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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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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6 01:29:39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八章 斯文掃地

    劉光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一口氣吸進去還沒吐出來,就看見一隻青面獠牙的厲鬼正瞪著一雙怪眼看著他,與他近在咫尺。

    劉光業“嗷”地一聲,又抽了!

    牛一郎見劉光業終於睜開雙眼,大為歡喜,剛剛湊到他的近前,就聽劉光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又暈厥過去,不禁愕然看向為劉光業治療的“相孬嘎”。

    “相孬嘎”睜著一雙眼圈上塗著白漆的怪眼,很無辜地看著他。

    “相孬嘎”是謝蠻一族的稱呼,翻譯成漢語就是巫師。

    這位巫師在蠻州很有名氣,前兩天他被請來給宋家一位長輩治病,住在府上還沒有離開。為了表示對這位欽差大人的重視,宋萬游特意把這位“相孬嘎”請來,救治劉光業。

    “相孬嘎”聽說這官兒只是被人打暈,並沒有生病,也就沒有給他跳神,只是叫人端了一碗清水來,畫符唸咒的,最後把那符咒點著,灰燼投進水裡。

    說也奇怪,灰燼入水,那水登時變得濃黑如墨,也不知何以產生如此奇怪的變化。“相孬嘎”把這一碗墨水兒灌進了劉光義的肚子,又為他推拿一番,也不知是巫藥發揮了作用,還是昏迷的時間差不多了,總之劉光義是醒過來了。

    只是這巫師的打扮本就異常古怪,臉上又有各色顏料畫得形同鬼物,劉光義剛剛甦醒,不明就裡。剛一睜眼就看見一副鬼臉,竟然把他又嚇暈了過去。

    好在這一次暈的時間不長,過了一會兒劉光義再度醒來,那個“相孬嘎”這回學了個乖,早就躲得遠遠的。劉光義睜開眼,看見牛一郎諂媚的笑臉,這才沒有再暈過去,只是心有餘悸地道:“方才……方才本官好像看見一隻鬼物。”

    牛一郎訕訕地解釋道:“御史,那不是鬼物,是宋縣尊給你請來的醫士。”

    牛一郎三言兩語解說清楚。那畫了鬼臉的“相孬嘎”這才湊上前來,努力擠出一個溫柔的笑臉,越看越是詭異。

    劉光業聽說不是厲鬼索魂,這才安下心來。虧心事做多了,驟見不可能之事真的發生,他剛才是真的恐懼極了。

    心神一定,他便想起了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

    “楊帆!”

    劉光義怨毒地說著這個名字,奈何他咬不了牙也切不了齒,只好抿緊嘴巴。

    他滿口的牙齒被打得一顆不剩。只好抿嘴。常人若是沒了牙齒,縱然不抿嘴時。臉頰也是癟的,可劉光義不同,他兩頰被扇得赤腫,雖然抿緊了嘴兒,也不見他的臉頰凹陷如猴腮,反而豐滿紅潤如猴腚。

    牛一郎不安地搓著手道:“御史,楊帆來了,必定會尋咱們的晦氣。你看……咱們要不要……避一避?反正黔中道也不只有一個巴州。”

    劉光義抿著嘴兒,冷冷搖頭。只不過他“紅光滿面”,別人實在看不出他此刻是冷著臉的,但他眼裡的怨毒之意卻能看的出來。

    “我被他一頓痛毆,如果這麼走了,一輩子休想抬頭做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劉光義的三角眼閃著怨恚的光芒,“滿面紅光”地吩咐道:“把那兩個土兵的頭領給我叫來。”

    牛一郎吃驚地道:“劉御史。你要做什麼?楊帆無禮,御史回京後自可在御前彈劾於他,如果動用兵捽發生毆鬥,那……那有理也沒處講了!”

    “你放屁!咳咳咳咳……”

    劉光義勃然大怒。不料提高聲音只罵了一聲,便嗆得一咳,感覺喉嚨裡面全是煙灰味兒,好像他正爬在煙囪裡似的。劉光義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黑痰,厲聲道:“你也知道是他無禮,本官若就這麼忍了,還有何臉面在朝廷立足?去喚人來,一切後果,自有本官承擔!”

    劉光義說話聲音雖然有些漏風,倒還聽得明白。

    牛一郎見他臉頰赤腫,居然還能做得出“扭曲”這種高難度的動作,足見他的憤怒之深,當下也不敢多言,趕緊答應著退了出去。

    ※※※※※※※※※※※※※※※※※※※※※※

    “你的漢話,似乎說的不錯呀?”

    孫宇軒一手持筆,一手持筆錄簿子,繞著胡菲姑娘轉了一圈兒,笑微微地道。

    楊帆帶回來的這數十個謝蠻被安置在宋家一片廢棄的馬棚裡,胡元禮帶著兩個書辦,正在逐一問訊、筆錄。孫宇軒趕到後,說是要幫他詢問做筆錄,結果在人群裡找來找去,第一個就瞄上了人家胡菲姑娘。

    “我們雖然住在山裡頭,可並不是與世隔絶呀。常常要到外面走動的,趕集時也會出來。而且,我阿爹說,雖然我們祖祖輩輩住在大山裡,可是做為大唐的子民,不可以連唐人所說的話都不會說,所用的字都不會寫。

    恰好朝廷發配了好多流人過來,他們適應不了這裡的生活,也找不到謀生的手段,生活很是清苦。可是他們都是識文斷字的學問人,阿爹就請了一位先生到寨子裡來,我們負責先生家裡的飲食,先生教我們識字讀書。”

    “哦!聽起來,令尊貌似是你們寨子的首領人物?”

    “嗯!我阿爹是我們寨子裡的首領,我被抓來時,阿爹正帶人在山裡打獵呢,現在他一定急壞了。”

    苗女胡菲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

    孫宇軒瞟了一眼掛在胡姑娘頸上的銀項圈,心道:“難怪這些苗女都是短帕包頭,雖身著綵衣,卻頂多戴一雙銀耳環,偏她頸下可以掛個銀項圈,原來是寨裡頭人的女兒……”

    苗女裝束喜戴銀飾,不過很少有人能夠配齊全副披掛。

    耳環、項圈、手鐲、戒指、銀帽等一應俱全的人家很少。如果偶爾有哪個苗女配得齊這些裝飾,其中大部分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也不知攢了幾輩子,才能攢全一套銀飾,雖然很多苗銀的含銀量其實並不高。

    不過,即便有哪個苗女攢全了銀飾,除非盛大節日或者出嫁的大日子,她們也不會全副披掛,因此從她們日常裝束時的首飾多少,大約就能判斷出這戶人家在寨子裡的地位和經濟狀況。

    孫宇軒執著筆。不敢去看她的容顏,只是低頭假裝認真地記著,又問:“姑娘芳齡幾何、可曾許人、家中還有什麼人吶?”

    胡菲眨眨大眼睛,奇怪地問道:“官家連這些事情也要問麼?”

    孫宇軒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朝廷的規矩,自然是嚴格一些。你不要多問,只管回答便是!”

    “哦!”

    胡菲雖然跟著漢人先生識過字,讀過書,衙門裡的程序卻是完全不瞭解的。孫宇軒一唬,胡菲信以為真。便乖乖答道:“我今年……我現在十五歲半了。還沒有許配人家呢,我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

    孫宇軒一聽她還沒有許人,心中一喜,脫口問道:“咳!那麼……你可有了心上人麼?”

    “嗯?”

    胡菲瞟著孫宇軒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對勁了。

    她本是極慧黠的一個女子,不要說她讀過書識過字,縱然大字不識,也明白她有沒有心上人和孫宇軒所問的案子實在是搭不上一丁半點的關係。她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狐疑地看著孫宇軒,欲問卻又不敢。

    孫宇軒執著筆。裝模作樣地似要筆錄,結果豎著耳朵聽了半天還不見回答,忍不住抬頭問道:“怎麼不答?”

    一抬頭,他就看見姑娘那雙似乎已經洞燭其心的清澈目光,孫宇軒老臉一紅,便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胡菲瞧他此刻神情,如何還不知道他心中所思。雖然說苗女性情直爽,臉蛋卻也為之一紅,便如一枚初熟的櫻桃,泛起一抹嬌美的羞意來。

    就在這時。遠處的一陣嘈雜聲傳來,孫宇軒和胡菲抬頭向發聲處望去,就見一群土兵執槍舞棒,殺氣騰騰地走來。孫宇軒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站到了胡菲前面,沉聲道:“你不要怕,只要我在,定護你周全!”

    胡菲睨了他一眼,原以為這位大叔只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不過他三番兩次相護,如今看來……,莫非是想做我的情郎?這一想,臉上便有些發熱,心裡也生出些怪異的感覺。

    孫宇軒頗為緊張,卻不知人家姑娘在想些什麼。正訊問筆錄的胡元禮也看到了那些土兵,而且看到了被人攙著走在最前面的劉光業,他馬上派了一個書吏趕去向楊帆報信。

    他們都以為劉光業又來對這些謝蠻族人下手,不料劉光業看也不看他們,領著土兵徑直從他們面前衝了過去。

    劉光業真的是氣瘋了,血氣上湧,也就顧不及後果了。他召集那些土兵,恐嚇他們說,他帶這些人去寨子裡,只是去抓流人,而他們姦淫擄掠、犯下纍纍罪行,卻不是出於他的授意。如今楊帆趕來,就是要查辦這些事情。

    到時候他不過是一個約束不嚴的罪過,犯事的土兵卻是要殺頭的。這些土兵一向只知有頭人不知有朝廷,對朝廷缺少敬畏之心。被他激起同仇敵愾之心,便被他煽動起來,說是要趕走楊帆。

    說來可笑,劉光業打的主意卻是想叫牛一郎和另一個執役趁亂下手,刺死楊帆,栽髒於土兵,這一手和楊帆本打算用來對付他的手段極其相似。兩位朝廷大員、堂堂奉旨欽差,要扮蠱惑仔打爛架了。

    只是,欽差巡視地方,帶上一旅之師,這是個常例。劉光業剛一回城,就被楊帆三拳兩腳打暈了,宋楚夢擔心雙方再起衝突,又把楊帆的人安排在宋家遼闊莊園的另一側,劉光業如今還不知道楊帆那邊足足有數百名的精鋭禁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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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7 01:35:40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九章 來了還想走?

  宋家的宅院實在是太大了,實際上這巴江縣,宋家府邸就占了半個城。宋家的人又不是都住在這裡,他們的根基在山裡,這裡住的人少,後院兒裡便空閒了大片場地。場地之大,可以跑馬、可以練兵,這還只是宋家後院的一部分。

  因為這些地方沒有多大用處,所以只是圈進了院牆,並未做其它處理,甚至地面都沒有平整過。天長地久,上面長滿了雜草,就像一片草原。劉光業帶著人,此刻正在穿過這片草地。

  牛一郎走在劉光業身邊,一起上草坡,他一邊爬一邊氣喘吁吁地道:“小的都打聽明白了,翻過這片草坡之後,就是楊帆的居……”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

  草坡不是很高,只是一個起伏比較大的坡面,他們還沒有完全爬上草坡,視線內就出現了一團團的紅,彷彿是一團團的火苗,在風中起舞,風助火勢,起伏妖嬈。

  劉光業心中雖然驚疑,腳下卻未停頓,他繼續走上兩步,便看到那一團團鮮紅的火苗下面,是一頂頂黑白相見的頭盔,夕陽下,盔上的銅鉚釘爍爍放光。

  再邁前一步,他便看見了一雙雙殺氣騰騰的眼睛,一張張神色冷峻的面孔,皮質護頰貼在戰士們臉龐的兩側,使得他們更具威嚴。

  劉光業有些發怔,土兵們也有些發怔,他們腳下開始遲疑了,緩緩地再上前兩步,他們就看到了那泛著金屬光澤的獸口吞肩,麒麟獸口,怒目圓睜,霸氣凜然。

  再然後,便是那兵士們的一身鐵甲,胸間圍著金腹獸抱肚,系以紅色麂皮縧。無數片打磨得鋥亮的黃銅甲片綴成的甲身映著血色夕陽金光燦爛。

  劉光業站住了,驚愕地看著草平線上平空而現有如天兵的整齊隊伍,突然甩開左右的攙扶。大步衝上坡頂。這一下,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全貌。

  矛戟如林,刀盾如潮,戰裙披在寬厚的馬背上,一匹匹戰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約三百餘騎正成錐字形衝鋒陣列排布在那兒,軍容嚴整。無人喧嘩,軍威喧赫,如烈火升騰。

  劉光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看著騎士們頭頂上一簇簇火紅的盔纓,心頭的火苗子一寸一寸地縮了回去。

  他旁邊這些土兵,如果拉進深山老林。倒是足堪一戰,可是在這片大草原般的場地上,怎麼跟人家打?只能是一面倒的大屠殺啊!

