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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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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26:09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章 郎情妾意

  楚狂歌將他們的對話都聽在耳中,待那人走開後,馬上靠近楊帆,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這又不是一對一的挑戰,我們本來就只有五人上場,你雖不擅長擊鞠,多你一個也不礙事,你只管騎在馬上做做樣子就好,輸贏全與你沒有干係。”

  擊鞠開始了。

  擊鞠的球門分為單門和雙門兩種,單球門是在木板牆下方開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洞後結有網囊,以各隊入球多少計算勝負,一般女子好使單球門,因為單球門的球場運動量較小,而雙球門的打法則與現代相仿了,雙方各立一個丈餘高的球門,以球擊過對方球門為勝。

  擊鞠所用的球呈鮮紅色,大小如拳,是用硬木製成的,球杖則是一根長丈許,頂端呈半弦月形的擊杖,楊帆也拿了一根球杖,翻身上了一匹馬,王如風持球站在中線,手中高舉紅球,睨著雙方,突然向上一拋,那紅球便先升後降,向地面落下。

  “喝!”

  紅球尚未落地,楚狂歌和對方一個球員便大喝一聲,雙雙策馬急衝上去,手中弦月木杖“呼”地一聲同時擊向那枚硃紅色的圓球……

  ……

  “家父與家兄去了揚州,當時我正患著風寒,所以沒有隨行,如今父兄遲遲不歸,我一個人在洛陽好生閒悶,便在城中各處走動,散散心情,不想……未曾見識到多少中原風光,倒是見識到了真正的中原人物呢。”

  “夏侯櫻”向柳君璠回眸一笑,脈脈含情地道。

  柳君璠被美人一讚,心中得意不勝,臉上卻故作謙遜,連聲道:“慚愧,慚愧,小娘子真是謬讚了。”

  “夏侯櫻”道:“才沒有,這些天,洛陽城裡我也是各處走過的,見識過一些風土人物,似柳郎這般風流倜儻、一表人材的,人家還是頭一回看見。”

  這“西域女子”似乎絲毫不掩飾她對柳君璠的欣賞和好感,如此的讚譽從這樣一個嬌俏、富有、高貴的女孩兒家口中說出來,簡直就是仙子綸音吶。

  柳君璠心中飄飄然,臉上清淡淡,很瀟灑地撣一撣衣衫,微笑道:“過獎,真的是過獎了,某聽說敦煌有十六大姓,其中便有夏侯氏,小娘子可就是……”

  “夏侯櫻”莞爾道:“郎君真是博學多才,竟連這也知道。其實,西域大姓可不只是十六家,千百年來,各大家族興衰不定,有的人家敗落了,有的人家崛起了,此起彼伏,從無定數。

  我家麼,如今在敦煌一帶勉強也算得上是一方大族吧,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親族人口多一些,土地牛羊多一些罷了。”

  “果然是敦煌夏侯氏,難怪能一擲萬金,二十萬錢買一甌酒。”

  柳君璠聽了大為興奮。

  那時商業發達,大唐商路主要就是絲綢之路,因此西域的風土人情是唐人最熟悉的。柳君璠曾聽人說過,敦煌有索氏、張氏、曹氏、李氏、殷氏、夏侯氏等十餘大族,俱都是富可敵國的人家。

  這些人家牛羊成群、戰馬過萬,僕從如雲。他們擁有大量的牧場和牧人,間接也就擁有了大量的軍隊。他們也經商,但是同中原商賈地位低下不同,他們在那裡簡直就是一方土皇帝。

  朝廷對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大族,一向施以覊縻之策,恩威並用,因此這些家族在大唐也屬於地位極高的上流階層,享有崇高的政治地位,這位隱隱對自己萌生了情愫的美貌少女居然就是敦煌夏侯氏!

  柳君璠心中一熱,興奮地道:“某見小娘子,蘭心惠質,氣質不凡,便知是非凡人物,卻不想小娘子竟是敦煌夏侯氏族人,小娘子這般人物,如仙子謫凡,想必令尊大人在夏侯一族中,定也是個非同一般的大人物了。”

  “夏侯櫻”掩口笑道:“郎君真是好眼力,家父麼,正是夏侯氏的族長。”

  柳君璠聽了暗吃一驚,夏侯氏族長!換而言之,眼前這個小美人兒在敦煌地區,就相當於一個國家的公主了,這等身份的人物,居然對自己青睞有加?柳君璠受寵若驚,愈發地注意起自己的風度舉止來。

  柳君璠清咳一聲,文質彬彬地道:“其實洛陽立於河洛之間,居於天下之中,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東據虎牢,西控函谷,群山環繞、雄關林立,素有八關都邑、山河拱戴,形勢甲於天下之美稱。

  洛陽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荊襄,乃中原之龍脈,既稟中原大地惇厚磅礡之氣,又具南國水鄉嫵媚風流之質,故而奪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羨之神都。風景名勝,那是有很多的。

  小娘子雖說走過了幾個地方,卻未見什麼名勝古蹟,想必是沒有嚮導,不知勝景所在的緣故,若是小娘子不嫌棄的話,小生願為娘子嚮導,伴同小娘子同遊洛陽,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呀?”

  “好啊!固所願,不敢請耳!”

  “夏侯櫻”笑靨如花,歡歡喜喜地道:“兒在敦煌時,便常聽人言,說中原人傑地靈,可是自到中原以後,結識的儘是一些滿身銅臭的人物,郎君是人家迄今所見,唯一入眼的青年俊彥。”

  夏侯櫻說到這兒,稍稍遲疑了一下,臉蛋兒紅了一紅,垂下頭來,小聲問道:“只不知郎君你……可曾婚配了麼?”

  柳君璠心頭怦地一跳,一個不敢想像的念頭頓時跳了出來,難道這位小櫻姑娘打算……

  柳君璠無暇多想,趕緊答道:“某自幼苦讀,一心求取功名,醉心於學業,是以迄今尚不曾娶妻成家呢。”

  這句話一出口,夏侯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就輕鬆下來,臉上漾出一種極為歡喜的表情,雖然她立即就扭頭整理鬢邊秀髮,以此作為掩飾,那可聞而羞喜的神情已完全落入了柳君璠的眼中。

  柳君璠心頭急跳,強做鎮定地道:“請恕在下冒昧,小娘子……咳!可曾婚配了麼?”

  “還沒呢……,敦煌男兒,儘是些粗俗之輩,人家……怎麼看得入眼去……”

  夏侯櫻低低地說著,含羞答答地抬頭,柔聲道:“人家喜歡的,是像柳郎這般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

  這時候的女子雖然潑辣豪放,也不至於過度直白,夏侯櫻的話說到這種程度,已經是相當清楚的告白了,柳君璠聽了一顆心就像那球場上的馬球,被一桿打到了半天空,暈暈乎乎、飄飄搖搖,好半天都沒著沒落的。

  灘地上面,擊鞠比賽正如火如荼,他哪有心去看上一眼,他這一腔心思,全都撲到眼前這座千嬌百媚的金山上了。

  小柳未飲,已然大醉。

  ……

  楊帆的確不曾接觸過馬球,更不會騎馬,所以他到了場上,便當起了擺設,勒馬一停,一動不動,看起了熱鬧。

  擊鞠的主力是楚狂歌和他手下的四個兄弟,但是對方也看出他是最弱的一環,同時本就有心讓他出醜,因此借助人多的優勢,對其他人看得甚緊,以人盯人、甚至兩人盯一人的法子,只在楊帆一個方向露出一個空檔,逼著他們把球傳給楊帆。

  楚狂歌等人知道楊帆根本不會打球,哪肯傳球給他,以致連連失球,每失一球,雙方便交換場地再戰,無論怎麼換,楊帆都不用動,因為他根本就是騎著馬站在中線上。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雙方比分已經變成了五比一,楚狂歌這一隊大比分落後。弄得楚狂歌也急躁起來,當他再次得球,拍馬直衝對方球門,卻被四名對手聯手截住去路的時候,迫於無奈,他只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把球傳給了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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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一章 球神!

  那廂,柳君璠探明了姑娘的心意,不禁心花怒放,顫聲喚道:“小娘子……”

  天愛奴含羞低頭,輕輕地道:“這麼稱呼,怪見外的,郎君……喚我小櫻就好。”

  “小……小櫻……”

  即便是個呆子,這時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了,更何況是柳君璠這種脂粉堆裡打過滾的男人。柳君璠差點沒樂昏過去,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豪富千金的垂青。

  他曾經聽說過,說敦煌女子遠比中原女子還要奔放,那裡的少女,可以不經父兄同意,自行擇選夫婿,只要郎有情妾有意,家族便會聽之任之。他還聽說,有些敦煌少女有了意中人還會先同居試婚……

  眼前這少女百媚千嬌,如花似玉,縱是與她結一段露水姻緣,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況以她的家世,若能與她成就夫妻,他柳君璠可就是一步登天,成為敦煌一方豪門的駙馬爺了!

  這些從小頤指氣使、但有所求無不可得的富家少女,只要看到一個她喜歡的人或物,越是得不到越要不惜一切地得到,柳君璠最善於同這種負氣任性的女人打交道,他毫不懷疑,以他討女人歡心的本事,一定能得到這位小櫻姑娘的芳心。

  他,終身有靠了!

  “小櫻……”

  柳君璠激動地去抓小櫻的柔荑,堪堪碰到那雙白生生的小手,“夏侯櫻”卻突然把雙手一縮,似乎想起了什麼,狐疑地問道:“那日在酒家,小櫻曾見郎君與一個中年婦人在一起,今日又見你們同遊洛水,看年紀,她又不像是令堂,她……是你的什麼人?”

