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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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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4 01:13:07
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八章 我獨行

    天剛濛濛亮,裊裊的震霧中就傳出一陣陣呼嘯的刀風。

    馬橋起了個大早練功,這幾年來他對技擊一直苦練不輟,從不耽誤。他已經娶了面片兒為妻,如今又即將擁有自己的孩子,責任感使他變的更加成熟。他是個武人,武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所以從不敢懈怠。

    原本那個大清早去開坊門時,眼睛都要半睜半閉著好像夢遊似的痞賴坊丁早已不見了,如今的馬橋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以身作則、嚴於律己的將軍,如今也只有在楊帆面前時,他才會恢復昔日的痞賴流氣。

    楊帆被那一陣陣呼嘯的刀風吸引過來,他也是一早起身練功的,看到馬橋比他起的還早,楊帆很是欣慰。兩兄弟很久沒有喂過招了,於是興緻勃勃地切磋了一番。

    馬橋的刀法基本上還是以楊帆傳授給他的刀法為基礎,不過幾年的軍旅生涯,又吸收了軍伍中常用的刀法殺招,將之完美地融合進自己的技擊技巧,對楊帆教他的刀法則去蕪存精,進行了修正。

    所謂去蕪存菁,他還沒有那個實力,他的去蕪只是摒棄了不適於沙場征戰的殺法,代之以更加簡單有效的殺招,如此一來,卻也練出了他獨特的風格,較量起來,令楊帆也大開眼界。

    戰場殺技,沒有任何花哨的招數,簡練實用,樸實無華。這倒不是說楊帆的刀法花哨無用,楊帆的刀法是江湖人的武技。江湖人一旦發生爭鬥,大多是兩人較技。頂多三五人圍攻,雙方的身法又都很靈活,虛招、變招、技巧就很有必要,技高一籌很多時候就體現在這裡。

    可戰場上不行,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你的敵人不止一個,也根本沒有供你遊走纏鬥的空間,如果不能在三兩擊內結果敵人。死的就是你,所以戰場武技,無論是棍法、槍法、刀法,還是拳腳,都是平實無華,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架勢,雖然在外行人眼中不怎麼好看。卻最具殺人效果。

    馬橋的武功當然不如楊帆,不過他吸收了軍中刀法之後,又對楊帆傳授的刀法小小做了些改變,使他的刀法更適於馬上運用。刀法狠厲霸氣,簡單直接,如今是與楊帆作馬下較量。他還發揮不出十成功力,但楊帆與他一番交手,就已準確地估計到如果是馬上作戰,他的這套刀法威力如何。

    一番切磋後,楊帆對馬橋又做了一番指點。同時籍由馬橋的刀法,楊帆對於馬上做戰時如何運用刀法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大唐軍中的刀法固然簡單。卻是在實戰中千錘百煉出來的,已經證明了它的效果,只是為了普及,它過於簡單。

    但是看在楊帆這樣的技擊高手眼中,這種簡化後的刀法固然少了一些玄奧,卻未嘗沒有一種反樸歸真的效果。所謂大巧不工,大巧若拙,楊帆正值武功要更上層樓的關鍵時刻,這種切磋使他所受的益處甚至還超過受他點撥的馬橋。

    兩個人比武已畢,趕到河邊洗漱了一番,嘻嘻哈哈的正往回走,便接到了公主的命令,公主吩咐馬橋不急著拔營,召楊帆去見。送走了傳令兵,馬橋攬著楊帆臂膀笑道:“公主此行果然如遊山玩水一般,我就知道,會逍遙的很。”

    楊帆輕笑笑,意味深長地道:“真的會很逍遙麼?”

    馬橋嘿然一笑,手臂緊了緊,在他耳邊低聲道:“此行赴長安,自然逍遙的很。至於巡視流人路上,你我兄弟同心,管他什麼鳥人,逮著個理,劈了就是!”

    楊帆扭頭看了他一眼,馬橋攬著楊帆,腳下依舊歪斜,身形依舊鬆垮,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但是卻掩不去他眼神的凌厲。

    ※※※※※※※※※※※※※※※※※※※※※※※※※

    太平公主剛剛用罷早餐,正在淨手漱口。

    楊帆進來時,太平公主正用一方潔白的手帕輕輕擦著嘴角,一見楊帆進來,她的動作馬上變得更加優雅更加輕柔了。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作為情侶的另一方總是想表現出自己最優美的一面的。

    愛情久了,總會化為親情,有人說,放屁就是檢查一雙男女正處於愛情階段還是已化為親情階段。如果他或她還羞於讓你聽見他(她)放屁的聲音,那就是正處於愛情階段,反之就是已進化到親情階段。

    如今,太平公主顯然正浸浴在愛河裡。愛的力量是驚人的,昨夜的會唔,不但撫平了太平公主心頭的委屈,更給了太平公主莫大的信心,當她知道自己與楊帆並非無緣,甚至幸福已在咫尺之遙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煥發出了一種熠熠的光采。

    其實她昨夜輾轉反側的一宿都沒睡好,但是此刻展現在楊帆面前的她,卻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這朵大唐之花,就像久旱逢甘霖,眼看枯萎凋零之際一下子汲足了水分,那瑩潤豐盈的氣色,彷彿才剛剛綻放開來。

    帳中摒棄了所有人,還是只有他們兩個。

    太平公主道:“我昨晚想了一夜,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楊帆重重地點點頭:“如果我沒有那個能力、或者我不知道此事,我都可以不管。我不是那種不自量力的人,可是既然我已經知道了,而且只要我肯努力,一定可以挽救一些無辜的生命,我不作為,良心不安!”

    太平公主幽幽地道:“下旨命你送我去長安,其實就是母皇本人的意思,你該明白母皇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原來不明白,但是我現在明白了!”

    楊帆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苦與憤怒:“因為陛下想通了!她想到不管御史台的人是真的發現有人謀反,還是為了挽回聖寵刻意誣陷。殺掉那些流人對她都是只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她不想讓我阻止御史台的人!”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不!母皇希望你阻止,殺戮流人這件事不可以是出自聖意,只能是皇帝受奸臣矇蔽!所以,母皇需要你抓他們的把柄,有了把柄,母皇就可以殺掉他們,平息天下怨憤的同時,還能增加她的威望。

    但是母皇不想讓你去的太及時。因為母皇也想讓那些流人死。那些流人死的越多,‘代武者劉’這句話給皇帝帶來的不安就會越小,未來有可能影響到她帝位傳承的危脅也就越小。所以,如果你去的太早,母皇會不高興的。

    母皇不高興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母皇感覺你這麼做是對她的不忠。哪怕只是一個可能。就足以要了你的性命!多少王侯將相,死的那麼簡單,如果母皇想殺你,只須一個眼色就夠了!”

    楊帆吁了口氣道:“你不用擔心,我的官職雖不高,也沒有什麼爵位。但是我比那些王侯將相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的師父是薛懷義,我與武三思走的也很近,還有我和你……在皇帝看來,我們之間又有著……很密切的關係……”

    “本來就很密切嘛!”

    太平公主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但是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既已有心有靈犀。又何必在言辭上過於認真。有時候,火一般的太平公主也會像春水一般溫柔而善解人意的。

    楊帆笑了笑。道:“如今,又有皇帝最寵信的宰相承諾會庇護我,皇帝很難把我的作為看成是與她作對的。何況,三仙師裡現在還有兩位在京城呢,我和他們的關係也不錯,如果有什麼對我不利的事發生,相信他們也會替我說句好話,你知道,皇帝現在是很寵信他們的。”

    太平公主還是不太放心,擔憂地道:“話雖如此,問題是,我不知道你此去究竟會如何,如果真的鬧出大亂子,損害了母皇的利益,便有再多的人替你說好話,母皇也不會放棄對你的懲罰。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了……”

    “你不用擔心那麼多!”

    楊帆安慰她道:“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為民請命的聖人,我要做事,首先當然是要保全自己,所以我是不會亂來的。此去,我會見機行事,絶不叫他們抓著我的把柄就是了。最重要的是……”

    楊帆的神情有些黯然,低沉地道:“我只有一個人,而御史台那班酷吏已分赴天下各地去了,你以為我一個人能來得及阻止他們殺多少人?我能做的,大概只是阻止這幫殺紅了眼的屠夫把所有流人殺個一乾二淨!所以,皇帝所擔心的事,根本不會出現。”

    太平公主沉默有頃,幽幽地嘆了口氣,道:“那好吧,你帶些侍衛先走,至於孫宇軒和胡元禮,這兩個人你還是不要帶在身邊了,你們三個人全部走掉的話,我這裡不好遮掩,萬一叫母皇知道你違抗她的命令著實不妥。

    你放心,我會快馬加鞭趕往長安,等我一到長安,就打發他們去與你匯合。如今,最好先商量出一個會合的地點,你打算先去哪裡?”

    楊帆道:“我打算先去劍南道,不過會合地點不能選在那裡。他們只是護送你去長安,比我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只是讓他們趕去劍南道的話,我辦完了事情還要在那裡等他們,我打算了結了劍南道的事就去黔中道,就和他們約定在黔中道的平蠻州匯合好了。”

    太平公主輕輕點點頭,道:“我記住了!”

    楊帆扶膝道:“事不宜遲,那麼……我這就去了!”

    “嗯!這廂你不用擔心,儘量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的去向,一應善後事宜,我來解決!”

    “好!”楊帆作勢欲起,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道:“一大早我就看到許厚德策馬離營而去,似乎是去的京城方向,京城又出什麼事了?”

    太平公主不以為然地道:“哦!也沒甚麼,我只是打發他回京去了。”

    楊帆呆了一呆,隨即便明白過來,忍不住問道:“就因為他去找過我?”

    太平公主頷首道:“是!”

    楊帆皺了皺眉,道:“他是一片好心……”

    太平公主眉梢輕輕一揚,淡淡地道:“有什麼好心不好心的?我本來想著,你誤會我便誤會我罷了,就算你恨我,也只能留在我身邊,不必再去趟那趟混水。如今他壞了我的好事,難道還要我嘉獎他不成?”

    楊帆道:“他這麼做,是因為對你忠心耿耿,不想讓你傷心。你如此發落他,不怕傷了部下的心麼?”

    太平公主加重了語氣道:“任何原因,都不是用來違抗命令的理由!他今天可以因為對我忠心,自以為是對我好,就違背我的命令,安知來日不會因為對我忠心,自以為是地去做其他的事?二郎,你要做大事,御下也該當嚴則嚴,萬萬不可感情用事!”

    “如果沒有許厚德找上門來,只怕你我就再無機會合好了。”楊帆想著,終究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只是默然不語。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又道:“你放心啦,我沒有讓他去邙山種地,只是打發他去我在金谷園的那座‘梓澤苑’裡做個留守,那裡的生活清閒優渥,並不辛苦,別的不說,光是園中每年那些熟透了的果兒,由著他去發賣,都是一筆很大的收入。我可沒有虧待他,只是……他從此休想在我身邊做事了!“

    楊帆苦笑一聲,點點頭道:“我雖然還是覺的不近情理,卻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俏皮地道:“這還是頭一回,你明明不喜歡我的做法,卻贊同我的意見呢,你說我們是否當浮一大白呢?”

    楊帆橫了她一眼,道:“清晨飲酒可不好,你若要喝,等我回來再說!”

    太平公主雙眼一亮,欣然道:“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太平公主吃吃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有一些促狹的意味,似乎……昨夜就有某人發過類似的誓言呢,結果又想悔誓。公主的眼神兒已不懷好意地溜向楊帆的臀部,於是笑得愈發愉快了。

    楊帆的臉有點紅,他狠狠地瞪了太平公主一眼,起身向帳外走去。

    太平公主追送著他的身影,當楊帆堪堪走到帳口時,太平公主突然喚了一聲:“二郎!”

