黑洞似的嘴巴部位發出一陣“呵呵”的怪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故意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放過我,他故意毀我的前程!殺我,他不甘心吶,他要用我做魚餌,替他釣大魚,呵呵呵呵……”

  楊明笙嘴巴里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在哭泣,可是那本該是眼睛的地方蒙著一片白布,沒有一滴眼淚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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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五章 賊喊抓賊

  楊帆挾著哨棒,混在一幫不情不願、愁眉苦臉的倒霉蛋中間,同樣苦著一張臉,搖搖擺擺地進了楊郎中的家,遠遠望去,他們就像一群在海邊走來走去的呆頭呆腦的企鵝。

  楊帆臉上扮著苦色,心裡卻快要笑破了肚皮。他對追兇的後續方案設計了好幾種方法,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居然被派進了楊郎中府,叫他幫著楊家守夜抓賊。

  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們佩著樸刀,神色嚴峻地在楊郎中府上匆匆地走來走去,明崗暗哨正在一處處地方進行安排佈署,楊帆一群人被帶到了正在緊張忙碌的洛陽尉唐縱面前。

  看看坊丁們挾著的哨棒,唐縱皺了皺眉,吩咐道:“把刀配發給他們!”

  幾個公人捧著一口口樸刀出現,手持哨棒的坊丁們立即騷動起來,這些好勇鬥狠的少年人平時的傢伙僅僅是一根哨棒,雖說到楊府當差他們心中不情願,可是見到那做工精良、鋒寒犀利的樸刀,他們還是不免有些見獵心喜。

  一口口樸刀發到了他們手中,楊帆握緊手中的樸刀,仔細端詳著鋒利的刀刃,指肚輕輕搭上去,沿著那道弧形的血槽輕輕向上一划,寒光爍爍的刀面如同一面纖毫可鑒的鏡子,映著他的目光,一如那刀鋒般凌厲。

  楊帆眨了眨眼,收斂了眼中的凌厲,耳畔,一個粗獷的聲音大聲呵斥著:“拿著!一刀在手,就當自己是長安俠少了麼?啊~~我呸!抓這種高來高去的江洋大盜能指望你們這群廢物?少府要的是你們這雙招子和這張嘴巴,看見賊你就喊,曉得?”

  訓斥聲停止了,唾沫星子還在空中紛紛揚揚,楊帆拾起袖子,擦一把臉上的口水,看著眼前那個一臉絡腮鬍子的粗壯公人茫然問道:“啥?”

  “這個,拿著!”

  一個鼓槌塞到了楊帆手中,然後一個拴著麻繩的銅鑼掛到了他的大拇指上,大鬍子撇著嘴、搖著頭,走到第二個坊丁面前,沒好氣地道:“呆頭呆腦的,儘是這樣的貨色,給你,拿著,對你來說,這才是保命的傢伙!”

  楊帆一手拿著鼓槌,一手拎著銅鑼,瞧瞧左邊那個坊丁分到一隻腰鼓,而右手邊那人正舉著個竹哨兒發呆,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武器裝備分發完畢,他們就被帶去安排歇息的地方,雖然值夜,也不可能一撥人徹夜不眠,兩班輪換的話,就需要有個歇息的地方。

  楊府本來是有客舍的,不過客舍只有幾間,已被留守在楊府的幾位有職司的公人占用了,剩下的公人就可著一切能住人的房間隨意占用,等到這批武侯和坊丁被分配來時,又要依照地位高低安排一番,最後輪到楊帆和馬橋,卻被分配到了一間柴房。

  地上有張破草蓆子,丟下自己的鋪蓋,這就是他們今後的窩了。

  兩人丟下鋪蓋捲兒,還沒坐下來喘息一聲,公人們又大呼小叫的讓他們集合,說是差派事情了。

  唐縱站在台階上,眉頭緊蹙。

  對這些吊兒郎當的武侯和坊丁,他其實是極不滿意的,但是刑部和洛陽府人手有限,而且既不知道那兇手何時再來,也不可能調動大批刑部和洛陽府的公職人員長期駐守在楊郎中府上。

  沒辦法,只好調用本坊的這些武侯和坊丁了,這些武侯和坊丁再蠢,也總比那條大黑狗機靈些吧?到時候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弄個人海戰術,任你有通天本領,又如何無聲無息地闖到楊郎中寢居之處!

  眼見眾人極其緩慢地集結完畢,唐縱收攝了心神,向他們進行了一番訓導,向他們申明在楊府裡應該遵守的一應規矩,又教給他們一旦發現飛天大盜時該做何反應,該如何隱藏、該如何示警,一應事情講解完了,便開始給他們分派差使。

  他們的差使跟平常在坊間所做的事情差不多,還是巡邏放哨,只不過是由在坊裡巡邏變成了在楊明笙府上巡邏。

  兇手是個能高來高去的飛賊,要是真的被他碰到,說不定就要做他的刀下之鬼,所以做明哨顯然比做暗哨更危險,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唐縱說到要安排暗哨的時候,眾武侯、坊丁們便蜂擁而上,紛紛請纓,其踴躍之態令人歎為觀止。

  “做明哨麼?到處遊走的明哨?”

  楊帆眸底飛快地閃過一抹詭譎,然後他也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奈何,楊二終究是個少年郎,比不得那些壯漢們魁梧有力,等他扭腰擺胯、氣喘吁吁,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擠到唐縱面前時,一仰頭,就看見洛陽尉唐縱那根粗如胡蘿蔔的手指頭正向他的前額點下來:“下面開始安排游哨……”

  ※※※※※※※※※※※※※※※※※※※※※※

  楊郎中的臥室內,滿屋子濃郁的藥味,楊明笙擁被而坐,慷慨激昂地道:“本官對朝廷忠心耿耿,承蒙太后、皇上信任,自執掌司法司以來,本官執法公正嚴明,嫉惡如仇,這些年來,也不知處治過多少貪官污吏、江洋大盜和以武犯禁的所謂遊俠……”

  喬君玉打斷他的話道:“也就是說,郎中並不知道入府尋仇者究系何人?因哪樁案子而來?”