  “呃……”

  柳君璠心中“咯噔”一緊,見姑娘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心中更加惶急,此刻他腦海中儘是攀上豪門,美人財富一舉兩得的美妙幻想,哪捨得美夢就此成為泡影,情急之下,順口胡謅道:“

  哦,你說那個婦人啊,那是與我同坊而居的一位孀居婦人,姓姚,算是我的一房遠親吧。小生家境貧寒,求學不易,便一邊讀書,一邊在姚夫人府上做個管帳,賺些學資,姚夫人對小生甚是關照,看我一人生活不易,有時出遊也常帶我同來,見一見市面。”

  “夏侯櫻”鬆了口氣,道:“哦!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哎呀!你看,我家下人正與旁人擊鞠呢,好有趣,來,郎君與我同去一觀。”

  柳君璠大驚,正要找個理由推託,“夏侯櫻”已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便快樂地向前奔去。

  柔荑在握,柔柔膩膩,說不出的舒坦,這少女高貴的家世,富可敵國的財富,百媚千嬌的容顏,使她在柳君璠眼中,更增添了無窮的誘惑,他為了攀附豪門,不惜在姚夫人面前狗一般作賤自己,哪敢惹得這樣的美人兒不快。

  暈暈陶陶間,他就被“夏侯櫻”拉著,不由自主地奔向球場。

  ※※※※※※※※※※※※※※※※※※※※※※※

  楚狂歌把球傳來,楊帆見球到了面前,不能不出杖,不想一杖擊出,那球就飛了,一直飛到場外,險些打中圍觀的人,引得對方一陣訕笑。

  但是當楊帆一方的球員第二次被圍追堵截,迫於無奈把球傳給他時,楊帆又是一杖擊出,這一次卻球化流光,攸然穿過敵我雙方幾名隊員,準確地落在了楚天歌的馬前。

  這個球傳位非常準確,更難得的是,他選擇的人恰恰是正急急回返,以致遙遙落在敵後的楚天歌,楚天歌接球在手,趁著敵隊後方空虛,球應聲入門,比分變成了五比二。

  幾乎每個人都以為楊帆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因此當第三個球再次被迫傳到他腳下時,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再度打出一個好球,然而他一杖揮出,這個球又一次選準了空檔、選對了人,比分由此變成了五比三。

  這一下,每一個人都相信他是扮豬吃虎,所謂的不會打馬球是故意作態了。

  其實,楊帆真的不會打馬球,也真的不會騎馬。

  但是,他會打“色帕克”。

  楊帆自幼流落南洋,“色帕克”是流行於南洋諸國的一種球類遊戲。

  世界各國各個民族,都曾經發明過球類遊戲,只是玩法各有不同,規則各有不同,球也各有不同。南洋“色帕克”,是用藤枝編成的一種空心藤球,玩法極為隨意,可以用手擊打,用腳踢,也可以用木棍擊打。

  這種球戲競爭性並不高,而注重於技巧性,根本就是南洋百姓閒極無聊用來消磨時光的一種遊戲。但是由於這種球很輕,所以想要把球運用自如,就需要相當高的控球技巧。而楊帆恰恰是一個“色帕克”高手。

  第一個球打飛了,是因為楊帆還不瞭解馬球的重量和硬度,可是這個球打出去,他心裡就有譜了,第二次再得到球時,他就能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力度和擊球的角度。

  馬球也是一種運動,是運動就離不了身體的靈活性、柔韌性、協調性的運用和對力量的支配、對反應速度的要求以及對分析判斷能力的要求。這些方面,楊帆不管是作為一個“色帕克”高手,還是一個武術高手,都已達到了一個馬球手的最高標準。

  他所欠缺的,是不會騎馬和對球杖的生疏。可是就像一個八卦掌宗師掉過頭來去學劈掛掌,以他對武學的領悟力和已經達到的身體素質,現學現賣打出一掌,一個已經學了三年劈掛掌的學徒照樣望塵莫及。

  楊帆只消稍稍掌握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就遠遠超越了這些非專業球員,雖然他的馬術無法立即提高,不能策馬馳騁,搶球、帶球,進攻,但是以他的眼力,只要飛快地掃一眼,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全場形勢,找出對方的薄弱點,球到了他的杖下,就一定能又準又穩又快地傳給他想傳的人。

  楚天歌改變了打法,他們以佇馬中場,一動不動的楊帆為核心展開了反撲,進攻途中,任何球員受到攔截,都會立即傳球給楊帆,楊帆只要得球,球就能準確地越過對手,傳到最應該控球的球員馬前,卻不管那人是遠是近,在什麼位置

  一時間,整個賽場形勢陡轉,比分被迅速追上,緊跟著開始拉開,姚夫人那邊十個人被楚天歌一方的六個人壓著打,竟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楊帆立馬中場,既不前進也不後退,馬鞍上橫一球杖,球不傳到他面前,任你殺得天翻地覆他也一動不動,但是那枚紅球只要傳到他的馬前,甚至從他頭頂飛過,他都只是把球杖一揮。

  只要他一揮杖,你想斷他的球、裁他的球,搶他的球,那都不太可能了,因為他不會讓球在手中多停一秒鐘,就會立即傳到應該控球的隊員手中,到後來,對方球員只要看見他一揮杖,就會立即條件反射般地往己方球門跑,以便及時進行攔截。

  而楊帆,一杖揮出,便又像沒事人兒似的,橫杖於馬鞍橋上,冷眼旁觀地看熱鬧。

  誰人橫刀躍馬,唯我楊大將軍也。

  楊帆雖然不爭不搶,完全沒有融入到馬球激烈的競賽氛圍當中去,卻已搶盡了全場的風頭,每個人都希望看到他那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以至於他一方的人得了球,觀眾馬上就放聲高呼:“傳給他!傳給他!”

  楊帆得了球,一杖揮出,便是一陣狂熱的歡呼,所有觀眾都被他這種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給征服了。

  唐人酷愛馬球運動,楊帆現在已變成了觀眾心中的球神,這場比賽發展到後來,雙方爭搶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他彗星一閃般的神技做輔墊,狂熱的粉絲們只為楊帆一人喝采。

  “圍住他,圍住他,逼他帶球!”

  王如風站在賽場邊上,雙手攏成喇叭,氣極敗壞地向場上的人大喊,又是一個球傳到了楊帆腳下,對方幾名球員在球傳出的剎那,就已撥馬趕來,呼啦一下將楊帆圍在中央。

  對方其他的成員正緊盯著楊帆的同伴,由於這幾名對方球員的嚴密包圍,楊帆視線受阻,很難準確地把球傳到己方隊員腳下,他不帶球突圍,就只能揮杖將球從對方球員頭頂打出去,這樣的話,很難保證這個球到底傳到誰的腳下。

  觀眾們的吶喊聲停下了,所有的人都想看看,他們心目中的球神準備如何應對這個場面,他的“奇蹟之杖”是否會再度誕生奇蹟。

  他們希望“楊帆不會騎馬”和他不會打球一樣也是一個偽裝,如果這時楊帆突然策馬狂奔,帶球疾衝,過五關斬六將直接殺向對方的球門,他們絶不會意外,更不會唾罵,只會為他狂吼、歡呼。

  眾目睽睽之下,楊帆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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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二章 公主中的公主

  楊帆沒有踹鐙策馬帶球前衝,他依舊是一揮杖,居然依舊是只一揮杖。

  楊帆一杖揮出,馬球便從包圍他的對方隊員頭頂掠過,化成了一道虹光,划著一道弧線,彷彿一顆彗星般橫亙於長空之中。

  所有人都仰起頭,向空中看去,目光追隨著那道紅光移動著,從這顆球一飛出去,人們就從角度上知道,它不是傳給任何一人的。難道是楊帆自知這一球無法準確地傳出,所以存心破壞,想要讓球出界?

  隨即,他們就目瞪口呆地發現,那團化作紅色流光的虛影,竟然徑直飛向了對方的球門……

  站在中場,直接射門?

  這個打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錯,他們在沙灘上隨意劃定的這個球場不太規範,比標準球場的確小了一些,可也不是站在中場,就能直接擲球入門的啊!

  須知,這時的擊鞠用球都是實心堅木製成的,彈性有限,又比較重,站在中線位置揮杖,根本不可能把球打進對方球門,哪怕你是大力士也不可能,因為你的力道太大的話,只能使球杖的弦月形頂端折斷,或者那實心木球受力不住,一擊粉碎。

  但是,楊帆作到了!

  他一杖揮出,球化流光,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射進了對方的大門。

  這不是力大無窮就能辦到的,臂力要大,更要使得一手巧力,那球不是被擊出去的,是被球杖抄起來旋到一個最易發力的角度時拋出去的,唯其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麼球杖好端端的,球也沒有碎,卻能打出這麼遠的距離。

  可是抄球時要柔,拋球時要剛,力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可不是懂得它的道理就一定能夠辦得到的。

  球飛進對方的球門,落在地上彈動幾下,一路滾出去,沿著沙灘滾向一直在另一側觀看他們擊鞠的那幾個女人的帳圍子。

  圍觀的人群瘋狂地歡呼起來,楊帆揮杖擊球,球化流光,球杖定格於空的剎那英姿,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之中。

  在楊帆一方的賽場邊緣,每進一球,便會插上一面紅旗,那個負責“唱籌”(裁判)的人正插下一面新的紅旗,楚狂歌一方的旗已成林。

  對方球員繼續比賽的勇氣被楊帆這一杖徹底擊潰了,在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他們無奈地承認:“我們輸了!”

  “二郎,真是好樣的!”

  楚狂歌大笑著向楊帆挑起了大指。

  楊帆笑了笑,翻身下馬,快步去追那顆紅球,自打上場就壓根沒跑過一步的那匹駿馬打了個很響亮的鼻兒,搖頭擺尾地走到一邊,自顧啃草去了。

  穿著大紅牡丹錦綵衣裳的艷媚少婦斜臥在軟榻上面,一手托著香腮,另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掌上,正輕輕托著那枚紅球。

  她的五指修長,塗著荳蔻的指甲很長,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貴氣。此刻,那枚紅色的球靜靜地停在她玉一樣的手掌中,球被陽光照著,紅光似乎能映透她的掌背。

  她輕輕旋轉著馬球,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眸中不禁露出訝色,那就是一枚普通的硬木馬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個站在中場的少年,一杖就把這樣一枚實木馬球射進了球門?美少婦詫異地揚了揚眉,凝睇看向那個朝她們走來的少年,

  楊帆剛剛趕到帳圍子前面,幾個錦袍大漢就倏地閃出來,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幾個人看起來都是下人身份,但是一個個都是身著襕袍,錦帶纏腰,頭上戴著絲織的襆頭,透著一股不凡的貴氣。

  再看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目中精芒隱隱,顯然都不是好相與。由僕知主,幾個家僕已是如此作派,主人身份可想而知。楊帆曉得這些遊人必定是極尊貴的權貴人家,忙站定身子,長揖道:“在下失手,把球打進帳來,驚擾了貴人,還請恕罪。”

  斜臥的紅衫美婦淡淡一笑,托著那紅球的手掌輕輕地搖了搖,攔住楊帆的幾個錦袍漢子立即退後幾步,讓開了道路。楊帆舉步上前,隔著兩丈多遠,再度躬身揖禮道:“請貴人賜還馬球。”

  美婦人淡淡地笑道:“你的馬術可不精啊。”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低啞,帶著些微的磁性,說話時節奏矜持而舒緩,清麗如雲。

  楊帆笑道:“不瞞貴人,在下從未學過騎馬。”

  美婦目中異采一閃,詫異地道:“不曾學過騎馬?那麼,你的擊鞠是怎麼練的?”

