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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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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8 01:05:06
第十八卷 第五百三十八章 猝殺

    楊帆並沒打算馬上宰了黃景容,動手的人可以是薰期的人,但是他的致死之由必須說開,要得到文皓一方的認可,也就是說,黃景容的死,必須是參加談判雙方一致認同的結果。

    不是楊帆太小心,而是沒有經過朝廷,楊帆身為一位欽差卻夥同地方蠻族處死另一位欽差,哪怕那個欽差有一萬個該死的理由,一旦被朝廷知道詳情,這都是犯忌諱的事。

    文皓等人現在只求休戰,可以默許楊帆一方處死黃景容,可以答應種種條件,未來卻難免不再生出別的想法,所以一定得把他們拉進來變成同謀,這樣的話就不能猝殺。而且也沒有必要猝殺,現在就算給黃景容插上一對翅膀,難道跑得了他這個鳥人?

    可是楊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黃景容居然知道了談判雙方的打算,他決定先下手為強了!

    黃景容什麼都沒有說,他擎杯在手,有些緊張地舉目四顧,似語將語,酒杯卻突然失手滑落。“啪!”地一聲跌在桌上,酒水四濺,眾人詫異地向他舉目望去,不明白這位欽差為何如此失態。

    酒杯一落,站在黃景容身後的兩個護衛便同時動手了。

    洛夢亦一刀斬向楊帆的頭,李世淳脫手擲出一口飛刀,直取孟折竹的咽喉。

    黃景容不需要說什麼,他只需要一場大亂。只要楊帆和一位土蠻首領橫屍當場,現場這些人之間馬上就會爆發一場惡戰。沒有任何人再可以阻止他們。

    哪怕雙方都是聰明人,都能看破並且馬上看破這是他的陰謀,薰期和烏蠻的大頭人也只能用對方所有人的血來給孟氏家族一個交待。而文皓和雲軒除了鐵了心與對方死杠到底,也再沒有第二條路走。

    那時,他活著遠比死了對文皓和雲軒一方用處更大,哪怕這兩個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得把他當老祖宗供著。

    楊帆看到黃景容失手落杯,心中頓時生起一種微妙的感覺。雖然“失手落杯”遠不及“擲杯為號”或者大吼一聲“動手”更能令在場的這些土蠻頭人們立生警惕,但是對他這個中原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從小到大,各種故事裡面。“擲杯為號”這個橋段用的實在是太濫也太有名了。楊帆心生警惕,馬上扭頭看向黃景容身後的兩個侍衛,黃景容一介書生,如果有危險,一定來自他身後的這兩個人。

    兩排長幾,最前面是橫向的兩張几案,楊帆和黃景容的坐位分別挨著與他們一派的人馬。楊帆坐在左邊,黃景容坐在右邊,洛夢亦和李世淳就站在黃景容身後。

    黃景容手中酒杯一落。兩個人便同時動手,洛夢亦拔刀出鞘。“嚓”地一聲響,一道寒光捲向楊帆的脖子。李世淳站在最右側,身邊是洛夢亦,身前是黃景容,他的視線因此受到干擾,不便攻擊坐在左首最上席的薰期,所以他選擇了孟折竹。

    他擲出的飛刀上面淬了毒,刀刃泛著奇異的藍光,藍色的飛刀筆直地飛向孟折竹。直取他的咽喉。

    楊帆心生警惕,微一側首,眼角剛剛瞟見一道寒光劈下,立即側身一倒,迎著那道刀光倒了下去。

    洛夢亦這一刀志在必殺,他也知道楊帆有一身功夫,擔心他察覺到後會閃躲。所以他一刀劈出,手上留了三分力,不管楊帆是後仰前探還是順著刀勢向左側躺倒,他都可以及時調整劈砍的角度繼續斬下去。可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想到楊帆會選擇迎著刀子向右倒過來。這是完全違反人的本能反應的。

    刀貼著黃景容的肩膀斜著向楊帆的脖子劈下去,楊帆迎著這道刀光主動倒過來,兩下里一迎湊,差之毫釐地錯過了這一刀,楊帆的頭倒進了黃景容的懷抱,刀貼著他的肩膀呼嘯而過。

    洛夢亦大吃一驚,他留了三分力,可以調整利刃劈向的角度,卻不可能及時止住劈砍的方向,轉而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進攻。洛夢亦急忙把手腕一沉,刀刃向下,想要削傷楊帆的腿,他的刀也淬了毒,只要刮破楊帆的一點皮兒就足夠了。

    這時他才發現楊帆並不是向黃景容的懷裡倒下來,而是竄過來。楊帆在倒下的同時,雙足用力一蹬,在他身下本是一張光滑的涼蓆,可他雙腳這麼一蹬,竟蹬的涼蓆整個兒向左側移動了一尺有餘,他的身子籍這一蹬,貼地竄向黃景容的懷抱。

    洛夢亦一刀劈空。

    楊帆身形竄出的剎那,竟還眼觀六路,看到了李世淳擲向孟折竹的那口飛刀。

    孟折竹一身武勇,正面做戰的話,十幾個驍勇的大漢也近不了他的身,但他並不精通小巧騰挪的功夫,他在這方面的造詣比起楊帆,簡直可以用蠢笨遲緩來形容。

    眼看著那口明晃晃的飛刀射向自己,孟折竹心中想躲,可身體卻無法立即做出反應,在外人看來,他就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口飛刀向他射來,躲都不躲。

    楊帆見飛刀射向孟折竹,心中也是一驚。如果孟折竹被刺殺當場,烏蠻絶不會善罷甘休,白蠻不管出於道義還是切身利益,也只能選擇與烏蠻同進同退,烏白兩族與文、雲兩族必成死戰,說不定南詔、吐蕃也會趁機闖入姚州,導致西南大亂……

    這一切想法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楊帆身體倒竄而出的同時,伸手一拂黃景容落在几案上的那只酒杯,酒杯化作一道白光,呼嘯而去,竟後發先至,“叮”地一聲擊中了那口飛刀的刀柄。

    “嘩啦!”

    “呯!”

    黃景容和身前矮幾間的距離不大,容不下楊帆的身子。楊帆這一竄出去,將整張矮幾擠得向外飛出,同時把黃景容擠得向後栽倒,撞在洛夢亦的身上,撞得洛夢亦站立不穩,向側後方退了一步。

    那只酒杯擊中飛刀的刀柄,登時碎成幾片,飛刀被酒杯斜刺裡一撞,刀尖轉了方向,旋轉如輪地飛去。竟從左而右,“噗”地一聲刺中文軒手下一個大頭人的肩膀,疼得他大呼一聲按住了肩膀

    楊帆縱身從黃景容身前穿過,眼看李世淳就站在那兒,楊帆順手一抄,抄住李世淳的腳脖子往懷裡一帶,李世淳倒摔出去,一跤撞在一根碗口粗的立柱上,撞得棚子一陣搖晃。雖然這棚屋扎的結實。沒有被他撞倒,許多青草卻從棚頂飄落下來。

    棚屋下一片混亂。當楊帆猱身而起的時候,雙方的土司、頭人們已紛紛跳起,一腳踢開案几,拔刀出鞘,破口大罵著就要衝上前去,雙方候在帳外的幾十個侍衛見棚下發生意外,也紛紛拔刀向帳中衝來。

    “不要動手!”

    楊帆眼見混戰將起,凌空一躍,在空中團身一翻。穩穩噹噹地落在劍拔弩張的雙方中間,沉聲大喝道:“統統住手!此事與文、雲兩位土司無關!”

    “沒錯!沒錯!不關我們的事,真的不關我們的事!”

    文皓的臉都嚇白了,為了表示自己無意動手,他急急還刀入鞘,雙手高舉地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釋:“兩位土司,我們全然不知情啊!我們是誠心求和的。根本不知道他會動手。”

    雲軒挺刀衝向黃景容,厲聲大吼道:“混帳東西,你這是幹什麼,想陷我族於萬劫不復之地麼?”

    黃景容被楊帆的身子撞得倒摔出去。楊帆的臂肘還撞中了他的鼻子,一時鼻血長流,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看看帳中情形,知道大勢已去,不禁絶望地罵道:“你這個懦夫!你和文皓都是沒用的懦夫!本欽差當初怎麼會選擇與你們合作!有朝廷兵馬相助,你們居然還能落到這種地步,還要出賣本欽差向他們乞饒求活!無恥之尤!無能之極!”

    文皓大駭道:“你怎麼知道的?”一句話出口,方知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滿面通紅。

    雲軒惱羞成怒地向衝進帳來的手下吩咐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文皓急急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釋:“兩位土司,這全是黃景容一人所為,實與我等無關。我們既然答應和談,怎麼可能幹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來,兩位土司大人千萬不要誤會,我們……”

    這時忽然有人驚叫道:“祤破!祤破頭人,你怎麼了?”

    眾人聞聲望去,就見方才被飛刀刺中的那個頭人臉色烏黑,他怒凸著雙目,吃力地叫道:“刀……刀上有毒……”說完就“噗嗵”一聲軟倒在地,旁邊一個頭人趕緊蹲下去試了試他的呼吸,大叫道:“他死了!祤破頭人死了!”

    眾人看看被毒死的祤破,再扭過頭,用怪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向黃景容和他身後的兩個侍衛,一口口寒光閃閃的鐸鞘被他們舉了起來。

    “砍他!砍死他!”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一片刀光劍影便蜂擁過去,烏白兩蠻的頭人和文、雲兩族的頭人一擁而上,一柄柄鐸鞘此起彼落,只聽人群中先是傳出一陣“叮叮噹當”的兵器碰撞聲,然後又是一陣慘叫聲,最後只剩下“噗噗”的利刃入肉聲了。

    等那些濺了一身血肉的頭人們泄了心頭怒火,慢慢退開時,地面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灘,完全看不出一點完整的人的模樣了,黃景容三人在眾人盛怒之下竟被亂刀斫為肉醬。

    孟折竹眼見黃景容已經斃命,心頭的怒火才平息了一些,他再看看那個中毒而死的頭人,想想剛才那口飛刀乃是射向自己,如果不是楊帆脫手擲出酒杯,此刻橫屍當場的必是自己無疑,心中不禁又是後怕又是感激。

    楊帆走過去,低頭看了看地上那一堆已不辨形狀的血肉,頰肉微微抽搐了幾下。

    楊帆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看了眼仍舊手持血刃的雙方頭人,沉聲道:“黃景容為飽一己私慾,蓄意挑唆姚州諸部爭鬥,奸計敗露,被義憤填膺的諸部頭人將其斬殺,不知楊某所見所聞,是不是這樣?”

    文皓和雲軒對視了一眼,連連點頭道:“欽差大人所言甚是!事情經過就是如此!”

    楊帆笑了笑,說道:“既然如此,文土司和雲土司應該把此事奏明朝廷,不然這妄殺欽差之罪你們可擔待不起,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這件事的全部經過,本欽差都看在眼裡,我可以為你們做個見證!”

    文皓好似含了一口的黃蓮,咧咧嘴,澀然道:“欽差大人英明,文某多謝欽差大人為我等主持公道!”

    楊帆打了個哈哈,說道:“那麼文土司這就動筆吧,趁你寫字的功夫我們可以把這裡好好清理一下,我相信……接下來的和議一定會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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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三十九章 投桃報李

  楊帆和薰兒並肩沿著山路向上走去,山路狹窄,兩側都是茂盛的灌木,一些藤花和不知名的野果點綴其間。當然,時不時的也會竄出一條肥嘟嘟的長蟲,就在剛才,楊帆分開樹枝,一條足有四尺多長的大蛇就從樹上垂下來,吐著蛇信,想要嚇退這個侵入自己地盤的生物。

  楊帆在南洋住了多年,蛇是長見的生物,他並不害怕,薰兒姑娘的膽子貌似比他還大,一探素手,就抓住了那條蛇的七寸,在手裡把玩了一陣,才把那條蛇遠遠地丟進草叢。

  這裡曾是土蠻和文、雲兩族的戰場,步步陷阱、步步殺機,而今卻是一片坦途,放眼望去,都是原野叢林特有的盎然生機,就連碎石小徑上的血跡,也被昨日的一場大雨沖洗的乾乾淨淨。

  兩人並肩走著,薰兒好奇地問道:“楊大哥,你為什麼不去姚州呢?我聽說招安是極大的功勞,明明在那位裴御史趕到以前,你就已經促成雙方和談了,何必把這份大功勞拱手讓給他呢?”

  “這份功勞,我不能搶!”