  楊明笙沉默片刻,輕輕頷首道:“是,那人似乎對本官仇恨已極,制住本官之後,就一味的施虐泄憤,咬牙切齒地只說本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卻從不曾說過他是何人,因為何事仇視本官。”

  喬君玉沉吟了一下道:“從兇手對貴府侍衛花小錢所說的話來看,那老者家中是有兒孫的,這一點與他蒼老的聲音也相符,這樣的話,曾受郎中執法制裁過的,應該是這老者的兒孫之一。

  刑部已調出郎中這些年來所經手的所有案子卷宗,著胥吏從頭到尾,進行認真梳理,那些上有父祖,家人受到牽累因而判決刺配戍邊的人家將予以重點查證。郎中放心,你這樁案子,連太后都驚動了,周侍郎聞訊之後也甚為惱怒,朝廷一定可以找出兇手的!”

  楊明笙呵呵地笑了幾聲,揚起硬梆梆的雙臂,喚著喬君玉的表字道:“子平,某受奸人迫害,這一生都毀在他的手裡,緝捕兇手、還我公道之事,就拜託足下了!”

  他的話雖真摯,可是那笑聲卻似乎隱隱帶著些譏誚和詭異,聽得喬君玉不禁皺起了眉頭。

  若是平常時候,這眉頭,喬君玉也是不敢皺的。楊郎中為官一向刻板方正,不苟言笑,刑部屬官平時在他面前絶不敢稍動顏色,但此時此刻你皺眉也好,白眼也罷,哪怕是衝他扮個鬼臉,他也是看不見的。

  喬君玉皺著眉頭站起身,扶住楊郎中的雙臂,沉聲道:“郎中儘管寬心休養,某一定盡心竭力,不負郎中所托!”

  舉步出了楊明笙的臥房,喬君玉便暗暗自忖:“楊郎中所言不盡不實,內中似乎另有蹊蹺!”

  楊明笙的官階太高,最先趕來的刑獄公人沒有資格向他詢問案情,直到喬君玉一行人趕來。喬君玉趕到以後,醫士正忙於為楊明笙診治用藥,等醫士忙碌完了,又有聞訊趕來的官員們過府探問,以致延誤下來。

  結果他沒有從楊明笙口中問到一點有用的東西,憑多辦案多年的經驗,再加上楊明笙驟經大變,情緒已很難再像平時那麼沉穩凝重,所以讓他隱隱看出一些端倪:“恐怕楊郎中有所隱瞞。”

  喬君玉暗忖:就按楊郎中所說,如實稟報於周興侍郎罷了,這番猜疑是絶不能講的,以周侍郎的精明,想必自會有所察覺,他若有心,自來詢問楊郎中便是,為官,莫趟不知深淺的水,亂髮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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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六章 扮豬

  “楊二,把這壺茶送到西廂房裡去。”

  “楊二,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那四床被縟,你扛到側院裡頭去曬一曬,去一去霉氣。”

  “楊二,把這兩個食盒送到後宅裡去,這是刑部幾位差官的午餐。”

  楊帆在郎中府上忙得團團亂轉,成功地從一個游哨變成了一個流動打雜的。

  原因很簡單:他好支派。

  刑部和洛陽府的差官們是絶不可能親自動手幹這些活的,真要抓捕大盜,倚仗的是他們,這些位差爺,干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還能幹些低賤的活兒不成?

  調到郎中府的武侯們地位比他們低賤一些,可是自覺比坊丁們又要高尚一些,自然也不肯動手。坊丁們裏邊呢,大家又要論資排輩一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蠕蟲,蠕蟲吃泥巴,最後楊帆這個年紀輕、資歷淺的“泥巴”就成了跑腿的。

  當然,這裏邊也不無楊帆的主動配合,這個身份,更方便他瞭解整個楊府的情形。

  “小帆,哪裡去?”

  迎面走來一個五旬老者,穿一身青布圓領長袍,戴一頂青色束髮巾子,身後還跟著一個佩刀的壯漢,楊帆抬頭一看,見是郎中府大管事劉痕劉老爺子,後邊跟著的佩刀武士卻是馬橋。

  楊帆提著食盒站定,先向劉管事規規矩矩地打一聲招呼,才對馬橋笑道:“丁武侯讓我給刑部的幾位差官送些吃食去。”

  馬橋不悅地道:“那些混帳行子,又指使你做事。小帆,你別太老實了,人善被人欺,憑什麼。”

  楊帆笑道:“嗨!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我年紀輕,多走動幾步有什麼的。”

  劉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讚許道:“嗯!你這少年不錯!”

  楊帆向他靦腆地笑笑,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兒:“承蒙管事的誇獎,我這就去了。”

  “好,去吧,一會兒就開午飯了,你到五梅亭陪老夫一塊兒用餐吧。”

  楊帆連忙欠身道:“謝管事,在下一會兒就來!”

