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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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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20 01:49:19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九章 渠成水自來

    武成殿上,上官婉兒正掂著一份奏章痴痴出神,忽然察覺身邊有人,猛一抬頭,就見武則天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邊。

    武則天更顯蒼老了,雖然頭上戴的髮套依舊濃黑如墨,可是再如何保養,那下垂的眼袋、滿是皺紋的皮膚也是俺飾不了的。但是老年的武則天雖然少了幾分年輕時飛揚的神采,沉穩的氣度中卻更透出幾分威嚴。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正考慮著什麼,神思有些恍惚。婉兒輕呼一聲,連忙擱筆,閃身離座,向武則天施禮:“婉兒見過大家!”

    見過了禮,婉兒瞪了一眼侍立在殿門口的小海,輕嗔道:“大家來了,怎不喚我迎見?”

    武則天輕輕擺手道:“不用怪他,是朕不讓他說的。”

    武則天踱到御案後面坐下,仰身靠在厚軟的坐墊上,眉心微蹙。婉兒連忙示意小海端一碗女皇最喜歡喝的醪糟來,自己繞到女皇身後,輕輕給她按著肩膀,柔聲道:“大家有些不舒服麼?”

    武則天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

    近來煩擾她的事情確實太多,南疆官吏大清洗帶來的機遇,對所有勢力而言,都是一塊不容放棄的肥肉,武三思、武承嗣兩個侄兒隔三岔五就來滋擾一番,李昭德和其他的一些勢力派系也是明裡暗裡不斷向她施加影響。

    本來,麗春台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可是張昌宗和張易之那兩個小美人兒也對這件事上了心,每次一到麗春台,他們就旁敲側擊地為他們的家族和結交的同黨爭取機會,弄得武則天意興索然。

    她不怕臣子們結派,朝中要是沒有這樣那樣的勢力派系。那才是一件不可想像的怪事,她在意的是無法平衡。皇帝的作用就是平衡,皇帝的價值就在於平衡,平衡了各方勢力,各方勢力才能倚仗於她、附從於她,她才能施號發令。

    否則,嚴重的話會影響她的帝位與統治,即便沒有那麼嚴重,臣子們陽奉陰違。她在朝廷上的一番撼世雷霆,灑到民間也成了淋淋細雨,她的政令將難以通達。而眼下這件事,卻很難做得到平衡。

    這且不算,土蠻俚僚各路首領也是痛定思痛。這兩天一聽說有什麼官員有可能被委派到他們的地方作官,就會多方打聽這個人的身份背景、為人品性,然後跑到她面前來哭宮,這兒不合適那兒不方便的施加阻撓。

    女皇現在急於穩定朝廷在西域的統治,鞏固朝廷重奪安西四鎮的戰果,迫切需要南疆的穩定,對他們的要求又不能置若罔聞。弄得女皇頗有一種內外交困的感覺。

    她現在精力越來越不濟了,想東西想久了就覺得頭痛,對這些困境遲遲難以想出一個解決辦法。而張氏兄弟的受寵和對權力的插手,又引起了朝廷重臣們的警惕。有關皇儲的問題也成了他們時時向女皇進諫的一個話題,就更令武則天心生疲憊。

    武則天信手拿起一封奏章,眯起老花眼隨意地瞧了幾眼,眉鋒微微一皺。道:“關內道監察御史喬文達彈劾楊帆貪戀女色,滯留長安不歸。這……是怎麼回事?”

    “哦!據說,楊帆往長安去接太平回京的時候,偶然邂逅獨孤世家獨女寧珂姑娘,對她一見鍾情,為了她,楊帆還與范陽盧氏的嫡宗子弟盧賓之發生了一場糾葛,雙方大打出手,為此……他還動用了武力,調了龍武衛去恐嚇!”

    婉兒答著,眸中悄然閃過一絲異色,但她按揉武則天雙肩的一雙柔荑,卻沒有一點急緩、力道的變化,依舊是那麼輕柔、那麼沉穩。

    “哼!”

    武則天大不悅,順手把那奏章扔在了桌上,但轉念一想,又道:“不對!不對……,楊帆滯留長安,究竟為了什麼?”

    婉兒輕聲答道:“大家英明!小蠻懷胎十月,生產在即。她與楊帆都是孤兒,在家沒有親眷長輩,而小蠻因為幼年時蒙公孫不凡的妻子裴大娘收養,視其如母,所以懷了身孕之後,便遷往長安,以便與長輩住的近些,方便照顧。

    楊帆了結南疆之事趕到長安時,小蠻已經分娩在即,楊帆有心照料妻子,等著孩子降生再回京,所以苦苦央求公主,以生病為由,暫時留在了長安。公主回京後,已經把內中緣由告訴了婉兒,因為大家近日一直為國事操勞煩心,婉兒還沒來得及把此事稟奏大家。”

    武則天恍然頷首道:“原來如此!”

    武則天對楊帆和女兒的關係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她不相信楊帆在女兒的眼皮底下,還敢搭訕其他女子。在她看來,楊帆既與女兒有關係,那麼雌伏的也一定是楊帆,誰讓她的女兒是天皇貴冑呢,楊帆若是一隻饞貓兒,偷腥或有可能,為了一個女人這麼大張旗鼓的,那也絶不可能,其中必有隱情。

    這個隱情,她還是能夠接受的,武則天哼了一聲道:“這個楊帆,一向有些藐視君臣之道,對皇朝天子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他坦誠以告,求朕允准,朕就這麼不近情理麼,何必多方矯飾。”

    婉兒此時已經改揉為捶,握起一雙粉拳,輕輕為她敲著肩膀,嫣然道:“是呢,這楊帆雖已官居五品,卻始終是個性情中人,有些市井習氣,不像官場中人。不過,婉兒倒覺得,這樣的人,大家用著反而比那些老謀深算的官僚們省心。”

    這時,小海捧了碗醪糟進來,躡手躡腳地放到武則天面前,又向上官婉兒瞟了一眼,眼皮輕輕一垂,婉兒會意,一雙小拳頭捶得更加輕快了。武則天愜意地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大氣。

    過了片刻,符清清悄然出現在門口,上官婉兒看見後,便從武則天身後繞到身前,輕輕端起醪糟。對武則天柔聲道:“大家為國事操勞若斯,婉兒瞧著都心疼呢。這醪糟已經熱好了,大家且飲一碗,活血提神、舒筋活絡。”

    武則天張開眼睛,就著婉兒的手,抿了一口醪糟,抬眼看見符清清手持一份書札模樣的東西正恭立在殿門口,逡巡不進的樣子,便道:“什麼事?”

    符清清趕緊快步上殿。躬身施禮道:“聖人,有長安密奏!”

    她一走近,武則天就看清了她手中所持的札本上繫著兩條黃色的絲帶,這是只有皇帝本人才可拆閲的秘本。一聽說是從長安來的,武則天馬上坐直了身子。上官婉兒把裁紙刀和銀製的小剪刀放到武則天面前,便退開兩步以避嫌疑。

    武則天驗看了札本上的幾處秘記,確認它不曾被拆開過,便取過剪刀,剪斷黃綾絲帶,又用小刀裁開火漆封印,從中取出一份秘本。細細地閲覽起來。

    這是柳徇天的密札,密信中詳細講述了近來長安發生的各個方面的事情,包括李慕白過大壽,各路世家豪門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各門閥閥主皆往恭賀的事情。

    武則天看了嘴角微微一撇。她就知道那些世家不會放棄這個為子孫後嗣安排前程的大好機會。不過,她更清楚皇室與世家既是敵人也是盟友,他們既有共同維護的東西,也有相互爭奪的東西。讓世家從中得些利益是不可避免的事。

    讓他們得到多少,讓他們得到多少才既合自己的心意。又不致引起世家的強烈反彈,這才是她這個皇帝需要考慮的事情。

    武則天再往下看,便看到了方才監察御史曾經提到過的事情,因為柳徇天是當事人,所以比那位捕風捉影的監察御史說的更加詳細。

    因為他的奏本是密奏,不需要太多華麗的詞藻,只需要把事情詳盡地告訴皇帝,所以柳徇天事無鉅細,連當時芙蓉樓上是一副什麼情景,盧賓之與楊帆等人的行動舉止、言談表情,都詳細描述出來,如同在寫話本小說,看得武則天不時失笑。

    再接下來,便是監察御史的彈劾奏章裡也不曾提及的事情了。

    柳徇天在奏本中詳細講述了他赴李府之宴時的所見所聞,世家豪門的種種表現,其中再度提到了楊帆,當他提到楊帆只提了一盒壽糕、兩根壽燭作為壽禮時,武則天不禁開懷大笑。再看到楊帆與崔鄭王李四姓高門子弟的一番衝突,武則天便把奏章拍在案上,對上官婉兒笑道:“楊帆武將出身,最看不得文人那些咿咿哦哦,之乎之也,忒也粗魯了些。”

    上官婉兒雖沒看過柳徇天的秘奏,卻對楊帆在長安的事情瞭如指掌,可她自然不能表現出來,因此只是隨口應和兩聲,臉上依舊一副懵然模樣。

    武則天也不解釋,只道:“詩以寄情, 詩以詠志,詩以懷舊,以詩會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怎可把詩文貶得一文不值呢,這個楊帆,也不怕得罪了全天下的讀書人。”

    嘴裡雖在批著楊帆,武則天卻是眉開眼笑,滿心歡喜,她就是喜歡看世家吃癟。那些世家高高在上,目中無人,不管是李唐皇室還是她武則天,都從來不曾被那些世家放在眼裡,楊帆的所作所為,可不正合她的心意麼。

    婉兒陪笑應是,依舊一副懵懂模樣。武則天大笑,把那封密信遞與她道:“你來瞧瞧,瞧他在長安都做了些什麼混帳事!”

    武則天遞過秘信,不待婉兒看完,便道:“不過,楊帆出身庶民寒族,對那些飽食終日、只會誇誇其談地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樣兒的世家神仙種種作派看不慣,也是人之常情。”瞧她模樣,對楊帆做的混帳事,那可是打心眼兒裡高興。

    婉兒裝模作樣地把秘信瀏覽了一遍,打趣地笑道:“這個還真是他一向的風格。當初大家讓他到刑部任職,他還不是去了幾天,就拳打腳踢地闖開了一番局面?聽說官場中人都稱這楊帆是個愣頭青呢。”

    “愣頭青好,愣頭青好啊,天下多些愣頭青,朕這天下就容易治理多了!”

    武則天笑容可掬地說著,心中忽然一動,近日來不斷困擾她的那團亂麻,似乎被她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將它解開、理順的辦法,或者說是----找到了斬亂麻的一口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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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21 18:15:51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章 困獸

    楊帆自李府壽宴之後,只是偶爾去獨孤府一趟,其餘時間都在公孫府陪著小蠻和阿奴。

    自從楊帆回到小蠻身邊,小蠻腹中的孩兒倒不像前幾天那麼鬧騰了,大概是因為老爹回來,老娘開心,心情平穩,他在娘親肚子裡也舒坦了。只是偶爾開心起來,才會再度拳打腳踢的表現一番,以示他的存在。那時候就是楊帆夫妻最開心的時候,他們感應著胎兒的一舉一動,會笑得合不攏嘴巴。

    雖說小蠻的臨產期已經近了,可是具體時間卻還是不能確定,這對年輕夫妻當初渾渾噩噩的,一開始小蠻連自己已經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如今又哪能確定具體的產期。孩子穩穩噹噹地待在娘肚子裡,一時沒有了要問世的模樣,他的娘親倒是靜極思動了,整天跟郎君膩在公孫府的後花園裡也覺無聊,便纏著楊帆帶她出去逛逛。

    楊帆看她雖然大腹便便,可走動起來倒還輕便,拗不過她的一再要求,這幾天便帶著她游盡了長安城。有時,他們會去大慈恩寺、青龍寺,看那西域胡人表演吞劍、吐火,有時會去東西兩市採買東西。

    出行的時候,阿奴和小蠻也會像長安貴族婦人一樣,戴一頂遮了全身的“羃離”,因為同行的還有一個公孫姑娘,所以沒幾天的功夫,大慈恩寺前表演幻術的胡人和東西兩市賣稀奇古怪小玩意兒的小販們,便都掌握了一條規律:

    當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陪著三個頭戴“羃離”的女子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那個男人會很大方的打賞、會很隨意地買一堆破爛,如果那男人不捨得花錢,三個“羃離”女子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位姑娘會吼的,所以楊帆很快就成了他們最歡迎的一位客人。

    楊帆帶著三個閒極無聊的女人整天東遊西逛的時候。姜公子一直住在盧家府邸,閉門不出。

    夕陽西下,姜公子提一壺蝦蟆陵的“郎官清”,緩緩走在滿地紅葉之上。

    滿地紅葉猩紅如雪,白衣飄飄玉樹臨風,時而他也會舉壺酌上一口美酒,修長的背影頗顯寂寥。

    因為本屬於這座府邸的主人已經攜家眷撤回范陽,因此宅中顯得非常荒涼,緩緩步於其間的姜公子也尤其顯得孤單。雖然他的旁邊還亦步亦趨地陪著一個人,可是從他骨子裡,依舊透出無盡的孤單。

    亦步亦趨尾隨其後的那個人,正在輕聲地向他稟報著:“大食寶馬咱們今年一匹也沒有得到,因為自河中地區而來的馬販。都被突厥十姓部落給劫住了。契丹和回紇給咱們提供普通戰馬匹的那幾家馬商,現在與小飛將張義走動越來越近,今年給咱們提供的普通戰馬較之去年也少了六成,明年……恐怕會更少……”

    那人越說心中便越是恐懼,偷偷抬頭睨一眼姜公子的臉色,從側後方看去,姜公子的臉色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怒意,可姜公子平靜時是這樣,大怒時也是這樣,那人不知道公子現在是否已經勃然大怒。心中更是惴惴。

    姜公子淡淡地道:“大食馬能解人語,最受官宦豪門和軍中將領喜愛,這不僅僅是一筆收入的問題,也是聯繫我們與世家豪門和軍中將領的一條紐帶。斷不得!而普通戰馬……,突厥和回紇那些馬商惟利是圖。不管沈沐出多少錢,只要我們都比他多出一成價錢,也未必就搶不回來!”