  楊帆笑了笑,把玩著薰期贈送給他的那柄鐸鞘,輕輕一揮,面前一截樹枝便無聲地落地,果然鋒利之極。

  楊帆解釋道:“有時候,功勞並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這樣的功勞,搶到手會後患無窮。黃景容之死雖然各部落都有份兒,不怕有人說出去,可它的破綻太多,禁不起推敲。那個裴御史是個極精明幹練的人,分功給他,他才會幫我揩屁股。”

  “什麼?”

  薰兒臉蛋暈了暈,有些羞澀的窘意,楊帆這句話她不是太明白,不知道揩屁股是什麼意思。楊帆解釋道:“就是說,我要讓他在這件事上沾些好處,我有什麼漏洞。他才會幫我去圓。”

  “哦……”

  薰兒凝眸想了想。搖頭嘆道:“你們官家人的心思,比渾濁水底的游魚還難以琢磨,我想不明白。”

  楊帆笑道:“為什麼要想明白?你又不在官場,能活得單純一些,是你的幸福。不過,也只能在你們這樣的地方,才能有這樣單純的生活。如果我在官場裡也像你這樣活著,怕是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了。”

  “那……那你何不到我們這裡來生活呢?”

  薰兒壯起膽子問道,一句話說出口,臉上便泛起桃花般的紅暈,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希冀地瞟一眼楊帆,馬上逡巡地閃開。可略一閃避,忍不住又再偷偷瞟他一眼,那種少女羞態說不出的動人。

  楊帆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這句話,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停住腳步,轉首望向山下谷中。

  薰兒眸中掠過一抹失望,輕輕地嘆一口氣,幽幽地道:“這裡對你來說是一片蠻荒之地。你當然不會來啦。你那娘子……想必也是一位大家閨秀吧。她怎麼可能受到了這裡的生活呢。”

  楊帆咳嗽一聲,指著谷中道:“那裡……是高青山麼?”

  薰兒幽怨地瞟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向谷中望去。

  谷中有一片開闊地,有五匹馬分別朝向五個方向站著,在五匹馬的中心點有一群人,兩人舉目看去的時候,那群人正向四下里散開,從山上望下去,依稀可以看見原地還剩下一個人,那個人呈大字型趴在地上。

  有人跳上了馬,揮鞭驅馬向前衝去,那個大字形的人一下子被拉得懸停在了空中。只停了一剎,便爆起一團血霧,那個大字形的人被扯得四分五裂,五匹馬分別拖著一截軀體向前猛衝過去。

  楊帆和薰兒站在半山腰上,聽不見山下的慘呼,可他們分明感覺到了那聲淒厲到骨子裡的慘叫,薰兒打了個冷噤,下意識地向楊帆靠近了些。

  楊帆低聲道:“那個人應該是謝傳風,他被處死了。”

  薰兒輕輕“嗯”了一聲,沉默片刻,恨恨地道:“那是一個畜牲,他不只禍害了漣新姑娘,還砍掉她一條手臂,該當此報!”

  楊帆眯著眼向山下望去,只見那五匹馬各自拖著一截軀體一直向前,並不見回來,不禁疑惑地道:“人都已經處死了,他們這是往哪兒去?”

  薰兒道:“五馬分屍,然後把他的軀體丟的遠遠的,讓他永遠都不能合為一體,魂魄不全,就算轉世,也不能為人。”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抬頭,看向湛湛天空中的一朵白雲:雲被陽光照著,白的耀眼。看它的形狀,就像一位穿白衣、戴布凰、身背水簍的白蠻姑娘,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正快樂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

  ※※※※※※※※※※※※※※※※※※※※※※※※※

  鼓角轟鳴聲劃破了寂靜的長空。

  從戎州、嶲州和嶺南道來援的官兵已經接管姚州城,成為此間主人。

  因為文皓和雲軒兵敗,其所作所為受到姚州地方各部落的抵制,已經不可能繼續履行都督和刺史的職責,雖然朝廷還沒有下旨免去他們的職務,但是他們的土兵已經撤回自己的部落,把姚州交給了從其它三州趕來赴援的朝廷官兵。

  薰期、折竹、文皓、雲軒以及姚州其他各部的土司都穿著各部族的民族服裝,站在姚州城門前等候著宣撫欽差的到來。

  裴懷古從劍南道只帶來八百騎士,八百人在姚州這種多山多水、道路崎嶇的地方,一旦發生戰爭就是山地式的游擊戰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裴懷古擺出這樣的陣仗,就是明白告知姚州各部頭領,他是來招撫的,不是來打仗的。

  頂盔掛甲的八百名騎兵勒馬站住了,八百鐵騎,肅立無聲,飄揚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劍南道觀察使、宣撫欽差裴懷古的車駕緩緩從隊伍中間馳出,戎州、嶲州和嶺南道的三衛將領和薰期、折竹等人一起趨前迎接。

  裴懷古如今四旬左右,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此人官聲極好,剛直不阿,為官清廉,遇事敢為。素有謀略。在右御史台享有盛望。

  他是去年年初擔任劍南道觀察使的,觀察使雖然權力極大,但是這種官職不是常職,一般最多任期兩年就要調回京去。裴懷古還有半年就要回京,不想卻在治內出了造反這樣的事,他也想在自己任期內圓滿解決此事,免得在仕途上留下污點。

  裴懷古出發時並不知道姚州的內戰已經中止。不料當他趕到姚州後,卻獲悉交戰各方的土蠻已經息兵罷戰,歃血為盟,裴懷古聽了自然歡喜。

  可事情至此並不算完,罷戰只是交戰各方的土蠻部落之間罷戰,其中文皓和文軒是有朝廷命官身份的。薰期和折竹與之一戰,便是造反,這件事不管撫也好,剿也罷,必須得有一個明確的說法,才能體面的結束這場戰亂。

  本來裴懷古心中已經有了些打算,可是隨後他又接到消息,欽差黃景容死於亂軍之中。裴懷古聞此消息頓覺棘手。御史台的反應他可以不去理會,然而欽差乃天子使節。欽差被殺,如果沒有一個可以讓朝廷接受的合理解釋,天子威信掃地,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

  而且,他已經敏鋭地嗅到,黃景容之死似乎有另一位欽差楊帆暗中活動的影子。雖然他隷屬御史右台,但他一直巡守地方,對於御史台左右兩台之爭並不想干預,對御史左台和刑部之爭更不想干預。

  楊帆和黃景容背後都牽涉到一支甚至數支勢力,如何處理才能掌握好這個度,棘手啊!

  車駕已經停下,裴懷古想著這些棘手的問題,輕輕嘆了口氣,斂去眉宇間的一絲隱憂,彎腰出了車子。

  眾土司立在城門前,就見轎簾兒一掀,一位鬚髮如墨,風神俊朗,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派的官員從裏邊彎腰走出來,眾人知道引人就是裴欽差,軍中將領和姚州土司紛紛上前參見。

  裴懷古肅穆地掃了眾人一眼,緩步下車,先向眾人拱了拱手,便向身邊一位武將聲問道:“刑部楊欽差何在?”

  那武將拱手道:“楊郎中職責在身,心憂諸道流人謀反一案,奈何姚州情形複雜,一時不得脫身。後來獲悉裴御史前來姚州安撫,甚是欣然,便對卑職等說‘裴御史才器敏達,遇事敢為,乃國之干臣,既然陛下欽點裴御史解決姚州之事,姚州可以鑿飲耕食、海晏河清了’。之後便放心地往黔中道去巡視流人了。”

  “哦?”

  裴懷古聽了不覺有些意外,平息姚州判亂,這是多大的一樁功勞。這不僅僅是一樁功勞,更是一樁功德,是可以載之史冊的。自從大唐開國至今,曾經有過多少位御史、有過多少位刑部郎中,可是他們在史書中有哪個人會留下一筆?

  歲月悠悠,他們不管當初是如何的風光,都要湮滅於歷史長河中。可是姚州叛亂是必然要載之於史冊的,平息姚州判亂者的大名也能載之史冊,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大機緣啊!這等誘惑,楊帆居然功成身退?

  裴懷古深邃的目光從眾人臉上輕輕掠過,將眾人迥異的神情盡收眼底。他有些了悟地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這楊帆倒是個會做人的,他既推功於我,我若不幫他隱過,可就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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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章 高山無語

  薰兒站在山巔,游目四顧,神采飛揚地對楊帆道:“楊大哥,你看這姚州山水美麗嗎?”

  楊帆縱目遠眺,入目的是一片綠,如海洋一般沒有盡頭的綠,這綠色是鮮活的,遠遠的彷彿一個個澎湃而來的大浪,而他們就是站在浪尖兒上的那兩個人。

  起伏的綠浪之中,偶爾會有幾株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突兀地冒出來一截,彷彿是綠色的海浪中露出的一段桅杆,而這桅杆的頂端,卻是如雲的一朵冠蓋,彷彿是帆。看著這山、這綠,楊帆竟有一種當年第一次乘舟遠航深入大海的感覺,

  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欣然道:“很美!這裡的山跟北方的山很是不同,北方的山雄渾大氣,縱橫如龍,那裡也有漫山的樹,但不是這樣的新綠,而是一種蒼青色,就像披在巨龍身上的一身鎧甲。

  這裡同南方的山也不同,南方的山圓潤而優美,即便是偶爾有一座尖鋭如劍地山峰矗立在那兒,也會被漫山遍野的樹裹上一層柔和的曲線,就像一位美麗的水鄉女子,穿著一件荷葉裙子,水靈靈的透著柔氣……”

  薰兒聽著,不禁露出有些陶醉的感覺,歡喜地道:“楊大哥,你說的真好,沒有一點文謅謅的話,可是聽著就能想像那山的壯觀或柔美,那麼……你覺得我們這兒的山如何?”

  “這兒的山嘛……”

  楊帆叉著腰四下看了看,說道:“這裡的山就像水,像一層一層的海浪,咱們一路走來,這山上處處都有泉水,只是那溪流都隱藏在翠綠的叢林之中,不顯山、不露水,這就是姚州地境的山,就像這裡背著水簍的白衣姑娘們一樣,沒有大紅大紫。沒有一見驚艷。可是越看越耐看。”

  薰兒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有些痴迷:“你……你說話真好聽,以前也有朝廷大員來過這裡,還吟詩讚美過這裡的山水,可我聽不懂。你的話說到了我心坎裡去,把我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一下子都說了出來,聽得又敞亮、又痛快!”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青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頭,為她平添了幾分嫵媚,再配著她那痴迷的眼神兒,更加迷人,那是一種美麗少女的春光,又豈是這自然的山水可以比擬的。山上有風。她的眼睛因之眯起,青絲在她眼前搖曳,便生出幾分嫵媚的絲縷。

  楊帆只看了一眼,心頭便是怦然一動,如此少女、如此風情,讓他也有些禁受不住,可這自然的山水他可以盡情地欣賞,這少女風情。又豈是他能恣意享用的?因為。那風情只能為私人所有,而她……已羅敷有夫。薰期已把她許配給孟折竹。這件事楊帆也是知道的。

  他趕緊轉過身去,望著起伏的山峰,自言自語地道:“不知道薰期和折竹土司什麼時候回來,劍南道被黃景容攪得靡濫不堪,其它諸道可想而知,怕是也都不成樣子了,叫人想起來便心中不安吶。”

  薰兒幽幽地道:“你就這麼盼著離開麼?”

  楊帆乾巴巴地道:“楊某公務在身……咳!”

  話說到一半,楊帆就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只能用一聲清咳代替他未盡的言語。

  薰兒痴迷地看著他的側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一雙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她從來也不知道一個男人也可以這麼好看,叫她看了就眼餳骨軟,不克自持。愛如潮水,似那連綿如浪的山巒,一波一波地湧過來,衝擊著她的心防,她有些控制不住了。

  白蠻女子,愛慕一個人時從來就是大大方方毫不拘謹的,她們可以站在山坡上用嘹喨的歌聲把一首情歌送給她心愛的男子,毫不介意漫山遍野的旁聽者。她們可以當面向心愛的男人表達她的愛意,少女的羞澀和矜持從來都是要讓位於她心中所愛的。

  “薰兒姑娘,我們四下走走,就下山去吧……”

  楊帆隱隱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感覺,就像有一隻兇猛的野獸正在暗處窺伺著他,隨時一躍,就把他吞噬為腹中的食物。他不安地轉過身,剛剛說罷,薰兒便裹著一陣香風,忘情地撲進了他的懷抱,一把將他緊緊抱住。

  楊帆呆住了,他張著雙手,一動也不敢動,感覺到少女柔軟芬芳的身子緊貼著自己,她的髮絲被山風拂著,一絲絲撩在自己的臉上,喉頭登時一陣發緊,呼吸也急促起來。楊帆緊張地四下看看,嚥了口唾沫,道:“薰兒姑娘,你……你做什麼?”

