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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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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4:22
第十七卷 第四百八十八章 震怒

    御史台這班潑皮出身的酷吏,骨頭有幾兩輕重楊帆再清楚不過了,這些日子一直夾起尾巴做人,毫無氣焰可講的他們,突然一反常態,囂張若斯,必定是有所憑恃,那麼……他們憑的是什麼?有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麼?

    楊帆越想越是不安,立即對阿奴道:“走快些,咱們馬上回刑部!”

    一語未了,楊帆已絶塵而去,阿奴立即快馬跟上。

    楊帆快馬加鞭回到刑部,把馬丟給阿奴,立即腳步匆匆地趕到司門司,就算是官員出京,除了官憑也要有路引,而路引是由刑部司門司負責勘發的,他想搞清楚御史台一班人出京的動向,到此一查便知。

    嚴瀟君一見楊帆來了,立即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打著哈哈道:“楊郎中,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呀,可是有什麼事情要為兄幫忙麼?”

    嚴瀟君睚眥必報,綽號“趟地瓜”,楊帆整治御史台的手段很對他的胃口,再加上刑部四司中以刑部司為頭司,楊帆權柄日重,儼然是整個刑部實權最重的人物,由不得他不敬重親熱。

    楊帆匆匆抱拳道:“嚴兄,御史台有多位御史匆匆離京而去,不知他們去了哪裡,有何公幹,嚴兄可知道麼?”

    嚴瀟君向他擠了擠眼睛,壓低嗓音笑道:“嘿嘿!我就知道你盯著他們呢,二郎這性格,我老嚴欣賞的緊。你放心,他們的去處我都記下來了,正要著人給你刑部司裡送去呢!”

    嚴瀟君引著楊帆回到書案旁,抓起一本卷宗,隨意翻了翻,從中抽出一張紙條,順手遞與楊帆,上面果然寫清了幾位御史的去處,楊帆匆匆看了一下。幾位御史的去處哪裡都有,滇、蜀、黔、川、桂,尤其是嶺南六道。

    楊帆驚異地問道:“出了什麼事,以致於御史台傾巢而出?”

    嚴瀟君道:“這個我倒沒有細問,他們催促甚急,因有聖旨在手,我也不便阻撓。只聽說是與流人有極大關聯。哦!對了,你可以去去老孫那看看。他的都官司負責管理全天下的俘虜、奴隷和流放的官員及其家眷,聽說御史台剛剛移交了一份名單過去,還從他那裡索走了幾份名單。”

    楊帆聽了連忙向嚴瀟君道一聲謝,又急急趕往都官司。

    都官郎中孫宇軒綽號“難下筆”,此人經科出身,律法於其實非所長,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兒,還是沒有絲毫長進,處理行本公文總是滿腹為難,不知如何下筆。

    此刻。他的書案上案牘積壓甚多,堆成四摞。高如山積,孫郎中埋首於案牘之中,一手提筆,一手撫額,正在愁眉苦臉,楊帆急急趕到,拱手道:“孫兄。今天御史台來人了?他們來幹什麼?”

    孫宇軒抬頭看見是楊帆來了,忙起身道:“啊,二郎來了。坐坐,快坐!我這裡公事太過繁重,御史台嘛,確曾移交過來一份公文,不過我還沒有來得及看……”

    孫宇軒說著,從那堆積如山的案牘中翻了翻,抽出一份遞與楊帆,道:“二郎請看,就是這份,出了什麼事嗎?”

    楊帆接過那份由御史台移交的案牘,只看了幾眼便臉色陡變,他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孫宇軒擔心地道:“二郎,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跟發瘧疾似的直打擺子?要不要找個醫士……”

    楊帆雙手一分,那份案牘“嘩”地一聲化作漫天碎片,楊帆重重一拳捶在公案上,厲聲大喝道:“萬國俊,該殺!”

    “轟”地一聲巨響,極結實的一張梨木公案,被楊帆一拳砸得四分五裂,堆積如山的案牘頓時垮塌下去,孫宇軒嚇得踉蹌退開,結結巴巴地道:“二……二郎,你怎麼了?”

    楊帆面孔赤紅,呼吸急促,連一雙瞳孔都紅了起來,那雙鐵拳被他攥得嘎嘣嘣直響,孫宇軒嚇得連連後腿,後腳跟絆在垮塌的公案上,一屁股坐下去,被埋進了案牘堆裡,這位仁兄案頭積壓的公文還真是夠多。

    孫宇軒手忙腳亂地推開案牘探出頭來,就見幾個書吏聞聲闖了進來,正在那兒探頭探腦,一臉好奇之狀,而楊帆卻早已不知去向。

    “郎中……”

    一回到刑部,阿奴便又做回了稱職的小廝,聲音也粗了些,一見楊帆從都官衙門衝出來,她馬上迎了上去。

    誰料楊帆理都沒理,一溜煙兒地便從她身邊衝了過去,看著他那直欲噴火的模樣,就彷彿是一頭憤怒的公牛,更準確地說,是一頭瘋狂的公牛!

    阿奴駭然叫道:“郎中,你怎麼了?這是要去哪裡?”

    楊帆匆匆回了一句:“我去馬廊,你不用跟來!”便消失了蹤影。

    阿奴哪裡放心,急急追到馬廊,就見側門大開,楊帆一鞭抽在馬股上,駿馬四蹄翻飛,瞬間就竄出大門不見了。

    阿奴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搖晃不已的門扉,她開始懷念方才在洛陽長街上談笑殺人、智珠在握的那個成熟楊帆了。

    女人的心思,有時候真的很難猜。

    楊帆一鞭接一鞭,胯下那匹馬彷彿離弦的箭一般,好在這裡是皇城範圍,沒有百姓在這個區域走動,更沒有店舖和游戈坊巷之間的小商販,否則以他這樣的速度,就算是在寬有五十丈的定鼎大街上也難免會撞到人。

    “三百一十七人,男一百二十三人,女一百九十四人,七旬以上老者二十九人,十歲以下兒童九十二人,其中還有兩個是剛剛登記戶籍的襁褓中的嬰兒……”

    每一個數字、每一條性命,都像是一根針,一針一針地紮在楊帆的心頭,把他的心扎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御史台移交過來的公文很簡單,只是羅列了那些人的歲數、姓名、籍貫、身份,以便刑部將這些人註銷,劃入死亡名單。公文裡大書特書的,是這些人如何煽動愚昧的嶺南百姓蓄意謀反,如何利用他們李唐宗室的身份興風作浪。

    可是恰恰是被他們簡簡單單一句掩過的那些毫無感情色彩的數字敘述,在楊帆的腦海中幻化成了一副副揮之不去的慘烈畫面。

    在他報了自己的家仇之後,他本以為那從童年時代起就已成為他心中夢魘的畫面將再也不會出現,可是他現在分明再次看到了。

    他看到了燃火的村莊,看到了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聽到了一聲聲淒厲絶望的哭叫,看著了一顆顆人頭帶著一腔熱血飛起……

    在他看到那份由御史台移交過來的行本時,他就明白那些夾著尾巴扮乖狗狗的御史們為什麼再度耀武揚威了,他也明白玉山縣這樁慘案發生的真正緣由了。

    御史台走投無路、狗急跳牆了。

    他們不惜採用這種一旦事敗,將萬劫不復的手段,來製造出一幅天下處處有反賊,女皇寶座並不安穩的假象,唯其如此,女皇才會感覺到他們的重要,才會庇護他們,才會不許百官打壓他們,因為他們還有用。

    楊帆覺得這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對御史台逼迫過甚,這些酷吏或許不會對那些已經無害的流人家眷做出如此滅絶人性的大屠殺;他覺得這也是李昭德的錯,如果不是這位狂妄自大的宰相太過剛愎自用,放任那些瘋狗離京,他們又怎有機會把他們的尖牙利齒施加在那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婦孺老弱身上?

    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輪換,一張凹目、鷹鼻,酷厲的面孔,一雙薄而冷厲的嘴唇一開一合,牽動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扭曲著形狀,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迴蕩:“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那副面孔倏而變成了萬國俊、攸而變成了趙久龍,攸而又變成了王德壽……

    御史們傾巢而出了,分別衝向滇、蜀、黔、川、桂和嶺南六道,也就是說,已經遭受荼毒的玉山冤魂尚未散去,還將有更多的人要遭受荼毒!御史台放出了一群吃人的魔鬼!

    楊帆打馬如飛,衝向李昭德的家。

    今天沒有朝會,百官依舊辦公,但是因為宰相們大多年事已高,所以除了當值宰相,其他宰相們同女皇一樣,可以在家休息一日。

    前方路上一輛華麗的輕車疾馳而來,車子前後左右伴有十餘名襕衫衛士。

    “公主,是楊郎中!”

    趕車的馬伕遠遠看見一匹飛馬,眯起雙眼一看,頓時叫出聲來。

    “唰”地一聲,轎簾掀開了,露出一張天然嫵媚的嬌麗面孔,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向遠處望去,只見一人伏在馬上,衣帶飄風而起,在身後幾乎甩成了一條直線,那馬尾也揚在空中,與衣帶一樣,筆直地飄向後方,整個人形成了一道向前的極具勁感十足的畫面。

    棗紅馬紅色的馬鬃火一般飛揚著,掩映的騎士的那張臉忽隱忽現,但是那張越來越近的面孔越來越清晰,那的確就是楊帆。

    “二郎果然震怒,幸虧我來得及時!”

    太平公主長吁了口氣,厲聲嬌叱道:“速速把楊帆給本宮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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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八十九章 明知不可為

    前方兩名騎士一聽公主下令,立即提馬迎了上去,縱聲高呼道:“楊郎中請留步,公主殿下召見!”

    楊帆已經看到太平公主的車駕了,但是他現在滿腔怒火,根本不想與太平搭訕,一見那兩名騎士迎上來,立即大喝道:“閃開!”

    說話間,人如虎、馬如龍,卷著一股狂風便向二人衝去。

    那兩名騎士勒著馬頭,剛剛合攏過來,楊帆就挾著一股狂風從他們堪堪合攏的雙馬間衝了過去。

    “哎喲!”

    兩名騎士被楊帆的快馬一撞,登時向外跌去,戰馬踉蹌,將兩名騎士摔下馬去。

    “給我攔住他!”

    太平公主大急,連聲命令道,又是四名騎士衝了上來,楊帆沒有帶武器,也不可能使用武器,他只是提馬往前衝,四名騎士雖負有攔下他的使命,可是他們都知道楊帆和自家公主殿下有著很曖昧的關係,哪敢真的用強,只能用人身馬身強行來擋。

    一時間幾匹馬連連碰撞,人喊馬嘶摔倒一片,楊帆仗著騎術高超,從四名騎士的圍追堵截中衝出來,只是胯下的棗紅馬因為連番的阻擋已經慢下來,不復箭矢一般的鋭氣。

    “砰砰砰!”

    腳步聲起,大地震顫,馬車後面衝出了八個女相撲手。

    女相撲手們個個膀大腰圓,那肥壯的身軀彷彿一座座肉山,這些魁偉雄壯的騎士大多要兩個人拼在一塊兒才有她們一個魁偉。每個權貴都有幾個貼身的護衛高手,太平公主的心腹死士正是這八個女相撲手。

    四個女相撲手邁開大步衝到楊帆身高。同時彎下腰去,“蓬!”地一聲。大手一張便抓住四條馬腿,同聲大喝道:“起!”

    四個雄壯魁偉的女相撲手神力無雙,竟然單臂把楊帆帶著胯下那匹棗紅馬給舉了起來。虧得皇城範圍行人不多,否則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楊帆騎在馬上,陡然又拔高了一截,低頭一看,胯下馬四蹄懸空,不禁呆了一呆。

    趁機功夫。又有一名女相撲手衝到馬側,一把扣住楊帆的腳脖子,大喝道:“下來!”