  楊帆道:“擊鞠麼,在下這也是頭一回。”

  美婦目中微微露出一絲訝色,迴首對那素羅衫子的女子笑道:“婉兒,初次擊鞠,便有這般身手的,你見過麼。”

  素衫女子莞爾道:“從不曾見過。如果這位小郎君沒有說謊的話,當真是一位擊鞠奇才了!”

  美婦微微一笑,肯定地道:“他沒有說謊。”

  說著,她轉回頭來,一雙精亮的眸子往楊帆身上一照,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現執何業?”

  楊帆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決定在這個美婦人面前說實話,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美麗的女人一雙眼睛似乎有洞徹人心的魔力,楊帆直覺地感到一種威脅感。

  對方本沒有必要問他的名姓,既然問了,必有目的,如果他隨便編個名姓,一旦對方使人去查,反而壞了他的事情。而對她直言卻也無妨,因為姚氏夫人的手下人都不在這裡。

  楊帆道:“在下姓楊名帆,乃是修文坊中一個坊丁。”

  紅衣美婦微笑道:“喔!原來是鄰居,某姓李,住在尚善坊。”

  尚善坊就在修文坊前面,緊挨著天津橋,距離皇城正門最近,許多第一等的權貴豪門都住在這個坊裡。

  當然,這麼大的一個坊,也不儘是達官貴人,依舊是以平民百姓居多,然則看她這副排場,又是住在尚善坊的,那就必然是極富貴的人家了。楊帆心中微微一凜,暗暗又提了幾分小心。

  紅衣美婦輕輕轉動手中的紅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紅球在她掌中輕輕轉動了一圈,她的剪水雙眸才輕輕揚起,微笑道:“你雖是初次接觸擊鞠,卻極有這方面的天分,一個小小坊丁,著實委屈了你。某有心召你入我府中,以後專心習練馬球,如何?”

  楊帆飛快地掃了眼坐著的這三個女人,暗暗揣測著她們的身份,謹慎地答道:“小可是個懶散慣了的人,不習慣到貴人府上當差做事。”

  紅衣美婦蛾眉一挑,尚未再言,旁邊那素衫女子已嫣然道:“小郎君,先別忙著拒絶。這位貴人可是真正的貴人,貴不可言的貴人,呵呵,你若能得她的青睞,與你可是一場莫大的機緣。”

  楊帆笑了笑,道:“打球是打不了一輩子的,在下雖只是一介坊丁,生活倒也安穩。在下胸無大志,不求富貴,但求溫飽,溫飽之餘,能得自由,足矣。”

  紅衣婦人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小郎君莫急著表白,你不妨再考慮考慮,若是改了主意,可往尚善坊中去尋我。”

  一個眼神遞出去,一個錦袍大漢已向楊帆遞出了一樣東西,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楊帆定睛一看,卻是一枚黃銅打製的魚符。

  魚符刻成一條魚的形狀,上面鐫刻有字,是唐代用以證明皇親和官員等人身份的信物,也就是宋明時候所說的腰牌。根據身份的不同,魚符的材料也各有不同,太子用玉質魚符,親王用金質魚符,一般官員和侍衛則用銅質魚符。

  楊帆手中的這枚腰牌正是一枚銅質魚符,正面只刻著一個大大的“衛”字,背面卻是一行小字:“太平公主府行走。”

  楊帆霍然抬頭,愕然看向那位紅衣美少婦。

  剪裁得體、質料上乘的紅裳宮裙,裹著那具凹凸有致的誘人胴體,陽光灑在她隱泛流光的衣裙上,彷彿就是一尾臥於洛水邊上的美人魚。

  她,就是那位公主之中的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

  註:太平公主並無名字留於史書,李令月之名,乃是以訛傳訛,故事中為了方便,引用此名,實非太平本名,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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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26 14:27:10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三章 花兒心中開

  太平公主不出所料地從楊帆眼中看到了震驚、欣賞和剎那的迷醉,她微笑著,正等著預期之中的驚喜和拜謝,然而他那目光只是剎那便又換成了一片清明,就像河堤下的那道洛水一樣,清澈明淨。

  “人各有志,安能強求?小子性喜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實在難受規矩約束,貴人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楊帆沒有點破她的身份,只是將腰牌托起,恭恭敬敬地退還。三個婦人都有些詫異,那老婦人突地恍然,失笑道:“你這少年,想是不識得字,呵呵,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這位就是……”

  楊帆沒有讓她說下去,而是長揖一禮,打斷她的話道:“請貴人賜還馬球,在下不敢打擾貴人遊興。”

  老婦人微微一窒,神色間便有些恚意。太平公主意外之中,不免饒有興緻地掃了他一眼,方才她的目光雖然放在楊帆身上,實際上根本沒有把楊帆看進眼裡,能叫她看進眼裡的男人著實不多。

  這時仔細打量,卻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楊帆的相貌很俊俏,俊俏的過於秀氣,以至都有些像個大姑娘。可太平公主卻一眼就品出了一些常人無法察覺的味道。他那鼻脊與嘴唇緊閉間的稜角,他那略顯瘦削卻沉毅有神的風骨……

  太平公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男人,她唯一愛過的那個男人。

  記得初次與他相識,他穿著一身箭袖短打,從蹴鞠場上走下來,談笑自若,一臉陽光。那時的他,依稀便是這般歲數,這般模樣。

  那個男人,去年剛剛餓死在刑部大獄。

  太平公主心中一慘,她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手一揚,將那枚紅球拋了回去。

  紅球在空中划過一道紅線,準確地落在楊帆手中,楊帆退出三步,抱拳一揖,轉身便走。

  “慢著!”

  太平公主突然又開口喚住了他,楊帆止步回身,恭聲問道:“不知貴人還有什麼吩咐?”

  太平公主輕輕拈起一隻盛滿葡萄美酒的漆金木觴,慢慢放到身畔的洛水之中,那觴沿著曲折的河水漂流下去,一直飄到楊帆身邊。這是當時人的一種勸酒遊戲,臨河賞景,掘地為池,引河入流入,再放酒杯與水中,飄到誰的面前,誰便自飲一杯。

  太平公主嫣然道:“請酒。”

  楊帆向她拱一拱手,俯身拾起木觴,將一觴酒滿飲而盡,抱拳道:“謝酒!”

  他的笑容清爽而燦爛,與那照耀在洛水上的陽光一樣明淨照人。

  老婦人看看離去的楊帆,再看看仍然注視著他背影的太平公主,以袖掩口,輕輕笑道:“令月可是相中了那個小郎君麼?”

  這個動作本來是極優雅極俏皮的,若是年輕貌美的婦人做來,必定風姿動人,只是這老婦人實在是太老了一些,居然還要做此小兒女情態,未免就有些東施效顰的感覺。

  太平公主沒有看她,目光只是投注在那遠去的少年身上,淡淡地道:“每年擊鞠比賽,我大唐參賽的球隊雖多,結果卻總是由西番人獲勝,今年上元還是要賽球的,這少年若是好生調教調教,說不定能助我大唐奪一個魁首回來。”

  老婦人哪裡肯信,只當她是口是心非,微微垂下了眼睛,心中暗暗生起了一番計較。

  ※※※※※※※※※※※※※※※※※※※※※※※

  楊帆回到球場上的時候,一場好戲已經開始了。

  下人侍女們圍成一圈,翹首看著熱鬧,陪同姚氏夫人出遊的幾位貴婦人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楊帆急忙分開人群往前走,那些家僕下人一見是這位球場明星回來了,倒是甚為禮讓,楊帆走進人群,就見天愛奴與姚夫人對面而立,姚夫人彷彿一隻鬥架的公雞,怒髮衝冠,天愛奴卻是巧笑嫣然,一臉的心平氣和。

  柳君璠像一隻受氣的小母雞般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麵皮脹得發紫,囁嚅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姚夫人怒氣衝衝地罵道:“你這潑賤小娘,安敢如此欺我?你可知道,他的吃穿用度,諸般花銷,莫不都是由老娘供應著!”

  “夏侯櫻”道:“柳郎人品俊逸,才學出眾,只要潛心讀書,來日必定大有作為。從此以後,有我助他,何須再看你的臉色。”

  姚夫人冷笑道:“老娘用剩下的殘湯冷炙,你若喜歡,只管拿去便是,這等狗材,老娘早就厭憎了的沒用廢物,卻被你視若瑰寶,嘿!獠奴果然都是一些沒有見識的。”

  “夏侯櫻”淡淡地道:“你也不用拿話激我,本姑娘不會與你一般見識,在我眼中,你這婦人與那試婚女奴一般無二,何鬚生你的閒氣。”

  姚夫人一聽,登時脹紅了臉皮,原來那時西域大戶人家相中了哪個男子,並不即時成親,一般總要先遣三兩個家中的女奴去與之同房,待證明此人沒有隱疾之後,才將女兒許他。

  姚夫人說柳君璠是她用剩下的殘羹冷炙,“夏侯櫻”就反嘲她是替自己試婚的女奴,這叫一向自視甚高的姚夫人如何不惱。又見“夏侯櫻”去拉柳君璠,姚夫人立即對柳君璠厲聲道:“柳君璠,你這乞索兒、狗殺才,今日若隨了她去,從此莫再入我門來。”

  柳君璠心中搖擺不定,若是“夏侯櫻”明明白白表示要下嫁與他,他自然毫不猶豫,立即隨了她去,可眼下總覺得還不踏實,若是這邊與姚夫人徹底決裂,夏侯姑娘卻又不嫁他,豈不兩頭落空?