  馬橋頂盔掛甲,肅立於陣前。

  他本來接到報信,說是劉光業帶著土兵要去屠殺那些被帶進宋府的謝蠻人證,馬上召集兵馬便去救援,誰料剛趕到一半,前方哨騎就來回報。土兵並未屠殺謝蠻。而是奔著這邊來了。

  馬橋立刻止住三軍,原地列陣。雖然他現在擺出的是攻擊陣形,其實這只是習慣使然,究竟要怎麼辦,他也不知道。眼下對方意圖不明,畢竟這不是敵國軍隊,他總不能一聲令下,就喝令殺人吧。

  馬橋微微側了側身子,向身邊一名小校問道:“楊欽差趕上來沒有?”

  那小校答道:“卑職去報訊時,欽差剛剛入浴,一聽消息馬上更衣,想必就快到了。”

  馬橋微微點點頭,又在馬上坐直了身軀:“既然如此,那就耗著吧!”

  須臾,就見數騎快馬護著一輛只有傘狀頂蓋,如秦漢時期風格的馬車遠遠馳來。馳到近處,只見那幾匹馬上坐著的正是宋楚夢、宋萬游叔侄和他們剛到宋府時,接風宴上見過的幾位宋家長輩。

  至於那輛秦漢古風的華蓋車上坐著的卻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老人看來至少年逾九旬,滿臉皺紋,皮膚上有許多褐色的老年斑,這些人剛一趕到,宋楚夢和宋萬游就急急下馬,攙扶那老人下來。

  原來這老人是目前宋氏家族當家人中年歲最長、輩份最尊的一位。宋楚夢和宋萬游聽說兩位欽差要在他的府上開戰,嚇得魂飛魄散,他們當時正向這位老祖宗請安,老祖宗聞訊,忙叫他們載著自己來了,想著以他偌大年紀,兩位欽差怎麼也能給他幾分面子。

  劉光業站在坡上,看見宋家的人趕到,而且連他們的老祖宗都請出來了,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這老傢伙都快活成人瑞了,有他在,楊帆怎麼也不敢太過放肆,再讓他難堪的。

  劉光業把手一擺,便挺起胸膛,邁著穩重的步伐向山下走去。

  輸人不能輸陣,何況這一番興師問罪,有宋家的老祖宗出面,就算落了下風,楊帆也未必敢再扁他一頓。就算是官也要尊老敬老的,楊帆還能幹出多麼過份的事來?

  不過劉光業走出幾步,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扭頭一看,差點連鼻子都氣歪了,雖然他的鼻子已經被楊帆扇歪了。

  身後那些土兵泥胎木塑一般站在坡上,竟無一人跟他下來,就連牛一郎和另一個執役,身為御史台的人,居然也站在那兒神色猶豫、目光逡巡,不敢隨他下來。劉光業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牛一郎二人這才不情不願地硬著頭皮跟下來。

  宋家老祖宗被攙下馬車,顫巍巍地向馬橋拱手,用蒼老的聲音喚道:“這位將軍,因何在老朽家中列陣舉兵啊?”

  馬橋哪敢當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一禮,這麼大歲數的人,如果上了朝連皇帝都不用拜的,皇帝還要給他賜坐。

  馬橋趕緊滾鞍落馬,向老人家深施一禮,他也不便是說誤聽了消息,以為劉光業要對謝蠻下手,只管把事情往楊帆身上推,說道:“老人家,小將只是奉命行事。楊欽差片刻就到,究系如何,還請老人家問過我們欽差大人。”

  “我也是欽差,你身為朝廷將領,竟敢列陣與我對峙!”

  劉光業怒氣衝衝地說了一句,馬橋卻充耳不聞,只是退了一步,按刀站在馬旁。

  劉光業訕訕然,籍著向宋家老祖宗見禮,掩飾他的尷尬。

  不一會兒。楊帆打馬如飛向這邊趕來。他剛剛脫得光潔溜溜,跳進浴桶想洗個澡,就有士兵來報信了,匆匆擦淨身子穿上衣袍便趕來了,身上倒還沒有什麼,頭髮是濕的,因此沒有盤起。只是用一條布帶隨意挽個馬尾紮在腦後。

  駿馬一馳,“馬尾”與馬尾隨風起舞,英俊瀟灑之中便透出幾分風流不覊的味道。

  宋家老祖宗老眼未花,眯著雙眼向他一瞧,便讚道:“好一個少年,好一副英姿!”

  其實楊帆自從過了及冠便不算少年了。只是在偌大年紀的老人眼中,若說他是少年,旁人也不能說什麼。

  楊帆趕到眾人面前,翻身下馬,宋楚夢忙上前為他引見,楊帆聽說是宋氏的老族長來了,倒也不敢怠慢,先上前向老人家見過禮。這才轉向劉光業。冷冷地問道:“劉御史興師動眾,意欲何為?”

  楊帆不提還好。他這一說,劉光業怒氣復熾,劉光業憤怒地一指楊帆身後肅立的三百鐵騎,惡聲道:“你公器私用,意欲何為?”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道:“本官奉旨出京,這一旅之師就是本官的護衛,有人明火執仗、殺氣騰騰而來,本官的侍衛起而警戒,何謂公器私用?倒是閣下,這百餘名土兵,何嘗不是朝廷兵馬?你領著他們直撲本官居所,意欲何為?”

  劉光業指指自己腫脹的臉龐和歪掉的鼻子,大吼道:“你說我意欲何為?你說我意欲何為?楊帆,你為官不尊,毆打御史,這件事,我絶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楊帆冷笑一聲,正欲反唇相譏,宋萬游忽地聳然叫道:“咦?出什麼事了!叔父,你快看!”

  他大叫大嚷的向遠方一指,眾人聞聲望去,就見暮色沉沉的天空一角,有一道濃濃的黑煙筆直升起,因為此時無風,那煙凝而不散,只是隨著上升漸漸瀰漫開來,變成上粗下細仿若一隻棒棰似的東西,矗在半空中。

  宋楚夢臉色一變,失聲道:“難道有人攻城麼?怎麼會有人攻城!”

  這道濃煙,是宋家仿照朝廷的烽火設置於四城的,燃燒的也是易漚濃煙的牛糞馬糞。這道烽煙倒不是為了向別處報訊,而是因為巴江縣城雖窮鄙簡陋,地方卻不小,梆子銅鑼一類的東西難以起到有效的傳訊效果,所以才弄了這‘日為烽煙夜作烽火’的示警訊號。

  身為宋家的當家人,宋楚夢當然明白這烽煙意味著什麼。

  宋家老祖宗臉色一緊,連忙吩咐道:“楚夢,你快去瞧瞧,是意外點燃還是怎麼。萬游,速速召集城中丁勇,以備不測!”

  宋楚夢叔侄倆連聲答應著,跳上戰馬飛馳而去。

  楊帆和劉光業剛剛產生對峙,謝蠻兩峒三溪一十九寨的勇士便來攻城了,這等情況下,兩位欽差勢必不能再自相殘殺,劉光業趁機下台,就想領了他的土兵退回自己居所。

  就在此時,胡元禮來了。

  胡元禮和孫宇軒把那些謝蠻少女和孩子們領到別處,留下孫宇軒照看保護,胡元禮則趕來見楊帆。

  他手裡還拿著已經做好的筆錄,雖然還只是記錄了寥寥幾人的口供,可是他們所敘述的劉光業帶土兵闖進山寨,肆意掠奪財富、恣意姦淫女子,但遇反抗,立即指認對方為流人叛黨,殘忍殺戮的樁樁罪行已是令人怵目驚心。

  胡元禮趕到,見雙方無事,這才放心,順手就把已經做好的筆錄遞給了楊帆,楊帆隨意翻看了幾頁,煞氣頓時直衝泥丸。

  他原還以為那些土兵只是奉命行事,所有罪孽都在劉光業一人,如今見了這份筆錄,才曉得在劉光業這個惡魔的薰染下,山坡上那百餘名土兵也都變成了真正的魔鬼,犯下了無窮罪惡。

  楊帆冷冷地抬頭,掃了草坡上的土兵一眼,最後一縷夕陽正映在他的眸中,血色殷殷。

  劉光業同宋家老祖宗見過禮,正要就坡下驢迴轉居處,楊帆森然道:“劉光業,你不能走,也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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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29 23:32:10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章 一個都不能少

  劉光業站住腳步,乜著楊帆道:“怎麼?”

  楊帆向他一指,沉聲喝道:“把他拿下!”

  劉光業驚怒道:“你敢!你我同為欽差,你憑什麼拿我?”

  “就憑這個!”

  楊帆也不動怒,只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卷聖旨,這些重要的東西他一直是隨身帶著的,方才匆忙之間也沒忘記。

  楊帆把聖旨高高擎在手中,大聲道:“聖上有密旨一道,授予楊某特權:監察諸道御史,發現作姦犯科、民怨深重者,可先斬後奏!”

  馬橋雖然驚奇於楊帆的提前髮作,卻是毫不怠慢,把手一揮,兩個心腹校尉便衝上前去,一把摁住了劉光業。

  劉光業又氣又急,大罵道:“本官怎不知有這道密旨?楊帆!你假造聖旨,罪在欺君!”

  轉眼看到牛一郎二人呆若木雞,劉光業又罵:“你們兩個蠢貨,還待著幹嗎,快來救我!”

  楊帆道:“這兩個人,一併拿下!”

  馬橋又把手一揮,四個校尉衝上去,不由分說將牛一郎二人也扭住了手臂。

  宋家老祖宗見此情景,驚駭不已,連忙道:“兩位欽差,兩位欽差,不可傷了和氣,不可傷了和氣。你們兩位……”

  楊帆走上前去,對他和氣地道:“老人家,你們宋氏世代居住於此,鄉里鄉親,如同一家,相信也不願意自己的家鄉被一個酷吏貪官攪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晚輩來時路上,就聽說因為劉光業的暴行,使得蠻州百姓民怨沸騰,今烽煙已起,若是有人攻城,恐怕劉光業脫不了干係。晚輩這麼做,是為了平息蠻州民憤,於宋家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老人家的話,晚輩本不該不聽。只是此事幹係國法。還請老人家不要過問,晚輩會妥善處理此事的。”

  “這……這……”

  人老成精,宋家這位老祖宗別看年紀大了,心眼動的卻一點也不慢,他可不相信同為朝廷官員,楊帆敢假冒聖旨來擒拿另一位欽差,紙包不住火。這麼做早晚露餡。

  如果這聖旨是真的,那他就用不著管了。再說,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宋家人真的毫無怨憤?他方才作勢勸解,只是擺明宋家的態度,這樣的話。將來不管是楊帆一派得勢,還是劉光業一派得勢,都和他宋家沒有關係。

  如今漂亮話已經說完了,老人家便連連嘆息,一副無能為力的模樣,由他的子孫們扶著,上了他的華蓋輕車,徑直離開了。

  宋家這些人一走。現場便只剩下楊帆的人。只是胡元禮雖是楊帆一夥,卻不可能參與楊帆的機密。馬橋雖然滿腹疑竇,現在還是不能發問。

  草坡上的土兵見他們倚為憑仗的劉欽差叫人捉了去,又見三百禁軍軍容嚴整,一見就叫人心神摧折,哪有勇氣作戰,便打了退堂鼓,兩個頭領核計了一下,就想領著人撤退,楊帆一見他們陣容移動,馬上命令道:“圈住他們,誰敢妄動,格殺勿論!”

  馬橋訝然看了楊帆一眼,楊帆重重一點頭。

  兩人做了多年兄弟,彼此知心會意,楊帆只是點了一下頭,馬橋就已明了他的決心,雖然還是一頭霧水,他還是馬上做了決定。

  馬橋把命令一下,手下令旗揮動,三百鐵騎一磕馬腹,繮繩輕抖,肅立如山的軍陣突然動了,雖只三百人,徐動如林,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片刻功夫,三百騎就由徐動變成疾馳,一人負責三丈方圓的距離,整個兒散開來,把那一片山坡團團包圍,一個個驍勇的禁軍騎士高擎長矛纓槍、或者刀盾互擊,敲擊節奏,殺氣凜然。

  那些土兵惶惑地站住,陣形散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宋萬游帶著幾名親兵遠遠馳來,一見連劉光業都被擒下了,不禁大為驚訝。

  楊帆不容他問,搶先問道:“明公,城頭燃起烽煙,究系何故?”

  宋萬游道:“兩峒三溪共十九寨謝蠻丁勇反了,現在正在攻城。他們說……說……”

  楊帆眉頭一皺,道:“說什麼?明公何必吞吞吐吐?”