  薰兒輕輕仰起頭,痴痴地凝視著楊帆,佈滿紅暈的俏臉上滿是神聖的期待和虔誠的奉獻:“我……我要把自己給你!楊大哥,你就要走了,我怕我現在不給你,我會後悔一輩子……”

  薰兒的嬌軀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連人帶聲音抖得像狂風中掛在枝頭的最後一片葉子,但是這句話說完,她卻奇蹟般地平靜下來。

  “我知道!我不能嫁給你,我知道!但我可以做你的女人!”

  薰兒認真地說著,臉上的紅暈更濃,可是她的眼神裡雖充滿了羞澀,卻再也沒有躲避,她大膽地看著楊帆,天鵝般修長的脖頸仰起,花瓣似的唇微微翕張,期待著他能吻下來,熱烈的如火山一般,把她燒成灰也心甘情願。

  楊帆用力把薰兒的肩頭往外推出一點,讓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認真地道:“薰兒,你即將為人妻子,成為一族土婦,難道你忘了麼?”

  薰兒道:“我沒有忘!所以,我不會纏著你的,今日之後,你是你,我是我,等我嫁過去,我會死心塌地做他的妻子。但是現在,我還不屬於他,我只屬於我自己,我願意把我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我喜歡的男人,就是神,也不能干涉!”

  楊帆道:“神當然不會干涉,哪怕烏蠻與白蠻失和,從此戰事不斷,文皓和雲軒那種野心勃勃的人得到機會,再生事端。哪怕烏蠻和白蠻再度與朝廷開戰,直至朝廷大軍輾壓過來,把兩族輾得粉身碎骨。可這後果,你能承擔嗎?”

  “什麼?”

  薰兒眨眨眼,眼神有些清明起來,只是還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楊帆說的這樣的可怕後果。

  楊帆道:“因為我很自私!如果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就不會容許你躺進別的男人懷抱,為他生兒育女!你以為一夕之歡後,我就像只偷了腥的貓兒似的滿足地離去?不會,你若成為我的女人,就只能是我的女人!”

  薰兒被他霸道的宣言歡喜的心都要炸了,她滿臉緋紅,一疊聲地道:“我願意,我跟你走!我……”

  楊帆道:“然後呢?新娘莫名其妙地失蹤,那就是逃婚,是奇恥大辱,烏蠻和白蠻將戰火再起,文皓和雲軒將混水摸魚。如果折竹土司知道你是被我帶走,還會不惜一切向朝廷開戰,以雪恥辱!因為那已不是他失去一個女人的事,而是他全族的莫大恥辱!最終會怎麼樣?你會因為帶給親人和族人的不幸而後悔一輩子,再也沒有歡樂可言。”

  薰兒的臉色蒼白起來。

  楊帆放緩了聲音,說道:“既然你知道這是你不可改變的命運,並且認可你父親給你選擇的丈夫,為什麼不試著從現在開始就做他的好妻子?只有這樣,你將來才不會真的後悔!”

  薰兒有些迷惑地道:“這樣,我才不會後悔?”

  “是!這樣你才不會後悔!”

  楊帆真切地道:“當他對你好的時候,當你為他生兒育女的時候、當你真正愛上他,願意與他廝守一生的時候,你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了他,你才不會後悔!

  偶然邂逅的機緣、生死與共的經歷,的確容易讓男女之間產生好感。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或許我們真的有可能在一起,可惜我注定要回洛陽,你注定要嫁給折竹。這一切都無法假設,無法重來!”

  “薰兒,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活潑靈動,韻在天然,就似一方無瑕的美玉,我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慾望,讓這方美玉玷上污點。大丈夫立世,當仰無愧於天,俯無怍於人,我豈能圖一時之歡,讓你終生後悔!”

  薰兒淚如泉湧,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白玉無暇的臉蛋滾落下來:“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擔心你對我的小嫂子不利,其實在我知道你只是做過她家坊丁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可能。

  我擔心,其實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被你吸引了,你讓我著迷,所以我以為別的女孩子也是這樣。楊帆,你是一個偷心賊,而且是一個殘忍的偷心賊,你連我這樣一點點小小奢望都不肯給我,我恨你!”

  薰兒突然抓起楊帆的手臂,用力地咬下去,楊帆沒有動,也沒有繃緊手臂的肌肉。薰兒抬起頭,嘴角帶著一絲鮮血,鮮花般的唇瓣透著淒美的冷艷:“我恨你!我真應該見到你頭一眼時,就把你砍成碎塊!”

  薰兒噙淚說罷,一把推開楊帆,哽嚥著向山下奔去。

  楊帆微微揚起手,又無力地垂下,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吧。

  少女情懷總是夢,就讓夢於夢中結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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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再斬一首

    世事無絶對。

    有些事其實是可以假設、也可以重來的。

    比如,欽差黃景容就重新死了一回。

    新任欽差裴懷古剛剛趕到姚州,前腳還沒邁進都督府的大門,從京城趕來的八百里加急快馬就一路追進了姚州城。

    武則天又追下了一道密旨給他,裴懷古得了這道密旨,展開一閲,登時長長地鬆了一口大氣,恨不得仰天大笑三聲,有了這道聖旨在手,他所擔心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姚州戰亂留下的爛攤子,他可以打掃的乾乾淨淨。

    武則天在聖旨中極其嚴厲地命令裴懷古儘快查明真相,若確係黃景容為了勒索賄賂,利用流人謀反一事株連土蠻、大興冤獄,可將其就地斬首,以息眾怒,並要求他儘快平息姚州動盪局面。

    裴懷古揣好聖旨,馬上摒退接迎欽差的各道官員和土司,只留薰期、折竹、文皓、雲軒四人共商大事,他原本還擔心這些蠻族頭領聽不懂他的暗示,卻不想雖是蠻族,能做首領的又豈是平庸之輩。

    四人都是多智多謀之人,其中尤以折竹和雲軒為甚,裴懷古暗示的話只說到一半,這兩個人就已心領神會了。於是,黃景容狐假虎威,為了勒索財物,在姚州大興冤獄,逼反土蠻的經過在當事人雙方你一句我一句的補充下漸趨完善,滴水不漏。

    隨後,姚州城中又傳出消息,先前所傳黃景容已死的消息實為謡言。黃景容還活著,只是被薰期和折竹土司拘押起來而已。裴御史精明幹練,執法至公,到姚州不足兩日,便已查明黃景容索賄受賄、逼反土蠻的種種事實,還起出了黃景容收受的各色財寶十餘擔,收受的各族美女數十人。

    姚州百姓都親眼看到了那一擔擔珠寶被裴欽差的隨員挑著,從黃景容原本居住的府邸裡運出來,還有那數十名各族少女,都被她們的父母兄長趕到府城接了回去。都督府前哭聲一片,人人讚頌裴御史青天之名,痛罵黃景容貪婪無恥。

    裴御史趁熱打鐵,決定依照國法,將黃景容斬首,以謝天下。可是黃景容已經被剁成肉醬,就算想斬一次首都無法斬了。

    薰期曾經命人把黃景容的那身碎肉從土坑裡掘出來,叫人用刀挑了黃景容的人頭給他看過,薰期捏著鼻子看了半天。覺得哪怕是找一個最好的忤作,也實在無法修飾黃景容人頭上那刀砍劍劈的痕跡。只好另找了一具形體與黃景容相近的屍體叫裴御史用刑。

    裴懷古煞有其事地安排了刑場,將觀刑的百姓隔得遠遠的,叫人架了那具屍體登上斬頭台。死屍一動不動,據說是因為裴御史念及同僚之誼,事先命人灌了烈酒下去,免他臨終一刀再受驚懼痛苦,這一舉措,又讓裴御史得了一個慈悲之名。

    “黃景容”被斬首後,人頭挑上六丈高的長桿。在烈日下曝曬三天示眾,直至那人頭完全腐爛,裴懷古又個人掏腰包買一具薄棺盛斂屍體,停柩於姚州的一家寺院裡面,等著黃家人來領回屍體,做事當真滴水不漏。

    在裴御史好心提示下,姚州土蠻各族首領又福至心靈地在姚州城為女皇陛下立了一塊石碑。請姚御史著筆,在碑上刻下一篇稱頌女帝英明、仁慈、寬宏、大度的銘文,這一切,裴御史當然都寫成奏章。命快馬傳報京師了。

    裴御史趕到姚州後,賞罰分明,撫民安居,雷厲風行地處斬黃景容,平息土蠻各族之怒,經過他的一系列努力,成功地化姚州大亂於無形,姚州戰事平息了,白蠻、烏蠻兩位土司率部落二十餘萬眾重新歸附朝廷,功莫大焉。

    在裴懷古熱情地幫楊帆揩屁股、同時為自己謀取政治資本的時候,薰期命人快馬趕到文皓部落的總寨,把事情的經過源源本本地告訴了楊帆。

    這樣的處理結果,明顯比諉過於文皓和雲軒漏洞更小,更沒有後患,所以藏在楊帆袖中的那道由文皓親筆所寫的如何處死黃景容的奏章自然就沒有用了,楊帆隨手便撕掉了文皓的那封親筆奏章。

    楊帆在決定把平息姚州之亂的大功讓給裴懷古的時候,就知道裴懷古一定會儘量圓滿地解決此事。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竟能處理的如此圓滿。而這一切,都有賴於武則天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這份聖旨。

    武則天為什麼態度大變?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平息姚州的動盪?她先前明明用拖延戰術阻止楊帆介入御史台巡察各道的事,對御史台是持縱容態度的,如今卻一反常態,這種改變實在耐人尋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可惜薰期派來的信使只知道薰期告訴他的話,那就是黃景容之死已經得到圓滿解決,切勿再把文皓的奏章上報朝廷,其他的一概不知,楊帆琢磨不透內中緣由,只得耐心等待薰期和折竹回來……

    ※※※※※※※※※※※※※※※※※※※※※※※※※※※※

    黔中道西臨劍南道,南臨嶺南道,其交通比以上兩道更加困難。

    黔中道的蠻州,其治所在巴江縣,朝廷以當地大族宋氏為蠻州刺史和巴江縣令,世襲罔替。每一任的蠻州刺史和巴江縣令由宋氏家族自行選出可意的子弟,向朝廷稟報由朝廷任命之後就是一任地方大員。

    由於南方地理形勢特殊,改朝換代很少會給一個世家帶來巨大的變化,所以這些南方大族在當地根深蒂固,逍遙一方,其家族勢力實比帝王江山還要穩固百倍。

    那些大帝國不管曾經如何耀煌,有個三百年氣運就算國祚長久了,可這些稱霸一方的地方大族。其氣運一般都是以千年計數的。

    在大唐立國以前,巴江宋氏就在事實上統治此地已不知多少年了,其家族歷漢晉南北朝直至隋朝建立,等大唐建國後,設立黔中道,又封巴江宋氏為該地的世襲刺史和世襲縣令,此後宋氏一直統治著這個地方,一直到清朝初年,這個家族耀煌了多少代可想而知。

    這一代的蠻州刺史叫宋楚夢,巴江縣令叫宋萬游。這是一對叔侄。這對叔侄近來很是苦惱,本來他們自治地方,天高皇帝遠的甚是逍遙自在,誰知朝廷忽然派來一位叫劉光業的欽差。

    這位劉欽差是御史台的人,到了蠻州之後,只是出去隨便轉了一圈,就說發配該地的流人意圖謀反,叫宋楚夢派兵協助他去圍剿平叛。

    宋楚夢迫於無奈,只好派兵協助劉光業去抓捕流人。在劉光業的命令之下,如今已殺戮流人九百四十餘人。幾乎把發配蠻州的流人屠殺殆盡了。

    這件事引起了蠻州許多部落首領的不滿,因為這些流人被發配蠻州多年,不少人家已經與當地人通婚聯姻。

    南方這些大族鄉土觀念尤其強烈,被他結納為自己人的,就無法容忍被人如此欺凌的。如今這些流人受到朝廷的捕殺,而欽差動用的又是宋氏的族兵,他們就紛紛向宋氏提出抗議,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

    地方大族之間的利益和政治關係錯綜複雜,由於千百年來的互相聯姻。相互之間的關係就更加難以分個清楚。宋氏叔侄既不敢得罪欽差,又要受到治下各個大族乃至本族內部的強大壓力,他們夾在中間,真是左右為難。

    偏偏那劉光業似乎殺上了癮,不把蠻州流人殺的一個不剩他就不肯罷休。宋楚夢已經不只一次給他送上厚禮,只求打發這個瘟神離去,可是劉光業卻置若罔聞。每日帶著土兵,到處以追殺那些逃亡的流人為樂。