  他正暗自忐忑,“夏侯櫻”傲然道:“柳郎有我,今後富貴堪比王侯,何須寄人籬下?”

  姚夫人大怒道:“小賤人!真是氣殺老娘,王二,范七,給我掌她的嘴!”

  王如風和范彬兩個豪奴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就要衝上前去,楚狂歌一班人馬上一擁而上,橫眉立眉地道:“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我家小娘子無禮?”

  王如風、范彬等人已然知道楚狂歌的厲害,又見那深不可測的球神也及時趕了回來,登時便生了怯意,姚夫人帶來的奴僕雖眾,但是能打的健僕實在不多,而夏侯櫻一方除了那個本性木訥的婢女可兒,卻是個個魁梧強壯,兩下一比,高下立判,哪裡還用再打。

  一見手下人遲疑不敢上前,姚夫人只氣得直欲抓狂,破口大罵道:“先養了柳君璠這樣一個白眼狼,又養了你們這樣一群沒用的豬狗!本夫人養你們這些廢物,真不如養一個畜牲!小貝,給我咬她!”

  姚夫人把手向“夏侯櫻”一指,那只一直依偎在她腿邊的猞猁立即紮起毛髮,呲著鋒利的牙齒,自喉間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咆哮,作勢就欲往“夏侯櫻”撲來。

  “夏侯櫻”撮指一聲鋭嘯,不遠處的帳圍子裡登時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咆哮,一道淡黃色的影子倏地從帳圍子裡竄出來,箭一般竄到夏侯櫻身前,拔背擺尾,頭顱高昂,張開滿口獠牙,發出一聲巨大的咆哮。

  它的咆哮捲起一股巨大的氣浪,吼得那猞猁渾身的毛髮都瑟瑟地抖動起來,站在猞猁後面的姚夫人和幾個家僕女婢被吹得髮絲後揚,衣袂飄擺。

  驚慌之下,幾個女婢家奴一哄而散,姚氏夫人踉蹌兩步,一腳踩中自己裙裾,摔了個四仰八叉。

  那只名叫小貝的猞猁發出一聲恐懼的嗚咽,扭頭就跑,一溜煙兒地遁去,昏天黑地不辨東西,直接衝向太平公主的圍帳。

  眾人這才看清,夏侯櫻身前站著的竟是一隻獵豹。

  貴人架鷹牽犬出城遊獵的情形,東都百姓時常可以見到,但是養得起獵豹的那都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人家,他們之中見過的可不多,偶爾見到一回,也是遠遠觀望,從不曾離得如此之近。如今這麼大的一隻山貓就在眼面,眾人都有些駭然變色,以致竟無人去扶那姚夫人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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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四章 醉人間

  “夏侯櫻”輕蔑地瞟了他們一眼,拍拍那頭獵豹的腦袋,挽起柳君璠的手臂,嬌聲道:“柳郎,我們走!”

  柳君璠彷彿中了魔咒一般,腦袋迷迷糊糊,腳步騰雲駕霧,隨著“夏侯櫻”一路走去,身後姚夫人那惡毒的咒罵聲他是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雖然姚夫人的母親是太平公主的乳母,但夏侯姑娘可是西域豪門世家,太平公主會為了她乳母女兒的一個情夫,與西域豪門交惡麼?

  太平公主無疑是天后最寵愛的女兒,可是還從不曾聽說在涉及政務的方面她會插手干預。再說,柳君璠跟了姚夫人那麼久,可是清楚地知道,她那位給太平公主當過乳母的老娘,在太平公主面前未必如何的受寵。

  畢竟,太平公主已經成年,早就嫁人生子,她幼時的一位乳母……,嘿!也只好拉大旗作虎皮,蒙一蒙外面的人。

  姚夫人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夏侯櫻”一行人已傲然離開,原地只留下幾個在那兒拆卸帳圍子的下人。

  姚夫人自然不能自降身份,去跟一些賤僕下人耀武揚威,她正羞惱萬分,無處發洩的當口兒,那只猞猁“嗚嗚嗚……”地哀鳴著跑了回來,有條腿一瘸一拐的,跳到姚夫人身邊,便貼著她的身子,仰起臉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嗚嗚地做哀求狀。

  姚夫人一瞧,她的小貝仍舊蜷縮著一條前腿,好像是被人打傷了,順著猞猁逃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錦袍大漢正提著棍子走向那處帳圍子,那裡正是另一些賞秋觀景的遊人所在之地。

  原來這只猞猁驚恐之下一溜煙地逃去,直接竄向了那處帳圍子,太平公主府上的護衛恐它抓傷了主人,一棒子就把它揍了回來。

  姚夫人勃然大怒,她快氣瘋了,今兒真是事事不順,她氣勢洶洶地衝向那邊帳圍子,隔著老遠就尖聲大叫道:“是哪個混帳東西打傷了本夫人的猞猁,給我站出來!”

  一個襕袍大漢應聲而出,挺身站立,高聲道:“就是某打了你家的小畜牲,你待怎樣!”

  姚夫人“卟嗵”一聲就跪了下去,以額觸地,顫聲說道:“奴婢不知公主在此,冒犯了公主殿下,恕罪、恕罪!”

  原來她目光一掃,正要向主人發難,卻赫然看清了太平公主的模樣,去年太平公主23歲誕生辰時,她曾有幸隨母親去過一次公主府,為太平公主祝壽,見過一次太平公主的真容,這等叫她巴結了半輩子的貴人,見過一次之後哪裡還能忘得了?

  太平公主倒是有些詫異,仔細看了看,對她全無印象,不禁納罕地問道:“你認得我?你是什麼人?”

  姚夫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奴婢是韓氏之女姚芸兒,去年曾隨阿母赴公主府為殿下拜壽,有幸蒙公主召見,謁見公主玉顏。”

  “韓氏之女……姚芸兒?”

  太平公主側著頭想了想,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點點頭道:“嗯!我記起來了,原來是你,方才……是怎麼回事?”

  姚夫人吞吞吐吐,哪敢回答。

  太平公主見她吱吱唔唔的樣子,聯想到方才所見的那幕情景,已約略猜出了一些,神色便冷下來,緩緩說道:“你夫婿是朝廷的幾品命官,你敢自稱夫人?”

  夫人這個詞,在當時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自稱的,正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妻子,才可以稱夫人,姚芸兒的丈夫何曾當過官兒?

  被太平公主這麼一問,姚芸兒更加惶恐,顫聲道:“是,是是,奴婢狂妄,奴婢……有罪!”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道:“本宮記得,你阿母說過,你的丈夫已過世很久了,現如今你仍孀居在家麼?”

  姚芸兒伏地道:“有勞公主殿下垂詢,奴婢的夫婿已過世多年,婢子一直……一直孀居在家的。”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找個人嫁了吧,省得在外面惹事生非。”

  姚夫人面紅耳赤,唯唯喏喏,不敢作聲。

  太平公主冷冷地擺了擺手,姚夫人這才如釋重負,慌忙拜了三拜,起身急急退下。

  等她餘悸未消地回到自己扎帳之處,只見夏侯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原先扎帳之處,就像狗啃過的骨頭,已然乾乾淨淨。

  姚夫人先在“夏侯櫻”面前吃了癟,遷怒於旁人時偏又撞見了太平公主,在女伴面前是丟盡了臉面,一時間羞愧不已,哪還有心繼續遊山玩水,當即草草收拾了行帳,灰溜溜地回了永康坊。

  姚夫人回到永康坊後先不回自己的家,怒氣衝衝地便去了柳君璠的宅院。

  柳君璠的父親原本是洛陽府的一個小吏,在武后把洛陽當成整個大唐的施政中心以前,就已在此置辦了宅院,那時節洛陽的房產比這時要便宜許多,因此置下的宅院倒也不小。

  只是後來父母辭世,家道中落,在沒有攀上姚氏夫人這條大腿之前,柳君璠坐吃山空,能典當的都典當了,以致家裡現在就只剩下那麼一個空殼子。

  姚夫人怒氣衝衝地闖進柳君璠的家,在堂上坐了許久,依舊不見他回來,心中怒火更熾,便指使家奴把柳家裡奇外外上上下下砸了個稀爛,這才稍稍泄了怒意,恨恨地回府去了。

  柳君璠此時卻在“夏侯櫻”的居處。

  “夏侯櫻”租住的這幢宅院府門是衝著大街開的,而不是開在坊裡面,柳君璠是個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這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的宅第,因為三品以下官員的宅子,府門是不可能直接面對大街開的。

  夏侯櫻向他略作解說,這裡果然是一位尚書的宅第。當時在京官員,多在京裡建有宅第,等他們致仕還鄉,或者外放地方為官的時候,宅第空置,便會轉租出去。又或者家裡宅子太多,空閒的宅子也會租住與客人。

  唐初時候京城裡的高官權貴大多都會這麼做,因為當時客棧業尚不發達,外地來京長住的有身份的客人,住那簡陋的客棧不方便,便專門租住達官貴人家裡多餘的房產,當然,越是豪綽的客人,租住的宅第也就越大,檔次越高。

  經過“金釵醉”千金買酒,洛水河畔豪奴比鬥,還有那只唯有第一等的貴人府邸才會豢養的寵物豹子,柳君璠已毫不懷疑“夏侯櫻”的身份,如今又見她租住的豪宅如此闊綽尊貴,儘管只是臨時租住,府中竟也僱了許多奴僕下人,日費不止千金,對她的身份更是毫無疑慮了。

  柳君璠隨著“夏侯櫻”下了輕車,一進府去,便有俏麗的侍女款款相迎,到了院中,只見重門疊戶,幾曲畫廊也幽深曲折,及至到了後宅登堂入室,就見珠簾低垂,坐屏肅立,房中陳設,莫不豪華。

  夏侯姑娘入內更換衣裳,再出來時,錦袍炫目,明珠步搖,雍容嫵媚,視之如天上仙子。夏侯櫻吩咐下人置酒宴款待郎君,只一聲吩咐,片刻功夫,水陸八珍便一一羅列,又有美婢數行,歌舞助興。

