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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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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9 18:15:24
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八章 醉臥美人膝

    薰期梗起脖子,背著雙手道:“沒有!老漢一文錢都沒有!他有本事就殺老漢的頭!”

    羅書道苦著臉道:“小侄哪敢真的讓你老人家掏錢吶,這禮物小侄已經替你給了,小侄只求你老人家不要生小侄的氣,小侄把你老人家請來也是迫不得已。另外,回頭見了那位欽差,還請老爺子說話稍微客氣一點!”

    薰期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羅書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爺子,小侄求你啦,求你老人家看在你那死去的老兄弟、小侄那過世多年的老父親份上,幫小侄這個忙吧,小侄這個都督也不容易啊!”

    “你……看你這點出息!”

    薰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被羅書道這麼一說,也不好繼續發火了,他嘆了口氣道:“罷了!老漢不與你計較,你說吧,什麼時候放老漢回去?你這個地方透著一股子官威臭氣,老漢聞不慣。”

    羅書道陪笑道:“看你說的,老爺子想走就走,小侄還敢攔著你不成?”

    “好!”

    薰期扭頭招呼道:“女兒,叫上你陳叔,咱們走。”

    羅書道趕緊攔住他道:“別別別,老爺子,你怎麼也得陪黃御史吃頓飯,敬杯酒再走啊。”

    薰期跺了跺腳,仰天長嘆道:“唉!如果你老子還活著,也得被你活活氣死,堂堂大都督,如此沒有骨氣,被一個狗屁御史擠兌成這樣!害得老漢也跟著你一塊兒丟人!”

    薰期拔腿就走,走出兩步不見羅書道跟上來,便怒氣衝衝地道:“站著幹什麼?走啊!”

    羅書道奇道:“上哪兒去?”

    薰期咆哮道:“當然是陪那個什麼混帳行子的狗屎御史吃飯!”

    羅書道陪笑道:“這還沒到飯晌啊,你老歇歇乏、消消氣兒,等到酒席備妥了,小侄來請你。”

    薰期怒氣衝衝地又走回來,走到羅書道身邊時。沒好氣地甩下一句:“你可記住了,老漢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嚥下這口鳥氣。”

    羅書道連聲道:“是是是,老爺子對晚輩提攜之恩,小侄銘記在心……”

    羅書道一個長揖到地,再抬頭時,只看到薰期的屁股消失在門內,然後“砰”地一聲,大門關上上。

    羅書道的臉上還帶著笑,但是笑容中漸漸滲上一層苦澀:“黃御史說他肯放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薰期頭人說願意他願意走人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羅某人……還真是好有面子啊……”

    ……

    傍晚時候,陳家的人被放回來了,羅都督親自陪同。把他們送回來的。

    薰期頭人難得地沒有扯開他的大嗓門繼續罵人,一回陳家就悶頭兒回了後院。雖然他只是被羅書道“請到”都督府喝了頓酒就回來了,在他看來已是丟盡了顏面。

    奈何這不是他的地盤,耍威風也得有個限度,還有那個黃御史。雖然只是一個御史,他若想殺如同殺雞,可黃御使的背後站著朝廷,他不能不忌憚三分。

    陳大羽夫婦則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很是慶幸陳家攀上了這麼一個了不起的親家,否則這一遭他們是在劫難逃了。回到陳家。撕去各道門上的封條,陳大羽夫婦都到薰期頭人那裡去了。

    羅書道在陳家沒人理會,心裡好不是意思。他在薰期面前轉悠了幾圈,又道了番歉,便訕訕地離去了,陳家人和薰期的人都在薰期房裡大罵黃御史,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雪蓮已經怏怏的獨自走開。

    “雪蓮小姐!”

    雪蓮獨自蹲在院角。把裙子摟到膝上,正一片一片地揪著野草葉子。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楊帆喚了她一聲,雪蓮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依舊嘟著小嘴,一句話也不說。

    楊帆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看看她的模樣,笑道:“雪蓮小姐不開心了啊?有薰期頭人護著,又沒有人敢欺負你,幹嘛不開心?有驚無險,安然回家,該慶幸才是啊。”

    雪蓮揪了片葉子在手裡輕輕捻著,直到那綠色的汁液染了她纖纖的手指,才幽幽地道:“可是……楊家的人都被抓起來了呀。”

    “楊家的人?”

    楊帆皺了皺眉,馬上反應過來,知道雪蓮說的楊家的人就是楊明笙的族人,他奇怪地問道:“楊家的人也被抓了?和你們一起被抓的?這究竟是因為什麼罪名啊,如今你們被放回來了,為什麼楊家的人還要關著呢?”

    雪蓮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小孩子,沒有人和我說這些。被抓的那些人,我都好熟悉,有叔伯,有嬸娘……,雖然我娘嫁給了我爹,可是他們對我一直很好,看著他們被抓,我很難過。”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怎麼不請薰期頭人幫忙把他們救回來呢?”

    雪蓮低聲道:“我雖然沒問,可我看得出來,說了也沒用。頭人不想跟那個壞人說一句軟話,這一回還是羅都督幫忙,我們全家才被放回來。所以就算我開口,薰期頭人也不會幫忙,還會被爹娘罵不懂事。”

    楊帆笑道:“說的像個小可憐似的,你是他的兒媳婦嘛,又不是外人。”

    雪蓮搖搖頭,道:“娘說,雖然頭人很喜歡我,我也不可以恃寵而嬌。阿娘說的對,頭人有四十多個兒子,如果每個兒子都用自己的私事去煩他,他如何做全族的大頭人?”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雪蓮小姐,其實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經長大了。”

    楊帆隱隱有些不安,他在刑部待了這麼久,對於三法司辦案的一些程序和手段已經相當瞭解了。楊家的人被抓,看起來是很莫名其妙的事,如果要據此猜測黃景容的動機,似乎他只是想把謀反案擴大化。

    但楊帆不這麼想,楊氏族人為什麼會躍入黃景容的眼簾?只能是因為楊明笙,楊氏族人在洛陽那般風光是因為楊明笙,被迫離開洛陽也是因為楊明笙。而楊明笙是刑部郎中,干的就是楊帆現在這個差事,是當時的刑部第一打手。

    當時的刑部和御史台明爭暗鬥,比現在還要激烈,楊明笙一定得罪過許多御史台的人,所以黃景容趁機報復楊家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他用什麼理由把不是流人的楊家扯進謀反案?

    楊帆馬上想到,周興就是因為謀反罪而死,楊明笙是周興的得力打手,黃景容準備如何利用這一點,便也不言而喻了。想通了這層關係。楊帆馬上覺察到,黃景容似乎已經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那些流人可以殺了!

    這時。雪蓮又說話了:“薰期頭人去赴宴,回來時很生氣地說,有兩個部落的頭人被抓了,那是兩個小部落,每個部落都只有百十來人。因為太小,平時安份守己,從不招惹是非,結果卻被他指說是叛賊的同黨。

    羅都督偷偷對薰期頭人說,黃御史這麼做,只是因為這兩個部落輕慢了他。一個部落送的禮物太輕賤,都是些山珍野果,不值幾個錢。另一個根本沒送禮。

    禮送的輕的那個部落其實是因為太窮了。另一個沒送禮的部落靠打獵為生,族人都住在深山老林裡,跟一群半野人似的,本想著縱然不送禮也不會被他注意到。結果……,薰期頭人說起來就生氣。可還不是沒救他們麼,他只罵這個欽差貪婪成性、睚眥必報。沒有一點欽差天使的風度。”

    “他不是沒有風度,而是想要找齊可以動手殺人的證據……”

    楊帆迅速轉著念頭:“原蓄意謀反的周興餘孽楊氏族人乃是此案主謀,被判流放心懷不滿的流人們則是同犯,那兩個可憐的小部落則是被他們收買,準備一同造反的同謀,一起“謀反案”就這麼被炮製出來了。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色,暮色沉沉,黃景容已不可能這個時間出城。尤其是薰期剛剛赴宴回來,也就是說黃景容剛剛散了酒宴。

    明天,明天應該就是黃景容揮起屠刀的時候了吧?

    楊帆緩緩站起身,從院牆上方望向遠處的山峰,日薄西山,殘陽如血!

    ※※※※※※※※※※※※※※※※※※※※※※※※※※

    黃景容今晚的心情很不錯,昨日赴宴的地方官員和土司頭人們在知道他這位欽差大人的“雅好”之後,一大早就陸續送來了許多黃白之物和其它珍奇。

    美中不足的是,官員們大多是親自來送禮的,土司頭人們卻大多是遣派管事送來,未免有些不夠恭敬。此外,還有一些土司頭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人沒到,禮也沒到,黃景容咬著牙根,把他們一一記在了“帳”上。

    但是到了下午,薰期被抓的消息傳開以後,送禮的人便絡繹不絶了,甚至還有一些上午給他送過禮的人,嫌自己送的禮太輕了,下午又給他補了一份,果然是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賤種。

    那個熏期他本來是決心拿來祭旗的,不過此人被抓之後倒是馬上服軟了,不但立即給他送來一大筆錢,還送了兩個妖嬈嫵媚的蠻族美人兒給他暖床,聽羅書道說,此人在西南還是比較有勢力的。

    黃景容考慮了一下,決定看在那些黃白之物和那兩個美人兒面上,放那死老頭一馬。那老頭兒是姚州的,不是本地人,放他回去還可以籍他之口把自己的威名在姚州傳播開來,免得自己到姚州的時候還要立一立威,才能折服那些不識相的人。

    黃景容赴宴回來,先掀開那一只只箱籠,眉開眼笑地點撿了一番金銀珠寶,又一一鎖好,這才興沖沖地向臥室走去,裏邊正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在等著他呢。

    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這幾乎是每個男人的夢想。

    看來黃景容是想顛倒一下順序,今晚醉臥美人膝,明朝醒握殺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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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九章 嶲州張使君

  第二天一早忽然下了一場大雨,雨來的快去得也快,豆大的雨點連成了線,在地上來來去去的刷了半個時辰,便攸然收住,一輪紅日躍出雲層。

  雲收雨歇之後,整個大地都透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樹木和花草被雨水沖洗的一片鮮綠。小池塘裡荷花和荷葉上都綴著晶瑩的水珠,嬌艷欲滴。

  青蛙重新跳上荷葉,扯開喉嚨呱呱地叫著,幾隻紅尾巴的蜻蜓迅速地點著水面,點出一個個小小的漣漪,陽光透過雲層把絢麗灑滿了大地,這是一個美麗的清晨,今天的天氣很好。

  黃景容從榻上爬起來的時候,雕花胡床上那兩個昨夜剛被開苞的美麗蠻女猶自玉體橫陳地沉睡不醒,兩張凝露海棠般的美麗臉龐緊緊地挨著,彷彿一隻並蒂的花朵。

  兩個少女才十三四歲,正是渴睡的年紀,比不得年過半百的黃景容起的早,黃景容在一個少女高翹的臀部上摸了一把,一觸便是幼滑緊繃富有彈性的感覺,抬起手指,粉粉膩膩猶在指尖。

  黃景容滿意地笑了一下,起身更衣。

  一夜顛狂,這一起身,他感覺自己的腰有點酸了,兩條大腿也有些用力過度的感覺,終究是年紀大了呀,黃景容感慨了一下,決定以後要減少疏狂的次數,他可是很重視養生之道的,反正是自己盤子裡的菜,慢慢享受就是。

  黃景容讓幾個丫環侍婢侍候著洗漱穿戴完畢,步出滴水檐下。房中一夜風雨狂,沒想到屋外也是一般光景,地上有被驟雨打落的樹葉,可是就算被打落的葉子在陽光下都是翠綠綠鮮亮亮的,充滿了勃勃生機。

  黃景容長長地吸了口氣,怡然一笑:今天天氣不錯,是個殺人的好日子!

  臨近中午的時候,黃景容和羅書道帶兵出城了。

  小城的生活節奏很慢,人們生活的很悠閒,他們出城的時候。有些人家還在吃早餐呢。

  騎在馬上的羅書道全副披掛。在持著鋥亮的刀槍劍戟的士兵拱衛下顯得威風八面。但是他佝僂著臉,眼神飄忽,總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看起來還不如他旁邊那位昨夜連采兩朵處子之花的黃御史顯得精神。

  黃景容將羅書道的表現看在眼裡,暗暗冷笑一聲,微帶嘲諷地道:“羅都督似乎有些不太情願,莫非還在同情那些亂黨?”

  羅書道乾笑兩聲。勉強道:“哪裡,若有亂黨意欲對朝廷不利,那就是我羅某人的死敵!羅某人對朝廷的耿耿忠心,相信黃御史是知道的。只不過……”

  羅書道“絲”地吸了口氣,好象牙疼似地道:“黃御史,那些流人中。有好多婦孺老幼,似乎……就算有人謀反,也和他們不沾邊吧,你看……對這些人是不是可以網開一面?”

  黃景容嘴角一撇,淡淡地道:“羅都督這是在質疑本御史辦案不公麼?”

  羅書道趕緊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覺得那些老弱婦孺……”

  黃景容哼道:“那些亂黨,老弱婦孺亦懷異志,今日斬草不除根,來日必成朝廷大患。為天下大計。怎能心慈面軟?”