  楊帆向劉管事欠欠身,又向馬橋頷首示意瞭解一下,便從他們旁邊繞過去了。

  劉管事眯著一雙老花眼看著楊帆的背影,讚許地點頭道:“這個孩子真是不錯,脾氣好,生得俊俏,又勤快能幹,不像其他少年人一般一身的臭毛病。”

  馬橋聽這劉管事誇他的兄弟,自豪地道:“不瞞劉管事,咱們這坊裡頭,做坊丁的大多是些偷雞摸狗、一身痞氣的不良無賴,偏這楊二是個異數,他是從鄉下地方搬過來的,孤身一人住在這兒,卻不沾染不良習氣,平時甚得坊間長輩們的疼愛呢。劉管事瞧著中意,家裡可有合適的女兒家,哈哈,小帆定是個好夫君呢。”

  敢情因為天愛奴“私奔”一事,這馬橋一得著機會,也迫不及待地向人推銷楊帆。

  劉管事笑道:“人是好孩子,可惜只是個‘不良人’,又無父母兄弟幫襯,老夫倒是有個小孫女兒,可是嫁了這樣的人,豈不跟著受窮麼。”

  劉管事搖搖頭,不無遺憾地嘆一口氣,頭前行去。

  因為府中上下處處安插了許多警衛,郎中府早就打破了內宅與外宅的分隔,這時代家眷內人本來就不避讓外客的,男女大防沒有後世那麼嚴重,打破內宅與外宅的分隔倒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楊家後宅較之前廳的生活氣息就濃郁了許多,這裡一方小亭,那裡一叢花樹,曲廊池水,假山疊翠,顯得異常的雅緻。

  池塘邊上有一個五角小亭,幾個刑部公人正在亭中歇息,有的翹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緝兇捕盜的英雄事蹟,有的東張西望,遠遠的只要瞧見哪個內宅裡的侍婢丫頭衣袂自假山藤蘿間一閃,便眉梢一揚,輕佻地吹一聲口哨。

  楊帆提著食盒趕進小亭,把食盒放在桌上,垂手笑道:“幾位差官,該吃午餐了。”

  正口若懸河的、東張西望的,全都圍攏過來,打開食盒一看,飯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雖說不可能給他們炒幾道小菜,再弄一壺酒,不過府裡給刑部差官準備的飯菜明顯要比給武侯、坊丁們的飲食高上一檔。

  一個瘦長臉兒,腮下有塊青記的刑部公人手裡捲了一張帶肉餡的蒸餅,乜了眼楊帆,奇怪地問道:“怎麼你們這些府裡的僕役下人也都配了刀麼?”

  楊帆正機警地掃視著後園中的環境,聽見詢問,忙向那人謙和地笑笑,說道:“這位差官誤會了,在下是修文坊的一個坊丁,被調來郎中府裡協助值守的。”

  “噗!”

  那人忍俊不禁,一口餡餅噴到地上,哈哈大笑道:“我說前院裡頭怎麼喧喧騰騰的,原來是把你們這些人給調進來了,你們這等人能幹什麼?”

  他的神色之間充滿不屑,楊帆卻是毫不在意,依舊一臉淺笑,謙遜地答道:“若說拿賊緝兇,我們這些坊丁自然比不得各位差官,不過守夜巡哨,示警呼人,這些小事倒還能夠做得。”

  那人輕蔑地撇著嘴,上下看看楊帆,說道:“好,你過來,跟我王武略交交手,讓我瞧瞧你倒底有多大的能耐。”

  楊帆吃了一驚,慌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閣下是刑部差官,那一身本領,區區一介坊丁,哪裡能夠及得。”

  王武略哼了一聲道:“你若及得那就怪啦,來!我就一隻手,隨便試試嘛!”

  王武略說著,右手依舊拿著餡餅,大大地咬了一口,肉汁沿著嘴角流下來,他只舉左手,一步步逼近楊帆,楊帆連連後退道:“差官且請住手,這是郎中府上,你我怎好動武。”

  其他那些刑部巡捕看了紛紛起鬨道:“較量較量有何不可?你這小子,好歹也是個男人,怎麼這般沒有骨氣。”

  有人便笑道:“我瞧他生得這般俊俏,眉眼溫順的,倒似一個女人。”

  另有人道:“哈哈,我這一說,我也覺得是呢,咱大唐的女人大多彪悍潑辣,瞧他那模樣兒,不但像個女人,還得是溫馴聽話的高麗女人。”

  “喂,我說你不如學高麗女人跳段舞蹈,或者學女人走幾步路,扭扭屁股,那就不用比了。哈哈哈……”

  刑部差官們放肆地笑著,若擱在平時,他們在楊郎中府上是絶不敢如此放肆的,可是如今不同。楊郎中一張臉燙得比鬼還恐怖,兩隻眼睛據說全燙瞎了,他的宦途已然到此為止,這“人走茶涼”的反應最先就體現在這等人物身上。

  沒城府!

  反倒是做官的人,即便是再也用不到你,也絶不會這麼快就做出人走茶涼的姿態,至少表面上的熱忱不會稍減。

  “好……好吧!那就比……比一比!”

  楊帆十足一副好面子的少年形象,被他們一頓嘲諷,漲紅了臉,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強調道:“你說過的,只用左手!”

  王武略頷首笑道:“不錯,某隻用左手,絶不動右手,哈哈,來來來!”說著,還故示輕蔑地咬了一口蒸餅。

  “呀!”

  楊帆一記黑虎掏心,向王武略當胸擊去,喝!瞧那樣子,還有點功夫架子,應該是隨野拳師練過三五天功夫的。

  他這一拳堪堪擊到王武略身前一尺,靜立不動的王武略突然身形暴起,踏前一步,身形一側,後發而先至,一掌劈向他的胸口,楊帆這一記黑虎掏心,使得破綻百出,中門大開,被王武略當胸一掌,打得倒退三步。

  楊帆立足未穩,王武略又是一個箭步踏進,右腳插進他雙腿中間,左掌一把抓住他前襟衣裳,使左肘一拐,奮力一揚,大喝道:“去吧!”

  “哎……”

  楊帆手舞足蹈地摔進水池中,“砰”地一下水花四濺,波翻浪湧,小亭內外幾個差官哈哈大笑起來。

  “真真膿包,這樣的貨色只好做個擺設!”

