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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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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9 02:13:52
第九百零三章 五水困洛城


這些日子晴少陰多,雨水不斷,洛水兩岸很多人家都進了水。

    進入秋季本來應該是糧米豐收、果蔬豐盛的季節,可是因為雨水影響,糧價菜價都大幅上漲。

    別人家楊帆不知道,但牛老管事家長子務農、二子種菜,聽牛管事嘮叨說,大兒子家的莊稼都泡在了水裡,不管是否已完全成熟,全家人搶收搶割,還雇了許多短工,所得比去年也少了一半,可謂損失慘重。

    至於二兒子家更不用說了,菜地全泡在水裡了,雖說城裡現在菜價奇高,很多富有人家也只能吃鹹菜,小戶人家更是只剩了幹米飯,可他也就搶收搶賣了一畦菜,一片汪洋中怎還撒得了種子?

    一時物價飛漲還不算什麼,重要的是洛陽附近的支流因為連日的大雨都發了瘋,五水繞洛城變成了五水困洛城,就在昨日,上游一個縣還不得不決了口子,讓瘋狂的河水洩往鄉村,以保洛陽城。

    這種官方為了洩洪主動決口的行為,雖然有一定安排,可以提前撤出洩洪區的百姓,不致於傷了人命,可是對於當地百姓的財產損失卻是不言而喻的,洪災之後撫卹賑民又是一樁大麻煩。

    宮裡幾個平時觀風賞景的池子早就注滿了水,蔓延到了周圍的宮室殿基下,玄武門口堆起的沙袋已經快有一人高了,可宮外的水從宮裡的排水系統裡灌進來,根本無法完全阻止。

    武則天犯了大多數老人家執拗的毛病,大臣們已經再三促請,可她就是不肯離宮避險,堂堂皇帝被幾場大雨嚇得倉惶離宮豈不惹人笑話?她總覺得只要再堅持幾天,這雨水就能停。洪水也就洩了。

    楊帆身負重任,只好與洛陽府和戶部治水官天天守在玄武門上,輪班值宿,時時觀測水情,以便及時做出應對。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外界的消息還是通過各種管道不時送到他的面前。如今宮城外調集了一批民工在那裡築堤排洪,人來人往的,其實想給他送消息,反而比太平時節要方便的多。

    高近人頭寬有兩步的層層沙袋之上。楊帆披著蓑衣站定,腳下混濁的雨水夾雜著枯枝敗葉一遍遍地衝刷著他的腳面,他是赤腳站在沙袋上的,腳背已被浸泡的有些慘白。

    「嘩!」

    又是一陣水響,泡沫迅速破滅。一隻死老鼠泡的發脹的身子飄過來,楊帆厭惡地挪了個地方。旁邊一個同樣披蓑衣的人跟著他挪了幾步,繼續稟報:「關內道觀察副使趙厚德稱病辭職了。不過,我們這邊牛志遠和馬三秦也不得不讓出了炙手可熱的鹽政大權,可謂兩敗俱傷。」

    楊帆凝視著眼前打著旋兒滾滾而去的濁流一言不發。

    那人嘆了口氣,又道:「兩面再這麼僵持下去,恐怕都要元氣大傷。」

    楊帆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宗內元老們的意思?」

    那人忙道:「是屬下個人的意思。」

    這人叫王雨辰,中了進士卻一直做候選官,這一候就是十多年。家裡雖說未到沒飯吃的地步,可是對一腔熱血的他來說,卻是壯志消磨。心灰意冷之下,卻被顯宗看中。漸漸吸納進來。

    此人自十年前進入顯宗,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替一個什麼組織做事。直到前不久,楊帆取閱宗內人物卷宗履歷時,才慧眼識人把他納入中樞。十年的時間,此人的一切都已和繼嗣堂融合在一起,忠心是沒有問題的。

    楊帆便笑,道:「嗯!可是你要知道,我們雖然折了兩隻翅膀,可這兩條翅膀本來是壓了千斤重擔在上面,他們雖能支撐卻也飛不高的。如今這場惡鬥,只要打敗隱宗,卸去這千斤重擔,哪怕這雙翅膀也受了傷,可一旦傷癒,比現在能發揮的作用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王雨辰欠身道:「是!」

    楊帆略一沉吟,又道:「觀天部的人意思如何?」

    王雨辰眉宇間凝重之色稍去,道:「他們倒是個個擁戴宗主的,不只是他們,咱們顯宗各部對宗主的決定都是全力贊成。上一次在長安敗於隱宗,大家可都不服氣呢,早想再與他們較量一番,分個雌雄。」

    楊帆頷首,嘴角輕輕逸出一絲微笑,道:「那就好。」

    現今的顯宗上下,可謂同仇敵愾。哪怕是那些有著濃厚世家背景的屬下,暫時也擺脫了背後家族的影響,或者對家族陽奉陰違,實則對楊帆的決定全力支持。

    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有自主意識的人,在繼嗣堂多年經營,更有了自己的利益圈子,如今他們與繼嗣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有不同進同退的道理,如此一來,楊帆對顯宗的掌控力也是越來越強。

    在楊帆心中最重視的還是觀天部,他覺得觀天部做為中樞之天樞,是整個繼嗣堂的靈魂所在。可惜的是,以前在一手創建了繼嗣堂的姜公子面前,因為姜公子的太過強勢以及他所擁有的無上威望,觀天部從未發揮過應有的作用。

    而楊帆則不然,他不相信一個人的智慧可以超越一群智者的智慧,哪怕這個人再如何英明神武,人力有限,一個人的精力,怎可能日理萬機而無一疏漏,所以他現在已經加強了觀天部的作用。

    尤其是顯隱二宗這次爭鬥竟然引入了官府的勢力,這引起了七大世家的極大忌憚,一些一查就知道有七大世家背景的人正在迅速退出,抹殺他們在繼嗣堂的一切痕跡,避免受到牽累,這些強力人物退出留出的權力空白,正需要觀天部這批人去填補。

    這些人個個都是才智卓絕的人物,可惜一直以來都只有參謀諫議之權,而且宗主幾乎從不採納,如今突然能做一些具體的事情,真正地掌握到權力,他們不竭誠擁戴楊帆忠於楊帆才怪。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道:「任他幾路兵來,我們只管向他們最薄弱處搗去!哪怕暫時吃些小虧,只要糧儲那邊叫咱們找到一個突破口,剩下來的就全由咱們做主了!你回去告訴他們,不要在意隱宗在別的方面對咱們的挑釁攻擊,咬住他們唯一的破綻,一定要讓他們傷筋動骨!」

    「是!」

    王雨辰眯起眼睛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舉步向遠處走去。那兒正停著一艘小舟,洛陽城裡禦道行舟,這也是十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了。他是扮成運送沙石的工頭兒來的,暫時還不能走,只能待那幾艘運沙石的小船全卸完了貨才好離開。

    楊帆方才指指點點,好像在告訴他哪裡需要加固,哪裡還需要多少沙石,這時分開,楊帆也自去城頭,與今日坐鎮玄武門的值宿旅帥黃旭昶見面去了。

    顯隱二宗鬥得如火如荼,為何七大世家只是規勸、威脅,甚至不得不坐視他們火拚,卻只是撤出了自己的直系子弟免受牽連?