  黃景容咳嗽一聲,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有心懷異志者,雖地處偏遠,亦不輕饒!如今聖人遣大軍收復安西四鎮,突厥與吐蕃聯兵反抗,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羅書道有些納悶兒,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西域戰事上,卻聽黃景容道:“武威道大總管王孝傑已在冷泉、大嶺,接連擊破吐蕃和突厥精鋭各有三萬餘人。碎葉鎮守韓思忠亦大破吐蕃名將泥熟俟斤的一萬多精鋭!

  一些西域酋長眼見吐蕃大勢已去,紛紛投奔我朝,不日,王孝傑就能大勝而歸,到時候,聖人就能騰出手來,收拾那些在內部搗蛋的傢伙,哼!聖人一向最恨的就是反叛,對反叛者一向是寧枉勿縱,羅都督,不可不察!”

  羅書道聽到這裡,機靈靈打了一個冷戰,黃景容掛著捉摸不定的笑容,揶揄道:“羅都督,你我一見如故,本御史才和你推心置腹,說這麼多話。換作旁人的話,本御史是懶得點撥他的。”

  羅書道沒有說話,黃景容赤裸裸的威脅令他暗自火起,可他終究提不起勇氣來與這位欽差作對,羅書道只好把一腔怒火發洩在胯下戰馬身上,狠狠地一鞭子抽下去,向前方快速趕去。

  黃景容看著他的背景,曬然一笑。

  楊帆早在大軍出城的時候就尾隨其後了,但是半道上他就抄了小道,搶在了官兵的前面。

  昨晚,他和雪蓮小丫頭聊了好久,通過雪蓮瞭解到了羅書道的為人和他在此事過程中的一些表現,對於今日阻止黃景容行兇,楊帆就更有把握了。

  羅書道此人不過是個性情有些懦弱的官僚,他要掌握權力,離不開朝廷的信任,更離不開地方的支持,他想在這個位置上安安穩穩地坐下去,既不得罪朝廷,也不開罪地方,所以他一直在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平衡”

  在他的轄內,動用他的人馬大開殺戒,他當然不願意。但是這些將要被殺的人主要是流人,還有一小部分是失了勢的官員家族以及兩個微不足道的小部落,這就在羅書道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了,所以他才順從了黃景容。如果黃景容再過份一些,他是寧可得罪黃景容,也不肯變成他賴以生存的嶲州人的仇人的。

  楊帆把握到了他的心態,就知道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羅書道就會順水推舟,置身事外,把自己推上去與黃景容打擂台。

  如今已是他趕來嶲州的第三天,此時露面雖然還是有些牽強,但勉強也說得過去,只消說是沿小道趕來的好了,誰能算清蜀地山地中有多少條小道?

  前方草地上蜿蜒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淺不過膝。

  楊帆策馬趕到,猛地一勒繮繩,翻身下馬,撩起溪水便向馬身上潑去。等馬身潑濕。水順著鬃毛滴滴嗒嗒向下流淌的時候。楊帆又把襆頭解下,頭髮鬆鬆地挽一個髻,撥下幾綹頭髮垂在臉頰上,再往臉上撲些水珠,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就出來了。

  片刻之後,一人一馬再度向遠方奔去,邛海已不遠矣。

  ※※※※※※※※※※※※※※※※※※※※※※※※※

  新任嶲州刺史上任已經近四個月了。不過在嶲州官民眼中,全都忽略了這個人的存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位刺史姓甚名誰,而這一點本該是新官上任後其下屬官員和地方百姓們首先應該瞭解的事情。

  大家如此輕慢,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位刺史在這兒幹不長,這位刺史姓張。今年已經七旬高齡。在這個做官終身制的年代,這麼大年紀的官兒並不罕見,罕見的是這麼大年紀的官兒還會被派出來從事開拓之責。

  嶲州都督和刺史是世襲官。上一任世襲刺史死後恰好沒有兒子,朝廷趁機安插了一名流官,正式結束了嶲州刺史世襲的制度。可是刺史的僚佐,諸如長史、司馬、六司參軍等等雖然不是世襲卻也近乎世襲,全都由一些較小的世家把持著。

  他們沒有哪個家族願意把嶲州變成流官制,讓朝廷控制的更嚴密。所以對這位首任流官刺史都抱著一種抵制的態度。陽奉陰違、敷衍了事,意圖把他擠走。

  一位七旬老人本不該來受這個罪。可這位張老先生偏被派了這麼一個差使,可見劍南道觀察使對這位官員是極不待見的,大概就是想讓他在這折騰死。可是,這位張刺史雖然年過七旬,卻是身強體壯,精力也旺盛的很。

  他不但身體好,心機也深。你們不肯向我彙報地方上的實情?你們不肯執行我的政令?你們抱起團兒來抵制我?好!張老頭兒明裡哼哼哈哈,什麼事都好說,暗地對對各司官員報上來的一切都做了詳細記錄,對自己發付有司執行的每一條政令也都做了詳細記錄。

  最陰險的是,老傢伙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還整天扮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好像隨時都會嚥氣兒,那些下屬官員們就蹦躂的更歡了。在任人擺佈做了足足三個月傀儡之後,老頭兒突然精神煥發了,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一口氣跑五個縣都不費勁!

  老傢伙開始赴各縣視察了,對地方官以前報上來的事情逐項核察是否相符,對他頒佈下去的政令逐項檢查是否執行,出了問題的官員就地免職,光是這樣的話,他也撼動不了地方,如果他空降一些人來,照樣會被地方官員、小吏、名流、士紳們合力架空。

  但他在扮傀儡的這三個月裡,除了拿小本本記帳,也並非什麼事都沒幹,他派了人分赴各縣,專門打聽由哪些有勢力的地方名流與現任官員不合、甚至有仇。查出問題之後,他剛免了前任,馬上就任命了後任,都是前任的對頭。

  上任的人也是地方名流,不會遭到整個地方的全力抵制,前任和後任有仇,這足以保證這些新上任的地方官員最大限度地執行他的命令,他這一手不能立即把整個地方完全掌控在朝廷手中,卻足以撼動地方勢力,征服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張刺史跑了幾個最主要的縣,剛剛回到嶲州城,就聽說都督羅書道陪著欽差御使帶著大批官兵去邛海邊“平叛”了。

  張刺史又驚又怒,御史台那般人都是些什麼貨色他再清楚不過了。誣流人謀反?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殺人?那怎麼成!尤其是這些流人中還有一些倖存的李唐宗室,而張老頭兒正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

  張老頭兒剛進府門,聽說消息後二話不說,撥馬出了刺史府,便箭一般向邛海邊上趕去。這位刺史的身體還真是好,七旬高齡,策馬狂奔,待他趕到邛海邊上,居然只是微微有些氣喘。

  邛海邊上,官兵成扇形排列,正把百姓們逼得背對邛海退無可退,張老頭兒奮力一鞭,胯下戰馬長嘶一聲,陡然加快速度,筆直地向那官兵隊伍撞了過去。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張老頭兒邊策馬急奔,邊高聲大喊。

  幾名官兵揚起刀槍,厲聲喝叱:“來人止步!”

  老頭兒鬚髮如雪,紛紛揚揚,嗓門兒比他們還大,口中厲叱道:“嶲州刺史張柬之在此,誰敢攔我?統統退下!”

  張柬之提馬向前猛衝,挺槍迎來的士兵聞聽是本州刺史駕到,倒也不敢莽撞,急急左右閃開,張柬之提馬急入,一直衝到羅書道和黃景容前面,一勒戰馬,碗口大的馬蹄重重一踏地面,濺起一蓬黃沙。

  張柬之瞋目大喝:“賊子敢爾!竟以謀反為名,屠戮無辜百姓!”

  黃景容臉色一沉,扭頭問羅書道:“這老匹夫是誰?”

  羅書道尷尬地道:“張公乃本州刺史。”說著身子一傾,低聲道:“他叫張柬之,前兩年剛剛貶離京師,黃御史可聽說過他的名字?”

  黃景容輕輕“啊”了一聲,忽然記起了這個人。

  大器晚成這句話簡直就是張柬之的最佳寫照,張柬之當年考中進士以後,被委了個清源縣丞,八品官,起步倒是不低,但是做的時間長了點兒,這位仁兄在縣丞的位置上一直幹到六十三歲,始終未見陞遷。

  直到六十四歲那年,武則天做好充分準備,要龍袍加身了,開始大肆提拔外官,替換朝廷中一些看不順眼的官員,他也做為備選官之一進了京,武則天廷試之後,對他很滿意,任命他為監察御史,不久又升為鳳閣舍人。

  唐初時候,鳳閣舍人(中書舍人)入直閣內,出宣詔命,凡有陳奏,皆由其持入。鳳閣是掌出令權的所在,鳳閣舍人在鳳閣的地位就像楊帆這個刑部司郎中在刑部的地位,權柄不可謂不重。

  武則天這是擺明了要重用他這個在李唐治下一直鬱鬱不得志的官員,想要培養成自己的心腹,結果張柬之卻以李唐忠臣自居,根本不買武則天的帳,對武則天頒佈的許多政令不予贊同,行使鳳閣的駁回權,一一駁回,惹得武后大怒,把他貶到了地方。

  黃景容當時就在御史台,知道這些事情,因此聽說過張柬之的名頭。這位主兒連說一不二的女皇的旨意都敢忤逆,一聽此人是他,黃景容還真有些吃驚。不過轉念一想,他是欽差,而張柬之不過是一州刺史,倒也不用怕他,便又泰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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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章 針尖對麥芒

    黃景容臉色一沉,道:“張刺史,本欽差駕臨嶲州府,你身為本州刺史不來相迎,已然失了禮儀。今日本欽差查辦流人謀反一案,你又橫加干涉,意欲何為?”

    張柬之冷笑道:“欽差已經決定將流人全部處死了,張某請問,口供何在?他們謀反的證據何在?誰是主謀、誰是同謀、誰是從犯,兵甲器仗、輜重錢糧何在?難道,欽差所說的叛黨就是這些衣不蔽體、面有菜色的老弱婦孺嗎?”

    數百個老人、孩子、婦人依偎在一起,在明晃晃的刀槍下瑟瑟發抖,這就是蓄謀造反的叛黨?只需一隊民壯,就能把他們殺個精光,這樣的一群人會想造反?在張柬之義正辭嚴的喝問聲中,官兵們手中的武器漸漸地垂了下來。

    黃景容大怒,叱道:“本官奉朝廷旨意巡視流人,如何斷案那是本官的事,輪不到你張柬之橫加干涉!”

    張柬之針鋒相對地道:“朝廷任命本官為嶲州刺史,身為一方父母,既然事涉本州百姓,本刺史就管得到!”

    黃景容不屑一顧,從懷中取出聖旨,高高擎在手上,厲聲喝道:“本欽差有聖旨在手,爾等還不動手,也要意圖謀反嗎?給我殺!殺光他們!”

    “誰敢!”

    張柬之抽出長劍,咆哮道:“誰敢動手,便踏著老夫的屍體過去!”

    張柬之手下那幾個公差是他做清源縣丞時便帶在身邊的老人,對他忠心耿耿,雖有大軍當面也毫無懼色,紛紛抽出腰刀,護在他的身前。

    羅書道見雙方劍拔弩張的樣子,趕緊勸道:“黃御史、張刺史,兩位都消消氣兒,有話好好說。”

    黃景容怒視著他道:“羅都督,本欽差奉旨查案。你身為本州都督,負有佐助之責,還不快趕開這老匹夫,立即執行死刑!”

    張柬之也怒視著羅書道,喝斥道:“羅都督,你食民脂民膏,受一方供養,不能保一方平安。護一方百姓,反而助紂為虐,你慚不慚愧?”

    羅書道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當然不喜歡黃景容在這裡指手劃腳,可他更害怕欽差做手腳把他摟進去。眼前這個張柬之,不就是朝廷趁著嶲州原刺史沒有兒子,無視其幾個侄子的訴求而派來奪權的麼,如果自己行差踏錯,給朝廷一個藉口,難保不也是這麼個下場,黃景容背後站著的是朝廷啊。

    想到這裡。羅書道把心一橫,沉聲喝道:“黃御使乃欽差天使。本都督自然奉諭辦事!來人啊,遵照欽差天使的命令行事!”

    眾兵士一見都督下了令,立即手握長槍向前逼去,人群中馬上響起一陣悽慘的哭叫聲,張柬之渾身發抖,拚命揮舞長劍劈砍著阻止,那些官兵也不與他交戰。只留下十幾個人,用長槍將張柬之和他的手下團團圍住,逼在中央。任由他的長劍劈砍在自己的槍矛上,進也不進、退也不退,只管將他們攔住。

    張柬之絶望地大呼道:“不許動手!你們如此喪盡天良,黃景容,老夫要告你!羅書道,老夫要告你!”

    羅書道轉臉看向別處,只當沒有聽到,黃景容撇了撇嘴,曬然一笑。

    “統統住手,欽差天使在此!”