  王武略咬一口蒸餅,得意洋洋地走回小亭,楊帆不敢在這邊爬上岸來,便向小池另一邊游去,用的居然是狗刨的姿勢,幾個刑部差官見了更是捧腹大笑起來。

  楊帆手足並用,狼狽不堪地游到池水另一邊,抓住一塊假山石,正要爬上去,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童稚的聲音:“他們為什麼要把你丟進水裡呀?”

  楊帆一抬頭,就看見假山石上有一雙絲帛的童鞋,白布襪兒,上邊是連珠對鳥紋錦的一件童裙。

  因為那人屈膝蹲在假山石上,可以隱約看見裙內是條紋窄腿的一條長褲,揚首再往上看,便見一件綠色的偏襟絹花小袖衫,夾領襯著一張俊俏小臉,頭上梳一個梢皮的雙鬟髻。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

  這個小女孩兒大約有六七歲年紀,一雙點漆的雙眸正好奇地看著他。因為女孩所在的位置山石嶙峋,擋住了從小亭方向看過來的視線,所以身在小亭中不大容易看到她。

  “哦,他們……跟我鬧著我呢!”

  楊帆胡亂應答著,抹一把臉上的水,“嘩啦”一聲竄上假山。

  小女孩蹲著往後挪了挪,給他挪出了地方,皺一皺鼻子道:“你騙人!他們明明是在欺負你。”

  楊帆打個哈哈,蹲在假山石上一邊擰著衣服下襬的水,一邊扭頭問道:“小姑娘,你是什麼人?”

  小姑娘幽幽地道:“這裡是我家,你說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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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七章 老虎來了

  “哦!楊郎中的千金?”

  楊帆看她幾眼,瞧她鴨蛋清兒似的小臉蛋兒,眉目清秀,眸如點漆,這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小姑娘,再想到楊明笙那副凹目鷹鼻,帶些胡人血統的樣子,楊帆不禁暗想:“恐怕那些大嬸大娘們的猜測不是空穴來風,這小姑娘的長相跟她爹還真是不太一樣。”

  楊帆擰著衣服上的水,問道:“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小姑娘道:“阿爺(口語:父親)被壞人打傷了,我想去看看他,可阿爺不讓我進房間,我很不開心。”

  楊帆安慰道:“或許……你爹是怕自己的樣子嚇到你吧。”

  小姑娘默默地搖搖頭,小小年紀,居然一臉憂傷:“阿爺對我不好,從小就不好。阿娘去看他,阿爺也不許她進去,其實……我從小就很少看見阿爺,他總是忙他自己的事情,捧著一大堆厚厚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小丫頭抿了抿嘴唇,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道:“我聽人說,我不是阿爺的親生女兒呢。”

  楊帆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對她。小姑娘看看他,又輕輕嘆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起下巴,粉腮被她的小手托起,顯得憨態可掬:“大家都是這樣,背地裡起勁兒地說你,你真想問問他們時,就一個個嘻嘻哈哈,什麼話都不肯說了。”

  楊帆看著這個似乎不太成熟,比起她的年紀,似乎又太成熟的女孩兒,輕聲問道:“令尊對你不好,旁人又說你不是令尊的親生女兒,那麼他受了傷,你擔不擔心他,會不會恨那個害他的人?”

  “當然會啊!”

  小姑娘的眼簾忽閃忽閃的,認真地答道:“不管阿爺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總是他養大的呀,我不擔心他又去擔心誰呢?壞人害了阿爺,我當然要恨那個大壞蛋啦!”

  楊帆沉默了一下,重重地點點頭,道:“是啊,就算沒有生育之恩,還有養育之恩呢。做人,恩,要報!仇,要還!”

  “嗯!”

  小姑娘用力點頭,向他甜甜地笑道:“雖然你的本事不怎麼樣,不過你說話很對喔!我叫楊雪蓮,你呢?”

  楊帆笑了笑,輕聲答道:“我姓楊,我叫……楊帆!”

  ※※※※※※※※※※※※※※※※※※※※※※※※※

  楊帆回到前宅五梅亭的時候,馬橋正把飯菜擺到几案上去,他挺會來事的,哄得劉管事開心,陪在他身邊做事,活兒清閒,吃的也比其他坊丁好些。看見楊帆一副落湯雞似的模樣,馬橋趕緊迎上來,驚訝地問道:“這才多大功夫,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楊帆嘆口氣道:“唉!我到後宅送飯去,刑部的那幾位差官見我佩著刀,非要跟我較量較量武藝。”說著從腰間摘下樸刀,拔出刀來把刀鞘一倒,“嘩”地一下,腳底下又是一汪清水。

  劉管事持箸正要夾菜,聽到這句話把筷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擱,怒聲道:“哼!這些小人,這是知道我家阿郎大勢已去,才敢如此放肆!在我楊府,居然還惹出這樣是非,要不是阿郎現在需要靜養,老夫一定……”

  他語氣一頓,看看楊帆,又嘆口氣道:“你這孩子,也是太過老實。不惹事生非固然是好的,可也不能由著人欺負呀。”

  楊帆靦腆地笑笑,還適時的撓了撓頭,一副憨態可掬的鄉下孩子模樣。

  劉管事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道:“你這孩子,真是叫人又心疼又生氣。這都深秋時分了,你這樣濕淋淋的還不著了風寒麼,可有帶來換洗衣裳,去換了衫子再吃飯吧。”

  楊帆道:“小的年輕,身子壯,不礙的!”

  馬橋卻清楚,他是根本沒有衣服換,便道:“走,我剛好多帶了一套換洗的衣裳,咱們回去換換!”

  馬橋拉著楊帆回了柴房,取出自己的換洗衣裳給他換上,除了稍顯肥大,倒也還算合身,兩個人又回到五梅亭,劉管事已經快吃飽了,看見他們回來,招呼道:“快坐下吃東西吧,再擱一會兒就涼了。”

  楊帆和馬橋道了謝,在几案兩邊分別坐下去,剛剛拈起筷子,一個家丁就急急地趕進來,稟報導:“劉管事,右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大將軍,前來探望咱家阿郎。”

  “哦?”