  宋萬游也是真的惱恨劉光業給他家族帶來莫大麻煩,反正此事與他無關,看模樣劉光業又做了楊帆的階下囚,便把心一橫,道:“他們說,他們反,不為反朝廷,只為反欽差。還喊什麼‘不殺狗欽差,便屠巴江城!’”

  楊帆眉頭一皺,明知故問地道:“本欽差剛到巴江,自問不曾在本地做過任何一點天怒人怨的事情,他們為何反我?”

  宋萬游尷尬地道:“這個……,欽差說笑了,巴江城裡,現在又不止……不止一位欽差。”

  “哦……”

  楊帆一笑,說道:“既然這狗欽差指的不是我,那就是指他了!”

  楊帆指了指被兩名士兵押著,腰都直不起來的劉光業,神色突然一正,說道:“本官剛剛看過胡御史的訊問筆錄,所書罪行雖只冰山一角,可是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已可見一斑了!”

  楊帆道:“胡御史!”

  胡元禮拱手道:“下官在!”

  楊帆道:“情況緊急,若不及時制止,恐黔中道諸蠻之反,便成燎原之勢。你馬上和宋縣尊上城樓安撫城下百姓,告訴他們,劉光業在蠻州所犯的罪行,他們所受的委屈,皇上聖明,已然知曉,特派欽差大臣前來處理。叫他們停止攻城,一時三刻之內,我們一定給他們一個交待!”

  胡元禮怔了怔,應道:“是!”旋即又壓低聲音,道:“楊郎中,雖有聖旨,謹慎從事!”

  楊帆啟齒一笑,也低聲應道“胡兄放心,楊某省得,先安撫了城外的亂民再說,否則真要生起大亂,你我難辭其咎!”

  胡元禮深以為然,點頭道:“是!我這就與宋縣尊同去!”

  宋萬游猶猶豫豫還拿不定主意,已被胡元禮扯著。騎馬離開了。

  這時。馬橋才湊近楊帆,低聲道:“你怎又改了主意!”

  楊帆沉著臉道:“因為,我原想殺的,只是劉光業一人!”

  馬橋一驚,道:“那現在?”

  楊帆緩緩揚眸,向山坡上聚成一團的土兵們冷肅地一掃。

  馬橋倒抽一口冷氣!

  ※※※※※※※※※※※※※※※※※※※※※※※※※

  孫宇軒把那些童子和少女帶離原處,避到一片草坡下。像只護雛的老母雞般獨自守在外側,不安地走來走去。

  胡菲姑娘走過來,擔心地道:“那個狗欽差氣勢洶洶的,是去殺楊欽差的麼,他……他要是殺了楊欽差,會不會掉轉頭來就殺我們滅口?”

  孫宇軒“嗤”了一聲道:“就他?他能殺得了瘟郎中才怪。楊帆那小子豈是善茬兒。只要楊帆不死,又豈會坐視他來殺你們。”

  胡菲“喔”了一聲,道:“這個楊欽差,很厲害麼?”

  孫宇軒脫口道:“那當然,在我們刑部他是蠍子拉屎獨一……,咳咳!當然啦,他雖然厲害,我也不差。只不過這次出京。他是正使。規矩擺在那兒,我不便擅自出頭作主罷了。”

  胡菲聽了兩眼發亮。興奮地道:“那……狗欽差去找他的麻煩,他會不會一刀把狗欽差宰了?我看他脾氣大的很呢。”

  孫宇軒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那怎麼可能,你想的太簡單了。劉光業好歹也是一位御史,怎能說殺就殺。楊帆打他一頓可以,想殺人,他是承擔不起這個後果的。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劉光業犯下如此惡行,我回京後,一定會替你們上奏皇帝,彈劾於他的!”

  孫宇軒舔舔嘴唇,忍不住又問:“那啥……剛才的詢問被打斷了,我的問題還沒問完。你……咳咳,有心上人了麼?”

  胡菲聽了他的話又好氣又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唸唸不忘這個問題?不過轉念想想,她不過是山寨一蠻女,這個從大周京城裡來的漢人大官居然對她如此痴迷,不覺又有些得意與感動。

  一句話兒衝到嘴邊,忽又被她硬生生嚥了回去,只向孫宇軒調皮地一笑,嫵媚地道:“心上人呀……,你猜!”

  孫宇軒酸溜溜地道:“姑娘冰肌雪膚,玉軟雲嬌,天姿靈秀,仙材卓犖,豈能沒有傾慕者,想必……早就有了心上人了吧?”

  聽了他這麼多的溢美之辭,胡菲姑娘有點不好意思了,羞羞答答地低下頭,輕聲道:“人家哪有你說的這麼好?”

  孫宇軒急了:“那你究竟有沒有心上人吶?”

  “孫郎中,孫郎中!”

  被他派去探訊兒的一個書吏提著袍袂,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來,氣喘吁吁地道:“孫郎中,我……我找到楊郎中了。”

  孫宇軒一喜,看看那人身後,並無一兵一卒隨來,不由怒道:“不是叫你稟明楊郎中,派些兵丁保護人證麼?”

  那人站定了身子,喘息著道:“不……不用派人來了,那百餘名土兵被……被砍死好幾十個,剩下的不敢反抗,全……全被捆了,連……連劉欽差都被五花大綁地押走了,說是……說是要公開處斬,以息民憤!”

  “啊?”

  孫宇軒聽的直起了眼睛,失聲道:“殺頭?”

  胡菲瞟了他一眼,小聲道:“我看這位楊欽差比你說的要厲害許多呀!”

  孫宇軒馬上挺起胸膛,正色道:“姑娘有所不知,孫某身為副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矣。若我是正使,一樣會毫不猶豫地砍了劉光業的狗頭!”

  一句話說完,他便攥住那書吏的手腕,把他拖出老遠,緊張地問道:“楊郎中真要殺劉光業,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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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敢?你真的敢!

    巴江縣城的城牆並不高,低矮的城牆,一些夯土處已經出現了裂縫,一段段城牆上長滿了雜草,持著梭槍竹箭的壯丁在城頭上跑來跑去,神色十分緊張。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放眼望去,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如滿天繁星。城牆下燃著幾大堆篝火,還有人不斷拖來整棵砍下的大樹充作木材投進火堆,火苗子幾乎竄到城頭那麼高,熱力更是烘得城頭一大片地方無法站人。

    城上城下,一片通明。

    兩峒三溪十九寨的苗人對楊帆是完全相信的。苗人性情直爽,他們一旦相信了一個朋友,就絶不會輕易懷疑朋友的用心。他們相信棵蠻族長,所以對這位族長贈送狼牙項鏈的楊帆便也深信不疑。

    那項鏈並不是落在誰手裡都能成為信物的,棵蠻族長在把它送人之前,早在上面鐫刻了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暗記,這些暗記與謝蠻族的一些暗記是相通的,只有他們精通本族文字的巫師或酋長才能看明白那些暗記,從而確認持有者是否就是被贈予者。

    楊帆確是被贈予者,所以他的為人就值得信任。

    可是自從城頭喊話,叫他們暫停攻城,必會給予他們一個交待開始,已經隔了很長時間了,城上再沒有別的表示,也始終不見楊帆出現,城下的人開始沉不住氣了。

    他們與楊帆原來商定的是打進城去,趁亂襲擾一番,製造足夠的聲勢,然後天明前撤離,接下來的事交給楊帆。如今的變故並不是楊帆事先與他們約定的,楊帆又始終沒有出現。眾頭領不禁生疑:“這真的是出自於楊帆的主張還是宋家的詭計,他們意圖拖延到天明麼?”

    幾位峒主、溪主和寨主聚在一起研究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決定不再等了,如果城上沒有進一步表示,那就繼續攻城。

    其中尤以胡菲姑娘的父親態度最為激烈,他家裡四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姑娘,一個家庭兒子多了,女兒便成了心肝寶貝。女兒被抓進城去,落在那些禽獸兵手中,如果不及時救出來,天知道她會遭遇多麼難以想像的悲慘下場,作為父親。真比誰都著急。

    他帶來的兩個兒子,也就是胡菲姑娘的兩位兄長,也是手持苗刀,殺氣騰騰,不斷蠱惑各位頭人贊成他老爹的意見。

    主持會議的兩峒峒主也沉不住氣了,他把一根用來撥弄火堆的木棍一撅兩斷,厲聲道:“不理會他們了。攻城!”

    號令一下,城下的吶喊廝殺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在靜謐的夜空下格外清晰。

    黑壓壓的夜色中,一具具簡易雲梯被抬了出來。等趕到城下時,已被火堆照得清清楚楚。他們有意利用巨大的火堆所產生的向上翻騰的熱浪,使得此處城頭無法站人,並選擇這些地方用以攀登。但他們的動作也就因此容易被人看見了。

    城下,一枝枝竹箭向城上飛去。城上的人也後退了一段距離,避開洶湧的熱浪,將一枝枝竹箭拋射下來。

    箭雨潑下來的時候,攻城的勇士已經舉起了藤盾,這種竹箭輕飄飄的穿透力不強,全憑上面淬煉的毒藥傷人,藤盾完全擋得住。

    宋楚夢穿著一身藤甲,緊張地守在城上,城池一旦攻破,損失的可是他宋家的財產和安全,宋家有幾位長輩都住在城裡,尤其是宋家老祖宗為了治病也搬來了此處,雖然攻城的謝蠻口口聲聲只誅狗欽差,可誰知他們一旦攻進城來,會不會失去控制。

    自從他轉達了楊帆的意思之後,攻城停止了,宋楚夢心中很是鬆了口氣,可是左等右等不見楊帆趕來,眼見安撫無效,謝蠻又要攻城,宋楚夢的心都揪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群人從運兵道飛也似的衝上城頭,二話不說就把手中提著的東西擲下了城牆。

    “嗵嗵嗵!”

    數十顆圓乎乎的東西摔到城牆下,骨嚕嚕地滾出好遠,城下的謝蠻勇士只道城上拋下了什麼厲害的秘密武器,急忙舉盾戒備,可是半晌也沒發生什麼事,他們稍稍移開藤盾定睛望去,熊熊火光下才看清城頭擲下的是一顆顆人頭。

    謝蠻武士有些發怔,他們還沒有攻上城去,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人被俘虜,也沒有屍體遺在城頭,那這人頭是哪兒來的?

    “女兒啊!菲菲!我的菲菲!”

    老胡最先反應過來,老淚縱橫地扔了盾牌,撲上前去撿起了一顆人頭,老胡捧頭在手就著火光一看,是個滿臉暗瘡的一個男人,老胡順手把人頭一扔,再撿起一顆,這人一口的黃板牙,牙縫裡還塞著一片菜葉,也不是!

    胡菲的兩個哥哥也瘋了,丟了刀槍撲上去逐顆地認著人頭,認了一會兒,胡老大突然反應過來,叫道:“不對呀,咱們寨子裡被帶走的人不是阿婭(女孩)就是得苟(兒童),這些人頭怎麼都是成年的漢子,而且……一個也不認識啊。”

    胡老二一聽用力拍了一下腦袋,附和道:“對啊!阿爹,此事必有蹊蹺!”

    老胡回過味兒來,仰頭向城上看去。

    就在此時,城頭打出了無數的燈籠火把,本來城頭就被巨大的篝火堆照的通明,只是篝火燃燒的地方熱浪上衝,實在站不住人,上面的人只能在熱浪噴湧不到的地方露面,那裡光線要暗一些,這回城頭也打起火把便亮如白晝了。

    “城下的謝蠻兄弟們,本官是欽差楊帆!”

    一個清朗悠揚的聲音在城頭響起,城下的謝蠻勇士紛紛抬頭看去,就見一人立在城牆上,被數枝火把照耀著,未等城下騷亂再起,那聲音又趕緊道:“我這個欽差,並不是你們要殺的那個欽差,你們要殺的那個人,在這裡!”

    畢竟知道他是棵蠻所信任的朋友。並且與謝蠻有密約的僅限於幾位首領,普通的謝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若不趕快說明,怕是要替劉光業被人問候無數聲祖宗,再伴以瓢潑大雨般的冷箭了。

    楊帆用手一指,劉光業便被人押上了城頭,站在城牆上,五花大綁。也幸虧他是五花大綁的,那些弓箭手乍見如此情景。曉得必有變故,便凝而不發了。

    可是那些家中有女子被劉光業帶去的土兵姦污的,家中有財物被他們擄奪的、房屋被他們焚燬的、因為拒絶交出與他們親如一家的流人或者抵抗擄奪姦淫而被殺死親人的,卻是兩眼赤紅,恨不得立刻撲上城頭。把劉光業活活咬死。

    總算各部頭人一見這般情形,曉得變故是因楊帆而起,急忙約束著部下,才沒有發生人如蟻附、前赴後繼,只為一個爺們的壯觀景象。

    楊帆也清楚此時此刻不能按部就班地打官腔,得特事特辦,具體的事情得等城下謝蠻的情緒安定下來再說。因此馬上提高聲音又道:“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朝廷已經知道了。此人秉天子旨意而來,悖天子旨意行事,罪大惡極。理當誅殺!”