    那些士兵揮起屠刀,剛想展開殺戮,突然一聲大喝如春雷般炸響,叢林中猛然竄出一匹棗紅馬來,馬上端坐一人,手中高高托著一卷黃綾。

    楊帆其實比他們來的都早,一直隱在旁邊的叢林中。這邛海邊的地勢高低不平,有各種丘陵矮山,上面長滿植被,流人就被安排在兩片丘陵間的一片開闊地上。

    楊帆眼見黃景容準備殺人,正想現身阻止,張柬之便遠遠地衝過來,正好從他藏身的叢林前穿過去,楊帆聽他高喊刀下留人,這才耽擱了一下,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另有人能制止殺人,他就不必急著出手。

    待張柬之衝到黃景容面前,兩人一番對答,楊帆隔的太遠聽不清楚,但是光看舉動他就知道這位官員是想阻止黃景容殺人。待見這名官員未能阻止黃景容行兇,楊帆便策馬衝了出去。

    官兵們忽見叢林中衝出一騎,立即嚴加戒備,不過聽他口中高喊出的話,又見他只有一人,便也未予攔阻,更未放箭殺人,只是閃開一條道路,讓他走近。楊帆趕到羅書道和黃景容身前三丈處,便被長槍抵住不得再往前行了。

    楊帆高聲道:“本官大周刑部郎中楊帆,奉諭擔任諸道巡訪使,巡察諸道流人謀反一案!嶲州流人謀反一案罪證不足,恐別有隱情。人命關天,不能兒戲,本官要求重新審理,拿到真憑實據再說。”

    黃景容認得楊帆,一看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當真嚇了一跳,再看他只有一人,穿著平凡,人馬俱都汗水淋淋,不由心中起疑,喝問道:“楊郎中,你自何處而來?”

    楊帆挺身坐在馬上,高聲道:“有傳言,諸道流人欲互為響應,扯旗造反,聖人派眾御史出京訪察,又恐矯枉過正,濫殺無辜,是以委派楊帆出京,糾失檢奸、定讞大獄,以求無縱無枉,以示聖人慈悲!”

    黃景容疑惑地道:“你身著便服,一身狼狽,既無儀仗,又無扈從,這是何故?”

    楊帆道:“本官奉旨出京,兼送太平公主去長安祭祖。然本官心繫聖人所托,不敢耽擱,因此護送公主趕到長安後,立即快馬趕來,一路專走小道,風塵僕僕,便連護衛也都拋在了後面。”

    黃景容聽到這句話,馬上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質問道:“既然如此,閣下剛剛趕到,何以確定本官讞定之案有所偏差呢?”

    楊帆平靜地道:“這很簡單,因為本官趕到州城,前往都督府和刺史府求見本地長官,適逢有人鳴冤告狀,而且還是兩個孩子,本官向他們詢問了一番,方知案情有些蹊蹺。”

    黃景容還待再問。楊帆舉起手中聖旨,似笑非笑地道:“黃御史似乎對本官此來的身份和用意有所懷疑,不知羅都督和張刺史可在,有請兩位驗過本官的聖旨!”

    張柬之被貶離京城時,楊帆還是宮中一小卒,張柬之不認得他,聽說他是欽差,看他態度又是庇護流人的。張柬之又驚又喜,連忙翻身下馬,整了整衣袍,向楊帆拱手道:“本官嶲州刺史張柬之,見過欽差天使!”

    楊帆見他下馬,忙也翻身下馬,上前攙扶,客氣地道:“原來是張使君,使君請起。這一位想必就是本州的羅都督了吧?”

    楊帆說著,故意睨了眼全身披掛的羅書道。羅書道在扈兵幫助下從馬上下來上前見禮,黃景容見此模樣。也只好不情不願地下了馬。

    羅書道和張柬之展開楊帆的任狀仔細看了一遍,用印籤押完全無誤,張柬之乜了黃景容一眼,道:“還請黃御史也將任狀給張某一觀。”

    黃景容怒道:“有羅都督為人證還不夠麼?”

    張柬之肅然道:“國家大事,豈可馬虎?便是我與閣下熟識,應該驗看的證件也該驗過!”

    黃景容憤憤然地從袖中摸出他的委任狀甩給張柬之,張柬之展開一看。立即發現問題了。其實張柬之並沒有懷疑黃景容的身份,只是有意殺殺他的威風,不想展開聖旨一看。只有皇帝御璽,卻沒有中書門下的用印,張柬之不禁大怒,喝道:“令不出中書,算什麼聖旨!”

    黃景容又驚又怒,道:“大膽!聖人的印璽就蓋在上面,你敢說這不是聖旨,張柬之,你要造反不成?”

    張柬之昂然道:“令非出於中書,便是亂政!本官不承認你的欽差身份,乃是依照國家的典章制度,黃御史休要亂加罪名!”

    張柬之敢這麼說,還真是有所憑恃。唐宋時期的皇帝,權力並不是不受限制的。唐代最高的國家政令名為“敕”。由中書省下令,皇帝同意後批一個敕字,再送去門下省,門下省如果反對,就大過皇帝的意見,要寫明緣由駁回中書省重寫,這叫“塗改。”

    就算門下省通過了,也用了印衿,還要送到尚書省,尚書省下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由門下省加印,發付相應的衙門執行,沒有中書門下之印,雖然不是矯詔,也不算合法,各級官員有權不予執行。

    理是這麼個理,法也是這麼個法,真敢無視皇帝的人卻少之又少,但是這個張柬之卻恰恰就是其中一個,他在京裡的時候就敢直接封駁皇帝的旨意,何況是在這裡。

    兩個人當下就武則天那道沒有加蓋中書門下印衿的旨意理論起來,黃景容想跟張柬之講道理,哪裡辯得過這個老傢伙,黃景容被他擠兌的怒不可遏,只好又向羅書道求助,大聲道:“羅都督,你怎麼說?”

    羅書道站在一邊,早把事情看了個通透,在他的治下枉殺流民和部落百姓,他本能的就有牴觸情緒,只是迫於黃景容的欽差身份,他沒有勇氣反抗。如今不但有張刺史出面駁斥,而且又跳出一個欽差來,所持的聖旨比黃景容的更加正規,羅書道心裡就有譜了。

    黃景容一問,羅書道馬上義正辭嚴地道:“黃御史這道聖旨出於聖人之手,楊郎中這道聖旨也出於聖人之手,只要是出自聖人的旨意,羅書道斷無抗命之理!不過……”

    羅書道話風一轉,神情依舊莊重、內容很是猥瑣地道:“黃御史這道旨意先於楊郎中這道旨意,這說明聖人也覺得前一道旨意有所疏漏,才下旨給楊郎中以作補救,還是請兩位欽差先商量出個結果,本督再照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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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一章 放他一馬

    楊帆和張柬之堅決反對,羅書道猛打太極,黃景容氣得鼻孔冒煙,奈何無兵可用,又能如何?

    他恨不得親自跳下馬去砍了那些流人,可是瞅這架勢,不止楊帆這年輕人不好惹,就是那個頭髮鬍子都跟霜雪一樣白的死老頭子都是練過劍的,真要較量起來,他還未必是人家的對手。

    一如今晨那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豪雨,黃景容來得快,退得也快,滿腔怒火都發洩在胯下的那匹馬身上,一鞭接一鞭地抽下去,帶著他的幾個手下越行越遠,漸漸與大隊拉開了距離。

    張柬之坐得四平八穩,輕輕捋著鬍鬚,眺望絶塵而去的黃景容背影,緩緩地道:“黃御史還不死心啊!”

    楊帆曬然道:“不死心他又能如何?”

    張柬之微微一笑,從楊帆蓬鬆的頭髮、汗漬條條的臉龐,再到他的衣領、袍襟、靴面,看的非常仔細,看完之後,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緩緩地道:“幸虧楊郎中及時趕到,否則老夫是阻止不了他的。”

    楊帆策馬前行,眼角餘光卻在梢著張柬之的一舉一動,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微微一笑道:“世間哪有那麼多正巧的事。實不相瞞,晚輩其實在三天前就已經趕到了。”

    張柬之微微動容道:“哦?既然如此,楊郎中為何不與羅都督取得聯繫,致有今日這般凶險。”

    楊帆道:“御使台凶名在外,晚輩早知他們此來必生事端。因此接了旨意之後,憂心忡忡。一直想著早些趕來。奈何皇帝還下了一道旨意,令晚輩護送公主殿下去長安,這一往一返之間,晚輩再趕到此處就只能替流人收屍了。”

    張柬之人老成精,一聽這句話就明白了女皇不可告人的真正打算,也聽出了楊帆話語中的抱怨之意。

    楊帆道:“公主慈悲,知我心事,所以……進入關內道以後。公主便命我先行一步,也因如此,楊某才沒有帶來部屬。而這畢竟算是違反了規矩,所以黃景容不動手,晚輩便沒有貿然現身。”

    “規矩……”

    張柬之眯起老眼,輕輕撫著鬍鬚,咂摸了一個這個詞。眸光忽地亮了一下,睨著楊帆道:“老夫以為,一切規矩,都該是為了一個好的目的。如果想要做一件大善事,規矩反成了阻礙,那麼規矩就該被打破。楊郎中以為如何?”

    楊帆輕輕頷首道:“晚輩深以為然!如果舊的規矩不合適,沒有規矩又會亂套,那就該打破舊的規矩,再立新的規矩。”

    張柬之呵呵一笑,如逢知己。對楊帆的態度馬上又親近了幾分,對楊帆道:“郎中為救無辜百姓。不惜違抗聖命,奔波千里,將個人安危、一己前程置之度外,如此高義,老夫佩服之至。”

    楊帆欠身道:“張公過獎了,今日張公為百姓仗義執言,力抗欽差,高風亮節,才叫人真心欽佩。只是,晚輩早到三天的事,還得請張公代為遮掩,這三天晚輩寄居在一所民宅,包括那兩個‘拉路喊冤’的孩子,其實也是晚輩先行救下的,萬一黃御使查證起來……”

    張柬之白眉一揚,道:“郎中既直言不諱,老夫這裡,斷不會叫你露出一點把柄的,只是老夫如今在嵬州,也正為了打開局面拚命的撲騰呢,底下人多方掣肘,一時施展不開啊,若要遮掩你的行藏,還離不開羅都督的幫助。”

    楊帆看了一眼走在前邊的羅書道,微笑道:“只要張公點頭,羅都督那裡楊某並不擔心,你看那馬上杵著的分明就是一棵牆頭草,他縱然知道些什麼,也不會說的。只要他也不說,黃景容在此地就是個聾子、瞎子,還能如何。”

    張柬之啞然失笑,道:“楊郎中來的時日雖短,對這羅都督的性情倒是瞭然。”

    楊帆道:“晚輩表字元芳,乃狄國老所賜。晚輩尊敬前輩,稱張公而不言官職,張公若不嫌棄,便以楊帆為子侄輩相待吧。”

    “哦?”

    張柬之聽說楊帆的字是狄仁傑所賜,對他的態度又是一變,欣然道:“既如此,老夫便託大了。呵呵,元芳少年有為,一腔熱血,老夫很是欣賞啊。”

    他用馬鞭隨意地一掃,有些黯然地道:“其實如今何止一個羅書道,做官的有幾人不是裝聾作啞,只顧明哲保身呢?”

    有這番議論,那是真不把楊帆當外人了。

    屠殺流人是御史台自救之策,但客觀上對武氏一派是有利的,楊帆既然拚命制止,就絶不可能是武氏一派,再聽說他受太平公主指派,張柬之又覺親近了三分。

    太平公主雖是當今女皇的女兒,可她更是前朝李唐的公主,自古以來,子女都是繼承父系血脈,在張柬之這個堅定的保李派官員眼中,太平公主是李唐皇室,永遠是李唐宗室,楊帆既是公主一派,自然也是李唐忠臣。

    如今又聽說他的表字是狄仁傑所賜,那必是被狄仁傑視為子侄了,能被狄公欣賞、信任的人,他又如何不信?因此,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陡然生起,但是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冒險了,他方才雖有試探,卻還不能完全把握楊帆的性情為人,略一猶豫,心中便想:“不成,此計太過大膽,還得試他一試。”

    於是到了嘴邊的話,便又換成了商量:“可是,元芳雖想救人,奈何救得了一處,救不了別處;救得了一時,救不了永遠。這些酷吏不除,終究是個禍害,楊郎中打算怎麼辦呢?”

    楊帆輕輕蹙起眉,搖了搖頭,嘆息道:“盡人事、聽天命吧,晚輩能救一人是救一人,能救十人是救十人,盡自己所能,求一個心安罷了,否則還能如何?”

    張柬之輕輕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是啊!想要永除後患,除非天降神雷,活劈了他們。可是……老天會降下懲罰麼?”

    ※※※※※※※※※※※※※※※※※※※※※※※※※

    回城之後,羅書道便力邀楊帆入住都督府,張柬之則邀他入住刺史府。

    楊帆自然選擇刺史府,羅書道臉上頗為遺憾,心中則暗暗鬆了口氣,他也不想讓兩位欽差把他的家當成擂台,弄得他像一隻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只是必要的姿態還要做做罷了。

    按照楊帆的要求,張柬之只派了兩個人著便服去陪他拿行李,其實楊帆並沒有多少行李可拿,就只一匹馬還被他騎出來了,他是要去把藏在房中的兩個孩子接出來。

    楊帆不想讓自己的真實身份被陳家人知道,因此到了住處不遠,便讓兩個公人在巷角等候,自己回了陳家。趁著院裡沒人,楊帆先把兩個孩子領出來交給那兩個公人,又回去向陳家人辭行。

    陳家知道楊帆是京中故人的,只有雪蓮和那個老家人。雪蓮的娘親在洛陽時並沒有見過楊帆,那時的楊帆還是個小小坊丁,也沒資格同郎中夫人攀談、結識。此番回來,自然只是向雪蓮小丫頭道個別。

    得到消息的雪蓮匆匆跑出來,一見楊帆便依依不捨地道:“楊大哥,你要走了嗎?”