    “是!”

    身後那人見公子沒有發怒,暗暗鬆了口氣,可是嘴裡卻有點發苦。

    安西四鎮是東行要道,而沈沐早早就與西突厥十姓部落建立了聯繫,就連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突其施部大首領烏質勒能夠取代阿史那斛瑟羅,成為十姓部落的真正可汗,都是靠沈沐的資助。

    如今,安西四鎮到手,西突厥十姓部落返回故土,回報終於開始了。

    這一項回報就是寶馬。

    大食馬高大威武,是高門大姓乃至各地軍中將領最愛之物,一匹寶馬千金難求,可是自西域諸國過來的寶馬,都被西突厥壟斷,轉而入落沈沐的手中。

    不只是馬,還有駱駝。

    駱駝是沙漠之舟,沈沐對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投資,使得他現在獨占了西域八成以上的駱駝生意。而駱駝不僅是商隊通過戈壁和高原荒時腳程最迅速也最安全的代步工具,朝廷的軍隊重新拓展到安西四鎮,影響遠及河中地區後,對駱駝的需求量也是與日俱增。

    大食馬雖好,可是價格太過高昂,大唐軍中是不可能大量裝備的,所以普通的軍用戰馬,依舊以蒙古矮種馬為主。大唐自己也養馬,但所養戰馬遠遠不能滿足軍隊的要求,每年需要購入大批戰馬,來源就是西突厥和回紇。

    而小飛將張義縱橫西域做馬匪的這幾年,不知不覺間就與西突厥和回紇兩國最大的幾個馬匹供應商建立了聯繫,早在姜公子長安鬥法失敗,被迫棄經營多年的長安敗走洛陽時起,這幾個與他合作多年的大馬商就倒戈投向沈沐一方。

    正如姜公子所說,這不僅僅是一筆龐大收入的問題,而是通過軍馬生意,對軍方和西域各大勢力能夠施加的影響和與他們之間建立的密切關係。擁有這些,他才是呼風喚雨的無冕之王,沒有這些,他能影響誰?

    姜公子似也知道此事說來容易,挽回實屬不易,緩緩行了片刻,又道:“當務之急,是建立我們新的馬匹來源,沈沐在西域臥薪嘗膽、苦心經營多年,如今風頭正勁,一時不可掠其鋒芒,那我們就同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建立……”

    姜公子說到這兒,突然站住腳步,眼神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之後,臉色陡變:“沈沐去了高麗!”

    兩人長安一戰是為了爭權,可對世家來說,無異於同室操戈。鬥法之後,世家承認了沈沐的強大和姜公子的失敗,但是對沈沐也做了懲罰,直接把他“發配”到高麗開拓商路去了。

    可是姜公子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楊帆會安心只待在高麗麼?他去高麗,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主動為之?

    想想他當初經略西域時的種種手段,如果說投資於突其施的大首領烏質勒還算是有跡可尋的話,他派張義去做馬匪就完全是天馬行空了,誰能想到他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以戰養戰培養一支私兵,還是籍此同突厥和回紇的大馬商建立聯繫?

    以他一向喜歡把真實目的深藏不露的作法,他去高麗,只怕也是衝著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等東北地區的強大勢力去的。姜公子越想越是驚懼,心中躁熱,掌心都沁出汗來。

    旁邊那人見他臉色難看之極,小心翼翼地道:“屬下立即安排人著手接觸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的大酋首領試試,或者……沈沐未必想得那麼久遠。”

    姜公子就像脖子生了鏽,半晌才艱難地搖了搖,道:“牛馬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生意,如果要棄了這一門生意,另闢財路,固然容易,可是我們多年辛苦打下的人脈關係就廢了,所有因這項生意才聯繫起來的強大勢力,都會斷了。”

    他不止脖子像是生了鏽,聲音彷彿也生了鏽,澀得十分難聽:“你且試試吧,如果事不可為,那就轉向南疆,川馬和滇馬雖然矮小一些,卻有長力,短程不及大宛良駒,遠路卻還更勝一籌,憑著咱們昔日結下的交情,他們未必不收。沈沐想困死我,徹底毀掉我的基業,不可能!”

    話猶未了,便有一人遠遠行來,雖不是奔跑,可是步伐邁得極大,速度極快,比常人奔跑還要迅疾幾分,一路行來,激得腳下猩紅楓葉翻飛不已,倒似他腳下架了一對風火輪,一路行來,烈焰翻騰。

    “公子,洛京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急報!”那人到了姜公子面前,連禮都來不及施,便匆匆遞上一份密札。姜公子匆匆拆開密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一雙手都有些微微地發起抖來。

    女皇武則天調秋官郎中楊帆入天官衙門,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自武則天登基以後,便按周制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天官衙門就是吏部,隋唐時期,吏部就是尚書省六部之首,楊帆陞官了!

    姜公子倒不在乎楊帆陞官,也不在乎他從刑部調到吏部,問題是為什麼這時升他的官,為什麼讓他權知天官侍郎,權知就是代理,楊帆代理吏部侍郎,那吏部的吏部司、司封司、司勛司、考功司就全部在他掌握之下,他就有權決定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等一切!

    此時此刻,武則天突然把楊帆調到吏部,並且給了他幾乎可以在吏部行使的一切權力,目的何在?

    姜公子馬上想到了正在朝廷、世家等各方勢力緊鑼密鼓、興高采烈、有志一同地大搞清洗的南疆邊州,馬上想到了所有人都眼紅紅地盯著的那塊肥肉,女皇帝……要把這塊肥肉交給楊帆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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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22 00:56:07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一章 逐鹿

    姜公子失魂落魄的,只顧想著楊帆一旦掌控此事的可怕後果,一時倒沒想起如果楊帆主持其事,外派南疆的許多官員都來自楊帆的舉薦和考評,他對南疆的控制力也必將大增,而楊帆與沈沐是盟友,那時他姜公子意圖在南疆打造一條新的馬匹輸入渠道的打算也將成為泡影。

    “公子?”

    那人等了半天,不見姜公子有什麼動靜,便試探著喚了一聲。

    姜公子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隻鹿,如今卻掌握在楊帆手裡。鹿不是他的,但是他肯把鹿轟向誰,誰就能多啃一口肉……。這件事要是弄不好,他會粉身碎骨,連同那塊肥肉一起,被蜂擁而至的豺狼虎豹嚼個粉碎,可要是弄好了……”

    姜公子的臉色陰沉下來,半晌才有些嘶啞地道:“我知道了,叫袁霆雲來見我!”

    那人鬆了口氣,應聲離去。

    姜公子又對身後那人擺了擺手,道:“你去吧,就按我們方才所說的開始行動!”

    身後那人抱拳一揖,也像一陣風似的,卷著滿地的楓葉悄然離去。

    姜公子慢慢仰起頭,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難道連老天爺都在幫他?我叫喬文達上書奏劾於他,告他貪戀女色,滯留長安不歸,以女皇一向冷厲的作風,應予嚴懲才對呀,可是為什麼……他沒有被打回原形,反而獲此重任?”

    姜公子雖然聰明,可是囿於身份地位,卻不瞭解帝王心術,也錯估了當前的形勢。如果此刻天下太平,朝中風平浪靜。楊帆棄公就私,以武則天對自己江山的重視,斷不容此大臣,必然予以嚴懲,以儆傚尤。

    可是眼下這種局面,楊帆的作用遠比他的過失對武則天更有用,那麼他有些瑕疵,反而會讓武則天覺得此人可以託付:有缺點的人,才不可怕。

    武則天正苦於此事無法完美解決。這時候柳循天遞上密報,楊帆就進入了她的視線。想想他的忠心,他對武氏家族的親近,他與南方諸族酋領的交情,再想想他作為一個庶族寒門子弟對世家高門本能的抵制和仇視……

    柳徇天的彙報。讓武則天對楊帆更加器重和信賴,而楊帆與角逐中的各方勢力的關係,又最符合武則天的利益要求,選擇楊帆來擔此重任,就是必然之舉。因此種種,武則天不用楊帆這個“愣頭青”來承擔此事才怪。

    對獨孤寧珂來說,這是她的設計;對武則天來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根本不會發現其中有別人的誘導。

    渠成水自來。

    諸多世家其實一直就是用這樣的方法來誘導對他們有利的國策的出台與實施,潤物無聲,從來不曾明刀明槍地與朝廷作對。申張自己的主張,如今獨孤寧珂只是把相同的方法用在一個人、一件事上罷了。

    姜公子想著事情對自己越來不利的變化,心中的苦澀意味越來越重,忍不住舉起酒壺。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他一向很自律、很節制,平素也是只喝茶。不飲酒,可是現在,他覺得什麼都入口無味,只有這酒……

    雖然烈酒入喉只覺其苦,卻已是他唯一能下嚥的東西。

    袁霆雲匆匆趕來,在姜公子身邊站定。

    姜公子修長的五指攥緊了酒壺,就像緊緊地扼住了某人的咽喉:“殺掉楊帆,要快!”

    ※※※※※※※※※※※※※※※※※※※※※※※※※

    終南山,千峰碧屏,深谷幽雅。

    一處不知名的幽雅山谷裡,倚山就勢用竹木搭建了幾間精舍,外圍籬笆,院內地上還有雞鵝閒走,狀極悠閒。

    天空澄碧,南歸的雁陣自那高空之中輕輕掠過,就像滑行於碧海之上的雁行舟。遠遠的,有裊裊笛聲傳來。

    竹籬前一棵如蓋的大樹,大樹前紫艷的菊花或吐苞或怒綻,為這晚秋的畫卷塗上了一抹最艷麗的色彩。

    樹前還有一塊平整的長方形青石,青石上擺著一張棋盤,兩側各有一人盤膝坐在蒲團上正在下棋。

    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白髮白鬚,身著寬鬆舒適的白疊布對襟短衫,下著一條黑色的寬腿褌褲。

    兩個老人看起來像是一對正在下棋取樂的山中隱士,但他們手中拈著棋子半晌不動,卻只低低交談著。

    如果楊帆在這裡,他會馬上認出左邊挽道髻的那位老者就是隴西李閥的李慕白,而對面那位,乃是滎陽鄭閥之主。

    鄭老的語氣很凝重,但是滿臉濃密的皺紋卻已很難牽起什麼生動的表情:“楊帆調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三品以下官員的遷降任免,便取決於其手了。女皇此舉,看來是要把南疆這塊燙手的山芋,丟給楊帆去分了。”

    李慕白摸挲著手中的黑子,緩緩說道:“若只是一個職位的任免,或可由得吏部做主,如今南疆諸州那麼多空缺,皇帝本人是一定會過問的。”

    鄭老白眉一揚,不悅地道:“我自然明白!事情雖然交給楊帆去做了,但他提供的名單,要讓皇帝滿意、讓方方面面都滿意,這才能得以實施。可是他既主持此事,總能比別人多些便利。

    南疆這些空缺,有七成是必然要由各方勢力來瓜分的,大家心知肚明。剩下的,就是這三成空缺,這三成空缺,得之或失之,變數太多,所以無論得失,都在各方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而恰恰是這三成的空缺,才是打亂平衡的關鍵,我們要爭的不就是這些空缺麼?”

    楊帆即將出任天官府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一職的消息,姜公子是第一個知道的,緊接著就是各大世家了,而此時傳旨的中官還在往長安的路上,楊帆還不知情。這種事,官方的效率永遠是排在後面的。

    鄭老一俟得知消息,馬上就來找李慕白商議此事了。

    李慕白雙眼微微垂下,緩緩道:“鄭老有何高見?”