    “嗚~~~”地一聲,楊帆被她從馬上硬生生扯下來,扣著一隻腳脖子在空中“呼呼”地悠了幾圈,脫手便扔了出去。

    這女相撲手不敢傷了楊帆,雖然一通急旋把楊帆悠得頭暈眼花。這向外一拋卻用了巧勁,並不會摔傷楊帆。楊帆“噗”地一聲落在地上,只覺大地跟舢板似的起伏不定,他雙手按著地面,作勢欲起,只是暫時失去平衡。有些不夠清醒。

    太平公主在車上看了吃了一驚,趕緊叫道:“莫傷了他!”

    八個女相僕手陪伴公主久矣,關係極親密的,倒並不太怕她,那單臂舉著駿馬左前腿的一個女相撲手嘿嘿笑道:“殿下放心。楊郎中一身武功,身軀強健。這兩下子傷不了他的。”

    楊帆晃晃腦袋,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忽覺天色一暗,急忙抬頭一看,只見四座肉山遮蔽了天空,正向自己當頭砸來,不禁慘叫一聲:“不要啊!”

    牛頓第二運動定律:力等於質量乘以加速度。

    四個健壯的婦人不敢傷了楊帆,便將體重化為武器,硬生生向他砸下去,四個肥大的身軀疊羅漢般向上一壓,楊帆那“瘦弱”的身軀登時淹沒於滾滾肥肉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連慘呼的聲音都沒了……

    ※※※※※※※※※※※※※※※※※※※※※※※※※

    “你瘋了不成,那是當朝宰相!那是正受聖寵,在朝中一手遮天,連魏王和梁王如今都不敢輕掠其鋒的首席宰相,你是什麼身份,又憑什麼這般衝上門去?你是苦主麼?”

    車廂裡,楊帆坐在太平公主的對面,衣衫稍顯凌亂,不過已經沒有剛被捉小雞般提上車時的狼狽了。

    楊帆抓住太平公主替他輕拍塵土的柔荑,輕輕挪開,直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瘋,也沒有失去理智。否則,我此刻衝擊的就是午門而非李昭德的府邸!我很清楚,皇帝今日不上朝,我進不了內宮,見不到天子!

    我更知道,憑我如今的身份,沒有資格對這等國家大事指手劃腳。尤其是,這是天子的逆鱗,只要事涉謀反,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沒有任何證據可講!哪怕只是有一絲可能,皇帝都會做出最讓她放心的選擇:殺光那個可能存在的威脅!”

    楊帆的聲音並不激憤,也沒有火氣,可是太平公主感覺得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憤怒壓制了起來,只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他能克制的界限,極度的憤怒,讓此刻的他顯得異乎尋常的冷靜,就像一座正在醞釀著的的火山。

    “我還清楚,皇帝既然已經派了御史台的人分赴天下各地,說明皇帝已經對此事十分警惕,如果我真的闖進宮去,見到了皇帝,一番陳辭的唯一結果,也只能是我被拖出午門砍頭!為了皇位,就算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她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我從不覺得,她會對我法外施恩!所以,我只是去見李昭德,而不是去見皇帝!”

    太平公主黛眉輕顰,憂心忡忡地道:“二郎,你見了李昭德又能怎麼樣呢?他能讓死者復活?”

    楊帆冷靜地道:“已逝者的冤仇,可以以後再說。只是,這件事剛剛發生,你就已經知道了,李昭德身為當朝宰相,首席執筆,他沒理由不知道,我見不到皇帝,他能夠見到,但他可曾做過什麼努力麼?已經死去的人,可以以後再說,將要死去的人又如何呢?御史台傾巢而出。一群殺人魔王分赴各地,他這位宰相做過什麼?至少該嘗試阻止新的冤案發生吧?”

    太平公主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御史台台主已經換人了,那個屍位素餐的孫辰宇已經被‘告老還鄉’,母皇剛剛下了聖旨,提拔萬國俊為御史大夫,成為御史台台主,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楊帆臉色一黯。

    太平公主又道:“玉山縣令胡旭堯已經上書朝廷,可萬國俊更精明,他幾乎是在屠殺那三百多口老弱婦孺的同時。就已命人快馬回京,稟奏說流人妻兒家眷對朝廷懷恨在心,正密謀反叛,是他及時發現,果斷下手。

    你知道,母皇心中最忌憚的是什麼!但凡篡位之君,向來對此最為忌憚。母皇不但是篡位,而且是曠古未有的以女子之身成為帝王,所以她比任何一個篡得了皇帝更擔心天下不服。你說這兩封奏章,她會選擇相信誰?

    流放之人中多有王公宗室,鳳子龍孫,‘代武者劉’。這句話萬國俊寫在奏章裡,母皇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注定了這些老弱婦孺必須去死,他們是不是真的想造反、有沒有能力造反一點都不重要,母皇也不會在乎!她只想讓自己心裡踏實一些。你懂不懂?

    你以為天子會在乎區區幾百幾千條人命?做天子的沒有一個在乎人命,太宗皇帝當年因為一句‘武代李興’的傳言。便毫不猶豫地殺了小名‘五娘子’的大將李君羨,籍沒其家!”

    “天子不在乎,我在乎!但有一線可能,我都要嘗試!你也說如今李昭德甚受寵遇,但有所求,天子無有不應,他至少該出面阻止。”

    太平公主苦笑搖頭:“二郎,你做了這麼久的官,終究還是不明白官場上這些人的心思,。你以為李昭德會在乎那些流人的生死?你別看他們整天喊著為國為民,一旦有一個打擊政敵的機會,他們何惜他人的犧牲。

    前番三位宰相入獄,不是被他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了麼?在他們看來,犧牲一些人,籍此剷除他的威脅,他就能更順暢地執行他的政略、造福更多的百姓,所以他絶不會內疚,不管犧牲掉的是他的同僚或者無辜的百姓。

    也許,御史台這一招,正中他的下懷,他巴不得御史台瘋狂若斯呢。二郎,你此去不會有用的,李昭德剛愎自用,惟我獨尊,呵斥其他的宰相也如門下走狗一般,前番你當面頂撞,他居然沒有打壓你,已經算是對你另眼相看了,這一次你再欺上門去,他會怎麼想?”

    楊帆怒聲道:“大不了一拍兩散,還能怎麼樣?大不了不做這個官,又能怎麼樣?抱著大義的牌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縱人作惡?這等冷血無情的官,他李昭德做得,我楊帆做不得,無論如何,我要嘗試一下!”

    “二郎!”

    楊帆起身道:“公主,你不要再說了,君子之仕,行其義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許不是一個智者,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無論如何,我總要嘗試一下、努力一番!”

    楊帆向太平公主拱了拱手,轉身向外走去,拋下一句話:“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不要再阻攔我!”

    楊帆只道太平公主耳目靈通,所以及時獲悉此事,又兼洞燭人心,所以才猜到自己可能的反應,卻不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會猜到他有偌大反應,是因為她完全清楚當年在桃源村發生過什麼,她知道今日這場悲劇,楊帆會感同身受。

    因為沒有太平公主的命令,方才還力阻楊帆的侍衛們和八個女相僕手穩穩地站在車駕四周,眼見楊帆出來卻一動不動,楊帆牽過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義無反顧地向遠方衝去。

    車中,太平公主望著那擺動不已的轎簾,輕輕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唉!我怎就喜歡了這樣一頭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的莽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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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章 闖李府

    李昭德府上高朋滿座,往來者不是鴻儒就是達官。

    兩廂絲竹雅樂,聲聲入耳,李昭德高坐上首,這人敬一杯,那人敬一杯,醇酒與阿諛一個入口一個入耳,李宰相醺醺然的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相公!”

    一人捧著杯湊到面前,李昭德撫著鬍鬚,將一雙醉眼從堂上翩躚起舞的幾名歌女身上收回來,掃了他一眼,見是好友嚴善思,便舉杯笑道:“哈哈,老嚴,你一向不好酒的,今日也喝出興緻了麼,來來來,坐我身邊,咱們共飲一杯。”

    嚴善思是權右拾遺、內供奉,雖是天子近臣,官職卻不高,這是個諫官,在武則天這樣的強勢天子面前,幾乎沒有用武之地。不過他的才學非常出眾,治經用典,學識淵博,因此與李昭德交厚。

    嚴善思在李昭德身邊坐下,卻不忙飲酒,而是附著他的耳朵,低聲道:“相公,善思聽說御史台在嶺南製造了一樁血案,屠殺婦孺三百餘口。他們又向皇帝進言,說什麼嶺南有傳言‘代武者劉’,引得皇帝大為忌憚,如今御史台一班人……”

    李昭德舉手制止了他,嘿然冷笑一聲,道:“善思不用說了,僕已經知道了。”

    李昭德呷了口酒,恨聲道:“御史台一班人倒行逆施,喪盡天良,所作所為,真是人神共憤吶!僕剛聽說他們在嶺南的惡行時,真是怒不可遏!不過你不用擔心,這班酷吏惡禍積滿,這是自取死路,仆倒要看他們還要橫行到幾時!”

    嚴善思擔憂地道:“他們如此造勢,恐怕來俊臣也將復出啊。皇帝居於九重宮闕之上,民間形勢如何,全賴他人告知。皇帝對於謀反,一直有些風聲鶴唳,如今萬國俊把嶺南渲染的似乎處處都是反賊,難保皇帝不會重新起用他。”

    李昭德傲然一笑,道:“那又如何?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你以為今日之來俊臣還有昔日之威風?哼!他們在天下各地製造的冤案越多,民怨就越大,來俊臣苟且於同州尚還罷了,他若復出,到時正好一網打盡!”

    嚴善思眉頭一皺,道:“相公不可大意,此舉恐有玩火之嫌!”

    李昭德有些不開心了,不悅地道:“僕自有考慮!”

    嚴善思見狀,只得閉口不言。

    李昭德的府邸位於立德坊,立德坊四面環水,楊帆從皇城出來,沿洛河長堤向北而行,拐過一座橋,便進了立德坊。

    李昭德的府邸是他成為“首席執筆”之後重新翻修起建的,極大的一處宅院,門庭廣闊,氣勢不凡,只要進了立德坊,稍一打聽,沒有不知道李府所在的。

    楊帆半路被太平公主阻了一下,雖仍堅持要來李府,不過倒是沉穩了許多,不似開始般狂怒了,他趕到李府,見門前停著許多車馬,楊帆也不與人言語,只管將馬繫在拴馬樁上,大踏步上了台階,抓起獸首銅環,用力叩響了大門。

    “嗵嗵嗵!”

    楊帆用力一敲,幾聲巨響之後,門後有人不悅地嚷道:“誰啊!這麼大的力氣,砸壞了咱家的大門你賠得起嗎?”

    隨著聲音,門扉開了一隙,探出一張很不耐煩的面孔,上下看看楊帆,瞧他年紀輕輕,一身衣著也尋常,不像是什麼權貴人家,神色更是倨傲,他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道:“拿來!”

    楊帆沉聲道:“拿來甚麼?”

    那人二話不說便要掩門,楊帆伸手一撐,喝道:“你作什麼?”

    那人瞪眼道:“你連拜貼都沒有,還想登我家的門?這兒是宰相府邸,你以為是什麼小門小戶的人家麼?連拜貼都沒有還想見我家阿郎,真是豈有此理!快滾蛋,否則送你到衙門裡吃板子!”

    楊帆不怒反笑,道:“宰相門前七品官,果然如此。奈何,本官卻是當朝五品,刑部司正常,你這‘七品’還不夠看,閃開了!”

    楊帆伸手一推,兩扇大門應聲而開,那門子被門一推,摔成了滾地葫蘆,楊帆大踏步走了進去,門前候著的那些官員們家的僕傭侍衛和馬伕都看傻了眼睛。

    “快來人吶,有人硬闖宰相府邸,無法無天啦……”

    那個門子賴在地上不起來,只管扯著嗓子大喊,相府裡許多家丁僕役聞訊衝了出來,楊帆振聲道:“本官刑部郎中楊帆,有人命關天的大事要見李相,誰敢攔我!”說著楊帆便亮出了龜符。

    官員所用的身份證明本來是魚符,可是後來也不知道是誰跑到武則天面前獻媚,說武氏當朝,武者玄武,即為四象之龜,所以當棄魚符而鑄龜符,那時龜還是四靈之一,傳說中的吉獸、神獸,不是罵人話,因此一來官員所用的腰牌就變成龜形了。

    相府中的下人聽說他是刑部官員,又見他亮出龜符,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假的,又聽他說的這般緊要,倒也不敢攔阻,可是又怕擅自放他進去會惹怒阿郎,只好隨著他一窩蜂地向後宅湧去。

    “相爺,萬榮敬你一碗酒!”