  柳君璠何曾見過這等排場,美人在側,傾意溫存,百媚舞女,宛轉歌喉,不知不覺間便醺醺然了。醉眼惺忪時,隱約聽見夏侯姑娘情深款款地在他耳邊傾訴,說等父兄從揚州回來,便稟明父親,與他成就姻緣,雙宿雙飛。

  柳君璠色授魂消,沒口子地答應,及至喝得酩酊大醉,便被俏婢扶下去,就在尚書府的客房歇息了。

  等他一覺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日上三竿,柳君璠睜開雙眼,就見錦幄如煙,稍一呼吸,便是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伸手觸去,床上絲帛柔滑如脂,唯一所憾者,就是缺了一個裸裎美人依偎於側。

  否則,此間便是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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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五章 黃粱夢

  柳君璠一起床,便有候在外間的俏婢聞聲迎入,侍候他洗漱淨面,穿戴衣冠,柳君璠問起夏侯姑娘,俏婢說姑娘醉了,此時還不曾醒來。

  柳君璠深諳欲擒故縱之理,此時兩人雖私訂了終身,到底還不曾真個做了夫妻,想要保持自己在夏侯姑娘心中的新鮮感,就不可一味地黏糊,便留下句話,暫且回家一趟。

  柳君璠與姚夫人相處已久,知她性情,料她不會善罷干休,柳君璠悄悄返回永康坊後,先在街角悄悄窺探一番,果然有姚府家丁候在他家門前,便又繞到後巷裡,翻牆進去,只見自己家的宅院已經如同遭了兵災一般,被砸得稀爛。

  柳君璠想起馬上就要去敦煌做那世家豪門的駙馬爺,卻也並不心疼。好在他的重要物件都藏在隱秘處,悄悄去翻,果然房契還在,柳君璠揣了房契,仍舊由牆頭爬出去,便一溜煙兒地奔了牙行。

  牙人接了柳君璠的生意,登門一瞧,只見他家中一片破爛,不禁大為皺眉,好在柳君璠許他的“抽利”豐厚,便花了點小錢,僱了幾個閒漢,到他家裡把一應破碎之物全都清理出去,只賣這空蕩蕩一座房屋宅院。

  不兩日牙人便為他尋到了一個買家,把他的宅院轉手賣掉,得了二十萬錢。

  柳君璠想想自家這幢宅院僅值二十萬錢,不過就是人家夏侯姑娘一頓酒錢,不禁大為感慨,感慨之餘,更是歡喜自己攀上了高枝。

  他把自家情形,委婉地與夏侯姑娘一說,人家姑娘倒是通情達理,一番好言安慰,便讓他就此住在了自己府上。從此,柳君璠在尚書府出入,侍婢下人皆以郎君稱之,每日花天酒地,醉舞笙歌,簡直快活如神仙。

  只是那夏侯姑娘雖是西域女子,性情直爽,敢愛敢恨,床闈之間卻不糜爛,雖與他山盟海誓,儼然夫妻,卻只限於一個名份,不肯及於亂。柳君璠只得強作君子,故意扮出一副不欺暗室的模樣來,以討姑娘歡心。

  忽有一日,夏侯姑娘接到一封書信,歡喜地告訴他說,她的父兄即將從揚州返回,如今已然在路上了,只等父兄一到,便稟明父親,與他結為夫妻。只是柳家已經沒了直系血親,在洛陽居住不易,話語間便含蓄地透露出想要他與自己同往敦煌的意思。

  做個上門女婿,那是很有些丟人的,難怪人家姑娘有些顧忌地試探於他,可是對柳君璠來說,卻是正中下懷。當下一口答應。欣喜之餘,柳君璠方才省起,自己與江家的婚事尚未了斷,一旦三媒六證地與夏侯姑娘成親,入官府登記時必定會露了餡兒,可不就毀了自己一生的前程麼?

  柳君璠暗暗慶幸想起的早,轉天一早便尋個藉口離開尚書府,偷偷趕去江家退婚。

  江旭寧自從得了楊帆的囑咐,說是叫她耐心等待,必有辦法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江旭寧心中不免半信半疑,只是楊帆信誓旦旦,他又不是馬橋那般不著調兒的人,便捺下心情,在家裡耐心等待。

  這幾天楊帆早出晚歸,忙忙碌碌,江旭寧問了幾次,楊帆都說已經有了眉目,叫她安心等著,江旭寧不好再問,只好耐著性子候在家裡,不想這一日上午,柳君璠居然真的登門來退親了。

  這柳君璠一來,比江旭寧還要著急,急吼吼地去攙了孫婆婆來,又拉來蘇坊正作人證,立即與她解除了婚約。江旭寧按完了手印,拿著那一紙“和離書”緊緊貼在胸前,還怔怔的如同做夢一般。

  柳君璠得了和離的書貼,又請媒人證人一同趕往京縣衙門銷了記錄,一身輕鬆,歡喜而去。柳君璠趕回尚書府,夏侯姑娘正要出門,見他回來,便歡喜地對他說,父兄已經返回洛陽,今日就到,她要去城外迎接,因為他們兩人的事情還未說與父兄知道,不好讓他出面,叫他先在府上候著。

  柳君璠連連答應,等夏侯姑娘帶了楚大、楊二等一班豪奴打馬出城,便趕緊叫那侍婢丫環為他梳妝打扮,敷粉簪花,依著京中風流闊少們最慣常的打扮巧巧地收拾了一番,便候在中門,等著搶出去迎接老丈人了。

  柳君璠這一等,從日當正午一直等到太陽西斜,站得腰酸腿麻,都快變成一塊“望夫石”了,依舊不見夏侯姑娘和她的父兄回來,心中不免犯起了核計……

  ※※※※※※※※※※※※※※※※※※※※※※※※※※※

  清晨,朱雀大街。

  楊帆與天愛奴並肩行走在人群當中,天愛奴手中牽著一匹馬,今天她依舊是一身男裝。頭戴渾脫帽,身穿小翻領的窄袖袍,腳下是一雙透空軟錦鞋,微微露出一截條紋小口褲,顯得乾淨俐落。

  天愛奴站住腳步,回身對楊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此分手吧。”

  楊帆站定身子,揮去心中隱隱的一絲惆悵,輕聲道:“一路保重!”

  天愛奴凝視著楊帆,欲言又止。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並不算長,可他們共同的經歷卻著實豐富,她一直認為楊帆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直到臨別之際,卻忽然有了一絲不捨。

  她思索了一下,說道:“此一別,或許再會無期了,臨行之際,我有一言相告。”

  楊帆微微有些意外,道:“你說。”

  天愛奴柔聲道:“以後,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劍就能解決的,多動腦子,說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切不可像這次一樣,頭腦一熱,便想豁出命去。”

  楊帆笑了,他點了點頭,道:“你的話,我記住了。臨行之際,我也有一言相告。”

  天愛奴道:“你說。”

  楊帆道:“不要沉溺於過去,更不要把它當成一個包袱。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將看不到未來的路。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時很好看。可是除了你扮作夏侯櫻的時候,我還很少看到你笑。”

  天愛奴用她那雙清澈明淨的眸子久久地凝視著楊帆,忽爾燦然一笑,如同煙花乍亮。

  “你的話,我記住了!”

  天愛奴脆聲說罷,扳鞍上馬,繮繩挽了三挽,一磕馬鐙,便揚長而去,就此再不回頭。

  楊帆看著她的身影遠去,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卻未看到她拐過兩條長街之後,忽然一撥馬,便閃進了一條巷弄。

  街上一陣喧嘩,吸引了楊帆的目光,楊帆向吵嚷處看去,就見幾個身著帛服的公人,鎖了一個青袍公子,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一路還推推搡搡的,看那青袍人,赫然正是柳君璠。

  柳君璠左頰上有幾道撓痕,右腮上一片淤青,衣衫皺皺巴巴,襆頭也被扯掉了,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公爺,公爺,我冤枉、我著實地冤枉啊!”

  “去你娘的,還敢喊冤!”

  一個公人揮鞭就打,大罵道:“你他娘的連武尚書都敢騙,啊?你吃了熊心豹膽啦你,你租了武尚書家的宅院,僱了一幫奴僕下人充闊氣,足足欠了武尚書四十萬錢,你小子真是活膩歪了……”

  柳君璠哀嚎道:“公爺,我已經還了二十萬錢吶!”

  “啪!”

  又是一鞭子,抽得柳君璠一哆嗦,那公人理直氣壯地大吼道:“剩下的那二十萬錢難道不要生利水的嗎?你這個膽大包天的騙子,還敢頂爺的嘴!”

  “啪、啪、啪……”

  “哎喲,饒命啊,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了……”

  柳君璠倒在地上,抱住頭哀嚎起來。

  路人紛紛駐足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武尚書?哪個武尚書?”

  “嗨,我朝還有幾個武尚書?定然是春官(禮部)尚書武三思了。”

  “嘖嘖嘖,這廝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竟連武三思都敢騙?當真是一條好漢!”

  “好個屁!此番入了官,縱然不被打死,也得流配三千里,戍守邊牆去,就這廝那麼單薄的身子骨兒,嘿嘿……”

  耳聽得這班人議論,楊帆淡淡一笑,從滿地打滾的柳君璠身邊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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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六章 流言蜚語

  楊帆回到修文坊,先去了江旭寧家裡,江旭寧一見楊帆,就激動地道:“小帆,這一回可真是多虧了你,我昨天就想去向你道謝來著,可是天色將晚也沒見你回來,就先回家了,本打算今日忙完了就去……”

  楊帆笑道:“寧姊,你說這話可就太見外了,我是真心把你當了自己的親姐姐,姐姐有事,做兄弟的豈能袖手旁觀,這一個謝字可再也不要說了。”

  面片兒高興得滿眼淚花,使袖子不停地擦著眼睛,聽了楊帆的話,用力地點頭。

  馬橋在一旁就像小東姑娘家裡養的大黑似的,不斷地繞著楊帆轉來轉去,抓耳撓搔地道:“二郎,你快跟我說說,你到底用了甚麼法子叫那姓柳的退婚的?我看他火燒屁股似的跑了來,迫不及待地就跟小寧和離了,你快說說呀,這啞謎再打下去,我都要憋瘋了。”

  楊帆打個哈哈道:“說不得,不可說,寧姊不用把終身託付到他那種人身上也就是了,你何必刨根問底的。”

  面片兒娘從後廚裏邊走出來,拍打著圍裙,滿臉笑容地道:“二郎啊,我家閨女多虧了你才沒有跳進火坑。老身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了,馬上就晌午了,你坐著,大娘這就去沽壺酒回來,再切半斤豬頭肉,好好的謝謝你。馬六啊,你也一塊兒待著,在大娘這兒吃午飯吧。”

  楊帆忙道:“大娘,你就別忙活了,我拿寧姊當親姐姐,您老別拿我當外人啊。想當初我初到洛陽的時候,人地兩生,寧姐沒少幫我,我如今只是幫了你們一點小忙,何必總是惦記著。

  對了,這件事兒,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成,對外面可千萬別說,如果有人問起,只說那姓柳的不知為何,主動上門退婚,千萬不要說我從中動了手腳,要不然來日那姓柳的一旦後悔,難免再生事端。”

  事關女兒終身,面片兒娘哪能不謹慎小心,聽了連連點頭,把這囑咐牢牢地記在心裡。她正想再勸楊帆留下吃午飯,蘇坊正卻從院外踱了進來,一進院門兒便高聲喊道:“老嫂子,老嫂子,在屋呢麼?”