  劉管事剛剛吃完,聽了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來道:“我去相迎,你快報與阿郎知道。”

  劉管事匆匆擦了擦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喃喃自語道:“奇怪!平素與阿郎來往的官員裡並沒有什麼武將啊,這位將軍聞訊即來,倒與我家阿郎很熟悉似的。”

  楊帆的耳朵微微動了動,把劉管事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去。

  一會兒,劉管事回來了,笑容可掬地引著一位客人,馬橋和楊帆正坐在五梅亭裡吃東西,這亭子無窗,也是八面通透的,將路上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兩人都好奇地向那位大將軍看去,雖然就活在天子腳下的洛陽城,這麼大的官兒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見呢。

  劉管事微微欠著身,引著那位將軍正走在樹蔭下,兩行大榆樹,從正廳一直到前門,筆直的兩行,中間是砌著石板的一條整齊路面,樹蔭茂密,陽光透過樹蔭斑斕地灑到路面上,因為微風搖曳的緣故,枝條在空中婆娑起舞,陰影花了一地。

  楊帆一眼看去,目光自下而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黃牛皮的薄底戰靴,戰靴一腳踏來,一片樹葉翻捲著還未落地,正被他一腳踏在下面,靴再抬起時,落葉已粉身碎骨。戰靴抬起,再落下,踏出一種韻律的力感,楊帆的目芒不禁微微收縮了一下。

  目光繼續上移,飛快的掠過粗壯結實的身軀,直接落到他的臉上,這是一個赤紅臉膛的魁偉大漢,穿著一身奉宸衛的武官袍服,戰盔挾在他的肋下,頭髮挽起,自額頭往上,烏黑的頭髮緊緊地繃著他的麵皮,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劉管事欠身肅手,向這魁偉大漢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大漢稍稍一轉,便踏上了拐向後宅的道路,轉身之際,濃黑如戟的粗眉下,兩道鋭利的眼神向這邊亭閣裡掃了一眼,目光從楊帆和馬橋身上一掠而過,未做片刻停留。

  在這位奉宸衛中郎將的眼睛裡,坐在五梅亭裡的楊帆和馬橋,與他一眼掃過的石桌石凳、亭柱盆景、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當他轉身折向後宅時,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胸口的袍服被賁起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手臂甩動間袖上皮護腕的鉚釘在陽光下揮出一道道金黃色的光線。

  “喝!好大的威風!”

  馬橋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

  “好大的煞氣!”

  楊帆在心裡默默地追加了一句。

  到郎中府來的所有客人,都是他懷疑的對象,而武將尤其如此。方才劉管事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已經透露了很多信息:這些年來,楊明笙結交的官員大多是文官,少有武將與他來往,這位蔡中郎將更是從不曾登過門,而楊明笙剛剛出事,他就來了!

  雖然,他是奉宸衛的中郎將,而非龍武軍,但是……安知今日的奉宸衛中郎將,不是當年的龍武軍一校尉?

  楊帆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鏗鏗鏗……”

  腳步聲鏗鏘,跟在蔡郎將背後的,還有四名軍將,蔡東成向後宅甬道一拐,他們正好併排而來,這是四個千牛備身,奉宸衛中共有十二千牛備身,亦屬高級武官,他們就是其中之四。

  四人並列而行,左首一人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第二人猿臂長軀,如同一頭敏捷的獵豹,

  第三人尖頜隆額,雙頰微陷,看著精瘦,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甚有英氣。第四個人,相比這三個人體態略胖,卻也絲毫沒有臃腫遲鈍的感覺。

  尤其叫人驚奇的是,這四個人一舉手,一投足,都形如一人,橫看豎看,猶如一人三影,甚至就連他們的眼神每一次移動,都準確地落在同一個點上。

  他們既身在行伍,或許當初確曾下過一番苦功練習隊列之法,但是現在他們所表現的,卻不僅僅是行列的整齊。更何況,在這裡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的整齊,他們每個人都是在走自己的路,並沒有刻意地去配合他人,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走,不管他們腳下是快是慢,都始終如同一人。

  甚至當他們沿那道路折向後宅的時候,內圈的人放慢了步子,縮小了步距,外圈的人邁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都是那麼的自然,看不出一絲刻意,如同一堵肉屏風,或者說……一面銅牆鐵壁。

  他們單獨拿出任何一個人來,都不如中郎將蔡東成赫赫威風,可是當四個人走在一起時,似乎連蔡東成都被他們比了下去,那種渾然一體,給人的感覺是無懈可擊。

  楊帆暗自思忖:“這四個人,一定相交多年,且擅長聯手合擊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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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八章 誘殺、殺誘!

  現在任何出現在楊府的人,都是楊帆的假想敵,更何況是這幾個疑點重重的軍人。

  一俟發現他們可能對自己構成威脅,楊帆本能地就想瞭解他們的身份來歷和長處、弱點。

  憑著他的好人緣,楊帆很快就從劉管事口中弄清楚了這幾個人的身份:奉宸衛中郎將蔡東。那四個銅牆鐵壁般的千牛備身,則是蔡東成麾下四大幹將:劉奎、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這是他在右奉宸衛最重要的班底。

  楊明笙的寢居內,蔡東成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一線,給人一種標槍似的感覺。

  蔡東成注目看著五官難辨的楊明笙,沉聲道:“你是說,這人是當年嶺南韶州環山小村的漏網之魚。”

  “是!”