    楊帆一手掀帳,回過頭來。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眸中一片深情,低低地道:“你……多加保重,一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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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九章 西昌遇故人

    嶲州城(今西昌)建於邛海北岸,北山南側,城池不大,方方正正的,東西南北每道城牆都有六百丈左右長度。夯土的梯形城牆高五丈有餘,斜著自城牆中長出的野草和盛開的野花,在風中搖曳著,向人講述著這座城池的古老。

    巧合的是,與洛陽相仿,嶲州城也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只是洛水是橫貫城池,把整個城分成了南北兩部分,而發源於昭覺的蘆林河(今東河)蜿蜒直入城中,恰也將城分為兩半。只是河水自北而來,將嶲州城分成了東西兩部分。

    邛海開闊,遠山叢林鬱鬱蔥蔥,蘆林河畔蘆葦如雲似霧,山清水秀,映襯得其間的嶲州城如同鑲嵌於此的一顆名珠。城裡,西城是最繁華的所在,都督府、刺史府、縣衙俱都集中在此處,還有無數的商號、佛寺、道觀,以及商賈和一些部落的首領、頭人在此建造的府邸。

    河東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平整如切的田園,婀娜多姿的楊柳,迂迴彎曲的小道,古樸清雅的小巷,盡透著一股田園風情。

    不過河東卻也並非全是農居,像通海巷就是一個極繁華的碼頭,要去邛海必經此處;魚市街是最繁華的水產批發市場,各種水產應有盡用;迎春巷則是花街柳巷集中所在,這裡的青樓集中了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女子,風情各異,美麗大方,是文人雅士、官員商賈們最喜歡逗留的銷金窟。

    連接河東河西的是三座木橋,中間一座橋最為寬敞,城中居民大多由此往返於東西兩城,於是橋頭兩側便有許多商販應運而生,各種攤位和棚子把兩邊寬闊平坦的路面擠成了一條巷道,道路兩側儘是這種攤位。

    攤位很多很雜,有賣各種風味小吃的,也有賣各個部族百姓手工藝品的,還有賣從中原運來的首飾頭面、綢緞布匹的。如果你有閒情逸致,不妨就在一個個賣小手工藝品的攤位上轉轉,轉不出三個攤位,你就能找到一個俊得像花兒一樣、純淨的似那蘆林河水的美麗少女。

    深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在這個諸族雜族之地,男俊女俏,有的是美人兒,你別看她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破舊衣衫。黑亮亮的頭髮上沒有一點釵飾,可她那雙黑白分明,無邪無邪的大眼睛望著你時,你會覺得,天上的仙女也不外如是。

    這樣的地方,像不像人間天堂?這裡就是天堂,可地獄也與之同在。掩藏在這小城的寧靜與安詳之下,還有暴戾與罪孽。

    此地民風彪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常有的事。市場上沒有拎著鞭子的市令,也沒有提著棍棒維持秩序的市丁。小城的秩序就靠它傳承幾千年形成的風俗習慣和民眾自發的武力來維持它的平衡。

    天高皇帝遠,所以這裡又成了亡命者的天堂。許多在中原犯罪受到通緝的罪犯逃到此處,拉幫結夥,如荒野中覓食的狼群。然而此地彪悍的民風壓制了他們的凶焰,他們雖然做惡,卻不敢明目張膽,而且主要的生財之道是走私,儘量不與當地百姓爭食或作對。

    當地的官員面對這種既純樸又彪悍的百姓和無處不在的亡命之徒。最聰明的手段就是採取垂拱而治、無為而治的方法,放任地方按照千百年來自發形成的規矩規範來發展,談不上什麼教化。官府的政令也難出府門。

    官員們只需要交結諸部頭人,維持好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足以保證在自己任內地方上太平安靖,因為既便諸部有什麼衝突,甚至發生大規模的慘烈械鬥,死上幾百幾千人,頭人們也會用他們自己的生存法則來解決。

    沒有哪個頭人願意經官,他們就是這兒的土皇帝,再大的麻煩都自己解決,依靠官府?何止是無能,那是主動交出自己的權力!

    朝廷派駐此地的官員們也大多不願生事,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勾連頭人酋長,詭謀狡算,斂掠財物,結成朋黨,提攜子弟,誰願意自找麻煩,因之也令當地民眾更加無視他們的存在。

    楊帆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緩緩地走著。

    他在西域待過大半年,甚至還去過吐蕃王城和突厥薛延陀城,這些經歷豐富了他的閲歷,而且這裡奇形怪狀的裝束和人種雖多,卻還不如他在南洋所見更加古怪,所以他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很快就適應了這裡的氛圍。

    這裡的人們民族成份極其複雜,為了交流,各個民族的人大多都說大唐官話,雖然不可避免地要帶著濃重的鄉音,楊帆倒還聽得懂。他是一路追著黃景容來的,他到了劍南道以後,就聽說御史黃景是分派到蜀中來查稽流人的,楊帆便循著黃景容的足跡一路追來。

    楊帆剛剛趕到此城,方才已經向幾個閒來到市上沽酒吃魚的駐軍官兵打聽過,欽差黃景容已經趕到此處,本地的官員和頭人酋領們正在為他設宴接風,楊帆心中大定,便想到西城先尋個住處。

    他沒有帶人,普通士兵帶上三五個派不上用場,只能給他的行程增添麻煩,他當面答應太平公主,只是不想讓她擔心。他對孫宇軒和馬橋安排一番後,就揣了委任他為諸道巡撫大使的聖旨,獨自一人追來了。

    只要黃景容還沒有露出他的血盆大口,吞噬那些無辜的流人性命,用他們的血來染紅自己的錦繡前程,楊帆就沒有必要暴露他的身份,畢竟他此刻應該剛到長安,沒有他的欽差儀仗、沒有兩位副使,他突然出現在這裡,很可能會暴露他違抗聖旨的事實。

    人群中走來一位美麗的少女,饒有興緻地看著攤位上琳瑯滿目的商品。那些天生麗質而不自知的俊俏小村姑們見了她,也會油然生起一股妒意。她們的美麗或許各有千秋,但是氣質上就分出了高下。

    如果說那些美麗的小村姑就像橋下那道清澈的溪流,這位少女就像天空中一朵皎潔的白雲,如果說那些美麗的小村姑是天上的仙女兒,那麼這位美麗的少女就是月宮裡的嫦娥了。

    少女約摸有十五六歲年紀,膚色白皙,穿一身雪白的胡衫胡裙。翠綠色的一條繫帶纏腰,腳下是一雙烏緞短腰皮靴,顯得俏皮可愛。

    她的頸間掛著大大小小三四個銀飾圈,銀飾圈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鈴鐺,髮飾上也是銀質的各種飾物,走起路來叮叮噹當的總有一陣悅耳的響聲。

    尤其是她的那雙長腿,叫人一見便印象深刻。她的雙腿又細又長,占了她身體長度的一半還多。就像傳說中的鮫人一般修長優美,甩動起來時,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種極具誘惑的韻律感。

    楊帆看到她美麗可愛的姿容,眼前頓時也是一亮,美麗的女性,總是會吸引男人的目光的。這個美麗少女所吸引的目光當然不只一道,人群中還有幾個男人也同時盯上了她。

    楊帆的目光是對美麗的欣賞,而那幾道目光,卻充滿了貪婪的慾望。幾個眼神不善的亡命已經悄悄盯上了這位姑娘,這些人的確不敢在大庭廣眾下生事。這裡的官府雖然是個擺設,但這裡自有彪悍的百姓難持著他們的規矩。

    但這並不表示這些亡命會本本份份的從不作姦犯科。如果在人少的地方,他們並不介意把這美麗的少女擄走,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美人兒如果運到揚州,賣給那些鹽商巨賈,換來的錢可以讓他們優渥地生活一輩子。

    他們只跟蹤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擄人的打算。這個少女俏皮地東張西望著,看似孤身一人。但是在她身後十步左右,卻始終跟著四個不苟言笑、神情嚴肅的白袍男子,他們都佩著一口鬱刀。

    看到他們所佩的鬱刀。色令智昏的亡命們才注意到,少女迷人的葫蘆腰上掛著一口曲柄短劍,短劍如少女體態的體態一般纖柔婀娜,那分明就是一柄鐸鞘。

    於是,幾個亡命的邪念彷彿雪獅子遇火,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個女孩,他們惹不起,美色也好,富貴也好,總不及活著更好,他們從中原逃到這兒來,不就是為了活著麼,沒道理自己往鬼門關上撞。

    這少女身著白衣還沒什麼,但是跟在她身後不遠處明顯是她隨從的四個壯漢也穿著白袍,這就不是巧合了,他們一定是白蠻族人。

    白蠻和烏蠻是西南地區最大的兩個民族,烏蠻著黑衣,衣長蔽膝,蓄牧為生,不知耕種。白蠻喜著白衣,長不過膝,耕織農桑,與漢人相近。

    自蜀漢時起,白蠻頭人就常受中原朝廷官職,他們的文字、語言也與漢人相近,其部族大部分人都是蠻化了的漢人。因此較烏蠻更加富饒強大,但是又保持了蠻族的悍勇。

    不得罪當地人,尤其是當地大族,這是中原亡命們在此保命的第一條法則。而且,從這個少女佩戴的那柄彷彿裝飾一般的武器來看,她顯然不是普通的白蠻人,那就更不是他們所能招惹的人了。

    因為她佩戴的短劍是一口“鐸鞘”,那是蠻族王者才可以享有的佩劍!

    鐸鞘在西南地區最出名的三種利器之中排名第一。鐸鞘的形狀像刀戟的殘刃,柄部飾以黃金,其刃鋒利無比,別看它小巧纖細的彷彿一件玩具飾品,卻能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刺莫不不洞穿,是西南部族王者才會佩戴的名貴武器。

    而尾隨其後的四個白衣人腰間所配的則是鬱刀,其名貴程度僅次於鐸鞘,同鐸鞘一樣,鬱刀的鑄造方法也是秘不示人的,只有蠻族的高級匠師才知道它的鑄造之法。鬱刀的刀刃上淬有奇毒,見血封喉。

    這兩種武器都不是普通蠻族人可以佩戴的,普通蠻族人頂多佩戴一柄:“浪人劍”,所以只從這幾個人所佩戴的武器上,那幾個經驗豐富的中原亡命就忖測出這個少女身材極其尊貴,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的。

    幾個亡命悄然退去了,那位白衣少女自始至終不知道剛剛正有幾個不開眼的傢伙,打算把她擄走,然後賣給揚州那些肥頭大耳的鹽商巨賈們做侍妾。

    她東張西望的,看什麼都覺有趣兒,蹦蹦跳跳的步伐,就像一隻覓食的小靈雀,不一會兒她就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喜孜孜地捧在懷裡。

    走著走著,她又看見一處賣牛角製成的各種飾品的攤子,看來她又動心了,她站住腳,捧著一堆她買回去後可能根本不會不看一眼的沒用玩意,歪著頭,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不知在盤算什麼,這時忽然有一個喜悅的聲音叫道:“薰兒姐姐!薰兒姐姐!”

    前邊路上,有個小姑娘忽然看見了她,立即雀躍地叫著跑過來,把跟在她後面的那個老家人遠遠地甩開了。

    “哈!小雪蓮吶,我正想去找你!”

    白衣少女看見那個跑向她的小姑娘,登時笑逐顏開,她快步迎上去,把懷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地遞向那個小丫頭,慌得那小丫頭趕緊摟起裙衫兜住,空出手來的白衣少女親昵地捏了捏小丫頭粉嘟嘟的臉蛋兒,笑道:“喲!又長高了啊,看這樣子,很快就可以做我嫂嫂了!”

    小姑娘聽到她的調侃,臉蛋登時成了可愛的紅蘋果。小丫頭眉目如畫,宜喜宜嗔,雖只十二三歲年紀,卻已是個美人胚子了,看樣子再大幾歲,真會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

    楊帆牽著馬,本來要從她們身邊過去了,聽到她們的說笑,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頓時站住了腳步,一雙眼睛驚愕地張大了。

    如果不是那白衣少女喚了一聲“雪蓮”,他哪怕和這小丫頭走個對面都未必能認出來,可是已經聽到雪蓮這個名字,再看她的模樣,雖說女大十八變,可雪蓮小丫頭畢竟還未長成,便依稀瞧出了幾分熟悉的神韻。

    楊帆驚詫不已:“楊郎中的家人,怎麼竟然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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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章 出水一枝蓮

    雪蓮被那位薰兒姑娘一調侃,頓時忸怩起來,卷著衣角,不依地跺腳道:“不來了,一見人家,薰兒姐姐就要取笑我!”

    薰兒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前仰後合地道:“哈哈,看你害羞的樣子真好玩!你本來就是我的未來嫂嫂嘛,現在叫我姐姐,等你嫁到我家,我就得叫你小嫂嫂啦。嗯!這才一年不見,出落的更水靈了,回去我跟小哥哥說說,他一定喜歡。”

    雪蓮終究臉嫩,一張小臉紅的像花兒,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忙道:“薰兒姐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去我家裡?”

    這時那老家人已經趕上來,他也認得這位薰兒姑娘,恭敬地施了一禮道:“老奴見過薰兒姑娘。”

    薰兒對老家人點點頭,又對雪蓮道:“我這次來,就是要找你玩耍的,可巧,朝廷上來了個什麼欽差,阿爹一到就被羅都督抓去陪酒了。本來阿爹還想讓我陪著的,我嫌煩悶,在羅都督府的後宅裡待了一會兒就溜出來了,這不,正要去你家呢。”

    楊帆聽到這裡,便向她們走過來。楊帆在這裡人地兩生,要打聽黃景容的行蹤並不容易,雪蓮一家人既然在這裡,或者可以籍由他們掌握到黃御史的一些行蹤。當他聽這位薰兒姑娘說她的父親去陪欽差吃酒時,就更是打定了主意。

    “雪蓮小姐!”

    楊帆喚了一聲,薰兒和雪蓮同時扭過身來,見一個青年男子一臉驚喜地站在那兒。

    雪蓮看看楊帆,遲疑地道:“你是……”

    楊帆打個哈哈,道:“雪蓮小姐不認得我了嗎?你還記得當初在洛陽的時候,被人丟到你家水池裡的那個坊丁嗎?還有你藏在路燈裡的蟈蟈……”

    “啊!啊!啊……”

    雪蓮指著楊帆,嘴巴越張越大,好半天,她突然驚喜地叫了起來:“我想起來啦!哈!原來是你呀。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雪蓮蹦了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趕緊把裙子裡兜著的東西都交給老家人,伸手扯起楊帆便急急閃到路邊,見他還牽著一匹馬,便小聲道:“你還有馬騎?看樣子,不是被流放此處的犯人吧?”