    不是他們不想施加影響,而是今日之繼嗣堂,自隱宗**出去,自成一股勢力時開始,姜公子也開始在繼嗣堂中經營完全屬於他的勢力,從那時起,不管是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繼嗣堂都擁有了完全從屬於自己的一股力量。

    從那時起,七大世家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能夠對繼嗣堂施加影響,卻已不能像當初一樣如臂使指,也無法依靠他們的強大影響力和經濟實力,讓繼嗣堂繼續任搓任扁,完全任由他們擺佈了。

    這就像後世的某個大帝國,兩大黨派競爭,作為背後支持他們的大財團,不可能在任何時候任何政策上都左右他們服從自己的意志。黨派也有自己的力量和利益訴求,有時他們的力量足夠強大時,甚至能反過來控制他們背後的財團。

    鄜州倉,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裴郡馬望著猶自滾滾冒煙的幾處糧倉,臉色鐵青。

    好在他正好帶來許多差捕和團練,在這些人的參與和監督下,沒有人敢消極怠工地放任火勢蔓延,但糧倉起火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撲滅的,眼下只是控制了火勢漫延,同時撲滅了大部分明火,但是倉裡暗火仍在燃燒,現在既進不去人,也無法撲滅。

    胡元禮怔怔地站在那兒,頜下的鬍鬚燎得捲曲了一片,一捋便是一手黑,鬍鬚已經焦脆了。

    起火的幾處糧倉,恰恰就是「遊俠兒」飛刀傳書中指明的幾處糧倉。他沒想到那些貪官汙吏的膽子這麼大,時間竟也拿捏的這麼好,他來勢雖快,對方竟還搶先一步毀滅了罪證。看護不嚴導致糧倉起火,這失職罪再重也重不過貪墨的。

    他卻不知,若不是原刺史李昊今日恰好從刺史府出來,與他走個碰面,且那李昊因為心中有鬼異常機警,今日這一行對方是無論如何來不及應變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實在是天意。

    作為裴郡馬的幕職,木攸卻沒有東主那種被人戲弄於股掌之上的羞惱感,他凝視著那猶自濃煙滾滾的四口糧倉,冷靜地思索片刻,忽然走上兩步,對裴郡馬竊竊私語了一番。

    裴郡馬也就是在跋扈的義安郡主面前才窩窩囊囊,眼下的一切,已經使他對胡禦使的指控再無半分懷疑,木攸一說,裴郡馬拳掌一擊,惡狠狠地道:「成!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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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0 00:57:48
第二十三卷千騎將第九百零四章  有效的笨法子

被焚毀的幾幢糧倉是鐵定查不出什麼了,不管裡邊有什麼機關,短缺了多少糧食,那重重罪惡都被一把火掩埋在了灰燼當中。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幾幢糧倉中的手腳最容易被查獲,所以才被放火焚毀。但是這鄜州倉如果有一隻大大的倉鼠,那麼他動過的糧食未必就只限於被焚毀的這幾口糧倉。

他們雖然來晚一步,畢竟對控制火情起了很大作用,許多本來也該被付之一炬的糧倉現在還完好無損。既然這樣,乾脆就當那被焚毀的四口糧倉全沒問題,而其它糧倉逐一清查,如果還有缺口,一樣能夠抓住線索。

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可他們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裴郡馬對木師爺言聽計從,馬上下令由團練兵駐守鄜州倉,封查所有帳簿,拘押鄜州倉所有官員,停止鄜州倉一切出糶入糴行為。

實際上,這在官場上已經是一種氣極敗壞撕破臉的行為了,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下的情況下,這是對鄜州官吏全不信任的一種行為,一旦依舊查不出什麼來,那就等於同當地官僚徹底決裂,輕易是不會有哪個官員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但是恰好這兩個官兒身份特殊,他們一個是京派禦史,哪怕在這兒再不招人待見,他拍拍屁股就回京了。另一個是皇親國戚,不做這官人家還是郡馬,做這官用不了幾年也依舊要回京去做郡馬,沒有後顧之憂。

再加上這裴郡馬出身大戶人家,從小沒經過什麼磨勵,說好聽點那性格是棱角分明、銳意進取,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個不在乎仕途前程的二愣子,所以這一刺史一禦史倒是一拍即合。

再說他採取的措施裡最嚴重的也就是拘押鄜州倉所有官吏。可是就算這些官吏沒有貪墨,弄出這麼一場大火災來也是瀆職,拘押起來待罪,這處置沒啥嚴重後果。

用團練兵看管鄜州倉也是木攸的主意,在他看來,鄜州倉這麼快就得著信兒,刺史府裡擺明瞭有貪官的眼線,而團練兵平時沒有用處,這些貪官怕是不會去結納的。還算其中也有貪官眼線,只要不是整營團練全是貪官的人,互相監督著也出不了大紕漏。

裴郡馬是個沒主意的,自然是攸怎麼說他就怎麼幹,當即吩咐下去。三班捕快拿人,把一倉令、二倉丞、四倉府、八倉史、五監事、四典事、六掌固一股腦兒全拿了,往長街上一拖,蔚為壯觀。

其實這鄜州倉按典制該有五典事,只是那柯釗柯典事已經“避債逃鄉”,逃過了一劫。

隨後裴郡馬又行使刺史特權,吩咐那一營團練駐紮在鄜州倉。所有人等包括鄜州倉裡巡更的、查夜的、日常管事的小吏執役全都清除出去,在案情查明之前,不准放入一個,這等魄力。也就只有這位把作官當度假的郡馬爺了。

館驛裡面,李昊徹底不眠。各種消息流水般送來,聽了那裴郡馬採取的種種措施,李刺史暗暗吃驚。沒想到那看起來少經世事的裴郡馬竟有這般狠辣周密的手段。眼見阿郎忐忑不安的樣子,劉管事道:“阿郎不用擔心。糧倉都燒了,他們還能查出什麼來。”

李昊輕輕搖了搖頭,道:“棘手的是,不知道這糧食虧空究竟有多少啊,一共只燒了四座糧倉,如果他們發起狠來,清查所有糧倉數目,而還有大筆短缺對不上號,終究不是了局。可這曾佑天又被捕了進去……”

曾佑天就是鄜州倉令,從七品的官兒,一般縣官也不過就是七品,若不是管著這麼大的糧儲基地,他的官職不會這麼高,由此也可看出鄜州倉的重要性。劉管事想了想道:“要不然小的去打探打探?”

李昊沉默不語,劉管事道:“阿郎放心,這鄜州府上上下下哪兒沒咱們的人?那胡禦史對州府事插不了手,裴郡馬又是新來乍到,只有咱們盯著他們的份兒,他們發現不了咱!”

李刺史終於點了點頭,道:“你小心一些,莫要露出馬腳!”

劉管事道:“小的明白!”說完飛快地退了出去。

李刺史頹然坐倒,惆悵半晌,長長一歎。

其實,不用使人去打聽,他也知道虧空的糧草一定少不了。鄜州倉建于隋代,大隋滅亡改朝換代的時候,這鄜州倉滿滿的糧食都沒來得及取用。之後大唐建國,鄜州倉作為朝廷的一處戰略儲備基地繼續發揮著作用。

可是自建國以來,這兒幾乎就沒有發揮過作用,哪怕是關中發生大旱災的時候也沒有,因為從這兒到關中直線距離雖然較近,可是從這兒運糧去關中只能靠陸路運輸,怕還不及從中原漕運有效率。

這兒儲備的糧食一方面是防備本地及周邊地區災荒,更多的作為邊軍配給儲備。糧食到了儲備年頭上限便上報朝廷低價糶出,再以市價糴入新糧繼續儲存,周而復始,他們的貪欲就漸漸滋生了。

等到米糧到了儲存年限再糶出的話那價格不高,可要是提前賣出呢?如果還是八成新的新米就糶出呢?

反正朝廷一直也用不上這裡的儲備,提前糶出新米,等到了儲備年限再上奏朝廷請求糶出,實則那時米早就賣了,只是走一走帳目,他們從中靠差價就能賺個盆滿缽滿。於是,他們向鄜州倉伸出了手,上下合謀、全州共貪!