  蔡東成的目光緩緩地垂下來,思索道:“那小村中,一共有賀蘭、夏侯、楊、沈、李、趙、王、裘、方、馮、韓共十一姓人家,多是文人,沒聽說他們之中有什麼武技高超之輩,若有這等高來高去的本事,當初怎麼不見他們有所舉動?”

  楊明笙陰惻惻地道:“當初又不曾有人去滅他們滿門,為何要有所舉動?”

  蔡東成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雖然他們因為當年共同辦下那樁大案,彼此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又同樣靠著這個秘密,他們的仕途一帆風順,如今楊明笙成為刑部舉足輕重的司法司郎中,他更是榮升為右奉宸衛中郎將,可他與楊明笙來往著實不多。

  文人與武人,就像水和油,能融合在一起的,實在不多。他所記得的,是當年楊明笙的性情,他不知道這幾年楊明笙官升脾氣長,本來就已變得這麼陰陽怪氣,還是因為成了殘疾才性情大變,總之,聽他說話叫人心裡很不舒服。

  不過看到楊明笙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蔡東成不想再與他計較,蔡東成仔細地想了想,又道:“只憑一個蒼老的聲音,便想查出對方身份,實無可能。除非能確定對方的身份才有一線希望。”

  楊明笙道:“這十一姓人家被貶謫嶺南,同去的有他們的家眷、還有部曲和奴僕,他們在那山中住了十多年,生老病死之下,還剩下多少人,我們並不清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此人年紀已經不小了,當初至少也過了中年。”

  蔡東成冷冷地道:“這個線索,有等於無!或許……查出對方身份的關鍵是……他為什麼現在才找上咱們。”

  楊明笙道:“也許他剛剛才查到咱們。”

  蔡東成冷笑:“查?怎麼查?他能從哪兒查到咱們?”

  楊明笙默默地坐著,一言不答。

  蔡東成看著那張被白布完全裹起來的臉,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上刷地一下變了顏色,過了半晌,他哈地一聲笑,道:“楊郎中,你不會是懷疑……那個人吧?這不可能!怎麼可能!如果是那個人想殺我們,只要動動念頭,我們就灰飛煙滅了,何須如此大費周張。”

  蔡東成此時的神情非常不安,他的氣勢本來就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無人可掠其鋒,可是此刻竟顯得異常的惶恐,以致他問了楊明笙一句,甚至不等他答覆,便立即匆匆否定了這個可能,心中實已不安到了極點。

  楊明笙緩緩說話了:“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當然不會懷疑那個人!如果是那人派來的刺客,刺客一刀殺了我就是了,何須如此折磨?”

  蔡東成鬆了一口氣,似乎只要不是那個人,他就再無任何畏懼,那無堅不摧的犀利氣勢重新煥發出來:“那你在想什麼?”

  楊明笙道:“我在想……他此刻應該正在看著我,躲在某個離我很近的地方盯著我,盯著所有會接近我的人。”

  楊明笙一面說,一面扭動頭顱,向左右“張望”,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或許,查出他的關鍵,根本不需要任何線索,我們只要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他就行了,他一定還會來的……”

  蔡東成先是眉頭微皺,繼而恍然大悟,他霍地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地道:“你是說,他故意放過你?他以為你餌,誘我出來?而你,就如他所願,把我找來了?”

  “不要吵!”

  楊明笙微微側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聲音,靜了一靜,才正了身形,對蔡東成道:“蔡郎將,我楊某人並不是沒擔當的人!我並沒有對他招出你的身份,當我以為我一定會死的時候,他卻沒有殺我,可他若想殺我實在是很容易的。

  我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這是要以我為餌,找出其他的仇人!我一個人的命,顯然是不能抵消他的仇恨。呵呵,楊某現在已經是個廢人,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唯一的願望,就是殺死他!所以……”

  他緩緩仰起頭,黑洞洞的鼻孔彷彿眼睛似的盯著蔡東成,熱切地低吼道:“引他來殺你,你來殺死他!”

  ※※※※※※※※※※※※※※※※※※※※※※※※※※※※

  夜晚的楊郎中府非常的平靜,至少表面上看,非常的平靜。

  由此,也可以看出郎中府宅院之廣,如許之多的家丁護院、坊丁武侯以及巡捕公人,雖然說要一日三班,輪換值守,所以夜晚活動的只有三分之一,可是撒開了去居然看起來同平常一樣,依舊是那樣的幽靜、那樣的空曠,非得是如此闊宅不可。

  晚上有霧,秋霧裊裊,所以巡弋值守的人更加的謹慎,生怕那個膽大包天,竟敢刺殺司刑郎中的大膽刺客抽冷子從夜霧中冒出來給他們一刀。所以他們腳下走得都很小心,微微地躬著背,謹慎地打量著四周,注意著任何一點動靜。

  楊帆同其他巡夜人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著,腰裡挎著刀,手裡拿著鑼,腳下輕得像貓兒似的,唯恐被人聽到。

  “噓!噓噓!”

  楊帆循聲望去,只見一叢花草後面,馬橋頭上頂著樹枝編的草帽,探出頭來,向他招著手。楊帆走過去,馬橋小聲道:“你別老這麼轉悠,小心真撞上那個要命的煞星,隨便應付一下就得了,沒人的時候偷偷懶,找個地方磨蹭磨蹭。”

  楊帆心中一暖,頷首道:“我省得,你也小心點兒。”

  “嗯!我曉得,有人來了!”