    楊帆怔了怔,訝然道:“當然不是。我幹嘛被流放至此啊?”

    雪蓮左右看看,聲音變的更小了:“那……你就是在洛陽犯了事,才逃到這裡來的?”

    楊帆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這個年代,離家遠遊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交通不便,就更是少見有人會千里跋涉到異地他鄉去了。而且洛陽是京城,他是洛陽人,更沒離開京城流落外地的道理。

    雪蓮一家人離開京城的時候,他還沒有發跡。在雪蓮的記憶中,他還是修文坊裡的一個小坊丁。哪有能力千里跋涉出現在這兒,既然他不是作為犯人被流放於此,那就只能是犯了罪逃出京城了。

    楊帆心中電閃,順口答道:“是啊,雪蓮小姐還是那麼聰明。我……的確是逃過來的。面片兒姑娘你知道吧?什麼,你不知道?面片兒姑娘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賣面片兒湯的那位姑娘。

    有一天她正在巷口賣面片兒,被一個富家子弟看到了。那個富家子垂涎她的美貌,就對她動手動腳,你也知道我這人最喜歡打抱不平。我三拳兩腳就把那個壞蛋打趴下了,結果不小心碰灑了湯鍋,把那小子燙的脫了一層皮。這下我可惹了大禍,只好逃出京城……”

    楊帆眼都不眨就編出來一堆的謊話,聽得雪蓮姑娘對他既欽佩又同情,簡直把他當成了一個大英雄。

    薰兒姑娘一見自己的未來嫂子跟那個英俊的漢人說的這麼親熱,望著他的眼神兒都有些崇拜的意味,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忍不住問那老家人道:“這個男人跟你家小姐認識嗎?”

    那老家人是雪蓮家裡到了此地後才僱請的一個家僕,他看看楊帆,疑惑地搖頭道:“老奴可不認得此人。”

    薰兒聽了,立即甩開兩條悠長的大腿走過去,往楊帆和雪蓮中間一橫,挺起胸膛,下巴一翹,對楊帆凶巴巴地道:“喂!你是幹什麼的?”

    楊帆和雪蓮說悄悄話,離得本來就不遠,她往中間一插,那相較於她的年齡顯得過於挺拔的雙峰都快擦到楊帆身上了,楊帆連忙退了一步,道:“哦!在下是雪蓮姑娘在京裡時的故人,在此相遇,十分歡喜,不知這位姑娘是?”

    雪蓮拉了拉薰兒的衣袖,讓她彎下腰,貼著她的耳朵嘰嘰喳喳地講了一陣,薰兒姑娘這才恍然。雪蓮向楊帆甜甜一笑,道:“楊大哥,我還小,在家裡是作不得主的,不能允諾收留你。不過你既然還沒有地方去,不妨跟我一起走,我家正有空房子要租出去。”

    楊帆連忙道謝,薰兒姑娘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挽起雪蓮,小聲道:“傻丫頭,怎麼什麼人都往家領啊,我看他油嘴滑舌的可不像好人。”

    楊帆只當沒聽到,就聽雪蓮小聲解釋:“薰兒姐姐,你誤會啦,他可是個好人,這一次也是因為做好事才被官府抓呢。”說完又扭頭道:“楊大哥,這幾年修文坊還好麼?”

    楊帆牽馬趕上去,給她說了說這幾年修文坊裡的一些瑣事,張家丟了頭母豬,李家抱養了孫子,住在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的蕭千月找回了他那黑面大口、暴牙眇目的媳婦,肚子裡還懷著個娃……”

    這些人雪蓮姑娘未必都認識,但她依舊聽的津津有味,通過楊帆講述的姑娘,回憶著修文坊的點點滴滴。楊帆隨便撿了些坊間趣聞說給她聽,又問起她搬離修文坊後的故事,雪蓮姑娘輕輕嘆了口氣,臉上便露出些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憂傷。

    楊明笙任刑部郎中的時候,是周興手下最得力的幹將,在周興授意之下,他泡製了大量冤獄,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後來他死了,但周興還在。倒也沒有人敢把楊家怎麼樣,可是等周興一死,對楊家的反攻倒算也就開始了。

    也幸虧楊明笙死的早,周興是以謀反罪垮台的,如果楊明笙不死,少不得也要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家中男丁斬絶,女子發配官奴。如今人死罪消。官府倒沒有追究楊家的孤兒寡母。

    周興許多得力的官員都被罷官免職,家人要麼入官為奴,要麼發配交趾,楊家人因為楊明笙死的早,就被這些清算周興殘餘勢力的人忘記了。但是這些人忘了,被楊明笙迫害過的人可沒有忘。

    有些被楊明笙迫害過的人心腸軟些,認為楊明笙已經遭了報應,楊家只剩孤兒寡母,罪不及家人也罷,有些人卻不這樣想。他們被楊明笙害的家破人亡,父母妻兒血海深仇。豈肯善罷甘休,楊明笙死了,他的妻女還在,那麼這個仇就不算了。

    有人只是到楊家尋釁滋事、以泄憤恨,有人則利用他們在官場中殘存的人脈和關係,試圖把楊家也拉扯進周興謀反案,楊家幾次三番給御史台的人送禮。幾乎把家底都掏空了,依舊難免威脅,只好匆匆逃回老家。楊明笙是蜀人。老家就在劍南道的嶲州。

    楊家的財產在那場大火中已經燒了個七七八八,再加上送禮消災,已經沒剩什麼錢了。雪蓮的外祖父是個富有的商賈,要給女兒、外孫女一口飯吃倒容易,可是她們既然要隨夫家回老家,卻不可能再資助許多了。

    雪蓮母親的嫁妝也在那場大火中付之一炬,初到劍南,生活十分困頓。好在她的那位表兄倒是個痴情種子,居然一路跟著她來到了嶲州,楊家已經破敗,也沒人去理會雪蓮母女的生活,她要嫁人也不干涉,兩人便結成了夫妻,在嶲州經商為業,幾年下來,倒也有了些積蓄。

    其實雪蓮的這位繼父還真是她的生身之父,雪蓮的母親對她說明真相後,父女間倒也沒有太多隔閡。畢竟,當初楊明笙就懷疑女兒並非己出,對她一點都不好,兩人也談不上多深的父女之情。

    楊家的商品,有些就是從薰兒姑娘所在的白蠻部落買來的,一來二去,再加上她的父親有意巴結,便與該部落的首領薰期結下了交情。後來,雪蓮的父親更有意把女兒嫁給薰期的小兒子薰金甲。

    薰期見過雪蓮,很喜歡這個小丫頭,便一口答應下來,兩家就此結成了親家。薰兒姑娘是這位部落頭人最小的女兒,一向寵愛有加,聽說她的小哥哥有了娘子,父親第二次來嶲州時,她吵著要跟來看看,與雪蓮一見如故,成了好友。

    楊帆沒想到這幾年功夫,雪蓮家裡竟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禁為之吁嘆。雪蓮離開洛陽時還少不更事,到了此地後受此地民風影響,變得爽朗敢言,不似洛陽女子一般對家中醜事諱過飾非,因為對這幾年的經歷說的非常坦白。

    楊帆聽說雪蓮並非楊明笙的親生女兒,心中的歉疚便去了幾分,又聽說如果楊明笙沒有被殺死,雪蓮母女的際遇將比今日還要悽慘十倍,便又心安了些。

    兩人一路說著,薰兒姑娘則一直警惕地盯著楊帆。

    到了楊家,雪蓮道:“楊大哥,這兒的官府根本不管事的,就算有人知道你是逃犯,官差也懶得管,這兒的逃犯多著呢,你就放心住在這裡好了,我先幫你安排住處……”

    雪蓮話猶未了,薰兒便牽起她的手,對那老家人道:“你給這人安排個住處,記得先跟他要房錢,免得他不告而別。”

    薰兒說罷,拉了雪蓮就走,聲音小得足以讓楊帆聽見:“雪蓮吶,對這種人你要小心點兒,有些人渣專騙熟人的,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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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一章 又見小璠璠

     薰兒姑娘對漢人的印象不好,她接觸過的漢人基本上只有三種:做官的、經商的,還有在中原犯罪逃到這兒的。

    做官的貪婪成性,經商的太過狡猾,那些逃犯就更不用說了,全都是人渣。這個楊帆既然是逃犯,在薰兒想來,必定也是一個人渣,頂多算是個不太難看的人渣。

    她才不相信楊帆對雪蓮說過的理由,在她眼中,這個小嫂子天真爛漫、毫無心機,很容易受騙,而這個漢人看起來又太危險。

    蠻族首領為了多些子嗣來繼承權力和財產,確保權力交替始終在頭人家族內部進行,所以酋領都多納妻妾,擁有幾十房妻妾還算少的,有的大頭人擁有幾百個妻妾。

    為了確保財富和權力能被他們真正的親生子女所繼承,蠻族立有嚴格的規矩,婚後一旦有踰越婚姻的行為,無論男女,格殺勿論。縱然是出身貴族豪門,願以全部家產抵罪,也要發配瘴疫之地,永不復歸。

     雪蓮已經和她的小哥哥有了婚姻關係,她可生怕這個小嫂子出點什麼差遲,保護欲氾濫的結果,就是她把雪蓮拖走,讓雪蓮和這個看起來不怎麼可靠的男人少在一起。

    楊帆見這白蠻少女對自己成見頗深,只好苦笑一聲,隨那老家人往側院走。這幢老宅還真是不小,不過年頭也夠老了,屋頂茅草叢生,除了家主所居的主宅修繕的比較好,圍繞主宅所建的房舍大多破舊不堪,如今為了出租,也只是補了補屋頂免得漏雨,修了修牆壁免得透風。

    大概那老家人也覺得這位客人既與自家小姐認識,這樣的住宿條件未免有些差,所以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說起租金來也吞吞吐吐,楊帆倒是不甚在乎。他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最重要的是,不但雪蓮是本地人,可以幫他打聽到許多他未必能打聽的消息,雪蓮所結識的那位薰兒姑娘更是某位蠻族頭人的女兒,她的父親既然有資格參加迎接欽差的酒宴,想必能知道更多消息,這就足夠了。

    於是,楊帆很痛快地付了房錢。還付了一份馬料錢,托那老家人幫他照顧馬匹,等那老家人走開,楊帆便往空蕩蕩的床榻上一躺,長長地舒了口氣。他這一路追來,生怕遲了一步,便有無數性命倒在黃景容的屠刀之下,所以日夜兼程,饒是他身子骨結實,這時也快顛散架了。

     楊帆並沒有注意到。他才剛剛趕來此地,在此地並應沒有熟人的他。不但碰到了楊雪蓮,還碰到了另一位故人,在他與楊雪蓮一聊著天趕往楊家的時候,就已經被那人盯上了。

     楊帆進了楊家宅院之後,那人就在街對面一戶人家的屋簷下站住了,東張西望地佯作尋人,暗暗盯著楊帆的動靜。

    這人頭戴一頂灰色卷檐尖頂氈帽、身上斜披一條藍白色條紋的毛氈、赤著一雙黝黑骯髒的大腳。看模樣只有三十歲上下,一臉青滲滲的胡茬兒,顯得臉頰異常的瘦削。看他衣著打扮,顯得很是落魄。

    他這樣赤腳披氈的裝束,和當地許多少數民族部落的百姓穿著是一樣的,所以毫不引人注目,即便楊帆與他走個面對面,怕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可是如果楊帆能認出來他是誰,一定會大吃一驚。比起雪蓮姑娘的女大十八變,這位仁兄的變化更加徹底。即便他親口說出自己的身份,楊帆也很難相信,這個人居然就是當初那位風度翩翩、舉止儒雅、喜敷粉、好簪花的柳君璠柳公子。

    柳君璠當年在阿奴租下的那幢尚書大宅裡,美滋滋地做著赴敦煌做貴族千金乘龍快婿的美妙打算,結果他一等再等,心上人始終沒有伴著她的父兄出現,柳君璠成了代罪羔羊,變賣祖宅的錢全被拿去賠給了武三思。

    柳君璠則以詐編,被洛陽府打了四十大板,在牢裡哼哼唧唧的趴了三天,屁股還沒好利索,又被人拖著上路,發配嶲州充軍。

    這位柳老兄身無分文,哪有錢賄賂那兩個押送他的公差一路吃喝?沒有錢,這一路上就沒少吃苦頭,偏他命硬,竟然撐了過來,跋山涉水的也沒死在路上。

    到了嶲州之後,他就遇到了貴人,一位濃眉大眼、身材魁偉、長得跟大猩猩般粗壯的伙長和他一見投緣,對他頗為照顧,因此流配軍中的柳君璠並沒有受多少累,只是他剛到軍中的那些天,走路總像鴨子似的屁股一擺一擺的,瞧著頗有些古怪。

    柳君璠被判的是流配五年,兩年前那位與他甚是投緣的老軍便退役了。柳君璠於去年服役期滿,被釋放之後他就在這裡安家落戶,不再想著回到洛陽了。

    洛陽居,大不易,他身無分文,回去洛陽生活只能更加艱苦,再者說,他連盤纏都沒有,這幾千里路也不是他能耗得起的。

    於是,柳君璠就留在了嶲州,很快與一夥從中原逃過來的亡命廝混到了一起,專門從事嶲州往吐蕃倒賣物資,又從吐蕃往嶲州偷運貨物的走私活動。

    如今吐蕃與大周兩國關係緊張,邊貿早已停止,做他們這一行雖然冒的風險大,但是只要成功一次,收入卻也不菲。只是柳君璠既沒勢力又沒本錢,只是個跑腿的小夥計,走私所賺的錢被頭領抽去了大頭,他之所得,也只夠他勉強餬口,偶爾逛上一趟半掩門的窯子而已。

    “是他!一定是他!我不會認錯的!”