  面片兒娘聽見聲音忙迎出去,蘇坊正道:“老嫂子,昨兒永康坊姓柳的不是主動登門來退婚麼?當時我就納悶兒,他是吃錯了藥還是怎的,怎麼突然良心發現了。你猜怎麼著,他還真是吃錯藥了,哈哈!”

  蘇坊正興緻勃勃地道:“今兒這小子讓官府給摟進去了,你說他膽子大不大,他居然詐稱西域富商,住進了當朝武尚書家的宅子,坑蒙拐騙,我尋思著,怕是他患了失心瘋,要不然,他能退婚?他敢詐騙武尚書?”

  房子裡,江旭寧和馬橋聽得清清楚楚,兩個人驚訝地看著楊帆,實在猜不出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不但讓那柳君璠退了婚,而且還讓他利令智昏,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楊帆笑著對江旭寧道:“寧姊,我跟馬六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噯,別走,在這吃頓午飯吧。”

  江旭寧一句話沒說完,楊帆就拉著馬橋出了屋,向面片兒娘打了聲招呼就溜之大吉。面片兒娘因為正招呼著蘇坊正,不好太過攔阻,二人順利地離開了江家。

  路上,馬橋依舊追問不休,想知道楊帆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而且還把那柳君璠送進了大牢,楊帆自然笑而不語。馬橋不依不饒,兩人正笑鬧著,小東姑娘忽然從對面姍姍而來,楊帆看見小東,趕緊退了一步,躲到了馬橋後面。

  小東喜歡楊帆的事,這坊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馬橋一看是小東姑娘來了,頓起促狹之心,他揚手喚道:“小東妹子,出去了啊。”

  小東姑娘正“旁若無人”地走著,聽見招呼,便眯起雙眼,湊了上來。

  “哦,是馬六哥呀……”

  小東看清他的模樣,臉上便露出笑容,馬橋道:“是啊,小東姑娘這是從哪兒回來?”

  小東笑眯眯地道:“哦,我娘剛做好一套衫子,我給主顧家裡送去,這才回來。六哥這是做甚麼去?”

  馬橋一閃身,就把躲在身後的楊帆拽了出來,道:“我跟楊二正巡街呢,你瞧你,楊二啊,見了小東姑娘,怎也不打聲招呼。”

  楊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硬著頭皮對小東道:“小東姑娘,你好。”

  小東瞧也不瞧他一眼,貼近了只顧打量馬橋,慢聲細氣地道:“馬六,瞧你這身衣衫,都破舊了呢,啥時有空上我家去一趟,我給你量量尺寸再做一套吧。手頭不方便的話也不要緊,只管賒著就是,咱們兩家的交情,阿母不會說啥的。”

  馬橋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不……不用了,小東妹子,你太客氣了。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兩碼事兒,可不能混為一談,等我有了錢置辦新衣裳的時候,定然要照顧你家生意的,現在……哈哈,我們還要巡邏呢,小東姑娘,回見。”

  馬橋一面說,一面退,拉起楊帆,逃也似的跑開了。

  楊帆笑嘻嘻地道:“小東姑娘真是太有眼光了,一定是看上她的馬六哥了。”

  馬橋驚道:“你可不要胡說!我晚上會做噩夢的。”

  楊帆道:“這可奇了,人家小東姑娘還配不上你麼?”

  馬橋道:“小東是個好姑娘,自然是沒挑的,可她那老娘……”

  馬橋打了個冷戰,心有餘悸地道:“那位花大娘尖牙利齒,最是驕橫,豈是好相與的,想當初老高家的新媳婦嫌她做的衣服不好,被她堵著門罵了三天,整整罵了三天啊!最後罵得高家那新媳婦差點兒上吊!她們家只招上門女婿的,我若做了她的女婿,一生一世都翻不得身了。”

  楊帆大笑起來,道:“叫你坑我,這是作繭自縛!”

  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莫笑人,笑人就是笑自己!”

  當天傍晚,楊帆就笑不出了。

  ※※※※※※※※※※※※※※※※※※※※※※※

  還是那條小巷,還是那棵龍爪槐,走來的還是那個黃員外。

  “楊二!”

  “黃員外!”

  還是一樣的相逢,還是一樣的對話,不一樣的是黃員外的目光。

  黃員外溫情地打量楊帆一番,溫和地道:“二郎啊,你近來……還好吧?”

  楊帆莫名其妙地答道:“承蒙員外關懷,在下一切都好。”

  黃員外嘆了口氣,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嘆息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吶,唉!我知道你心裡苦,可咱男子漢,輸人不輸陣!就拿我來說吧,上回丟了件安吉絲的訶子,娘子非說是我送了相好的,硬逼我跪搓衣板,天地良心!咳,你瞧我這是說哪兒去了。

  二郎啊,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太難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強求不來。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別看你今時今日只是修文坊裡一個坊丁,來日未必就不能攀上枝頭變鳳凰,到時候,讓她後悔去吧!”

  “是,員外金玉良言,在下銘記心頭。只不過……,員外您到底在說什麼呀?”

  “你呀,還在硬撐。算了,我不說了,不能往你傷口上灑鹽不是,記著我的話,咱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流淚,就是不低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往前看,多往後想,啊!”

  黃員外親切地拍了拍楊帆的肩膀,背起雙手,悠然見南山去了。

  楊帆望著黃員外一步三搖的圓潤背影,納罕地摸著後腦勺,自語道:“黃員外今兒這是抽的哪門子瘋?”

  “萵苣、蘑菇、薺菜,快收攤嘍,給錢就賣……啊!二郎在這兒呢。”

  宋二伯挑著菜挑子過來,忽然看見楊帆,聲音便是一頓,看那樣子似乎想要避開他繞道兒走,結果被他看個正著,稍一猶豫,就訕訕地笑著迎上來。

  楊帆道:“哦,宋二伯,你出攤回來了啊,呵呵,今兒生意不錯,就剩下這麼點菜。”

  “是啊是啊,今兒的生意……還成,呵呵……”

  宋二伯笑的很小心,他沒看楊帆,肩上擔了挑子,眼神微微向下,經過楊帆身旁時,還特意把挑子順過來,似乎楊帆是個紙糊的人兒,一刮就會破。

  楊帆注意到,宋二伯與他擦身而過時,還用眼角偷偷地瞟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一種憐憫和同情的光采。

  憐憫?

  同情?

  楊帆頓時犯起了核計,狐疑地想:“馬橋那夯貨又在背後說我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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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七章 無心插柳

  “與楊二私奔的那位小娘子又跟別人私奔啦!”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具體出自何人之口已不可考,大概是剛過晌午不久的時候,消息開始在修文坊裡傳開,到了傍晚的時候,整個修文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個轉播者都充份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進一步對這個故事進行加工和潤色,從而讓它聽起來更加動聽、更加感人,更加八卦,也更加合理。最後,它已完美得無懈可擊,就算楊帆本人站出來振臂高呼:“我家小娘子沒有跟人私奔!”也是絶不會有人相信的了。

  經過人民群眾的集體再創作,這個故事目前的主流版本是這樣的:

  跟楊二私奔的那個商賈女年方二八,冰肌雪膚,嬌美無儔,可惜,水性楊花,多情而不長情。

  當初她與楊二私奔,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楊二雖然俊俏,家中卻很拮據,那富家女平日裡錦衣玉食、僕從如雲,養尊處優慣了的嬌怯身子,哪裡受得了這等清苦的日子。

  於是乎,趁著楊二在坊裡做事的功夫,這個商賈女被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子給蠱惑了,最後收拾收拾,隨那貨郎子私奔了。

  楊二家裡這幾天為什麼沒開伙呢?就是因為那個商賈女跟人跑了。

  楊二這幾天為什麼一天到晚不著家呢,白天的時候坊裡也沒幾個人能見得著他?那是因為他出去尋妻了。

  蕭千月丟了婆娘以後,一直不敢對街坊鄰居說起,尋找婆娘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出去引起流言緋語,惹人笑話。這時候卻挺起胸膛,大張旗鼓地尋找起他那撿來的婆娘。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他蕭郎是走失了女人,楊二是女人跟人家跑了,這是本質的區別,他有什麼好丟人的?果不期然,當他張揚出此事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的非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楊帆娘子私奔的事給吸引住了。

  “可憐楊二痴心一片,偏偏碰著了這麼一個貪慕富貴、水性楊花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過得了這道情關,萬一想不開,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事來。作孽啊!”

  好心的嬸子大娘聚在一塊兒,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扯起衣襟擦著眼角,為他一掬同情之淚。楊帆的好人緣,這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別說了,別說了,楊二過來了!可別讓他聽見!”

  “啊,他劉嬸啊,明兒晌午陪我去逛逛南市吧。”

  “我說喬四家裡的,劉御史家還招廚娘嗎?”

  幾個婦人趕緊換了話題,等楊帆走過去,才又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楊帆覺得很詭異,他一路走來,遇到的所有的人,神情都很詭異。他覺得那些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的人,說的事情一定跟他有關,可是每當他走過去,老遠就豎起耳朵的時候,聽到的永遠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事情。

  “馬橋這夯貨,死到哪兒去了!”