    楊帆點點頭道:“嗯!這西南地面,我待的不甚習慣,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活計,我想到別處走走。”

    雪蓮咬了咬嘴唇,唇上有一抹極細極淡的汗毛:“我爹在魚市街有幾個攤位,如果楊大哥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跟阿爹說說,讓楊大哥去那裡做個夥計……”

    “謝謝你!”

    楊帆彎下腰,向她微笑道:“謝謝你,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這次來嵬州,我很高興再見到你。我記得那時的雪蓮小姐很不快活,你的朋友只有藏在後園燈台下的幾隻蟈蟈,有時只能一個人躲在假山石後想心事,現在你不但出落的越來越美麗,而且每天都很開心,我都替你高興。”

    雪蓮被楊帆說的眼淚汪汪的,泣聲道:“楊大哥……”

    楊帆笑了笑,道:“好啦,我要走啦,這是大哥臨行之前送你的禮物,祝你……永遠快樂。”

    楊帆拉過雪蓮的小手,雪蓮只覺腕上一涼,一雙鐲子便被套在了她的腕上,和闐青白玉的手鐲,水潤晶瑩的質地,線條圓潤。圓圓的鐲子,象徵著幸福美滿,如意吉祥。

    “雪蓮小姐,再見!”

    楊帆向她招了招手,雪蓮也揚起戴了玉鐲的手,依依不捨地向他揮動,玉鐲在腕,更襯得她的手臂白皙柔美。

    躲在暗處的薰兒姑娘輕輕拍拍胸口,慶幸她的小嫂子沒有被那個怎麼看都不像好人的傢伙給誘拐走。她轉過身子,看看直挺挺地站在她背後的四個白衣武士,揮揮手道:“好啦好啦,都散了吧,本姑娘決定,放他一馬!”

    薰兒姑娘決定放楊帆一馬,可司馬不疑和柳君璠卻不這樣想,楊帆離開陳家,與那兩個便服公人領著顧源、顧煥兩姐弟走開的時候,司馬不疑和柳君璠就悄悄輟在了他們背後。

    柳君璠忐忑不安地問道:“大哥,他們有五個人呢,要不……算了吧?”

    “你這個廢物!那兩個孩子也算個人?”

    司馬不疑氣的鼻孔冒煙,沒好氣地喝斥道:“跟緊了,把石灰裝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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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二章 張柬之的算計

    嵬州城不太大,街面上更是雜亂不堪,就連主要街道也被攤販們擠占了,本來極寬敞的大路被擠得狹塞難行,來來往往的行商客旅再加上騾馬牛羊以及各種車輛,把道路塞的滿滿噹噹。

    除了重要官員經過時衙役公差會提前清道,攆得滿街雞飛狗跳之後,會把這條道路清理出來,其他時候任何人都沒有用,任你吼聲再大,百姓們都只管悠哉悠哉地走自己的路,根本不理會你。

    楊帆並不著急,與顧源、源煥兩姐弟擠在人堆裡,慢慢地往前走著,還給貪吃的小傢伙買了點零食,又對顧源安慰道:“你們放心吧,我帶你們去一個大官的家裡住下,到了那裡以後,你們就不用整天躲躲藏藏了。”

    顧源道:“嗯!楊大叔,我們在哪裡都成的,我只是擔心爹娘,他們還好麼?”

    楊帆道:“把你們安置好之後,我就去解決這件事,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與家人團聚了,我保證!”

    或許是因為相近的命運和相近的童年,尤其是他們恰恰也是一對姐弟,所以楊帆對他們很親切,大概他是把自己對姐姐的思念轉移到這對姐弟身上去了,對這對素昧平生的小姐弟,楊帆有著異乎尋常的耐心。

    這時候,臂彎裡挎著一個籃子,頭上紮了一頂頭巾,頜下又粘了鬍子,扮成一個鄉下老農的柳君璠慢慢蹭到了他們身邊,兩個公差正在前方奮力開路。楊帆伴著顧源姐弟走在他們後面,柳君璠突然斜刺裡一閃。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似的,正好插到他們中間。

    這情形很尋常,一路上擠擠撞撞的情況太常見了,楊帆並未在意。柳君璠緊張地向楊帆身後看了一眼,躡在楊帆身後的司馬不疑向他狠狠一瞪,柳君璠暗自一咬牙,下意識地往籃子裡一抓,猛地揚向楊帆。

    “叔叔!”

    一蓬石灰猛地揚出來。只是匆忙之中,柳君璠沒有來得及掀開蓋在籃子上面的那塊布,蓋布也飛了出來,擋住了一部分石灰,小姐姐顧源身上只灑了一部分石灰,臉上卻沒有揚著分毫。

    楊帆正低頭和顧煥說話,沒有發覺柳君璠的舉動。顧煥卻正看在眼裡,他驚訝地大叫,楊帆霍然抬頭,就見面前揚起一片白霧,他下意識地一閉眼,同時伸手擋在顧煥面前。

    柳君璠急急將筐裡的石灰都揚出來。楊帆在閉眼的一剎那看到了他的動作,空出的左手急忙向外一撥,將那石灰擋住大半,一團石灰反彈回去,“噗”地一聲打在柳君璠的臉上。柳君璠正圓睜二目,這石灰撲了他一頭一臉。雙眼結結實實地被石灰灌滿了,柳君璠登時一聲慘叫。

    司馬不疑一見柳君璠得手,忙自袖中摸出一柄尖刀,墊步擰腰,一刀就向楊帆後心扎去,楊帆此時一手去護顧煥,一手反撥石灰,身形很自然地一側,司馬不疑這一刀便沒有紮實,刀子貼著楊帆的肩胛骨紮了進去。

    楊帆陡覺尖刀入體,身體一痛,雖然正閉著雙眼,反應仍然極快,他身子向前一栽,右腿向後一彈,只聽身後有人悶哼一聲,這一腿便踢中了司馬不疑的胸部,只是倉促之間使不出十分力道,饒是如此,也把司馬不疑踹進了人群,撞倒一片。

    走在前面的兩個公差聞聲回頭,一見這般情形不禁又驚又怒,二人立即大吼著撲向司馬不疑,司馬不疑吐了口血,強自掙扎著爬起來,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逃去,街頭擁擠不堪,人頭攢動,司馬不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竟爾逃之夭夭!

    ※※※※※※※※※※※※※※※※※※※※※※※※※

    刺史府上,張柬之背著雙手,陰沉著臉色在廳中踱來踱去。

    倒霉的柳君璠被抓住了,張柬之已經從他口中問清了刺客的來歷,得知不是另一位欽差派來的刺客,張柬之心中的驚怒與緊張便弱了幾分,只是楊帆現在正接受救治,不知雙眼會不會灼瞎,這依舊令他憂心忡忡。

    羅書道那邊還不知道欽差遇險的消息,如果羅書道知道,此刻一定勃然大怒,欽差在他的地盤上出事,這責任他承擔不起,當然,此刻楊帆是張柬之的客人,張柬之要承擔的責任更大。

    過了好半天,醫生才從內室裡出來,後面跟著他的小徒弟,背著一口藥匣。張柬之趕緊迎上前去,拱手道:“文先生,老夫這個侄兒的傷怎麼樣了?”

    因為事關重大,張柬之沒有對醫生說出楊帆的身份,只說是自己的一個侄兒。

    文先生比張柬之還小著二十多歲,將近五十的年紀,貌相還要年輕些,看著只有四十出頭。一見刺史動問,文醫士忙欠身還禮道:“使君不用擔心,令侄眼中所濺石灰不多,文某已經幫他用菜油洗過,又敷了一些草藥,想來雙眼是不會有大礙的,只是如今雙眼被灼傷,又紅又腫,暫時不宜視物。”

    張柬之聽了,頓時鬆了一口大氣,文醫士又道:“他背上的傷也不要緊,沒有傷到要害,已經包紮好了。至於那個更小一些的孩子,眼睛被潑中的石灰比他還少,略作沖洗,再多歇息一下就好。”

    張柬之欣然道:“來人啊,快取兩枚銀餅子來,作為文先生的診資。”

    文先生趕緊道:“使君不可,這診資太重了。”

    張柬之道:“噯,文先生能保住我那侄兒的一雙眼睛,兩枚銀餅子又算得什麼。”

    管家取了銀餅子來,張柬之又道:“管家,替我送文先生離開。文先生,老夫要去看看侄兒的傷勢,就不送你出去了!”

    “留步。留步!”

    文先生連連供手,隨著那管事走了出去。

    內室裡。楊帆臉上纏著幾圈繃帶,正用手摸著傢俱,緩緩移動著身子,忽然聽見腳步聲響,便轉過身來。張柬之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道:“元芳,你不用擔心,文先生是此地名醫。他說你的眼睛不會有事,歇養兩日就好。”

    楊帆冷靜地點點頭,道:“晚輩已經聽文先生說過了。張公放心吧,我自己也有些感覺,傷的應該不重,只是有些灼傷而已。”

    楊帆還年輕,二十出頭便做到刑部司正堂。比起眼前這位六十三歲還蹲在縣衙裡做二把手的張柬之不知強了多少倍,可謂前程無量,如果他雙眼突然暴盲,一切都要成空,換作任何一個人也承受不了這種刺激。

    當初楊明笙雙眼暴盲後,那種激烈的反應和扭曲的心態。才是正常的反應。如今楊帆竟這般鎮定,張柬之不禁暗暗欽佩。

    楊帆問道:“可曾抓到了兇手?”

    張柬之道:“元芳那一撥,將那刺客潑來的石灰反撥回去,他自己的眼睛也被石灰潑中了,只能束手就擒。方才老夫已經審過他,此人說他叫柳君璠。與元芳本是舊識,在洛陽曾經有過一段恩怨?”

    “柳君璠?”

    楊帆側著頭想了想,有些驚訝地道:“是他?沒想到,我竟然在這裡遇到他!難怪……”

    張柬之道:“方才文醫士的一個弟子已經幫他用菜油洗了眼睛,只不過濺入他眼睛的石灰太多,這個人……已經瞎了。”

    楊帆沉默了一下,問道:“張公準備怎麼發落他?”

    張柬之道:“殺官形同造反,當誅!不過,他行刺你時,並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行刺,當流刑。”

    張柬之苦笑一聲,又道:“只是……本地已是偏州,還能發配到哪兒去?如今也只好一直關在牢裡了。”

    楊帆道:“也好!否則,他已瞎了雙眼,怕是要活活餓死在外面了。”

    楊帆思索了一下,又問:“他似乎還有一個同夥?”

    張柬之道:“不錯!據柳君璠交待,他被發配此地充軍期滿後,便留在了此地,加入了一個專在我朝與吐蕃之間販賣禁運物資的團夥,頭領叫司馬不疑。司馬不疑已經逃掉,老夫派人緝捕了。”

    楊帆點點頭道:“有勞張公!”

    張柬之道:“你先休息一下,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看……與黃御史討論流人謀反一案的事是不是押後一下,等你眼睛好了再說。”

    楊帆道:“不必!只是眼睛傷了,又不是嘴巴啞了!不能給他時間做手腳,張公還是按原定時間安排吧。”

    張柬之輕嘆一聲,道:“好,那老夫馬上去安排,你先歇息一下!”

    張柬之從楊帆房中出來,到了前廳,招手喚過管事,低聲問道:“那個司馬不疑的下落可曾查到了?”

    這管事是他上任時帶來的家人,乃是自幼照顧他起居的心腹,聞聲忙道:“嵬州城一共就這麼大,那司馬不疑還能跑到哪兒去?如今已經查到他的下落了。”

    張柬之有些意外地道:“這麼快?想不到本州州判還有些手段。”

    管事輕笑道“阿郎你一連免了五個縣的縣令,威名已在嵬州傳開。那些胥吏耳目最是靈通,阿郎剛一回來,他們幾乎就全知道了,現如今戰戰兢兢,唯恐阿郎尋他們的岔子,辦事敢不賣力?

    再者,楊帆是欽差,欽差若在此地被人刺殺,皇帝震怒,追究下來,阿郎大不了免官回家,他們可是一定會被砍頭的,這些地頭蛇平時只是不做事,一旦做起事來,地方上沒有什麼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

    張柬之頷首道:“這就是老夫想收服他們,而非罷黜的原因了,如果沒有手段只是一味聽話的人,如何幫助老夫治理地方?你叫他們盯住那個司馬不疑,但是不要抓他。”

    管事有些奇怪,問道:“此人竟敢刺殺欽差,罪大惡極,阿郎為何不抓他回來,莫非……他還有同黨?”