    今天一大早劉光業就帶著土兵離城而去了,宋氏叔侄不知道這位欽差今天又要去禍害哪個寨子,正聚在一起愁眉苦臉、長吁短嘆。忽然有人急急來報,說是有一支欽差隊伍趕到了蠻州城外,請刺史和縣令前去迎接。

    宋楚夢和宋萬游一聽登時叫苦不迭,一個劉光業還沒走,又來了一路欽差,這些欽差莫非要把蠻州殺個血流成河不成?二人顧不及多想,只得穿戴起來,硬著頭皮趕出城去迎接。

    突然趕來的這路欽差人馬是楊帆的副使孫宇軒和胡元禮,領兵的則是馬橋,統帥著龍武衛的一旅之師。他們是從長安一路趕來的,路過夜郎的時候,他們還恰好遇到追趕而來的朝廷信使。

    楊帆是單槍匹馬行動的,不好查找他的下落,而孫宇軒、馬橋一行人馬人數眾多,一路下來人吃馬喂的全要靠地方官府供給,所以要找到他們很容易,而且信使也不知道楊帆是單獨行的,因此一路循蹤追上了孫宇軒他們。

    信使送來一道密旨,馬橋等人以楊帆剛剛出了夜郎城微服私訪為由,要替他接下密旨,那信使出京時就得到囑咐,務必把密旨儘快送達,而且他還身負往別處傳信的差使,不敢耽擱,便把密旨交給了欽差副使。

    大唐帝國目前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就是各地的館驛,馬橋他們一路下來,已經聽到了太多的消息,諸如劍南道姚州薰氏、孟氏造反,嶺南道潘州馮氏造反,他們知道如此密集而頻繁的造反必定是御史台那班酷吏巡視地方敲詐勒索大肆株連而造成的。

    尤其是劍南道的烏白兩蠻造反,楊帆此刻應該就在那裡,兵慌馬亂之中也不知是否安全,一行人憂心忡忡,奈何早與楊帆有了約定要在蠻州匯合,如果他們直接趕往姚州,彼此信息不通,又恐與楊帆錯身而過。

    無奈之下,他們只得日夜兼程,向蠻州進發。不過他們幾百號人全都是騎兵,在關中時還好,一進入蜀地,騎兵便寸步難行了,尤其是一些險要卻可以節省大段路程的山路他們根本走不得,進入黔地之後依舊如此,他們一路輾轉跋涉,病死了十幾匹馬,今日才堪堪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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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二章 遇襲

    巴江縣城很小,雖是一州的治所,但是城中破破爛爛的卻沒有幾幢像樣的建築,蠻州治下的百姓主要是謝蠻,也就是後世的苗族,他們大多分散居住在各處山嶺上,其州縣所在地用處並不大,自然難以發展成大城大阜。

    不過宋氏家族的府邸倒還配得起他們這巴江第一大族的身份,這是占地極廣的一處大宅院,廳殿樓閣,崢嶸軒峻,頗有幾分氣派。府邸前院就是刺史府和縣衙門,後院則是宋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宋楚夢和宋萬游把三位欽差接進宅中安頓下來,又置酒宴款待,席間旁敲側擊地一問,這才知道三位欽差的來意與劉光業竟大不相同,隱隱然竟有與劉光業作對的勢頭,宋楚夢和宋萬游叔如見救星,登時大喜。

    只是轉念想想,他們又謹慎起來,他們拿不準這些人是真來找劉光業麻煩的還是作作樣子,官官相護這種事又不是蠻州官場上的專利,所以二人一時也不敢直言劉光業在蠻州的種種暴行。

    宋楚夢心思狡黠,便以讚賞的語氣,替劉光業把他在蠻州幹下的“豐功偉績”吹噓了一番,孫宇軒三人聽了登時沉下臉色。

    這三人都不是酷虐成性的官吏,胡元禮富有正義感,馬橋本就出身升斗小民,現在雖然做了軍官,也沒有把自己當成官宦階級,他們都無法接受這種濫殺無辜平民的事情,孫宇軒雖然從張楚金做刑部尚書時就是刑部官員,卻也與他們一樣。

    孫宇軒是經學出身的進士,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書呆子,而且是拘泥不化的書呆子。所以他雖然背了一肚子的書,可是在刑部任上處理公事卻始終感覺能力不濟,這才落得個“難下筆”的綽號。

    刑部自張楚金、周興以來,一直盛行嚴刑酷法的作風,孫宇軒在這班酷吏中卻是個少見的憨厚人,其作風也與這些酷吏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職司有些類似於後世的檔案室,權柄不重,所以一直沒人覬覦他的職位。

    如今他們與楊帆一同出京,其立場本就與御史台相悖。再聞聽劉光業犯下的惡行,自然格外牴觸。宋楚夢察言觀色,確定這三人果然對劉光業的所作所為並不苟同,才向侄兒示意了一下,由宋萬游向三位欽差大吐苦水。

    劉光業在蠻州所犯下的罪行鮮血淋漓。罄竹難書,三個人只聽得義憤填膺,胡元禮拍案而起,怒聲喝道:“簡直是喪盡天良!宋刺史,這劉光業如今何在?”

    宋楚夢嘆道:“劉欽差一大早就帶著本刺史撥付給他的土兵下鄉去了。他的事,本刺史從來不得置喙,也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一處村寨。”

    ※※※※※※※※※※※※※※※※※※※※※※※※※

    楊帆打馬如飛。奔馳在山間小道上,路旁草叢中探出的一根野草被馬腿一刮,急劇地搖曳了幾下,還沒止住晃動。楊帆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箭地開外。

    馬是好馬,體形健壯優美,肌肉飽滿發達,脖頸光滑細膩。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奔跑起來碗口大的馬蹄蹬踏在地上非常的有力。可它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四條馬腿都糊滿了泥漿,渾身熱氣騰騰,好像剛揭開蓋的蒸籠,連馬鬃也被汗水濕透了。

    “不行,欲速則不達,再這麼趕路,它就得活活累死,一會兒得歇下來,最好有條溪流飲飲馬……”

    楊帆累忖著,本來習慣性地抽下去的一鞭子,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

    楊帆在姚州苦等薰期和折竹,終於把二人等了來,同來的還有烏蠻的一位大鬼主。

    鬼主是一個部落主祭的巫師,一般的小部落,鬼主是由部落首領兼任的,像那個把自己的狼牙項鏈贈給楊帆的棵蠻女首領就兼任部落鬼主。而像烏蠻這樣十餘萬眾的大部落,早就政教分開了,擔任族中重要大事主祭的巫師有專門的人選。

    孟折竹帶了他們部落的大鬼主來,竟是要由他主持,跟楊帆結成生死兄弟。對孟折竹的要求楊帆欣然應允,於是在大鬼主的主持下,二人舉行了一場簡單而莊重的結拜儀式,折箭為誓,結成異姓兄弟。

    就在當晚為他們召開的盛大篝火晚宴上,楊帆向薰期問清了武則天給予裴懷古的那道聖旨上的全部內容。

    楊帆終於知道武則天為何前倨而後恭了。

    姚州烏白兩蠻反了,嶺南東道的馮氏反了,嶺南西道的俚獠也在蠢蠢欲動……

    武則天並不是一個蠢人,或許她的疑心病重了些,但是無論怎麼說,她也不會相信就憑那些流人,有那個能力、付得起那個代價,能說服烏蠻、白蠻、狸僚、謝蠻等諸多少數民族一致擁戴他們造反。

    很明顯,御史台那些人在京裡跋扈慣了,官員們哪怕是位極人臣的宰相,只要他們捏造一個謀反的罪名,也只能任由他們宰割,這些酷吏已經養成了目中無人的心態,根本沒把諸蠻放在眼裡,到了地方肆無忌憚。

    而流放犯人的地方,大都是諸蠻聚居、經濟落後、民風彪悍、缺少王道教化的所在,這些酷吏們在京城裡吃得開,到了這些連朝廷都只能恩威並施的地方卻一味以勢強壓,勢必會激怒這些土蠻,引起強烈反彈。

    御史台所奏的謀反,至此算是“確有其事”了,只不過這謀反並不是流人的策劃,恰恰是這班酷吏一手促成。武則天又氣又恨,唯恐局勢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她一面下旨給裴懷古,命他根據需要可就地斬殺黃景容,以求平息姚州動亂。

    另一方面她又給楊帆下了一道密旨,催促他儘快趕往御史台眾官員所往的各道,制止各路欽差濫殺無辜激起民變,並授他機變之權,可奉旨殺人。這道聖旨就是孫宇軒代他接下的那道密旨。

    武則天同時還分別遣使信使,給那些巡視各道的御史們,嚴辭訓斥,令其立即停止殺戮,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只是這些酷吏分赴各道,遊走於各州府縣之間,有時還深入崇山峻嶺之中緝捕流人,驛卒囿於安全和行路的種種限制,未必能及時傳達得到。

    楊帆獲知真相,第二天一早就向薰期和折竹告辭,一路向東而來。折竹給他提供了兩匹馬,輪換騎乘,昨日路過一座山嶺時恰逢大雨,山路奇險,泥濘濕滑,一匹馬失足跌落山澗,結果就只剩下這一匹了。

    如果這匹馬再出了問題,恐怕趕路就更成問題了,眼看那馬已疲憊不堪,楊帆也不敢再催促,讓那駿馬漸漸放緩馬速,馳到前方山腰處時,一條狹窄山道更加難行,道路兩旁的樹條藤蔓幾乎要把這條小道掩埋了,看這樣子也不知多久才偶有行人經過這裡。

    楊帆翻身下馬,牽著馬繮繩揮動鐸鞘一路劈砍藤蔓樹枝開路,正往前行,忽然察覺有些異狀,剛一駐足,前方草叢中突然彈起一條長長的影子,楊帆大吃一驚,只道是一條長蛇,唯恐這蛇有毒,揮刀便向那條長影砍去。

    一刀砍落,長影迎聲而斷,吧嗒一聲落回草叢,楊帆定晴一看卻是一條繩索。

    如此荒無人煙之處,怎麼會有一道絆馬索?

    楊帆立知不妙,他脊背一弓,就想倒竄而回,可是就這一剎那,他全身的氣力彷彿就被抽光了,眼前一陣模糊,仰頭摔倒在地。

    樹叢中慢慢站起幾個人來,頭上纏著青巾的包頭,身穿左衽青布夾衫,下身掩在樹叢草坷裡看不到,他們的臉上都塗抹著幾道五顏六色的油彩,看起來就像突然從草叢中冒出來的山精野怪。

    其中一個黎黑皮膚的中年漢子正把一支吹管從嘴上挪開。

    楊帆倒在草徑上,脖子上插著一根細細的針,針尾上幾縷用來定向的紅線在風中輕輕抖動著。

    這樣細如毛髮的吹針,破空飛行時甚至連空氣都帶不起一絲波動,便是叢林中最機敏的野獸都無法產生警覺,更何況一路疾馳,精疲力竭,而且已被絆馬索吸引了注意力的楊帆。

    幾個臉上畫著獸紋的青衣漢子從草叢中走了出來,方才射出吹箭的那個人低頭看了楊帆一眼,又看看他那匹疲憊不堪的坐騎,眉頭微微一皺,用蠻話說道:“咱們好像抓錯人了,這人遠道而來,不像是那狗欽差的探子!”

    另一個人兇狠地道:“管他呢,反正也是漢人。既然抓到了,就殺來償命!”

    說完,他就從腰間緩緩拔出了腰刀,這刀不長,只有一尺有二,這樣的刀子才適宜在這樣的叢林中使用,橫刀到了這種地方是沒有用武之地的。刀身向外彎曲著,刀刃兩側各有兩條血槽,以及兩條紋形指甲印的花紋,刀刃看起來鋒利異常,刀柄也不長,用牛角固定為柄。

    “謝楓,不許胡鬧!”

    吹箭人訓斥了他一句,對另一人吩咐道:“翻翻他的身上!”

    那人答應一聲,蹲下身子在昏迷的楊帆身上翻了一通,掏出一堆東西,當他展開那幅聖旨時,吹箭人不由聳然動容道:“這黃緞上畫的是龍?這是聖旨!我見過的,那個狗欽差就帶著這麼一件東西,闖進我們的寨子胡亂殺人,連宋刺史都不敢管他!”

    謝楓怒道:“我就說是他們的人,果然不假。此人指不定又給那狗欽差送來什麼害人的命令了,我宰了他!”