卻不想,上得山多終遇虎……

李昊忽然想起那個姓沈的關中大糧商,不由暗暗打了個冷戰。也許是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倒賣的糧食也越來越多,漸漸這事算不得十分隱秘了。前年秋末,那沈姓商人突然找來門來,拿著確鑿證據要脅他要借糧一用。

此事一旦洩露就是殺頭之罪,迫於朝廷法度,李昊不得不從,只好從本就大量虧空的糧倉裡又撥了十五萬石借與那沈姓糧商,那沈糧商原說第二年必定全額償還,卻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日。

原想著今年馬上就到秋收了,到時這筆虧空就能補上,誰曉得朝廷突然派人下來查帳,而且看這架勢,分明是對鄜州倉有了什麼懷疑。李昊越想越怕:“難道……我李某人的氣運到頭了?”

※※※※※※※※※※※※※※※※※※※※※※※※※※※

鄜州府牢,一燈如豆,昏暗的牢房內已是人滿為患。

牢門“咣啷”一聲打開,一個人提著大木桶走進來,用飯舀子“當當”地敲著桶沿兒,道:“開飯了開飯了。”

那人提著木桶,像倒豬食似的逐人舀著米粥,走到最裡邊一間牢房,待那牢裡矮胖身材、唇上兩撇八字鬍的中年人有氣無力地走到柵欄邊,這施粥人突然一抬頭,低聲喚道:“曾倉令。”

這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正是鄜州倉令曾佑天,一眼看清外邊施粥那人的面孔,曾倉令身子便是一震,失聲道:“劉管……”

劉宇桓豎指抵唇,曾佑天馬上警覺地閉口,壓低嗓音急急說道:“我等已經依著太守吩咐點火了,如今都被關進牢裡,怎生是好?”

劉管事低聲道:“失職起火,最多不過流放三千里,你放心,只要我們阿郎在,還能不想法子救你?待判下來發配了你去地方,我家阿郎一封書信,誰還不給這個面子,你只須咬緊了牙關就是。”

曾倉令也知道孰輕孰重,只得咬著牙重重一點頭,問道:“那你來做什麼?”

劉管事道:“這四倉起火可能掩蓋得了所有的虧空麼?裴郡馬看樣子是要逐倉大清查了,如果還有掩飾不了的短缺,我們得另想法子,否則難免還是要被他們抓住把柄。”

曾倉令苦著臉道:“那四倉糧哪能抵銷所有的虧空,一倉糧也是燒,兩倉糧也是燒,我本打算狠狠心,一把火點它十倉糧,誰曉得他們來的那麼快,還迅速切斷了火源。”

劉管事不耐煩道:“你只說還差多少?”

曾倉令翻著眼睛估摸了一陣,頹然道:“現在心亂如麻,一時也想不起。”他抓著木柵欄向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對劉管事道:“在我家裡藏著一個帳本兒,上面有確切數目,你去我家,對我那妾室豆兒講,叫她取來給你。”

劉管事點點頭,盛了滿滿一碗粥給他,又提了桶慢慢退了出去。

曾倉令家離鄜州倉不遠,雖是從七品的官兒,家宅倒也不算很大,只是非常精緻。前年春上,曾倉令妻子病故,此後也沒續弦,只是從本州“探春樓”買了個倌人作為妾室侍候寢居。

整個鄜州倉上下官吏被一舉拿獲的消息當然也傳到了曾家,曾家上下聽了登時人心惶惶,這位如夫人放聲大哭,好似天塌了一般,一家人折騰到很晚還沒睡下,恰於此時劉管事悄然登門來了。

那如夫人對自家郎君的事一清二楚,一聽是前任李太守的管事登門,趕緊叫人把他請進書房,擦擦眼淚,趕去書房相見。到了書房一見劉管事,如夫人剛剛止住的眼淚忍不住又撲簌簌地落下來,哀求道:“劉管事,我那郎君一向為李太守奔走效力,甘為犬馬,如今遭了大難,還請管事在太守面前美言,一定要救他脫困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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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11 01:15:35
第二十三卷千騎將第九百零五章  絕地反擊


劉管事平日常與曾倉令有來往,這位如夫人他也是常見的,但這時說話可就不比平時客氣了。

曾倉令就算只是辦他個怠忽職守,這官職也是一定保不住的,劉管事哪還把他夫人放在眼裡?

一見這婦人哭哭啼啼,劉管事眉頭便是一皺,不耐煩地道:“曾家娘子,此時哪有功夫哭鬧,快去,把你郎君密藏的帳本兒取來,若想救他性命,如今便要著落在此處了。”

婦人呆了一呆,忙不迭答應一聲,趕緊轉身又奔了後宅。

曾倉令那帳本兒平時就是由她收著的,藏的倒也隱秘。婦人取了帳本兒,急急揣進懷裡,又回轉書房。

劉管事正在書房裡急急地轉著圈子,婦人急急閃身進來,掩好門戶,剛把帳本掏出來,便被劉管事一把搶了過去。

劉宇桓在太守府上做管事,帳房中的事情自然也是精通的,他把帳本翻開瞧了幾眼,便看懂了曾佑天記帳的路數。

劉管事一目十行,急急流覽,翻到最後一頁時,掐指計算一番,心裡便有了底,暗忖道:“約十萬石糧,還差這麼大的數目?一時卻往哪裡籌措去?此事還是交給阿郎頭疼去吧……”

婦人見他念念有詞的,一時也不敢打擾,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直到此時才怯生生地問道:“劉管事,我那郎君被拘于刑獄之中,太守可有什麼法子麼?”

劉管事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心中忽地一動。

這小婦人生得嬌小玲瓏,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卻嬌小如稚齡少女。那領口剛剛從裡邊掏出帳本兒來,情急張惶的忘了掩上,露出一抹蔥綠的胸圍子,一痕雪膩。牛奶般雪白潤滑。乳溝深邃,更是勾人眼神。

劉管事雖不懂童顏巨 乳這等簡明扼要的形容詞,可那異樣風情卻是一見便知。再加上她剛剛哭過,眼圈微紅。鬢髮散亂,那種風情更是惹人憐愛。

這小婦人本是青樓出樓,有個諢名叫做“小金豆兒”,與另一位諢名“香扇墜兒”的姑娘齊名于鄜州,都是以嬌嬌小小圓圓潤潤著稱。劉管事雖是太守府上家人,可那一等青樓卻不是他逛得起的,哪曾嘗過這般妖嬈女子滋味兒。

到後來,他雖與曾倉令稱兄道弟,其實人家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敬他重他只因他是李太守府上的管事。小金豆兒雖只是曾倉令的如夫人。他也是不敢正視的,更不要說有什麼綺念遐思了。

如今卻不然,曾佑天便是能保得性命也註定敗落。牢獄之災更是難免。眼前這小女子只是曾佑天的小妾,凡事都做不得主。就算曾家財產不被抄沒,等曾佑天老家那邊來人處置家產,也不知這小女子流落何方……

想到這裡,劉管事邪念陡起,便冷笑一聲,恐嚇她道:“你不要抱著太大希望,曾佑天十有八九是要被砍頭的,到時候財產充公,似你這般家眷女子都要被充沒為官奴的,從此為奴為婢,再也翻不的身。”

小金豆兒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失聲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突然間她反應過來,急急爬上兩步,一把抱住劉管事大腿,苦苦哀求道:“我家阿郎是替太守做事的,如此關頭,太守可不能袖手不理啊,真叫朝廷查明真相,太守也逃脫不得。”

劉管事曬然道:“你在恐嚇我麼?所謂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不過是唬唬你們這些刁民的,你沒聽過刑不上大夫?我家阿郎一方太守,就算查明真相,大不了丟官免職也足以抵消他的罪過了,可你那郎君是鄜州倉正印官,不殺他何以還天下公道?”