    張柬之搖頭道:“他若還有同黨,也不會這般狗急跳牆了。老夫留著此人另有用處,記住,不能殺、也不能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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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成不了佛

    這一天,黃御史覺得很憋屈。

    早晨起來的時候他還很愉快,桃源洞裡磨了一夜的“殺人劍”,一早起來神清氣爽,本打算一鼓作氣,在流人身上再耍耍威風,再現昨夜桃花朵朵開的盛況,不成想一劍劈下去,愣是劈出個敢跟女皇叫板的愣頭青。

    好在他有聖旨在手,羅書道那老滑頭不敢不屈服,可是張柬之剛被踢到一邊,居然又蹦出個同樣揣著聖旨的楊元芳來,黃景容沒咒念了,憤憤地回到都督府,午後剛剛煮上一壺釅茶,還沒順順心氣兒,白髮蒼蒼的張柬之就扶著楊帆尋他晦氣來了。

    乍見楊帆蒙著雙眼,黃景容很是驚奇,待他得知楊帆竟然遇到了刺客,頓時幸災樂禍起來,唯一叫他遺憾的是那刺客刀子歪了一點兒,沒有真把楊帆捅死。不過看著楊帆那倒霉樣子,黃景容還是很高興。

    可惜他愉快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多久,很快又被楊帆和張柬之喋喋不休的質問和羅書道牆頭草的惡劣表現給破壞的乾乾淨淨。

    楊帆在刑部待了那麼久,於司法程序瞭如指掌,雖然他眼睛不方便,可此刻卻並不需要眼睛,只要他的嘴巴還能說話就夠了。

    楊帆從法律程序上一一質詢,黃景容根本就是暴力執法、草率結案,只想著能有一套圓滿的說辭叫皇帝滿意就行了,哪想過會有人來質疑他問案的過程,他的審訊和結案過程漏洞百出,對楊帆的質詢根本無從招架。

    張柬之做縣丞多年,如今身為一州刺史,掌管一州行政事務,司法上面也不是外行。不過有楊帆質疑這方面的問題,他就著重講述流人在本地是如何的安份守己,列舉流民的人數、尤其是其中男女老幼的比例,以此證明指證他們造反是何等的荒謬。

    楊帆和張柬之咄咄逼人,羅書道則一如既往地划水打醬油,黃景容被楊帆和張柬之你一句我一句問的狼狽不堪,最可氣的是旁邊還有一個圍觀群眾看他的笑話,也不知有了這種心理陰影的黃御史今夜還有沒有雙飛的興緻。

    一個下午,黃景容就潰不成軍了。最後。張柬之提議、羅書道棄權,楊帆首肯,決定把流人放回居住地,只派少量官兵駐守其外,防止他們逃逸。重新審查他們謀反的證據,黃景容無計可施。

    ※※※※※※※※※※※※※※※※※※※※※※※※※

    楊帆雙眼的傷勢確實不重,他反應夠快,在柳君璠揚出石灰的剎那,他就閉上了眼睛,再經文醫生及時用菜油清洗、敷藥,到了晚上灼痛感就大為降低了。

    次日一早。文醫生趕到刺史府察看了他的傷勢,又給他換了一遍藥,楊帆的眼睛雖然依舊又紅又腫,可是已經能勉強視物了。楊帆不耐煩把雙眼蒙起來什麼都看不到。徵得文醫生同意之後便解開了繃帶,只是還要儘量留在陰暗處,避勉強光照射。

    此時,陳大羽家門前停著幾十匹馬。白蠻頭人薰期打算回姚州去了。這趟嵬州之行,被人敲詐勒索了一番。這位白蠻族的土皇帝覺得顏面無光,陳大羽知道這位頭人心情不好,也不敢挽留。

    薰期已經跨上馬,薰兒還在一隅拉著雪蓮竊竊私語:“小嫂子,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等到明年春上,你嫁到我家,咱們兩個就能天天在一起啦,到時候我帶你去唱山歌,看洱海……”

    薰期頭人不耐煩地催促道:“好啦好啦,該走啦,就你丫頭話多!”

    薰兒向雪蓮吐吐舌頭,道:“那我走了喔!”

    馬鈴聲聲,薰期頭人一行人馬漸漸消失在巷口,陳大海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對妻子道:“我打算把這邊的生意處理一下,以後咱們搬去姚州吧,離薰期頭人近一些,也好有個照應。”

    “嗯!我也覺著這嵬州沒什麼好留戀的,咱們家的生意,大部分到了姚州一樣可以做,而且有頭人的照顧可以做的更好,魚市街上那幾個攤子兌掉就是了,咱們就一個女兒,搬過去還能時常見到她……”

    兩夫妻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回了大院。

    都督府裡,黃景容沉著臉色,也在吩咐他新收的兩個小妾:“趕緊收拾東西,咱們要走啦!”

    兩位姑娘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說,急忙回到內室,匆匆收拾東西。

    黃景容負著手,在廳中踱了幾步,心中越想越恨,忍不住罵道:“老夫真是流年不利,出京的人那麼多,怎麼偏偏是我被這個瘟郎中給盯上了!哼!老夫惹不起你,還躲不起嗎?有本事你就跟著老夫走遍劍南!”

    黃景容想的得意,獰笑起來:“老夫還就跟你耗上了,你若一直盯著老夫,御史台那班同僚在其它各處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到時我御史台東山再起,重新得到陛下的信賴,再慢慢整治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子!”

    老黃在嵬州是真的呆不下去了。

    嵬州又出現一位欽差,而且和上一位欽差不合的消息,民間百姓毫不知情,但是那些官員和土司頭人們卻一清二楚,於是黃景容立即門前冷落車馬稀,所有人都觀望著風色,等著兩位欽差分個高下。

    高下其實不用分,第一回合黃景容就落了下風。如果這是在京裡,或者是由御史台的人控制的地盤,他還可以用屈打成招、人為炮製的手段製造一些謀反的證據,可這是嵬州,他在這兒唯一的倚仗就是聖旨,楊帆一來,這唯一的優勢也沒了。

    人殺不得,禮收不得,集齊西南各族美女的夢想也破滅了,他還留在這兒幹什麼?所以,黃景容果斷決定走人,他知道楊帆的目標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御史台,如果楊帆一直盯著他。他就拉著楊帆巡視整個劍南道,最後獲勝的還是御史台。

    眼下在嵬州他已威風掃地,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他打算下一站去姚州,楊帆眼傷未癒,一時半晌恐怕追不上來,他早些趕去或者還可以多撈些好處,而且姚州那邊被發配過去的流人也比較多。

    想到堂堂欽差,竟被人逼得這般狼狽。黃景容心頭更恨,忍不住惡狠狠地咒罵道:“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楊帆,但願你的眼睛就此瞎掉!”

    楊帆此時正在刺史府的後花園裡散步,這裡林木蔥鬱,光線柔和。正適合他此刻的狀態。他的眼睛還是有些紅腫,不過已經不影響他的行動了。想起來,楊帆還真是有些後怕,如果他的眼睛真的瞎掉……,想想就不寒而慄。

    這世上永遠不乏離奇搞笑的死法,晉景公掉進廁所淹死;羅馬執政官法比斯被羊奶中的一根羊毛嗆死;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更加悲劇,被天空中飛過的鷹拋下的一隻烏龜活活砸死……

    一個技擊高手。在毫無防備之下,當然也能被人算計。楊帆如今已經做了官,卻一直保持著江湖人的習氣,做事喜歡獨來獨往。這時他真的有些後怕了,因為他已經有了牽掛,他有他的女人,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子。

    想到他的孩子。楊帆心中便一陣溫暖,彷彿整個身子都沐浴在陽光下。渾身暖洋洋的。當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緊緊繃起的肚皮,感受著她腹中孕育的小生命時,那種激動真的是難以言表。

    當他知道御史台以殺戮婦孺自重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來了,儘管困難重重,儘管他明知這是違背皇帝意願的。這其中,為官一任的想法只占了他動機的十分之一,因為童年時期相同的際遇而產生的同情占了十分之三,更多的卻是因為他即將成為一個父親。

    當他即將擁有一個延續了他的血脈的小生命時,他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當他聽說御史台的那群酷吏連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過時,他真的憤怒了,他無法想像,那些酷吏同樣有妻有子,為什麼就能冷酷地舉起屠刀。

    腳下一隻蟲子正在蠕動著努力爬過那條小徑,楊帆抬起腿,從它身上跨了過去。感受著溫暖柔和的陽光,呼吸著林中清新的空氣,想著他未出世的孩子,楊帆的心莫名地柔軟起來,以致這一刻,他像佛一般慈悲。

    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交談的聲音,楊帆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但是“司馬不疑”這個名字傳進他的耳朵時,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個司馬不疑膽子可真大,竟敢行刺欽差。”

    “嗨!他只是倒霉罷了,如果他早知道欽差的身份,就不會下手了。”

    “還沒抓到他麼?”

    “當然沒抓到。如果想抓,一定抓得到,問題是那些人會認真去抓麼?你也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你說他從吐蕃運來珠寶和氆氌、藏刀、熊膽,麝香,這些東西誰買得起?又是誰提供瓷器、絲綢給他賣去吐蕃?本地那些豪門大戶需要他,哪會真的抓他。”

    “不會吧,我聽白捕頭說,那個司馬不疑本來藏身在魚市街陳氏魚檔,他們得到消息去抓人的時候卻被他溜走了。”

    “算了吧,那都是唬人的,你真信?不要說他們不會抓人,如果阿郎想去抓人,人馬還沒出府門,他們就能趕去報信,真要把他抓起來,回頭也得被那些人悄悄放掉。咱們阿郎一個外來戶,還不任由他們擺佈。

    如今那司馬不疑還好端端地藏在那兒呢,有人抓麼?我今早去買菜時聽市上的人說,那個司馬不疑已經放出話來,說欽差是朝廷的人,他動不了,可他一定會用壞他好事的那個孩子全家人的人頭,祭奠兄弟們的亡靈。”

    楊帆站在樹後,靜靜地聽著刺史府的兩個家人聊天,一抹殺氣漸漸浮現在他的眸中。

    一陣風來,吹得枝葉搖曳,一隻青蟲子用無數的足牢牢地攀附在樹葉上,正在吸吮著它的汁液。楊帆屈指一彈,那青蟲子應聲落地,身子蜷曲著還沒翻過來,一隻大腳便踏上去,把它輾的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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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吾本遊俠兒

    午後暴雨突如其來。

    這個地方在春夏之交的時候雨水一向充沛,像這種方才艷陽高照、片刻暴雨傾盆的天氣很常見。

    幾個蓑衣人踏著滿地的雨水,在暴雨中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跋涉著,中間一人也穿著蓑衣,但是頭頂另有人給他撐著一把油紙傘,只是雨太大了,串成線的雨珠被飄搖不定的風吹得忽左忽右,不斷撲打在人身上,傘在風雨中搖晃不已,根本不起什麼作用。

    幾個蓑衣人匆匆走進刺史府的大門,這才鬆了口氣,蓑帽向後一推,露出他們的面孔,中間那人正是張柬之。

    他剛從都督府回來,御史黃景容急於離開,堅決拒絶了羅書道想要召集嵬州官僚為他餞行的好意。羅書道只好送黃景容離開,回城後才請張柬之過去通報了情況。誰知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刺史府大門內兩側有長廊一直繞向中堂和後宅,張柬之沿著一側長廊走下去,一邊抖動著濕透的袍袂,一邊問道:“欽差現在何處?”

    管家答道:“方才大雨一起,欽差頗覺睏倦,已經回房歇息了,吩咐我等不要打擾。”

    張柬之本想馬上把黃景容離開的消息告訴楊帆,聽說他已經休息,便轉向自己的書房。

    刺史府的門子老竇候著阿郎和幾名侍衛回府,便又關了大門,打了幾盆水來沖洗了一下階石上黃泥的腳印,當他回到自己門房的時候。忽然發覺少了些什麼,老竇四下瞅瞅。這才發覺掛在牆上的蓑衣不見了。

    這個季節多雨,雨具是常備的東西,雖然他不大出門,一進門的牆上也掛了一件備用,因為天天掛在那兒,平時不太注意,反而沒有察覺是什麼時候被人拿走的。

    老竇拍拍額頭,罵道:“一定又是鄺四兒那小子趁著大雨清閒。偷了我的蓑衣出去賭錢。”老竇罵了兩聲也就不以為意了,反正不會有人特意跑到刺史府來就為偷件蓑衣,定是熟人取用無疑。

    大雨一起,魚市街的客人便紛紛散去,大雨如注,潑在地上,因為一時不能排去。積水沒了膝蓋。魚市街的地面很髒,被雨一衝,污水中混合著魚頭和魚內臟向低窪處流去,平日這裡腥氣熏天,大雨中腥氣倒是淡了些。

    街上的客人已經絶跡,少數攤販家的雨篷下面躲著些沒有攜帶雨具也沒有來得及回家的顧客。販魚的用大木盆舀了地上的滾滾濁流。一盆盆地潑在雨搭下面雨水澆不到的案板上,把血跡和魚頭魚鱗內臟一類的東西衝出去。

    一個披著蓑衣的漢子出現在魚市街上,他趟著骯髒的雨水,從魚市東頭往西走,一開始並沒人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盡頭又折回來,這才引起了一些避雨人的注意。只是他披著蓑衣。因為怕雨水澆在臉上,又刻意低著頭,根本看不見他的長相,只能從他光溜溜的下巴忖測此人年紀不大。

    一家家販魚的攤位上掛著的幡子都在雨中沒精打采地垂著,偶爾被風一卷,將三角形的旗面張開,馬上又被密集的雨水打回了原形。但是就只這麼一剎那,足以叫人看清上面的字跡。

    蓑衣人從魚市東頭走到西頭,一共就只看見一家姓陳的攤位,所以他再走回來時,便徑直奔了這戶人家。

    老陳繫了一條皮圍裙,正在篷佈下衝洗著案板,雨水打在頭頂的篷布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案板上的污血和魚鱗、內臟等物被一盆盆水衝到滾滾而過的污水中。

    案腿上還沾著一些黏糊糊的魚內臟,老陳用大木盆舀起一盆污水,剛要衝洗,那蓑衣人就走到了棚下。老陳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一盆水潑出去,一些污水潑到了那個人的蓑衣上,他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人不是來照顧他的生意的,大概只是借他門前的棚子擋擋風雨吧。可是,那個蓑衣人看著他,居然說話了:“勞駕!”