  馬橋答應一聲,嗖地一下蹲了下去,楊帆轉身往路上走,迎面兩個刑部的公人並肩走來,看似隨意間,雙目炯然掃動,已將四下事物盡皆看在眼中,他們的手,一直緊緊地攥在刀柄上。

  楊帆在路邊站住,候著兩個公人過去,才又踏上道路。

  後院書房一樓,此刻大門洞開,燈光從房中流瀉出來,照在房門外三尺遠的台階上。

  在原來木釘兒烹茶的地方擺了一條胡凳,一個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的大漢正坐在胡凳上,於燈下拭刀。

  刀是千牛刀,雪亮如秋水,大漢用鹿皮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著,時而舉起,眯起眼睛瞧瞧,然後繼續埋頭擦著那並不存在的污垢。

  他很愛惜這口刀,千牛刀能解千牛,自然是一等一的寶刀。

  蔡東成手下的“銅牆鐵壁”四大高手,以他為首,他叫劉奎。

  劉奎不知道蔡郎將為什麼要帶他們來楊府,而且還留在楊府過夜,叫他們兄弟四人守在府裡,協助劉郎中抓捕刺客。

  他們是軍人,而楊郎中是文官,就算郎將與楊郎中私交甚篤,擅自調用軍將幹起了巡捕公人的差使,也是極不妥當的。

  不過,劉奎並無怨言,蔡郎將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大哥。他們這些兄弟,在軍伍中這麼多年,一起衝鋒陷陣、一起上場殺敵,早已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猶如兄弟一般。

  他擅長殺人,卻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更不擅長官場上的那些迎來送往、交際應酬。如今,他能在奉宸衛諸將士中脫穎而出,成為千牛備身,全賴蔡郎將的大力提拔,劉奎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奉宸衛十二千牛備身,可不儘是憑浴血沙場的本事拼出來的,其中有憑家世關係的,有憑諂媚阿諛的,如果不是蔡郎將慧眼識人,他二十年戎馬生涯,現在可能還只是一個隊正,最多混一個校尉。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拜蔡郎將所賜,所以他從不質疑蔡郎將的任何決定,郎將既然叫他們幹護院的差使,那他就要把這個差使幹好,他們兄弟四人,分別守在楊郎中寢居四周,東南西北各據一方。

  有他們在,那便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台階上響起腳步聲,劉奎拭刀的手一停,抬眼向台階上盯了一眼。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肋下挾了鑼,小指上勾著木槌兒,晃悠悠地邁步上了台階。

  劉奎見過他,這是內院的十名游哨之一,姓甚名誰他沒有記在心裡,不過這人的模樣倒是有些印象。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這裡有人,一副吃驚的樣子,逡巡著就想退回去。

  劉奎沉聲道:“什麼事?”

  少年猶豫了一下,訕訕地道:“小的想尋點水喝,沒想到是將軍大人駐守於此。”

  千牛備身雖是高階武官,卻還稱不上將軍,少年這句敬語讓劉奎心裡很舒坦,所以他的臉雖然依舊繃著,語氣卻柔和了些:“水在那兒,自己倒吧!”

  少年鬆了口氣,連忙躬身道:“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少年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便向旁邊一張矮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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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九章 動如脫兔

  劉奎一手持刀,鹿皮抹布在血槽裡一遍一遍機械地擦拭著,同時冷眼瞟著少年的動作。

  少年走到几案邊,輕輕放下木槌兒,然後手掌貼著銅鑼,把它擱到几案上,這樣可以防止銅鑼發出聲音。

  几案上有一壺水和一盤倒扣著的杯子,旁邊還有一隻掀開的杯子,裏邊有半杯水,那是劉奎剛剛用過的。少年輕手輕腳地翻過一個杯子,倒了一滿水,然後又給劉奎把杯子斟滿了。

  劉奎眼中的冷漠稍減:“這是個懂規矩的年輕人。”

  劉奎自詡是一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所以特別在意別人的行動表現,這個小家丁,在他看來已經順眼多了。

  少年喝完水,輕輕放下杯子,對劉奎欠了欠身,微笑道:“多謝將軍,在下這就去巡邏了。”

  劉奎“嗯”了一聲,眼皮抹了下來,淡淡地道:“官府安排你們這些人來守夜,根本就是讓你們送死,自己小心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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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奎一向拙於言辭,對上官、同僚也不假辭色,如今卻對一個地位與有他天淵之別的小家丁特意囑咐了一句,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個少年的笑容有種很特別的親和力,叫人很容易就對他產生好感。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多謝將軍關心。楊郎中能請到將軍這樣神武的人物來府中坐鎮,想必那個飛賊根本不敢再來了,小的有什麼好怕的。”

  一抹笑意浮上了劉奎的眼睛:“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人既敢把楊郎中傷成那副模樣,分明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怕有人捉他麼?你還是小心些吧,真要碰上那個人,哼!你就自求多福吧。”

  少年想了想,怵然道:“不錯!將軍虎威,固然令人懼怕,可是那人與楊郎中有血海深仇,想必……想必是不會就此罷手的,我還是應該小心些才是,多謝將軍提醒。”

  “嗯?你等等!”

  劉奎停了擦刀的動作,抬起臉來,問道:“你知道那人與楊郎中有何仇恨?”

  說起來,劉奎還不知道楊郎中到底是被何人,因為什麼緣故而傷害的,人都有好奇之心,聽到這句話,難免一句。

  少年有些驚訝地道:“我聽府上管事說,那個大盜潛進府來時,曾對楊郎中說過,他說他是為了永淳二年的韶州血案而來,所以與楊郎中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將軍受楊郎中邀請而來,居然不知道那個大盜是什麼身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

  劉奎低頭想了想,臉色突然變了,他霍地抬頭道:“那人是韶州桃源……”

  劉奎甫一抬頭,雙眼便猛地一瞪,因為他看到那個本來還站在一丈開外的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五指如喙,迅猛之至地向他的咽喉插來。

  “你敢……”

  劉奎怒喝出聲,掌中刀猛地揚起,

  少年疾退,倏然又站到一丈開外,還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彷彿他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位置。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劉奎掌中雪亮的千牛刀在空中揮起一片雪白的光輪,但是刀下的人已然不在,劉奎一刀揮空,驚怒的想要站起來,可他忽然發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的雙腿已完全使不上力氣。