    劉光業被反綁雙手,嘴裡塞了兩個核桃,撐得根本合不攏嘴也說不了話,只能用無限怨毒的目光瞪著楊帆。

    楊帆轉身看向劉光業。戟指喝道:“劉光業,以你所作所為。立殺、決殺、不可留!本欽差奉天子令諭,斬殺罪臣劉光業,動手!”

    劉光業的瞳孔驀地放大,他口不能言,眼中卻分明問出了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你敢?你真的敢!”

    回答他的是一口雪亮的鋼刀,鋼刀一揮,一腔子熱血便“噗”地一聲噴上半空,一顆人頭摔到城下的泥地上。

    一個大膽的謝蠻勇士跑到城下拾起那顆人頭,又一溜煙兒跑到一個火堆前,很多人圍過去看,片刻功夫就辨明了劉光業的正身。

    劉光業去各家寨子裡作威作福、燒殺掠奪時都是親自帶隊,但凡見過他的人,又有誰能忘得了這個大仇人。

    城頭,左右挾著劉光業無頭死屍的士兵被他腔子裡噴出來的血糊了一頭一臉。楊帆稍一擺手,二人便用力一推,無頭死屍栽下城牆,“嗵”地一聲沉重落地。

    城頭上,宋楚夢呆若木雞。

    楊帆剛上城頭時,因為有他解圍了,宋楚夢還由衷地感到欣喜,現在真是被嚇呆了。

    他倒不是心疼劉光業,如果能殺,他也早把劉光業幹掉了。只是,一位朝廷大員、一方天子欽差,楊帆說幹掉就幹掉了,居然一點都不猶豫,這可真把宋楚夢嚇著了。如果他知道楊帆在姚州還幹掉了一位欽差,乃是一位殺欽差專業戶,只怕更要嚇得魂不附體了。

    不錯,聖旨上的確是授予楊帆臨機專斷之權,可是自古以來,享有這種特權的欽差並不少,然而除非皇帝事先就已經授意他要去幹掉誰,奉旨欽差很少會擅自誅殺大臣。

    皇帝授予你這種特權,其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你今天依此特權斬了大臣,那沒問題,改天朝堂上變了風向,這也未必就不能成為別人攻訐你專權濫權的依據。可是楊帆……他真的毫不猶豫。

    宋楚夢還在發愣,宋萬游畏畏縮縮地湊到他的面前,低聲道:“叔父,咱們的人……也被押上城牆了。”

    “呃?”

    宋楚夢如夢初醒,扭頭一看,就見每兩名禁軍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土兵,又把近一百名宋氏土兵推到了城牆上,密密匝匝地站滿了整整一面城牆,彷彿那面城牆陡然間又加高了一層。。

    一時間,城下上萬的謝蠻勇士也不禁摒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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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二章 各有所圖

  “砰!”

  “砰!”

  “砰!”

  每一顆人頭落地,都像是一記沉悶的鼓聲,而所有聽著這“鼓聲”的人都一聲不吭,連呼吸聲都儘量放輕了。

  偶爾會有一顆人頭落地時恰巧砸在一塊石頭上,“砰”的一聲就變成“噗嗤”一聲,彷彿摔爛了一個西瓜,讓城上城下的人眼角的肌肉都古怪地抽搐幾下。

  沒有人想得到楊帆會有這樣的辦法來結束這場戰亂,一顆接一顆的人頭摔落,把城下謝蠻心中的怒火、悲憤漸漸湮滅,胸臆中湧起的,只剩下無盡的哀傷。

  仇人授首,仇人頭落,曾被他們禍害過的謝蠻族人一個個淚如雨下。

  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倆站在城頭像在打擺子,身子抖個不停。

  每一刀揮起,都像是砍在他們的脖子上,砍得他們心驚肉跳。

  楊帆若無其事地站在他們旁邊,對眼前的一切毫無反應。

  他在突厥戲弄過吐蕃人的大相,讓吐蕃王相從此撕破了那塊遮羞布,整天只顧尋找對方的罩門,想要狠狠咬上一口。

  這一次王孝傑兵發安西四鎮,能一舉擊潰吐蕃和突厥聯軍,吐蕃沒有派出屢敗王孝傑的軍神論欽陵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而不讓論欽陵掛帥,就是因為吐蕃王對他的猜忌,不想讓他再掌兵權,這其中有誰能想得到幾年前楊帆在吐蕃城裡做的那一場小小遊戲?

  吐蕃之行,楊帆沒有驚天動地的作為,可是那一場變戲法般的遊戲,其影響之深遠、影響之巨大,卻不只關乎一城一地之得失,甚至關乎到幾個國家的國運,古往今來,多少人有這般本領?

  善戰者無赫赫戰場。

  他在薛延陀,也曾把突厥聯軍戲弄於股掌之上,不但成功地挑起了突厥內部帝后兩族之間的紛爭。而且十萬南征大軍倉皇奔突。來而復返,損兵折將,足足丟下近半數的勇士,以致突厥迄今尚未完全恢復元氣。

  在朝中他又做了多少事?多少風波背後有他的身影?多少權臣或升或遷,都有他暗中的作用?那些,於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驚濤駭浪、掀天之波!眼下只不過殺了一個御史、百十個土兵,雖可唬得城下城下上萬謝蠻面無人色。於他而言,卻不過是見了一道淺淺溪流,實在談不上什麼壯觀。

  楊帆負手站在那兒,還與宋楚夢談笑風生。

  不過他臉上雖然帶著笑,聲音卻隱隱透著些責備和嚴厲:“使君與明公並不曾與劉光業同流合污,可以說。對他在蠻州的種種所為,兩位也是心懷不滿與反對,可惜……不曾付諸行動,反而借兵與他,縱使他犯下如此惡行!”

  楊帆的語氣低沉了些,說道:“如此,你們雖未為惡,卻難免縱惡之嫌。兩位。你們是一方大族首長。當保百姓平安,如今卻未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愧對了百姓的奉養啊!”

  “噗!”

  前面又是一聲快刀過頸的響聲,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齊齊打了個哆嗦,連忙稱是。

  城頭喊話聲起:“楊欽差有言,今楊欽差上承聖意,下念黎庶,誅殺一眾奸惡,還你等公道。各位鄉親激於忿念,嘯聚於城下,今奸惡已除,你等當速速退去,勿再生事端。若峙而不退,難逃叛亂之名,到時朝廷大軍一到,立刻齏粉!

  各峒、各溪、各寨首領各自約束本部,立即返回山寨,欽差不會派一兵一卒追趕。今日圍城之舉,亦可由我家欽差替你們稟明皇帝,以祈寬宥!明日,我家欽差將親赴山寨,與你等磋議善後事宜,我家欽差將匹馬單槍,獨自前去,以示誠意!”

  是夜,兩峒三溪一十九寨苗蠻,潮水般退卻!

  火把如火龍,繼而散作滿天繁星,隱入重山密林,終至不見。

  一場大亂,彌於無形。

  ※※※※※※※※※※※※※※※※※※※※※※※※※

  宋家老祖宗坐在一張藤木椅上,默默地望著檐下串成了線的雨水。

  這一場雨,把暑氣一掃而空,有了一種清涼之意。

  老人年紀大了,所以宋萬游很體貼地給老人家膝上搭了一條毯子。

  廊下開著一叢金花茶,葉片深綠,如皮革般厚實,狹圓的葉片被雨水淋得油亮油亮的,鋸齒狀的葉片邊緣微微泛著一抹白。一朵朵金花耀眼奪目,晶瑩油潤,彷彿塗了一層蠟,有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杯狀的、壺狀的、碗狀的花朵嬌艷多姿,秀麗雅緻,就像站在廊角亭柱下的兩位黃衫侍婢一般美麗動人。

  宋楚夢和宋萬游分別站在老人家左右。

  宋楚夢嘆息道:“孫兒作夢都盼著那劉光業早些離開我蠻州,卻沒想到,最後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不過,好在一切有楊帆擔待。”

  宋萬游也笑了,欣然地看看灰濛蒙的天空,那天空下被雨水洗得澄碧一片的花圃園林,愜意地道:“這場雨下得好啊,把一切血腥都洗得乾乾淨淨,還了咱蠻州一個清平世界。”

  老人雙眼半睜不睜的,看著眼前雨簾下搖曳的金花茶似乎正神遊物外,兩個晚輩沾沾自喜的話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老人忽然輕輕哼了一聲,宋楚夢和宋萬游連忙欠了欠身子,閉上了嘴巴。

  老人沉默有頃,方緩緩地道:“誰說一切都結束了?”

  兩人又欠了欠身子,不敢多話。

  老人嘆息似的道:“這場風雨,才剛剛起來,才剛起來啊……”

  宋楚夢和宋萬游對視了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卻不敢追問。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們記住,朝廷讓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誰坐朝廷,咱們就聽誰的!這樣,不管誰做了朝廷,都放心咱宋家,也不會因為前事而怪罪咱宋家。你們以前做的很好,以後還要如此。這是我宋家基業可保萬世的根本!”

  宋楚夢和宋萬游一齊欠身道:“是!謹遵老祖宗訓示!”

  風雨飄搖如煙。將整個苗寨都籠罩在霧一般的山雨之中。

  一幢幢苗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楊帆所在的苗樓就建在山坡上,典型的苗樓風格,兩層的木質小樓,二樓分為三間,中間是外探的竹欄杆。敞開式的,坐在裡面,可以將樓外風景一覽無餘。

  山下是一塊塊不規整的山田,一道銀亮的小河穿行其間,不見其首,不見其尾。首尾都隱沒在雨霧裡。又有一條小路從一座座苗樓中蜿蜒繞過,一直探到山下的小河旁,又穿過小河蔓延到對面的青山之中,彷彿一條土黃色的長蛇。

  樓檐下掛的有風鈴,風鈴不多,一共只有七隻,但是有風,所以七隻風鈴奏響的聲音便此起彼伏。交織出一首節奏永不重複的樂曲。

  雨打在屋簷下。由稀而密,由密而稀。時而叮叮噹當,時而淅淅瀝瀝,彷彿那清脆的風鈴聲的和音,於是那清脆之中便帶了幾分柔和,讓這大自然的妙手奏起的美妙樂章更顯迷人。

  楊帆面前坐著一個中年人,這是一個中年漢人,在他手邊放著一個褡褳,看裝束看模樣,就像一個行腳商人,只是一個行腳商人出現在大山重重的苗寨,這就透著些古怪了。

  楊帆一邊欣賞雨中苗寨的目光,一邊聽他說話,等他說完之後,楊帆收回目光,迴首望去:“這麼說,都安排好了?”

  行腳商人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笑容,回答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楊帆微微一笑,道:“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行腳商人微笑道:“楊郎中早該放心的,你要做的,只是因其勢、借其勢,掘一條河渠,渠成,水自到!而這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

  行腳商人也向樓外的雨幕望了一眼,輕輕伸出一隻手去,讓那清涼的雨水淋到他的手上,再從指縫間流下,悠悠地道:“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芥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誰,也小覷它不得!”

  楊帆知道他這番話說的是龍,也知道他這番話其實指的是誰。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半壁江山可定!”

  行腳商人收回手來,看向楊帆:“聽說郎中此行結束還要去長安的,那咱們就長安見吧。事情緊急,我還得馬上趕回去。”

  “好!”

  楊帆站起身來,行腳商人微笑著起身,對楊帆道:“楊郎中這條渠掘的甚好,幾位老人家都很欣賞。到了長安後,或許會有貴人想見見足下!”

  楊帆拱手道:“榮幸之至!”

  行腳商人舉步向門口走,楊帆突然問道:“足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還一直不曾通報過你的名姓。”

  那人“啊”了一聲,道:“是了是了,在下莽撞!”

  他回過身來,向楊帆鄭重一揖,道:“在下姓林,名子雄,見過楊郎中!”

  楊帆眉頭一挑,道:“真名?”

  林子雄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在下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名字……自然是真名字!”