    老陳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這人垂著頭,五官看不清楚,蓑衣上正滴著雨水,只能看見他鼻子以下的部分,這是個年輕人,高挺的鼻梁、輪廊分明的嘴唇,並不難看。不過大雨攪了生意,老陳心情正不好,所以皺著眉,不高興地問道:“什麼事?”

    年輕人對他惡劣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很客氣地笑了笑,嘴角勾起了兩道笑紋:“請問,司馬不疑在嗎?”

    老陳瞿然一驚,猛地抬頭,年輕人還在微笑,他依舊沒有抬頭,唇邊有笑紋,頰上還有兩個酒窩,這年輕人何止不難看,其實挺好看。

    老陳手中的木盆“噗”地一聲掉到近尺深的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老陳搶步向前,一把抄起了紮在案板上的尖刀。

    這口尖刀是他用來宰魚的,每天都磨得很鋒利,方才用水一衝,刀上的血污已經被沖刷的乾乾淨淨,尖刀在手,寒光閃閃。

    老陳握刀在手,二話不說,便自上而下,向年輕人一刀當胸划去,就像他平時剖宰大魚時一樣,哪怕是百十斤重的大魚,掛在棚下那只鐵鉤上,他只一刀,就從鰓下划到尾鰭,再伸手一掏,魚漂魚肚連著血糊糊的內臟便能掏個乾淨。

    “啊!”

    對面棚下避雨的顧客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驚呼出聲。

    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從空中劃下的那口刀,刀尖划著弧形,掠過他的鼻尖,眼看將要觸及他的胸口了,再往下划去,就將準確地剖開他的蓑衣和他的肚腑,此時空中還有一道閃亮的虛影沒有消失。

    年輕人的雙手從蓑衣下閃電般伸了出來,老陳只覺手腕一麻,眼前的年輕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兒,他的蓑衣沒有剖開,他的肚子也沒像掛在鈎子上的大魚一般左右分開,年輕人還在笑,微笑著說:“看來,他還在這兒,是嗎?”

    他說話的時候,頭抬起來了,老陳看到這個英俊的年輕人似乎害了眼病,雙眼有些紅腫。老陳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他的手仍緊緊攥著刀柄,但是一尺多長的刀刃,已從他胸緣第三根肋骨的縫隙裡插了進去。

    老陳殺過人,雖然他殺的魚更多。如果不是殺過人,他出手不會這麼果斷凌厲,所以看到那口刀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抬起頭,一雙眼睛就像掛晾在棚下的那些魚乾的眼睛,死死地凸出來,瞪著那個蓑衣人。

    蓑衣人正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道:“他居然真的藏在這裡!無法無天之地,無法無天之人吶!”

    老陳聽到這句話忽然很想笑,一個無法無天之人已經被你殺了,你又是什麼人呢?

    對面棚下和其他攤位上的魚販都驚愕地看著這裡,有人已經緊張地抄起了刀子和魚叉。

    老陳搖晃了一下,卟嗵一聲跌進骯髒的污水,被流動的雨水衝著,一點點漂到棚外,向排水溝的方向移去。

    片刻之後,老陳的棚屋中就傳出了嘶吼聲和打鬥聲,因為下雨沒有生意,老陳已經上好了門板,只留下一個出入的門口,這時“砰”地一聲巨響,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撞,猛地爆裂開來,門板下方的卡槽也被撞壞了,一排門板“啪”地一聲拍在積水裡,濺到對面好像見了鬼似的看客臉上。

    看客們驚愕地看見一具軟綿綿的身體,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似的,從傾斜的門板上向外翻滾了幾圈,頭栽進水裡,腳仰在門板上,寂然不動了。然後,那個蓑衣人一步步走出來,還是低著頭,還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模樣。

    蓑衣人趟著滾滾濁水一步步向前走著,有一種血脈賁張的感覺,這正是他少年時候最嚮往的事情,可是他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本市井一遊俠,匿蹤於坊巷之間,快意恩仇,無拘無束。後來,他發現個人的武力同官府強大的力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為了復仇,為了掌握更大的力量,他果斷投身官場。

    但是官做久了,整天守在一堆規矩裡面,他幾乎忘記了這種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以至於處處都要受限於規矩、遵循於規矩,連可以不用規矩就能解決的事都習慣於用規矩之內的辦法去解決。

    幾乎瞎了雙眼的可怕後果和司馬不疑對一個無辜孩子的威脅,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氣。今天再作馮婦,心中當真暢快!

    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魚市街頭殺人,打破了他心中的那道枷鎖。俠以武犯禁,官以權維禁,這本是相互衝突、格格不入的兩個方面。他做遊俠時便與官府對立,他做官時便拋棄了遊俠的行為,如今他能打破這道枷鎖,亦官亦遊俠,今後世上還有什麼能約束他的?

    天空中閃電如紫蟒般一閃,隨即一道驚雷劈下,震得大地猛地一顫,蓑衣人於驚雷暴雨中突然放聲大笑,吟道:“魚市街頭我殺人,天潑豪雨洗紅塵,一場閒事君莫問,荊軻原與秦無忿……”

    蓑衣人趟著雨水,步子越邁越大,如同劈波斬浪,向長街盡頭行去,兩側高低錯落的棚子下面有許多雙眼睛看著他,有畏懼、有驚疑、有兇狠,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衝上來。

    蓑衣人旁若無人地走著,大笑聲中,消失在迷茫的雨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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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大冒險家

    看門的老竇去了趟茅廁,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蓑衣已經掛在門房裡,蓑衣水淋淋的,下襬上還沾著些泥土和樹枝,地上積了一窪水,蓑衣上還有水珠滴滴嗒嗒地落下來。

    老竇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鄺四兒這個龜兒子!”然後悻悻地摘下蓑衣拿去沖洗了。

    張刺史的晚膳簡單而豐盛,兩張苜蓿雞蛋餡的胡餅,一碗放了胡荽(香菜)、湯鮮味美的麵條,一盤炒豆芽,一碟魚鮮生膾,這就是他今天的晚餐。

    當然,還少不了美酒,老張每晚都會喝一盅劍南燒春。他喝酒絶不多喝,每晚就是一盅,只是為了活絡一下血脈,倒不是嗜酒。

    “阿郎!”

    管事喚了一聲,匆匆走了進來。張府的規矩嚴,秉承著“食不言”的聖人訓示,張柬之進餐的時候,只有這個貼身管事才敢進來打擾,而管事只要是在這個時候進來,必定是有大事稟報。

    管事在張柬之面前跪坐下來,傾身上前,低聲道:“司馬不疑死了!”

    張柬之抿了一口酒,白眉一揚,問道:“是他殺的?”

    “是!”

    “呵呵……”

    張柬之笑了起來:“好!好啊!此人不敬王法,不守規矩,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就會去做,而不在乎用的是什麼手段,此少年郎,可為同志!”

    張柬之仰起脖子,一口喝乾杯中的殘酒,捋了一把鬍鬚,把酒盅遞給管事,很開心地道:“今晚破例,再為老夫斟上一盅!”

    ……

    清晨起來,楊帆感覺火毒又被拔除了一些。眼睛輕鬆了些,除了較大幅度地轉動眼珠時會牽動眼眶感覺痛楚,一般正常視物已經沒有問題。楊帆非常歡喜,在院中散了會步,聽到顧源姐弟房中傳出說話聲,知道他們已經起來,便向他們房中走去。

    前天下午他和張柬之對黃景容輪番轟炸,最終推翻了黃景容的決定,但是當時天色已晚。所以直到昨天羅書道才派人去邛海邊傳令,命流人返回家園。

    因為顧煥被石灰潑傷,暫時要留在刺史府養傷,所以顧源姐弟當天沒有被送回去,不過楊帆已經讓羅書道派去傳訊的人把顧源姐弟的下落告訴了他們的父母。顧煥一見楊帆。便歡喜地迎上來:“楊叔叔,我的眼睛已經好了,你的眼睛也好了嗎?”

    顧源文文靜靜地跟在弟弟後面,靦腆地喚了楊叔叔,才小聲道:“楊大叔,我們今天可以回家去了麼?”

    楊帆正覺他們今天起的特別早,一見她姐弟二人熱切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昨天答應過他們,說今天就派人送他們回去。楊帆笑道:“你們放心,刺史府的人也剛剛起來,等過一陣兒用過早餐。我就請張公派人送你們回去。”

    話猶未了,身後就傳來張柬之渾厚爽朗的聲音:“哈哈,一早正想來探視一下元芳的病情,看樣子。元芳的眼睛已經見好啦!”

    “張公早!”

    楊帆聽到聲音,急忙回頭施禮。顧源也懂事地拉著弟弟向這位父母官施禮。張柬之點點頭,說道:“清晨氣息清爽,咱們到院子裡走走吧,一會兒才開飯呢。”

    幾個人出了房間,顧源姐弟因為今日就要回到父母身邊,心裡格外的高興,昨天他們還沒有心情玩耍,今日臨別在即,才對刺史府裡的池水曲橋來了興趣,跑到橋上看起了游魚。

    楊帆傍著張柬之在池邊漫步,看著橋上的小姐弟,張柬之微笑道:“元芳對這兩個孩子格外關心吶!”

    楊帆看了顧源姐弟一眼,感慨地道:“小侄年幼時,也有一位疼我愛我的姐姐,見到他們,小侄就想起了已經去世的胞姐,如今能給他們一些照顧,也是緬懷阿姐吧。”

    張柬之道:“元芳千里迢迢奔赴劍南,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古道熱腸,憂懷天下,老夫佩服之至。”

    楊帆笑道:“張公過譽了,晚輩做事,其實沒想那麼多,但求一個心安罷了。”

    張柬之搖頭道:“老夫絶無過譽之辭。陛下命你護送公主去長安,你能違抗聖命,半途趕來,只為少些無辜百姓受到酷吏荼毒,僅此一舉,天下有幾人做得到?孤身一人,遠行千里,不畏艱險,天下又有幾人做得到?”

    楊帆微笑不語。張柬之瞟了橋上的姐弟倆一眼,姐弟倆伏在橋上正在逗弄水中游魚,水中的游魚以為他們是來投食的,紛紛湧出水面,有些大魚還跳起來,“卟嗵”一聲濺他們一臉水花,姐弟倆清脆的笑容遠遠地傳過來。

    張柬之感慨地道:“幸虧元芳來的及時啊,這是他們姐弟的幸運,也是嶲州流人的幸運,可是天下間將有多少人會遭遇不幸呢?御史台緹騎四出,元芳又能救得下幾人呢?”

    楊帆喟然道:“人生在世,為人做事,總要有所求的,求什麼呢?在小侄看來,但求心安足矣!何謂心安?其實無需限定你做的事大小多寡,只要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就好。”

    “說的好!”

    張柬之擊掌讚道:“大丈夫安身立世,理當為世而憂,為國而憂,為民而憂,為時而憂。大義所至,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然則,若盡一己所能,能夠多救一些世人,多解一些苦厄,元芳可願與老夫一同去做麼?”

    張柬之說到這句話時,一張佈滿老年斑的臉變得異常嚴肅,一雙老眼灼灼地看著楊帆,竟亮得令人不敢逼視。楊帆一怔,看了看張柬之那張蒼老而堅毅的面孔,神情也不由得隨之莊重起來,肅然道:“張公何以教我?”

    張柬之道:“昨日,黃景容因你挫敗他的陰謀,已匆匆離開嶲州往姚州去了,元芳有何打算?”

    楊帆大驚,失聲道:“什麼?黃景容已經離開,糟糕!張公怎麼現在才說。小侄得馬上趕去。”

    張柬之道:“元芳趕去又能如何?就像在嶲州這樣以聖旨對聖旨阻止他殺人?如果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去了別處,元芳又該如何呢,等你趕去,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收屍麼?即便你能盯緊了黃景容,不教他枉殺一人,如今橫行於滇、黔、桂,閩各道的那些酷吏們,你又如何阻止他們?”

    楊帆有些奇怪地看著張柬之。隱隱地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臉上焦急的神情漸漸安靜下來,拱手問道:“不知張公有何妙策?”