    鄭老向前傾了傾身子,沉聲道:“再與楊帆談判!”

    李慕白呵呵一笑,道:“老鄭,楊帆的胃口太大了,他要的……是顯宗之主!”

    鄭老把臉色一沉,道:“依我看,那個盧賓宓早該讓位了。他執掌繼嗣堂以來都幹了些什麼?所謂的隱宗,當初只是負責做些顯宗不宜出面的事情,只是他手下潛字號的幾個人物,如今呢?不但跟他平起平坐,甚至後來居上。盧賓宓此人剛愎自用,眼高手低,實難擔此重任!”

    李慕白掌握棋子,輕笑不語。

    這話別人可以說,唯獨他不能說,因為沈沐就是他栽培起來的,但他當初也沒想到沈沐有這麼大的本事,他只是賞識這個晚輩,賜給他一座湖,誰曉得這小子苦心經營多年,居然把湖變成了一片海。

    可在外人眼中,卻不免要以為這是他一直在幕後策劃、扶持,意圖讓沈沐奪姜公子之權,所以這時候他是要避嫌疑的。

    鄭老見他笑而不答,生氣地把手中白子往棋盤上一擲,怒道:“你我多年知交,對我還要有所忌諱麼?你個老東西,倒是說話呀!”

    李慕白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老鄭,你應該清楚,一旦讓楊帆坐上這個位子,那將意味著什麼。他將掌握巨大的財富和勢力,而且,他不只要對世家負責,還要對繼嗣堂這個半獨立的存在負責。

    因此他的一切決定,在不影響世家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自主決定,我們不能時時控制他。這與宰相不同,宰相的一切權力來自皇帝、來自朝廷,隨時可以罷免他,再換一個人來做,而成為顯宗宗主的人,可以掌握巨大的私人力量。

    時間短些還好說,一旦時日久了,他不但自己將融入其中,他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要成為其中的重要一份子,他不是我們的人,可他將來必然擁有一個紮根於繼嗣堂的強大家族,如何保證他的家族始終與我們利益一致,始終為我們所用?”

    “那就讓他變成我們的人!”

    旁邊突然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李慕白和鄭老頭兒大驚失色,霍然扭頭望去。別看這裡如同山間隱士所居的一處茅舍,可是外圍早就撒了人手,他二人在此議事,方圓三里之內都不可能再有一個人,除非修得天眼通、順風耳,誰能看見他們的影子、聽見他們說話?

    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拄著一根拐棍,正吹鬍子瞪眼睛地向他們走來,這老頭兒身板兒倒是極硬朗。李慕白兩人同時鬆了口氣,來人是太原王氏之主。

    李慕白皺眉道:“你這老傢伙怎麼來了,小心被朝廷耳目探得消息,引起警惕。”

    王老頭兒重重地哼了一聲,拄著拐棍走到他們面前站定,說道:“老夫不來,由得你們兩個老傢伙在這扯皮麼?你們是不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還有得是機會,可我王家對這次機會可看重的很,視此為王家重新崛起的一個關鍵!”

    鄭老關心的是如何把楊帆變成自己人,趕緊問道:“老王,你且說說,如何讓他變成自己人?”

    王老頭兒嗡聲嗡氣地道:“這還不簡單?老夫待字閨中的小孫女兒還有十多個呢,隨便挑一個嫁給他,他不就是咱們自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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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2-24 01:06:52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二章 秤砣

    鄭老聽了雙眼頓時一亮,聯姻的確是個好辦法。

    聯姻的作用不在於婚姻本身,夫妻感情好不好沒關係,但是籍由這個舉動,別人就會把你們看成一個整體。薛紹的兩個哥哥反武,薛紹也被處死,原因就在於此。在這個以家族為基本社會單位的時代,婚姻和親族關係,就是無可否認的最牢固的同盟。

    像後來的一代才子李商隱,是牛黨要員令狐楚的門生,卻娶了李黨要員王茂元的女兒,儘管他從沒同牛黨有過什麼敵對行為,卻從此被視為李黨,牛黨得勢後對他竭力打壓,李商隱空有一身才華,卻終生不得抒展。

    世家雖然高傲,卻也並非從不與五姓子之外的人聯姻,只是他們的大多數子女都只在五姓家族內部聯姻。鄭老聽了這主意心中歡喜,連忙招呼王老坐下,興緻勃勃地談起了招女婿的事情。

    也難怪老王著急,太原王氏可是最早登上一流門閥士族的人家之一,東漢王允以他為國家、社稷的力挽狂瀾之功,把王氏家族推為天下名門。自此風雲變幻,王家卻始終屹立不倒,直到本朝,又遭大劫。

    高宗李治的王皇后就是太原王氏之女,所以武則天上台前後,王家被打壓的最慘,若非如此,來俊臣雖然猖狂,也沒有膽量敢強娶王氏之女。也正因此,太原王氏比其他幾大世家更迫切需要這次機會。

    王老得意地道:“我等世家建立‘繼嗣堂’,本為有助於各世家,可不是為了讓他們耗用世家的力量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如今,顯隱二宗勢成水火,而楊帆卻與隱宗交好,如果讓他成為顯宗之主。顯隱和睦一家,便可避免內耗了。”

    李慕白嘆了口氣,道:“楊帆若做了世家女婿,皇帝會怎麼看?還會把這件重任交給他麼?”

    正討論得興緻勃勃的王、鄭二老同時一怔,難道讓楊帆效仿來俊臣,也來一個強娶,以強娶為掩飾?可是這樣一來,看在天下人眼中,假強娶也成了真強娶了。王家已經丟了一回臉,還丟得起第二次臉麼?

    李慕白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如何向盧家交待?‘繼嗣堂’雖然強大,卻也脆弱。說它強大。是因為它有我們這些世家暗中提供財力、物力、人力,提供各種支持,所以它擁有巨大的力量。

    說它脆弱,是因為整個繼嗣堂,不管是顯宗還是隱宗,都依賴於世家的幕後支持,其核心成員也都來自各大世家。所以,他們首先要維護的是家族的利益,其次才是繼嗣堂,一旦激怒盧家。‘繼嗣堂’中的盧姓子弟答應麼?”

    鄭老臉上的怒意漸漸斂去,沉吟片刻,不太確定地道:“繼嗣堂既然是由來自各大世家的精英組成,當然要能者上。庸者下,盧賓宓技不如人。讓他退下來想必盧家也無話可說!”

    李慕白搖搖頭,道:“這是自欺欺人!盧賓宓若平庸無能,叫他讓位,盧家也無話可說。但是眼下盧賓宓做事雖然不甚高明,卻也沒有大錯!盧家宥於毒誓,剛剛撤回范陽,如果這時撤了盧賓宓之權,盧家會怎麼想?”

    鄭老沉著臉不說話。

    李慕白又道:“盧家的力量有多大,你們是清楚的。山東士族之中,盧氏如今排名第二,依附於盧氏的小家族不計其數,如果我們的舉動激起盧氏的強烈反彈,山東氏族的同盟就此瓦解,你以為女皇帝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麼?”

    鄭老和王老面面相覷,遲疑半晌,王老問道:“那麼,你有何良策?”

    李慕白把棋子拋回棋盒,愁眉深鎖地道:“還沒想到!”

    ※※※※※※※※※※※※※※※※※※※※※※※※※※

    楊帆陪著小蠻逛了幾天長安城,腹中的娃兒又開始躁動起來,楊帆可不敢再領著她到處遊玩了,這兩天小夫妻安份下來,只是在公孫府上待著。

    誰料,楊帆不出門了,登門拜訪的人卻陡然多了起來,貴客往來,絡繹不絶,大多是關隴集團的世家子弟。

    關隴集團雖是以軍功起家,崛起的時間太短,底蘊還嫌不足,不過關隴集團如今的核心人物是關中四姓韋裴柳薛,這四大家族可也是千年高門。

    京兆韋氏,如今是死而不僵的關隴集團的領袖人物,河東裴氏更是整個天下最著名的家族。‘百家郡望,四姓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

    關隴集團作為一個龐大的集團雖然沒落了,可是像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這都是早在關隴集團形成之前就已存在的大世家,關隴集團在關中興起之後,他們才成為其中的重要一員。

    現在這個龐大的集團日益沒落,可這幾個大世家的生命力卻猶在,他們是不會輕易沒落的。實際上這幾大世家完全可以甩開這個已經成了包袱的夕陽集團,可是這個集團一旦沒落,他們勢單力孤,勢必不能與山東士族抗衡。

    正所謂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他們還幻想著關隴集團能夠重新崛起,不願意放棄重振關隴集團的努力,自然就想與楊帆有所接觸。

    只不過,這幾日頻頻登門的都是關隴世家的年輕一輩,一來還是他們的眼光問題,雖然他們已經感覺到楊帆是一個關鍵,但是對他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卻還估量不足;二來,從李太公壽宴上的那場風波來看,楊帆已與山東士族交惡,對他們的招攬自然一拍即合,根本不需要長者們折節下交。

    公孫不凡的夫人裴大娘就是裴氏家族的人,雖然在裴氏家族,裴大娘這一房是偏房別支,不是重要人物,可是這幾天裴氏家族年輕一輩的嫡房子弟卻常常登門來探望這位遠房姑姑,拜訪過姑母之後,他便去尋楊帆聊天,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娘家人一連數日登門,她就察覺不對了,這天一早她的嫡房侄兒裴秋黎又來到公孫府上,先到佛堂見過姑母,便想去找楊帆敘話。裴夫人喚住他道:“秋黎,你實話對姑母講,這幾天頻頻登門,究係為何而來?”

    裴秋黎是個剛及弱冠的年輕人,聽到姑母問話,便垂手站定,答道:“姑丈一向不喜牽涉世家之事,因此父親大人吩咐,若是姑母不問,便不必說起。如今姑母垂詢,侄兒不敢不答。不日……朝廷將有旨意到,楊帆將調任天官衙門,權知天官侍郎……”

    裴夫人眉頭微微一挑,不以為然地道:“那又如何?吏部雖是選官的衙門,卻也不能一手遮天。三品以上者要皇帝親自選授,五品以上者要宰相點頭,六品以下者,也須報請門下審復。楊帆便是做到了吏部尚書,值得裴家如此巴結?”

    裴秋黎苦笑道:“要說巴結,卻也不然,侄兒本來就喜歡他的品性為人,原就想與他交往的。再一個,姑母潛心修佛,不知如今世間變化。南疆如今……”

    裴秋黎把如今朝中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對裴大娘說了一遍,又道:“機緣巧合之下,楊帆這個五品郎中偏就成了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秤砣雖小,能壓千斤,那就不能把他當成一個鐵疙瘩來對待了。”

    裴大娘這才恍然,既然事涉自己的家族,雖然她近年來潛心修佛,性情日益恬淡,卻也不能漠然視之了。

    裴大娘思索片刻,道:“楊帆這人機警異常,雖然他還不知詳情,可這兩天貿然拜訪的世家子弟多了,他心中必有思量。你若想跟他攀圖交情,徐徐發展,只怕反被別人捷足先登,不如開誠佈公地與他談一談!”

    裴秋黎這幾天與楊帆相處愉快,可惜一直沒能談到正題。他年紀輕,骨子裡還有一種世家子弟的清高,有些羞於啟齒,如今得到姑母這番點撥,才下定決心,長長一揖道:“姑母教訓的是,侄兒知道該怎麼辦了。只是,每日在他身邊的可不只侄兒一個,眾目睽睽之下,侄兒實難與他談及正題。”

    裴大娘道:“既如此,你今日且一如既往,明日早些來,姑母為你二人製造機會!”

    裴秋黎大喜過望,連忙長揖道:“多謝姑母成全!”

    公孫家客人往來不絶,大多是以前從不登門的人物,以前偶爾來往的獨孤世家反而沒了動靜。船娘把關隴集團眾多子弟頻頻拜訪公孫府的消息告訴正在盤膝打坐的寧珂姑娘時,寧珂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小小得意的樣子,就像偷了兩隻雞的小狐狸。

    盧府,姜公子滿臉陰雲地盯著跪坐於面前的袁霆雲,屈指叩了叩几案,沉聲道:“兩天了,你還毫無動靜,是不是我的話你也可以不聽了?”

    袁霆雲苦著臉道:“啟稟公子,公子吩咐下來,小人便馬上著手準備了,可……這兩天楊帆一直沒出門,小人打聽了一下,據說是他的夫人快生了,胎動頻繁,楊帆每日守在府上,絶不外出。”

    “那就上門去殺!”