  一幢樣式完全相同的苗樓,同樣是二樓的圍欄處。

  胡大、胡二、胡三、胡四,陪著孫宇軒孫郎中正在喝竹筒酒,孫宇軒喝得臉如猴腚,兩眼發直,還不忘向他預定的四個大舅子小舅子介紹至關重要的一件事:“孫某……孫某的妻子前年春上病故後,孫某一直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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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 23:23:15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三章 我要殺了他

    楊帆並沒有在苗寨逗留的太久。

    劉光業死後,蠻州的大患和動亂的可能便宣告解除了。

    謝蠻相對於烏蠻和白蠻乃至嶺南道的狸僚來說,性情要溫和柔馴的多,楊帆趕到時蠻州大亂才剛起了一個苗頭,隨即便被他以雷霆手段果斷平息,所以這裡的亂子比起姚州要小得多。

    接下來,楊帆就該去嶺南了。

    楊帆還在姚州的時候,嶺南道戰亂就已開始。

    從劍南道到黔中道,再到嶺南道,由西向東,朝廷的控制力量是逐步加強的,狸僚雖然團結,但是武裝力量比起朝廷兵馬卻弱小的多,楊帆雖還不清楚嶺南道目前的情況如何,但他估計最大的可能就是已塵埃落定。

    “叛亂”很可能已經被平息,狸僚部落的力量是不足以對抗朝廷的,他們很可能已經投降,楊帆就算現在匆匆趕去,大概也只能於滿目瘡痍、遍地血腥之中,看到萬國俊那張得意洋洋的臉,聽到他放肆的大笑。

    但是嶺南,楊帆一定要去,那裡的戰鬥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場關係到遙遠的未來的戰役,卻剛剛拉開序幕……

    這幾天,楊帆與胡元禮、孫宇軒分別會唔了多位謝蠻首領。

    沒錯,是分別會唔。

    按照楊帆的說法,他們有重要使命在身,馬上還要趕赴嶺南道巡視,不能在此地耽擱太久,所以安撫謝蠻的事情必須加快步伐,因此從遠遠近近各處山澤趕來的峒主、溪主、寨主們,以及黔中道的各地官員們,他們必須分別接見。

    楊帆是正使,理所當然地承擔了最艱鉅的任務。由他本人來接見那些滿腔怒氣的苗寨首領們,聽他們訴苦水、泄憤懣,併進行安撫。胡御史則負責接見各地來請見的官員,這些官員有流官、有土官,但是不管流官還是土官,因為有朝廷委任的官職在身,所以言談舉止還是比較客氣的。

    至於孫宇軒,楊帆交給他的任務更簡單,雖然劉光業已經死了。從他們已經掌握的劉光業犯下的罪行,足以確定他被處死是罪有應得,但是要上報朝廷的奏章,還是要詳細寫明劉光業在趕到蠻州後所做下的一切經過的。

    這些事就交給了孫宇軒,由他隨時傳訊證人。整理口供。

    三天後,一些住在更偏遠山區的謝蠻頭領還沒有趕到,楊帆就決定離開黔中道,趕赴嶺南道了。

    楊帆決定把胡元禮留下繼續未盡的善後事宜,自己和孫宇軒趕往嶺南。

    龍武衛的鐵騎候在苗寨下的小河旁,楊帆和孫宇軒作遠行裝束,在留守的胡元禮以及苗寨頭領們的陪同下沿著如蛇的小路漫步向山下走去。

    青山翠綠。流水淙淙,遠行的人已整裝待發。

    “各位首領,請留步吧!”

    楊帆回身拱手,向眾苗寨首領含笑致意。同時交換了一個只能意會的眼神,眾苗寨頭領心領神會,紛紛還禮致意。

    楊帆又對胡元禮道:“胡兄,黔中道未盡事宜。就勞煩胡兄了。我們此去嶺南事了,便與胡兄定在荊州會合吧。”

    胡元禮微笑點頭:“楊郎中放心。此間未了事宜,胡某一定處理妥當!”

    楊帆點點頭,又向眾人抱拳一禮,迴首對孫宇軒道:“孫兄,咱們走吧。”

    孫宇軒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雙眼睛在相送的人群裡掃來掃去,似乎想找什麼人,終至黯然一嘆,怏怏地點點頭,隨著楊帆默默轉身。

    有侍衛牽來馬,楊帆一扳馬鞍,縱身上馬,矯健的很。孫宇軒卻似靴重千斤,他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山坡上的幢幢苗樓,輕嘆一聲,這才抓緊馬鞍,抬起腳來。

    就在這時,一縷歌聲在山間響起,聲音清脆的就像那山中翠竹製成的竹笛般悠揚,靈動的就似那飛上枝頭的百靈般曼妙:

    “初相會來,惡吏手中哥護妹,鋼刀你為妹來擋,皮鞭你為妹來抗……”

    孫宇軒差點一腳踏空把鼻子磕到馬鞍上去,他驚喜地回過身,循著那裊裊的歌聲尋找著她的人,他找到了,那是胡菲姑娘,不會錯,剛才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她。

    “初相會來,好比鯉魚會大江,鯉魚得會長江水,魚水恩愛意情長……”

    孫宇軒看到了,一幢苗樓,一片青翠,青青衣衫的胡菲姑娘站在青青樹下,彷彿苗山上最美麗最鮮亮的一片葉子,清悅的歌喉正是由她而起。孫宇軒激動地眺望著她的倩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山坡上靜了一會兒,胡菲姑娘歌聲又起:“採茶要采大山茶,採花要采杜鵑花。花開朵朵有人采,妹唱山歌無人答。”

    她的歌聲裡不覺有了些幽怨傷心的意味,孫宇軒急得直搓手,奈何卻不知該如何安撫表達,唱山歌,他實在是不會呀。

    陪著父親來為欽差送行的胡家四兄弟擠眉弄眼地低語了幾句,年方十一的三弟被推了出來,站到了孫宇軒的旁邊,攏起嘴巴替他唱道:“陽雀喜愛青山嶺,牛馬喜愛青草坪;蜜蜂愛花魚愛水,我愛阿妹口難開。”

    山坡上胡菲姑娘的歌聲又帶了歡喜之意:“初進花園看海棠,好比范郎會孟姜;妹願做個孟姜女,久留恩愛遠傳揚。”

    “魚在灘頭會了伴,鳥在山中遇知音。要做江河不斷水,不做竹筍早空心。”

    “要學青松青到底,不學桃花一時紅。女:妹是蠟燭一條心,再不分花與別人……”

    一場別開生面的對情歌在坡上山下此起彼伏地唱起來。

    胡元禮和楊帆並肩站在一塊兒,手捻鬍鬚,搖頭晃腦地聽了一陣,笑眯眯地對楊帆道:“楊郎中,我看……還是請孫郎中留在蠻州,由胡某陪你赴嶺南去吧。可好?”

    楊帆頗有禪意地一笑。道:“甚好!吾也正有此意,君子當有成人之美嘛。”

    “呵呵呵……”

    大唐的文官,少有愚腐者,兩人相視而笑。

    “哥為妹來妹為哥,鳥為青山魚為河。春寒陽雀死在冷,要學鯉魚共條河……”

    越來越是纏綿火辣的情歌聲裡,馬鈴聲聲,楊帆一行人的隊伍離開了苗寨,踏上了趕往嶺南道的山路。

    山路崎嶇。一道九轉,長長的隊伍漸漸消失在青山深處,終不復見。

    ※※※※※※※※※※※※※※※※※※※※※

    嶺南道,潘州府。

    刺史府邸,如今已經做了欽差行轅。

    萬國俊坐在上首。聽那手下倉皇報訊:“中丞,楊帆去姚州,黃景容死;去蠻州,劉光業死。如今,他又奔著潘州來了。”

    “砰!”

    一隻酒杯迎面飛來,正砸中他的鼻子,登時鼻血與酒水長流。

    那人痛得眼淚都下來了。捂著鼻子莫名其妙地看著萬國俊。

    萬國俊沉著臉色罵道:“你這意思,他來了潘州,本欽差也得死?他是掃把星轉世還是瘟神下凡,有偌大威風!嗯?”

    那人這才明白中丞為何發火。連忙辯解道:“小的意思是說,此人來意不善,中丞當謹慎才是。”

    萬國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劉光業、黃景容。這班蠢材,一向瞧不起本中丞。以為本中丞只能躲到來俊臣身後出謀畫策,哼!蠢人就是蠢人,他們懂個屁!”

    萬國俊不屑地起來,負手而行道:“黃景容之死,在於釀成姚州大亂,劉光業之死,在於蠻州大亂將生。而嶺南呢?”

    萬國俊如同一位偉大的帝王,把一隻手緩緩一揮:“潘州亂了,卻被本官彈指間便平息了,就連這潘州刺史府,如今都作了本中丞的行轅。如今嶺南道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他楊帆就是來了,能把本中丞怎麼樣,又有什麼藉口對本官下手?”

    萬國俊霍然轉身,把手一指,厲聲問道:“你敢反?”

    兩側還坐了許多陪酒的地方官員和狸僚少數民族領袖,萬國俊所指正是一位戴著羽毛華冠的酋長,那人被他一指,唬得連連擺手搖頭。

    萬國俊陡然又向左一指,指著另一位地方首領,揶揄地道:“那就是你想反?”

    那人嚇慌了,刺史大人的頭還懸在刺史府外的高竿上呢,萬國俊這一指快把他的苦膽嚇破了,趕緊表白道:“不不不,中丞誅除奸佞,還一方太平,我等對萬中丞欽佩之至、恭敬之至。我等皆為忠良,怎麼會反?絶不敢反!”

    萬國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本官於國於民,有功無過,誰敢殺我?誰能殺我?”

    ……

    “我要殺了他!”

    少年攥緊尖鋭的石片,“嚓嚓”地磨著,用與他的年紀不相稱的冷靜,冷冷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少年從身高上看約有十四五歲,只比成人低了一頭,骨骼粗大,身材魁梧健壯。可是看他的容貌,卻又充滿稚氣,似乎只有十歲上下。

    此人正是潘州刺史馮君衡的兒子馮元一,今年剛剛十歲,只因天生骨骼粗大,生長迅速,所以身高體貌遠較同齡人成熟。

    馮元一一面說,一面在大石上磨著一塊尖利的石片,看樣子是想把它磨成石刀,他的雙手已經被磨出了鮮血,但他卻似毫無所覺。

    在他旁邊蹲著一個八九歲的垂髻少女,容顏清秀,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道:“元一哥哥,他是欽差呢,你怎麼能殺得了他。”

    “我不管!他殺了我爹,我就一定要殺他!”

    馮元一恨迷心竅,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就只有這麼一個念頭了。

    這個時候,楊帆的隊伍已經進入潘州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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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四章 千里來相會

    “二瑤,你過來一下。”

    一個穿著一身漿洗的已經發白的圓領青布長衫的中年文士遠遠地喚了一聲,摟著小裙子正抱膝蹲在馮元一身旁的小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對馮元一道:“元一哥哥,爹爹喚我呢,我去一下。”

    馮元一點點頭,繼續專注地磨著石刀。

    小瑤跑到中年文士面前,仰起臉道:“阿爹,什麼事呀?”

    中年文士輕輕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滿面愁苦。

    這人名叫呂玄唔,本是刺史府中一個書吏,因為通文墨、善謀略,做事也謹小慎微、十分本份,所以甚受馮刺吏信賴。

    馮刺史兵敗被殺後,萬國俊接管了刺史府,因為他只是個小小的書吏,倒是沒有被馮刺史,雖說家中一點薄財都被亂兵搶光了,好歹憂命無憂,如今受萬國俊徵用,依舊在這“欽差行轅”裡做事,安全方面是不用擔心的。

    呂玄唔有心不說,可女兒年紀小不懂事,又怕她給家裡惹來禍端,呂玄唔只得摸了摸她的頭,嘆息道:“二瑤啊,你……以後不要跟小公子走的那麼近了,避著他點兒,他……現在是犯官之後。”

    小瑤眨眨眼,天真地道:“可元一哥哥不是壞人吶,再說,元一哥哥對我最好啦,怎麼會害咱家。使君過生日時不還說,我既然跟元一哥哥這麼好,將來乾脆就做了馮家的媳婦嗎,人家……家將來是要陪元一哥哥一生一世的!”