    後宅花廳裡,賓客們有的賦詩,有的搶過樂師手中的樂器彈奏起來,還有人喝到高興,載歌載舞地走到堂上,與舞女們對舞起來,一個魁偉的大漢趁機捧起酒碗,走到了撫鬚笑看的李昭德面前。

    這人叫孫萬榮,穿著打扮、言語腔調都與漢人一般無二,卻是一個契丹人。早年他曾以契丹大賀氏部落侍子的身份入大唐為質子,在長安和洛陽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漢話說的很好。

    如今他已成為契丹大賀氏首領,被大唐封為右玉衿衛將軍、歸誠州刺史、封爵永樂縣公,是為大唐藩屬。此番他是到洛陽來朝貢的,進貢之後,又特意拜見李昭德,想拜在宰相門下,好好運作一番,升升他的官兒。

    孫萬榮在中原待了那麼多年並不白待,他回到部落並成為酋長以後,利用他在中原學到的知識,使得大賀氏愈加強大,如今已有競爭契丹部落聯盟長的實力。

    契丹各部落的酋領大都從原來的大唐或者如今的大周皇帝那兒領受過官職,各部落酋長的官職品級都差不多,如果他能再升陞官兒,那麼力壓其他部落首領,奪得部落聯盟長的機會就會大增。

    契丹是個窮地方,不及東邊的黑水秣褐(女真)有人參、貂皮、冬珠等等,也不及突厥和西域有各色珠寶、黃金等物產,此番進貢之餘,為了討好李昭德,他東拼西湊的,硬是湊出了十匹好馬、一百領沙狐皮子、還有從高麗弄來的金抱肚一副、金馬鞍一副,從黑水秣褐勒索來的冬珠一百顆,上百年的人參五十株。

    人參這東西國人用之久矣,殷商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就提到過它,那時能鑄在器皿上的東西,可見對當時人的重要。成於戰國末期的《神農百草經》中,人參也被列為上品補藥,李昭德年事已高,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倒是這五十株老參甚得他的歡心。

    一見孫萬榮捧起酒碗來到近前,眼巴巴地看著他,李昭德明白他的意思,不禁一笑,道:“大賀氏自你為首領後,歲歲來朝,年年進貢,與我大周友好,恭訓遠甚於其他部落,堪為藩屬表率,朝廷理應有所表彰的。你所求之事,儘管放心好了,本相自會向聖人進言的。”

    孫萬榮大喜過望,連連道謝不止,捧起酒碗道:“萬榮敬相爺,祝相爺身體康泰、壽比南山!”

    李昭德呵呵一笑,拈起細瓷酒杯來,剛想抿上一口,就聽一陣喧嘩聲起,正在堂上歌舞的舞姬和客人都詫然停下,扭頭望去。李昭德眉頭一皺,不悅地放下酒杯,怒道:“何事驚慌?”

    堂上眾人左右一分,露出堂前所站一人,堂下眾多的相府僕役逡巡著不敢靠近,只有一人壯起膽子稟道:“阿郎,此人自稱是刑部郎中,有緊要大事面稟阿郎,不容小的通稟就闖了進來……”

    楊帆這才向他拱了拱手,硬梆梆地道:“李相,下官有要事相告,來得急促,還請恕過下官冒失之罪!”

    李昭德雖然酒醉,心智卻清醒的很,見楊帆挺立於堂上,眉宇間怒氣隱隱,已猜到他所為何來,李昭德擺了擺手,對家人吩咐道:“你們退下吧!”然後徐徐起身,笑道眾賓客:“諸位好友盡情飲宴,莫要掃了興緻。楊郎中此來,有事與僕商議,僕且往書房去,一會兒再來陪諸友痛飲。”

    相府的客人們這才恍然,重又恢復了輕鬆的笑意,紛紛拱手,阿諛如潮地道:“相公今日休沐,猶自惦記著國事,真是百官表率。相公自去,不必顧忌我等!”

    李昭德笑吟吟地向賓客們拱了拱手,舉步走出花廳,楊帆也不多話,只管隨在他的身後。李昭德引著他離開花苑,轉入書房,一進書房,便臉色陡變,拍案大喝道:“楊帆!你好大膽,一再而再而三藐視本相、冒犯上司,你道老夫治不得你麼?”

    李昭德一怒並未嚇倒楊帆,他槍一般豎在那裡,沉聲道:“李相醉了!”

    李昭德怔了怔,怒道:“老夫醉否,與你何干?”

    楊帆眸中泛起一抹血色的陰翳,一字一句地道:“喝人血,也會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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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一章 斥宰相

    李昭德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帆沉聲道:“嶺南玉山如今已血流成河,冤魂哀嚎,游戈於郊野。宰相今日休沐在家,三五好友,歌舞昇平,想必對此一無所知?”

    李昭德倒不至於在一個小輩面前扯謊,沉默片刻之後,緩緩答道:“這件事,老夫已經知道了。”

    楊帆眉頭一挑,道:“哦?宰相已經知道了,那麼宰相準備怎麼辦呢?”

    李昭德道:“萬國俊捏造謊言,詐稱流人謀反,殺戮玉山三百一十七條無辜人命,其心可誅,其罪當死,老夫已經派人在蒐羅他犯罪的鐵證,以便將之繩之以法!”

    楊帆頷首道:“好!宰相老成謀國,楊帆一介後生小子,徒具血氣之勇,謀劃之道不及宰相,宰相此舉,也算妥當。只是如今御史台眾人紛紛奔赴滇、蜀、黔、川、桂以及嶺南六道,眼看就要屠刀再舉,楊帆請問李相公,身為宰輔,於此可有謀劃?”

    李昭德眉頭一皺,道:“萬國俊上書皇帝,言稱諸道流人多有怨望,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若不趕緊處置,必生禍端。聖人心生疑慮,故而盡遣御史台官員分赴各地巡視流人,查驗真相,這有什麼問題呢?本相還需要謀劃什麼呢?”

    楊帆仰天打了個哈哈,冷笑道:“這番話,李相公你自己相信嗎?”

    李昭德沉下了臉色,楊帆冷笑道:“李相公自己都不信,卻想用這個理由打發楊某,豈非自欺欺人?”

    李昭德緩緩地道:“御史台受我等打壓,若就此退縮,我們再想抓其把柄。把這些酷吏盡數剷除也不容易。如今萬國俊自亂陣腳,出此昏招,試圖籍此挽回聖望。殊不知,他們早已經得罪了滿朝文武,經此一事,整個天下都將視其如寇仇,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楊帆,御史台一班酷吏乃國家腹心之患,你我有志一同。都想剷除這班酷吏,還天下一個個乾坤,如今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等到他們惡事做絶、天怒人怨,便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護得住他們了。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

    楊帆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慄聲道:“李相公真是這麼想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難道在李相公眼中,人的性命,也像那一草一木、一雞一狗般無所謂嗎?萬國俊在玉山殺了三百一十七個人,三百一十七人吶!

    如今御史台傾巢而出,不知道他們還要在滇、蜀、黔、川、桂和整個嶺南道殺害多少性命!朝爭政爭。人們只看到廟頭上的一班大人物在爭,有誰看得到他們的腳下墊了多少具森森白骨,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成了他們的墊腳石?

    李相公想等到御史台一班酷吏壞事做絶,再將他們繩之以法。你可知道你這個決定有多麼冷血?當天下的百姓們稱道你李相公大義除奸的時候,當史書上記下那些酷吏做了多少罄竹難書的壞事,而你李相公如何誅殺奸佞大快人心的時候,當你青史留芳的時候。或者沒有別人知道你曾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為惡、縱容他們作惡,可是你能心安麼?”

    李昭德雙眉一豎。怒氣陡發,但是迎上楊帆的那雙眸子,他的怒氣卻發不出來了。如今已很少有人敢這樣的直視他,但是面前這個五品小官卻敢。他不但敢直視自己,而且還敢出言質問。

    他的眼神澄澈如水,堅毅如冰,望著那雙澄澈而堅毅,蘊含著痛苦和悲傷的眼睛,李昭德的官威竟然有些發不出來了。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釋去眉宇間凝聚起來的威儀,沉聲道:“陛下心志堅如金鐵,一旦有所決斷,無人能夠勸阻!本相併無心縱容奸佞作惡,只是無法阻止而已!”

    楊帆冷笑道:“李相坐在家裡笑看樂舞,醉酒笙歌,根本不曾做過任何嘗試,你就說無法阻止?”

    李昭德沉聲道:“這還用試麼?但凡事涉謀反,聖人一向是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難道你不知道?從大周建立之前,再到聖人登基以後,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鋃鐺入獄,就連你也險些死在推事院裡,聖人對於謀反哪怕是捕風影也絶不放過,難道你不清楚?

    這麼多年來,有多少名臣良將、王公大臣死在御史台的那班酷吏手中?這群禍害不剷除,不知道將來還要有多少人因之受害。今天縱然死掉一些人又算什麼,要做大事,總要有所犧牲的!”

    楊帆質問道:“這才是你的心理話是不是?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別人盡可去死!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救他們!如果那些人裡面有你的親朋好友、有你的父母妻兒,你還能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不痛不癢麼?”

    “放肆!”

    李昭德終於按捺不住了,向楊帆大聲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誰?本相念你心懷赤誠,才一再原諒你的冒犯,你不要得寸進尺!敢這麼跟本相說話的人,放眼整個朝堂如今也只有你一個,你道本相真就治不了你麼?”

    楊帆道:“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大周首席執筆宰相李相公,我知道你李相公打殺過勸立太子的王慶之,用計罷黜過風光無限的武承嗣,前不久你還杖殺過御史王弘義,李相公若是一怒,今日就是把楊某打殺於此,皇帝頂多也就是埋怨你幾句。

    可我依舊站在這裡,楊帆站在這裡,不是想冒犯你李相公的虎威,更不是想扮為民請命、抵抗強臣的諍臣!我是來求你,求你李相公力挽狂瀾,把那些虎狼收回來,因為能做到這一點的,滿朝上下,如今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我今天不能不來,我的背後有三百一十個冤魂催著我來,如果我不來,我背後的冤魂很快就會變成幾千個,甚至是幾萬個!成千上萬的冤魂,李相公,楊帆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不起!”

    李昭德的瞳孔縮了起來,沉默半晌,他鬚髮皆張的模樣漸漸斂去,自失地一笑,輕嘆道:“楊郎中強直果毅,烈烈心性恰如老夫當年。好吧,那老夫就進宮一趟,去見天子。只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成功的。”

    楊帆道:“李相若是抱著這般想法,這宮不進也罷!我見李相前,曾有人勸我別來,她說我是無法說服李相的。現在呢?李相答應入宮了。如果李相在皇帝面前,也能像楊帆在李相面前一般慷慨激昂,安知天子就一定不會收回成命?李相心中早已存了事不可為的念頭,楊帆怎敢奢望李相能說服皇帝呢?”

    李昭德抿了抿嘴唇,沉聲道:“老夫身為宰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匡扶社稷之責,身繫天下安危,敢不謹慎?”

    楊帆心中頓時一冷,雖然他終於說動李昭德出面去晉見皇帝,可是李昭德處處算計個人得失,又怎會全心全意為那些即將無辜赴死的流人請命?

    他終究是在官場裡打熬了大半生的一個官僚,冷血、理智,一切出發點以權衡出的利益得失為根本,這已成了他行動的本能。如果李昭德意志不堅,又怎麼可能說服皇帝呢?

    楊帆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低沉地道:“如此,有勞李相了!方才楊某多有冒犯,實是因為心憂流人生死,情急之下,短了禮數!”

    他向李昭德抱拳一揖,又道:“李相此番進宮,若能勸得陛下回心轉意那是最好,如若不能,楊某還有一事煩勞宰相,務必請宰相成全!”