    姜公子冷冷地說了一句,扭頭對端坐在牆角的陸伯言道:“勞煩陸老一同前往,必、殺、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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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三章 警兆

    一燭如月,把明亮柔和的光灑向床頭。

    楊帆伏在床邊,瞪大眼睛敬畏地看著,他的面前是圓滾滾的一個大肉球,肉球偶爾會輕輕動起來,時而向左,時而向左,每當它有所動作的時候,楊帆臉上驚訝、好奇、開心、歡喜的神情便接連出現。

    小蠻躺在榻上,背後倚著柔軟的靠墊,嘴角掛著甜蜜的笑容,輕輕撫摸著肚皮,又怕擋了郎君的視線,所以只在腹部邊緣輕輕地撫摸著。

    “小傢伙在裏邊幹嘛呢?”

    楊帆好奇地問,這時的楊帆,不是義氣重然喏的江湖遊俠,也不是位高權重的朝廷大臣,他笑得合不攏嘴,說出話來充滿了大孩氣。

    小蠻微微皺起眉,猜測著道:“我感覺……小傢伙在用手指輕輕地點呢,一下一下的,就像小雞啄蛋殼似的。哎喲……”

    “怎麼了?”

    楊帆緊張起來,小蠻卻“咯咯”地笑:“這小子,踢了我一腳!”

    她這一笑,肚皮顫動起來,肚子裡的小傢伙似乎也興奮了,這裡一拳那裡一腳的耍起了醉拳,楊帆把手輕輕搭在小蠻的肚子上,感覺著小傢伙有力的拳腳,先是眉開眼笑,繼而有些緊張地道:“今晚小傢伙鬧騰的厲害,要不要找醫士來看看?”

    小蠻不在乎地道:“不用啦,前些天你不在的時候,小傢伙比現在鬧的還厲害呢,我感覺是快生了。你不用擔心,大娘已經把醫士、穩婆都請到府裡來,如果我這邊有狀況,他們隨時會來。”

    楊帆這才放心,返身又自小幾上取過一碗正在晾著的夜宵。這是一碗紅棗板慄粥。煮粥的米是盧城稻米。米粒青如白玉,煮出的米粥漿汁如乳、油亮溢香,楊帆用湯匙調了調,對小蠻道:“已經不燙了,來,吃一點兒。”

    小蠻放下衣服遮住肚皮,起身從楊帆手裡接過粥碗,把熬得稀爛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自打顯懷以來,小蠻的食量就變得驚人。比以前的飯量至少大了一倍,楊帆自然是巴不得她多吃一些。

    歡喜地看著小蠻把一小碗粥吃的乾乾淨淨,楊帆笑著接過小碗,又把濕毛巾遞給她擦了擦嘴,細緻入微的體貼。讓小蠻心裡甜甜的。

    吃過夜宵,兩人又坐在榻邊低低地說了陣話兒,床頭的紅燭已燃去三分之一,小蠻打了個哈欠,楊帆見她疲倦,馬上柔聲道:“天色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

    偎在他懷中的小蠻用頭頂蹭了蹭他的下巴。像只慵懶的貓兒。

    楊帆扶著她小心睡下,又把一張疊起的小墊子放在她的小腿下,她的小腿因為懷孕有些浮腫,睡覺時要在小腿下面墊個小墊子。這還是裴大娘告訴楊帆的法子,否則這個即將做父親的年輕人哪懂這些。

    “好啦,你好好休息!”

    楊帆在小蠻光潔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將帷幔輕輕放下。透過薄薄的帷帳,他看到小蠻正望著他甜蜜地微笑。

    楊帆輕輕吹熄燭火。走出門去,門外就是耳房,兩個中年婢婦正坐在耳房裡,一見他出來,忙站起身恭送。裴大娘擔心年輕的丫環嗜睡,特意派了兩個睡覺警醒,而且生過孩子的中年婢婦伺候小蠻的起居。

    “有勞兩位!”

    楊帆照例向她們兩個客氣地打了聲招呼,這才穿過耳房,向外面走去。

    孕婦腆著個大肚子,睡覺時常常需要側著身子,做丈夫的年紀也輕,睡覺不踏實,頂一下碰一下的可不得了,所以遵照裴大娘的囑咐,楊帆被剝奪了陪娘子同榻而眠的權利。不過只要是對娘子和孩子有利的事情,楊帆自然是遵照執行,絶不敢有半點違背。

    楊帆走出小蠻的住處,並沒有馬上回去休息。

    徘徊在秋意深深的池塘邊,踏著一地如霜的月色,楊帆負著雙手,心神漸漸沉靜下來。

    挑唆南疆土蠻首領對派駐該地的流官進行種種干涉,是獨孤世家的手筆,獨孤世家又豈會不關注京裡的一舉一動?在姜公子得到消息的同時,獨孤家就得到了消息,緊接著楊帆也就知道了。

    雖然傳旨的中官還沒有到,楊帆卻已清楚自己即將到吏部赴任,而且要從女皇手中接過這塊燙手的山芋,如何妥善解決此事,他心中已經有了一番計較,但是現在還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山東士族的妥協!

    同關隴集團進行接觸?

    獨孤世家原本就是關隴集團的一員,它比誰都清楚,關隴集團的沒落已成定局,除非趁著關隴集團奄奄一息,於軍隊還有一定的影響力,馬上再來一場天下大亂,來一個七十二路反王,他們才有用武之地,否則無人可以挽回他們的頽勢。

    而且楊帆此前同繼嗣堂的隱宗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也就等於同山東士族保持著密切的接觸,他不可能拋棄這個強大的盟友,與一個注定沒落的集團締結同盟。

    在李太公的壽宴上,嘻笑怒罵地嘲諷世家子弟,目的是贏得尚武的關隴集團的欣賞,如果當時鄭宇、崔液、王思遠等人不主動挑釁,楊帆也會另找機會。

    包括透露他即將成為南疆官員空缺分配的關鍵人物的消息給關隴集團各大世家,都是獨孤宇和他的策劃。

    引來關隴集團的招攬,是為了給山東士族施加壓力,給山東士族施加壓力,最終的目的還是同山東士族的力量結合。

    駁斥山東士族子弟,博得尚武的關隴世家賞識,目的依舊在山東士族。而這種小衝突,也絶不會放在那些世事練達、利益至上的山東士族的長者們眼中,不致於釀成不可調和的矛盾。楊帆一直很注意這個分寸。

    如今不管是關隴集團還是山東世家,都已經知道他們垂涎三尺的南疆機緣,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於楊帆。可是關隴集團只派些不上檯面的晚輩子弟來拉交情,由此可見他們在政治上遲鈍的嗅覺,以及眼光的短淺和魄力的不足。

    至於山東士族迄今沒有動作。在楊帆看來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在李太公壽宴上,早已經見過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山東士族確實沒必要派些作不了主的子侄晚輩來和他攀交情。山東士族要麼不出面,出面時必定是已經決定向他妥協。

    環環相扣的一個計劃,沒有太多的陰謀和計算,完全是因勢利導,讓整個環境和條件的變化,使得對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做出這樣的選擇時。他們也只會認為這是客觀形勢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而不會察覺是有人從中運籌。

    只不過,這若烹小鮮的高妙手段,楊帆一直以為是號稱“算無遺策”的獨孤宇設計,卻從來也沒想過這竟是那個看起來楚楚可憐、弱不禁風。走幾步路都要香汗細細的寧珂姑娘一手導演。

    楊帆負手抬頭,看著天邊皎潔的明月,心中暗暗盤算:“朝廷旨意快到了,山東世家如何決定,也該有個眉目了吧?”

    他卻不知,為了這件事,山東士族各大世家如今正在頻頻接觸。卻始終拿不出一個讓各方都滿意、都同意的方案,那些老頭子們已經急得快要拍桌子罵娘了。

    池邊小徑一陣悉索,楊帆聞聲望去,恰見一道倩麗的身影緩緩走來。

    楊帆嘴角逸出一絲笑意。舉步迎了上去:“又跟公孫姑娘比劍了?”

    “她根本就是以虐我為樂!”

    阿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一見楊帆就向自己的男人訴苦:“人家這麼欺負我,你也不說幫我的忙,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曉得人外有人。你不知道她每次贏了我,得意洋洋的那副樣子有多可恨!”

    阿奴本來是不想再跟公孫蘭芷比武的。卻架不住她的再三央求,結果被虐也就成了必然。

    楊帆哈哈大笑起,道:“她是女人嘛,勝之不武。再說,她明知你劍術不如她,一再迫你動手,本來就是想逼我為你撐腰,我偏不跟她動手,不遂她的心願,咱輸了也算贏了。”

    “贏個屁!”

    阿奴大發嬌嗔,抬腿就踩他的腳面:“我被她欺負,你很風光麼?”

    “風光倒不然……”

    阿奴踩得當然不痛,她哪會真的用力,只是想向她的男人撒嬌而已,所以楊帆不躲,只是張開雙臂輕輕抱住她,笑嘻嘻地道:“我只是喜歡!”

    阿奴大怒,瞪起杏眼道:“喜歡?你喜歡我被人欺負?”

    楊帆握著她的雙肩,柔聲道:“喜歡你向我訴苦,喜歡你找我撐腰,喜歡你這副小女人的樣子!”

    阿奴用胳膊肘恨恨地拐了他一下,不聽他的甜言蜜語,霸道地提條件:“少來!你幫我打敗她,替我出口惡氣,否則,以後少碰我!”

    “真的呀?碰你會怎麼樣呢?”

    楊帆扮出一副豬哥像,故作輕佻地挑起她嬌嫩的下巴,那張揉合著天真嫵媚、嬌艷可愛的小臉便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月色給這張俏臉蒙上了一層薄紗,五官略顯朦朧,可她的眸光卻像星辰一般明亮。

    楊帆的視界裡滿是她柔媚的眼波,禁不住心中一蕩,便緩緩俯下身去。阿奴臉蛋微紅,乳鴿似的胸膛微微起伏,豐潤的唇珠微微開合,一雙明媚的眼睛羞澀地閉了起來。

    在公孫姑娘的長劍面前,她是手下敗將。在楊帆的親昵面前,她根本就是予取予求的俘虜、女奴。

    池塘輕蕩漣漪,幾隻飛鳥倏然劃破水面。

    楊帆的唇距阿奴的櫻唇還差一寸距離,陡然被她用力推開。

    楊帆訝然:“莫非今晚女奴要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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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四章 四殺

    “有人來,有人自林中來!”

    天愛奴推開楊帆,急急說道。

    她腰間還插著劍,剛剛才與公孫姑娘比過,此時一探手,劍亦出鞘。

    有人來倒也沒什麼,這裡是公孫世家,難免會有哪個家僕下人從旁邊經過,這時親熱雖然不妥,分開也就是了,但是有人自林中來,那就可疑了。

    這時是夜間,就算不是夜間,公孫府上的下人奴僕也不會放著道路不走而從林間穿越。阿奴方才就是沿著林間小路走過來的,一隻飛鳥也沒有驚動,宿鳥也明白道路旁邊常有人經過,會選擇林中棲息。

    此刻宿鳥受驚,必是有人自林間潛來,天愛奴在姜公子身邊是個侍女兼保鏢,還常常替他執行殺人任務,對這些事再警覺不過,所以楊帆察覺飛鳥掠池水而過還未察覺有什麼異狀,天愛奴已經感覺到了危險。

    天愛奴掣劍在手,林中潛行的人見行藏已露,便迅速躍了出來。

    四個人,高矮胖瘦老中青,年齡身材各有特色,最特別的是他們手中拿的東西。

    月色下,當先一個矮胖老者,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好像要來池邊釣魚,竹竿一晃,隱隱有一絲光華在月光下陡然一閃,這竹竿上真的有線,卻不知線頭上有沒有鈎。雖說月華如霜,卻是無法看個清楚。

    第二個人是個年過中年的婦人,空著兩隻手站在那裡,正好站在楊帆和天愛奴左邊的退路上,雙臂懸垂,不曉得她是打算空手迎敵,還是另有武器沒有取出。

    第三個人堵住了楊帆和天愛奴的退路。手中持一對魁星筆,虎視眈眈,那對魁星筆是精鋼打造,在月光下非常耀眼。

    第四個人擋在他們的右側,身材魁偉高大,緊攥著雙拳,同樣沒有持著兵刃。

    奇門兵刃比較少見,也少有人練,但是一旦練成。必定有獨到之處,所以楊帆只一看這四個人的架勢,心中便生起一種危險的感覺。

    “天地四殺?”