    柳君璠站在屋簷下,面容可怕地扭曲著,眼睛裡露出無比怨毒的恨意,咬著牙冷笑:“夏侯櫻?敦煌大族?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這一回你到了老子的地盤,看我怎麼整治你!”

    柳君璠確認了楊帆已在這戶人家租定了房間,便悄然離去。

    ※※※※※※※※※※※※※※※※※※※※※※※※※

     “楊大哥!”

    雪蓮偷偷摸摸地溜進楊帆的住處,回頭看看,輕輕掩好房門,又向楊帆俏皮地吐了下舌頭,便從懷裡往外掏東西。她的懷裡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揣了什麼東西。掏出來後卻是一個油紙包。

    楊帆正躺著歇息,聽見動靜忙翻身坐起,欣然道:“雪蓮小姐!”

    雪蓮走到他身邊,抱歉地道:“楊大哥,真是對不住啊,人說他鄉遇故知,如今遇到故人,我卻不能予你照顧。叫你住這樣的房子,還要收你的房錢。”

    楊帆笑道:“沒甚麼啊,我覺得挺好的,我原來住的地方,還沒你這兒乾淨呢。如果不是遇到你,說不定還要轉悠好久都找不到住處。你手裡拿的什麼?”

    雪蓮偷笑道:“這是一隻熏兔兒,味道很好的,我剛才從後屋簷下偷偷摘下來的,送給你嘗嘗。”

    楊帆忙道:“這樣可不好,若是叫你娘知道了。小心揍你,快還回去吧。”

    雪蓮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你放心好啦,我娘才不會揍我呢。如果她真想打我,我就告訴我爹去,我爹比我娘還寵我,才不准娘打我呢,這只熏兔你留著,沒事時撕著吃。挺解悶的!”雪蓮說著,就把熏兔兒放在他的榻邊。

    楊帆笑道:“那就謝謝你啦。回頭我到街市上,看看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送我禮物,我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對了,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呢?她像看賊似的看著我,沒阻止你來見我麼?”

    雪蓮嘻嘻道:“你說薰兒姐姐啊,她是這樣的,剛才她阿爹過來了,她過去陪她阿爹和我阿爹說著話呢,我才趁機跑出來的。”

    楊帆想起來薰兒姑娘在街市上對雪蓮的調侃,忍不住笑道:“薰兒姑娘說的是真的?你已經定親了。夫家就是薰兒姑娘的兄長?你說她阿爹是個什麼頭人對吧,那在這兒可是很有勢力呀。”

    楊帆一問,雪蓮的臉蛋便有些羞紅:“嗯!是我爹幫我定下的一門親事,我還沒見過薰兒姐姐的那個小哥哥呢。她爹倒是一個頭人,不過不是這兒的,他們的部落好像還在更靠南的地方,我也不太知道。反正這裡啊,幾十人的部落首領叫頭人,幾百幾千上萬人的部落首領也叫頭人,大大小小的頭人多如過江之卿,誰曉得她阿爹的部落有多大,說不定就是一個小村子呢。”

    楊帆笑道:“可不像,瞧那位薰兒姑娘的排場就知道啦。你看那位薰兒姑娘的模樣,就該知道她哥哥一定也很英俊,我先恭喜你啦,能覓得如此佳婿。”

    雪蓮臉上剛剛消下去的紅暈又泛染上來,羞窘地道:“那誰知道呀。薰兒姐姐都說她長得隨她娘了,她那位小哥哥長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啦。”

    楊帆道:“頭人娶的妻妾當然都是極美的,她那小哥哥若是肖母,定然英俊,若是肖父麼,這位頭人的樣子英俊麼?”

    雪蓮眨巴著眼睛想了想,道:“唔……我看不出來,伯伯一臉大鬍子,又全是皺紋,都很老啦。”

    楊帆趁機道:“不如我幫你去看看啊,我這人最會看相了,瞧瞧他現在的樣子,我就能知道他年輕時候俊不俊俏。不過……咱們偷偷過去,若是偷聽他和你爹說話,會不會惹他生氣呀?”

    雪蓮滿不在乎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朋友嘛,伯伯最寵我了。來,我帶你去!”

    雪蓮似乎也覺得這事挺有趣的,她閃到門口,作賊似的向外瞧瞧,又向楊帆招招手,兩個人便一前一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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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二章 欽差與土皇帝

    雪蓮家的房屋是穿鬥式木構架的房舍,整幢宅院有六個天井,卻只有前後兩進院落,因為其中四個天井是向左右開闢出來的房舍與主宅共同構成的,所以每一個天井都勾連著一個院落,整個院落方方正正,彷彿一顆大印,在風水上這叫“一顆印”。

    這幢宅院並不是楊家的祖產,雪蓮的母親改嫁了她的表兄,楊家怎麼可能把祖產給她做陪嫁。這是夫妻二人經商發財之後,買下的一幢宅院,這幢宅子的原主人祖上倒是做過官的,到了這一代已經沒落,“一顆印”的風水宅第並沒有保佑這戶人家的子孫代代當官發財,如今反成了商賈人家。

    雪蓮的生父姓陳,名大羽。陳大羽買下這幢破舊的老宅後翻修了一下主宅,如今中間兩進院落的主宅就是他一家人的住處。

    雪蓮引著楊帆躡手躡腳地向第二進院落的天井處趕去,他們是從側院直接繞過去的,家裡有幫傭下人看到,雖覺楊帆是生人,見有自家小姐領著,便也不以為意。

    雪蓮到了主宅第二個院落的天井處,藉著柱廊和院中花木的遮掩探頭向裡看了看,回頭向楊帆招招手,楊帆便快步趕上去。

    院中擺著幾張籐椅,從楊帆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右衽大襟袍子、頭纏白色頭巾、裹著白色綁腿,衣角褲腿都有紅黃橙粉各色飾紋的老者。老人看來確實已經上了年紀,頭髮鬍子俱已花白,臉上的皺紋尤其濃密,耳朵上綴著兩串紅色的耳珠,隨著他說話的動作劇烈擺動著,映著堆滿皺紋的臉孔更顯瘦削。

    那位薰兒姑娘就坐在他旁邊的那張籐椅上,東張西望的,對父親的談話帶聽不聽,不過她大概是因為擅自離開宴會的事情剛剛被父親訓斥過。雖然一臉的不耐煩,卻沒有起身離開。雪蓮的生父陳大羽因為所坐的位置正好背對著楊帆,所以一時無法看到他的容貌。

    楊帆看到這位頭人時便有些奇怪,他已經偌大年紀了,雖然看著精神瞿爍,可女兒怎麼會這麼小?按年紀,要說薰兒是他孫女還差不多,不過轉念想到這些頭人們對於妻妾多多益善的態度。楊帆便釋然了。

    這位白衣老人自然就是那位白蠻族的頭人,別看他年紀已經大了,身形也不魁偉,聲音卻是極為洪亮,而且說的一口標準的漢話:“嘿!老漢一直覺得這地方的官兒人夠貪、心夠黑,想著從朝廷裡下來的天使會有些不同吧,沒想到竟是一路貨色,甚至比他們更黑心!”

    白蠻頭人嗓門奇大,若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還以為他在和人吵架似的。他抓起茶壺來狠狠灌了口茶水。扭頭對女兒道:“再放些鹽巴,太淡了!”

    頭人把茶壺遞給女兒。又轉向陳大羽,扯著大嗓門道:“老漢聽說新來的那個張刺史倒是個廉潔的好官,只是沒跟他打過交道,今天去迎接欽差時沒見著他,說是出州城公幹還沒回來,現在估摸啊,見到了也沒有。定也是個徒有虛名的。”

    陳大羽道:“薰老何出此言?這位欽差剛到嶲州,今天又是嶲州官員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他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向薰老索取財物吧?”

    頭人啐了一口,道:“你呀,永遠都想不出那些當官的有多厚的臉皮、多黑的心,他還就是剛到嶲州,當著那麼多為他接風洗塵的官員就向老漢索賄了,不但索賄,還索得理直氣壯、正大光明!

    那個姓黃的天使聽說老漢是姚州那邊的一個部落頭人,馬上笑逐顏開,說他早就聽說姚州那兒盛產砂金和山金,當今女皇崇信佛教,乃是彌勒佛祖降世,要我鑄一尊純金的彌勒佛,他要帶回京去獻與女皇。我呸!說的好聽,最後還不是要落入他自己的口袋。”

    陳大羽皺了皺眉,道:“他打著這樣一個幌子可不好應付,如果只是他要,鑄一尊小金佛送與他原也不妨。他既說是獻與女皇的,這金佛鑄小了便不太好看,此人有些太貪了。薰老可答應他了?”

    老頭兒嘿地一聲,道:“真要是差不離兒,沒準老漢就答應他了。可是你猜他要多大的一尊金佛?”

    老頭雙手如抱太極,誇張地向外一划,劃了好大一個圓圈,道:“喏!就這麼大!他說,就鑄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讓老漢向女皇表一表忠心。老漢那些族人,山裡刨、砂裡淘,要不吃不喝不穿不戴足足五年功夫才能攢得出這麼多金子,他可真敢要啊!”

    陳大羽吃驚地道:“他要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老天!他真敢開口,那……薰老答應他了嗎?”

    老頭瞪眼道:“答應?怎麼能答應?我全族上下男女不幼不吃不喝了?全都光著屁股去嗎?南詔、吐蕃兩國常有兵馬襲擾我族,我們的兵甲器仗不買不造了?老漢肯答應他才有鬼!老漢二話不說,抬起屁股就走了!”

    楊帆心道:“原來這老者叫薰期,薰……好像是西南大姓呀。”

    陳大羽嘆氣道:“唉!薰老這脾氣,終究是不知隱忍,萬一惹惱了他,怕不給你招來麻煩。薰老不答應,也該說的委婉些才是。如今你這麼做,叫他當眾丟了臉面,只怕他會恨極了你,日後再找你的麻煩。”

    薰期冷笑道:“何須日後?老漢聽他說的不像人話,抬腿就走,他馬上就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什麼‘此來劍南,專為查辦謀反一案’。當老漢聽不出他這是敲山震虎?”

    陳大羽一聽更加擔心,長吁短嘆地埋怨薰期脾氣太過暴躁。

    薰期睨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道:“你不用替老漢擔心,在這兒老漢才是土皇帝!他這個欽差天使還不夠看的,老漢給他面子他是欽差,不給他面子他就是個屁!”

    看起來,薰期真的沒有把黃景容放在眼裡,發了通牢騷之後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楊帆見已經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要聽,便向雪蓮示意了一下。兩個人悄然退開了。

    楊帆一邊走一邊心中暗忖:“黃景容這廝倒真是貪婪,扛著頂欽差的帽子就忘乎所以了。這些頭人土司俱都是桀驁不馴之輩,誰會怕你?不過,他若打著查辦流人的幌子只為搜刮一番那倒好辦了,只要他不枉殺無辜,其他的事盡可慢慢圖謀。”

    雪蓮跟著楊帆走開,見他一臉沉思之狀,一開始還忍耐著。待走到楊帆住處還不見他說話,雪蓮便忍不住了,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問道:“楊大哥,你看過薰伯伯的樣子了,你說薰兒姐姐的小哥哥若是長得像他,會很英俊嗎?”

    “嗯!啊?”

    楊帆反應過來,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好看好看!一看那位薰期伯伯的相貌,我就能瞧出來。他年輕的時候必定是風流倜儻、俊逸不凡!若是薰兒姑娘的那位兄長貌相酷肖乃父,那麼。雪蓮小姐一定覓得了一位乘龍快婿、如意郎君啊,哈哈……”

    “是嗎?”

    雪蓮姑娘眉開眼笑:“薰兒姐姐這麼說,楊大哥也這麼說,看來我要嫁的那個人當真不錯嘍!”