    李昭德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只要你不迫我去觸皇帝的霉頭就好。”趕緊問道:“尚有何事?”

    楊帆道:“若是追回御使台所遣各路御史的要求實在難以獲得聖人恩准,那麼,請宰相無論如何,再向聖人求下一道聖旨!”

    李昭德神色一緊,道:“什麼聖旨?”

    楊帆道:“御史台緹騎四出,肆無忌憚。滇、蜀、黔、川、桂、閩,各道流人不下數萬人,這一遭只怕要盡數遭了他們的毒手!如果李相不能勸得皇帝回心轉意,那麼就順其勢而為之,請天子再遣一路緹騎去巡視流人,查證謀反真相!所謂兼聽則明,相信李相若提出這個要求,陛下一定會應允!”

    李昭德先是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楊帆的意思,不由失聲道:“再遣一路緹騎,那就是你了?”

    楊帆重重地一點頭,道:“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史台的死對頭,御史台的人更是一清二楚。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麼?唯有我去,他們才會擔心有把柄落於我手,行事才會有所警惕、有所收斂,不敢殺得毫無顧忌!”

    李昭德沉聲道:“此事你最好考慮清楚。事涉大位子,不管牽扯到誰,聖人都不會手下留情的。你同情流人,此去縱然打著巡視流人的幌子,也必然會對流人多有偏幫,那些御史慣於無中生有、含沙射影,一旦把你打入叛黨一夥,你便身陷萬劫不復之地了!”

    楊帆道:“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御史台已傾巢而出,朝中有宰相在,我的生死,就託付於宰相了!

    李昭德定定地看了他半天,雙眉漸漸揚起,沉聲喝道:“好!志氣軒昂,英姿出萃,如此少年,老夫自愧不如!你儘管放膽去做,老夫只要在朝一日,就不會叫一句饞言中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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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二章 巡撫大使

  不得不說,李昭德的效率還是很快的,楊帆離開之後,李昭德馬上散了宴席入宮見駕,如今滿朝文武之中,武則天的確專寵李昭德一人,聞聽李昭德求見,武則天馬上讓服侍在榻上的張昌宗和張易之迴避開去,穿戴整齊,鄭重接見。

  李昭德與武則天會唔了大約半個時辰,然後李昭德就離開了皇宮,同時還帶走了一道聖旨,宣佈由楊帆擔任巡撫大使,前往各道巡視流人。楊帆這道聖旨可是正兒八經的敕書。

  不經中書門下,皇帝的旨意一樣有效,因為地方官罕有敢抗旨的。不過不經中書門下,那聖旨從法理上卻是不合法的,叫敕旨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後來的唐中宗就曾經不通過中書門下自己下旨封官,但是那所謂的敕書就不敢用平封,改為斜封以示區別。“敕”字也不敢用硃筆,改用墨筆。結果那被封的官兒就被別人稱為“斜封官”,終有些不夠理直氣壯。

  御史台一班御史就是領了皇帝的旨意,未經中書門下通過的,楊帆這道旨意因為是李昭德請的旨,皇帝用印之後他馬上返回中書加蓋了本衙的印衿,所以是最正規的朝廷政令。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李昭德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雖然他仍然心向李唐,且嫉惡如仇,但是行事卻不可避免地要開始顧及到他自己的個人利益了,他見到皇帝之後,壓根就沒做召回御史台諸御史的嘗試,而是直接向皇帝建議再派一路人馬巡視流人。

  李昭德一副全然為武則天打算的模樣,列舉以前御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瞞下的斑斑劣跡,擔心他們此去巡視流人,會假公濟私禍害無辜百姓,建議皇帝不如再派一路非御史左台派系的官員前往巡視,調查流人謀反事件,以免有人矇蔽天子。

  李昭德這樣一副全心全意為女皇打算的模樣。武則天聽著果然順耳。於是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大概李昭德也覺得這樣做有些愧對楊帆,所以請旨的時候,儘量為楊帆爭取了極大的權利,為他爭取到一旅禁軍隨從出巡,這可是以前巡察地方治安的欽差所不具備的殊榮。

  聖旨被送到刑部,旨意上說,要司刑郎中楊帆、都官郎中孫宇軒、監察御史胡元禮巡察流人。楊帆任巡撫大使,孫宇軒和胡元禮任巡撫副使,另還允許楊帆持聖旨往龍武衛調一旅之師護從伴當。

  孫宇軒是刑部的人,監察御史胡元禮是御史右台的人,這兩個人都是御史左台那班酷吏的對頭,讓這兩個人當副手。絶對不會扯楊帆後腿。而且有這兩個人相伴,楊帆的一舉一動都有人證,旁人想攀誣楊帆是流人叛黨也不容易。

  楊帆一見聖旨,就知道這是李昭德對自己的照顧,不管李昭德是否就召回酷吏在皇帝面前據理力爭過,以李昭德一向剛愎刻薄、跋扈獨夫的性格,能做這些事已經是對他極大的關照了。

  刑部司的日常事務一向是由陳東負責的。陳東這個人有權利慾,也有事業心。在他發覺楊帆不但沒有剝奪他的權力。反而讓他如魚得水、更易發揮所長之後,他便死心塌地的上了楊帆的賊船。與楊帆結成了牢不可破的聯盟。

  如今楊帆要出京,根本不需要和他交接什麼,只是說一聲就行了,楊帆知會了陳東,隨後便去見豆盧尚書,要出京這樣的大事,總要見見本衙的堂官,做一番交待的。

  “難下筆”孫宇軒接了聖旨興高采烈,在他看來,此番出京不管去哪兒,都比埋在那堆永遠也批不完的案牘裡開心。他理直氣壯地把手頭堆積如山的案牘全丟給那位可憐的都官員外郎,便把毛筆一丟,風風火炎地去見豆盧欽望了。

  豆盧欽望知道楊帆出京是李昭德的意思,對楊帆和孫宇軒自然大開方便之門,刑部司的交接安排一切順暢,明天一早他們就可以離京。

  從豆盧欽望那裡得到準確的答覆後,楊帆馬上回到刑部司開始收拾東西,阿奴早得了訊兒,這時見楊帆收拾東西,她眼巴巴地跟著,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楊帆。

  楊帆見她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打轉,既沒了平日的活潑,也沒了私下獨處時的嬌嗔,乖乖巧巧的像是一個家裡大人要出遠門的孩子,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跟著我轉什麼,還不快去收拾東西?”

  阿奴大喜,雀躍道:“你要帶我去嗎?我還以為你要留我在京裡呢!”

  阿奴歡呼一聲,就往屏風後面跑去。阿奴平時扮小廝,晚上就宿在刑部,楊帆公事房屏風後面那張用來午睡的榻具就是她晚上的小床,裏邊也放了些女兒家才用的東西。

  “噯……”

  楊帆一句話沒說完,阿奴纖腰一扭,已經閃到了屏風後面,

  楊帆想了想,輕輕搖搖頭,繼續收拾公案上的東西。

  ※※※※※※※※※※※※※※※※※※※※※※※※※※

  楊家後院,花園中繁花盛開,花叢中置美人榻一具,美人榻上鋪了薄衾,小蠻側身臥在榻上,用團扇輕輕遮著臉蛋兒,任那暖洋洋的春光照在身上,半睡半醒,十分愜意。

  花香異樣氛芳,瀰漫在整個花園裡。花叢中有蝴蝶翩躚飛舞,還有蜻蜓掠過池水上含苞待放的花苞,飛入花叢中湊趣。

  “哎呀,我捉到一隻!”

  三姐兒雀躍地跑向小蠻,手裡捏著一隻紅蜻蜓。

  小蠻不許她們捉蝴蝶,可是小丫頭玩心重,眼看那蝴蝶在身邊翩躚,便覺有些手癢,主母不讓捉蝴蝶,便改捉了蜻蜓。三姐兒捉著紅蜻蜓跑到小蠻身邊,笑嘻嘻地道:“夫人,你看!”

  “嗯,很可愛呢!”

  小蠻微笑道:“拿紗網兜起來吧,新鮮過了就放了它,也是條小生命呢,別作踐死了。”

  “噯!”

  三姐兒脆生生地答應著,興高采烈地找紗網去了。

  小蠻輕輕撫著隆起的肚皮,笑微微地看著三姐兒的背影,自從有了身孕,她的心腸就柔軟多了,連只小小的蜻蜓也不想傷害。

  一條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孕育,孩子還小,但是她已經偶爾能感覺到腹中的胎動。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知道她的小寶寶正在她的腹中一天天成長起來,她常常幻想著孩子出生時的樣子,一想到心裡就有一種難心言喻的滿足和歡喜。

  每次婉兒姐姐從宮中出來時,都會想法設法跑到家裡來,不是為了看望楊帆,一大半的時間倒是守在她身邊,羨慕地看她的肚子,每當小蠻看到婉兒撫摸她的肚皮,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忍不住發笑。

  她一笑肚皮就一顫一顫的,然後婉兒就會很緊張,好像她笑的聲音大一些都會嚇著肚子裡的小寶寶。這個時候,小蠻更是有一種由衷的自豪感,她感激上天賜了她一個完美的丈夫、一個完整的家庭,還有一個可愛的寶寶。

  花枝一分,楊帆從中間穿了過來。雖然楊家現在也算有規有矩的大戶人家,可是楊帆卻是家裡最不守規矩的那個。他很少會中規中矩的從花間小徑上繞走,而是直接從花叢中穿過,撲一身花粉,有時還沾幾片花瓣。

  “郎君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一見楊帆,小蠻臉上便漾出甜美歡喜的笑容,她想要坐起來,楊帆忙趕前一步,扶住她道:“慢一些,老是這麼急躁的性子,你肚子裡可還有個孩子呢。”

  小蠻皺了皺鼻子,嗔道:“孩子孩子,自從人家有了孩子,郎君一說話就是孩子,都不在乎人家了。”

  楊帆失笑道:“這叫什麼話,你這當娘的,難道還吃自己孩子的醋麼?”

  小蠻向他扮個鬼臉,笑道:“那是!我的寶寶要疼,可郎君可不能有了寶寶就不疼小蠻了。”

  “我哪捨得不疼!”楊帆刮了下她的鼻頭,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問道:“寶寶今天有沒有淘氣?”

  小蠻眉開眼笑地道:“有呢,剛剛還在裏邊拳打腳踢,一看就不是個安份的小傢伙。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楊帆道:“我正想說……”

  他沉吟了一下,低聲道:“本來,你正有身孕,我不該離開你身邊。不過……,現在出了一件大事,我必須得離開京城……”

  楊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小蠻說了一遍,小蠻已經知道當年在桃源村發生過什麼,知道那是丈夫心中永遠的痛,如今這些流人的遭遇,丈夫感同身受。而且這些酷吏之所以如此,未嘗不是被丈夫逼得狗急跳牆,他心中很是內疚。

  聽他說起那些被殺的百姓,聽說其中還有襁褓中的嬰兒,小蠻已經是快做母親的人,心中酸得直想流淚,她低聲道:“郎君只管去吧!做你該做的事,我在家裡好好的又不是沒有人照顧,你不用擔心。”

  楊帆搖搖頭道:“不!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正在策劃對付姜公子,依照我原來的打算,近期也要對你做個安排的。眼下我要出京,同那班酷吏們鬥,一個不慎,便會吃了他們的大虧,我更得提前給你做個安排了。”

  小蠻疑惑地道:“郎君說的安排,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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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三章 捎個公主

  楊帆道:“你說那位公孫姑娘如今住在長安?”

  小蠻道:“是啊,怎麼了?”

  楊帆道:“我記得你說過,你與公孫姑娘情同姊妹,那時我就想,或者可以讓你暫時住到那裡去,沈沐也在長安,他也可以就近照顧你。相信有裴大娘家的勢力,再加上沈沐的勢力,足以保證你的安全,如此我才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手與之相鬥。”

  小蠻有些吃驚,楊帆既然不在京裡,那麼她去長安也沒什麼,何況多年沒有見過小姐和裴大娘了,她還真的有些想念。可是一想到楊帆如此安排,顯然是將會遇到許多凶險,故而要提前有所防備,小蠻便憂心忡忡起來。

  楊帆看見她的神色,忙寬慰地一笑,道:“你別想那麼多,沒有那麼凶險。只是……上一次無端入獄的事,使我心生警惕了。如今這麼安排,也只是以防萬一,如果我此去鬥不垮那班酷吏,反而栽在他們手上,你在長安,我就不必任人宰割,事不可為一走了之就是。”

  小蠻輕輕地“嗯”了一聲,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道:“我聽阿兄安排就是。可是……如果真的萬一出事,那婉兒姐姐怎麼辦?”