    天愛奴駭然驚呼,那四個人作勢合圍本來就待進攻,聽天愛奴一說。再向天愛奴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阿奴姑娘?你還活著……”

    話猶未了,楊帆已經動了,不管來人是什麼人,擺出這副架勢,明顯就是要殺人,所以他一見四人合圍。就已決定先下手為強,天愛奴驚呼出四人的綽號時,楊帆連對方來自何處都清楚了。

    楊帆手中無刀也無劍,但他正在池邊。池邊有石凳,楊帆身形一展,便撲向那個身材最高大、看起來也最威風的大漢,身形斜掠的同時。他已抄起石凳,脫手一擲。石凳搶在他之前,呼地一聲咂向那大漢的面門。

    楊帆一動,那矮胖老頭立即一振臂,看不見的魚線與魚鈎帶著一股奇異的風聲劃向楊帆斜竄出去的身影,但是天愛奴正在他當面,一道劍光立即向他劈面砍下,同時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抖肩、矮身、前撲,腳尖在地上一點,一蓬泥土便向後面執判官筆的瘦削男子揚去。

    阿奴在姜公子身邊多年,不但知道這幾個人是什麼人,而且非常熟悉他們的武功,阿奴一身武功很雜,天地四殺這幾個人也都指點過她殺人的技巧。

    她之所以比劍敗於公孫蘭芷之手卻一直不服氣,正是因為她不只會用劍,她練的是殺人的功夫,無所不用其極的殺人功夫,如果只用劍比武,她只能發揮出五成的戰力。

    她熟諳四人的武功特點,這時全力出手,又趁著四人滿臉驚愕,手下微微一頓的功夫,立即搶得了先機,不但避過了那位中年婦人自腰間抽出的軟劍,逼得胖老頭兒撤竿回防,還用一蓬泥土逼得清瘦漢子退了一步。

    清瘦漢子手中兩支判官筆本來一支刺向楊帆大腿,一支戳向阿奴後心,卻因這一蓬泥土被迫後撤,化解了他這一招。

    “吼!”

    楊帆撲得又快又急,那魁偉大漢若要閃避勉強還來得及,但是楊帆脫手擲出石凳,搶在他身形之前砸向大漢面門,大漢就躲不開了,急忙大喝一聲,一雙鐵拳向石凳狠狠砸下。

    楊帆連百十斤重的石鎖都能玩得隨心所欲,這二十多斤重的石凳全力擲出該有多大的力道,那大漢雙拳狠狠擊中石凳,只聽“轟”然一聲,石凳四分五裂,碎成了無數石塊。

    楊帆見他竟以血肉之軀將石凳擊得粉碎,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把腰桿一挺,原本想要搗向他胸腹間的雙拳便換了方向,彷彿兩顆天外流星般砸向他的太陽穴。

    楊帆見這大漢果然威武,不知他有什麼橫練硬功,怕雙拳擊打胸腹破不了他的硬氣功,立即改擊他的太陽穴。血肉之軀總有一些地方是練不到的,比如後腦、太陽穴、雙眼、下陰,內氣無法運行至此為屏障,也沒有肌肉進行物理防護。

    大漢雙拳奮力砸碎石凳,雙臂都震得酥了,他雙拳上套著的生鐵打製而成的鐵拳套也因這一次撞擊碎裂開來,合著碎石落地,指間血跡斑斑,他已清楚地感覺到,有三根指骨已經斷了。

    碎石有大有小,激起一蓬石粉,碎石雖然落地,石粉仍如霧飛揚,緊接著兩隻拳頭就穿過粉霧,彷彿兩柄鐵鎚,重重地砸在大漢的太陽穴上。

    大漢又是一聲大吼,雙眼幾乎都被楊帆砸出了眼眶,兩道鮮血從他的鼻孔裡飈出來,復又被楊帆合身一撞,整個人都飛起來,仰面摔進池塘,“蓬”地濺起一大片水花。

    天地四殺,甫一交手就死了一個。

    大漢死不瞑目。

    深更半夜的,突然有人跑到你家裡來,把你團團圍住,拿刀拿槍的,你總該問一句:“來者何人,意欲何為吧?”可楊帆沒有。

    他們是為了殺楊帆而來。根本就不想和楊帆廢話,也不想自報身份,他們原想等楊帆驚問來意時便同時動手,可他們既沒想到楊帆身邊那個女人會武功,更沒想到這個會武功的女人是他們以為早就死在華山的天愛奴。

    在驚訝地發現天愛奴的身份時,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愣了愣,這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可是對方的身手比他們只高不低,這一剎那就足以瓦解他們的合圍優勢。戴鐵拳套的大漢被楊帆一雙肉拳砸裂腦袋,死了!

    這四個人都是精於殺人的人,片刻的驚訝造成的無措在一閃一退之間就已化解,又見大漢慘死,其他三人都動了真火。立即猛撲上來。

    天愛奴知道四人之中以那矮胖老者武功最高,尤其是他的漁桿,漁桿本身可作槍化棍,桿上的魚鈎和柔韌的漁線更是飄忽不定,在白天還好些,在這晚上除了他自己根本無人知道武器將自何方襲來,此人將是她和楊帆最大的威脅。所以一步搶得先機,便劍式連綿,只管逼緊了持漁桿的矮胖老者。

    只要被她欺近身來,這老者武器的優勢反而會變成弱勢。所以天愛奴人劍合一,步步緊逼,胖老頭兒連退六步,六道劍光自面前攸然閃過。第七步還未站定,又是一道劍光刺向咽喉。老頭兒被逼得連憤怒的吼聲都來不及發出,只得再退。

    只因沒想到楊帆身邊有個他們以為早已經身故的天愛奴,四人便失了先機,優勢蕩然無存。天愛奴逼退矮胖老者,那中年婦人和清瘦青年立即合攻楊帆。天愛奴的“死而復生”雖然是個意外,但他們的任務目標是楊帆,殺死楊帆之前自然不會與天愛奴糾纏。

    楊帆並不忌憚清瘦青年的魁星筆,雖然說一寸短一寸險,這青年手中一對魁星筆穿、點、挑、刺、戳,如同狂風暴雨一般,但是楊帆縱然手中沒有兵器,自信二十招之內也能奪了他的魁星筆,刺穿他的喉嚨。

    但是旁邊再加上一個中年婦人的軟劍,楊帆就有些應付不來了,那婦人掌中一口劍屈之如鈎、縱之如弦,舞動之間風聲颯颯,如同一條靈蛇。軟劍雖不適合像硬劍一樣砍和刺,卻可以割,輕易就能割斷血管和關節處的韌帶。

    一口軟劍在那婦人手中就像一條鞭子,不斷地抽向楊帆,一擊不中只要一抖就能迅速再來一擊,根本不需要掣劍屈肘,動作迅急,防不勝防,楊帆空著雙手可無法應付一柄軟劍再加上兩支判官筆。

    “有賊啊!”

    “殺人啦!”

    那鐵拳大漢的兩聲慘呼把兩個巡夜的家丁給喚來了,兩人只道公孫府上來了小賊,這要是逮住了小賊,家主少不了一份賞賜,興沖沖地提著燈籠跑來一看,兩伙人殺作一團,刀槍閃亮,氣勢驚人,嚇得兩個家丁扔了燈籠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用比公雞打鳴還要亢奮的聲音淒厲地大叫。

    “喊什麼喊,那兒有賊?”

    兩個家丁拿出吃奶的勁兒,剛剛跑出幾步,迎面就有一個紅衣少女,提著一口比太阿劍還長的大號寶劍跑過來,興奮得就像聽到自家養的小母雞頭一次下蛋後發出稚嫩叫聲的老太太,眉開眼笑、滿面紅光。

    公孫蘭芷把天愛奴虐了一陣,等天愛奴氣跑了,公孫大姑娘自鳴得意地又耍了一會劍,正想回去沐浴休息,便聽到楊帆所住的跨院裡傳出一聲驚呼。

    這跨院與演武場只一牆之隔,公孫姑娘正考慮要不要跳過來看看,又猶豫這不是淑女作派,忽然又聽一聲慘呼,這下可真的按捺不住了,管她淑不淑女,一個箭步就竄上了牆頭。

    兩個家丁一見最喜歡舞槍弄棒的大小姐到了,心中大定,連忙回身指點,只是恐懼一時不能消除,牙齒格格打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公孫蘭芷氣得一把將他們推開,一眼瞧見池畔情形,頓時大喜叫道:“阿奴、二郎,你二人好不講義氣,這樣的好事卻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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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五章 死劫

    公孫蘭芷一到便身劍合一,撲向那位手持軟劍的中年婦人。

    公孫蘭芷嗜劍如命,一見這婦人使得也是劍,自然選擇了她。

    那婦人正在“耍蛇”,陡見一道劍光乍亮,如后羿射日,光曜九天,不由大吃一驚,急忙一圈軟劍,向公孫蘭芷迎去。

    “鏗”地一聲,兩劍相交,公孫蘭芷雙足落地,興高采烈地道:“好劍法!再來!”

    公孫蘭芷舞動一柄比太阿神劍還長的四尺有餘的長劍,霍霍生風,劈向持軟劍的中年婦人。兩人這一動手,楊帆壓力大減,立即對那使魁星筆的削瘦青年發動了反擊。

    天愛奴如今長住公孫府,身上不會帶著她那些用來殺人的小玩意兒,單憑一支劍可遠不是那矮胖老者的對手,如今她只是仗著搶得一步先機,步步緊逼,不讓那老者緩過勁兒來,一旦那老者穩住陣勢,阿奴勢必不敵,楊帆只能速戰速決。

    劍本輕靈之物,可是到了公孫蘭芷手中卻是大開大闔,勢道雄渾,彷彿她手中持的不是一口劍,而是一桿直來直去的槍、一根頂天立地的棍,方圓數丈之內,盡被她的劍光籠罩,月色如霜,映著長劍,寒光層層如輪。

    可那中年婦人運劍,聲勢雖遠不如公孫蘭芷,一時之間倒也不致於敗了,她那一口劍就像掙扎在虎口下的一條靈蛇,雖然注定失敗,可一時半晌也不會束手,憑著堅韌的毅力,它依舊在竭力掙扎著,點點寒光似繁星點點,每每一刺便化解了公孫蘭芷的凜冽攻勢。

    公孫蘭芷這一仗可打得痛快。手中一口劍簡直如劈山斷岳,虎虎生風,連她不遠處的楊帆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自忖若是比劍斷不如她,除非使用自己最擅長的刀法,憑兵中霸王的霸氣,方可壓她一頭。

    少了一個使軟劍的中年婦人,那使魁星筆的削瘦青年再不是楊帆對手,他一招“仙女引針”。不曾真個引線入針,反把楊帆的手引了過來,楊帆武功遠較他高明,空手入白刃綽綽有餘,貼著他的魁星筆順勢一蕩。在他肘彎處猛地一扣,這使魁星筆的便哎喲一聲,半邊身子酥麻,被楊帆一把扯到了面前。

    此時,公孫蘭芷手中長劍繞空三匝,猶如三輪明晃晃的圓月,把那使軟劍的婦人整個兒罩在了中間。那婦人再難倚仗小巧功夫躲藏避讓,只能使手中軟劍硬擋,兩劍相交,“鏗”地一聲。柔軟如蛇的長劍竟被公孫蘭芷一劍劈斷。

    公孫蘭芷呼嘯一聲,劍芒爆射,迅若驚虹!身隨劍轉,劍借身勢,一道銀色匹練“噗”地一聲染成血紅。將把那中年婦人攔腰劈成兩斷!這一劍之威,連公孫蘭芷自己都控制不住。四尺有半的長劍從那中年婦人腰間呼嘯而過,又繞身一匝,捲向楊帆。

    楊帆剛把那使魁星筆的擒住,哪想得到公孫蘭芷手中劍成了一匹脫繮的野馬,眼見那道泛著血光的劍影又向自己攔腰劈來,他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削瘦青年遞了上去。

    “噗!”

    長劍掠過,如若無物,楊帆手中一輕,就只提著那青年半個身子了,下半截身子“卟嗵”一聲掉在地上,這時那使劍的婦人斷開的兩截身子才分開來,分別倒向地面。

    公孫蘭芷收勢不及,一個踉蹌,這才頓住身子,向楊帆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道:“對不住,我這口劍,現在只能運勢,還有些收不住勢,我全力出手時,你最好躲到五丈開外,否則……”

    楊帆愕然瞪著公孫蘭芷,伸手在小腹上摸了一把,抬起手來一看,濕漉漉一片,那不是斷成兩截的青年濺上他身子的鮮血,而是他的血。

    他沒有傷在刺客合圍之下,卻被公孫蘭芷的狂劍所傷,這還虧得他用那青年身體擋了一下,自己又及時翹了下屁股,把腰肢讓了過去,否則公孫蘭芷現在想道歉,都不知道該對他的上半截說還是下半截說。

    那個矮胖老者當年也是縱橫江湖的一方技擊高手,自被繼嗣堂招攬成為供奉之後,有繼嗣堂的財力和物力支持,與其他三人一同執行任務,向來無往而不利,這才被堂中那些技擊高手尊稱為“天地四殺”。

    如今甫一交手,他便被天愛奴一劍緊似一劍地劈,直到現在還騰不出手反擊,心中不知有多憋屈。

    說起來,阿奴劍勢輕靈,若換作從前,她還真未必能逼得這個矮胖老者直到此刻還無法反擊,可她與公孫蘭芷這些時日較量劍技,劍技不只大有提高,更是吸收借鑒了許多公孫劍術的長處。

    若要如狂風驟雨一般,一步先機,步步先機,壓得人喘不上氣來,還有比公孫姑娘的凜厲劍術更合適的麼?