  楊帆開始有些惱火了。

  “馬橋!你給我過來!”

  在面片兒家那條巷口,楊帆終於看到了馬橋,楊帆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地迎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咬牙切齒地道:“馬橋,你又在外面說我什麼了?”

  馬橋變色道:“小帆,這你可是冤枉我了,這種事我能往外面傳麼?咱們是什麼關係,咱們兩個雖然不是一奶同胞,那也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我能在外邊說三道四的傳你醜事?你把我馬橋看成什麼人了?你丟人,我臉面上就好看不成?”

  楊帆茫然地鬆了手,問道:“慢來,慢來,你先說清楚,到底是關於我的什麼事?”

  馬橋苦笑道:“小帆,咱們一世人,兩兄弟,對我你也瞞著?說實話,剛聽說的時候,我也不信,我每次見你們,都是親親熱熱的,她怎麼能這麼絶情,說走就走了呢,可我方才去過你家,她確實不在,我這才知道,竟然是真的。

  小帆,一個男人,出了這種事,的確是有些抬不起頭來,可你瞞是瞞不住的。依我說,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樣的女人,走了好!真要留下,早晚還是得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我剛才跑去跟小寧商量來著……”

  楊帆漸漸明白過來,神氣變得有些古怪:“橋哥兒,你說的……莫非是阿奴?”

  “對啊!”

  “坊裡的人……認為她跑了?”

  “對啊!”

  “……”

  “小帆,別難過了。你這樣子,我看了心裡不好受。我剛才跟小寧商量了,她有個表妹,今年剛剛十二歲,你看你也才十七,要成親還得等三年呢,到那時候她十五,你二十,正好般配。”

  “……”

  “劉大娘說了,改天把那丫頭先帶過來,讓你們倆先見個面,要是你覺著合適,女方家裡也同意,就給你們先把親事定下來。如果不成也沒關係,坊裡的嬸子大娘們都說了,只要見著合適的姑娘,一定先領來跟你相親。”

  “……”

  “小帆吶,別想著她了,她丟下你跑了,那是她沒福氣。像你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她這是有眼無珠……”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地問道:“誰告訴你們,阿奴跟人跑了?”

  馬帆一臉驚詫,道:“她沒跑?她還在家麼?你說這事扯的,這些人真是,怎麼亂嚼舌頭!這可太好了,我馬上去替你分說,叫他們別敗壞你家娘子的名聲!”

  楊帆猛地低下頭去,雙肩劇烈地聳動起來。

  馬橋趕緊問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低著頭,忍了很久,才忍住爆笑的衝動,雙眼卻已忍滿了淚水。

  他緩緩抬起頭,眼淚汪汪地道:“你沒說錯,阿奴……的確走了……”

  馬橋看著他,忽然張開雙臂,把他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動情地道:“兄弟!我知道,你心裡苦,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就不難受了!咱男兒重情義,哭也不丟人!”

  楊帆……哭笑不得。

  但是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分說,天愛奴的突兀出現,被街坊們理所當然地當成了私奔女,而這個理由恰也成為坊間百姓們最容易接受和相信的理由,如今天愛奴的離去,也用私奔來解釋吧,這也省了許多口舌。

  所以,楊帆“承認”了這件事。

  如此一來,楊帆就成了修文坊第一悲情男,他必須得配合大家不是?再說如果若無其事的,也惹人生疑。

  於是,這位悲情男每天晚上換上夜行衣,潛入兵部查找當年負責押送廢太子李賢赴巴州的龍武軍將領名單,白天則走在大街小巷裡,擺出一副愁悶的苦瓜臉,接受著人們善意的安撫。

  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讓著他、哄著他,就連說話一向粗聲大氣的蘇坊正和武侯鋪的不良帥,吩咐他做事的時候都難得地慢聲細語起來。

  傳播小道消息是因為獵奇心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向楊帆表達自己的善意。楊帆也樂得用這種理由來解釋天愛奴突然出現和離去的原因,唯一叫他感到比較煩惱的是,他近來的相親多了起來。

  為了避免這些無謂的騷擾,楊帆只好以阿奴剛剛棄他而去,心情不好為理由來婉拒,一一謝絶了坊中嬸子大娘們的好意。

  這一來苦情男又升格為痴情男了,往日裡那些火辣辣地拋向他的媚眼兒,現在都滿是若水的柔情,彷彿他只要勾一勾小指,女菩薩們就會肉身佈施,用自己的身體和柔情來撫慰他受傷的心靈。

  這樣的眼神實在比媚眼還要可怕,以至於楊帆挾著哨棒穿行於小街小巷之間,清理水渠、巡視巷弄、維持治安的時候,只要看見人就低下頭匆匆離開,不願與之多加交談,而,自然而然地被人們解讀為“情傷難癒,黯然神傷。”

  痴情男搖身一變,又升格為情聖了。

  善良而八卦的修文坊百姓們,一廂情願並樂此不疲地一步步塑造著他們心目中的情聖。

  然而,正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楊帆不曾想到,恰是因為這樁烏龍事,他苦苦尋找的仇家下落,就此有了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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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八章 陽光下的秘密

  一連五天,楊帆娘子私奔事件的熱潮還沒有過去,楊帆本來是故意為之,有意利用大家的誤會把天愛奴離開一事遮掩過去,奈何被人安慰的多了,倒像是真的曾經發生過那麼一件事似的,弄得他的心裡也不自在起來。

  他這幾天已經聽到了太多的安慰和解勸,他很痛苦,他從來不知道聽人好言安慰也可以這麼痛苦。而這痛苦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便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於是勸說的人也就愈發賣力了。

  此刻正在勸他的人是小東姑娘。

  人們對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總是會抱以同情,也更容易原諒他對自己的冒犯的。當小東姑娘聽說楊帆的娘子跟別人私奔的消息之後,她的滿腔怨氣便冰消雪融了,當她在門口看到楊帆的時候,她馬上停下來,拉住楊帆,像個小姐姐似的殷殷解勸起來。

  “二郎,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進去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被這種事擊倒,她不要你,那是她沒眼光,打起點精神來,不要這麼沒精打采的,叫我看不起你……”

  “是是是,我知道了,小東姑娘,你這是要給人送衣服去吧?還是快忙事情吧,我……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楊帆努力地挺了挺胸,綻開一個陽光的微笑,只希望這位同情心太過氾濫的小姑娘趕緊放他走。

  “小東啊,還沒把衣服給客人送去嗎?這是跟誰在門口聊天呢?”

  隨著聲音,花大娘很不高興地從院裡走出來,定睛一看,面前站著的人卻是楊帆,花大娘不悅的神色登時一掃而空,馬上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小東啊,你快把衣裳給客人送去,別叫客人等急了,娘跟二郎說說話兒。”

  “哦!”

  小東答應一聲,終於結束了她的思想工作。

  小東捧著衣服,“旁若無人”地去了,花大娘親切地對楊帆道:“二郎啊,你家那點事兒,大娘也聽說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大丈夫何患無妻!就你這麼俊俏的小後生,還怕找不著婆娘麼?”

  楊帆在心裡慘叫一聲:“完了!又開始了……”

  他忙不迭挺直了腰桿,故作振奮地道:“花大娘,你放心,這幾天街坊鄰居的都沒少勸我,我也想通了,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姑娘有得是,這事兒,我不會再往心裡去的。”

  “這就對嘍!”

  花大娘一拍巴掌,眉開眼笑地道:“大娘跟你說實話,當初剛聽說有個商賈女私奔到你家來,大娘就打心眼兒裡頭不贊成。這些商賈子呀,跟咱們做工的人可不一樣,商人重利輕仁義!你想,那樣的人家里長大的孩子,品性好得了嗎?”

  “二郎,這商賈女,當真是不能作為良配賢妻的,你們還沒有名份,她走了也就走了,沒什麼好丟人的,何必這般垂頭喪氣呢。你要是真的娶了這商賈之女為妻,將來還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難堪之事呢。”

  花大娘四下看看,伸手一拉楊帆,把他往門檐下面扯了扯,詭秘地壓低聲音道:“咱們坊裡的那個刑部司郎中楊明笙,你聽說過吧?”

  楊帆不知道她怎麼忽然又提起了楊郎中,可是花大娘凶名在外,他也是怕的,忙點點頭,很乖巧地道:“是,小侄聽說過的。”

  花大娘神秘地道:“大娘跟你說,楊郎中那位夫人祈娘子,就是一個商賈之女。她呀,年輕的時候跟她的表哥不清不楚的,楊郎中那個女兒,十有八九都不是楊郎中親生的,那孩子的眉毛眼睛,怎麼瞧與她表舅都有七八相似。”

  楊帆不耐煩聽這種小道消息,奈何花大娘興緻勃勃,又不好馬上就走,只好含糊應著,花大娘興緻勃勃地道:“你就說吧,找個商賈女做娘子,一個看不住,就偷人養漢,壞了夫家的名聲,再不小心一點兒,連孩子都是替人家養的。

  說起來,這楊郎中當年也是沒辦法,他雖然是個讀書人,家境卻貧寒的很,他讀書科考,都是夫人的娘家一力扶持的,後來步入仕途,又是夫人娘家花錢疏通關係,幫他在刑部謀了個好差使。

  我記得他那時候……,哦!對,掌固,那時他在刑部做得是掌固官。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他那娘子可不就為所欲為了麼?你說你要是娶了一個商賈女,有個有錢的老丈人,你在娘子面前抬得起頭來?還不是得乖乖任人擺佈。

  就說那楊郎中吧,當初在刑部做掌固,大小也是個官了,可在家裡侍候娘子比在衙門裡侍候上官還要盡心盡力呢,他那女兒來歷不清不楚,他也裝聾作啞地忍了。反倒是他那娘子,驕橫得很吶。

  我記得,當年祈娘子快要臨盆的時候,楊掌固正好離開東都往韶州公幹,千里迢迢的,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等到孩子快滿月了他才回來。結果祈娘子不依不饒,非說丈夫是聽了別人的閒言碎語,才藉故避出京去,一怒之下,就抱著孩子回了娘家。

  嘖嘖,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還敢如此驕橫,憑的啥?不就是娘家的勢力?可憐那楊掌固到了丈人家裡,向丈人又是下跪磕頭,又是請罪服軟,這才請了娘子回來。

  可是沒兩年,人家楊掌固就陞官了,從那以後一直就官運亨通,節節高昇,如今已做到了堂堂的刑部郎中,跟以前不一樣嘍,楊郎中位高權重,這幾年祈娘子和楊家那位大姑娘的日子可就不太好過了。”

  楊帆本來極不耐煩聽她拉呱別人的家長裡短,可是他在洛陽這麼久,一直在查的事始終沒離開一個“韶州”,對這個地名極其敏感,這時忽從花大娘口中聽到“韶州”這兩個字,心中頓時怦地一動,急忙問道:“大娘所言當真?”