  楊帆低聲道:“很多時候,你遇到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只要你有選擇,就必然有得失,哪有那麼多的兩全齊全。你放心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這時,莫玄飛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阿郎!阿郎!”

  小蠻嗔道:“這個莫玄飛越來越不像話了,早說了後宅不許亂進,他又跑進來了。”

  楊帆起身道:“這小子平素挺守規矩的,說不定是有什麼大事,我去看看!”

  楊帆起身往外走,還沒走出幾步,莫玄飛就穿過花叢跑了過來。

  花園麼。道路總是修得曲曲折折的。如此才有意境、才有情趣。楊家的後花園,照理說只該有楊帆一個男人,也只有楊帆才敢肆無忌憚地橫穿花叢,現在莫玄飛一下子兩條都犯了。

  饒是小蠻御下寬厚,脾氣一向溫柔,這時也有些不高興了,她提高嗓音斥道:“小玄子!你怎麼這麼不知規矩?”

  “啊?大娘子。哎喲!”

  莫玄飛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趟倒了一片花花草草,急忙想躲避,反而站立不穩,一屁股坐下,把一叢花草都坐到了屁股底下。

  楊帆笑道:“好啦,斯文些。免得寶寶學會他娘親的粗魯,你坐下,我來問他。”

  這話真比什麼都管用,小蠻一聽趕緊坐下,還真怕肚子裡的小寶寶發現他的娘親大發雌威,不夠溫柔。

  楊帆伸手把莫玄飛拉起來,問道:“別毛毛躁躁的,發什麼了什麼事麼?”

  莫玄飛這才想起來。趕緊道:“阿郎。快些去前廳,有皇帝中旨到咱家來!”

  楊帆奇道:“中旨?皇帝有旨意來?”

  莫玄飛連連點頭。興奮不已。可不是誰家都有資格接到皇帝的旨意的,莫玄飛興奮的都快說不出話來了:“大管事正在客廳裡陪著,來的是宮裡的一位公公,說是有皇帝御筆親旨給與阿郎。”

  正坐在榻上扮斯文淑女的小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在宮中多年,比莫玄飛懂得更多。皇帝的聖旨多是針對下達給某一個衙門或發佈某一政令的,偶爾有針對個人的,大致都是任命或免職,針對某個人下的聖旨比較罕見,如果是中旨那就更為罕見。

  小蠻雖然驚訝,倒是不太驚慌,既然是中旨,那麼涉及朝廷大事的可能就不大,很可能是比較私人的事情。只是,即便郎君以前在宮裡當值的時候也談不上是天子近臣,他既非天子近臣,又非皇親宗室,皇帝給他下的什麼中旨?

  楊帆聽說皇帝有旨意到,倒也不敢怠慢,連忙答應一聲,急急向前廳趕去。前廳裡,楊府老管事正畢恭畢敬地陪著那位宮裡來客,一見阿郎到了,這才鬆了口氣,楊帆一看來人,倒是老熟人,乃是宮裡的那位高公公,他剛在宮裡任事時就認識的。

  楊帆連忙拱手道:“高公公,好久不見啊!”

  “咯咯咯咯……”

  高公公未語先笑,那標誌性的公鴨嗓子“咯咯咯”了一陣,笑道:“是啊是啊,好久不見啦,當初初見二郎時,老公就覺得二郎會是個有大出息的,你瞧這可不,年輕輕的五品官京裡有的是,可九成都是靠父輩餘蔭襲職,像二郎這般憑自己真本事的屈指可數。這屈指可數的人裡頭,像二郎這般實權在握的,那就是獨一無二了。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高公公過獎了……”

  楊帆陪著高公公嘻嘻哈哈了一陣,便道:“公公辛苦,不知道聖人有何旨意示下。”

  高公公“哦”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道旨意,遞與楊帆道:“這是大家的密旨,老公就不宣讀了,二郎拿去自看便是。”

  楊帆雙手接過,展開密旨一看,登時一呆。高公公笑眯眯地道:“二郎,怎麼樣啊,好歹給咱家一句話呀,回宮也好回覆大家。”

  “啊!”

  楊帆清醒過來,收起密旨,拱手道:“楊帆知道了,謹尊聖人旨意!”

  高公公點頭笑道:“如此就好,那二郎先忙著,咱家這就回宮了。”

  這時候的太監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在外面也不敢耀武揚威,楊帆塞了點跑腿的辛苦費給他,把這位老公公送出府門,望著他的車駕遠去,也不回府,只是站在府門外發怔。

  莫玄飛在門口探頭探望的,見阿郎一臉沉思,也不敢打擾,如是者幾回,楊帆突然道:“玄飛!”

  莫玄飛趕緊邁出門檻,應道:“阿郎!”

  楊帆道:“把馬牽來,我要出門!告訴夫人一聲,我只是去辦一點小事,叫她不要擔心!”

  莫玄飛趕緊答應,回去給楊帆那匹座騎套好鞍韉,牽出府門,楊帆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尚善坊,太平公主府。

  楊帆緩緩地放下手臂,厚重的朱漆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太平公主不在府上。

  眼看將近黃昏,公主竟然不在府上?

  楊帆不信,他認為公主在迴避他。可他又能怎麼樣呢,剛剛闖過宰相府邸,緊接著再闖公主的府邸不成?這麼張狂的事兒連薛懷義都沒幹過。最重要的是,皇帝已經下了旨意,木已成舟,他縱然找到公主又能怎樣呢?

  高公公持來的那道中旨不是正式的聖旨,裏邊也沒用正式的官方語言,就是武則天隨手扯過一張紙,寫了幾句話,交待的還真是一件私事。武則天在中旨裡說,太平公主殿下要往長安祭祖,要求楊帆護送前往,之後再去各道巡視。

  長安是李唐宗廟社稷所在、陵寢所在,武則天登基改唐為周之後,在洛陽立武氏七廟,至於長安的李家太廟,則改名為“享德廟”,用來祭祀大唐開國三代帝王。

  武周雖是滅唐自立,可是兩者之間實在有割捨不開的關係,武則天的公公是大唐皇帝,丈夫是大唐皇帝,兒子也是大唐皇帝,這種關係她無法否認,再加上天下人心的考慮,所以她對李唐宗室的生者固然刻薄,死者倒是寬宏的很。

  保留李唐宗廟,是道義上該做的事,且如此一來,可以向世人表明周唐一體,正好安撫李唐王室、舊臣,緩和來自各階層的壓力。

  只不過,洛陽這邊武周的太廟一年四祭從不延誤,長安那邊的享德廟是想起來才祭,形式也不怎麼隆重。如今武則天想要祭廟,她自己年事已高,且是篡唐之君,不可能去拜祭。太子李旦和房州那位廬陵王李顯都被軟禁著,那就只好讓太平公主去了。

  李唐的宗廟若是一直不予祭祀難免要招人閒話,可是要祭也不能大張旗鼓地祭,總要在不知不覺中消除李唐的影響才好,這樣的話,讓太平公主此番的長安之行儘量低調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是,為什麼要讓我護送呢?我說過,縱然你是一番好心,也不要阻攔我啊!”

  楊帆牙關緊咬,怒火滿腔。

  前番太平公主攔駕,曾試圖阻止他去李昭德府。如今在皇帝命他巡視天下的旨意剛剛下來,公主便又請出母皇,下了這道中旨,這分明是不死心,又想利用這種事把他覊縻在自己身邊,不想他冒了偌大風險去闖禍。

  御史台的御史分赴各地,楊帆卻只有一路人馬,這一路追去,顧此失彼,還不知道能否來得及阻止那些酷吏害人,如今太平又想用這樣的手段“保護”他,讓他護送自己去長安,從而置身謀反風波之外,算計的是好,也確實是為他打算,可這是無數條人命啊!

  楊帆仰天長嘆一聲,怏怏地翻上駿馬,撥馬向坊外走去,剛剛走出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前方忽有一隊儀仗走來。楊帆抬頭一看,見那車上官幡,左旗高張“太平”,右旗高張“公主”,十多位襕衫佩刀侍衛護在一輛翠幄清油車旁,正是太平公主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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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四章 與卿決絶

    太平出門很少擺出這樣正式的儀仗,除非是入宮。

    難道說,太平公主剛從宮裡回來?

    這一下,更坐實了楊帆對她的嫌疑,楊帆氣往上衝,立即提馬迎了上去。

    一見有人驅馬迎來不知避讓,公主府的侍衛登時按住了刀柄,可他們定睛一看,認出來人是楊帆,不由怔在那裡。

    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那點捕風捉影的事兒,在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兒,太平公主身邊這些侍衛們也都信心為真,尤其是經過上次太平公主攔阻楊帆,兩人於車中會唔之後,他們更是再無半點懷疑。

    如今眼見楊帆氣勢洶洶而來,大概是有點不太高興,那自己攔是不攔呢?不攔肯定是失職,可要是攔的話,只怕出力不討好,人家小情人床頭打架床尾和,到時候恩愛如故,自己可就裡外不是人啦。

    侍衛們正猶豫間,楊帆已經穿過他們的隊伍,徑直走到車前,許厚德看他迎面走來,急忙一勒馬繮,那輛翠幄清油車便在道路中央停了下來。

    一個白衣小丫頭掀開轎簾兒走了出來,雙手插腰,憨聲憨氣地道:“到家了麼,你們怎麼……”

    一眼看見噴火龍般的楊帆,小丫頭轉過身,嗖地一下爬回了車廂。她認得這個男人,記得那一天她在“濯月軒”裡為公主殿下捶著腿,這個男人就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了,然後公主就讓她迴避。

    小丫頭還從未看過有人敢在覲見殿下的時候那副模樣,當她邁著小碎步從這個男人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差點兒掉進池塘。今天她又看到這個男人了,眼睛噴著火、鼻孔也噴著火,好像比上回還要生氣。

    轎簾兒一掀,探出了太平公主的面孔,一眼看到楊帆,太平公主頓時露出欣喜的表情。可是看到楊帆隱忍著憤怒的神情,太平公主不禁收斂了笑容,扭頭對車裡說了句什麼,那小丫頭便鑽出來,坐到車伕許厚德的旁邊,怯生生地看了楊帆一眼,握著小拳頭,有些害怕的樣子。

    轎簾輕掀。一隻金鈎掛住了簾籠,太平公主靜靜地坐在車中,雙手交合,墊放於膝上,姿態優雅高貴,如一朵出水的蓮花,似有一句邀請無聲地傳入楊帆的耳中,楊帆下馬、登車,將車簾放下。

    車廂很寬,門口就有一個錦墩。楊帆就在錦墩上坐下,雙手按膝。硬梆梆地道:“皇帝剛剛下了一道中旨,要我護送公主去長安祭廟,然後再往各道去巡視流人。這可是公主殿下的主意?”

    太平公主的雙眼陡地一亮,眸中彷彿有兩簇火苗開始燃燒起來,她的聲音也變得硬梆梆的了:“你這是在問我,還是在質問我?”

    “我當然是在問你!”

    “哈!你在問我?返長安祭廟,為什麼下旨的皇帝那兒你不問。掌管宗廟祭祀的宗正寺那裡你不問,而是來問我?你心中早就認定是我的安排了,是不是?”

    “皇室讓殿下赴長安祭廟。何人不可護送?怎麼可能剛剛下旨讓我去巡視諸道流人,馬上又下一道中旨叫我護送殿下去長安?你前番阻我去見李昭德不成,如今又想藉此事留住我,是不是?”