小金豆兒一個婦道人家,在青樓上學的都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與這訟訴律法哪曾涉獵過,一聽這話只嚇得肝膽欲裂,忍不住流淚叩頭道:“我那郎君是為太守做事的,太守可不能棄我夫君于不顧啊。劉管事,求求你,你是好人,求你千萬在太守面前為我郎君美言……”

這婦人身材嬌稚,小腰腴潤,俯身而跪時翹臀如月,看得劉管事眼中欲火更熾,便嘿嘿一笑,俯身將她扶起,假惺惺笑道:“劉某是太守心腹,若我為你美言,自可求得太守相助,只是……你如何謝我呢?”

小金豆兒抬頭看見劉管事臉上笑容,心頭便是一跳,下意識地掩住胸襟,顫聲後退道:“我……我……你要幹什麼?”

窗櫺上燈光一片,就見一條人影灰狼般向前一撲,便聽“呀”地一聲嬌呼,隨即裂帛聲起。不一會兒,窗櫺上剪影清晰,就見燈下桌上,嬌嬌怯怯一個小人兒,仿佛一隻小貓兒般趴跪著,後面一人敞著衣衫,撞得她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

長安。

沈沐手中拿著快馬傳報來的消息,屈指輕叩桌面,久久沉吟不語。

藍金海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度欲言又止。

過了半晌,沈沐突然重重地一拍桌面,長身而起道:“罷了!便去洛陽又如何,我就去洛陽會會這位楊二郎!”

藍金海大驚失色,慌忙勸道:“宗主不可!宗主萬萬不要亂了分寸,那鄜州刺史本就不是咱們的人,大不了切斷和他的一切聯繫,宗主何必以身涉險呢,那楊帆也不知在洛陽做了什麼準備,那是龍潭虎穴啊!”

沈沐曬然道:“這場較量,是顯隱二宗之爭,要讓他們臣服,就得堂堂正正打敗他們。謀殺行刺,誅其首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能令雙方仇怨越結越深,這種事我不會做,他也不會的。

如今楊帆借官家勢力欺我,我遠在長安,有點什麼消息都要輾轉送來,不等我們做出應對之策,人家那邊已然有了變化,如此這般,處處落後一步,我們安能不處下風?我到洛陽去,跟他當面鑼對面鼓地幹一場!”

沈沐頓了頓,又道:“趙逾已經召回來了吧?”

藍金海點頭道:“是!大概再有三兩天他就到長安。”

沈沐臉色沉了沉,道:“長安就不用來了,直接讓他去隴右,跟著張義做事,永遠都不必再回中原。”

藍金海忙道:“宗主,趙逾畢竟是出自於對您的一片忠心,雖說他擅自行事……”

沈沐冷然道:“不懲治他,豈不是說今後只要打著忠心於我的幌子,人人都可以擅自行事了?這件事,我不對人、只對事,他做錯了事,就必須要受到懲罰!”




藍金海道:“可……永遠不許返回中原也太嚴厲了些,宗主是否再考慮一下?”

沈沐道:“不必考慮,就這麼定了!”

藍金海無奈,只得應道:“那……屬下儘快安排。”

沈沐點點頭道:“李昊雖然不是咱們的人,但是能保還是要保。如今趙厚德已經辭去了關內道觀察副使的職務,我們在官府裡的力量太弱了。如果能保下李昊,他就又有了一樁把柄在我們手上,等他成為商州刺史,對我們還是大有幫助的。”

這些年,沈沐一直在暗中發展勢力,但是因為初期實力遠遜于顯宗,許多事情只能暗中進行,再加上崛起時日尚短,而扶持一個官場代言人的投入期又太長,所以隱宗在官方的勢力實則非常有限。

目前為止,除了暫時隱退以避風頭的關內道觀察副使趙厚德,隱宗裡在官場上數得著的人物就只有延州府長史葉落雨了。趙厚德是滎陽鄭氏背景,這葉落雨是隴西李氏背景。

隴西李氏扶持隱宗,是因為顯宗裡面隴西李氏的人太少,對其影響力有限。所以隴西李氏才和同樣處境的滎陽鄭氏一起大力扶持隱宗。

即便如此,在這兩大世家眼中,隱宗也只是他們拓展權力和影響的一件工具,自然不會把他們所掌握的所有官方勢力都交給隱宗,滎陽鄭氏只交出了一個趙厚德,隴西李氏交出的就是葉落雨。

沈沐思索片刻道:“這樣吧,叫葉落雨從延州那邊弄一批糧食,如今早熟作物已經開始收成了,高價收購也好,從延州富紳地主家高價收購也,總之要湊足十萬石,先幫李昊堵上這筆虧空,本來……這也是我欠他的。”

藍金海蹙眉道:“延州無常備倉,十萬石糧,倉促間他能往何處去籌措?”

沈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有辦法的!”

藍金海見狀便知趣地沒有再問。沈沐自嘲地笑笑,搖搖頭道:“二郎啊二郎,你還真是厲害,終於逼得我拆東牆補西牆了。”

沈沐歎了口氣,又對藍金海道:“謹慎些,不要讓胡元禮再抓到把柄。我去洛陽,安全上是不成問題的,我此去也不打算跟他打打殺殺,對我和他來說,匹夫之勇都已是不上臺盤的東西。在這裡,光是訊息傳遞,奔波往返,就要錯失許多時機了。”

藍金海點點頭,悄然退了出去。沈沐目光閃動,喃喃自語道:“二郎,我便來見識見識你的好手段,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他的目光深邃中透著詭譎,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看不出他究竟在算計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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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六章 三陽宮

鄜州倉被團練兵接管,停止出糶入糴。

裴郡馬真是發了狠,每日親至鄜州倉,親自監督逐倉清點糧食數目。種種跡象表明,鄜州府參與貪汙糧儲案的官吏實不在少數,可是他們在裴郡馬的直接監督下,沒人能動手腳,頂多是暗示他們的人消極怠工,拖延時間。

鄜州倉的賬簿很混亂,查賬高手怕也要費上很多功夫,而鄜州地區究竟有多少人牽涉其中,裴郡馬並不清楚,所以他不敢把賬目給當地官府的賬房先生進行核算,只是把抄來的賬目封存,交給自己從京裡帶來的親信保管,又使人回家急調自家賬房來配合查賬。

現在裴郡馬每天做的事,就是親自去鄜州倉監督清點糧食,夜晚則封倉,留下幾名自家帶來的家僕守在鄜州倉,只等全部糧草數目核算清楚,若有差遲再行發難。

在此期間,裴郡馬也抽空審訊過那些倉令倉丞,這些人自然是一口咬定糧儲無誤,當日只是意外失火。這些人都有官員身份,裴郡馬未得朝廷旨意,便是把他們悍然拘禁業已稍嫌過份,自也不能動刑逼供。

李太守第二天還佯裝糊塗地來刺史府交接,裴郡馬大少爺脾氣上來,卻是根本不給他好臉色。現在就是白癡也明白,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關係,否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鄜州倉沒人犯得了這麼大的案子,州府官對當地的常備倉可是負有全權監管之責的。

裴郡馬不簽字,李太守就走不了,只好悻悻回府。不過他雖做出一副被羞辱懷疑的憤怒模樣,心中實是驚懼不已。劉管事那晚已經把賬簿取回來了,被燒掉的那四倉糧就算全按滿倉來計算,依舊有十萬石的差額對不上。

這麼大的一筆數目,可不是做做假賬或者用什麼出入倉庫記錄滯後的理由就能搪塞過去的。李太守又驚又怕,暗中遣散親眷、藏匿家產,甚至連後事都已經開始準備,誰知這時候他心目的惡魔突然變成了菩薩,從天而降!