    ※※※※※※※※※※※※※※※※※※※※※※※※※

    嶲州都督府,黃景容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酸甜苦辣咸,幾乎所有味道一下子全都品嚐到了。他皺了皺眉。實在受不了這茶的味道,便隨手放到一邊,神色間依舊有些悻悻。

    羅都督微笑道:“黃御史從京裡來。不曉得這邊州形勢。那些蠻族頭領,名義上是朝廷所屬,實在如自立之王。平日裡蠻橫慣了,不曉得朝廷法度、欽差威嚴,黃御史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羅都督名叫羅書道,是從三品的武將,比黃景容這位侍御史高了不止一級。不過從京裡出來的人,不管官職大小,外官輕易都不敢得罪的,哪怕人家是個七品官,也是常在皇帝身邊打轉的,沒準就能把話遞到御前。御史台凶名在外,羅書道就更不敢等閒視之了。

    說起來,這嶲州乃是一個覊糜州,羅書道無須如此懼怕朝官的。覊糜州就是指不向朝廷繳納稅賦,地方事務基本自治,只是接受朝廷行政統治的邊州,大唐的版圖很大,這樣的覊糜州也多,足有八百六十多個,遠遠超過了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內地府州。

    覊糜州的都督、刺史等地方軍政長官,都是由代表這些地方歸附朝廷時的那些地方武裝首領擔任的,之後便世襲罔替,代代傳承,和土司頭人一樣。這羅書道也不例外,乃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代傳到現在的,這樣的官兒大多對朝廷缺少敬畏。

    只不過嶲州歸附久矣,被同化的程度要大一些,羅書道的家族也早已不復祖先時候既是一州都督、又是一族之長,擁有許多悍勇私兵的部落首領,已經蛻化為徹頭徹尾的官僚家庭,所以對朝廷的倚賴也就越來越重。

    前不久,嶲州刺史病逝,因他本人沒有兒子,幾個侄子都想繼承這個職位,結果朝廷一道旨意,空降了一位姓張的流官到此擔任刺史,於朝廷而言,這是派駐流官,試圖進一步控制覊靡州的一個嘗試。

    這位流官刺史一旦派駐,此地的世襲刺史就將成為歷史,今後每一任刺史都將是由朝廷來委派。這種滲透對世襲的羅都督來說也是一個威脅,可他就沒有勇氣向朝廷抗爭,替那位刺史的家族作主。

    如今對黃景容這位欽差,羅書道更是頗有幾分忌憚,甚至有些討好。見黃景容面色不愉,羅書道便道:“薰期是個山野粗人,不識教化,黃御史莫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御史風塵僕僕初至嶲州,暫且歇養身子要緊。那個薰期嘛,本督改日再叫他來向你賠罪!”

    “不必了!”

    黃景容忽然心平氣和了,他對羅書道笑微微地道:“本官聽說姚州多金,才偶生奇念,想勸他獻上一尊金佛以邀陛下歡心,原是一番好意,他不肯領受也就算了。本御史此來是為了查辦流人謀反一案,還請羅都督多多配合。”

    羅書道聽他不再追究此事,暗暗鬆一口氣,連忙滿口答應下來。黃景容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定要把那個不識抬舉的薰期編排到流人謀反案裡,取了他的項上狗頭,方消此恨!”

    黃景容對西南形勢並不十分瞭解,更不知道這些穿著打扮彷彿鄉下老農般的部落頭人究竟有多麼大的勢力,在他眼裡,這些土司頭人和鄉下土財主沒有什麼兩樣,整治了這個薰期,就能殺雞儆猴,到那時,金珠玉寶自然滾滾而來。

    同羅書道談笑著,他彷彿已經看到薰期人頭落地,那些鄉巴佬似的土司頭人們一個個哭著喊著給他送錢、送女人……

    ※※※※※※※※※※※※※※※※※※※※※※※※※

    楊帆在陳大羽家裡安頓下來之後,就到街市上轉悠起來,熟悉一下該地的風情,打聽打聽黃景容的動靜。

    小城不大,官員頭人們放個屁,都能在一時三刻之內傳遍全城。黃景容的接風宴不歡而散,薰期頭人勃然而去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許多市民津津樂道,楊帆便也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

    聽說黃景容已經被接進都督府安置下來,楊帆便料定今天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黃景容才剛到,就算他再如何急著動手,也得先和地方官員們溝通一下,取得他們協助,黃景容從京里奇只帶了幾個隨身的差役,靠他們幾個人做不了大事。

    不過黃景容拖的時間不會太久,以這班酷厲一向暴雨雷霆般的作風,若是嶲州在三天之內沒有動靜,那麼就證明這個黃景容此番出巡只為圖財,不想殺人。因為他們查證流人謀反,本就是無中生有之事,根本不可能細細查訪,尋找真正的證據。

    楊帆決定在此待上三天,若是三天內不見黃景容有什麼血腥的動作,便立即離開,去看看負責黔中道流人的那位御史在做些什麼。

    陳府側門外,柳君璠去而復返,剛與陳府的老家人聊了會天,從那老家人口中套出一些消息。他已經認定楊帆是個江湖騙子,如今這個騙子出現在這麼偏遠的地方,明顯是犯了事,受到了朝廷的通緝。

    陳府老家人的話也印證了這一點,他的確是個逃犯!

    這就夠了,一個在此地無根無底的逃犯,能逃過他的手掌心嗎?

    柳君璠帶著冷笑離開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他這些年所受的所有羞辱和痛苦,一一施加在楊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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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三章 好幾隻黃雀

    薰期是劍南另一大州姚州境內白蠻部落的首領,知道他與本地商人陳家攀了親家的人很少,知道他此刻就住在陳家的人更少。

    實際上這些頭人們雖然有權有勢,但是在大多數漢人眼中看來,都屬於人傻錢多的鄉巴佬,不是太瞭解他們底細的普通人還真無法從他的衣著打扮上看破他的身份,所以就連陳家左右的鄰居也只知道陳家來了客人,並不知道這位客人的身份。

    薰期住到孫家,與已經改姓陳的雪蓮姑娘極為要好的薰兒姑娘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而薰兒姑娘對漢人的成見,又使她力阻雪蓮與楊帆接觸,這一來頗為戀舊的雪蓮姑娘想找楊帆聊天兒也不太可能了。

    對楊帆來說,少了雪蓮這個黃毛丫頭的糾纏,行動就自由多了,他一早旁敲側擊地向雪蓮打聽了一下本城的情況,沒問幾句,薰兒姑娘就很不耐煩地拉著雪蓮了,楊帆很識趣地離開陳家去城裡轉悠,美其名曰要找份事做。

    楊帆在城裡轉悠了一上午,主要是在都督府一帶徘徊,監視都督府的動靜,順便瞭解一下嶲州地區流人安置的所在和生活情況。中午,楊帆到了一家小店,隨意點了熏雞腊肉糟子魚一類的幾樣小吃,慢條斯理地用餐。

    這家小飯店就建在都督府正對面的大街上,以黃景容的欽差身份,如果要離開都督府,一定會走正門,在這裡就可以監視他的動向。

    楊帆用罷午餐。又向店家要了一壺茶。在茶葉還沒有成為大唐飲品主流的時候,蜀中一帶的茶飲卻已盛行幾百年了。楊帆在沈沐那兒喝過不加佐料的清茶。感覺味道還可以接受,所以特意囑咐店家替他煮了一壺“清茶”。

    午後的天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過了飯點之後,小飯店的生意便漸漸冷落下來,最後只剩下坐在迎門一桌的楊帆還在慢悠悠地喝茶,就連店家都趴在櫃檯上昏昏睡去。

    楊帆那一大鐵壺的茶水快喝光的時候,都督府突然大門洞開。

    楊帆馬上精神起來,警覺地看向都督府。

    從都督府側後方。有一隊約三百人的官兵匆匆跑來,在門前集結,列隊,手中刀槍閃爍,寒氣逼人,街頭百姓頓時安靜下來,紛紛閃到路邊。交頭接耳,互相詢問。

    片刻之後,就有幾個人從都督府裡走出來,有人把戰馬牽到他們面前,幾個人翻身上馬,向大道這邊馳來。數百名官兵跑步跟在他們的後面。

    楊帆冷冷地掃了一眼,從那幾個騎馬的人當中,他看到了黃景容。楊帆馬上低下頭,把他早上在小城遊蕩時買來的竹笠壓低了一些,起身走到櫃檯邊。屈指叩了叩桌面,正張著嘴巴夢周公的小店掌櫃睜開一雙朦朧的睡眼。茫然地看著他。

    楊帆道:“會帳!”

    ※※※※※※※※※※※※※※※※※※※※※※※※※※※

    數百名官兵簇擁著欽差御史黃景容和他旁邊那位全身甲冑的將軍出了嶲州城,向東南方向的山中趕去。

    一路尾隨出城的楊帆猜測,那位全身披掛的將軍應該就是本州都督羅書道。楊帆遠遠輟在大隊官兵後面,出城七八里,漸漸經過一片河灘野草地。

    楊帆看了一眼他們的去向,前方一側是大河,另一側是連綿的山嶺,前方只有一條道路,他們唯一的目標只能是前方那座山谷,而根據楊帆從城中百姓處打聽來的消息,發配此處的流人便安置在那裡。

    楊帆想抄小道截過去,剛剛拐上小道,忽然察覺身後有些異狀,他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幾個頭纏布巾、斜披條氈、赤著雙腳,作本地百姓打扮的漢子在正向這裡趕來,距他還有一箭之地。

    楊帆眉頭一皺,頓時有些警覺。這條路上自然是有行人的,楊帆一路下來,已經看到了牽著水牛的農夫、拉著騾馬的腳伕、背著竹簍的村姑,但是這四五個人……似乎一直就不遠不近的輟著他。

    “他們會是衝著我來的?不會吧……,此地沒人知道我的身份啊,黃景容不知道,雪蓮家裡也不會有人注意,這嶲州城還能有誰關注我?要說是剪徑小賊為了劫財,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引起有心人覬覦呀。”

    楊帆暗暗思量著,突然加快了腳步。小徑一側是高高的蘆葦塘,另一側是半人高的雜草地,中間一條碎石嶙峋的小道高低不平,不適合車馬通過,也只能供人步行。楊帆急急行了一陣,走到一段比較直的路段時,忽然扭頭看了一眼。

    他又看見了那幾個人的身影,那幾個人依舊輟在他的身後,見他回頭,其中一個下意識地還想躲開。

    “果然是衝著我來的!”楊帆好奇心大起,他是真的不明白,在這個地方會有什麼人關注他,又有什麼目的。

    楊帆心念一轉,突然變走為跑,那幾個跟蹤的人急了,便也顧不得掩藏身形,立即邁開大步追了上來。兩撥人發足狂奔,驚得蘆葦叢中一群群飛鳥和野鴨四處亂飛。

    楊帆跑了一陣,突然站住腳步往路旁蘆葦叢中一鑽,想要候那幾人追近,截問他們緣由。不料雙手一分蘆葦,竟然看見兩個蹲在蘆葦叢中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女的大些,小村姑打扮,長得不算漂亮,卻也眉目清秀,約摸十二三歲年紀,肩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裡盛著野菜。旁邊是一個男孩,只有六七歲年紀,生得虎頭虎腦的,臉蛋兒透著健康的黑紅色。

    小男孩手裡抓著一枚鴨蛋,臉上驚喜的笑容還未斂去,看來他是剛從蘆葦叢中撿到一枚野鴨蛋,陡然看見路邊闖進一個男人,小男孩有些害怕,他抓緊鴨蛋,怯怯地叫了一聲“阿姐”,便向那小村姑身後躲去。

    小村姑警惕地站起來,丟掉剛剛挖出的一塊植物根莖,攥緊小小的木鏟,把男孩護到了自己身後。

    看到他們襤褸的衣衫,再想到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楊帆已經確定他們是那些流人的孩子。看著這對小姐弟,楊帆心中一陣酸楚,從這對小姐弟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遙遠的童年,看到了那個背他上山、把他藏在野草叢中的小阿姐。

    楊帆吸了吸鼻子,努力作出一副最親切的笑容,用最溫和的聲音道:“你們不要怕,有幾個壞人在追趕叔叔呢,叔叔這就把他們打跑。這個地方現在不太安全,小妹妹,快帶你弟弟離開吧。”

    這時,那幾個人腳步噔噔地追了過來,從蘆葦叢的縫隙間已經可以看到他們越來越近的身影。那小姑娘嚇了一跳,怯怯地看楊帆一眼,便牽起弟弟的小手,她也不敢踏上大道,就在蘆葦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跑去。

    楊帆扭頭瞅了一眼越跑越近的那幾個人,又對小姑娘嚷道:“別擔心,有叔叔擋著他們呢,帶你弟弟從道上走吧,小心被蛇蟲咬了。”

    幾個人追上來,聽到楊帆這句話,再看看蘆葦叢中飛快跑開的那個小女孩和她弟弟,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楊帆一番後,一個四十開外、身材高瘦、馬臉勾鼻的漢子扭頭向另一人問道:“我說老六,這個人真的有錢?別是窮得叮噹山響的流人吧。”

    一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削瘦漢子陰鷙的眼神一閃,道:“不會錯的!我認得他,此人不是流人,倒是親眷中有人被發配此處。嘿嘿!你也知道,發配到這兒的流人,大多是官宦人家,此人是來探望被發配的親人的,你說他能不帶錢麼?”

    這人正是柳君璠,當年他能哄得姚夫人上手,倒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主兒,如今他見楊帆與流人有所接觸,幾個被他哄騙來的同夥有了疑心,靈機一動,馬上又編出一套瞎話來,結闔眼下情勢,倒也頗像那麼回事兒,登時哄得幾個同夥疑慮頓消。

    幾個人左右一分,堵住楊帆去路,其中一人擺弄著一柄劍鞘磨損嚴重的浪人劍,用陰惻惻的聲音道:“小子,我們兄弟只想求財而已,識相的,把你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大爺自然饒你一命,不然的話……嘿嘿!”