  他想張口大叫,可是口張得很大,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喉中咕咕地叫了幾聲,血便順著嘴角溢了出來。

  他的手中還握著刀,但他那雙鋼鐵般的手臂也忽然軟下來,原本擦得很亮很乾淨的鋼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沾上了一點泥土。

  那少年撮指如喙,以迅雷難及的速度點中了他的咽喉,又在他的刀揮起之前,飛快地退開了去。

  劉奎怒目圓睜,一雙眼球好像就要突出眼眶似的,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的喉骨被那一喙已然擊得粉碎,聲帶被碎骨刺成了一團肉糜,根本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劉奎憋得面孔像塗了雞血一般脹紅,他勉強地吐出幾個意義難明的音節來,身子便開始搖晃起來。

  少年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走過來,輕輕地走到劉奎面前,輕輕地彎下腰,拾起那口千牛刀,挺直腰桿,看著劉奎的眼睛,輕輕地問道:“你既然知道韶州有個桃源村,難道還不知道我為什麼動手?”

  劉奎喉中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那是氣浪穿過咽喉的聲音,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少年更不遲疑,倏然揚起那口刀,刀在空中一揮,便幻起一團光暈,雪白的光暈,瞬間變紅。

  劉奎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桃源村一百四十七個冤魂在等你,請上路!”

  一顆燕頷豹髭、怒睛赤面的人頭飛上半空,

  刀,的確是好刀!

  ※※※※※※※※※※※※※※※※※※※※※※※※※

  半柱香的時間之後,一個巡弋的坊丁就發現了劉奎的屍體。

  這個坊丁脖子上掛著一個哨,但他只用一聲尖叫,就完成了召喚使命。

  當許多人應聲趕來的時候,看見劉奎端端正正地坐在胡凳上,成了“一字並肩王”,他的項上空空,那顆人頭滾到了旁邊一根柱子後面。

  血濺了一地,從那血液濺射的情況看,劉奎並不是死後被人擺回坐位的,而是坐在座位上,就被人一刀砍下了項上人頭,而且……那人用的還是劉奎自己的刀,那個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辦到這樣的效果?

  隨著劉奎的死,楊府中一片喧騰,幾個聞聲闖進書齋,結果目睹血腥場面的丫環吐得一塌糊塗,巡捕公人們則一個個陰沉著臉色,彷彿別人欠了他三百弔錢,

  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領著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三個千牛備身自打進了案發的書齋之後就沒有再出來。為了防止歹人調虎離山,楊明笙當然也被他們抬了進去。

  沈家輝三人悲憤的哭泣聲從書齋中隱隱地傳出來,打斷了武侯坊丁們的竊竊私語,整個院落中一片靜寂,唯有那隱隱約約傳來的悲痛的哭泣聲,驚飛了枝頭宿夜的烏鴉,撲愣愣地在夜空中盤旋。

  武侯坊丁們的臉色都不太好,來人能在如此嚴密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書樓,在劉奎絲毫沒有反抗的情況下取走他的項上人頭,這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那些負責游弋巡邏的坊丁武侯們都在暗暗慶幸和後怕著,就是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哨卡,想到刺客可能就是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而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也不免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不管是坊丁也好,武侯也罷,都沒有抓捕這種亡命大盜的覺悟,那些武侯拿著微薄的俸祿,平時只是管理管理小偷小摸、坑蒙拐騙、防火防盜一類的事情,而坊丁們做為他們的補充,頂多處理一下鄰里紛爭、街頭鬥毆一類的小事,什麼時候接觸過這麼大的案子。

  這是殺人血案,而且兇手連大唐刑部郎中和奉宸衛千牛備身這樣的文武高官殺起來都不眨眼睛,這等亡命之徒,又有這樣一身超卓恐怖的武功,叫他們送死,誰願意?

  他們默默地站在那兒,不是在哀悼劉千衛的逝世,而是想到那個刺客的目標是楊郎中,只要楊郎中不死,他就一定還會再來,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會被殺雞一樣地殺掉而惶恐。

  楊帆當然也是臉色發白,一臉驚恐。即便你認真觀察,也休想從他的表情上發現一點異常,更何況現在根本沒有人去觀察他們的表情,因為沒有人想到兇手就在他們當中。

  楊帆發現四名千牛備身擅長聯手合擊之術後,就決定一定先除掉他們之中的一個,他的太師父曾經對他說過,訓練有素的士兵聯手合擊,進退默契,就可以成倍地疊加每個人的力量,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將數倍甚至十倍於這幾個單兵戰力的總和。

  這四名千牛備身明顯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他們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楊帆不清楚,他也不想費力氣去搞清楚,他要做的事必須步步謹慎,沒必要去冒那些風險。既然能夠利用自己隱秘的身份殺掉他們中的一個,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可以了。

  這四個人的聯手合擊之術可能已經練了幾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彼此間的那種默契,使他們渾然一體,如同一人。殺掉一個,就破壞了這種默契。

  由於這四個人習慣了互為攻防、相互配合的手段,一旦殺掉其中一個,剩下三個人驟然改變了熟悉的攻擊方式,甚至還不如三個初次嘗試配合的人更圓轉如意,這就等於徹底瓦解了他們聯手合擊的可能。

  他進入書樓之後與劉奎的幾句對答,只是想確認劉奎是否也是當年韶州血案的參與者之一,當然,無論劉奎是與不是,他既然已經一腳踏進了這個漩渦,都必須得死。

  劉奎的話只說了半句,雖只說出半句,但是他神情的變化,說話的語氣,乃至脫口而出的桃源村的名字,都已證明,他就是當年環山村血案的參與者,至少也是知情者。

  劉奎如是,那麼“銅牆鐵壁”的另外三個人呢?

  那位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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