    太平公主一臉古怪的神氣,凝視他良久,忽然哈地一笑,輕輕點頭道:“二郎聰惠,心思靈透,我瞞不過你。沒錯,是我向母皇請求的,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

    楊帆愈加憤怒:“其中的凶險,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帆不是大字不識的莽夫,史書我也讀過幾本的,自古至今,只要是因為謀反惹起的風波,必然是一片腥風血雨。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不含糊,也從來不介意殺戮,我清楚。

    代武者劉,這句話已經引起了皇帝的忌憚,誰想冒然插手此事,一個不慎都會給自己惹來塌天大禍,這我也清楚。你關心我,不想我以身涉險,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我,是為了我好,我依舊清楚。但是,你為什麼就不清楚我的性格,你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該做什麼?”

    太平公主的眼睛越來越亮,那兩簇火苗彷彿要奪眶而出,但是突如其來的一層水氣迅速氤氳了她的雙眸,讓那雙眸柔和起來,彷彿是水霧中的一雙明珠。她笑了,笑的有些酸楚,有種心碎的感覺。

    太平笑著說:“憑什麼?就憑我求得下聖旨,現在聖旨已下,你願意或不願意,你都得送我去長安!否則你還能做什麼,反出大周去做個遊俠、做個以武犯禁的江湖人?那樣的話哪怕你不眠不休,奔命於諸道,你能救出幾人?”

    楊帆怒喝道:“我只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下賤!”

    太平公主的身子劇烈地哆嗦起來,她緊緊攥著雙拳,骨節處綳得雪白:“因為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偏喜歡纏著你。我明明知道越是想拖住你,不叫你以身涉險,你越厭惡我,可我偏偏幹得無怨無悔!你說這不是下賤是什麼?”

    她努力地仰著臉,不讓眼中的淚光凝成水珠,她那雪嫩的臉頰吹彈得破,微仰的表情裡有一種天皇貴冑自幼熏陶養成的高傲,這高傲尤其令楊帆憤怒。

    楊帆的表情冷下來,聲音也冷了下來:“好!我今天來,就是想知會殿下一聲,有請殿下今晚就做好準備,咱們明天一早就啟程!殿下身嬌肉貴,可能受不得路途顛簸,只是護送之事既由楊某安排,路途上便少不得辛苦,公主最好輕車簡從!”

    楊帆轉過身,一手撩起轎簾,頭也不回地道:“公主最好少帶點東西,多趕一步路,就能多救一條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殿下你……也積點德吧!”

    楊帆冷冷地摞下這句話便揚長而去,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便連憤怒也再感覺不到半分,這比勃然大怒更令太平恐懼,因為他憤怒至少意味著他對她的在乎,而現在他如此的平靜冷漠,只能說明他的心中已經再也沒有了她的存在。

    車廂裡的談話很清晰地傳到了前方,前方車座上,許厚德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一句都沒有聽到,有些東西,真是不該被他聽到的。白衣小丫頭坐在旁邊,扭了頭,似乎想問他一句什麼,但是見了他的表情,小丫頭很聰明地閉上了嘴巴。

    一聲馬嘶,馬蹄疾驟,楊帆揚長而去。

    太平公主坐在車廂裡,聽著那漸去的馬蹄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

    夜深了,楊府裡還在忙碌。

    阿郎和娘子馬上就要離開洛陽,要做的準備著實不少。

    得知要遷去長安的時候,小蠻就趕緊把各家店舖的掌櫃找了來,精心做了一番安排,雖然倉促了一些,好在這些日子小蠻專心打理店舖,各家店舖在她的安排下早就有了一套成熟完善的章程,主家暫時不在也不會出什麼問題。

    饒是如此,光是交待生意上的事情也拖到極晚的時候,最後各位掌櫃的是在楊家用了晚膳,這才搶在宵禁之前離開。

    傍晚的時候,蘇氏車行還送來一掛大車,這掛大車是楊帆在他們那裡訂做的。蘇氏車行是洛陽車馬行裡最好的一家,他們做的長途大車,能適合各種路況,車子結實靈巧,而且加了很多減震的措施。

    以至於就像“俞大娘船”以俞大娘命名一樣,這家車馬行的名號也是以他們東主的名字命名的,這意味著在行業中的一種成就。蘇氏車行的車叫“木魚車”,因為這家車行的東主姓蘇,叫蘇沐漁,“沐漁車”就百姓們叫白了便成了“木魚車”。

    楊帆定做的這輛車是要給孕婦用的,所以楊帆定做的時候特意加了三成的工錢,再三強調務必要讓車子走起來平穩輕快不顛簸,因為楊帆的身份貴重,蘇氏車行不敢怠慢,已經久已不親自操刀,只管讓徒弟做事的蘇沐漁這回親自動手製作這輛車子。

    以蘇家車行熟練的制車技術,平時製作一輛車子只需要十天,可是這輛由蘇掌櫃的親自製作的長途馬車卻足足耗時兩個半月。

    車子送到楊府,莫玄飛好奇地上車試了試,果然如履平地,他特意回車從台階上輾過,車子左輪從一塊階石上輾上輾下的,都沒有感覺太大的震動。他的屁股底下是牛皮的硬座,而車廂裡是墊了柔軟厚實的皮毛毯褥的,其舒適可想而知。

    不僅車子是特製的,楊帆還委託蘇掌櫃的幫他買回來兩匹走慣了關中道的馴馬。小蠻看到這輛車子,才相信郎君想把她送去長安是早有打算,並非因為嶺南血案才臨時冒出來的主意,如此說來,此番丈夫出京就未必如她所想像的那麼凶險,小蠻這才放下心來。

    燭光下,楊帆和小蠻偎依著,輕聲道:“家裡的人都留下吧,除了桃梅和三姐兒,她們兩個是你身邊的人,你用著習慣。另外,我這次離開,阿奴也不好在刑部司裡繼續待著,我讓她陪你去長安,與你也有個照應。”

    小蠻奇怪地道:“陛下命你護送公主去長安,既然公主也去長安,咱們不正好一起走麼,何必囑咐這麼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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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五章 西行望長安

    楊帆搖搖頭,道:“不能一起走,皇帝命我護送公主,那這一路行程何時歇宿何時趕路、警戒安排、地方官接送等等一應事宜就該由我安排,我得抓緊時間。你有孕在身,不能顛簸,我讓阿奴陪著你緩緩而行。”

    對於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的那筆糊塗帳,小蠻多少也知道一些,她輕輕嘆了口氣,答應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麼。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知道丈夫心中有許多煩心事,不想多給他增加煩惱。

    楊帆握著她的手,輕輕笑道:“去了長安,乖乖待著,距你生產還有四個月呢,我一定來得及趕在咱們的寶貝出生之前回去,陪在你的身邊。”

    一提起孩子,小蠻便心情大好,她溫馴地點點頭,偎依到郎君懷裡,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溫柔甜蜜的笑意。

    這時候,桃梅在門外輕聲喚道:“阿郎,咱家有客夜訪,現在前廳候著。”

    “什麼?”

    楊帆一聽大為奇怪,如今已經宵禁了,還有什麼人能來拜訪?

    楊帆匆匆來到前廳,就見廳上坐著一人,一見他走進來立即站起身來。廳中燭火明亮,映的那人面目十分清楚,楊帆一見那人模樣心中便是一詫,訝然道:“是你!”

    楊帆不記得他的名字,卻知道他的身份,這人是太平公主的車伕,楊帆已經不止一次見過他了。既然是他,那麼此人在宵禁之後還能過府拜訪便不足為奇了,只要是規矩就一定有人可以不遵守,一塊公主府的腰牌,絶不是那些巡街的金吾和巡坊的武侯敢冒犯的。

    “郎中可否借一步說話?”

    許厚德對楊帆說了一句,不等他回答,便向廳外走去。

    楊帆跟在他的身後,走向院角一棵大樹,問道:“殿下派你來的?”

    許厚德沒有回話。而是猛回身,重重一拳擊來。

    看來這許厚德還是一個練家子,拳頭帶風,呼嘯而至,可惜在楊帆面前他還是不夠看,楊帆恰好邁起的右腿迅速地向地上一點,身子後仰,拳頭差之毫釐。挨著他的鼻尖飛了過去,許厚德踏步進身,屈肘又向楊帆咽喉撞來。

    楊帆雙手齊出,一扣一扳,再向外一甩,許厚德便站立不穩,身體打了幾個轉,一跤跌倒在地。

    莫玄飛等幾個正在院中的家丁一見那客人向主人動手,立即飛奔過來,楊帆喝道:“退下!”隨即踏前一步。對許厚德沉聲道:“這……也是殿下吩咐你做的?”

    許厚德見自己偷襲尚且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已有了防備就更加沒有可能。便不再嘗試,他爬起身來,瞪著楊帆,惡狠狠地道:“你總是這麼自作聰明麼?殿下在你眼中,就是一個冷血無情、殘忍無恥的女人?”

    楊帆挑了挑眉,道:“這麼說來,你是自作主張。替你的主人打抱不平來的?”

    許厚德沉聲道:“沒錯!我今天來,殿下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殿下知道了,一定會嚴懲我。說不定還會把我發配到邙山種莊稼去,可我還是要來,我不能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一次次地把公主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楊帆皺了皺收,沒有說話。

    許厚德道:“你知道你從公主府上回來遇見我們的時候,我們從哪兒來麼?我們從宮裡來!你是不是又要自以為是的以為,殿下之所以從宮裡回來,是因為她去宮裡央求陛下要你陪她去長安祭祖的?

    哈哈哈,我真是不明白,殿下為什麼如此青睞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殿下這個公主做的很清閒?沒錯,殿下對很多人用過心機,而且都是為了算計他們。如果說在這人世間,還有什麼人是殿下從來不想用心機、也從來不想算計,全心全意為他好的,那就只有你一個了,為什麼你偏偏把公主想的那麼壞!

    我告訴你,公主是接到陛下命她赴長安祭廟的旨意之後才入宮的,公主之所以入宮,就因為那旨意上指明要由你護送公主殿下去長安,公主殿下知道你有大事要做,不想耽擱了你,所以才為你入宮請命!

    可惜,皇帝心意已決,殿下也不能說服她,殿下費盡唇舌,依舊不能讓皇帝回心轉意,這才返回自己府邸。結果,半路上你就來興師問罪了!你了不起,這麼多年來,只有薛駙馬餓死在獄中的時候,殿下曾經哭過,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殿下為你流淚!”

    楊帆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問道:“為什麼……我問她的時候,她不解釋?”

    許厚德道:“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不解釋,我倒覺得,殿下確實沒有必要向你解釋。像你這種自命不凡的人,會相信殿下的解釋嗎?沒得再受你一番羞辱!姓楊的,你有何德何能?你根本配不上公主!”

    楊帆怔怔地站在那兒,星光疏淡,清冷的夜色映在他的臉上,無法看清他臉上究竟是一種什麼表情,他的神情比夜色更暗。

    許厚德拍拍身上的塵土,對楊帆道:“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不要把殿下想的那麼不堪,殿下的心,比你乾淨的多!”

    他走出幾步,又站住,冷冷地道:“還有,不只我很生氣,八金剛更生氣!你最好小心一些!”

    楊帆詫異地道:“八金剛?”

    許厚德道:“你不是已經領教過她們力托驚馬的功夫了麼?公主十六歲出嫁,那時她們就是公主的陪嫁,一直是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你不要覺得你的武功很了不起,真要動起手來,你一個絶不是他們八個的對手!我來的時候,八金剛就讓我給你捎句話……”

    “什麼話?”

    “如果你再讓公主傷心,就把你大卸八塊!你放心,把你卸成八塊的話,連刀都不用!”