    謝楓說著,手中尖刀便向楊帆胸口狠狠地刺下,這一次那吹箭人並沒有阻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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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2 23:36:12
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三章 鬼域

    “狗欽差回城了!”

    遠遠看見城外大道上飄動出現的欽差旗幟,巴江縣城裡就像晴天打了個霹靂,趕集買東西的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走避,賣東西的小販慌慌張張地收起東西一溜煙兒逃的不知去向,店舖掌櫃慌忙招呼夥計上門板打烊。

    一眨眼的功夫,大街上就只剩下幾隻掉了底的破竹筐和一堆爛菜葉子,再也看不見半個人影了。

    一隻癩皮狗從一條小巷子裡踱出來,狐疑地看看空蕩蕩的大街,慢慢放輕了腳步,看來它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它弓著脊背,謹慎地走出幾步,低低嗚咽兩聲,突然夾起尾巴竄進了另一條小巷。

    破破爛爛的城門,劉光業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傲然走進城門洞,在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匹馬,馬上分別坐著一人,是從御史台隨同他前來的執役,跟著劉光業出這趟公差,財帛賺了無數、女人想玩就玩、一言決人生死,兩個御史台執役此刻神采飛揚的彷彿他們才是欽差大臣。

    再後面就是宋楚夢派給劉光業的那些土兵了。

    土兵的竹矛上面挑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有的在一桿長矛上串了足有三四顆人頭。那些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保持著怒目喝罵的表情,有的緊閉雙目一臉哀傷,還有小孩子的人頭,面部依舊保持著驚恐號啕的模樣,只是他的嘴巴雖然大大地張著。眼睛雖然驚恐地瞪著,卻再也哭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

    路邊一個雜貨舖子裡傳出“咕咚”一聲響,店掌櫃的好奇地趴在門縫上向外看著,結果一個懶洋洋的土兵正好從他門前走過,矛尖上的那顆人頭正好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個老嫗,滿臉皺紋,血染後的模樣彷彿厲鬼。

    她雙眼怒凸,彷彿死魚的眼白。直勾勾的,粘稠的鮮血從她脖子下面拖曳下來,拉長、變細,在血線的盡頭又匯聚成一滴,吧嗒一聲落在掌櫃的門前,嚇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撞翻了一簸箕野刺梨。

    難怪街頭人人如避蛇蠍,雖然此刻正是艷陽高照,可任誰看了這一幕。不心如抱冰?這一幕,簡直就如鬼王出巡一般恐怖、陰冷。

    最後面。土兵還押著一群俘虜,這是一群謝蠻。謝蠻也就是後來所稱的苗族,當時因為其首領大多姓謝,所以被稱為謝蠻。被抓起來的這些謝蠻據說是因為有包庇流人之嫌而被抓回來的,但是從他們的年紀來看,卻顯得有些古怪。

    這些俘虜男的歲數都不大,最大的也才十一二歲,只是一群少年和兒童。女子都很年輕,大約都在十四五歲上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黔中道雖是山窮水惡,可養育出來的人卻是別樣俊俏,仔細看去,被劉光業抓回來的這些男女個個眉眼清秀,沒有一個難看的。

    無論男女,他們的穿著都是五彩斑斕。這時的謝蠻服裝男女差異非常小,都是土布的衣裳。土染的色彩,頭包赫色花帕,身穿花衣系百褶裙,腳下一雙船形花鞋。然而經過他們的巧手裁製。卻能給人一種瑰麗鮮艷的感覺。

    他們不管年紀大小,都用一種仇恨怨毒的目光盯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劉光業,看那樣子,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像一群狼似的撲上去,把劉光業撕成碎片,可是周圍土兵肩上鋒利的長矛和腰刀,卻提醒著他們不可輕舉妄動。

    刺史府在城西,劉光業進城後卻穿過長街直奔城南,城南是巴江縣城最荒僻的地方,那片地方根本沒有幾戶人家,自他來到以後,更是把那裡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再也沒有人敢住在那裡,甚至沒有人敢經過那裡。

    南城那片荒地裡,現在有無數的木樁豎在那裡,有的上面綁著一具完整的屍體,有的因為處斬犯人的地方太遠,搬運屍體困難,就只攜了人頭回來插在上面,時當正午,陽氣正旺的時候,這裡卻給人一種陰森至極的感覺。

    無數的烏鴉黑壓壓地撲在屍體上啄著他們的血肉,若是偶爾有人經過,會驚得那些烏鴉聒噪著飛起來,也許會有腥臭污黑的血點從空中落下來,也許它來自烏鴉的喙、爪,又或者就來自它們口中叼著的不捨放下的一塊人肉。

    劉光業先要把他的戰利品帶去南城掛在那些空木樁上,他希望當他離開蠻州的時候,這裡的屍體已經被烏鴉啄個乾乾淨淨,他就可以用森森白骨,在這裡搭一座“京觀”。

    當然,他帶著俘虜前去,也有恐嚇這些謝蠻的想法,他打算把這些年紀不大的小童都閹了帶回京去進獻給皇帝充作宮奴,而這些美麗的謝蠻少女,不管是留下自己享用還是拿去送人,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南城,孫宇軒和胡元禮伏在車轅上吐得一塌糊塗,已經快把苦膽都吐出來了。馬橋雖然看著還算平靜,可是一張臉烏青烏青的,也已看不出一點人顏色來。

    他們聽宋萬遊說出劉光業令人髮指的暴行後怒不可遏,可惜劉光業已經出城,他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他晦氣,聽說劉光業已把南城變成修羅場,成了他炫耀殺人惡跡的地方,三位欽差忍不住要來看看,回頭也好上表彈劾於他。

    結果三人一來,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宋楚夢和宋萬游的臉色也很不好,這兒的空氣瀰漫著一股屍臭,熏得他們腦瓜仁疼。雖然這些血跡斑斑的惡行都是劉光業一手所為,可是動手殺人的卻是他們的土兵,他們到了這裡,就彷彿看到無數的冤魂圍繞著他們哭泣哀嚎,他們的臉色又怎麼好得起來。

    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謝蠻雖也是個大族,但是各峒各寨各溪之間互不統屬,力量過於鬆散,牂牁蠻、東謝蠻、南謝蠻等謝蠻大族所居住的地方隔著無數大山,很難互通聲息。

    其實他們當初也曾威風過的,隋末時候,謝蠻大首領謝龍羽擁兵數萬,稱霸一方。李淵招安謝龍羽之後,委官刺史,又封爵夜郎郡公,然後又把另幾個大酋長如趙國珍等盡皆授予並不低於謝龍羽的官職。

    等到李世民成了皇帝,跟他老爹一個法子,又把謝強、謝元深、趙磨以及巴江宋氏分封為刺史,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能統屬於誰,就更加難以形成合力了。是以時至今日,反倒以謝蠻最為安份。

    雖然劉光業倒行逆施,可是只要沒把這些族長頭人們逼到絶路上,宋氏家族是鼓不起勇氣對抗代表著朝廷的這位欽差的。

    胡元禮“嘔嘔”了半天,實在沒有東西可吐了,喘息著剛直起腰來,一抬頭便看見一顆人頭孤零零地頂在一根木竿上,一個眼窩黑洞洞的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另一隻眼球被烏鴉啄了出來,掛在眼眶下面,忍不住又伏轅乾嘔。

    宋楚夢嘆息一聲,從車上取下一個水葫蘆遞過去,胡元禮接過水葫蘆,艱澀地道:“楚夢兄,你車上怎麼還帶了這東西來?”

    宋楚夢訥然道:“方才我勸兩位欽差不要來,你們不肯聽,我就知道你們必然會有這般反應,所以特意備了清水。實不相瞞,宋某第一次來時,與兩位一般狼狽。唉!兩位欽差,咱們還是回去吧。”

    胡元禮連連點頭:“好好好,咱們這就回去。”

    那邊,孫宇軒也由宋萬游扶著漱了口,臉色難看地道:“明公(縣令尊稱),還請你儘快派人來收斂了這些屍骸擇地安葬,讓亡者入土為安。再者說,天氣還有些炎熱,這麼多的屍體,久了恐有疫毒傳播。”

    宋萬游面有難色道:“可是……劉欽差那裡……”

    胡元禮截口道:“劉光業那裡,自有我二人分說!明公不必擔心!”

    宋萬游欣然道:“既如此,萬游謹遵兩位欽差吩咐!只是……這些屍骸,唉!便是忤作也不願收斂的,這麼多的屍體,怕是……”

    馬橋插話道:“運些乾柴來吧,把這裡付之一炬,否則餘毒未清,恐會禍及全城。相信……這些亡靈不會怪罪我們的。”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強忍著喉頭欲嘔的衝動,沒敢往兩邊看。

    宋楚夢也不願將自己的城池化身鬼域,一聽這話連連點頭。

    胡元禮和孫宇軒匆匆登上車子,放下車簾,不敢再向修羅地獄般的路旁多看一眼,眾人便急急離開,趕向宋氏府邸。眾人剛剛離開“墳場”範圍,迎面便撞上了劉光業的隊伍。

    胡元禮和孫宇軒在車中剛剛平息了胃裡的翻騰,一聽劉光業來了,二人立即衝下車去。一見劉光業以及他身后土兵肩上扛著的那些人頭,胡元禮便禁不住簌簌發抖。

    他戟指點向劉光業,怒不可遏地喝道::“劉光業!你竟幹下如此慘無人道、喪盡天良之事,這民風淳樸的桃源之地竟在你手中變成了人間鬼域!你你你……你殘虐亂權,肆無忌憚,屠戮無辜,傷天害理,我要彈劾你!我胡元禮拼了這份前程,也要彈劾你,彈你彈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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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四章 生天

    劉光業一見胡元禮,不由暗吃一驚。

    胡元禮與他同為御史,雖然一個是御史左台的人,一個是御史右台的人,兩台勢同水火,但是同在一個衙門當差,彼此自然是認識的。

    劉光業驚訝之下,竟然忽略了胡元禮對他的斥罵,駭然道:“胡御史!你怎會在這裡?”

    胡元禮怒道:“本官奉旨出巡諸道,專為察緝爾等草菅人命的不法之事!劉光業,你在蠻州犯下的樁樁血案,害死的縷縷冤魂,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本官一定據實上奏朝廷,不將你劉光業繩之於法,還公道於天下,胡元禮誓不罷休!”

    劉光業聽說朝廷另外派有人監察他們的行動,心中更加吃驚,可是一聽劉光業如此指控,劉光業怫然不悅,暫時壓下心中的驚慌,把臉一沉,道:“胡御史,你身為朝廷大臣,豈可信口開河,誹謗本官!本官奉旨辦案,何罪之有?謀反之叛逆,自當處斬,懸屍以示眾,是為了震懾宵小,你無端誹謗,有何憑證?”

    孫宇軒下車後,一見劉光業又攜來許多人頭,後面還押著許多童子少女,已經氣得臉皮發紫,只是讓他背書他可以滔滔不絶,讓他罵人卻遠沒有胡元禮的嘴皮子那麼利索,讓他一口氣兒羅列這麼長的罪名更非他之特長,那是御史們練就的本事,所以他只在一旁怒目而視,由胡元禮開口說話。如今聽到劉光業當面還敢狡辯,孫宇軒悲笑一聲道:“憑據?你還要憑據?”

    他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孫宇軒正當壯年,倒不是身體老邁,只是一想起方才所見那種種慘不忍睹的情形,這個埋首案牘從未見過如此慘無人道的場面的書呆子雙腿就突突地發顫。

    “依朝廷律法,縱有謀反者,雖至親不殺老父幼子及婦人,我在那邊親眼看見那些屍體,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不及十歲的稚童。還有許多婦人女子,死者之中十之七八都是些老幼婦孺。

    劉光業!難道年逾七十的老翁也要造反?難道襁褓中的嬰兒也要造反?難道那些婦人女子也要造反?劉光業,你!你該死啊!你罪孽如此深重,便是死一萬次也難贖你在蠻州犯下的纍纍罪行!”

    劉光業鎮定下來,坐在馬上輕輕鼓掌,微笑揶揄道:“好!說的好!罵得好!慷慨激昂啊!兩位紅口白牙,一唱一和,真比唱戲還好聽!”

    劉光業裝模作樣地仰天大笑三聲,又把臉一沉。哼道:“你說我有罪我便有罪麼?本欽差奉旨辦案,自思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朝廷,絶無半點私心,本官辦案至公,何懼你二人詆毀!”

    他不屑地瞟了二人一眼,又道:“本官奉旨而來,辦的是流人謀反的案子,既然你們身負監督之責,那就在一旁看著好了。本官做事,問心無愧。皇帝面前,也不怕與你們打這一場筆墨官司!”