    他說著,便從鞘中緩緩抽出那柄鋒利的浪人劍,恫嚇楊帆。

    楊帆沒理他,他之所以要和這些人糾纏,是因為他想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意。得知這些人只是一群剪徑蟊賊的時候,他就想速戰速決了。趕緊結果這幾個亡命,他還要趕去看看黃景容究竟意欲何為。

    如果黃景容想殺死那些流人,他一定要出面制止。雖然他未帶著人馬來,事後結合聖旨命他護送公主去長安的事,他這麼早就出現也容易叫人疑心他違抗聖旨,卻也顧不得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面,總能阻止黃景容行兇的。

    負責殺人的必定是當地官兵,若非情不得已,他們也不會願意染上雙手血腥,畢竟流人中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誰知道將來誰會復出?當年上官家族還不是人人喊打,結果男丁沒出頭,又出來一位女傑,上官家族現在雖未公開免罪,可是誰敢再予輕侮?

    如非必要,沒有誰會自討麻煩的,只要他露面,黃景容是欽差,他也是欽差,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這些地方官員必然採取兩不相幫的對策,那時只剩下黃景容和他手下那三五個御使台的執役,什麼事也別想做成。

    楊帆正想動手,那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男子說的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楊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足下是誰,你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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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四章 都是強盜

    手持浪人劍的高瘦男子見楊帆向柳君璠問話,他持著明晃晃的長劍站在楊帆身邊卻被楊帆當成了空氣,不禁勃然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他便“唰”地一劍劈向楊帆。

    方才他之所以沒有一見楊帆就立即下狠手,只是因擔心楊帆沒有把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如今楊帆惹惱了他,他哪裡還想得到留手。

    這種地方,死個人比死條狗還容易,殺了人往野地裡一扔,官不究,民不舉,沒有任何後患。

    高瘦男子剛把劍舉起來,一隻碩大的拳頭就飛過來,“砰”地一聲,他的鼻梁挨了一拳,腦袋“嗡”地一聲,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其他幾人見楊帆一抬手,那高瘦漢子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滿臉鮮血,鼻梁骨整個塌進臉頰,其狀怵目驚心,不禁又驚又怒。馬上又有一人衝上來,當胸就是一記“黑虎掏心”,楊帆剛要抬手格架,那人身形猛地一矮,呼地一腳便掃向楊帆的下盤。

    楊帆見他虛晃一槍,不禁啞然失笑。楊帆未動,只把雙膝一曲,身子一沉,那人飛起一腿掃在楊帆的腿上,登時如中鐵柱,疼得他慘叫一聲,抱著小腿蜷縮成了一團。他這一下用力著實不小,看那小腿變形的模樣,怕是已經斷了。

    這時另一個人從袖中掏出一柄牛耳尖刀,狠狠一刀向楊帆胸口攮來,楊帆側身一避。左腿抬起,一個側踢。腳尖點中那人肋下,“哢喇喇”一聲響,那人肋骨斷了三根,噴著鮮血摔到野草叢中。

    剩下還有兩人就是柳君璠和一個身軀矮壯的男人,兩人一見楊帆這般厲害不禁都有些吃驚,柳君璠遲疑著不敢上前,那矮胖男子被楊帆一看,卻大吼一聲。揮起手中的浪人劍,劍光挾著一聲鋭嘯,狠狠劈向楊帆的肩頸。

    劍光倏然划過,楊帆似乎來不及閃避,只見劍光一閃,把楊帆斜肩帶胯劈成了兩段。柳君璠見狀心中一喜,隨即又有些遺憾。在他看來,楊帆這麼死掉終究是便宜了,柳君璠還有許多惡毒的算計沒有施加給他呢。

    但是,浪人劍劈過人影后,血光並未迸現,楊帆的殘影消失了。他的身形出現在一丈開外,靜靜地站在那兒,矮胖子如見鬼魅,駭得狂吼一聲,不退反進。拚命地揮舞著浪人劍,用一記記劈砍壯著他的膽色。

    楊帆一退。再退,嘆息道:“此處凶頑,果然視人命如草芥!”

    矮胖子手中的浪人劍寒光一閃,楊帆站立處一叢蘆葦應聲而斷,乍閃又現的楊帆欺近身來,重重一掌劈在矮冬瓜的脖子上,這一記掌刀楊帆沒有手下留情,矮冬瓜的脖子幾乎和腦袋一樣粗,又短又胖,但是楊帆一掌切下,卻似快刀削斷一根黃瓜,“哢嚓”一聲脆響,矮冬瓜的頭顱便軟軟地歪向一邊,他的頸骨被楊帆這一掌砍斷了。

    “救命啊!救命啊!”

    似哭似嚎的慘叫聲從兩丈開外響起,楊帆扭頭一看,就見蘆葦叢劇烈的搖晃著,一叢叢蘆葦花飛揚到空中,蘆葦叢上一道浪線迅速向大河方向移去。

    柳君璠快嚇瘋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然這般厲害。他詭稱找到一頭“肥羊”,會合了幾個夥伴,本想借他們的手作了楊帆,卻沒想到兄弟幾個全都栽在了這兒,尤其是矮冬瓜的脖子被手刀砍斷的場面,真是把他嚇破了膽。

    柳君璠明知道在此處呼救根本無人答應,還是情不自禁地哭嚎著,拚命地向河邊衝去。這裡的蘆葦比人都高,密密匝匝的前邊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柳君璠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向前撞去,蘆葦抽打在他的臉上,臉都刮花了一片,他也不管不顧。

    “卟嗵!”

    柳君璠拿出了一生中最快的奔跑速度,雙腿似車輪般倒騰著,撞開蘆葦叢,跑到了大河上,在河面上跑出四步,才一頭栽到河裡,順著湍急的河流向下游飄去。

    楊帆追到河邊,看著遠處浮浮沉沉的那道人影只能作罷。他不能再追下去了,他甚至沒有時間弄醒被打破了相的那個傢伙盤問口供,他不知道黃景容此番帶兵進山,會不會悍然下令屠殺,若再耽擱些時間只怕就來不及了。

    ※※※※※※※※※※※※※※※※※※※※※※※※※

    “東平坳”和桃源村一樣,也是一個流人聚居形成的小村莊。

    朝廷發配各地的流人都由地方官員統一安置,以便管理。

    這些流人聚居而成的小村莊大多在荒僻偏遠的地方,和普通百姓的村莊隔開,這些地方是沒有豐沃的土地供他們開闢的,所以他們只能開些梯田、平些菜園,再加上打零工、做手工藝品來賺取生活所需。

    這裡的生活和桃源村一樣,清貧而安靜,沒有榮華富貴,卻也少了爾虞我詐。一頂頂茅屋倚兩側山勢而建,倒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但是今天,這裡的平靜被打破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衝進了小村,粗暴地把村民們從房屋裡、院落裡、從田間地頭驅趕出來,集中到山谷前的那塊空地上。人群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婦人,最少見的就是正值青壯年的男子。這些人家犯的幾乎都是“謀反罪”,發配之前家中的青壯就已經被砍頭了,當年的孩子卻還未長成。

    官兵們拿著刀槍,凶神惡煞,羅書道站在谷前一塊大石上,有些不安地搓搓雙手,抬頭看一眼威風凜凜地站在前面的黃景容,又舔了舔嘴唇。

    山谷前的村民們一臉惶恐,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給他一絲安全感,但是就連他們也是滿臉的困惑,不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官兵意欲何為。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家族,或者是父兄、或者是爺祖,已經因為反對太后做皇帝而被砍了頭,全家都發配到這裡,他們以為自己早已被世人遺忘了,只能在這裡自生自滅,如今這些官兵來幹什麼?

    有些聰明人已經想到了章懷太子李賢,李賢就是被他的母親發配到巴州,幾年後又派丘神績去逼他自盡的,難道這種事情也要發生在他們身上了麼?嶺南的那樁血案,這小山村裡沒人知道,但他們已經感覺到了恐懼。

    谷口,婦孺老幼數百人,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風吹過,谷中的流人衣袂飄飄,就和那瑟瑟抖動的花枝林梢一樣。

    黃景容很滿意這種效果,即便在御史台最風光的時候,他也沒有嘗試過把數百人的生死操於一念之間,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這就是權力,叫人飄飄欲仙的權力!難怪女皇為了皇帝寶座連親生兒子都殺了,換作是他,他也願意。

    黃景容背負雙手,傲然立於石上,享受著被數百人恐懼、敬畏地仰望著的目光,飄然半晌,才清咳一聲,道:“爾等都是身犯重罪發配於此的。本來,依照你們的罪行都夠殺頭的,是聖上仁慈才網開一面。可是現在有人賊心不死,暗中勾連,煽動無知鄉民,意圖舉旗造反,……”

    人群一陣騷動,黃景容雙手一按,厲聲道:“肅靜!此事本官已握有實據,本官還查知,那些叛逆舉兵在即!你們之中就有他們的同黨!因叛逆者謀反在即,所以要把你們帶走,統一看管,本官明察秋毫,不枉不縱,你們之中的無辜者,本官查證後自會釋還……”

    聽黃景容這麼說,騷動的人群馬上安定了下來,沒有人會想到朝廷對他們這些無害的老弱婦孺必欲除之而後快,沒有人會想到朝廷派來的欽差天使會撒謊。

    黃景容心中暗笑,他並非不想馬上屠光這些流人,不過一些當地官員和土司頭人的孝敬還沒送來,他不急著走。再者,玉山慘案已轟動朝野,如今查辦此案,不能連個樣子都不做,看著這群待宰的羔羊,黃景容笑的更加和藹了。

    山坡上,伏著兩條小小的身影,那是剛從蘆葦叢中跑回來的姐弟倆,他們趴在那兒,驚訝地看著山谷中如牛羊一般被圈在中間的鄉親,努力尋找著他們的父母。

    “阿娘,我看到阿娘了!”

    小孩子突然指著一處人群叫起來,小屁股一拱,就要爬起來跑下山去。

    “煥煥!你別動!”

    姐姐一把拉住他,把他摁下去,急聲道:“不許下去,我看那些官兵不像好人。”

    小男孩驚訝地道:“為什麼,他們是官兵,又不是強盜。”

    小姐姐嚴肅地道:“官兵要是壞起來,比強盜還壞呢!以前咱們家住在好大好大的一座城裡,就是被官兵送到這兒來的。如今他們平白無顧的把全村人抓起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好事。

    煥煥,你老實趴在這兒千萬別動,姐姐下去找爹娘,如果沒有事再叫你下來,如果出了事,你可千萬別出來,山嶺後那個打獵的水木爺爺最喜歡你了,如果我們被人抓走,你就去找水木爺爺。”

    小姐姐說完,起身就要往山下跑,從她身後突然探出一隻大手,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把她重新按回地面。

    一個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來:“你說的沒錯,他們是官兵,但是有時候官兵會比強盜還強盜,至少對他沒有好處時,強盜不會亂殺人。強盜更不會輕易殺害供養他們的人!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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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五章 黃景容的算計

    邛池,南人以之為邛河,縱廣二十里,深百餘丈,多大魚……

    這是《後漢書》上對邛海的記載。

    邛池就是邛海,被黃景容帶走的流人百姓如今就站在邛海邊一處水岸較淺、不宜行船的所在。

    邛海水天一色,風景十分秀麗,可惜這些流人並不是來看風景的,所以一個個神色惶惶。

    “叔叔……”

    姐弟倆一起眼巴巴地看向楊帆,年幼的孩子自己沒有力量拯救他們的親人,當他們發現一個有力量而且對他們有善意的人時,自然而然就把他當成了救星。

    他們是一路尾隨著被押走的流人趕來此處的,因為要監視黃景容的動向,又要照顧兩個孩子,楊帆沒有顧得上回去盤問那幾個鼻梁塌了或肋骨斷掉的亡命,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了。

    路上楊帆已經問過姐弟倆的名字,姐弟倆姓顧,姐姐叫顧源,弟弟叫顧煥,至於本來的出身卻不太清楚。流人一般都不太願意把過往的事情說給子女們知道,至少在他們還沒有長大成人之前不願向他們敘及太多以前的事。他們被貶謫流放的時候,這對姐弟還小,對家世也就不甚瞭然了。

    楊帆暗忖:“黃景容把流人集中於此,連家什被縟都不讓帶,明顯是動了殺心,之所以沒有馬上動手,顯然是要做出一個調查過的姿態,以免回朝後受人攻訐。我若現在出面,在這裡當然沒有問題。可是回頭傳到京裡,我出現在這裡的時間就有點對不上了。

    如果我是護送公主去了長安。就算快馬加鞭往這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出現在這裡,女皇帝最恨別人欺騙她,尤其她長居深宮,一切消息和行動都依賴於外臣,對此更為忌憚,一旦被她察覺我陽奉陰違,後果堪憂。既然黃景容不急著下手。我便多捱兩天。”

    想到這裡,楊帆對小姐弟道:“你們兩個不要著急,官府把你們的爹娘和這麼多鄉親關在這裡,是想查一起謀反案,也許查清楚之後就會放你爹娘回去。你們兩個先跟我走,叔叔會盯著他們的,如果他們想害你爹娘。叔叔就去救他們。”

    顧源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位叔叔的安慰有些言不由衷,但她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她的弟弟顧煥年紀還小,卻沒想到那麼多,他想跑過去陪伴爹娘姐姐又不准,現在只好聽楊帆安排。

    楊帆與他們依舊守候在旁邊。直到黃景容留下一部分官兵看守流人,自己與羅書道回城的時候,楊帆才帶著顧源姐弟輟在他們後面一起回了城。

    黃景容清點花名冊,已經發現少了一對姐弟。兩個小孩子而已,他沒有放在心上。多殺兩個少殺兩個對他的影響不大,他哪有閒功夫等在山谷裡。撒出人去尋人,只當這兩個人不存在了。

    回到州城之後,黃景容倒是又索來花名冊,認真地研究了一番。

    對於這些流人的背景,他要好好瞭解一下,萬一真有哪個流人還有門人故舊或者親朋好友在朝為官且勢力較大,那就把這家人剔出去,沒必要隨便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此外,瞭解了這些人的底細,他才能把這些人謀反的罪行編的有鼻子有眼。

    “哦?原刑部員外郎李月影的家人也是發配此處的麼?”黃景容突然翻到一個很熟悉的名字,不由驚訝地說了出來。這位刑部員外郎李月影和他是同科進士,後來又同在三法司,彼此間很熟悉。

    羅書道哪記得清那麼多流人的身份,胡亂答應一聲。

    黃景容看著花名冊微微一笑,撫著鬍鬚嘆息道:“李員外是因為夥同周興、丘神績謀反被斬首的,家人則發配邊荒,原來到了這裡。本官和李月影是同年進士,二十年後,一生一死,一官一囚,人生際遇啊……”

    羅書道訝然道:“黃御史與這位李員外郎有交情?”