    ※※※※※※※※※※※※※※※※※※※※※※※※※

    第二天一早西行的車隊就開始集結,直到午後,整支隊伍才出現在十里長亭。

    並非有人故意拖延,就連公主府的車隊也是一再精簡,許多笨重的東西都沒有攜帶。但是楊帆要匯合監察御史胡元禮、都官郎中孫宇軒,再一起趕去匯合太平公主的車隊,這就差不多用了一個半時辰。

    然後就是方方面面面的人來送行,誰沒有幾個知交好友呢?雖然為楊帆、胡元禮和孫宇軒送行的人遠不及為薛懷義和什方道人送行時候的壯觀,卻也為數不少。而太平公主那邊,宗室裡來送行的人就更多了。

    離開十里長亭後,他們先去龍武衛大營持聖旨兵符調兵。因為楊帆是武將出身,所以龍武衛的將領對他很是友好,親自陪他往營中選兵,麾下兵馬任他挑選。

    馬橋就在龍武衛中,但楊帆並未想選他,面片兒已經有了身孕,馬橋在軍營中,可以就近回家探望,如果跟著自己南下就無法兼顧家裡了。可是馬橋一見是楊帆南下,興奮不已,馬上主動請纓願護送欽差南行。於是,這個差使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楊帆的行軍速度很快,孫宇軒和胡元禮對他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馬橋更是舉雙手贊成,既然是他兄弟的命令,他根本不問理由。太平公主也沒有任何刁難,到了夜晚歇營的時候,他們已經趕出了六十里路。

    小蠻的車子沒有跟來,雖然楊帆為她配備了一輛跑長途的好車,而且小蠻身子一向結實,可楊帆還是不敢冒險。只是擔心姜公子的人注意他的舉動,所以一開始讓小蠻的車子混在他們的車隊之中,半途中阿奴和趙逾派來的人就護著小蠻的車子離開了大隊,抄小道去長安。

    阿奴對不能陪他一起南下頗有怨尤,但她也清楚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她甚至猜到,楊帆做這番安排,是為了促使她跟小蠻的關係更加親密,比起長遠的安寧和幸福,短暫的分離自然是值得的。

    太平公主的車隊停宿之處距前面的鐵門鎮還有一段距離,因為天色已晚,再說小鎮中的住宿未必有公主自己的營帳舒適,所以隊伍在一片矮山下紮了營。

    這裡不可能遇到什麼危險的,如果有三五個不開眼的剪徑蟊賊也完全造不成什麼威脅,但是馬橋依舊安排的中規中矩。

    太平公主的車駕及其近侍僕從全都安排在大營的中間位置,環於其外的則是楊帆、孫宇軒和胡元禮三位欽差的營帳,他們都各有近身侍衛和扈從,最外側才是龍武衛的官兵駐紮的營賬。

    營中和營外挖了排水淘並連接起來通入山下小河以防夜間下雨,四下里和山頭上都布了游哨,龍騎衛都是騎兵,又安排了專人牽著馬在河邊飲水、吃草,再喂些豆餅鹽巴。

    營帳中在下風處掘了幾十處爐灶燒飯煮菜,公主是貴人,自有專人伺候,吃不得他們這等粗糙飲食,倒無需他們費心。

    虞侯板著臉,按著刀很嚴肅地在營中巡視著,檢查警戒、紮營、旗幟、鼓號等一應安排是否妥當。

    兩兄弟各有際遇,各有機遇,楊帆固然今非昔比。昔日修文坊中的那個潑皮坊丁,經過幾年軍伍生涯的鍛鍊,如今也成長為一方將領了。

    二人的感情生活也是各具精采,只是馬橋如今已修成正果,情路坎坷的楊帆,前路漫漫,依舊不見盡頭。

    這一天楊帆都故意在太平公主面前晃悠,只可惜,公主一直都沒有理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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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六章 我就是我

  殘陽如血,一片殷紅。

  楊帆坐在一方大石上,背後就是漸墮西山的那一輪紅日。

  晚風拂著他的髮絲,髮絲在風中凌亂地飛舞,恰似他此刻的心情。

  遠遠看著在公主帳外隨意走動著的八大金剛,卻始終不見公主露面,楊帆不禁暗暗嘆氣,他可以想像太平公主此刻該是怎樣的傷心欲死,大概當自己決絶而去的時候,她的心就已經碎了吧?

  馬橋在營裡營外巡視著,走到河邊時,看到正在河邊飲馬的士兵,又特意囑咐他們要看好馬匹,不要讓馬竄到河對面的田地中去禍害了百姓的秧苗,到時候地方官告到京裡,免不了吃一頓板子。

  他正粗聲大氣地吩咐著,遠處忽然有幾個士兵喧嘩起來,隨即便見草叢分列,一隻受了驚的野兔慌不擇路地逃逸著,恰向馬橋身邊竄來。

  馬橋眼疾手快,飛起一靴踢去,堪堪踢中那隻兔子,六七斤重的肥兔在地上滾了幾滾便一命嗚呼,馬橋這一腳竟將那隻兔子活活踢死了,馬橋哈哈大笑,提了兔子向兄弟們炫耀了一番,便在馬屁如潮中得意洋洋地走去。

  追過來的幾個士兵一看兔子被他們的上司截去了,只好自認倒霉,垂頭喪氣地走去,希望再能有所捕獲。

  馬橋提了兔子回到營中,忽見楊帆抱膝坐在大石上正呆呆地出神,馬橋便繞到大石後面,爬上大石坐到楊帆身邊,舉了舉兔子,笑嘻嘻地道:“方才在田埂上打了只野兔,一會兒咱們把它烤了,好好喝一頓。”

  這時軍伍中還沒有嚴格的禁酒令,即便以軍神李靖治軍之嚴格,在他親手所著的兵法中也只是規定不許酗酒打鬥,而不是禁止飲酒。軍人飲酒,自古風氣使然。要禁酒也是個長期的過程。

  當年呂布就因為軍前禁酒。甚至惹出一場軍事政變的亂子,以致葬送了性命。直到宋朝時候,也只有在戰爭的關鍵時刻,兩軍對壘的血腥戰場上,主帥才會根據形勢需要酌情臨時禁酒。

  如今這龍騎衛護送公主去長安,始終是在由朝廷控制的地面上,是一件很輕鬆的差使。所以馬橋並不緊張。

  “喝酒?好啊!”

  一向不怎麼好酒的楊帆不知怎地,此刻卻極想痛飲一番。他看看馬橋手中提著的野兔,皺眉道:“這隻兔子才六七斤重,剝皮剖腹後燒烤一番,也沒多少肉了,怎夠你我享用呢。走。咱們去山上尋摸一下,抓幾隻野雞回來,今晚不醉不休!”

  馬橋大笑道:“哈哈,終於被我逮著機會可以教訓你了,咱們酒可以喝,然則公務在身怎可大醉呢?二郎,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馬橋話猶未了,楊帆已躍下大石。大步向山上走去。馬橋趕緊提著兔子跳下去,大叫道:“二郎且慢些走。待我收好了兔子,再陪你去找 雞!”

  ※※※※※※※※※※※※※※※※※※※※※※※※※

  弦月如鈎,山野間一片清冷。

  山下小河邊的篝火已經熄滅,草叢中唧唧蟲鳴織成一片。

  大營外側第一道關卡比較嚴密,時時傳來巡弋官兵和固定哨兵之間對答口令的聲音。

  大營內到了公主營帳處尤其嚴密三分,公主府的侍衛自己又組成一道警戒線,嚴格警戒著。他們也不認為在這裡有誰敢冒犯公主,可規矩就是規矩,哪怕讓一條長蟲一隻野兔竄進帳去驚嚇了公主,那都是他們失職,後果嚴重。

  夜色中,忽然一人緩緩走近,公主寢帳外的士兵立即抓緊兵刃,低聲喝問:“來者何人?”

  “虞侯總管陳默予巡營!”

  “口令!”

  “兩件道袍!”

  “削髮為僧!”

  “陳虞侯請過!”

  草叢中兩具前指的勁弩豎向了天空,那個巡營的陳虞侯點點頭,按著刀從公主帳前走過去了。

  這口令是馬橋定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想出這麼兩句口令來,除了楊帆。

  在別人看來,口令就是要天馬行空,讓人猜都猜不到才好,只有楊帆知道這句口令是什麼意思,那是他們兄弟兩個改變一生的一件事。就是從披上那件道袍開始,他們一生的命運才隨之而改變了,馬橋對此自然記憶猶深。

  楊帆站在暗處,舉起酒囊,又狠狠地灌了大口酒,舉步向前走去。他沒有大醉,但是腳下已經有些虛浮,走在並不平坦的山野間,身子微微有些搖晃。

  “來者何人?”

  “刑部郎中楊帆,求見公主殿下!”

  前方沉默了片刻,兩具勁弩依舊警覺地向前指著,中間亮起一隻燈籠,燈籠冉冉飄來,飄到近處才看清後邊提著燈籠的那道淡青色人影,來者只有一個人,他提起燈籠照了照楊帆的面孔,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便鬆開了:“天色已晚,郎中若無要事還是明早再來吧!”

  說著,他舉起右手,向後面打了個手勢,兩具勁弩便指向了天空,以防誤射。

  楊帆收起酒袋,道:“請通稟一聲,若是公主不見,楊帆再離去不遲!”

  楊帆和太平公主的事傳的滿城風雨,那侍衛如何不知?他還真不敢得罪了楊帆,遲疑一下,才放輕了聲音道:“殿下正在沐浴,不宜接見郎中,還是請郎中明晨再來吧。”

  楊帆苦笑道:“明晨再來,恐今夜便睡不好了,勞煩足下通稟一聲,若公主不允見,楊某再退下不遲。”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如此,請郎中稍候。”

  片刻之後,那侍衛便出現大帳內。

  這頂大帳如同草原上可汗一級酋長的大帳,十分寬大,裏邊用簡易的折屏、布幔等分隔成不同的空間。隔著一道從帳頂一直垂到地面的布幔,剛剛沐浴完畢的太平公主正俯臥在一張軟榻上。

  腴潤光滑的脊背、下凹的腰窩,圓嘟嘟的滿月般的美臀,還有一雙結實如玉柱的修長大腿。因為趴著,胸前一雙渾圓玉球被擠壓得有些外溢,在肋下溢出一道極大的圓弧,看起來質感渾厚、柔軟而富有彈性。

  在她身後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那雙可以力挽驚馬的巨掌,此刻卻是異常的輕柔,推、拿、按、揉、摩、切,忽爾掌緣,忽爾掌背,忽爾掌心,忽爾握拳,動作嫻熟無比。因為她的動作,太平胸前一雙玉球顫巍巍地不斷變幻著形狀。

  按摩在唐朝時候十分盛行,太醫署裡甚至專門設有按摩博士和按摩師,授以九品官,專掌教化推拿之術。這個女相撲手就是太醫署裡那位按摩博士所收的女高徒。

  “殿下,刑部郎中楊帆求見!”

  帷幔外傳來近身侍衛的話,裏邊正在推拿的那個女相僕手雙手頓了一頓,隨即便恢復了常態,繼續拍打著公主光滑的脊背。

  太平公主俯臥在那兒,臉頰衝著另一側趴著,聽到侍衛稟報,脊背明顯地繃緊了一下,背上“啪啪啪”的輕快聲起,兩隻肥大的手掌拍動下,太平公主繃緊的背部曲線又漸趨柔和下來。

  “他……有什麼事?”

  侍衛的聲音道:“他沒有說,只說……請公主接見!”

  太平公主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就說本宮已經歇下,不宜見客。如果他有什麼事,明早再說。”

  “是!”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又道:“屬下就是這麼說的,可楊郎中說,若明晨再來,恐今晚就無法入眠了。屬下看他喝得酩酊大醉……咳咳,是以才入內稟報……”

  侍衛等了一下,不見內中動靜,便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訕然道:“屬下告退!”

  “慢著!”

  太平公主突然喚了一聲,翻身起來,一對雪乳攸然呈現,白皙幼滑的乳膚上,妖艷地點綴著兩朵嬌小的櫻蕾,艷光四射。只是麗色一閃,它便被一件雲羅似的輕衫包裹住了,女相撲手把一件輕柔的寬袍披在她身上,輕輕退在一邊。

  女相撲手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對太平公主微有責怪之意。太平公主與她的眼神一碰,馬上飛快地挪開了。她也覺得自己太不爭氣,被人家傷得那麼深,只聽他說一句今晚會睡不好覺,這就心軟了,就巴巴地迎接人家進來,自己就恁般好欺負麼?可……可就是心軟了,又能怎麼辦?

  “你……喚他進來吧!”