  花大娘道:“怎麼不真?當初,大娘是在楊家做針娘的,楊家那點事兒別人不清楚,可是在楊家內宅裡做事的人,有哪個不知道啊?當時祈娘子是如何的威風霸道,楊掌固是如何的忍氣吞聲,大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楊帆忙道:“不不不,侄兒是問,楊郎中赴韶州公幹的事,這是真的嗎?楊郎中當時不就是個小小的掌固麼,朝廷要是有什麼公事需要派人千里迢迢的趕赴韶州,總不能派個九品小吏去吧?”

  花大娘道:“嗨!大娘一個婦道人家,哪懂得官場上的那些事兒,該派誰不該派誰的,大娘可不明白。不過,楊掌固離開東都兩三個月,這事兒絶對沒錯,我當時就在楊家做針娘呢,聽的清清楚楚。

  祈娘子向楊掌固發火的時候,大娘就在她身邊,親耳聽到楊掌固跟她解釋,說是奉了上司的命令,赴韶州辦一件極緊要的差使,這才回來晚了。他忍氣吞聲地解釋了好幾遍,大娘還能聽錯不成?”

  “哦……,大娘,那一年,是啥年份啊?”

  “那一年……,哎喲,這個可記不清了,朝廷的年號總是變來變去的,大娘連今年是啥年號都不曉得,嗨!反正是楊家閨女出生前兩個月的事兒。所以說啊,這商賈女真是娶不得,尤其是你既不是官,又沒有財,叫人家壓你一頭,娶個漂亮娘子活得也不快意……”

  “嗯,是是是,花大娘一席話,小侄茅塞頓開,小侄都記在心裡了。”

  楊帆沒口子地點頭答應,心裡暗暗記下了這件事。好不容易讓話嘮似的花大娘住了口,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楊帆便也急急離開了。

  他已經從花大娘那裡瞭解了些楊郎中的消息,如果再突兀地向花大娘詢問楊郎中的長相,或者追問楊家大小姐的歲數,一旦來日楊郎中出了事,難保她不會聯想到自己,所以他必須另闢蹊徑。

  楊帆在坊裡轉悠起來,主動拉著那些閒來無事聚在巷口聊天的坊間百姓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的旁敲側擊之下,他很快就打聽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楊家姑娘今年九歲,九年前是永淳二年,那年年底改的弘道元年,姑娘出生的月份是九年前的夏初,按照花大娘的說法,楊郎中是孩子出生兩個月前去的韶州,孩子出生一個月後回來,這三個月,與血案發生的時間恰恰對得上。

  這個楊郎中,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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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九章 是你!

  大唐的官不好做,門閥世家此時依舊是朝廷官員的主要提供者。

  此時的所謂科舉,其大部分名額都是把持在門閥世家手裡的,多少名揚天下的大詩人、大才子,年過半百都還混不上個一官半職,縱然是入仕做官,沒有世家豪門為後盾,也休想做個七品以上的官。

  一介布衣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可楊明笙在短短九年間,從一個小小的刑部掌固,居然做到了刑部第三把交椅!

  刑部司司刑郎中是何許人也?再升一步就是刑部侍郎,頭頂上只有尚書和侍郎兩個位置,那已算得上朝廷的重要官員了,楊明笙本身不是世家豪門出身,又不曾入贅權貴人家,要坐上這個位置如此容易?

  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可是僅憑這些,他還不能確定楊郎中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楊郎中當年是刑部掌固,是文官,而發生血案的當場,恰恰也有一名文官,除了龍武軍的將士,僅有的一名文官,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文官的樣子,他要先看看這位楊郎中的長相,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見過楊郎中的人並不多,坊裡的人大多知道楊郎中的家,卻很少有人見過楊郎中,就連武侯鋪的鋪長和坊正都沒有見過楊郎中本人,憑他們的身份,即便有事登門,也只配跟楊郎中家的管事搭訕幾句。

  司刑郎中位高權重,哪是他們這些升斗小民能看得到的?就算是楊帆、馬橋這等負責開坊門的坊丁,在上朝的日子每天開坊門,看到的也只有從楊府裡駛出的那輛駟馬高車。

  翌日,楊帆起了一個大早,這個月不是他負責開坊門,本不必起這麼早的。

  楊帆隨便找了個理由,先與那開坊門的坊丁搭訕了幾句,主動攬下了幫他買早點的事情,趕到江旭寧攤位前買了兩碗湯麵,往回走時堪堪走到楊府大門前時,楊府的朱漆大門準時開了。

  楊帆輪值開門時,每天都要迎送官員上朝的車馬,楊府就在剛進坊門的第一曲,府門正對著坊內的十字大街,所以楊郎中每天開門出坊的時間他很清楚。而楊郎中出門的時間一向準時,從來不早,也從來不晚。

  門開了!

  楊府大門的門軸一定時常上油保養,開門時無聲無息。

  朱漆的大門開啟時,陽光從門面上一閃而過,漾起一抹血色的光芒,楊帆不禁輕輕眯起了眼睛。

  楊家走出幾個家丁,抬起高大的門檻搬到一旁,一輛駟馬高車從院中緩緩馳出來。馬車在幾個挺胸腆肚的豪奴簇擁下朝坊門駛來,後邊的家丁將門檻重新放下。

  楊帆突然端起大木碗走過去。

  “哎喲!”

  楊帆叫了一聲,好像突然才看見楊家的馬車,想要躲閃,倉促之間在並不特別平坦的地面上絆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栽,一碗湯麵“唰”地一下潑出去,潑了一個豪奴一頭一臉。

  “可惡!你這小畜牲,真是豈有此理!”

  那豪奴勃然大怒,伸手就來抓楊帆,一爪探出,不知怎地,卻正扣在油膩膩的大碗裡。

  “咦?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不小心絆了一跤,正要道歉,你怎就動手打人。權貴人家就可以如此不講道理麼?”

  楊帆抻著脖子叫起來。

  那豪奴一爪抓空,滿頭滿臉都是油湯,本就懊惱萬分,又聽他惡人先告狀,只氣得渾身發抖,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就要飽以老拳。

  楊帆立即扯開嗓子大叫起來:“快來人吶!鄉里鄉親的快來看吶!楊郎中家的人欺負人啦!”

  四下里“忽啦啦”圍上一群無聊的坊間百姓,甚有女人緣的楊帆馬上得到了那些大娘大嬸、姑娘媳婦兒們的熱烈支持:“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這樣呢!有權有勢的人家,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不是……”

  “住手!”

  那豪奴一拳打出,楊帆雙手抱頭,用小臂一迎,將那一拳擋了開去,那豪奴第二拳又要打下來,車轎中突然傳出一聲威嚴的喝斥。

  竹製的窗簾兒緩緩捲起,現出一副冷肅的面孔。

  楊明笙,四旬上下,頸項修長,一隻鷹勾鼻子,一雙鋭利的眼睛,他微微扭頭,向車外看著,那睥睨的眼神,就像一隻居高臨下,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十分的冷厲。

  楊郎中冷冷地問道:“什麼事?”

  “阿郎(老爺),這個痞賴小子,無端潑我一頭一臉的湯水……”

  那家奴好生委曲,向楊明笙急急說明了情況,未等楊帆說話,四下里便有許多人給楊帆幫腔:“人家只是不小心,還不是為了避讓你們的馬車嗎?這都已經道了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還要怎地?”

  楊明笙的眉頭微微地皺了皺,收回鷹隼般鋭利的目光,淡淡地道:“放開他,你回去換身衣服,清洗一下,今日不必伴我上朝!走!”

  竹簾緩緩放下,遮住了他那正襟危坐的身子。

  坊間百姓,與他而言,就是腳下的一隻螻蟻,螻蟻爬上腳面,彈去就是,誰會跟螻蟻生氣。

  車子軲轆轆地駛遠了,圍攏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被楊郎中忽略了的那只螻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

  那雙凹陷的眼睛,那隻鷹勾鼻子,那鋭利冷酷的眼神,那一絲不苟的頭髮,尤其是那兩道溝壑似的法令紋,像磁石般深深地吸住了他的眼睛。

  楊帆眸中漸漸漾起一抹血色的陰翳,眼前的景象忽而朦朧、忽而清晰,他彷彿看見了一片蒼翠的山谷,一個燃著大火的村莊,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聲聲淒厲絶望的哭叫,他彷彿看到了阿姊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看著她的頭顱飛起……

  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轉換,背景始終是楊明笙那副無限放大的酷厲的形象:凹目、鷹鼻,兩道深深的法令紋。

  “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那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地迴蕩,聲音越來越大!

  那血、那火、那屍體,都被這越來越大的聲音沖淡了,最後只剩下那張凹目鷹鼻的面孔無限地放大,覆蓋了整個山谷,在血色的火焰中蕩漾著,深壑似的法令紋下,那張嘴巴一開一合地厲吼著:“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楊明笙,就是他。

  他就是楊明笙!

  楊帆一輩子都忘不了楊明笙的模樣,那時候他還小,他伏在草叢裡,身上披著一叢雜草,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他看到的只有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從那時起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不知多少次讓他從噩夢中驚醒。

  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很少再做噩夢,可是這副形象他沒有忘,從來都沒有忘。

  天可憐見,那個凹目鷹鼻的酷吏,終於被他找到了!

  誰說冥冥中沒有天意,這豈不就是天意?

  “阿姊!爹娘……”

  楊帆的眸中輕輕蒙上了一層淚光,他仰起臉,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

  然後,他就低下頭往回走,唇邊悄然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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