    黃景容笑了笑,深沉地道:“我二人是同科進士,有同年之誼,又同在三法司做事,自然……是大有‘交情’的!”

    黃景容這句話大有深意,可惜羅書道沒有聽出來。

    李月影和黃景容是同年進士,又同在三法司做官,確實很熟,可惜朋友是熟,仇人一樣可以熟。兩人入仕後同在三法司做官,一開始交情還不錯,後來兩個政壇新星冉冉升起,一個叫周興,一個叫來俊臣,他們二人便有了分岐。

    黃景容投到了來俊臣門下,李月影則保了周興。李月影覺得黃景容以進士出身投靠一個潑皮是丟了讀書人的臉面,對他頗為不屑,兩人交惡。後來周興和來俊臣爭權,他們各為其主,關係就更加惡劣了。

    周興事發後,李月影也受了他的牽連,以謀反罪處死,家人則發配於此。如今看到他的名字,不免勾起了黃景容的心頭舊恨:“周興是因謀反被殺的,如今正好把此事聯繫起來,不妨就以李月影的家人為謀反主謀,李家的人因家主被殺,心懷不滿,發配此處後勾結其他流人……”

    黃景容想了想,覺得這樣說服力還不夠,主謀可以是李家,但是還得有一個可以被奉為首領的人。應該再看看流人中有沒有宗室弟子,如果沒有,那就說他們是遙奉太子或房州廬陵王為主。

    另外,僅憑這麼一夥流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沒有說服力,。還得株連幾個部落,不過這方面不急,且看看明後天有哪個土司頭人始終不來送禮,便把他划進叛黨。嗯,那個薰期不能放過,把他也划進去……”

    黃景容捻著鬍鬚,眼神閃爍不定,一件莫須有的謀反大案已經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形。

    羅書道並不知道黃景容與李月影之間的恩恩怨怨,聽他這麼一說,還真以為他和李月影有舊,想幫李員外郎開脫他的家人。

    羅書道雖不記得這李月影的身世來歷,倒是忽然想起了因周興一案而遷來此處的楊明笙的家人,便接口道:“是啊,因為周興一案,牽連了許多人,本地有一戶人家就是因為周興一案才破敗下來的……”

    羅書道順口說起了楊明笙的族人在嶲州的情形。楊家回到故居以後,為了找座靠山,曾經拜訪過他,還送上了一份厚禮,楊家閨女與薰期的兒子結下親家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否則已經敗落了的楊家還真不配求見他。

    如今黃景容既與李月影有舊,正好藉此事把他和楊家扯上關係,這樣就容易解決黃景容與薰期之間的矛盾了。

    黃景容不知道薰期在西南一帶有多大勢力,羅書道卻清清楚楚,那個薰期別看跟個鄉巴佬似的毫不起眼,可是光他本部族人就逾十萬,依附於他的白蠻族部落有數十個,這等勢力,連他羅書道都不敢得罪。

    如今薰期與朝廷欽差交惡,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既有機會說合,羅書道自然不會放過,不料這番話聽在黃景容耳中,黃景容卻是心頭大喜。

    當初刑部和御史台水火不容時,比現在楊帆和御史台的關係還要惡劣。現在刑部只有一個楊帆出面同御史台打擂台,當初卻是周興和他手下的一班人打壓御史台。楊明笙作為周興手下第一打手,和御史台結下的怨隙不可謂不深。

    而薰期昨日在接風宴上拂袖而去,也削了他的麵皮,他正想整治此人,如今竟有這般一石二鳥的好機會,他安能放棄,聽了羅書道的話,黃景容心中炮製的“謀反計劃”立即更趨完善了。

    黃景容馬上對羅書道肅然道:“羅都督此言差矣!楊明笙死於周興之前,朝廷都沒有追究楊家的責任,誰會迫害他們呢?周興叛逆之心久矣,楊家早已深陷其中,並不因楊明笙之死而收手。周興謀反事敗後,一眾餘黨或殺或貶,楊家作為他的心腹餘黨賊心不死,所以才尾隨前來,聯絡舊黨,意圖謀反,羅都督,你可上了他們的大當了!

    你說楊家破敗了?真是天大的笑話!楊明笙在位時,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所謂破敗只是一個遁詞,那些錢財都被他們用來收買人心策劃謀反了。楊家以一幼女與白蠻頭人結下姻親,也是一個手段,他們是想收買蠻族,為其所有。”

    羅書道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番話竟引出這麼一個結局,羅書道結結巴巴地道:“是……是這樣嗎?”

    黃景容目光一寒,森然道:“本官在京時就已接到密報!怎麼,羅都督牧守一方,對此竟然一無所知?”

    ※※※※※※※※※※※※※※※※※※※※※※

    嶲州西城一處嘈雜不堪的大車店裡,一間陰暗骯髒的房間裡,或站或坐擠著十幾條大漢,滿屋子汗臭味兒。大漢有的橫眉立目、有的歪鼻瞪眼,神態舉止各異,彷彿羅漢堂裡矗立著一尊尊羅漢雕像。

    中間坐著一條大漢,卻不像佛,他的身形並不魁梧,卻透著一種精悍的殺氣,令人不敢小覷。柳君璠正站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柳君璠身後躺著兩個人,一個塌了鼻梁,滿臉鮮血,一個斷了小腿,蜷縮如雞。

    至於斷了肋骨的那位仁兄,因為救治不夠及時,在暈迷中鮮血溢出,糊住了口鼻,已經窒息而死,另一個被斬斷了頸骨的人自然也死翹翹了。他的同夥直接把兩具屍體扔進了草叢,埋都懶得埋。

    “誰敢動我司馬不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

    大漢冷笑,殺氣騰騰地道:“說,他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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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六章 夜貓子進宅

    “來!餓壞了吧?我多買了些,一氣兒買了夠你們吃三頓的,慢慢吃,別噎著!”

    楊帆把食物放下,看著顧煥狼吞虎嚥的樣子,寵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對了,這兒還有一隻熏兔!”楊帆走到牆角,從牆頭楔子上掛著的一個藤筐裡拿出一個油紙包,熏兔還用油紙包著,撕開油紙,也放到小姐弟面前。

    顧源吃的比弟弟斯文多了,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東西,擔心地對楊帆道:“叔叔,你說我爹娘在邛池邊上有吃的嗎?他們什麼都沒帶呀。”

    顧煥餓壞了,這一天走了那麼多路,他一直就沒吃東西,小傢伙正長個兒的時候,食物消耗快。他撕開油紙包,扭下一隻兔腳,饞涎欲滴地嗅了一口,狠狠咬下一口兔肉,聽到姐姐的話,他也不禁抬起頭來,道:“是啊,爹娘不但沒帶吃的,連被縟都沒帶,他們晚上有地方睡覺嗎?”

    楊帆笑了笑道:“你們兩個放心吧,就算已經判了罪被關進大牢的犯人,都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呢,他們怎麼可能沒有飯吃、沒有地方睡覺呢,這些事,官府都會管的。”

    “嗯!”

    姐弟倆相信了楊帆的話,放心地吃起東西來。

    楊帆帶兩個孩子回來後並沒有讓陳家的人知道,房子雖然是租的,可他擅自領人回來,尤其是來歷不明的人,房東是有權干涉的,所以三個人在房間裡聲音動靜也極小。

    吃罷晚餐。不用楊帆說,顧源就主動收拾了東西。先把剩下的飯菜小心地收好,重新裝到籃子裡,踮著腳尖掛在牆上,這樣可以防止被老鼠偷吃。

    房間裡只有一盞小油燈,燈光很昏暗,儘管如此,為了防止有人從窗外經過時看見,楊帆也沒有點燈。三個人在背窗的地方吃完了東西,等天色一黑便歇息了。

    楊帆把自己的那張睡榻讓給了這對小姐弟,自己把兩張條凳並起來充作今晚的床。小姐弟還是擔心父母的安危,躺在床上一直擔心著父母的情況,楊帆悄聲安慰著,和他們說著話兒……

    天色漸漸全黑了,姐弟倆奔波了大半天。又受了一番驚嚇,真的疲憊極了,和楊帆說著話,不知不覺便沉沉進入夢鄉。楊帆枕著雙臂,聽著他們平穩的呼吸,卻長長地吁了口氣。一絲憂愁浮上眉梢。

    從黃景容今天的舉動來看,黃景容終究是動了殺心。楊帆太天真了,和酷吏鬥了那麼久,還相信他們多少會有些人性,會奢望黃景容到地方上勒索些錢財就走。

    這是御史台東山再起再掌權柄的難得機會。他們怎麼可能會甘心放棄,總要弄得群情洶洶、人人自危。也叫皇帝有種風聲鶴唳的感覺,才能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呀。

    由此觀之,其他御史怕也都是一般想法,楊帆真想馬上解決了這邊的事情,迅速趕去其他地方看看,可是他能如何解決劍南道的麻煩呢?

    光是一個劍南道就有四十三州,就算他能制止黃景容在此處殺戮,又如何制止黃景容到別處行兇呢。如果他一路跟在黃景容的屁股後面,一個放火一個救火,就算他跟著黃景容搗蛋,把整個劍南道的流人都救下來,其它地方那些流人又怎麼辦?

    楊帆思來想去,竟是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女皇帝是希望借御史台之上剷除隱患的,所以官府這邊現在指望不上,憑藉個人武力麼?那就只能以殺止殺。比如夜入都督府,一刀宰了黃景容,再潛入其他各道,把那些御史們一一刺殺。

    可他只能想想罷了,他也清楚這個法子不能用。如果奉旨查辦流人謀反的御史們紛紛遇刺身亡,結果如何可想而知。那時,這捕風捉影的謀反案將被女皇和朝中所有文武大臣視為不可否認的事實。

    屆時,武則天派出的將不再是御史,而是一位位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在整個天下掀起一片腥風血雨,用堆積如山的人頭來平息這樁謀反案!所有的流人都將死去,而且會有更多的官員和百姓被牽扯進來,御史台將重新站在百官之上,朝中將出現更多的周興和來俊臣……

    “真是好煩吶!”

    楊帆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輕闔上眼睛,遺憾地自語:“盡人事,聽天命吧……”

    陳大羽家對面黑漆漆的巷弄裡,幾雙狼一般寒冷的目光反映著星光,在黑暗中隱隱閃爍。柳君璠一夥人的大頭目司馬不疑沉聲問道:“小柳,這戶人家是幹什麼的?”

    柳君璠小聲道:“大哥,這戶人家是一戶商賈,聽說絲綢啊、浪劍啊,包括水產,什麼都做,生意雜的很。”

    司馬不疑一聽頓時放下心來。他這個團夥專作大唐和吐蕃之間的走私生意,劍南各州都是他們的活動範圍,卻也因此沒有一個固定的老巢,嶲州城只不過是他們落腳的地方之一,沒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顧忌。

    富紳大戶大多與官府有所勾結,那樣的話他動手還有些顧忌。不過瞧這戶人家的氣派,雖是商賈,卻不像那麼有勢力的人,他既已決心宰了那個楊帆,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那就不如乾脆洗劫這戶人家,順道抄些錢財回去。

    想到這裡,司馬不疑眼神一厲,沉聲道:“你們兩人一夥翻牆進去,把那個楊帆和收留他的這戶人家全都殺了!小艾、老蔡,你們兩個去結果那個姓楊的!”