  太平公主吩咐了一聲,旁邊那個女相撲手終於忍不住了,咳嗽一聲道:“殿下,夜色已深,殿下不宜接見外臣。孤男寡女,恐……”

  太平公主乜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關於本宮的流言蜚語還少麼?本宮怎麼活,那是本宮自己的事,什麼時候怕過別人嚼舌頭,本宮什麼時候變成怕人說三道四的女人了?”

  女相撲手見她微怒,唯唯低頭,不敢再語。

  太平公主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有些重,便拍拍她的手臂,柔聲道:“你去歇息吧,我沒有事,太平從來就不是一個為了看別人臉色而活著的女人,更不是一個為了聽別人不痛不癢的說道而活著的女人,謗譽由人,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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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3 16:48:31
第十七卷 第四百九十七章 隨你怎麼樣

    “是!”

    女相撲手無奈地垂下頭,低聲答應一句,悄悄退了出去。

    楊帆走進大帳的時候,帳中的燭火很明亮,四廂裡帷幔飄飄,也不知道其後都是些什麼空間,有什麼單獨的作用,又或者裏邊是否還有其他人。

    太平公主穿著一身素白色的羅裳,盤膝坐在一張席上,身前有一張卷耳矮幾,幾上左上方正燃著一爐熏香,香煙裊裊而起,映得太平的容顏有些縹渺的感覺。靜坐冉冉,皎若一株清蓮,一頭濕亮的秀髮披散在肩頭,額頭加了一條飾著金色蓮紋的抹額,看起來有些像廟裡供奉的觀音大士。

    然而再走近了去,給人的感覺便又是一變。那一身羅裳輕軟,燭火在一側透過薄薄的羅衣,似把她衣下肉色的胸乳都隱隱地透現出來。“素胸未消殘雪,透輕羅”,描述的大概就是此刻這般意境吧。

    只是此刻的太平公主雖然衣著薄透,卻沒有色相的味道,一股冷意從裡到外浸染了她的全身,她那澄澈的眼神中,彷彿藏著一抹霜雪,讓她凜然不可侵犯。這個女人,就像一步一變的美妙風景,遠近高低,各有不同。

    看著她高貴出塵的模樣,想著她一次次的委曲求全,楊帆的頭有些抬不起來。愛一個人,再高貴的人,也會為了那個人,自己低到塵土裡。這一回,是不是該輪到他,放下他那顆高傲的心,向眼前的玉人低頭了?

    “我錯了。錯了就是錯了,所以我來認錯!”

    楊帆低下頭。一開始聲音還有些弱,想想這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便跟她道歉也沒啥丟人的,聲音便又大起來。

    太平公主根本不敢奢望楊帆會向自己低頭,她還以為今晚楊帆過來,還是為了流人的事情,楊帆脫口一句認錯,反把她弄得一愣。本來她滿腹的辛酸委屈。一肚子的怨氣,被楊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逗引的就只剩下納罕與好奇了。

    太平公主奇怪地問道:“什麼事情你錯了?”

    楊帆低頭道:“當然是我誤會你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該冤枉了你,向你亂發脾氣,我向你道歉!”

    太平公主詫異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漸漸變成生氣的模樣,怒道:“是誰告訴你的?”

    楊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是誰告訴我的很重要麼?他這麼做還不是因為對你的忠心,何必這麼在乎他是誰?”

    太平公主顰額一想,問道:“是不是許厚德。想來也只有他會這麼自作主張!”

    楊帆問道:“許厚德是誰?”

    太平公主道:“我的車伕!”

    楊帆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認了。

    太平公主暫且把這個話題摞下,睨著楊帆道:“道歉需要喝酒壯膽麼?”

    楊帆掩飾道:“怎麼會,只是馬橋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二人許久未見。如今得以同行,心中歡喜。所以晚上多喝了幾杯。”

    太平公主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楊帆道:“我知道真相以後,才感覺確實是我莽撞了。這件事是我錯了,如今來向公主請罪,打與罰,都由得你……”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起來,太平公主心中火氣又起,忍不住質問道:“你為什麼查都不查就認定是我呢?在你心中,我就那般無恥?”

    楊帆揉揉鼻子道:“說無恥嚴重了些。其實就算此事出自你的授意,那也是為了保護我。這一點,我心裡很清楚,可我……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喜歡被人左右,更不喜歡你用心機。”

    太平公主怒道:“為什麼一遇到這種事,你就馬上認定是我用了心機?還不是因為,我在你心裡不堪到了極點,但有什麼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事,理所當然就是我做的?”

    女人發起脾氣來,比男人還要不可理喻。楊帆剛剛解釋過事情本身並不涉及無不無恥的道德問題,她還是給自己扣上了一頂大帽子,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說明她的苦大仇深,傾黃河之水也難洗刷。

    楊帆覺得她的火氣很大,想了想,決定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理屈和服軟,但是他的沉默卻換來了太平公主更大的火氣:“哈!你不說話,那是默認我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了?”

    楊帆覺得酒喝的有點多,因為頭已經開始痛起來了。

    既然沉默也是錯,他決定解釋解釋,仔細想了想,他似乎找到了癥結所在,便斟酌著道:“我想……是因為你太聰明吧?”

    “聰明?”

    “是!不管官場風雲還是軍國大事,又或者遇到什麼難解的問題,只要你肯想辦法,幾乎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你……你太聰明,聰明到一旦有事情可能涉及到你,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認定是你,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太平公主聽的欲哭無淚,她萬萬沒有想到竟從楊帆口中問出這樣一個叫她哭笑不得的理由,她憤憤地道:“照你這麼說,聰明女人就活該倒霉了?或者,我應該裝得蠢一點,蠢女人就是好女人?”

    楊帆被她質問的節節敗退,有些委屈地答道:“我也並非就斷定是你啊,我上車之後問過你的,可是你不但不否認,還親口承認了,你讓我怎麼往別處想?”

    太平公主更怒,怒道:“我否認?我為什麼要否認?你一聽說這件事馬上就來找我,還不是已經認定是我做的了麼?你怒氣衝衝地登門問罪,你想要我怎麼解釋?我解釋了你會聽嗎?你會信?”

    “我會!我真的會!”

    楊帆認真地道:“如果你說不是你,我就一定相信。因為你一向敢作敢當,你說不是你。那就不是你!”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凝視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悲哀地道:“可我不想解釋啊……,如果你每遇到一件壞事都首先想到我,都需要我親口否認,那我寧願承認它算了,太累!我的心太累……”

    太平公主臉上有一種疲憊的悲哀。聲音也哽咽起來,眼底漸漸有一層晶瑩的淚光藴起,她低聲道:“我一直努力想要取悅你,不管是做人、做事,甚至穿著打扮!你不喜歡的,我就不做。你家裡養了貓,我便也去養貓;婉兒喜穿素色衣衫。我便也改穿素色衣衫……,我小心翼翼的只想討你喜歡。在別人面前,我說我從來都不是為了看別人的臉色而活著,可是在你面前,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換來的是什麼呢?”

    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太平公主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忍不住伏案大哭起來。

    楊帆還是頭一回聽太平公主向他吐露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心事,那情真意切的傾訴,一聲聲一句句都扣在他的心弦上,讓他心中激盪不已。他伸出手,想去撫摸太平公主柔亮的長髮。堪堪觸及她的秀髮,又失去了勇氣,無力地垂下。

    看著太平公主輕輕聳動的肩膀,楊帆期期地道:“其實,我對你的情意也並非沒有感覺,七夕泛舟於洛水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往昔許多糾葛,說不清、辨不明,那就放下吧。可能……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太平公主聽了這句話,哭聲戛然而止。她急急回想當日發生在洛水船頭的一切,他讓自己枕在他的腿上安睡的一夜,清晨連綿的鐘聲中他對自己說過的那些,他走出去時因為腿已經麻痹而有些蹣跚的腳步……

    很多東西她記住了,記得很牢,但是被她忽略了,哪怕是在她回憶起那一夜的溫馨時,一旦回憶到清晨這一刻,她迅速想起的都是楊帆的身世,以至於完全忽略了他說過的那些話話。

    如今回想起來,楊帆當時似乎真的說過這樣的話,那是不是說,精誠所至,郎君那鐵石一般的心扉從那時起就已為自己打開了一隙,可憐自己只顧自怨自艾,又兼因為桃源村的事而生起畏怯之心,白白虛耗了這麼久。

    想到此處,太平公主的心都被莫名的歡喜充塞滿了,她發現自己真的很不爭氣,明明被人傷的那麼深,明明每一次都流著淚發誓要離開他,結果他只是稍稍給了自己一點陽光,她的心就歡喜的像盛開的牡丹花。

    情根早已深種,她……已經無可救藥了!

    楊帆可不知道他的一句話在太平心中掀起那麼大的波瀾,他仍在很誠懇地道歉:“這一次,的確是我錯了,我知道傷了你的心,可我……不知該怎麼辦才,今天來,我向你道歉,只要你肯消氣,想打想罰,我都由得你!”

    楊帆說的很誠懇,不是裝出來的誠懇,是真心實意的道歉。

    太平對於楊帆,從一開始的追求就錯了。第一次,她試圖用富貴權勢來收買他,第二次試圖用她妖嬈艷麗的胴體來誘惑他……,人與人之間,一旦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那麼你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扭轉你在別人心中的印象。

    太平公主在一次次碰壁之後,漸漸學會了如何平等的愛一個人,不過為了扭轉她先前在楊帆心中造成的惡劣印象,也著實地吃盡了苦頭。一點點的付出,感情的太平上,她終於漸漸扳回了劣勢,而這一次的誤會,成為了一個最好的契機,楊帆主動認輸了。

    情場這一仗,太平傷的辛苦,卻贏了。

    心結漸開,再看看垂頭喪氣的楊帆,太平的一顆芳心不免又柔軟起來。對年紀比自己小的情郎,女人總是會更包容一些的,哪怕她的個性本來很剛強。反過來,年紀大的男人對比自己小的多的愛人也會多一些寵溺縱容,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年輕男人嘛,總是粗枝大葉、容易衝動,他如今這麼低聲下氣的道歉,我就不要難為他了吧……”

    這樣想著,太平公主的心氣兒就平了,眼中漸漸露出一抹戲謔的意味:“真的任打任罰嗎?”

    楊帆聽她鬆了口氣,趕緊挺起胸膛,做出一肩承擔的豪邁模樣,道:“那是自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是我錯了,我就認錯!要打要罰,都由得你!”

    楊帆的話擲地有聲,慷慨激昂,但是片刻之後,他的聲音便從帳中再度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的慷慨激昂了:“那不行!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種無理的要求,我絶不能答應!”

    “你剛剛才說,要打要罰都由得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這……這……我怎麼知道會是這樣的懲罰?我可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啦?”

    “我……我以後還要見人嗎?”

    “哈!你見不得人,我就見得了人啦?為了救你出獄,我不惜自污,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可我和你究竟有什麼關係了?一次次好心對你,一次次被你傷害,我李令月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可是在你面前,我早就尊嚴掃地了,你有替我想過麼?”

    “你……你換一種懲罰成不成?哪怕……哪怕打我二十軍棍都成!”

    “你會怕挨棍子麼?再說,我就算吩咐下去,他們會真的用力打你?少在我面前打這種如意算盤,我就要這種懲罰,你接受還罷了,你不接受,我就不原諒你,叫你一輩子都欠著我的!”

    夜晚很安靜,八大金剛站在帳外,聽到帳中隱隱約約的對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想不通公主對楊帆究竟要施以什麼懲罰,以至於激起他如此之大的反彈。

    總之,帳中兩個人僵持了大約三盞茶的功夫,楊帆嘟嘟囔囔的不知說著什麼,似乎是妥協了。又過了片刻,楊帆就在太平公主的爆笑聲中很狼狽地逃了出來。

    外面的燈光不算明亮,但是八大金剛還是看的非常清楚,這位很俊俏、很有英氣的少年郎君今晚喝了酒,臉色本來就紅得很,當他從帳中逃出來時,臉色就更紅了,紅得就像是猴子屁股。

    楊帆狼狽逃去,八大金剛急忙閃進帳內,就見太平公主抱著肚子笑倒在榻上,笑得捶地流淚,一點天皇貴冑大周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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