關中的沈大糧商派人來了,並且給他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欠糧馬上就還。

但是,沈沐可以把糧食還給他,現在鄜州倉在裴郡馬的看管之下,這筆糧放在外面不合情理,運入倉庫眾目睽睽之下如何完成?這就需要李太守自己去費思量了。

不過對於這一點李太守並不擔心,他最愁的是無法憑空變出十萬石糧食來,至於入庫……,總有法子可想的。

這些日子,鄜州官員出入李太守府邸的越來越多,有的人打得幌子是替老太守送行、有些人則是上門替老太守抱屈、還有感覺自己不受新任刺使信任而來向老上司訴苦的,裴郡馬全都看在眼裡,卻也不去理會。

他根本就不曾考慮過現在得罪了這麼多人,如果案子沒查明白,他在這鄜州刺史任上少了手下這些僚屬的配合,政令一出府門就形同一張廢紙,他又如何幹得下去。官場上是容不下二愣子的,可是偶爾蹦出一個有後台的二愣子,在他滾蛋之前也挺讓別人犯愁的。

這段日子,胡元禮一直沒有再等來那位神秘遊俠向他傳書示警,於是便親力親為,主動下去查找有關鄜州倉案的線索。

如果鄜州倉真有問題,參與的官員絕不會僅僅是鄜州倉的直管官,他若錯找了一個與案件有關連的官員來配合查案,那無異於與虎謀皮,所以他跟裴郡馬一樣,拋開了鄜州官吏單幹。

裴郡馬封了鄜州倉的賬簿,清點糧食實物,他就奔走四鄉,查找地方實據。

這個時代,百姓繳納賦稅的主要形式還是糧食。鄉裡的賦稅由裡正徵收,百姓把糧食交給裡正,裡正再集中於縣,縣裡再由縣典、縣尉統計後依數送到州倉,州倉再按照戶部核發的支度數目或留用本州、或運至京師、或儲放入庫。

天下州縣雖多,都是這個路數。如今州裡有裴郡馬在查,以驗證賬實,胡禦史便自州府往下查,沿州、縣、鄉、民繳納糧食的四個環節逐層倒查,如果州倉在賬簿上做的手腳天衣無縫,通過下面層層細賬的攏計也能看出端倪。

這些天,古竹婷和幾位兄長也在用他們的法子查辦此案。

他們是高來高去的江湖人,一身武功藝業自然不凡,但要說到偵緝案件、查找線索,卻遠不如胡禦史這種行家裡手了。他們能做的,只是依據他們的特長,監視一些民聲不大好的當地官員的府邸,還要分出人手去監視鄜州倉,防止有人做手腳。

經過幾天的暗中監視,古竹婷和她的三個哥哥還真通過偷聽確認了幾位涉案的官員,可惜他們偷聽來的談話依據法理是無法當成呈堂證供的,他們也不會天真地認為可以據此為憑。

隨便蹦出幾個「義士」「遊俠」說他聽見某人說過什麼,朝廷就拿下一位官員,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他們說明自己的真正身份,說明是受楊帆指使而來,那麼最先倒楣的又肯定是楊帆了。

貪墨糧儲,性質再惡劣也不會比某一位朝廷官員暗遣人員刺探監視其他朝廷大員更嚴重。但是起碼有了這個線索,他們就可以有的放矢,專門盯緊了這些涉案的官員,在這緊要關頭,他們可能不想辦法自救嗎?

這一盯,還真讓他們盯出了問題。

※※※※※※※※※※※※※※※※※※※※※※※※※

武則天執拗地認為洪水不可能沖垮宮城,哪怕文武大臣、皇親國戚再三促請,太平公主和皇太子跪地相求,就是不願意離開洛陽城。

滿朝文武叫苦不迭,可皇帝不走,他們自然也不能走,但是如楊帆一般先把妻妾兒孫送出城去的卻是不計其數。

皇帝不走,上游及洛陽地區負責治水的官員更是提心吊膽壓力重重。這些日子物價如何高漲早已不是問題了,宮裡每天收到的消息都是哪兒山體滑坡、哪兒發生了泥石流,哪兒橋樑被沖垮,哪兒沖沒農田溺殺了兵民……

每天報上來的都沒有好消息,洛水河邊一座寺廟被沖沒了,漕運管道徹底失去了作用,運轉的舟船在滔滔洪水中根本不起作用。幸虧天津橋是前年剛剛重修的,石質的橋架和橋樑非常結實,要不然這座大橋怕也要被沖垮。

洛陽城裡,雖然官員們每天都到皇宮報到,實則朝會以及各衙的公務全都癱瘓了,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署理公務。官員們每天到宮裡來,都是架著小舟或者淌水來的,其狼狽之狀難以言表,他們來是勸說皇帝離京的,可皇帝依舊我行我素。

這種局面,直到崇慶門垮塌,命婦院變成危樓才開始改變。近在咫尺的危險終於讓這位一意孤行的皇帝陛下意識到洪水似一隻關不住的猛獸,就在她的身邊。於是在文武百官再次促請時,武則天終於答應移駕三陽宮。

三陽宮是武三思與武承嗣爭寵時,為武則天建造於嵩山腳下的,就在嵩陽縣境內。皇帝答應移駕,滿朝文武總算鬆了口氣,於是皇帝、皇太子、滿朝公卿、皇親國戚幾千號人在數萬兵馬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直奔嵩陽。

三陽宮建於石淙河畔,周圍二十裡,牆高丈八,內中殿堂樓閣、宮軒廊房俱備,奇岩怪石、清泉流水,離宮秘苑,別有洞天。

此番皇帝移駕三陽宮,羽林衛是扈從的主力部隊,千騎全體出動。方圓二十裡的三陽宮內,千騎是駐紮其中的唯一的一支武裝,武攸宜的羽林衛則在宮外設防。

楊帆一路跋涉,肩負著拱衛禦駕的最繁重任務。

安排住處是婉兒的事情,皇帝、皇太子、諸王、諸公主當然是住在三陽宮內,各宰相、尚書、侍郎也都分別安排了住處,許多隨員和普通官員就只能在三陽宮外的民居、寺院以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安頓下來了。

婉兒很容易就把楊帆安排在了她的住處附近。這裡不是宮裡,臨時住所沒有人避忌太多,而且楊帆負責三陽宮防務,她則負責三陽宮內務,住的近一些也方便他們之間聯絡安排各種事情,不會有人產生懷疑。

如此優雅勝地,各處宮室之間有林木怪石、飛泉流瀑相間,本是情侶幽會的絕佳所在,可是楊帆拖泥帶水地剛剛趕到,又馬不停蹄地安排防務,只覺疲憊不堪,是以雖知婉兒就在他左近,還是先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只怕皇帝那兒也沒來得及燒出熱水呢,楊帆這兒自然沒有熱水供應。不過初秋時節天氣不冷,楊帆從屋後提了幾桶清泉上來,沐浴梳洗一番,換了乾淨衣裳,躺到榻上歇了小半個時辰,精神體力這才恢復。

這時楊帆才想起婉兒住處就在自己屋舍後面的坡上,與自己近在咫尺,心中不由一動,忙從榻上起來,束冠繫帶整理停當,舉步出了房間,沿山牆處一道青草茵茵的小徑向坡上走去。

楊帆走上山坡,看見一抹紅色飛簷挑於濃濃綠蔭之中,正欲舉步走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將軍!」