    那矮胖老者一見三個夥伴死了兩個,另一個跌進湖裡以後就再也沒了動靜,估計也是凶多吉少,他一個人可是敵不過三個人,馬上抽身往林中遁去。

    公孫蘭芷自幼練劍,殺人卻還是頭一遭,不過也不知是她這種凜厲恐懼的劍術能激起人心中的殺氣,還是知道這四人懷揣利刃夜入民宅死有餘辜,殺了也沒有心理陰影,竟沒有初次殺人的忐忑和恐慌。

    一見那矮胖老者遁入林中,公孫蘭芷立即興沖沖地大呼一聲:“我來!”

    就像一隻大鳥般凌空躍起,人劍合一,追入林中。

    公孫蘭芷剛剛沒入林中,就聽她一聲驚呼,又像一隻大鳥般飛了回來。

    “砰!”

    公孫姑娘屁股著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把楊帆和剛剛搶到他身邊的阿奴嚇了一跳。緊接著公孫姑娘便一躍而起,這一跤竟未把她怎樣。公孫姑娘把長劍往楊帆手裡一塞,道:“你來!”

    楊帆接劍在手,哭笑不得。

    天愛奴卻警覺地看了公孫蘭芷一眼,那矮胖老者叫尤浩洋,原是東海一個心狠手辣的海盜頭子,武功固然不凡,卻還不至於逼得公孫姑娘甫一交手就承認失敗。這位公孫姑娘一向喜歡爭強好勝,現在竟乖乖把劍遞給楊帆?

    就在這時,那片密林似乎無風自動,連樹幹都搖晃起來,楊帆三人霍然扭頭向林中望去。林梢靜靜,除了偶爾有風吹過,枝頭婆挲一片,整個氛圍完全是一片夜晚的寧靜,何曾有過搖動。

    如果外物不曾動,那就是他們的心在悸動,什麼力量這麼可怕?

    一個白髮老者從林中緩緩走了出來,一步一步走到月光下。

    陸伯言!

    一眼看見是他,天愛奴登時俏臉煞白,換作別人,她還有信心一戰,而這個老人,她絶非對手。

    “郎君!”

    已然睡下的小蠻也被那兩聲驚呼吵醒了,匆匆穿戴起來,叫兩個中年婢婦陪著從小院中出來,本來她還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事,一瞧月下池畔這番情形,心中立即明白,不禁擔憂地叫道。

    “阿奴!把小蠻護送回房,莫叫她出來!”

    楊帆曾經與陸伯言交過手,一看又是這位可怕的老人,臉色登時凝重起來。阿奴知道陸伯言的武功厲害,只想與楊帆同生共死,哪肯離開他身邊,可楊帆的語氣不容質疑,阿奴不敢違拗,只得匆匆趕去,扶住小蠻,好言相勸,要她回房。

    小蠻也知道自己現在幫不了丈夫,留在這裡只能叫他分心,心中雖是百般擔心,還是依了楊帆的吩咐,憂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任由阿奴扶她回到院中,阿奴囑咐兩個婢婦好生照顧,又搶進房去順手摘了楊帆那口鐸鞘這才搶回池畔。

    陸伯言還站在那裡,見她回來,微微一笑,道:“你還活著?”

    阿奴抱拳道:“陸翁!”

    陸伯言看看她倒握手中的鐸鞘,又是一笑:“活著就好,老夫很開心!”

    阿奴趁機道:“陸翁,求你……放過二郎吧!”

    陸伯言搖了搖頭,嘆道:“公子吩咐,不得不為!”

    阿奴退了一步,與楊帆並肩站定,道:“既如此,那阿奴唯有得罪了。”

    陸伯言大笑:“你要跟老夫動手?”

    阿奴抿了抿嘴唇,堅定地道:“陸翁的武功,阿奴是清楚的,本不敢與陸翁動手,但……二郎是阿奴的男人,阿奴只能得罪了!”

    陸伯言搖頭道:“你最好一邊看著!”

    “我……”

    阿奴還要說話,楊帆已經攔住了她,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道:“陸老前輩這是一番好意,你為我掠陣!”

    阿奴有些不甚明白,扭頭看一眼楊帆,手中鐸鞘已被楊帆一把奪去。那口斬馬刀似的巨長寶劍楊帆可用不慣,如果用尋常的運劍之法而非裴氏獨門劍術來使這種長劍,這口好劍只怕沒用幾下就得斷了,還是這口鐸鞘更順手一些。

    楊帆同陸伯言交過手,深知同這個武藝精湛,但是限於年紀,身手稍顯遲鈍的老人動手,靈活多變的身法才是他最大的倚仗,要跟這個老人交手,多一個阿奴起不到什麼作用,兩人互相牽掛,以這個老人武學的清湛、對戰機的捕捉和把握,反而容易讓他們互為牽累,更易擊破。

    陸伯言不讓阿奴參戰,確是一番好意。

    這是他和陸伯言的第二戰,當初一戰,被三個假神仙解了圍,這一次那三個假神仙卻絶不可能出現,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時,楊帆從不逃避,他深吸一口氣,握緊鐸鞘,向陸伯言大步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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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六章 裴家劍

    楊帆使劍,削鐵如泥的南疆第一名劍:鐸鞘。

    陸伯言使掌,掌勢綿軟,輕飄飄的彷彿連一隻蒼蠅都拍不動。

    楊帆想用身法的小巧抵消對方渾厚的功力和技擊之術的高明造詣,所以沒出幾招就竄進了林中以借地勢。

    唐時園林大多借天地自然之勢形成,一些世家雖然在園林建築上用了些匠心,但是所用的花木山石卻也是就地取材,不會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購買北方罕見的珍奇花木,也不會馬馱船運的去弄江南怪石,所以這片樹林就是長安城裡土生土長的柳榆楊樹。

    樹木筆直、高大,楊帆就在一棵棵樹木之間轉來轉去,攸上攸下,時而形同鬼魅,時而如同靈猿,他手中拿著一口削鐵如泥的鐸鞘寶劍,卻也沒有忘了拳腳交加。

    如戟殘刃的鐸鞘肆意揮灑著,斷枝碎葉便紛紛自空中落下,也被楊帆當成了武器。碎葉迷敵之眼,揮劍撥弄之下殘枝疾射如箭,楊帆用上了全部力量與陸伯言一戰。

    楊帆一開始不止身法小巧,劍勢也是走的輕靈路數,一擊不中隨即遠遁,在林中穿梭來去尋到機會就是一劍,但他很快發現這樣的戰術並不實用,他的身法如同靈猿,確實比這位八旬老人快的多,陸伯言即便看破了他的身法也未必追得上,可楊帆主動向陸伯言攻擊時,他只要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兒破解就行了,早早便能看破楊帆招數虛實的陸伯言便占了便宜。

    楊帆一見這一招不管用。迅速改變了打法,他的身法依舊保持著靈動,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多停一瞬,雙腳只一沾地立即遊走開來,不予陸伯言可趁之機。

    他的速度既然不足以成為攻破陸伯言防線的武器,那就只能一力降十會了,所以楊帆用狹長劍刃的一口劍,運起了刀勢,搶攻、直插、橫截、斜擊,招式雖不失靈活。卻充滿了一往無前的霸道之勢。

    只要給他逮著機會出劍,必定用盡全力,招數剛強威猛,這根本已不是劍的招數。而是刀法,只不過陸伯言只有一雙肉掌,手中沒有兵器,楊帆不用擔心硬碰硬會毀了手中這柄寶刃。

    公孫蘭芷看著楊帆與陸伯言一戰,一張小嘴越張越大。她一直想逼楊帆與她一戰,可楊帆一直不肯。如果換一個人,她可能會以為對方技不如人,怯與她戰,可是從楊帆第一天踏進公孫府的大門時所表現的膽色和眼力來看卻又不像,所以她不死心。

    現在她終於死心了。楊帆的武功的確比她高明。如果兩人真的交手,她必敗無疑,除非她娘……,想到這裡,公孫蘭芷心頭陡地一動:這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娘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怎麼還不出現?

    楊帆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難以攻破陸伯言的防線,當他的攻擊尖鋭如針的時候。陸伯言的雙掌就像一對鐵砧?當楊帆的攻擊如鐵鎚的時候,陸伯言的雙掌就像一團棉花,大鎚砸進棉花堆裡又有何用?

    鋭不可恃、剛不可久,楊帆這種全力以赴的攻擊不能在短時間內奏效,又如何能堅持太久?他的髮絲已經凌亂,步伐已經遲緩,腹部本來並不嚴重的傷口,因為劇烈的運動鮮血業已殷濕了整個下襬,他已經無法保持迅速的移動。

    其實憑他的身法,如果一開始就逃、就想著擺脫,未必會陷入眼下這種困境,但是這一次交手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他從一開始目的就很明確:引開敵人,勿傷婉兒,伺機逃命。

    可這一次不同,他好端端地在家裡坐著,奇禍便從天而降:姜公子要殺他!現在知道阿奴還活著,姜公子更要殺他,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逃得了,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願意用生命去維護的一切怎麼逃?

    今天能殺掉這個強敵,姜公子便會少一份力量,他的家人便多了一份安全保障,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結果反而把他自己置入了險地。

    陸伯言的一雙手掌在外人眼中看著仍是輕飄飄的,翻上翻下,閃左拂右,就像一對蝴蝶,身在其中的楊帆卻似感覺到一雙沉重有力的鐵鎚,他只要挨上一下,就足以被這雙鐵掌打個骨斷筋折。

    “不好!”

    阿奴一直緊緊追隨著他們的身影,可是即便此刻不是夜裡,兩人不是在林中,以她的眼力也無法輕易看穿二人攻守強弱之勢的變化,直到此刻她才發覺不妙,急忙就想撲進林中為楊帆解圍,可是哪裡還來得及。

    楊帆一劍盪開,中門大開,只是剎那間的一個破綻,但他的身法已經不像開始那麼迅疾,無法用身法的靈動來化解這個破綻,陸伯言一抬手,便向他胸口拍下來。

    一掌拍來,重如山嶽,這一掌若是拍中,楊帆就會像當初在金古園被陸伯言拍中的那棵大樹一樣,外表全無傷痕,五腑六髒盡碎,神仙也救不了。

    陸伯言一掌拍出,腦海中忽然幻現出一個人的身影:豹眼圓睜、赤髯如虯,身形雄壯,恃如山嶽,想到那個人,他拍出去的一掌倏地一顫,掌勢稍稍一沉,避開了楊帆左胸要害,力道也收了三分。

    他早已篤定楊帆必是那人的傳人,念及那段香火之情又怎忍殺害。可姜公子是他自幼看護長大,雖然姜公子視他如僕,他視姜公子實如親孫子一般,此人是姜公子的心腹大患,他又如何能夠放過?

    陸伯言心中掙扎,這一掌便收了些許力道,想著把楊帆打成一個終身臥床不起的廢人也就罷了。陸伯言一掌印下,指尖剛剛觸及楊帆胸膛,勁道將吐未吐。忽然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一般,一跳便躍出一丈多遠,雙掌一錯,腳下不丁不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楊帆只被他的指尖按了一下,就像被一隻鐵鎚砸中了胸口似的,“哇”地吐了一口鮮血,仰面飛了出去,身形還未落地,就被趕上來救援的天愛奴一把抱在懷裡。阿奴惶急地大叫:“二郎。你怎麼樣?”

    楊帆咬緊牙關,將湧到喉頭的一口腥甜的鮮血硬生生嚥了回去,低聲道:“放心,死不了!”

    陸伯言盯著他方才立身之處。那裡沒有人,再向前看,距他原來立身處一丈開外,一棵樹下正靜靜地倚著一道人影,冷峭頎長。那道人影緩緩從樹蔭下走出來,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公孫蘭芷欣然大叫:“娘親!”

    來人正是裴大娘!

    就如陸伯言方才出現時,心底暗藴的殺氣激起楊帆幾人心中強烈感應,彷彿感覺到整片樹林都猛烈地搖晃了一下,陸伯言方才比他們有著一道更強烈的感應。他感到有一道濃重、霸道的劍光向他的脖頸直斬下來。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那並不是真的一劍,只是這位雍容貴婦人無形無質的一道殺氣。

    貴婦人目光如冰,冷冷地盯著陸伯言。

    公孫蘭芷大叫道:“娘親,快替我報仇,這個老頭子剛剛重重的摔了女兒一跤!”

    貴婦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閉嘴!人家若不是手下留情,便是只摔你一跤,你現在也沒有力氣大呼小叫了!”

    公孫蘭芷吐了吐舌頭,沒敢繼續告狀。

    陸伯言笑道:“夫人好眼力。可是裴大娘?”

    “是我!”