    劉光業把衣袖一拂,聲色俱厲地命令道:“走!把謀逆者的人頭掛上竿去,以儆傚尤!”

    那些土兵是當地官兵,凡事也得謹守法度,可是自從跟了這個劉欽差,殺人越貨、欺男霸女。比土匪還土匪,那日子當真快意已極。人的慾望一旦失去約束,心中的善念也就被貪婪侵蝕的所剩無幾了。

    一開始撥付到劉光業麾下聽他指派時,這些土兵還頗為反感劉光業一個外人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嘗到甜頭之後,卻已對他言聽行從,服貼的很,一聽他有吩咐,馬上押解人犯,就要繼續前行。

    兩下里的這番對答,那些被俘的謝蠻聽在耳中,其中有些不精漢話,不甚明了雙方在說什麼,有些雖然聽懂了,但是怯於土兵的刀槍也不敢言語。

    可是其中有個聽懂了雙方談話內容的女子,聽說這兩人也是欽差,聽他們語氣又與這個劉光業是對頭,知道機會難得,馬上衝了出來,尖聲叫道:“欽差大人,我們冤枉!我們冤枉啊!劉光業濫殺無辜、草菅人命,請欽差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

    竟然有人敢當面拆台?

    劉光業勃然大怒,扭頭一看,見那衝出人群喊冤的少女正是他此行擄獲的最滿意的一個女子。這女子是這些苗女中最美的一個,他本想收入自己房中的,可是既然這苗女如此不識抬舉,劉光業又何惜一殺。

    劉光業臉色一沉,厲聲道:“放肆!”

    傍在他左首的那個執役聞聲知意,盤在手中的蛇皮鞭子倏地放開,抖手炸開一個鞭花,便向那苗女狠狠抽去。

    “住手!”

    孫宇軒一聲大喝,攔到了那個苗女身前,那個執役收手不及,“啪”地一鞭抽在他的肩頭,痛得孫宇軒一個激靈,夏日衣衫薄,肩頭立即現出一條血印。

    劉光業見他阻攔,心中戾氣更盛,一指那苗女道:“給我殺了她!拖屍遊街!”

    兩個土兵立即拔出尺餘長的腰刀,衝向那個苗女,孫宇軒忍著痛楚張開雙臂護在她身前,厲聲道:“誰敢動手?”

    胡元禮見劉光業當著他們的面還敢肆意殺人,也不禁氣得渾身哆嗦,厲聲道:“劉光業,你好大膽!當然我們的面還敢肆意殺人!”

    馬橋此番陪同他們來南城,只帶了四個士兵,五人本來一直待在一側,看著這幾位朝廷大員交涉,眼見如此情形,馬橋的手“啪”地一聲搭上了刀柄,緩緩抽刀出鞘。四名士兵一見旅帥有所行動,立即也把長槍向前一指。

    劉光業把三角眼一翻,凜然道:“怎麼?你們要刺殺本欽差麼?”

    胡元禮大聲道:“本官不止負有督察你等行事之責,亦負有查勘流人謀反一案真相的責任。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本官懷疑其中別有隱情,有權制止你之所為,查明真相!”

    劉光業眉頭一挑,說道:“方才怎麼不見你說?胡御史,你等真的負有聖命嗎?須知,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胡元禮道:“我等自然有聖命在手!”

    劉光業懶洋洋地伸出手來,說道:“那就請出聖旨勘合,叫本欽差看個清楚!”

    聖旨與欽差的勘合都在楊帆手上,胡元禮如何拿得出來?他手中雖然另有一道密旨。可那道密旨也是給楊帆的,他可不敢擅自啟封觀看。

    胡元禮神色稍一遲疑,劉光業坐在馬上看得清楚,心中頓時起了疑竇:“莫非他根本不是奉旨欽差,只是另有公務,偶經此地,見我行事,便虛張聲勢地來誑我?”

    劉光業想到這裡,雙眼微微眯了起來。沉聲道:“胡御史,聖旨呢?勘合呢?你……不會是誑騙本官吧?”

    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聽了也不覺緊張起來。他二人迎出城去,看見數百名官兵護擁著,哪還會懷疑胡元禮和孫宇軒的身份。再說他們是當地土官,並不像朝廷官員一樣在乎規矩,是以竟未請出聖旨一觀,如果這兩個人真是假貨……

    叔侄倆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退了一步。

    胡元禮道:“本官自然是貨真價實的欽差!只是,本官乃欽差副使,欽差正使是刑部郎中楊帆。聖旨與勘合都在他那裡!”

    劉光業一聽還有一個楊帆。此人正是御史台的大對頭,心中已經信了七分,緊張之下脫口問道:“此言當真?楊帆現在何處?”

    胡御史是個方正之人,不會撒謊,聞言一窒,方訥訥答道:“楊欽差……與我等分頭行動,先赴姚州查探流人情形。如今……想來正在趕往蠻州途中。”

    劉光業心中大定,仰天大笑道:“哈哈哈,那也就是說,你們並無可以證明你們身份的東西。是麼?”

    劉光業自馬上俯首,瞪著胡元禮,冷冷地道:“你無聖旨勘合在手,憑什麼約束本欽差的行動?哼!本欽差的行止,你最好不要妄加干涉,否則,我劉光業認得你,我劉光業手中的劍可不認得你!”

    劉光業示威般的目光從胡元禮、孫宇軒和馬橋身上一一掠過,看到馬橋時,他的目光定在馬橋半出鞘的鋒利兵刃上,譏諷地一笑,最後又狠狠地瞪了宋觸夢叔侄一眼,兩叔侄一臉不安,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劉光業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牛一郎,還不把那小賤人給我砍了?”

    胡元禮又驚又怒,可是他一下子說漏了嘴,現在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竟是奈何不得。他畢竟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如果是楊帆在場,即便沒有聖旨在手,也敢命人先把這個囂張的酷吏拿下再說,可是在胡元禮的思維之中,根本沒有規矩之外的想法。

    馬橋固然恨不得一刀砍下劉光業的狗頭,可是眼下不成。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幾百號人都在這裡,如果他這麼做無疑於造反,他有高堂老母,有嬌妻和未出世的孩兒,如何能這麼做。

    牛一郎就是方才揮鞭的那個執役,他聞聲下馬,拔刀出鞘,眼見他要行兇,久未說話的孫宇軒又挺胸站了出來,往那苗女身前一擋,冷喝道:“此人殺不得!”

    胡元禮睨了他一眼,並不認得他是誰,便冷冷問道:“怎麼,你要阻撓本欽差辦案?”

    孫宇軒道:“本官從職於刑部,這個蠻女既向本官喊冤,本官接下了她的狀子,此女自然由本官負責!”

    胡元禮打個哈哈,冷笑道:“任你巧言詭辯,尋找藉口,無奈她是本欽差的俘虜,本欽差所負責的是謀反大案,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置喙。此女生死,只怕你管不得!”

    胡元禮把馬鞭向那苗女一指,大喝道:“將這叛逆朝廷的蠻女,給我就地處斬!”

    話音剛落,就聽一個聲音森然喝道:“他管不得,我管得麼?”

    孫宇軒聞聲回頭,愕然望去,剛一張目,就見一隻大腳凌空飛來,靴底“噗”地一聲吻上了他的嘴巴,把他一腳從馬上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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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五章 扁人

    劉光業被一腳踹中面門,只覺一陣天暈地轉,從馬上向後一載,便卟嗵一聲摔下地去。

    孫宇軒、胡元禮和馬橋以及在場數百人都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那人還不罷休,劉光業剛一落地,那人便衝過去,一把拎起劉光業,正正反反一頓耳光,扇得動作之快,旁邊看的人都覺得目不暇接。

    劉光業手下的兩個執役這才反應過來,見那人頭纏布巾,身穿左衽布褂,儼然一副白蠻打扮,頓時膽氣大壯,雙雙舉刀,惡狠狠地撲將上去,口中大叫道:“大膽賊蠻,竟敢毆打欽差,不把你千刀萬剮,你不曉得官家的厲害!”

    牛一郎受命要殺那苗女,刀子本來就是出鞘的,所以動作比他的夥伴快些,先同伴一步搶到了那人面前,“呼”地一刀便向他後頸斬去。

    若是在京城裡,牛一郎不敢如此殺人,這一刀縱然是為了救人,也得反轉刀刃,把這人劈暈了事。可是在這種地方,欽差比天還大,殺人如屠雞宰狗,牛一郎已然習以為常,這一刀劈下竟沒有半點猶豫。

    可是那人明明揪著劉光業的衣領,正“劈劈啪啪”地扇他耳光,扇得劉光業的腦袋像波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牛一郎一刀斬下,只道人頭就要飛起,不知怎地,忽見那人已變成了面向自己。

    牛一郎手腕一震,刀便脫手飛去,緊接著掌心一緊,又被塞入一樣東西。這時他的同伴也搶到了那人身前,恰好看見那人正從牛一郎手中迅疾無比地奪過鋼刀,他一咬牙,也不吭聲,手中刀呼嘯著便斬向那人後腦。

    這兩個人都是官差。卻比打悶棍的蟊賊還喜歡從背後下手。可惜他這一刀劈出,那人鬼魅般一轉,又變成了面對著他,緊接著他的手中一空,鋼刀也被那人劈手奪去。

    這個執役也是會幾手功夫的,可他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空手入白刃,鋼刀脫手,把他整個人都嚇呆了。

    不想那人並未殺他,鋼刀甫一離手。便被那人脫手擲出,緊接著這個執役就覺手中也被塞了一樣東西,貌似……是一根短棍?

    劉光業先是被一腳踢中面門,繼而被一頓耳光,扇得天旋地轉。不辨東西,那人鬆手轉身制服兩個執役的過程說來繁瑣,其實只是剎那間事,劉光業在那人鬆手之後,身子搖搖晃晃的就要倒下。

    可他左搖右晃,只晃了三下,還未及倒下。那人已然轉過身來,一手揪住他的衣領,照舊扇起了他的耳光。

    這時節,馬橋才看清這個白蠻裝束的漢子正是欽差正使。他的好兄弟楊帆。

    馬橋又驚又喜,脫口喚道:“楊帆!帆哥兒!”

    胡元禮和孫宇軒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大膽的蠻人,聽馬橋一叫,才認出這人果然就是楊帆。孫宇軒和楊帆是同一衙門的同僚。算是極熟悉的人,剛才只顧看他毆打劉光業以及奪走兩個執役手中鋼刀的詭異手段。因為他一身蠻服,已認定了不會是自己認識的人,竟未注意看他容貌,聽馬橋一叫這才認出,不禁暗道一聲慚愧。

    那兩個執役被人脫手奪去鋼刀,手法迅疾如電,如要殺了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早被這人恐怖的手段給嚇呆了。楊帆轉身復又擒住劉光業衣領,用力抽他耳光時,兩人竟然忘了護主,而是呆呆地低頭去看手中的東西。

    牛一郎看看手中,黃澄澄一枚銅印,翻過來一瞧,正是欽差勘合。他那個夥伴也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那哪裡是一根棍子,分明是一軸黃綾,黃綾雖是卷著的,依舊可以看見上面有金絲織成的五爪龍,這人吃驚地展開一看黃綾,赫然是一道聖旨。

    “楊郎中,幸虧你及時趕到。”

    一俟認出楊帆身份,孫宇軒和胡元禮不禁喜出望外,搶步迎到他的面前,見楊帆臉色鐵青,依舊狠抽劉光業不停,好似有莫大仇恨,已然中了瘋魔一般。胡元禮頓覺不妥,連忙勸道:“楊郎中,朝廷自有體制,這樣……似乎有些不妥。”

    那些土兵雖是宋氏家族的人,但是眼下卻是劉光業的扈兵,一見劉光業被一個蠻子暴打,不禁凶性大發, 紛紛挺起兵器就要衝上前來。可牛一郎與另一個執役見了手中的聖旨和勘合,業也清楚楊帆的身份,哪敢讓他們上前,急忙厲聲喝止。

    他們喝止了土兵,眼見楊帆依舊重毆劉欽差,他們見識過楊帆的身手,不敢上前解圍,正手足無措間,楊帆許是打的累了,只一鬆手,已經被打暈的劉光業就像半截麻袋般“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牛一郎兩人趕緊衝上前去,將他拖到一邊救治。

    宋楚夢見這位欽差一到,就對另一位欽差大打出手,敢情這朝廷上派來的欽差竟是一個比一個兇狠,一個比一個脾氣大,駭得他不敢多言。如今見劉光業倒在地上,人頭已經被打成了豬頭,滿口牙齒脫落,血沫子糊了一嘴,其形其狀說不出的嚇人,生怕他就此一命嗚呼,忙去車上取了那只盛水的葫蘆來遞與牛一郎。

    牛一郎把那一葫蘆水一半灌一半澆,折騰了好半天,劉光業才悠悠醒來。劉光業腫起的臉頰擠得眼睛成了一道縫,那條縫隙剛剛睜開一線,牛一郎便苦著臉向楊帆大呼:“楊欽差,你……雖然也是欽差,卻也沒有毆打另一位欽差的道理啊!”