    小丫頭說著,臉蛋上居然漾起一抹羞意。

    小丫頭年紀雖小,這句話卻不是童言童語。

    那時代女子十五歲就到了法定婚齡,而南方地區女孩子成親年齡就更小,其實即便到了年代,南方少數民族地區的一些女子依舊不等法律上已經向他們作出傾斜讓步的十八週歲,還是十三四歲就成婚,甚至十三四歲已經抱了娃兒。

    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耳濡目染,女孩子自然更加早熟。小瑤這句話說的可是誠心誠意。

    呂玄唔聽了這句話心中更加苦澀,他是什麼身份,哪能高攀得上世襲刺史、儼然王侯的馮家?當初不過是馮君益生日慶宴上的一句笑談罷了。他這女兒如能嫁予馮元一做個側室,那都是他呂家祖墳冒了青煙。

    可今時不同往日,馮家不止遭了大難。而且……

    呂玄唔憐憫地看了一眼還在一心磨著石刀的馮元一。輕輕嘆道:“如果是以前,爹爹巴不得能攀上馮家……,可現在不成啊。二瑤,你元一哥哥已經淨了身子。要送進宮去做內侍的。”

    說到這個,小女孩就不懂了,她眨眨眼睛,奇怪地問道:“阿爹,淨了身子。是什麼意思?”

    呂玄唔欲言又止,又是長長一嘆,說道:“總之,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了!切記!切記!”

    ※※※※※※※※※※※※※※※※※※※※※※※※※

    馮家的宅院像蠻州宋家一樣,非常寬大。

    這時,後宅一片荒蕪草地中,突然出現了幾道人影,以口銜刀,匍匐在草叢中。悄悄向前窺探著,這是馮家派來的幾位死士,專為解救他們的小公子而來。

    馮家在嶺南可是非同一般的存在。嶺南馮氏,本是北燕皇族,北燕滅亡時。皇族馮業率三百人逃到嶺南定居,並成為當地刺史。然而他是外地人,初到異地,號令不行。難以打開局面。

    但馮家畢竟在這裡站住了腳,不管中原誰做皇帝。馮家始終是這裡的刺史。三代之後,他的後人馮寶娶了俚人大族冼氏之女為妻,得到俚人的全力支持,從此馮家才正式成為嶺南第一世家。

    到了隋唐時,馮元一的曾祖父馮盎已經坐擁幾十州城數千里地,比王侯不遑稍讓。馮盎去世後,馮家勢力略減,卻依舊穩坐在嶺南第一大家的位置上。到了這一代,是馮元一的父親馮君衡繼承了潘州刺史之位。

    萬國俊在嶺南倒行逆施,其手下也趁機作威作福,對馮氏家族和俚人部落多有傷害,馮君益憤而起兵反抗,結果被萬國俊乞得李千里的大軍援助,迅速平息了叛亂,馮君益被殺。

    當然,兵敗並不代表馮家徹底完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馮氏經營嶺南數代,在此的影響之大是別人無法想像的。只是為了避風頭,活下來的馮氏族人現在都籍由他們在當地無所不在的勢力隱入了地下。

    以馮君衡這一支來說,雖然馮君衡本人被處死,幼子馮元一和姐姐馮媛也被抓住,馮元一還被閹割準備充作宮奴。可他的母親和長兄馮元圭、二兄馮元進卻得以脫出了生天,現在不知藏在何處。

    想把這個世家徹底毀滅,萬國俊是辦不到的。

    幾個死士四下窺探一番,把手一揮,便彎著腰向前悄悄閃去,身形靈動,猶如狸貓。

    原來的刺史府馮家,如今已經做了欽差行轅。

    側院兒,一個五旬上下,鬢角有些花白的魁偉男子提前馬鞭大步走進去。這人一身葛布長袍,年紀也過了半百,但是腰桿兒筆直挺拔,步履剛勁有力,雖然走在關押人犯的跨院裡面,卻似走在兵營中一般嚴肅。

    在他身後,跟著十餘個戎裝兵士,此人正是平息了俚獠叛亂的李千里。

    李千里原名李仁,乃是李世民皇子李恪的嫡長子,李恪死後,他的四個兒子被流放嶺南。不過,處死李恪,這是長孫無忌幹的事,跟武則天無關,當時武則天還是後宮一個小小才人。

    武則天掌握大權後,於光宅元年,也就是楊帆隨張暴出海,夜有大星當空的那一年,赦免了李仁兄弟,作為長子,李千里還襲了爵。

    說起來,長孫無忌死於武則天之手,算是對李千里有恩,再加上赦免李千里的人也是她,那就更是武則天的恩惠了。

    李千里很會做事,常有進獻討武則天歡心。後來武則天為了登基大肆造勢,李千里積極響應,進獻了大量祥瑞,因此武則天大殺李唐宗室,卻有兩人穩如泰山。女是千金公主。男是李千里。李仁改叫李千里,也是武則天賜他的名字。

    李千里做官後只管軍事,不管政務,政務實權一概交予朝廷委派來的長史負責。大概這也是他能在武則天的大清洗中得以倖存的一個原因。

    李千里走進跨院的時候,幾個負責管理官奴的小吏正恭敬地候在那裡。

    李千里掃了他們一眼,威嚴地問道:“那些閹割後的罪奴,如何怎麼樣了?”

    一個小吏躬身答道:“大將軍,準備充作官奴進獻皇室的兒童一共五十四人。閹割時便死了七個,之後以體質虛弱、恢復不好,又死了九個,如今只餘三十八人,其中還有十一個傷勢沒有痊癒,行動不甚便當。”

    李千點點頭,道:“嗯!那就是有二十七人如今行動如常了?甚好!朝廷又派了一位欽差來,萬中丞已帶人去迎接這位欽差,之後要設宴款待。你們把準備送進宮去的女子和小童帶來。我要從那女子中挑些有姿有色擅長歌舞的,從這小童中也要選擇些眉目清秀聰明伶俐的帶走。萬中丞吩咐,要讓他們為新任欽差敬獻歌舞。”

    “是,小的遵命。只是……事情倉促,他們並未經過什麼排練……”

    李千里笑道:“咱們這嶺南。不管官民,誰不擅舞?何況他們都是官宦子弟,這些東西都是自幼就會的,不用擔心。不夠嚴整也沒甚麼,我想……這只是萬中丞向新任欽差炫耀戰績罷了。”

    幾個小吏連忙又躬身答應。趕去帶那些犯官之後來讓李大將軍篩選。

    這時,幾個馮家的死士悄悄摸到後宅建築群內。

    “呀!”

    一個婢女抱著一大木盆的衣服,正要繞到山牆後面的水井旁去洗衣服,忽見幾個手執鋼刀的大漢冒出來,嚇得花容失色,手中木盆失手跌落。

    自從萬中丞入住刺史府,刺史府中的奴僕下人便成了萬中丞及其所有隨員的奴僕,萬中丞手下那些隨從、執役也對他們呼來喝去,這一大盆衣服就是他們丟給這個小婢女洗的。

    “啪!”

    一個大漢一彎腰便扣住了木盆,沒有讓它跌到地上。另一個大漢迅速閃過去,繞到那婢女身後,一把掩住了她的口鼻。為首一人一擺手,幾人便帶著這婢女和一盆衣服消失在旁邊的密林之中。

    須臾,密林中便傳出了他們的盤問聲:“說!小公子今在何處?”

    潘州城外,楊帆一行人的隊伍已遙遙出現,前哨回報,萬國俊率潘州地方官吏及各山各寨的俚獠首領正在城門外恭候。

    馬橋聽了對楊帆笑道:“萬國俊竟會率眾迎候在城外,看來你在蠻州的舉動,已經把他嚇破膽了,這是在恭維你呢。”

    楊帆搖搖頭,不以為然地道:“御史台這班人狂妄慣了,黃景容不怕我,劉光業不怕我,萬國俊又怎麼可能會怕我?”

    胡元禮這一路隨楊帆前來,似也感染了他的一身豪氣,聞言朗聲主道:“我等心存正義,為國執法,有罪無罪,以法為秤,無罪不糾,有罪必懲,管他怕與不怕!”

    楊帆大笑道:“胡兄所言甚是,萬國俊究竟玩的什麼花樣,看看不就知道了?走!咱們去會會他!”

    打馬一鞭,楊帆便率先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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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五章 較量

    古老的夯土城牆,飽受風雨歲月的侵蝕,猶如一張老邁不堪的臉。

    斑駁的城門比這張臉更顯蒼老,一旦推動起來,就發出吱吱呀呀的慘叫聲,那門框晃動著,不知幾時它就會壽終正寢。

    楊帆抬頭看了看立在城牆上的士兵,城牆上的野草茁壯地成長著,站得比城頭的士兵還要精神。

    隨後,楊帆的目光緩緩降下,落到萬國俊的身上。

    一手導演了劍南、黔中、嶺南等地血案,並因此逼反三地歸附部落的萬國俊笑吟吟地站在城下,滿面春風。

    一見楊帆佇馬停下,萬國俊便緩步走上前來,高高拱手,和顏悅色地道:“楊郎中,一路辛苦啦。本官迎接來遲,萬祈莫怪啊,哈哈……”

    楊帆翻身下馬,拱手笑道:“下官往姚州去,往蠻州去,都未蒙迎接,倒是連連遇險,屢屢被人當成賊人,差點葬送性命。不意到了潘州,卻蒙萬中丞暨潘州各位官員鄭重相迎,實在是意外的很。”

    萬國俊好像沒有聽出他的諷刺意味,卻把神色一整,嚴肅地道:“楊郎中此言差矣。你我都是欽差,談不上誰比誰低一頭。若論官職,本官是御史中丞,可比你楊郎中高了許多。再論年紀、輩份的話……,呵呵,楊郎中你更是後輩、晚輩。然則本中丞聽說,楊郎中此行,乃是監督本中丞在嶺南一應行動,如此,本中丞就不可不迎,接迎足下,是因為敬重陛下!”

    小人得志有很多種,其中一種就如萬國俊這般。

    旁邊站立的那些潘州文武官吏見萬國俊名恭而實鄙,言語之間對楊帆不屑一顧的態度展露無餘,對他的威風霸道更生敬畏之心。

    楊帆聽了萬國俊的話,臉色登時也是一變,馬上非常鄭重地向萬國俊揖了一禮。

    萬國俊訝然道:“楊郎中這是何意?”

    楊帆肅然道:“萬中丞哪怕距京城千萬里之遙。對吾皇陛下依舊恭敬如常、一絲不苟,令後生晚輩敬佩不已,楊某受教了。”

    “啊……”

    萬國俊捻著鬍鬚,眨巴著眼睛,有點搞不清楚楊帆這般鄭重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要說楊帆是真的受教。因此對他執禮甚恭。打死他都不信。

    楊帆行完了禮,便一臉慚愧地對胡元禮道:“不瞞胡兄,方才遠遠見潘州大小官吏拱手恭迎,連萬中丞都肅立於門下。楊某心中不無得意啊。如今幸虧萬中丞一言點醒!”

    胡元禮也不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知道他絶不可能是接受了萬國俊的什麼教誨,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才好配合楊帆,只好撫著鬍鬚點點頭,微笑不語。胡元禮使這一招“閉口禪”。至少不會說錯話。

    楊帆對胡元禮反省完了,便從袖中取出皇帝賜予他的那道聖旨,輕輕摸挲著,異常恭謹地道:“萬中丞所言甚是,我等身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一應權利、尊榮,都是天子所賜,就更該時時警醒。萬萬不可恃權自傲、得意忘形才對。”

    便是這道聖旨與自己全無干係,可它既是聖旨,朝臣也好、百姓也罷,見了都得肅立一旁以示尊敬,因為某種程度上。它就等於皇帝。何況皇帝給楊帆這道聖旨本就是授意他監督各道官員,與地方官員乃至萬國俊等其他御史欽差有莫大幹系。

    一見楊帆請出了聖旨,潘州文武連忙神情一肅,閃向兩旁站立。向楊帆一行人再度行禮。方才楊帆趕到,眾人只是行了一個拱手禮。現在則需要行長揖禮了。眾官員拱手高舉,自上而下,腰桿兒深深地彎下去,眾頭人照葫蘆畫瓢,跟著“一揖到地”,這是站立時最具敬意的一種禮節。

    不料萬國俊一見楊帆請出聖旨,卻傻了眼。

    為何?

    因為來俊臣是武週一朝唯一一個不論是不是重大的國家典禮,哪怕是武成殿上尋常見駕也要鄭重其事行古代周禮的大臣。來俊臣自打第一次看見武則天,就是這樣行禮,那時武則天還是太后。等武則天正式成了皇帝,自認為周武王后裔,大興周禮之後,他就更是如此行禮了。

    因此,朝中文武百官,別人平時見皇帝都是行揖手禮,唯獨來俊臣行跪拜禮。等萬國俊做了中丞,這事就不好辦了。他的前任是行跪拜禮的,如果他見了皇帝卻改了規矩,誰知道皇帝心中是什麼感覺?

    萬國俊可沒有打破傳統的勇氣,於是只好依照他的前任的規矩,也向武則天行跪拜禮。

    現在楊帆請出了聖旨,如朕親臨。

    萬國俊方才口口聲聲說他此番率人相迎不是為迎楊帆,而是為了尊敬皇帝,那麼他拜還是不拜?如果不拜,今日之事傳回京去,會不會給皇帝留下一個心口不一,在皇帝面前一套、出了京又是一套的壞印象?