    陸伯言苦笑道:“久仰裴家劍法蓋世無雙,老頭子此來,原想能避則避,不與裴夫人一較長短,想不到還是把裴大娘引了來,咱們兩人能不能不打?”

    “可以!”

    陸伯言剛剛一喜,就聽裴大娘冷冷地道:“你伸出脖子,讓我剁上一劍,不管你是死是活,咱們都可以不打了。”

    陸伯言苦著臉道:“這麼說,裴大娘架定了這個梁子?”

    “廢話!我家的客人,你想殺就殺?你殺到我家裡來,還想要我退避三舍?”

    裴大娘“廢話”兩字出口,劍也出了手,她用的是一口短劍,她說到“我家的客人,你想殺就殺”時,一共才十個字,也不知道已經出了多少劍,只看到漫天劍光閃爍,一道劍光未滅,一道劍光又起,陸伯言周圍銀光閃閃,光芒萬道,都要成佛了。

    陸老頭兒的武功也真是了得,換一個人此刻怕不早被刺得千瘡百孔,陸老頭兒連蹦帶跳的,動作難看的像只大馬猴兒,全沒了方才對戰楊帆時的優容風度,卻把裴大娘的劍式全避開了去,一劍都沒刺中。

    陸老頭兒急退幾步,與裴大娘拉開安全距離,雖然竭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胸口還是像風箱一樣急劇地起伏著。

    尋常像他這麼大歲數的老人,能正常吃飯、能不用人扶著走路,就算是身體極結實的了,哪還有可能像他這樣動刀動槍。方才陪著楊帆上竄下跳的,看著輕鬆,他的體力消耗也挺大,再被裴大娘這扯下滿天星河般的劍法一逼,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陸伯言雙眼緊緊盯著裴大娘,雙手探到了腰後,雙手再出現在身前時,掌中已多了一對弦月。兩彎弦月如鈎,就浮在陸伯言的掌中,蔚為奇觀。

    “環?這樣的兵器倒是少見!”

    裴大娘雙眼頓時一亮,那種見獵心喜的模樣,與乃女公孫姑娘見到劍術高手時一模一樣。

    楊帆和阿奴、公孫蘭芷這才看清楚,並不是兩輪弦月浮在陸伯言的掌心,而是一雙鐵環。烏黝黝的鐵環,外緣一側打磨成了鋒利的弦刃,其餘部分還是黑黝黝的,夜色下乍然一看,只能看到磨成鋒刃的一側,就以為兩道彎彎的弦月浮在他的掌心上。

    “阿娘,接劍!”

    公孫蘭芷一見陸伯言亮出了兵刃,生怕自己老娘吃虧,立即把自己那柄奇長無比的劍向裴大娘擲去。裴大娘頭都沒回,只是反手一抓,堪堪握住劍柄,長劍一翻,一泓秋水橫在身前。

    一手短劍,不過尺半,一手長劍,四尺有餘,看這模樣,裴大娘用的竟是雙股劍,而且一長一短,短者極短、長者極長。這兩個人的武器都很怪異,相應的武功自然也極怪異。

    這是一場真正的高手對決,楊帆如果能清楚地看到兩人交手的全過程,與他的武學造詣必然是一個極大的提高,可惜夜色深沉,裴大娘和陸伯言又是在林中較量,忽而陰影之下,忽而月光之下,兩人的身法招式又是極快,變招換招也是目不暇接,楊帆三人站在林邊根本無法看清,只當看了一場熱鬧。

    這時的陸伯言就像方才的楊帆,以巧妙的動作和敏捷的身手舞動著邊緣鋒利的雙環,本來是一雙弦月,舞動起來就成了圓月,陸伯言宛如在兩輪雪亮的圓月之間翩躚起舞。衣袂飄飄,明月飛環,極盡詭麗。

    而整日置身佛堂,修得早已不沾人間煙火氣的裴大娘,掌中一長一短兩口劍卻像是貫穿天際的兩道流星,鍥而不捨地追逐著那兩輪弦月,時而炸起漫天星光點點,劍勢凌厲、霸道,她的身姿似劍仙般優雅,可那一雙劍卻不見半點飄逸,反而霸道至極,威猛至極。

    楊帆和阿奴、公孫蘭芷就站在林邊,緊張地看著兩道流星追逐著兩輪弦月,目不暇給之際,陸伯言一聲大叫,舞動雙環急退,就見兩輪小小的明月護著他的身子冉冉遠去,片刻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林間只留下陸伯言一聲讚歎:“好一個裴家劍法!”

    裴大娘立在林中,長劍微微垂下,一道血跡附著於長劍之上,像一道流動的陰影,飛快地移動到劍尖,隨即滴落草中,劍光雪亮,依舊是一泓秋水。

    “哈!還是娘親厲害!”

    公孫蘭芷搶到林中,抱住裴大娘的胳膊,喜孜孜地道。

    裴大娘冷冷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楊帆由阿奴扶著走到她的面前,喘息道:“他們是山東士族的人!”

    裴大娘眉梢一揚,復又輕輕蹙起,她出身河東裴氏,見識何等不凡,楊帆只說了一句話,她就曉得其中大有玄機,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一聽“山東士族”四字,她竟沒有再追問下去。

    倒是公孫蘭芷聽了憤憤不平地道:“山東士族,好生霸道,這是改行做了明火執仗的強盜麼?”

    阿奴搖搖頭,道:“他們只是沒有料到我在這裡而已,要不然也沒人能識破那四個人身份。”

    楊帆道:“我雖不識得他們,卻認識陸伯言!”

    阿奴道:“他們四個已經暴露身份,陸翁何必再蒙頭遮面?否則,未必肯以真面目見你的。”

    楊帆這才恍然。

    裴大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包紮一下,有什麼事咱們回頭再說。蘭芷,叫人把這裡收拾一下!”

    阿奴扶著楊帆要走,楊帆心中忽地一驚,浮起一種不安的感覺:不對勁!小蠻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叫她回房歇息,她就會乖乖回房?她若是在門縫裡看著這邊動靜,此刻還能不迎出來?

    楊帆越想越怕,一把抓住阿奴手臂,道:“阿奴,快去……看看小蠻!”

    阿奴看著他驚恐的眼神,心中也猛然起了一層寒意,她急忙轉身,三步兩步趕到小蠻所居院落的門前,一推院門,便是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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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七章 機心

    楊帆心中本就有一種躁動的不安,阿奴一聲驚呼出口,楊帆再也忍不住,飛身撲了過去。

    院門是虛掩著的,已經被阿奴一把推開,月色如霜,照著空蕩蕩的院落。院門拉出一道傾斜的陰影,陰影將兩個躺在地上的人一半映在如霜的月色下,一半遮在院門的陰影下,從體態看,這兩個人正是照顧小蠻的那兩個中年婢婦。

    眼下的情形很明顯了,小蠻不想讓他擔心,卻又不放心回到房中靜候他的消息,回到院中後,便虛掩了院門,在這裡觀察他的動靜,然而……現在她的人呢?

    楊帆一見這般情形,本就蒼白的臉上登時不見了一絲顏色,怔怔地站在那兒,竟然不敢邁進院去。裴大娘從他身邊飛身掠過,俯身探了探地上兩名婢婦的呼吸,沉聲道:“人沒死,只是被打暈了!”

    裴大娘閃進院落時,公孫蘭芷也緊隨其後,飛快地衝到房中搜索了一遍,又回到門外,向滿眼期待地看著她的楊帆和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小蠻不在!”

    楊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攥緊鐸鞘轉身就走,阿奴一把拉住他,顫聲問道:“二郎,你做什麼?”

    楊帆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去找她!”

    阿奴道:“偌大的長安城,你到哪裡去找?”

    楊帆道:“把長安城翻過來,總能找到她的下落!”

    “不要輕舉妄動!”

    裴大娘緩緩站起身來,轉向楊帆。道:“他們要殺的人是你?”

    楊帆此刻面寒如冰,心頭卻是一團亂麻,根本忘記了思想,裴大娘一問,便下意識地答道:“不錯!”

    裴大娘道:“那麼他們擄走小蠻是為了什麼?還是為了你!所以,小蠻現在絶不會有危險,他們若要殺人,直接就殺了,又何必擄走。你若現在亂了方寸,甚至大鬧長安城。能救出小蠻麼?一旦鬧得不可收拾,他們反有可能殺小蠻泄憤,你必須冷靜!”

    楊帆緊緊攥著劍柄,心神早就不在他自己的靈竅之內了。心腑裡只有一陣陣沸油澆潑般的焦灼和痛苦:“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裴大娘道:“等!他們擄走小蠻,必有一個說法,你耐心等著,他們會主動找上門來。”

    楊帆衝口道:“如果他們不來呢?”

    裴大娘沉聲道:“長安城不是山東士族的後花園,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大娘在長安還有一些人脈,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找人幫忙,就不信找不出他們的下落,無論如何。總強過你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

    楊帆一想到小蠻。一想到他還未出世的孩子,神志整個都混亂了,一時渾渾噩噩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阿奴在一旁斂衽答謝:“多謝大娘相助!”

    裴大娘嘆息一聲,看看楊帆失魂落魄的樣子。欲言又止,轉而囑咐阿奴道:“眼下已經宵禁,除了高來高去,無法在長安通行。你且看緊了他。明日一早,大娘就會發動一切力量尋人!”

    “是!多謝大娘!”

    裴大娘扭頭看了看,僕役們已經打著燈籠火把到了池塘前開始清理現場,有人拿了撓鈎,正把那死在池塘裡的大漢打撈上來。裴大娘又道:“你扶二郎回房歇息一下吧,先替他包紮一下傷口,明日一早,咱們再商量對策!”

    ※※※※※※※※※※※※※※※※※※※※※※

    裴大娘帶著女兒回到後宅自家住處,公孫先生已經披衣起來,正在廳中坐著。

    公孫不凡一介書生,並不曾習過武功,他這位夫人卻是家傳的絶技,年輕時還曾游劍天下,公孫先生早就習慣了但有武事絶不摻和。他倒不是不牽掛妻女的安全,只是多年的相處,他早就明白這種事他插不上手,如果強要插手,反而讓礙手礙腳,妻子多一份牽掛。

    裴大娘隱約聽到兩聲大呼,披衣而起的時候,他也穿戴起來,卻只在這廳中靜候。這時見妻女安全回來,公孫不凡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起身迎上,展顏道:“出了什麼事,有賊人闖進咱家麼?”

    “阿爹!山東士族的人派了刺客潛進咱們家,想殺二郎。他們的武功好生厲害,後來殺不得二郎,又把小蠻給抓走了。當時……”

    公孫蘭芷嘰嘰呱呱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攀著父親的手臂道:“阿爹!他們山東士族也太目中無人了!你可得請咱們長安的各路朋友幫忙,救出小蠻,討還這個公道!”

    “好啦!就你話多,這件事爹娘自有主張,都是大姑娘了,還像個未成人的孩子似的,一天風風火火的,為娘當年就不該帶著你行走天下,把你的性子都帶野了,還說別人,光是你就夠爹娘操心的!”

    裴大娘訓斥了女兒一番,像揮蒼蠅似的一擺手:“睡覺去!這件事,你能幫上什麼忙?越幫越亂!”

    公孫蘭芷撅起小嘴跟她娘使性子,屁股一扭,一蹶一蹶地走了出去,把地跺得嗵嗵直響,毫無淑女模樣,公孫不凡夫妻一起頭痛地撫住額頭。

    等到公孫蘭芷離開,裴大娘把事情經過又向丈夫簡單地說了一遍,對他道:“郎君不願與世家的爾虞我詐有所牽扯,這件事就不要管了。明天,我請娘家人幫忙查證一下,找到小蠻下落救她出來。咱們公孫家不會因此牽扯其中的。”

    公孫不凡微微蹙起眉頭,點點頭,又搖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裴大娘柔聲道:“離天亮還早,郎君先歇息吧,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妾身會處理好的。”

    夫妻二人回到房中,寬衣解帶,公孫不凡躺在榻上,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過了半晌,裴大娘在他耳畔輕聲道:“這件事郎君真的不用擔心,妾身會好生處置,不教咱家沾上一點因果,郎君安心歇息。”

    公孫不凡沉默片刻,喚著她的乳名兒,低沉地道:“蟲娘,你是故意的,是麼?”

    房間裡陡然靜了下來,靜得就是窗外有一聲蟲鳴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不凡將側臥的身子平躺,手枕在腦後,望著榻頂悠悠地一聲嘆息:“裴家的子侄晚輩,除了年節罕有登門,近幾日卻每天必到,對楊帆交絡之意明顯。你知道我不喜歡世家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伎倆,所以有些事也不對我說。可是你不說,不代表我不明白,有些事我還是看得懂的。你放任小蠻被人擄走,是為了激怒楊帆,從而使他倒向關隴世家,對麼?”

    裴大娘遲疑片刻,低聲道:“郎君,妾身當時趕去,恰見一個武功奇高的老者正欲對二郎下手,立即出手解救,實在無暇他顧,小蠻之事,妾身不知……”

    “住口!”