    張柬之道:“老夫有一計,既可以除去黃景容這個酷吏,又可動一隅而驚天下。令分赴各道的酷吏不敢輕舉妄動,更可籍此將他們一舉剷除,只是此計凶險十分,元芳可願為萬千黎民,與老夫共赴國難?”

    楊帆道:“計將安出?”

    張柬之也不含糊,一番話侃侃談來,把楊帆聽的目瞪口呆。

    楊帆來自南洋。他最初進入洛陽的目的是為了找出隱藏在官府中的仇家。在他心裡,從來就沒有正視過皇權,也不敬畏皇權,王法意識於他而言是很淡漠的。

    但是當他漸漸明白世俗權力的強大。明白他曾經夢想過的憑一口劍掃蕩天下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時,他便開始嘗試在權力的範疇之內去解決問題,久而久之,他已經習慣了在秩序內做事。昨日魚市殺人,打破了他心中的桎梏。也只是叫他重新撿起了遊俠夢。

    今後,只能利用官場中的辦法去解決的事,他用官場中的辦法去解決,可以用暴力手段輕鬆解決的事情,他將不再拘囿於官場中的規矩。但是在他心裡,這兩者依舊涇渭分明,相對立的兩部分,怎麼可能融合?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張柬之這個一直在官宦體制內做官僚,如今已經七十高齡的老人,居然會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法。這樣偏激、冒險的想法,居然出自一個在官場中打拚了一輩子的年過七旬的老人,如果不是親耳聽他說出,楊帆根本不信。

    張柬之的聲音帶著一些蕭殺的味道:“與其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如覓其根源,一了百了!”

    張柬之敢對楊帆合盤托出自己的計劃,是因為他完全地相信楊帆,相信楊帆既便不贊成他的作法,也不會出賣他。

    如果說楊帆同御史台一班酷吏作對的舉動,朝中還有大把的忠義之士也做得出來,但違背聖旨提前趕赴劍南,非大勇氣做不出來,這樣的人就不多見了,這樣的忠義之士怎麼可能告舉他。

    當然,如果楊帆不願參與,而他還要進行,那麼他就是在玩火,很可能讓事態發展到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如果那樣,他很可能會放棄自己的打算。如果他放棄打算,那就更不用擔心楊帆舉告,無憑無據的,只要他矢口否認,就憑楊帆一面之詞,奈何不了他。

    但是張柬之相信楊帆的為人,並不代表就可以和楊帆共謀大事,張柬之還要知道楊帆是不是一個“守規矩”的人。

    張柬之為官多年,見多了心地正直,卻限於規矩,不得不去做一些違背自己本心的事情的官員。楊帆違背聖旨,這是大勇氣,卻算不得“不守規矩”,因為敢封還聖旨、敢反駁聖旨,只要有無畏的勇氣就夠了,這樣的官員雖然少,卻非絶無僅有。所以張柬之又設了一個局,對楊帆再次做出了試探。

    司馬不疑死了,被“遊俠兒”殺了,張柬之放心了:楊帆是可以引為同志的!

    他要做的這件事,要心懷天下、胸存正義,要有大勇氣,更要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格。

    張柬之的計劃很簡單:利用西南各族的桀驁不馴和黃景容的貪得無厭,推波助瀾,激他他們之間的矛盾衝突,迫使蠻族造反。如果他們能殺了黃景容最好,殺不了,朝廷也饒不了他。

    各州各道的消息再閉塞,造反的消息也一定會在各處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而流人發配之地大多地處偏遠,是少數民族部落聚居之地,一俟各地得知消息,各州各道的官員為了避免在自己的地盤上發生同樣的事,與御史台合作的可能便大為降低。

    御史台的官員也會投鼠忌器,為了避免再犯黃景容的錯誤,不敢肆無忌憚地屠殺流人。只此一舉,就可以滅酷吏,保黎民。但是,御史台此番來到地方,本就是為了查證有人造反之事,如果真的有人造反,很可能讓皇帝產生一種假象:“御史台舉告屬實!”

    所以,這件事是在玩火,一個處置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這樣的話,就必須要做到兩點:一是讓皇帝在蠻族造反之前就得到揭發酷吏罪行的奏章,打下一個伏筆,一旦蠻族真的反了,皇帝不會全然取信御史台的說法。

    第二,還得迅速平息叛亂,在朝廷派遣大軍圍剿之前就控制住局面,等蠻族首領的請罪奏章到了朝廷,與前番官員們彈劾御史的奏章相比對,就能坐實御史台的罪行,他們將被一舉剷除,再也無法翻身。

    張柬之的這個計謀,不可謂不毒。

    這也是他必須要楊帆參與其中的緣故,因為戰亂一旦起來,想要迅速平息下去,就需要一位可以代表朝廷的人及時出現,與叛亂部落的首領談判,及時安撫住他們,在他們闖下更大的禍事之前,把這頭出閘猛虎關回去。

    張柬之這個老貨大概是在基層干的年頭太久了,在一個職位上一蹲就是幾十年,偏偏這個職位又小得可憐,好不容易有機會直入中樞,沒兩年又被貶出京城,這種經歷實在是太特殊了,難免叫人養成偏激的性格。

    所以張柬之雖年逾七旬,卻遠沒有其他七旬老人該有的沉穩。儘管,在表面上,他給同僚、給別人的是一種“沉穩厚重”的感覺,可他骨子裡,根本就是一個冒險家,一個大冒險家。只是他的冒險精神並不是體現在對自然世界的征服上,而是體現在宦海中。

    這位大器晚成的政治家,前八十歲都默默不聞,和傳說中的姜子牙有得一拼,可是在他生命最後的兩年中,他只做了三個月宰相,便名垂青史,同兢兢業業、治世一生的房、杜等人一樣位列大唐名相;

    做了宰相只過了小半年的功夫,他就成了郭子儀、鄭成功之流殺伐一生、立下曠世之功才得以受封的王爺,這樣的人物古往今來也就這麼一個,就算那些YY小說裡的穿越男主角都比不上他。

    如此YY的人生,自然是不走尋常路的。

    楊帆聽了他的計劃,只覺得一陣驚怵,後腦勺嗖嗖的冒冷氣:這老頭兒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居然能想出一個這麼可怕的計劃!拿造反當遊戲?他這簡直就是要在西南發起一場大革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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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舉幾得

    楊帆嚴肅地道:“既要蠻人反,又要在可控範圍之內,欲令其興則興、欲令其伏則伏,張公有幾分把握?”

    張柬之微微一笑,道:“老夫來劍南已經兩年,這是老夫所任的第三個州的刺史,對本地情形老夫已經非常瞭解。蠻人之反,便如家常便飯,三不五時便是一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一反,給他個甜棗兒,就回去種地放羊了,一貫如此。”

    楊帆道:“為什麼小侄在京城裡時,不曾聽說這些事情?”

    張柬之道:“因為事情平息的順利;因為,地方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為,以前要麼是因為政令不公,這是朝廷的責任。要麼是因為不可能有具體的責任者,所以由上至下,都想息事寧人。而今,你以為各州官吏和地方頭人們對黃景容這樣的人還願意息事寧人嗎?”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又道:“張公說,他們這一次不想息事寧人,那麼我們如何才能控制事態?”

    張柬之道:“問題的關鍵自然就著落在黃景容和你的身上。如果黃景容這個罪魁禍首能夠伏誅,如果你這位欽差能夠及時出面收拾殘局,你以為結果會如何?那些土司頭人並不是白痴,他們從來都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真有能力對抗朝廷,只是他們更清楚:如果朝廷發兵清剿,輜秣錢糧不是個小數目,所以能夠安撫覊靡的時候,朝廷也不願意動用武力。只要抓住這一點。達到一個平衡,自然就能左右局勢……”

    楊帆擰起眉頭。沿著池塘慢慢地走了一陣,霍然站住腳步,對張柬之道:“張公打算怎麼做?”

    兩個人在池塘邊站了很久。

    池塘上有裊裊的晨霧,晨霧中兩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遠山、近水、假山、藤蘿、小橋、亭軒,一應景物都被晨霧籠罩著,就像一幅暈染的丹青。隨著陽光越來越燦爛,嬝娜的晨霧漸漸散去,楊帆和張柬之的身影也散開了。

    “派兩個人護送顧源姑娘和她的弟弟回去。要親手交給他們的父母!”張柬之站在庭院裡,向管事吩咐了一句,便折身走向書房。

    書房裡兩排書架,古色古色,書架頂上放著幾盆藤蘿,嫩綠的枝葉垂掛下來,給這靜雅的書房增添了幾分生趣。

    一個灰衣僧人盤膝坐在几案後面。几案上燃著一爐熏香。

    灰衣僧人盤膝打坐,一手數著捻珠,微闔雙目,輕聲誦唸著經文。

    張柬之走進書房,沒有打擾他,只是在他對面。拾起一張蒲團盤膝坐下。

    灰衣僧人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皮膚白皙,雙眉清淡,容顏俊朗。

    灰衣僧人念了一會兒經,輕輕張開眼睛。見張柬之已經坐到面前,忙雙手合什。微笑道:“張公。”

    張柬之笑了一下,道:“楊帆已經答應了!”

    “喔?”

    灰衣僧人喜上眉梢,唸了一聲佛號,道:“如此說來,黃景容這個魔頭必當伏誅,劍南生靈的困厄可解了。”

    張柬之道:“前些日子,老夫已上表彈劾邊州各府所置之官,既無安遠靖寇之心,又無治理地方之能,瓷情割據,詭謀狡算,互結朋黨,提攜子弟,中原亡命,皆視邊州無法無天之地為樂土。

    今元芳既然答應與老夫合作,老夫準備再上一道表,彈劾黃景容勒索地方,濫施酷刑,所過之處,民怨沸騰,先為來日之變打一個註腳。只是,老夫乃一外臣,在皇帝面前,遠不及御史台眾官員受到信任,還須多多聯絡同志,一同上表彈劾,這件事就要麻煩法琳大師了。”

    灰衣僧人連忙道:“願為張公奔走!”

    這位僧人俗家姓陳,乃是穎川陳氏族人,也是世家望族後裔。之所以出家,自然也是有過一番大變故的,所以他是堅定的反武派,僧人身份只是他雲遊四方的一個便利條件,並不是真正的虔誠佛教徒。

    否則,武則天篤信佛教,大肆提高佛教地位,他作為一個佛教弟子,是沒有道理同保李派的張柬之相交莫逆,蓄謀對付武則天這位佛門大護法的。

    如今佛法盛行,法琳以僧人身份遊走各州府、出入豪門、交結官吏,絲毫不會引人注意。籍由這個身份,正可配合張柬之,多多聯絡有志於匡複李唐的忠臣義士。

    法琳和尚欣然道:“張公此一計,可以除酷吏、保黎民,又可籍此引起朝廷關注,嚴查邊州平庸官吏,可謂一舉三得啊。”

    張柬之撫鬚微笑道:“不止如此!王孝傑節節進逼,連連取勝,安西四鎮,即將收復了。到時候我朝兵威之盛,一時無倆,大軍回返時,更可震懾諸蠻。諸蠻今日謀反,且安撫之,待大局砥定,少不得還要消磨一下他們的桀驁之氣,叫他們今後對朝廷更加恭訓。”

    法琳目光閃動,喜道:“此所謂,一舉四得!”

    張柬之道:“經此一事,元芳便是老夫的同舟人了。此子乃朝廷新貴,年少有為,更難得的是,居高位而不忘其本,乃國之正臣。有此子與老夫同舟,來日風雲際會,同圖匡複,豈不是一個得力臂助麼!”

    法琳和尚撫掌大笑道:“哈哈,如此說來,乃是一舉五得啊!張公之才,足可定天下、安社稷,區區一州刺史,著實屈才了,他日若為宰相,想必旦夕可令天下太平矣!”

    張柬之微笑道:“大師誇獎了。”

    法琳和尚道:“事不宜遲,貧僧這就去了。”

    張柬之起身道:“有勞大師!”

    法琳和尚稽首道:“此事有無上功德,貧僧敢不效力!”說罷趿起芒鞋。灑然而去。

    張柬之知這和尚隨性,最不喜受俗禮拘束。也不相送,候他出去後,自在几案後坐了,將那熏香爐兒輕輕轉動著,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舉五得,果真僅有五得嗎?