    諸般想法在萬國俊心中只是匆匆一轉,他就咬緊了牙關,跪了下去,跪倒在塵埃之上。

    潘州官吏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好也跟著跪下,城門口幾十號人忽啦啦就矮了一頭。

    楊帆一手捧著聖旨,一手輕撫聖旨那柔滑的緞面,怡然自得。

    一拜,再拜,稽首。

    等萬國俊率潘州文武官吏重新起身的時候,眾官員看向萬國俊的眼神兒,便較大禮參拜之前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譏誚。

    “偷雞不成蝕把米!”

    萬國俊懊惱不已。

    ※※※※※※※※※※※※※※※※※※※※※※※※※※※

    接風宴是由潘州官吏們操辦的,雖說潘州地貧民窮,又剛剛經過一場戰亂,可是哪怕路有餓死骨,官員們要置辦幾席豐盛的酒宴,還是易如反掌的。

    席間自然要提起楊帆此來潘州的用意,自然也要問起如今潘州的情形。

    可是楊帆一旦問起御史在潘州有無違法亂紀之行為,不需萬國俊開口說話,眾官吏、頭人便搶著盛讚萬國俊如何英明、如何識破馮君衡的詭計陰謀,如何及時果斷地平息叛亂……,總之。萬中丞有功於國、有功於民,絶對沒有錯誤。

    楊帆一旦問起馮君衡在潘州的一貫表現和此番作亂的緣由和經過,萬國俊只是掃上一眼,眾官員、頭人立刻又爭先恐後地向楊帆控訴馮君衡在潘州如何的漁肉百姓、如何的欺男霸女、如何的蓄謀作亂,如何的罪有應得……

    楊帆與胡元禮對視一眼。笑了。

    這哪裡是一席接風宴。分明就是一場威風宴啊。

    萬國俊這是在向楊帆示威:“整個潘州已經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來了也無計可施、無所作為!”

    真是這樣嗎?

    楊帆端著酒,笑眯眯地瞟著那些對萬國俊似鼠畏貓般的情形,心裡頭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能做到一寨之主、一地牧守的人物。真就怕萬國俊怕到有人替他們撐腰時也不敢生起絲毫反抗之心。

    “今日之宴既是為楊郎中接風洗塵,豈可有酒而無歌樂耶?”

    萬國俊笑吟吟地三擊掌,堂下便走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肅手站立。

    萬國俊道:“宣他們上來,歌舞一番。為楊郎中助興!”

    “是!”

    那人欠身一禮,躬身退下。

    萬國俊扭頭對楊帆笑道:“潘州叛亂,本官鎮定自若,及時掃蕩平息。當然,其中千里將軍也是居功甚偉,本中丞上奏朝廷的奏章裡面,自然也沒有埋沒了千里將軍的功勞。”

    李千里聞言,忙放下酒杯,向他拱了拱手。

    萬國俊又道:“隨同馮君衡叛亂的官員已盡皆伏誅……”

    楊帆插口道:“盡皆伏誅?”

    萬國俊眼珠一轉。笑微微地道:“或許有少許餘黨逃入深山叢林,不過……已不成氣候。”

    萬國俊打了個哈哈,又道:“依照朝廷律法,犯官家眷,充沒為官奴。這些犯官家的女子、童子。已盡皆削籍,充為奴婢,準備送進宮去充任宮女和內侍。如今還未送走,且讓他們歌舞一番。為郎中助興!”

    城門處的一番較量,楊帆順著萬國俊的語氣請出了聖旨。完勝第一局。到了這接風宴,就是萬國俊的主場了。他先籍由潘州地方官員和頭領們的順從和恭維,給了楊帆一個下馬威,現在又欲借助官奴歌舞,再扇楊帆一記大耳光。

    你來,不就是為他們撐腰來的麼?不就是想護他們周全麼?現在該殺的我已經殺了,該抄的我已經抄了,剩下一些小崽子們,男子我統統閹了,叫他們再也做不成男人;女子我要統統送進宮去,讓她們在宮裡孤老一生,再也做不得女人!

    你能如何?

    你奈我何

    萬國俊的眸中閃爍著絲絲寒意,挑釁地看著楊帆。

    楊帆沒有說話,神情肅靜,目視前方,甚至沒有睨他一眼,只是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對於將死之人,別人總是會寬容一些的,哪怕他惡貫滿盈!

    即便楊帆不來潘州,他也篤定萬國俊將是一個死人了。他來,不是為了萬國俊,而是為了一個更長遠的未來,既如此,他又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作口舌之爭呢?這樣一想,楊帆覺得之前自己在城門處寸步不讓,都顯得有些多餘了。

    萬國俊盯了楊帆許久,楊帆既不與他對視,也沒有隻言片語相對,萬國俊淡淡一笑,無趣地收回目光,又饒有興緻地看向堂前。

    八少女、八少年,十六個犯官子女,身著綵衣正走上堂來。

    馮元一身子高大,故而立在八少年之首。

    他一走進來,便恨然看向萬國俊,恨然看向萬國俊的,又何止他一個。

    十六個人,十六雙目光,彷彿一枝枝利箭,早把萬國俊射了個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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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4 01:27:23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六章 別開生面的接風宴

    這些官宦家的少女和少年果然多才多藝,但萬國俊其實並不在意他們的技藝高超與否,是否真能起到取悅佳賓佐酒助興的作用,他只是想利用這些人向楊帆示威,所以他連樂師都不許用,從樂到舞再到歌,所有的一切都要由這些少男少女自己來完成。

    八男八女商量了一下便開始分工,有的撫琴、有的弄箏、有的吹簫、有的撥弦,奏出曲子來居然也似模似樣。另外幾人則分出兩人唱歌,其餘幾人表演了一曲胡旋。

    一般的胡旋是兩人共舞,這時卻是六人共舞,兩兩一對,每隊都是一男一女的搭配,他們的舞技或者各有高低,但是跳舞時的態度卻同樣的認真。

    只是女孩子們的舞蹈動作活潑靈動,男孩子們不免就相形見絀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舞蹈技藝不如這些女孩子,而是因為他們受宮刑時日還不算太久,傷口剛剛長好,行動還有些不便。

    這些少男少女舞蹈的如此賣力,當然不是真的有心娛樂這些賓客,而是迫於萬國俊的淫威,心中滿是恐懼,唯恐做的不好,回頭又會受到他的折磨,所以孩子們竭力地演奏、舞蹈、歌唱的,可是整個大廳裡卻靜悄悄的鴉雀無聲,似乎無人欣賞。

    他們都是官宦家的子弟,在場的許多官員與他們的父親都很熟稔,有些以前交往密切的,還曾去他們家裡拜訪過,認的這些孩子,被孩子們稱為叔父、伯父。

    如今他們不但做了奴婢,而且那些男童盡數被閹割,從此成為一個廢人,誰也不是鐵石心腸,這些官員們的心情又怎能好的起來?又哪能鼓掌、喝采?他們沒有潸然淚下,已是極大的克制了。

    萬國俊一開始只顧欣賞楊帆越來越是陰沉的臉色,心中快樂無比,等他欣賞夠了。這才注意到整個大廳裡的氣氛是何等的壓抑。萬國俊眉頭一皺,開始大聲鼓掌、大聲喝采,放肆地大笑起來。

    一開始,並沒有官員們應和,但是萬國俊帶著溫和的笑容。兩道目光卻無比陰冷地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時。官員們終於硬著頭皮附和起來:

    “好啊!好啊!”

    “彩!”

    “歌好、舞好、彈奏的也好!哈哈,哈哈哈……呵呵……”

    官員們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發出的笑聲更是與平常大不相同,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的緣故。他們大笑和高呼的聲音都有些走調兒,聽起來就像是在號啕。萬國俊卻真的笑了,笑的非常開心。

    “哈哈哈哈……”

    萬國俊越笑越開心,前仰後合的快要坐不住了。

    少女少男們的歌舞當然沒有什麼可笑的,他們又不是在表演滑稽戲。萬國俊笑的是楊帆陰沉的臉色和官員們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萬國俊笑得氣喘吁吁地拾起衣袖。去拭眼角笑出的眼淚。

    “就是這個時候!”

    馮元一直舞蹈著,強忍著胯下隱隱的痛楚賣力地跳舞,他的眼睛卻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萬國俊的身影。當萬國俊低頭拭淚的時候,馮元一突然鬆開與他搭檔跳胡旋的那個女孩,縱身向萬國俊撲去。

    他的手裡正緊緊攥著他唯一的武器:那柄石刀。

    他們在進入軒廳以前曾經受到過檢查,不過他們在被充為官奴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仔細搜查過了,此後他們一直被關在西跨院裡,每個人都表現的很本分,所以被帶進宴客大廳時。就沒有檢查的那麼細。

    說是石刀,那不過是一塊扁平的堅硬石頭,前端磨成了鋭器形狀,馮元一在進入宴客大廳之前把它平放在了鞋子裡,又趁著要表演歌舞。需要整理一下鞋子的機會把它取了出來,所以得以騙過檢查的人。

    馮元一雖然只有十歲,卻有著十四五歲少年的強健體魄,他脹紅著臉龐。眼中有淚光、也有憤怒的火光,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柄石刀。嘶聲大吼道:“我要殺了你!”

    萬國俊笑得流淚,他正舉袖拭著眼角,突聞驚變,霍然抬頭,就見一個少年彷彿出了柙的猛虎,怒吼著向他撲來,不由大吃一驚。

    萬國俊不會武功,被人這麼貿然撲到近前,想再躲就難了,此地乃是宴客的所在,他也不可能在身後安排兩個護衛,如今眼睜睜看著那少年撲近,竟是沒有任何辦法去阻擋。

    李千里驚見這一幕,不禁嚇得魂飛魄散,此地防務現在由他負責,如果萬國俊在此地被殺,他可難逃干係。李千里一抬手就把自己面前的几案整個兒掀起來,向著馮元一猛砸過去,隨即虎跳而起,作勢欲撲。

    與此同時,四下里驚覺突變的侍衛們也紛紛拔刀向前撲來。

    “砰!”

    几案平拍在馮元一身上,將他整個人拍飛出去,落地滾了幾滾,再站起來時,半邊身子酥麻,手中的石刀也折斷了。正欲撲上來拿人的眾侍衛一見他撞進了賓客堆裡,急忙身形一旋,又向他撲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異變又起,軒廳裡突然又闖進幾個侍衛來,他們手執鋼刀,連劈帶砍,殺的卻是萬國俊的人。萬國俊手下的侍衛們連連驚呼,有人大吼道:“你們瘋了麼,怎麼砍自己人?”

    另外就有人大叫:“是奸細!他們是刺客!不是自己人!”

    這時一個衝上去欲抓馮元一的侍衛被一個絆倒的賓客撞了一跤,飛出去撞中馮元一,將發愣的馮元一撞得踉踉蹌蹌跌出五六步,一個奸細見狀,馬上一個就地翻滾,撲到他的面前,一把將他抱住,又從地面滾回去,在同夥的掩護下一竄而起,向外便逃。

    萬國俊的侍衛們手執利刃,紛紛追了出去。等萬國俊醒過神來,只見廳中狼籍一片,刺客早已鴻飛冥冥。

    這,是萬國俊手忙腳亂之中所看到的一切。如果把方才發生的這一幕以放慢十倍的速度再回放幾遍,萬國俊或許會看清楚方才在軒廳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馮元一手執石刀,合身撲向萬國俊!他本就存了必死之心,因此根本就沒想過逃。這一撲他已用盡全力,武器是他手中的石刀,也是他的身體,如飛蛾撲火,有去無回!

    萬國俊抬起頭。袖子還沒有放下。他左眼的笑淚已經擦去,右眼的眼角還掛著淚珠,臉上則是一副凝固了的驚愕的表情。

    馮元一執石刀的手奮力前指,距萬國俊的咽喉不足半尺……

    李千里掀出几案。隨即縱身而起。

    坐在萬國俊旁邊的楊帆雙眉一振,掌中酒杯脫手飛出,堪堪擊中李千里的腳尖,李千里就似躍起時在什麼東西上磕碰了一下似的,他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便疼得翻滾在地,酒杯摔的粉碎。

    楊帆好像這時才發現有刺客似的,猛地掀起了桌子,滿桌杯碟灑了一地,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摔碎的酒杯自然也混進了這些破碎的杯碟之中。

    馮元一被几案拍中,跌進賓客群裡。

    賓客們嚇呆了,嚇得東奔西走,團團亂轉。

    如果萬國俊看到他們在這一刻時的表現,非把他活活氣死不可。這些官員和頭人們的膽色至於小到這種程度麼?他們之中不乏悍將與勇士。萬馬軍中也面不改色,會被一場刺殺嚇破了膽?