楊帆回轉身來,任威腳步匆匆地趕到他的身邊,悄悄遞過一隻蠟封的竹筒,急聲道:「將軍,鄜州送來緊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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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七章 蘭香閣

楊帆接了竹管在手,便想回去住處,卻聽身後一聲嬌呼:「楊將軍!」

    楊帆回頭一看,就見婉兒穿一領月白色圓領長袍,戴一頂軟腳襆頭,如玉樹一般亭亭立於怒放的一叢鮮花旁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

    那花兒姹紫嫣紅,朵朵俱有碗口大小,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想必是當初武三思使人從別處移栽來的奇花異草,可那奇花綻放,爭奇鬥妍,卻也不及身著男裝的婉兒眉眼之俏,魅且妖嬈。

    楊帆笑了笑,便向任威擺擺手,舉步朝婉兒走去,婉兒待他走近,已然轉過身去,淡然說道:「皇帝剛剛駐蹕行宮,婉兒正有事情與楊將軍商量,請至房中敘話。」

    沿花叢碎石小徑前行,有三兩宮娥姍姍行來,路遇上官婉兒,忙退到路旁,向她斂衽施禮,婉兒徑直走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

    楊帆跟在婉兒身後,瞧她裊娜的小腰身款款扭動著甚有風韻,雖是一身男裝,猶自難掩那圓月的豐隆翹美,忽然想起當初被婉兒抓差,捧著一疊奏章陪她去史館時的情景,不由會心地一笑。

    婉兒娉娉婷婷,走的好不端莊,但她卻似知道楊帆正在後面看她似的,走到前方一上書「蘭香閣」的幽靜小軒房前,突然一手扶門回眸一笑,便似蝴蝶般翩然閃入,只這一回眸,那無限嬌豔欲滴,真個是非此成熟嫵媚婦人再做不出這般風情。

    楊帆心頭一熱,馬上快步跟了進去。楊帆一進門,順手一帶便把門扉掩住,果不其實,門才關上,藏於門後的婉兒便把一個嬌媚香軟的身子撲到了他的懷中,火辣辣的紅唇吻住了他的嘴巴。

    楊帆攬著婉兒細細的小腰。一邊親吻著,一邊半抱半拖地把她帶進內室,婉兒這才松開磁石般貼在楊帆嘴上的雙唇,微微喘息地道:「你這壞人。一路上明明就走在你身畔,都不能多看你一眼,如今到了三陽宮,你還不來看我。」

    楊帆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麼?」在她粉腮上輕輕捏了一把。果凍般細膩的感覺觸指柔滑,這等肌膚既有少女的彈性活力,卻又有種稚純少女所不具備的柔膩腴潤,雖說有剛剛沐浴的因素,也是因為保養得宜。

    婉兒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嬌嗔道:「若非我叫住你,你不是又要溜回去了?」

    楊帆道:「哪有,實是剛剛收到一封密信。本想回去看了再說。知道你也乏了,不想你再跟著操心。」說著,楊帆就當著她的面拔下了竹筒的塞子。

    楊帆自不會對婉兒有所隱瞞,而且這次與隱宗一戰,洛陽這邊需要上官家族鼎力相助,作為上官家族實際上的家主,楊帆縱然想瞞她也是瞞不住的。

    楊帆坐在榻上。婉兒柔柔的雙臂攀著他的脖頸,渾圓的美臀就坐在他的膝上,軟綿綿地貼在他的身上,很舒服的樣子,陪著他一起看信。

    信是古竹婷寫來的,字很小也很正整,看得出古竹婷寫的很認真,雖則那字寫的並不好看,尤其是坐在楊帆腿上的這位姑娘,是詩畫書法俱稱一絕的文壇大家,恐怕在她眼中更是不值一提,不過那一筆一劃極見心思。

    古竹婷的信中向楊帆詳細講述了他們到達鄜州後的所作所為以及發現的問題,尤其是鄜州倉起火後的事情更是做了很詳盡的描述。

    信中說,鄜州倉大火之後,裴郡馬果斷收押了倉令倉丞等全部鄜州倉官吏,並封存了鄜州倉,逐倉清點糧食,以求找到確鑿證據。

    不過,因為鄜州城就守著糧倉,所以本地糧商一向就地進貨,鄜州倉這一被封,沒兩天功夫本城幾座糧店便告售訖,隨之糧價上漲。消息傳開,延州、邠州等地糧商紛紛趕來此地,卻趁機哄抬物價,以致民怨沸騰。

    此時又有鄜州下屬府縣以早熟秋糧繳納的賦稅運抵鄜州,卻因這是上繳的賦稅且未驗收入庫所以不能銷售。可是因為裴郡馬封倉的緣故,糧食又入不了庫,運糧來鄜州城的各地民壯滯留府城,吃住花銷都是自行負責,又急於回鄉參加秋收,是故也是怨聲載道。

    不久,便有人蠱惑民眾到館驛向卸任刺史李昊請願,李昊慨然接受民眾申告,率領閤府官員、鄜州士紳以及請願群眾到刺史府為民請命。裴郡馬出府答對,不意竟生口角,幾乎激起民變,裴郡馬被百姓追打叱罵,倉惶退入府第再不敢出來。

    鄜州長史、別駕等佐貳官、首領官為平息民怨,當即下令重開鄜州倉,出糶入糴一應事務照舊,並向關內道觀察使具文稟報事由經過。一晝夜間,鄜州倉新入食糧竟不下於十萬石。

    古竹婷偶然從當地人議論中得知,那送糧民壯說話不似鄜州百姓,倒有些延州口音。心中有所懷疑,遂暗查其行蹤,果然是來自延州的百姓,有農人言道,延州雨水充沛、年年豐收,存糧甚多。

    如此可見,定是貪官為了免罪,從延州購入大批米糧彌補虧空。可延州並無常備倉,不可能是挪用官糧,若是收自千家萬戶,如今糧已入庫,卻是再難分辨是非了。

    古竹婷最後說,如今已可斷定,所謂哄抬物價的外地糧商,實與當地貪腐官員一黨,專為其造勢而來。至於所謂繳納賦稅者,實也非本州百姓,然而鄜州倉上下官吏皆在獄中,糶糴事宜概由長史別駕等官把持,無據可查。

    如今鄜州倉虧空米糧恐已盡數補齊,如要再查,無憑無據。竹婷有負宗主所托,既慚且愧,不知該何去何從云云。

    古竹婷筆下只講述了事情經過,並沒有什麼修飾言辭,可是楊帆能夠想像得到,鄜州官員是如何的上下勾結,日夜暗謀,又利用裴郡馬剛剛走馬上任,地方上還儘是他們的耳目、關係和瓜牙。從而控制糧商、哄抬物價、煽動民怨,暗中又從外鄉大量購進糧食。

    隨後李昊又以為民請願的姿態求見裴郡馬,群情洶洶之下,想要製造點事端刺激民眾爆發太容易了。等到民變一起,這些貪官就站出來「響應民意」。

    他們衝破團練的封鎖,又借倉儲官盡在牢獄之機,胡亂出糶入糴。幾乎沒個帳目,進進出出到底多少錢糧根本計算不清,趁此機會彌補虧空,叫人再查不到任何憑據。而這件事即便報上朝廷。他們也是「事急從權」,是為了安撫民眾,平息事態。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將整件事想的透徹,楊帆不禁怵然心驚。

    這些事說來簡單,可是要辦成這件事,需要多少官員配合,莫非鄜州府上下竟是無人不貪?他們的虧空絕不是一個小數目,竟然說補就補,這要有多麼大的財力、物力和能量?