    一眾手下素知老大的為人,一聽這話心領神會,紛紛答應著便向陳家摸去。

    楊帆正想睡去,忽然聽到一點動靜,他的耳朵動了動,一挺腰桿兒便坐起來,身形一閃,就像幽靈般閃到窗邊,向外面悄悄看了一眼,又飛身掠到榻邊,輕輕一拍睡在外側的顧源肩膀。

    小姑娘醒了,她睜開眼,看見一道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面前,嚇得想尖聲大叫,但她的嘴巴馬上就被楊帆摀住了。楊帆低聲道:“有人來了,快推醒你弟弟,躲到牆角去,我不叫你,無論如何不要出來!”

    柳君璠留了一個心眼兒,他沒往楊帆所在的跨院裡去,也沒選擇緊挨著楊帆住處的主人宅院,而是特意選擇了陳家另一側的跨院。

    想起今天在路上堵住楊帆時,五個人被楊帆舉手投足便打個唏哩嘩啦的場面,他就心中害怕,尤其是那個矮胖子,胖的連脖子都看不見了,結果被楊帆一記手刀硬生生軟斷脖頸,腦袋軟綿綿地耷拉著,那副樣子他現在想起來,後腦勺上都冒冷氣。

    這種可怕的人,離他自然越遠越好。

    翻進楊帆所在院落的兩個人,跟著司馬不疑的時間最久,據說他們原來是兩個馬匪,隷屬於西南地區勢力極大的馬幫“巴鬍子”,後來被迅速崛起的另一個馬幫給挑了。

    那個新崛起的馬幫首領綽號“小飛將”,巴鬍子和他手下的幾個大當家都被“小飛將”砍了腦袋,“巴鬍子幫”煙消雲散,他們兩個從馬匪淪落為蟊賊,被司馬不疑網羅到門下,成了他的得力幹將。

    這兩個人一個是吐蕃人,一個是漢人。那個吐蕃人叫艾孽兒,那個漢人名字倒雅,叫蔡旻皓,大概父親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又或者是特意請了先生為兒子取名,原指望他長大成人考官入仕,不知怎地卻淪落成了馬匪。

    艾孽兒翻過牆頭,向遠處牆頭一閃而沒的同夥人影望了一眼,沒好氣地牢騷道:“他娘的,一個個都搶著奔主家去了,這扎手的硬貨就留給咱們。”

    蔡旻皓從背上抽出一口狹鋒單刀,低笑道:“誰讓你我功夫了得呢,他們幾個綁在一塊兒都不是咱們倆的對手,這活兒也就咱們倆能幹得乾淨俐落。走,一刀結果了那小子,再去後宅搶東西也來得及!”

    兩人配合慣了,打個手勢,左右一分,便沿左右院角向前摸去。

    艾孽兒摸到楊帆門前,伸手推了推房門,壓低聲音道:“門閂了,我破門進去,你在外面把風!”

    對面那人也摸了過來,低聲道:“不必進去了!”

    艾孽兒皺眉道:“屁話!不進去怎麼殺人?難道你個混球會用飛劍?”

    對面那人“嘿”地一聲笑,突然鬼魅般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把艾孽兒嚇了一跳,對面那人肩不搖身不晃,一丈多遠的距離彷彿是飄著就過來了,瞅著還真嚇人。

    艾孽兒剛想斥罵老蔡,忽然發覺這人的五官樣貌依稀與老蔡有些不符,不止相貌,身高也不對,他心頭一跳,還沒回過味兒來,那人就伸出一隻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更不要說大聲呼喊了。

    艾孽兒被那人提著,雙腳慢慢離開了地面,脖子傳出“哢吧哢吧”的聲音,自己的體重快把他的脖子抻斷了,面前那張模糊的面孔似乎正在笑,帶著笑音兒道:“我都已經出來了,你們還進去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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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五百零七章 混水摸魚

    楊帆這句話是艾孽兒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楊帆這句話說完,卡住艾孽兒脖子上的大手就鬆開了。

    臉憋的通紅的艾孽兒攸然向下落去,雙腳還沒著地,胸口就被一隻鉢大的鐵拳打得塌陷下去,發出沉悶的“噗”聲,整個人像一具稻草人似的飛出去,把側院和主院之間的那道門硬生生地撞裂開來。

    兩扇上了閂的門板被艾孽兒的身子“轟”地一聲撞裂,碎片亂飛,在靜寂的夜裡,那動靜聽起來十分驚人。

    “他娘的!搞什麼鬼?”

    兩個剛剛摸到後院的歹人陡然聽到身後傳出一聲巨響,不禁惱火地站住腳步,低聲咒罵起來。他們無法再偷襲了,兩道白色的人影已經在那聲巨響之後迅速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那是兩個白袍人。

    “你們是什麼人!”

    兩個白蠻武士怒喝道。

    兩個賊人一看行跡已經敗露,便也不再躲藏,他們始終以為這宅裡的人是普通的商賈人家,手裡有刀並不令人意外,這個地方民風彪悍,誰家沒有幾口刀子?不但有刀,而且幾乎人人都練過幾手莊稼把式,其實也就是力氣大點而已,他們根本沒往心裡去。

    一個賊人上前幾步,大大咧咧地道:“不要怕,老子求財不要命,你們家裡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都拿出來,只要識相,便饒你一死。”

    兩個白蠻武士又驚又怒,其中一人喝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到到這兒來勒索錢財!”

    那賊人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真叫你說著了。我柳下采諢號就叫柳大膽兒!”

    “找死!”

    白蠻武士怒斥一聲,手中鬱刀一揮,“嗚”地一聲就向柳大膽兒劈來。

    刀刃狹長,夜色之中不甚清楚,那白蠻武士料他必然閃躲,這一刀本就是虛招,沒有上十分的力氣,不料他一刀劈下。柳大膽兒閃都不閃,“嚓”地一聲,一顆大好人頭便滾落在地。

    “噗”地一腔熱血噴起,把那白蠻武士嚇了一跳,不禁失聲叫道:“這廝的膽子倒真是很大!”

    無頭死屍直挺挺地立在那兒,血似雨點般灑落,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隻攥住他足踝的手在那血雨飄落以前。便已攸然縮回。

    闖進陳家的歹徒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麻煩,好像這伙賊天生就這麼笨拙。混戰中有人一刀劈中了自己人的後背,有人打著打著褲腰帶鬆了,一怔之下,對方的尖刀便刺進了自己的胸口。有人突然一跤仆倒在地,主動把自己的腦袋送到了對方的刀下……

    疑心生暗鬼的柳君璠嚎叫著跑開了:“有鬼啊!有鬼啊……”

    柳君璠像中了邪似的。翻牆跳出陳家,魂不附體地沿著長街向遠處狂奔而去,好像身後有一個陰魂正在窮追不捨。帶著一個手下在外面把風的司馬不疑詫然地道:“小柳怎麼了?”

    楊帆暗中做手腳,昏暗之中倒沒特別注意這個膽子極小的傢伙,待柳君璠嚎叫著逃走。他才聽出這個人的聲音正是那個自稱認識他的傢伙。

    楊帆有心去追,奈何這時陳家人已經全都起來了。燈籠火把亮如白晝,薰兒小姑娘握著她的那柄鐸鞘,興緻勃勃地想要尋賊廝殺,慌得幾個白蠻武士緊緊地護在她的身前身後,楊帆唯恐洩露了自己的形跡,只好悄然隱去

    陳家大院裡沒有活口。這些白蠻武士都是頭人身邊的近身侍衛,所佩的武器都是淬了劇毒見血封喉的鬱刀,再加上有楊帆暗中動手腳,即便沒有被傷到要害的賊人,也都一命嗚呼了。

    至於其中有人胸口坍陷、有人被扭斷脖子,一時間也找不到正主兒,每一個看到的人都以為是別人在混戰中下的手。

    薰兒攥著她的鐸鞘寶刀,前院後院左院後院興沖沖地轉了半天,一個廝殺的對手都沒找到,正覺晦氣的時候,身後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楊帆光著脊樑、穿一條犢鼻褲,披頭散髮地走出來,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打著哈欠問道:“出什麼事啦,怎麼這麼吵啊?”

    薰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嗔道:“真是頭豬!”

    ……

    沒有活口,就無法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歷,於是薰老漢很生氣。半夜三更的,他那超大的嗓門在陳家大院裡響起來,吼得整條街都聽得見:“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半夜三更摸到老漢頭上來了!老漢睡的正香……”

    陳大羽忙著解釋:“薰老,你別生氣,說不定這是衝著我來的。”

    薰老漢的嗓門更高了:“衝你來的?老漢還真不知道他們是沖誰來的,大羽啊,你做生意一向還本份吧?嶲州城這地兒雖說亂了些,可這種強盜夜入民宅的事兒卻也不多見!你結過什麼仇家?”

    陳大羽苦笑連連,壓低聲音道:“大羽做生意一向規規矩矩的。薰老,你聲音小一些,莫吵了四下的鄰居。”

    薰老漢的嗓門更大了:“吵了就吵了,老漢差點兒被人摘去腦袋,還不興喊兩嗓子冤枉嗎?明兒一早我就去找羅書道,這小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嶲州城都讓他治理成強盜窩了。”

    薰兒姑娘在一旁嘆氣:“可惜強盜太少啦,我都沒來得及動手。”

    薰老漢沒好氣地衝女兒嚷嚷:“誰叫你動手的,姑娘家家的,拎著把刀子跑來跑去,將來還嫁得出去嗎?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薰兒姑娘大為不滿,反駁道:“那我該聽到聲音就藏起來不成?咱們薰家不論男女,可從來沒有一個孬種,這可是阿爹你自己說的。”

    薰老漢對嶲州治安的聲討,迅速變成了父女之間的糾紛,陳大羽在一旁團團亂轉,勸的口乾舌燥,父女倆火氣都很大,吵得旁若無人。最後還是雪蓮姑娘出面,未來公公和未來小姑肯賣她面子,這動靜才小下來。

    楊帆在房裡對那姐弟倆道:“沒什麼事兒,只是幾個不開眼的小賊摸上門來偷東西,跟咱們沒關係,你們安心睡覺。”

    ※※※※※※※※※※※※※※※※※※※※※※※※※

    第二天一大早,薰老漢就怒氣衝衝地拖著七八具屍體到都督衙門告狀去了。陳大羽本勸他吃過早飯再去,薰老漢只說了一句“讓他姓羅的管飯,不還老漢一個公道,我天天去他家裡吃飯”就一撅一撅地走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陳家來了一群官兵,把薰期的女兒和留守的人以及陳家上下人等全都“請”走了,薰老漢一語成讖,一大家子都去羅書道家裡吃飯去了。一時間陳家人走室空,楊帆這個房客成了陳家唯一的主人。

    都督府在這座小城裡算是最龐大的一個建築群了,一些建制規格其實早已踰越了都督的建制,如同一座王府,不過這些覊靡州的世襲都督、刺史們本來就如同地方上的土皇帝,建制上有所踰越,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為此與之交惡。

    都督府龐大的建築群裡,在第三進院落裡就有客房,不過欽差是貴賓,被羅書道安置在第五進院落裡了,那是羅書道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三進院落的左右兩廂客房平時都是閒置的,如今右廂客房卻已住滿了人。

    右廂客房裡,薰老漢正跳著腳兒的罵人,唾沫星子噴了羅書道一臉,羅都督學習婁師德“唾面自乾”的作派,一動不動,任由那“毛毛細雨”飄灑到他的臉上。

    “羅書道,你能耐了啊!你老子活著的時候,也得叫老漢一聲大哥,你現在敢把老漢關起來,你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你個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就殺了老漢,老漢四十二個兒子,不夷平你的嶲州城,把你小子碎屍萬段誓不罷休……”

    羅書道苦笑連連,低聲下氣地道:“老爺子,我哪兒敢抓你呀,你也看到了,這是牢房嗎?我可是把你當貴賓侍候著呢。老爺子,小侄是你的晚輩,可也是朝廷的官員吶,那欽差發了話,小侄怎麼著也得做做樣子不是?”

    羅書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爺子,你消消氣。小侄實在是兩面為難吶。”

    薰期一聽是那欽差從中作怪,更是勃然大怒,道:“原來是他!好賊,拿著雞毛當令箭,索賄不成,就想編排老漢的不是,老漢去宰了他!”

    “別別別,老爺子,你就別給小侄添麻煩了。當日你要不是拂袖就走,有啥事不能商量?是,他是太貪心了,咱可以坐地還錢嘛,偏偏你老這牛脾氣……”

    薰期瞪眼道:“這麼說反而怪我了?”

    羅書道忙道:“當然不怪你,不過……”

    羅書道把他拽到一邊,壓低嗓音道:“老爺子,這些朝廷上下來的人,身後站著的自然是朝廷,小侄知道你老的能耐,可你能耐再大大得過朝廷?真要把事鬧大了,這劍南道烽煙四起,倒霉的不還是咱們、不還是咱劍南道的百姓嗎?”

    薰期剛要說話,羅書道又搶著道:“沒錯,他這麼做,是有點欺人太甚。小侄已經把你在劍南的勢力跟他說了,黃御史聽了也有些忌憚,再加上小侄從中說和,只要薰老你服個軟就行了,他不就是圖錢嘛,給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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