    這牛一郎是欽差隨從,可是欽差被打,他卻不曾上前救援,那就是失職。拋開這一層事情不談,他是御史台一個執役,劉光業是御史台的一位侍御史,若是啣恨於他,回頭想要整治他也有的是手段。

    牛一郎潑皮出身,這點心機還是有的,所以趁著劉光業剛醒,馬上向楊帆抗議,剛剛醒來的劉光業不知就裡,還以為他一直在為自己據理力爭。

    但是他這投議的語氣和語言又太柔弱,不足以觸怒楊帆,想來楊帆堂堂朝廷大員,也不會為了這麼一句話就不顧身份地向他動手,這就是牛一郎的聰明之處了。

    楊帆果然沒有動手,牛一郎和他的夥伴救治劉光業的時候,楊帆已經與胡元禮、孫宇軒和馬橋見過,簡單交待了一下自己的經歷,問了問雙方街頭對峙的緣由,牛一郎這一振聲抗議,楊帆忽地轉過身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非常漠然,毫無殺氣,牛一郎卻似被針刺了一下,身子猛地一顫,險些把抱在懷裡的劉光業丟在地上,他是真的怕了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楊欽差。

    楊帆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垂,又落在劉光業的豬頭上,淡淡地道:“我揍劉光業,與我和他是不是欽差沒有關係!我揍他,只是因為我想揍他,你與同僚之間,就沒有發生過爭鬥麼?”

    牛一郎聽了語氣一窒,竟然說不出話來。御史台招募的那些執役都是潑皮出身,彼此間又拉幫結派的,哪能沒打過架?打架那是家常便飯。不過……那是小吏們之間的作為,朝廷大員都是自重身份的人,高居廟堂之上的人物也會擼胳膊抄傢伙地動手?

    劉光業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從那狹小的縫隙裡,射出兩縷無比怨毒的光芒:“楊帆,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如此毆打本官?”

    劉光業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含糊不清,幾乎聽不清楚。他被打掉了滿口牙齒,連後槽牙都打掉了,可見楊帆下手之狠。他的舌頭也傷了,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已是極為困難,可他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不問清其中緣由,這問題會把他憋瘋了。

    他也猜到楊帆可能是因為那些被殺的流人而心生怨憤,因為他和楊帆並無私怨,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矛盾,可他轉念想想又不可能。楊帆和這些流人非親非故,就算他同情心發作,大不了如胡元禮、孫宇軒一般表現,無論如何也不會動人打人泄憤吧?

    這樣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授人把柄。堂堂五品大員,會犯這種衝動莽撞的低俗錯誤麼?可惜,他不知道楊帆的出身來歷,他猜對了,楊帆就是因為那些慘死的流人才暴打他。

    楊帆是從南門進來的,他進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劉光業在蠻州所犯下的纍纍罪行,但是聽人說,遠沒有親眼所見來的怵目驚心。楊帆從南城一路走來,就如在地獄裡走了一遭,沏骨生寒!

    打劉光業一頓泄憤?

    那只是因為他在進城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殺劉光業的計劃,否則的話,他見了劉光業絶不會上前就打,他會很客氣地與劉光業見面,打打官腔,寒暄寒暄,然後同住一處館驛,甚至同桌飲酒。夜半三更時分,暗中取其首級。

    如今之所以動手,是因為他按住了殺心。他能按住殺心,是因為在他眼裡,劉光業已經是一個死人。

    眼見楊帆不答,劉光業憤怒地又問:“你說!為何毆打本官?”

    楊帆眉頭一挑,曬然道:“楊某看你獐頭鼠目太不順眼,揍你一頓出氣,你待怎樣?”

    劉光業怒不可遏,一把掙開扶持著他的兩個執役,一頭撞向楊帆,大叫道:“劉某與你拼了!”

    楊帆撩起袍袂,飛起一腳,那腳掌就像手掌一樣靈活,又是一記耳光狠狠抽在劉光業的臉上,只不過這一次是用腳踢的,劉光業被抽得飛了起來,在空中翻騰了360度,這才“嗵”地一聲落在地上。

    他又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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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5 01:23:51
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六章 宰了那鳥人

  楊帆一腳踢昏劉光業,若無其事地拍打了一下褲腿,對胡元禮和孫宇軒道:“胡兄,孫兄,咱們回館驛去吧,楊某還有事情要與兩位相商!”

  宋萬游看看這位旁若無人的霸道欽差,與宋楚夢悄悄私語道:“叔父,咱們怎麼辦?”

  宋楚夢道:“陪他回去,既然這楊欽差不是假的,你我身為地主,總要接應一番。回去準備晚宴接風吧。”

  宋萬游朝旁邊呶了呶嘴,低聲道:“那邊還有一位欽差,怎麼辦?”

  牛一郎抱著劉光業的腦袋,抬起頭,向他悽慘地喊道:“縣尊,你那還有水麼?”

  宋萬游木然搖了搖頭。

  宋楚夢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看來那位楊欽差比這位劉欽差更加霸道,咱們得罪不起。不過,劉欽差雖被楊欽差打的狼狽,卻不過是個人武勇的較量,兩人這一番爭鬥誰勝誰敗殊未可知,咱們宋家人只管看著,千萬莫往裡摻和。這樣吧,我陪楊欽差回去,你留下照顧劉欽差。”

  宋萬游道:“好,就這麼辦。那……這些土兵怎麼辦?”

  宋楚夢想了想,以手掩口輕輕咳嗽一聲,對宋萬游道:“當初借兵於他時,咱們就說過公事一日不了,這些兵卒就任他調遣,現在收回,不就擺明了咱們與他作對麼?不要理會,打從這些兵卒借給他,就歸他調遣,所有事情,概與我宋家無關,記住了!”

  宋萬游心領神會,忙不迭點頭。

  楊帆那邊欲扳鞍上馬,胡元禮和孫宇軒唯他馬首是瞻,下意識地也要有所行動。那個跑出人群喊冤的苗女急了,眼見來了救星,如今救星要走,他們怎麼辦?那劉光業暴戾成性,一旦醒來。豈有不拿他們泄憤的道理。

  方才孫宇軒兩次相救。還替她挨了一鞭子,在這苗女心裡,這個文質彬彬的漢官就是所有漢人裡面最好的人了,她馬上跑上前去,伸手一拉孫宇軒的衣袖,怯聲喚道:“漢人大官,我們怎麼辦?”

  “唔……”

  孫宇軒手扳馬鞍。一條腿已經踩進馬鐙了,聞聲才醒悟過來,趕緊撤腿轉身。楊帆方才一通暴打,片刻功夫就讓劉光業暈了兩次,他們的腦筋實在適應不了這麼巨大的變化,險些把這些人的事情給忘了。

  孫宇軒扭過頭來。這才認真打量了一眼這位苗女。方才眼見劉光業意欲施暴,孫宇軒急著救人,也未看清這苗女模樣,只是匆匆一搭眼,覺得頗為秀氣。這時仔細一看,頓生驚艷之感,竟爾有些痴迷。

  其實這個苗女面如滿月、眉似明星,膚白如奶。固然美麗。可孫宇軒久在中土大阜、帝國皇城,那美女當真見過無數了。無論是身材相貌,似這苗女一般的美人兒見過許多,眼界開了,怎也不至如此失態。

  只是,女人如水。

  水是至柔之物,因勢就形,變化無窮,用什麼樣的器皿盛著,它就會變成什麼形狀。

  苗地山水,滋養了一方水土,使得苗家女兒別具一種美感。大山的沉寂使苗女清麗脫俗,巫楚文化令她們蘭心惠質,那裊嬝娜娜的身姿,叮叮噹當的銀飾,衣襟袖口的苗綉,把這女子的美烘托出了一種特別的標緻。

  那種苗家女兒特殊的風情,是他走遍整個洛陽城也見不到的。

  孫宇軒被這苗女的美麗風情驚得失神剎那,隨即方知失禮,連忙垂下目光,咳嗽一聲,再轉向楊帆時,便又恢復了一副正氣凜然的官員模樣,用公事公幹的語氣道:“楊郎中,這些被劉光業抓來的謝蠻百姓,你看……”

  楊帆剛剛跨上駿馬,聞聽此言,眉梢輕輕一揚,道:“這些都是人證,本官要查劉光業濫法枉刑之事,少不得要向他們問些事情,統統帶回去。”

  孫宇軒大喜,連聲應是,轉身又對那苗女咳嗽一聲,儘量讓聲音溫柔起來:“額,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這苗女哪管名字芳不芳的,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人家,名字本來就是給人家叫的嘛,便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姓胡,叫胡菲!”

  孫宇軒撫掌讚道:“菲菲,香也。日往菲薇,月來扶疎。好名字,好名字。”

  胡菲抬起手腕嗅了嗅,並不覺得怎麼就香了,隨即恍然大悟,道:“你這漢人大官,鼻子好靈。我這香囊佩戴好久,香氣都散光了,你都聞都出來。那邊……”

  胡菲膽怯地瞟了楊帆一眼,低聲道:“那位漢人大官,願意搭救我們麼?”

  楊帆正板著臉向牛一郎要回聖旨和勘合。

  在胡菲看來,劉光業無異於一個惡魔,比他們七月十三“除惡節”上要除去的傳說中的惡魔還要可怕一百倍,可這個惡魔偏遇惡人磨,被那個姓楊的漢人大官打得這般悽慘,那個漢人大官雖然不是壞人,卻是一個凶人,還是叫她有些害怕。

  孫宇軒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我們要向你們詢問一些事情,這樣也好蒐集劉光業的罪證,幫你們將他繩之於法。所以,眼下還不能放你們離開,胡姑娘可否告訴你們的族人,安心隨我們走一趟。”

  胡菲乾脆地應道:“那是自然,你……你是好官,還望你能為我們主持公道。”

  說到這裡,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胡菲淚光瑩然,忽然有些眩然欲滴的感覺。

  孫宇軒看的好不心疼,連忙挺胸道:“你放心!我們是絶不會放過劉光業這等禍國殃民的奸賊的!”

  胡菲姑娘噙著淚向他感激地一笑,轉身用苗話向她的族人說明情況。

  孫宇軒目光一垂,落在胡姑娘的白布綁腿上,只覺姑娘百褶裙下那雙小腿也是纖秀可愛的叫人心癢癢,忽爾又想自己也不是個初見女色的男子了,今日竟這般失態,著實有些反常,不禁自失地一笑。

  ※※※※※※※※※※※※※※※※※※※※※※※※※※

  楊帆和胡元禮、孫宇軒等人離開時,那些被俘的苗人男女都被帶走了。

  楊帆沒叫那些土兵押送,依照孫宇軒的說法,這些所謂的俘虜不是女子便是兒童,何須著人押送,有馬橋將軍五個人五口刀足矣。

  宋萬游叫土兵抬起昏厥不醒的劉光業,遠遠輟在楊帆等人的後面,一大堆土兵散漫地跟在他們後面,槍矛上的頭顱都被卸在了停屍場的邊上,準備回頭就派人運來柴草,把所有屍體付之一炬。

  楊帆雖然帶了一大群人回去,不過宋家裝得下。宋家這幢大宅,是前衙後宅,在主建築群周圍有大片的空間都被圈進了院內,可宋家也住不下這麼大的地方,許多地方都空置著,只是一片野草叢生的雜地,便是容納數千人也不成問題。

  回到宋府之後,楊帆只與宋楚夢簡單的見禮、會談了一番,便請主人迴避,單獨與胡元禮和孫宇軒等人商議了一番公事。

  胡元禮憤懣地道:“劉光業在蠻州已殺戮流人老幼婦孺九百餘人,又大肆株連,抓了許多苗童苗女,在苗寨時姦淫擄掠更不知禍害了多少人了。我們一路趕來,從沿途館驛得到的消息,王德壽在嶺南東道殺流人七百有餘,另外幾名欽差分赴各地殺人三百至五百不等,而且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大肆索賄,但有不從便安一個叛逆同謀的罪名,所經之處,攪得烏煙瘴氣。”

  孫宇軒補充道:“這還只是我們來時路上聽到的消息,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又犯下多少惡行!”