    顯宗要籌措這麼多糧食自然也辦得到。可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卻是絕對辦不到,難道隱宗的實力已強大如斯?

    叫那些糧商惜糧不售便不售,調外地糧商來哄抬物價以壯聲勢他們便來,成功組織起這麼大的一場運動,最後造成一場處處是破綻偏偏無一處可以做罩門的事情,隱宗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多大的組織能力和控制力?

    這已遠遠超出了楊帆的估量。楊帆的臉色變了,他本以為憑著自己在官場上的優勢,而且又是主動進攻的一方,隱宗有漏洞可尋,勢必能讓隱宗處於被動挨打,可是隱宗通過這件事所顯示出來的力量,令楊帆暗暗心驚,他已不敢再存僥倖之心。

    婉兒一目十行,比楊帆看的還快,楊帆還沒讀完,她就已經看完了,她也馬上就明白,郎君苦心謀劃的針對隱宗的致命一擊至此幾已宣告失敗。隱宗已經把他們唯一的破綻彌補上了,郎君接下來只能被動防守。從隱宗在這場較量中所展示的力量來看,郎君很可能會……

    婉兒擔心地看著楊帆,楊帆臉色陰沉,許久,慢慢攥緊了手中的信紙。婉兒輕輕靠在他懷裡,幽幽地道:「二郎。」

    楊帆拍了拍她柔腴有力的腰肢,淡淡一笑,目中卻殊無一絲笑意:「婉兒,我……太低估了隱宗的能耐。如今最大的憑仗已經消失,這一戰,我很可能要步姜公子的後塵……」

    婉兒把俏麗的臉蛋輕輕枕在他的肩上,柔聲道:「孰勝孰敗,還言之過早。二郎只管全力一戰,勝了固然好,如果真的敗了,敗了也就敗了,不做這顯宗宗主又如何?便是不做官又如何?再說,咱們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楊帆道:「我只是害怕,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怕這些時日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盡付東流,我怕我對不起像獨孤世家還有你的家族這樣傾力支持我的人,如果我敗了,他們所有的付出……

    只怕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都是有的。你知道一個龐大家族背後,關係著多少人的成敗榮辱?我怕面對任威和那些為我出生入死的人,他們所付出的一切也將得不到任何回報。我一個人,肩頭擔著多少人的希望啊。」

    婉兒輕輕抱緊了他,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郎君,只想用這個擁抱告訴他,無論富貴貧窮、無論生老病死,她都與他在一起。

    楊帆道:「鄜州左近再無其它常備倉了,我實未想到他們竟能從鄜州邠州附近民間籌糧、一鬥鬥、一升升地攢,自千家萬戶,頃刻間便湊足十萬石糧,好手段!好厲害!沈沐一代梟雄,我不及他……」

    延州?這個名字再度入耳,婉兒忽然顰起了彎彎的蛾眉,心裡隱隱約約似乎想起了什麼,可一時偏又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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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八章 掃把星

    楊帆緊蹙雙眉,連婉兒坐在他的腿上那種溫軟香艷的感覺都無暇品味,自也沒有注意婉兒輕顰的蛾眉。

    他沉吟半晌,搖頭道:“本以為以糧食為名目,定可一舉擊潰隱宗。所以一直以來,我們都全力進攻,並無防守策略。眼下不成了,我得馬上回去琢磨一下,接下來該如何應對他們的反攻。”

    “郎君稍等!”

    婉兒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踱著步子,蛾眉輕顰,若有所思。

    這三陽宮皇帝雖不常來,各處佈置陳設卻是應有盡有,婉兒所選這幢屋舍名為“蘭香閣”,前窗有竹,後窗流水,流水澗泉旁遍植蘭花,此刻雖然關著窗子,陣陣幽香依舊沁入,滿室芬芳,而前窗竹影婆娑,斑斕一片,也頗有意境。

    如此溫婉芬芳之境,如此俏麗嫵媚佳人,正是相得益彰。楊帆沒有心思欣賞,見她若有所思,也不打擾她的思緒,可是等了良久婉兒依舊沉吟不語,楊帆忍不住問道:“婉兒,究竟怎麼了?”

    婉兒將螓首輕輕一搖,說道:“奴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似與這延州有莫大幹系,只是一時之間卻又無法確定是否記混了……”

    婉兒突然對楊帆道:“郎君且在這裡等著,婉兒去去就來!”

    說完也不待楊帆回答,婉兒便轉身匆匆而去。楊帆不知婉兒去做什麼,見她匆匆離去,便從榻上起來慢慢踱到前面廳堂坐下,靜靜思考起來。

    以糧食為突破口,對隱宗行致命一擊。目前來看,似乎只有楊帆在忙,是楊帆動用官方勢力上了奏章。先虛晃一槍,把隱宗的注意力吸引到太原倉,引出隱宗所掌握的機動物資去填補太原倉的虧空,隨即對丹州和鄜州動手。

    在此過程中,除了楊帆派出了個親信,就只有朝廷的兩位禦史。整個顯宗除了在背後幫楊帆出出主意,根本沒有什麼動作。其實大大不然,楊帆是怎麼把目標準確地定位在太原倉、丹州倉、鄜州倉這三處所在的?

    為了確定他們的主攻方向,顯宗可是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長安一戰發生於兩年前。當時除了有顯隱二宗背景的諸多糧商,還有許多聞風見利而去的普通糧商,這對有隱宗背景的糧商起到了很好的掩護作用。

    如今依照殘存不多的線索去對他們逐一排查,如果換作朝廷出手,即便盡遣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官員公開去查。一時半晌也不能查得清楚。

    顯宗要從時續時斷的線索中剔除普通糧商,找到有隱宗背景的人,再逐一分析他們當日所用糧食是自有糧草還是挪借,如果是挪借,則必與當地倉儲官員有所勾結,接下來就要查一查那裡的虧空是否已經補上……

    如此種種,每一步都不是容易辦到的。尤其是在調查過程中還要注意隱蔽,不能讓隱宗發覺他們在查什麼,需要做出的努力更是巨大,如非顯宗。再無旁人做得到。

    正因為已經付出了這麼多,所以當他們決定開始行動時,才會全力以赴,務求畢全功於一役。可如今做為佯攻目標的太原倉已經不可能有問題。丹州那邊本來寄予厚望的時禦史也沒有任何進展。

    如今秋收已經開始,即便丹州那邊本來有什麼問題。已經警覺隱宗也會利用今年秋收大肆收購農人手中餘糧把虧空補上。做為主攻目標的鄜州現在也沒問題了,楊帆能做的只能是迅速回防,防止隱宗接踵而來的反擊……

    楊帆心事重重地思考著,上官婉兒則急趕到了守藏室。

    皇帝駐蹕離宮本來不需要帶案牘文本、過往的奏章,可是此番離開洛陽是因為洪水威脅,誰也不知道洪水能不能淹了宮城,所以重要文檔資料全都運了出來,光是這些東西就足足裝了十車。

    婉兒趕到守藏室不足一刻鐘的功夫,一大批識字的宮娥太監紛紛趕來。宮門已然打開,守藏室內是堆積如山的宮中秘本和案牘、包括近十年來的全部奏章。

    婉兒沉聲吩咐道:“所有人動手,馬上查找,只要是延州的奏章就挑出來!”