    ※※※※※※※※※※※※※※※※※※※※※

    朝廷對姚州的掌控力較之嶲州其實還要弱些。

    姚州歸附朝廷後,朝廷於唐高宗麟德元年才開始在這裡設置都督府,此後屢設屢廢。地方大族豪門希望在名義上歸朝廷節制。實質上仍舊完全自治,朝廷則試圖插手姚州,增強朝廷的控制。

    不是用武力打下來的地盤,想把勢力插進去自然難如登天。如果經過長期的同化,或許會在幾代以後,將朝廷的影響力一步步滲透進去,但是朝廷操之過急。結果不僅沒有達到加強和穩定對這一地區進行控制的目的,反而引起了該地區的長期動盪。

    再加上該地區毗鄰南詔和吐蕃,姚州大族與南詔和吐蕃兩國都有姻親關係,南詔與吐蕃也有姻親關係,雖然南詔國和姚州大族更親近李唐,但是朝廷一旦試圖插手姚州事務時。他們就會倒向吐蕃一方。

    因此朝廷如果試圖發兵以武力威壓,那麼就要做好不僅僅是同姚州地方部落作戰的準備,還要做好南詔和吐蕃兩國參戰的準備,這也是朝廷十分頭痛,不得不緊一下、鬆一下。始終不敢過於強硬的原因。

    可黃景容並不瞭解這些情況,他埋頭苦讀詩書。高中進士後直接留在了京城,緊跟著就因為抱對了大腿,被來俊臣弄進了御史台,從此致力於整人的偉大事業,對時政變化尤其是偏遠邊州的情況一點都不瞭解。

    他把京城以外的人尤其是這些邊州的大族豪門都看成鄉巴佬,孰不知他自己也是一隻籠子裡養大的金絲雀。在京裡,皇權是高於一切的,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力量,所以聖旨在手的他,自以為到了地方就更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了。

    而他在嶲州為楊帆所阻,耍不得威風,也沒有撈到足夠的好處,到了姚州之後猛撈一筆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手段更是變本加厲。

    黃景容趕到姚州之後,汲取他在嶲州的教訓,不肯再按部就班地問案了。在嶲州時,他還裝模作樣地把流人集中起來,試圖找到一個圓滿的理由後才處決人犯,這一次他風塵僕仆地趕到姚州,第一件事就是把流人集中起來殺掉。

    姚州都督府時設時廢,設立都督府時就有流人被遣送過來,廢都督府時流人就不會再被發配此處,而廢除都督府的時候,這裡的流人失去了官府的管束,就會離開朝廷指定的聚居地,為了謀生分散於各處。

    這一來,黃景容匆匆抓起來的流人就非常有限,一共才七八戶人家,這都是沒有離開姚州州城範圍的流人百姓。黃景容對此大為不滿,覺得只有這麼點人,說他們謀反,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可他想多抓些人就難了,一方面都督府和刺史府在一次次廢立中,官府檔案大量流失,很多流人現在已經沒有戶籍記錄,無從查找。另一方面,很多流人被地方百姓保護了起來。

    這裡的百姓可不理會你是不是什麼朝廷流放的犯人,那些被流放的人家都是官宦家族,子弟識文斷字,知書達禮,這兒的百姓很喜歡同這樣的人家攀親,一旦結成了姻親,自然就受到了他們的庇護。

    武則天一朝,為了登基所打擊的前朝官員不可勝數,光是世家大族和三品以上的高官所牽連的家族就達幾千家十數萬人,這些官員在地方上還有派系和部屬,受牽連的官員就更多,發配到姚州的流人實在不只這麼點。

    可是一些流人失去官府的管束搬離到別處去了,留在姚州的流人也有不少因為和當地人結了姻親而受到了庇護,官府對這些人根本抓不到或者不敢抓也不想抓,因為官府的數度廢立,使得官府威信掃地,地方百姓根本不怕他們。

    黃景容斬殺的那幾戶流人還是因為沒有離開姚州,又自恃中原大族,不願與蠻夷結親而無人庇護的。黃景容無計可施,只好把精力放在摟錢摟女人上,準備摟足了就去禍害別的州,誰知這一摟就摟出了個大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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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嶺南劫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有志一同

    遠處,一條江水滾滾而下,銀亮亮的水色上有幾個小點,站在江邊才能看得清楚,那是幾條正在風波浪裡打魚的小舟。

    漁夫赤著雙腳穩穩地站在船頭,十根腳趾習慣性地張開,牢牢地吸附著甲板,船尾的梢公把鵝卵粗的竹篙一篙扎到水底,穩穩地定住了小船,雙臂因為用力,肌肉如厚重的磬石般隆起。

    船頭的漁夫這時候優美地擰腰揚臂,手中的網就像一朵輕盈的雲彩般撒出去……

    山坡上,佈滿了一畦一畦的形狀並不規整的水田,彷彿是一塊天鏡打碎了分佈在地面上,白色的水面上鑽出一束束蔥綠,再映著藍天和白雲,交織出一副優美的畫面。

    挽著褲腿的農夫腿肚子上糊著泥巴,在水田裡一步步跋涉,每邁出一步,細膩柔滑的軟泥就會像調皮的泥鰍似的“吱”地一聲從他們的腳趾指縫裡鑽出來,在水面漾起細微的氣泡。

    甜美的山歌在水田上空飄蕩著,正在水田裡勞作的農人你一句、我一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力地唱著,自得其樂。

    其實陽光有些毒辣,只是這裡的人習慣了這樣的天氣。山腰轉過一匹馬,那是一匹棗紅馬,馬垂著尾巴,有氣無力地邁著步子,馬上坐著一個青衣男子,頭上戴著一頂竹斗笠,馬屁股上搭著一個馬包,一看就是個跑長途的人。

    雖然有竹笠遮著陽光,汗水還是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在下巴上匯成汗滴,吧嗒地落在馬背上。他向遠方眺望著,一條山間小道彎彎曲曲,也不知通向何處。

    小路上有四五個背水的姑娘正向他走來,幾位姑娘都穿著白色的上衣,綉著紅色的畫鳥,右衽結紐處掛著俏皮的零碎銀飾,纖纖的小蠻腰上系一條繡花飄帶,下身穿一條藍色寬褲。腳上一雙繡花的“白節鞋”,顯得清麗、俏皮、嫵媚。

    幾位姑娘年紀都不大,十二三歲的模樣。這裡的姑娘早熟,成婚也早,再大一點的都嫁人了,即便是她們這個歲數,也有不少人已經是為人婦了、為人母了。

    馬上的青衣漢子俐落地跳下馬背。用手背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向幾位姑娘客氣地笑問道:“勞駕,請問幾問姑娘,從這裡到姚州城還有多遠啊?”

    “啊!是位漢家哥哥呢。”

    一聽他的口音,幾個姑娘就爽朗地笑起來,其中一個少女扭身抬手。熱情地指點道:“喏,你從這兒過去,前邊有條岔路,不要走左邊那條喔,要不然就繞遠了。你直接下去,到了河邊沿著河向上遊走。大約七八里外有條吊索橋……”

    小姑娘的漢話說的不是很標準,聲音卻嬌嬌糯糯的很好聽。夏裝很薄,她抬起戴了銀鐲子的手腕向遠處指點,扭腰舉臂,胸前便綳起一道姣美的曲線,襯托得她那紅撲撲的小臉兒更加俏麗。

    青衣人笑著點頭,拱手道:“多謝姑娘指點。”

    另一個小姑娘見這位漢家男子人長得俊俏,說話也斯文有禮,忽然笑眯眯地道:“漢家哥哥,你口渴了吧,要不要喝些水。”

    “好啊!”青衣男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可是……用什麼喝啊?”

    他已經看到姑娘肩上背著的水簍了,可是既沒有碗,也沒有瓢,他又沒有長著一張烏鴉的嘴巴,還能把嘴伸進水簍去喝不成?

    姑娘吃吃地笑起來,道:“你這人呀,真笨,人家倒給你喝嘛。”

    少女側了肩膀,一手托著水簍的底部,清亮亮的水流傾注下來,楊帆蹲下身子,張大嘴巴,“咕咚咚”地喝著甘甜的清水,有個小姑娘促狹地推了一下那個背水的小姑娘,小姑娘“哎呀”一聲,身子一晃,水“嘩”一下潑在楊帆的臉上,幾個姑娘都“咭咭”地笑起來。

    那小姑娘瞪了幾個小姐妹一眼,一雙又黑又亮的眉毛下,眼睛彎成了羞澀的月牙兒:“對不起呀,漢家哥哥。”

    “沒什麼,這麼一衝,倒覺涼爽。”

    青衣男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原本汗津津地臉蛋果然涼爽了許多。

    “嗯!”

    姑娘咬著唇,憨笑了一下,向他招招手道:“我們走啦!”

    幾個姑娘肩並著肩,也不知在說什麼,時而有人嬌笑一聲,時而有人追打一下,水花便在她們肩後跳起來,在空中銀亮亮地一閃又落後簍內。忽然,有位姑娘轉過身,衝著青衣漢子揚聲道:“漢家哥哥,歡迎你到我們河白部落做客喲!”

    楊帆回頭向她們招了招手,再轉回頭時,身後便響起一串清新鳴囀、甜美悠揚的歌聲:“(阿小尼)妹,隔山(尼)聽到(嘿)鈴鐺響,(格是口羅我尼小阿哥),不知阿哥(尼)去哪裡?”

    楊帆微微一笑,抖動了馬繮。

    他喜歡這個地方,山清水秀,人也純樸。多情的少女像極了南洋姑娘,她們喜歡了便毫不掩飾,追求得大大方方,撩撥你,卻不來遷就你,像一道清澈的山泉水,始終自由自在地奔走在她既定的生命軌跡上。

    聽說當初朝廷派五百名關內兵駐守在姚州,由於地勢險惡、瘴疫之氣太重,最後都死了,這一次他來,張柬之還特意為他準備了預防瘴疫的藥物。可他看這裡山清水秀,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麼,哪有那般險惡?

    楊帆卻忘了他是自幼在南洋長大的,這裡的天氣他本來就能適應的很好。那時代人口流動不大,遠戍故土數千里之外的戰士,確實存在著水土不服的因素,於他而言猶如天堂般的所在,對另一些人來說很可能就是地獄。

    天空湛藍如洗,大江如美麗的飄帶。風兒輕輕吹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水田裡波光粼粼。楊帆的身影便在姑娘多情而甜美的山歌聲中漸漸消失在山坡的盡頭……

    ※※※※※※※※※※※※※※※※※※※※※※※※※※※※

    姚州都督府,都督文皓正為欽差大人召開接風宴。

    趕來拜見欽差的各路官員亂糟糟的全無一點規矩,比起嶲州官場來另是一番局面。

    姚州歸附朝廷的時間比較晚,這裡的都督和刺史也是世襲官,是從當地部落首領裡選拔出來的,因為歸附的時間不長,照理說擔任都督和刺史的就應該是這裡勢力最大的部落首領,不會像嶲州的羅書道一樣。幾代下來已經沒落,變成徹頭徹尾的官僚。

    可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史的確是本地較大部落的首領,但是論實力,他們最多排在第三和第四位,在他們之上還有兩個更大的部落,卻沒在官府裡擔任什麼職務。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呢?因為這兩個部落實力相當。難分高下。這兩大部落是白蠻和烏蠻。兩族實力相當,你讓誰當都督、誰當刺史呢?誰也不願低人一頭的,最終只好取折衷之策,選了實力居第三位和第四位的部落,這兩個實力相當的部族就成了超越地方官府之上的存在。

    這也正是朝廷想要加強對姚州的控制時,該地的都督和刺史便會因為當地部落的強力反彈而被罷黜免職的原因。因為他們背後還有兩個更強大的部落頭人。他們就是白蠻的薰期和烏蠻的孟折竹。

    這兩家才是在西南地區傳承上千年的大家世族,比如那位烏蠻的孟折竹,乃是建寧大姓,其先祖就是當初被諸葛亮七擒七縱過的那位孟獲孟仁兄。

    薰期憤憤然地從嶲州回到姚州後,屁股還沒有坐穩。就聽說黃景容陰魂不散地從嶲州追過來了。薰期在嶲州受了黃景容的羞辱,此番回到了他的地盤上。召開宴會的人論實力又比他小,他豈會親自赴宴呢,所以只派了一個兒子來。

    折竹大頭人向來喜歡跟薰期較勁的,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不願意矮薰期一頭,聽說薰期不去,他也不去,有樣學樣的派了個兒子去赴宴。

    都督府裡,除了都督文皓和刺史雲軒穿了一身官服,就連他們手下的官員都照舊穿了本族的衣服。而不管是有沒有官職在身的人,見了面都是以他們在本族的職務和地位相稱呼,什麼土司、土舍、大頭人、二頭人、小頭人、大管家、小管家、寨首等等。

    黃景容也是到了這西南地面,才知道土司頭人並非只是稱呼上的不同,其實兩者之間大有區別。土司是一方領土的統治者和土地的所有者,百姓耕其地,必須向土司納糧當差,土司掌握領土上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實際上就相當於一國之主。

    土舍是土司的直系親屬,權力和大頭人一樣,但是地位比大頭人更高,相當於一國的親王。在土舍之下才是大頭人、二頭人和小頭人以及大管家、二管家和寨首等人。

    黃景容也分不清他們之間的區別,反正在他眼裡這些人統統都是土包子,他是欽差天使,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所以他懶得記這些人的官職和名字,懶得區分他們的地位大小,也懶得與他們客氣。

    因為他的不屑,本地最大的兩位土司都沒出場,只是派了一個兒子敷衍了事,便也沒有被他發現。

    黃景容的敷衍和不屑自然也令這些土司、頭人們暗自不爽,不過他畢竟是朝廷派來的欽差,犯不著為了這點事和他翻臉,只是肯熱情上前攀談的人就更少了,大家只是敷衍一下,便溜到一邊與熟人閒聊,黃景容看在眼裡更加不悅。

    宴會開始了,亂鬨哄的就跟山大王在聚義廳大會群雄似的,土司頭人們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黃景容見他們對自己毫無敬畏之意,心中愈加不悅,文都督剛一邀請他向大家訓話,黃景容便板著面孔站起來,決心給大家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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