    公孫不凡霍地坐了起來,雖然帳中昏暗,猶可見他目光炯炯,滿面怒意:“我不想知道的事,你可以瞞我,不告訴我!就是不可以騙我!”

    裴大娘趕緊坐起來,低聲喚道:“郎君……”聲音微微發顫,竟然有些怯意。裴大娘一代奇人,一身超卓劍術放眼當世罕有敵人,可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丈夫一怒,她卻不禁惶恐起來,低下頭,不敢再申辯半句。

    公孫不凡怒道:“你救他一命,這就是恩!楊帆那孩子,一看就是明辨是非、恩怨分明的人,他會不記著這份情?會不還你裴家這份情?何必算計他!小蠻那孩子在咱家的時日雖短,可是為夫視如己出,蘭芷也視她如親姊妹,你呢?你心中就真的不疼惜那孩子?”

    裴大娘惶然道:“不管關隴還是山東,如今借助楊帆之處甚多,今夜行刺之舉,絶不是山東士族一致的意見,明日事情傳開,便是我關隴世家袖手旁觀,山東士族內部也必起糾葛,小蠻雖被擄走,卻絶不會有性命之憂,妾身可以向郎君保證……”

    “住口!”

    公孫不凡平時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氣,發起怒來卻也像霹靂一般,他憤怒地捶著床榻道:“小蠻現在還懷著身孕,驚急恐懼之下,一旦腹中的孩子有個好歹,你讓為夫心中何安?你明明也憐惜小蠻那孩子,事情一牽扯到你裴家利益,就可以無情無義了?”

    裴大娘低聲下氣地解釋:“當時事起倉促,妾身趕到時,略明其中緣由,於前因後果便清楚了。妾身……妾身確是看到了那個矮胖刺者鬼鬼祟祟地擄走小蠻,只是因為料定他們的目的仍在楊帆,斷然不會傷了小蠻。

    再者……再者明日事發,便是山東士族也會大光其火,說不定還會主動把小蠻送回來,妾身這才將計就計,若有一絲傷及小蠻的可能,妾身都不會袖手的。裴家……畢竟是我娘家,對楊帆很是看重……”

    “滾!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公孫不凡向門口一指,喝道:“你給我滾出去!”

    裴大娘一見夫君震怒,不敢多言,怯怯地便下了床榻。婦人不能睡在丈夫內側,以免起夜時要從他身上跨過,所以她是睡在外側的,下床倒也方便。

    公孫不凡怒道:“我公孫不凡永遠也學不來你們那些所謂世家的惟利是圖!若是小蠻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休了你!”

    公孫不凡越說越怒,一把扯過裴大娘的枕頭,狠狠向外一丟,裴大娘不敢再觸怒於他,委屈地拾起枕頭,悄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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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八章 等待黎明

    楊帆腹部的傷口不大,只是血流得多了點兒,衣衫下襬鮮紅一片。

    燭火雖然泛著紅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阿奴幫他把腹部的傷處處理了一下,抹上最好的金瘡藥,又用白疊布一層層仔細地纏好,再看他胸口青紫淤青一片,卻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的胸口被陸伯言點了一下,只有四指挨到了他的胸口,現在他的胸口腫起了四個高高的肉疙瘩,已經隱隱連成了一片,呈青紫色,看著駭人。

    楊帆輕輕撫了撫胸口,對她道:“不用擔心,胸骨未斷,調理一下就好。”

    阿奴輕輕垂下整齊細密的眼簾,低低地“嗯”了一聲。

    楊帆吁了口氣,從榻邊拿起一頂虎皮帽,怔忡半晌,把虎皮帽慢慢攥在手中,掌背上青筋暴起。阿奴嬌軀微微一顫,雙手輕輕合住他的手掌,低聲道:“你……不要過於擔心,小蠻不會有事的……”

    楊帆沒有說話,他現在只想帶著刀找到姜公子的老巢,救回小蠻、救回他的骨肉,心頭的衝動一陣陣地衝擊著他的身體,可理智又告訴他現在必須保持冷靜,絶不可以感情用事,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以前,再大的危機他都沒有這樣慌亂過,哪怕身陷絶境,可這一次不同,因為他把妻子和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不知道小蠻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不知道即將臨盆的她會不會受到傷害。

    他把小蠻送到長安,本就是為了避開姜公子,可是千算萬算,沒有想到偏偏把妻兒送到了對方的魔爪下,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心如刀割。

    阿奴蹲在他的膝前,鼻子忽然一酸,熱淚滾滾而下,楊帆感到掌背上有點點溫熱的感覺,低頭一看,阿奴不知何時正在飲泣,熱淚一顆顆地落在他的掌背上。楊帆把她輕輕拉起,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低聲道:“你怎麼了?”

    阿奴低著頭不敢看他。只是噙淚抽噎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小蠻,這都是我的錯。”

    楊帆搖搖頭,苦笑道:“別傻了,他們來的時候。都不知道你還活著,他們就是衝我來的,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阿奴哽咽道:“我知道,可……如果你不是為了我,決心與姜公子為敵,他也不會……”

    楊帆道:“和你沒關係。我與他,道不同。可是……能成道的道只有一條,我們都想成自己的道,就必然成為死敵。從我決心與沈沐同途的時候,和姜公子就注定要做對手!

    哪怕我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你。今晚這樣的事還是會發生,今晚如果不是因為你在我身邊、不是因為你的‘死而復生’讓那四個刺客怔愕了片刻,說不定我已經死在他們四人的合圍之下了!”

    楊帆為她拭去眼淚,柔聲道:“在我心裡。小蠻和孩子是我至親至愛之人,我可以為他們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也是!”

    阿奴抱緊了他,淚流得更快了,心裡卻輕快了許多。她哭泣良久,眼淚浸濕了楊帆的肩膀,才輕輕放開楊帆,低低地道:“我自幼追隨在他身邊,對他的性情為人十分瞭解,他一向高傲,擄人妻女的作法,實在不像他一貫的為人……”

    阿奴說到這裡,生怕楊帆誤會,又趕緊解釋道:“我不是替他辯解,只是覺得……擄走小蠻很可能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天地四殺行動失敗後自作主張,如果是這樣……那麼小蠻就不大可能受到傷害。”

    楊帆沉默片刻,緩緩地道:“你錯了!如果小蠻被擄不是出自他的授意,我才感到擔心!”

    “嗯?”阿奴訝然揚眸,眸中猶有淚光。

    楊帆道:“如果行刺失敗即擄人而歸是他的主意,那麼他接下來必有動作,不管他想幹什麼,我們總有得談。就怕他真的高傲到了死都不肯低頭的地步,那就……”楊帆說到這裡,聲音中透出一種恐懼。

    阿奴抓緊他的大手,楊帆的手冰涼,阿奴期期艾艾地道:“不會的,如果不是他的主意……說不定……說不定他會主動放小蠻回來,他不會讓這種卑劣的事玷污了他的名聲!”

    楊帆冷冷地搖頭:“站在他身邊的人,不見得是最瞭解他的人。像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一向予取予求,無往而不利,所以他才講風度、重清名。可是當他敗於沈沐之手,如同一隻喪家犬般逃出長安城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了。

    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食物稍差些就難以下嚥,可是如果他已經餓了許久呢,他還會不會這麼挑剔?像他那樣的人絶不可能吃嗟來之食,可是如果他快要餓死了,會不會放下身架去乞討?

    就算他自己寧可一死也要保持尊嚴,可是如果他至愛的親人也餓得奄奄一息,為了他的親人能夠活著,他會不會踩著自己的尊嚴去陪笑乞食?一個走投無路氣極敗壞的貴介公子,不會比一個潑皮無賴高尚多少!”

    阿奴擔心起來:“那……那怎麼辦?”

    楊帆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焦灼的目光中凝出一絲煞厲的神彩:“等……等到天明!我只等到天明!”

    ※※※※※※※※※※※※※※※※※※※※※※※※※

    盧家宅院,正值深夜,房中卻燈火如晝,十幾根牛油巨燭,把室中照得通明一片。

    姜公子赤著雙足,穿著一襲寬鬆的睡袍,在一塵不染、光滑如鏡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天地四殺中的矮胖老者尤浩洋跪坐在障子門口的位置,垂首不語。

    姜公子臉上泛著青滲滲的怒氣,急急走了幾圈,陡然站住,向尤浩洋厲喝道:“混帳!你把他的家人擄來幹什麼,難道本公子改行做了擄人綁票的蟊賊。嗯?”

    尤浩洋據地回稟道:“公子,小人以為……既然殺之不得,他必定加強戒備,咱們再想下手可就難了,如今擄了他的妻子來,還怕他不乖乖就範麼!”尤浩洋說到得意處,臉上也露出了陰狠得意的笑容。

    “你……你……”

    姜公子怒不可遏,顫抖著手指衝著尤浩洋“你你”了半天,才恨恨地一拂大袖。轉身在几案後坐下,怒聲道:“你把詳細情形說與我聽!”

    “是!小人趕到公孫府……啊!”

    尤浩洋忽地驚叫一聲,說道:“方才公子催問那孕婦來歷,小人忙於稟報,忘了一件大事沒說。公子,你可知道……阿奴姑娘……她還活著!”

    “什麼?”

    姜公子大吃一驚,猛地從几案後面探出大半個身子,驚問道:“你說誰活著?阿奴?”

    尤浩洋忙不迭點頭:“是!小人當時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阿奴姑娘沒有死在華山,反而和楊帆走到了一起,若非阿奴姑娘幫著楊帆。小人也不會失手……”

    “慢著!”

    姜公子突然打斷了他,臉色變得陰沉起來:“你們……可被他識破了身份?”

    尤浩洋愧然垂首,道:“是!因為見過我們的外人,都已經死了。不相干的人。見了我們也不知道是誰,所以……我們此去並未掩藏形貌,誰知道楊帆身邊偏偏就有一個認得我們身份的人……”

    姜公子一屁股坐下去,素來挺拔的腰桿兒彷彿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壓著。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怎麼會這樣,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什麼!”

    尤浩洋愕然看著姜公子憤懣的模樣。不明白暴露身份而已,有什麼好希罕的。他只是個武技高強的殺手,殺人這種事他很在行,陰謀算計他實在不成,一時之間他根本想不到其中的利害。

    如果楊帆只是一個純粹的官員,他或許會明白暴露身份的麻煩,因為那會引來官府的通緝和追捕,但楊帆不是啊。

    就像他當年作案失手,身份暴露,家眷盡數落入官府手中,他用重金賄通兩個牢頭兒,想把家眷劫出來。他帶著人殺進牢房,順利地劫走了家眷,其中一個作內應的牢頭兒眼見牢中一團混亂,竟趁人不備給了另一個牢頭兒一刀,打算獨吞所有的好處。另一個牢頭兒大難不死,卻也只能咬牙切齒地忍了下來,根本不敢把此事聲張開來求縣尊老爺作主。

    楊帆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他既然不敢動用官府的力量,就算讓他知道是公子派人殺他又怕什麼?尤浩洋根本不明白公子在擔心什麼,只好眨巴著眼睛,等著公子的解釋。姜公子並沒有解釋,他跌坐在地,痴痴想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尤浩洋舔了舔嘴唇,納罕地問道:“公子,此事……有何不妥?”

    姜公子從低笑變成了放聲大笑,他仰天大笑了半晌,才向尤浩洋擺了擺手,惡狠狠地罵道:“滾!”

    尤浩洋眸中湧起一抹屈辱,卻不敢多說什麼,只好頓首施禮,起身拉開障子門退到外面。姜公子臉色一沉,眼中倏然掠過一絲凌厲的殺機,狠狠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侍立在障子門兩側的兩個白衣侍衛本來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彷彿兩具陶俑。姜公子剛一示意,兩人便一起動了,一個陡然伸手,屈指如爪,扣向尤浩洋短胖的脖頸。

    尤浩洋正低頭穿靴,全無防備,脖子被扣住用力向上一提,尤浩洋不由自主地仰起腦袋,另一個人並掌如刀,狠狠地削在他的咽喉上。

    “哢”地一聲,尤浩洋的喉骨整個兒被擊碎了,他的雙眼猛地怒凸出來,喉中“咯咯”作響,他努力地想要扭過頭去,可是扣住他脖頸的那隻手就像扣住一隻幼兔的鷹爪,他的腦袋哪能移動分毫。

    這時,那個指力驚人的白衣侍衛又緩緩抬起了另一隻手,五指箕張,按在他的頭頂,“哢喇”一聲,尤浩洋如願以償地扭過了頭,但他的身子並沒動,只是腦袋像安了軸承似的扭了過去,直勾勾地看著姜公子。

    他想知道,公子為什麼要殺他,究竟是為什麼!可他只看到一道孤長寂寥的的背影,那道背影正仰天望天,低聲呢喃:“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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