    他們像沒頭的蒼蠅似的原地亂轉的時候,好巧不巧地擋住了那些手執鋼刀撲向馮元一的侍衛,以至於手執折斷的石刀站在那兒發愣的馮元一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被這些瘋狂地撲上的侍衛們砍成肉泥。

    這時,逡巡巡在軒廳之外的幾個侍衛見廳中發生驚變。立即拔刀衝了進來,因為這時四周的侍衛們都在拔刀往廳裡沖,每個人都把他們當成了同夥,以為他們和自己是同一目的。都是為瞭解救欽差,所以沒有一個人攔阻。

    誰料他們衝進大廳。馬上開始斬殺擋在他們前面的侍衛,侍衛們又驚又怒,一時敵我難辨。

    楊帆掀翻了桌子,便陡然立起,本來是要衝向馮元一的,忽見衝進一群不是侍衛的侍衛,揮著刀亂砍,他腳下頓時一頓,僅僅是一頓,他這時的動作即便再放慢一些,萬國俊也看不清楚、看不明白。

    楊帆只是身形一頓,他身邊一個肥頭大耳的頭人突然尖叫一聲,球一般彈了出去。

    沾衣十八跌,四十八顫,端地銷魂!

    肥胖如球的頭人仰面飛出,撞在一個手舉鋼刀,正要用力向馮元一劈下去的侍衛背上,侍衛應聲撲出,撞在馮元一的身上,將行刺失敗後、一時手足無措,只管站在那兒發呆的馮元一撞得倒跌出去,一連跌出五六步,離那幾個闖進廳來濫殺侍衛的“侍衛們”更近了一步。

    接下來,一個身手靈活的假侍衛一把拖起馮元一就走,眾侍衛緊躡其後,一逃一追,不知去向。

    然後……哼哼唧唧的李千里從地上爬起來茫然四顧,東奔西跑的官員和頭人們驚魂稍定地站住腳步,抱著頭蹲在地上的少女和孩子們緩緩站起身來,驚恐瑟縮……

    萬國俊眨眨眼睛,嚇飛的元神終于歸竅,唯見滿堂狼籍……

    “可惡!大膽!竟敢刺殺欽差!我要把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萬國俊終於清醒過來,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拍得桌上杯子碟子“乒乒乓乓”一通亂響。

    銀製的提耳酒壺眼看就要被萬國俊拍得倒下,楊帆一伸手就把酒壺扶住了。他翹著尾指,以拇指和食指拈著壺柄兒湊到嘴邊,很斯文地抿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對萬國俊道:“萬中丞這場接風宴,還真是別開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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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5 23:06:47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七章 小子,聰明!

  接風宴無法進行下去了,瑟縮發抖的犯官子女們被人帶下去看押起來,又有僕役進來收拾一片狼籍的宴客大廳。萬國俊在侍衛們嚴密的保護下,和楊帆、李千里等文武官員被引到了另一處客廳裡敘話。

  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一名侍衛進來稟報,他們一路追殺出去,自刺史府大宅一直追殺出城,沿途了四個死士,其中三具屍體,本來活捉了一人,誰知回來的路上那人卻突然毒發身亡,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服的毒藥。

  那侍衛說完,戰戰兢兢地道:“被救走的孩子叫馮元一,是馮刺史之子。至於刺客的來歷……因為沒有活口,也……還不甚明了!”

  “不甚明了個屁!”

  萬國俊怒不可遏,拍案罵道:“他們別人都不救,只救馮元一,必是馮氏餘孽無遺,還有什麼不甚明了的。”

  楊帆淡笑道:“萬中丞說,馮氏一黨或有少許人物逃進深山,已然不成氣候,如今看來,未必如引啊!”

  萬國俊冷冷地橫了他一眼,對李千里道:“千里將軍,搜捕馮氏餘孽的事,我就交給你了,務必要把他們統統揪出來!”

  李千里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要在重重山巒之中搜捕一群人談何容易,即便再撥給他十萬大軍他也辦不到啊!

  可他不敢違拗萬國俊的命令,只好一瘸一拐地上前領命。他的大腳趾斷了,現在他還不知道當時那奮力一躍,究竟踢中了什麼,以致傷的如此嚴重。

  接風宴不歡而散,萬國俊賭咒發誓地要殺盡馮氏餘黨,眾文武和頭人則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思一哄而散。至於酒足飯飽的楊帆,則被請進了客房休息。

  楊帆是一任欽差,而且有大批隨員,所以單獨給他們安排了一個院落。馮家的宅子夠大,比起蠻州宋家的府邸還要壯觀幾分。這裡的一個院落比洛陽城裡的一座府邸還要寬敞。三百多人盡數都能安置得下。

  楊帆的住處獨占一排三間的房舍,中間是客廳,右邊是書房,左邊是臥室。臥室又分裏邊兩間,外間是奴婢侍女們住的地方,只是不知萬國俊是貴人多忘事還是有意如此安排,並沒有給楊帆派來一個奴僕。

  楊帆也不在意。到了自己住處關好房門,正欲步入臥室稍息片刻,剛剛走出幾步,腳下便是微微一頓。他的耳朵警覺地動了動,眸光微微一閃,便折身走回去。打開房門對正在院中安排防務的馬橋道:“橋哥兒,使人去跟萬國俊說,剛剛酒宴沒有吃好,我肚子還餓著,叫他送些吃食來。”

  馬橋答應一聲,喚過一個士兵吩咐幾句,那士兵便飛也似地去了。

  萬國俊正在向手下大發脾氣,護送楊帆至潘州的一名龍武衛忽然請求面見。萬國俊不知道楊帆又有什麼事情。把他叫進來一問,卻是讓自己給楊帆準備吃的。

  萬國俊氣的鼻孔冒煙。大吼道:“本中丞不是他楊帆府上的一個管家,連這種事都要替他安排不成?你自去廚下言明就是,再用這種事情來煩本官,必把你打將出去!”

  那龍武衛是個大老粗,做禁軍做久了骨子裡也有些驕橫的味道,聽他這麼說話,把脖子一梗,昂然便走,連禮都不施一個,氣得萬國俊有心喝罵,又怕與一個小卒爭吵丟了自己的身份,心裡著實鬱悶。

  李千里一瘸一拐地又上前勸慰:“中丞息怒,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呢。此處防務,末將已經安排好了,這就告辭回營,明日一早,末將馬上安排兵馬,進山掃蕩。”

  萬國俊捋著鬍鬚想了想,忽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楊帆到了潘州,一身本事無處施展,也只能在這些地方與本官爭風啦。呵呵,想通了,本官也就不生氣了。”

  李千里心中暗道:“此人當真喜怒無常!”

  ※※※※※※※※※※※※※※※※※※※※※※※

  膳房的飲食準備的很快,因為他們本來就有幾道做好的菜還來不及送到宴客廳去,便發生了刺殺事件,如今只須加熱一番,就可以給那位新任欽差送去。

  飯菜送到楊帆房中時,還有美酒一壺,楊帆似是有了倦意,接了酒菜放在臥室外間的屋裡,卻並不食用,而是返回內室休息了,不一會兒房中便呼嚕聲大作。

  內室的呼嚕聲響了一陣兒,臥室外間侍婢下人居住的小隔間裡,貼牆放著的一組壁櫃突然開了一扇門,裏邊探出一個腦袋,像小老鼠似的四下看看,便鑽出一個少年。這少年正是馮元一。

  原來,馮君衡兵敗被擒,馮氏家族成員紛紛逃散之後,就近逃進山去的一位馮家長輩派人入城探察消息,得知馮元一和他的姐姐被抓,其他人卻生死不知,這位馮家長輩擔心馮君衡這一房就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來,要給馮君衡留下一點香火,他便派了幾名死士進城救人。

  馮元一還有個姐姐,年方十六,已經嫁了人,因為受父親的牽連也被抓了起來,這位馮家長輩知道要從虎口奪人難如登天,如果要救兩個,勢必更加困難,因為根本沒有理會她。不要說馮元一的這位胞姐已經嫁人,就算她沒有嫁人,一個女子,在這重男輕女的長輩眼中,也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幾個死士潛進刺史府,按照事先探明的情報摸進西跨院,結果從那浣衣小婢口中意外得知,小公子已被萬國俊帶走。只是那浣衣小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並不清楚萬國俊把小公子帶走意欲何為。

  幾個死士只道萬國俊意欲對小公子下手,不禁又驚又急,趕緊便換了那盆府中侍衛的換洗衣服,匆匆趕到前院。

  這府中侍衛有萬國俊的人,有潘州城的人,也有李千里帶來的人,人員複雜,混跡其間,除非有人刻意盤問,否則難辨敵我。再加上今日為楊帆設接風宴。赴宴的文武官員和各位頭人首領也都帶有侍衛。就更容易混淆其中了。

  幾個死士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而來,膽子極大,竟爾混到了宴客大廳旁邊,見萬國俊只是令這些犯官之後歌舞取樂,這才安下心來,他們本想等宴會結束,這些少年少女被帶回居處時再下手。結果馮元一怒刺萬國俊,整個形勢便由不得他們來左右了。

  他們雖然及時救出了馮元一,可是要想把他帶走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他們來時的計劃是潛進關押犯官子女們的住處悄悄把馮元一帶走,等大批官兵趕來,已不容易捉拿他們。所以救援的人數有限。

  如今要帶著一個人強行突圍,這點人數就不免捉襟見肘了。再加上馮元一被几案橫拍了一下。胯骨痛疼難忍,無法快速奔跑,偏偏他雖只十歲,身高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不管是背著還是抱著都不方便,所以陷入了困境。

  幸好馮元一夠機靈,這孩子年紀雖小,心智卻遠較同齡人成熟。心眼兒也多。幾個死士帶著他浴血廝殺衝出前院之後,馮元一就感覺他們力量單簿。這樣很難逃脫,於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馮元一叫人以布袍隨便裹件東西冒充是他,叫死士們帶走,他自己則留下來,暫且躲藏起來。這裡本就是他的家,馮元一調皮好動,整日介和呂家妹子以及一些小玩伴在府中捉迷藏,府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自然容易。

  別人都以為他逃走了,他卻藏在府中,等事情平息以後再逃出去反而更容易一些。事態緊急,那幾個死士也知道想帶著他逃脫追兵難如登天,倉促之下也無法商量一個更妥當的辦法,便答應了他。

  幾個死士要單獨逃命,其實更容易一些,只是為了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替小主子製造藏身的機會,他們故意拖延了一陣,這才向外逃逸,也因此才被追兵窮追不捨,幾乎無一人得以逃脫。

  馮元一躲避之處正是楊帆下榻的這處客舍。這客舍平時沒有人居住,只有幾個僕役下人定時來灑掃一番,這樣的地方正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天堂,他們以前就常在這兒玩,馮元一下意識地就選擇了這裡。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裡恰好成為新任欽差的落腳之處,龍武衛三百多號人走進院內的時候,他就趕緊躲到了這個壁櫃裡。

  這個小隔間是主臥和客廳之間的一個小房間,專門用作晚間侍候主人起居的侍婢歇息,一向不引人注意,貼牆置放的那組壁櫃更是被人當成了擺設,他以前與人捉迷藏就曾多次藏在那裡,從不曾被人發現。

  楊帆要了酒肉飲食不吃,卻回房睡覺去了,食物就擺在這間小屋的炕桌上,肉香從壁櫃縫隙傳進去,躲在裏邊的馮元一頓覺饑腸轆轆。

  原本為了籌備下午這場宴會歌舞,他就沒吃午飯,而且他們這些官奴也沒有早飯可吃。從一怒刺殺到被救走隱藏,眼下已經到了黃昏,他已經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耳聽房中呼嚕如雷,馮元一哪裡還忍得住。

  方才楊帆把酒肉放在几案上時,他在壁櫃縫隙中就看的清楚,楊帆自始至終都沒打開檢查過食物,想必偷吃一點也不會被他發現。想到這裡,馮元一就打開壁櫃,躡手躡腳地從裏邊爬了出來。

  他輕輕掀開一個紗罩,見裏邊竟是一大盤油潑鹿肉,不由嚥了一口唾沫。馮元一想都不想,就抓起一大口鹿肉塞進了嘴裡。

  他卻沒有注意,楊帆不知幾時已然鬼魅般出現在門口,正抱著雙肩笑吟吟地看他,更詭異的是,呼嚕聲還在楊帆的喉間響起,聽起來卻依舊像是從屋子裡面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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