  楊帆沉重地道:“他們的惡事做不了多久了,姚州已反、嶺南亦反,百姓之怒,天子雖深居九重宮闕之內業已知曉,恐怕這雷霆之怒用不了多久就要著落在他們身上!”

  孫宇軒“啊”地一聲,輕拍額頭道:“我等趕到夜郎時,曾有驛使趕來,送來一道密旨,因有蠟封,陛下又指明是給你的旨意。我等不敢開啟,如今還不知旨意詳情,我去取來!”

  楊帆對胡元禮道:“胡兄本監察御史,熟諳律法。詢問那些‘俘虜’的事就拜託胡兄了。我們要拿到劉光業禍害地方、縱兵為匪的事實!”

  胡元禮鄭重點頭道:“我這就去!”

  孫宇軒和胡元禮先後離開之後,楊帆負著手在房中慢慢踱了幾步,吩咐守在門外的龍武衛士兵道:“請馬旅帥來一趟!”

  馬橋剛剛安置完那些苗人,雖然都是女子和兒童,不怕他們生事,馬橋還是派了十多名士兵看護,以免他們胡亂走動。安排妥當之後他就趕往楊帆住處,半路上正遇到來尋他的那名士兵。

  馬橋進了楊帆的房間,見楊帆向他使出眼色,便把門關緊了。扭頭再看,楊帆已向內室走去,馬橋立刻跟了上去。

  楊帆走進內室,等馬橋跟進來,便緩緩轉身,逼視著他道:“橋哥兒,還記得你我兄弟護送公主西赴長安的路上,在鐵門鎮外青山之上說過的話麼?”

  馬橋撓了撓頭,無奈地苦笑道:“兄弟,我們在山上說過很多話好吧,能給點提示嗎?”

  楊帆也有些忍俊不禁,臉上嚴肅的神色稍減了些。

  “此行赴長安,自然逍遙的很。至於巡視流人路上,你我兄弟同心,管他什麼鳥人,逮著個理,劈了就是!”

  楊帆說的這句話正是當初馬橋對他說過的話,連語氣都學得惟妙惟肖。

  馬橋的眼睛亮了:“你要宰了劉光業那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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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6 01:29:23
第十八卷 第五百四十七章 兄弟同心

  “你打算怎麼幹?”

  馬橋目光炯炯地看著楊帆,道:“明著殺肯定是不行的,你我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不能不為家人打算。想必你已有了萬全之策,你我一世人兩兄弟,你說怎麼幹,我馬橋奉陪到底。”

  楊帆一笑,他早知道馬橋一定會答應,但他還是要問一問,如果馬橋稍露遲疑,他就不打算讓馬橋參與其中。馬橋有老母在堂,有嬌妻幼子,有所考慮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會用兄弟之情綁架兄弟。

  如今馬橋慨然應允,楊帆自然歡喜。

  楊帆沉聲道:“日暮時分,有三溪兩峒共十九寨謝蠻族人攻打巴江縣城!”

  馬橋的瞳孔驀然一縮,驚道:“造反?”

  楊帆道:“是!劉光業暴行,已激怒東謝蠻、西謝蠻兩大族諸多溪峒部落,這三溪兩峒謝蠻只要打下巴江縣城,其他寨子必群起響應,繼劍南道、嶺南道之後,黔中道也將燃起燎原之火!”

  馬橋匆匆計算道:“我只有三百兵卒,又人地兩生。姓宋的靠不靠得住?如果他無力守城,我護著你馬上離開!”

  楊帆作了個啼笑皆非的表情,問道:“你怎不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馬橋不以為然地道:“問這個幹嗎?你一向神通廣大,能打聽到這個消息有甚麼希奇。”

  楊帆嘆了口氣道:“你倒是懶人懶福,不捨得操心。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在趕來巴江的路上,中了謝蠻的吹箭,曾經落到了他們手中!”

  馬橋“啊”了一聲,道:“那定是你大發神威,從蠻寨殺出一條血路逃脫出來的了。”

  楊帆摸摸鼻子,訕訕地道:“我倒是真想這麼吹吹牛,可是跟自己兄弟吹牛,貌似也沒什麼光彩。事實上是……他們放了我。”

  “嗯?”

  馬橋轉動了一下眼珠。狐疑地道:“莫非謝蠻的峒主溪主什麼的。有個寶貝女兒迷上了你,你答應入贅,做個上門女婿,所以就轉危為安了?”

  這句話卻不是馬橋犯傻,而是有意調侃了。

  楊帆白了他一眼,道:“我在姚州時,曾經對一位棵蠻首領有恩。蒙她贈予一串狼牙項鏈。那攔路的謝蠻用淬了迷藥的吹箭抓住我,本想當場斬殺的,結果看到我懷中所藏的項鏈……”

  楊帆吸了口氣道:“西南諸地雖然交通不便,但諸蠻之間卻也不無聯繫,棵蠻一向居住在深山大澤之中,與謝蠻習性相同。彼此更加熟稔,而且彼此關係極為友好。那些謝蠻見了我身上項鏈,曉得我不是個壞漢人,自然就不殺我了。”

  馬橋收了嘻笑的表情,冷靜地道:“不殺你,卻也不會因此把他們要攻打巴江縣城的消息告訴你吧?莫非還有隱情?”

  楊帆頷首道:“是!他們不止發現了棵蠻首領的信物,還發現了我的聖旨,他們之中恰巧有人認得這是聖旨。當然想要弄清楚我的身份。他們弄明白了我的身份後。我也從他們口中知道了劉光業在蠻州已經禍害了多少座村寨,迫得他們人人自危。被逼反抗!”

  楊帆緊緊地盯著馬橋,一字一句地道:“他們反抗是真,但他們的反抗只是打算劫殺落單的漢人泄憤,對劉光業帶出縣城的土兵放冷箭襲擾,至於攻城掠寨這種事,謝蠻遠不及烏蠻和俚獠桀驁,是做不出的。所以……”

  楊帆伸出一根手指,悠悠然地點向自己的鼻尖:“攻打巴江縣城這個主意,不是他們的主意,而是我的主意。”

  “什麼?”

  馬橋這回真的吃驚了,但是驚訝的神色剛剛在他臉上凝聚,便又漸漸散去。馬橋道:“你不可能真的鼓動謝蠻造反,這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莫非……,你殺劉光業的關鍵就在這裡?”

  楊帆欣然一笑,點頭道:“不錯!謝蠻一旦攻城,城中必定大亂,小小的巴江城,根本沒有多少駐兵,宋氏家族的族兵主力也不在這裡,城中守軍是抵擋不住兩峒三溪十九寨蠻兵的攻擊的,只要他們進了城……”

  馬橋的目光微微一閃,緩緩接口道:“日暮攻城,攻進城來時,怕已漆黑如墨。城中大亂,蠻人又沒有軍伍作風,一向喜歡三五成群,散兵作戰,到時勢必滿城亂兵,那時如果劉光業死了……”

  楊帆微笑道:“那時劉光業死了,誰知道他是死於誰人手中?所以,我要你做的事只是……到時候抵抗的不要太頑強,劉光業的人頭,我來取!”

  馬橋皺了皺眉,道:“劉光業一死,這筆帳勢必會算在謝蠻頭上,朝廷會不會因之大怒,派重兵圍剿?”

  楊帆泰然道:“不會!裴懷古在姚州已經接到天子旨意,從天子旨意的內容來看,南方諸蠻紛紛造反,皇帝有些慌了,她要安撫,而不是圍剿,否則朝廷兵馬全要撒進南方重重大山裡去了。因此,劉光業死後,謝蠻撤退,本欽差則出面招撫,諸蠻降順,不就成了?”

  馬橋拳掌一擊,興奮地道:“天衣無縫!”

  楊帆道:“不過,我在事先並不知道你已經趕到,所以,我現在還得派人帶著我的狼牙項鏈出城一趟,與他們取得聯繫。好在你的兵馬是這城中唯一身著朝廷兵馬制服的人,容易辯認,要不然必成大麻煩!”

  馬橋道:“這好辦!我在軍中這許多年,豈能沒有三五個心腹死士?項鏈給我,我派人去!”

  兩人剛說到這裡,門口守衛的龍武衛士兵突然高聲道:“孫郎中,你要見楊郎中嗎?”

  他如此高聲,就是提醒房中有人來了,楊帆向馬橋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留在房內,便快步向外堂走去。等他在外堂剛剛站定,孫宇軒便揣著一卷聖旨急匆匆地走進來。

  “楊郎中,這就是我們趕到夜郎城時接到的京中密旨!”

  楊帆點點頭,從他手中接過密旨,驗過蠟封和火漆無誤,順手從腰間拔出那柄鋒利的鐸銷。將火漆蠟封劃開。從那竹筒中取出聖旨,緩緩展開……

  孫宇軒站在對面,就見聖旨緩緩展開,遮住了楊帆的臉,站在他這一側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到聖旨上的二龍戲珠圖金光閃閃。

  說起來,孫宇軒雖是京官。還真沒見過幾次聖旨,因為自己沒有接到過聖旨,也沒有仔細看過,乾脆耐著性子欣賞二龍戲珠了。

  兩條金龍張牙舞爪,撲向中間一顆寶珠。兩條金龍都是側臉,各自露出一隻龍睛。龍睛也是以金線綉成,中間似乎摻雜了紅色的絲線,金中透紅,栩栩如生。

  過了一會兒,聖旨緩緩地沉下去,露出了楊帆的兩隻眼睛,楊帆兩眼微露迷茫,臉色陰晴不定。明明他在看著眼前的孫宇軒。可是心神似乎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孫宇軒微微皺了皺眉,擔心地道:“楊郎中。你沒事吧?”

  “哦,我沒事!”

  楊帆醒過神來,微笑了一下,道:“沒什麼事。聖旨上的吩咐……,等胡御史來了,我一併說與你們知道。孫兄,帶進宋府的蠻人甚多,麻煩你去幫胡御使向他們錄一下口供,等晚餐時,咱們再作詳談。”

  孫宇軒並未多想,點頭答應,便出了楊帆的居處。

  房門一關,馬橋便從內室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帆把聖旨遞過去,道:“喏,你看看。”

  馬橋也不矯情,接過聖旨來掃了一眼,便很乾脆地遞還給楊帆,道:“十個字裡我只認識一個,還是你說吧。”

  楊帆瞪了他一眼道:“不認字怎麼習兵書?不習兵書,如何為大將?”

  馬橋撇撇嘴道:“軍中不知多少大將軍都是不識字的,紙上的兵書是死的,戰場上教的兵書才是活的。那些不識字的大將軍,可都是立過赫赫戰功的。”

  楊帆哼了一聲,不理他的歪理邪說,只道:“聖旨上說,御史台眾人有負聖恩,假籍天子之意,騷擾地方,欺凌弱小,以致激起民變,天子聞之甚怒。是以天子授我便宜之權,可臨機專斷,先斬後奏!”

  馬橋聽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半晌才怪叫一聲,又馬上掩住嘴巴,小聲而興奮地道:“這麼說,不用讓謝蠻攻城了?只要拿了那些蠻人的口供,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處斬劉光業。”

  楊帆緩緩點了點頭,道:“嗯!”

  馬橋伸手道:“狼牙項鏈給我?”

  楊帆眉頭一挑道:“作甚麼?”

  馬橋道:“我派人去告訴他們,不必攻城了!”

  楊帆背負雙手,在房中緩緩地踱了一陣,沉吟、斟酌,就是不說話。

  馬橋皺了皺眉道:“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楊帆搖頭道:“不行!城,還是要攻的!只是,我不必趁亂殺死劉光業,城也不必真的攻破。等騷亂平息後,我再將劉光業的罪行公示天下,把他明正典刑,這比悄無聲息地殺了他效果更好!”

  馬橋疑惑地道:“不必如此吧?到時候有人證、有口供,有你和胡元禮、孫宇軒三人為證,砍他的人頭還能有人質疑?”

  楊帆笑了笑,道:“不!不是為了殺他的頭!原本為了殺劉光業而要他們攻城,只不過是順手搭在我原定計劃中的一環上,如今殺劉光業雖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可是這個計劃還是要實施,否則計劃的關鍵一環就要斷掉!”

  馬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楊帆緩緩走到他面前,認真地道:“相信我,兄弟!我知道,攻城必有傷亡,如非必要,確實不需他們再攻城。但是我有一個必須這麼做的理由,這麼做,現在可能會有一些傷亡,以後卻可以避免十倍百倍的傷亡。”

  馬橋凝視他半晌,展顏笑道:“好!你不肯說,我就不問!我既信你如我,依言行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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