    這些宮娥太監並不清楚上官待詔想幹什麼,其中有些人因為職司太低,平時見到這位內相只有遠遠站住行禮的份兒,連話都不曾聽她說過一句,如今能得上官待詔親口吩咐做事,個個誠惶誠恐、極賣力氣。

    一時間,整個守藏室寬闊巨大的殿堂上,無數的宮娥太監忙碌起來。親近的侍婢搬來萬字結腰鼓錦墩,婉兒款款地坐了,又有人端來一杯潔白如奶的杏酪,婉兒接在手中淺酌低飲,靜候消息。

    唐時,春夏秋冬四季皆有應季的飲料,如春有扶芳飲,桃花飲;夏有烏梅飲、沙糖飲;秋有蓮房飲、香茅飲;冬有枸杞飲、人參飲等。宮廷中更有冰屑麻節飲等高檔飲料,婉兒獨愛杏仁所制的杏飲,身邊近侍知其所好,自然奉迎。

    “待制,奴婢這裡發現一份!”

    一個宮女翻到一份延州府上報朝廷的奏章,馬上歡天喜地的送到婉兒身邊。

    婉兒趕緊接過,翻閲起來。

    這是延州府證聖元年呈報朝廷的,不過朝廷接到奏章的時候,已經改年號為天冊萬歲元年了,喜歡改年號的武則天在這一年裡一共改過兩次年號,因之奏章封皮上的時間處做了處理,有些顯眼,被那個幸運的宮女注意到了。

    這是薛懷義燒燬明堂、天堂,武則天令其重建明堂並鑄九鼎的那一年,延州府聞訊上表敬獻銅鐵的一份奏章,實則是向皇帝表功邀寵,上官婉兒見與她想要的東西毫無關聯,把隨手放到一邊。

    過了一陣兒,又有一個太監翻到一份延州府奏章,趕緊屁顛屁顛獻寶似的呈到婉兒面前,婉兒打開一看。喜上眉梢,盈盈起身道:“你們繼續找,翻出來的延州奏章單獨放在一起,候我取閲!”

    說罷,婉兒持了那份奏章快步離去,直奔自己的住處。

    楊帆在前堂坐著,反覆思量,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了防範隱宗反擊的一些具體步驟,這時回過神兒來。才發現婉兒久去不歸。

    楊帆看看夕陽斜照已近黃昏,便欲先行離開,讓任威把消息遞出去,早做一刻準備,就能少受一點損失不是?他剛剛站起。婉兒便急急走了進來,步履匆匆,卻肩膀不搖袍袂不晃,宛如行雲流水。

    “二郎,你看這個!”

    婉兒笑靨如花地把那份奏章遞於楊帆,奏章豈是誰都可以看的?但眼下只有他們二人,楊帆自無避忌。心中雖然納罕,他也不問,馬上翻開奏章仔細看了起來。《請免延州錢糧並賑濟疏》,看到標題。楊帆便是一怔,再看日期,是聖歷元年,也就是兩年前。

    楊帆繼續看下去。這是延州刺史謝宇斌上奏朝廷的一封奏章,奏章中說“延州所屬與腹內不同。邊疆兵事頻繁。禍及延州,又有天災不斷,連年乾旱,以致該地苦寒瘠薄,賣兒鬻女,民不聊生。”

    疏中又說:“臣任事七載,百計調停,充實戶口,安此邊土,亦不過勉強令百姓溫飽,實愧對朝廷所托天子厚望。今年又復大旱,連月不雨,耕作無望,百物不產,商賈絶跡,恐將又現民不聊生局面。”

    唐時刺史調動並不頻繁,而北地近邊地區的刺史調動更少,一任十年八年那是常有的事,蓋因當地貧苦,又常生外患,如果地方官調動太頻繁,不等他熟悉地方便調走了,難以起到治理地方的作用,所以這位延州刺史在那兒一干七年並不稀奇。

    看這奏章,洋洋灑灑,儘是為民請命之語,謝刺史極力懇請朝廷減免延州錢糧,並撥賑糧撫卹災民,又因自己治理地方不力,頻繁向朝廷請求賑濟而惶恐不安,一位親民愛民的清官形象躍然紙上。

    奏章下面還有天子批語,楊帆一看那筆跡,就知道是婉兒代天子所書。楊帆將奏章拍了拍,道:“這是延州府因連年災荒民眾貧苦,請朝廷減免該地錢糧並施賑濟的奏章,你要我看這個做什……”

    一語未了,楊帆突然定在那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定了半晌,楊帆急急低頭,再看那份奏章,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沒錯,確是延州府的奏章,落款與用印都是延州府無疑。

    楊帆霍地抬頭看向婉兒,婉兒輕輕頷首道:“我原還擔心會記錯呢,如今找到這封奏疏,那就確信無疑了!下邊還有我代天子做的批覆,免去延州一年錢糧,並發賑糧八萬石!”

    楊帆喃喃地道:“延州連年乾旱,百姓缺衣少糧,常需朝廷賑濟,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居然能湊齊十萬石糧來彌補鄜州虧空?”

    婉兒的眼睛閃閃發亮:“郎君這一回,怕是要刨出一隻比倉鼠更大的大碩鼠了。”

    楊帆道:“何止,只怕認真追究下去,整個西北官場都要塌了半邊天!”

    婉兒嫣然道:“郎君去了一趟南疆,無數人頭落地,上百官吏去職,這一回西北又要因為郎君而遭殃了麼?”

    楊帆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婉兒一雙美眸微微張大,問道:“什麼事?”

    楊帆道:“幼時我隨恩師出海,夜見大星當空,長兩丈餘,星馳長空,氣象罕見,家師曾為此要給我取名為星馳呢。”

    婉兒想了想,這樁異事她也知道,武則天為此改了年號,她又如何不記得。婉兒忍俊不禁地道:“這話怎麼說,難道你是掃把星轉世麼?”

    楊帆一本正經地道:“現在看,恐怕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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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九章 巧進諫

    “我們可以通過禦史臺上密奏,太平在禦史台有人,我也可以……”

    一瞬間,婉兒就想好了對策,但她還沒說完,楊帆便截口道:“不!這一回,由我來稟報皇帝。”

    楊帆想利用官方勢力,但是官方的程式實在是太繁瑣了,辦事效率不可避免便受影響。而不管涉及哪個衙門,都不好說事情一定能嚴密到不被發現,所以楊帆決定親自跟皇帝說說,直接跟皇帝打交道,由上而下貫徹,這效率必然快的多。

    婉兒蹙眉道:“你是軍中將領,向皇帝諫議此事,恐怕不合規矩。”

    楊帆笑道:“不是恐怕,而是根本就不合規矩。不過,咱們這位皇帝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你怕甚麼?在皇帝心中,我可是她的心腹之一,說些與己無關的事,皇帝不會覺得我越權,反而會覺得我心中只有天子。何況,我自會想些辦法,不會直接面諫或彈劾什麼人的。”

    楊帆這麼說,婉兒倒不好再阻撓了,可她想想,又不放心地道:“那你怎麼說呢?你是禁軍將領,怎麼可能知道延州之事?一旦讓皇帝察覺到你對地方事務特別關心,只怕會對你起了戒心。”

    楊帆道:“這有何難?我家可是開著三十多家店舖呢……”

    楊帆還沒說完,婉兒便失聲道:“三十多家!小蠻這麼能幹?居然又開了十多家店舖麼?”

    楊帆揉揉鼻子,乾笑道:“那丫頭……好像對賺錢特別的有興趣,我也沒辦法。”

    婉兒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得了,有這樣能幹的娘子,你心裡不知道多得意呢。”

    楊帆打個哈哈,攬住她香肩。柔聲道:“我的婉兒小娘子既是巾幗宰相,又是秤量天下的大才子,一樣了不起。”

    婉兒晃了下肩膀,嬌嗔道:“去!少拍馬屁!”

    楊帆的鹹豬手順勢就滑到了她豐盈挺翹的臀部,笑道:“遵命,那只摸摸好啦。”

    婉兒“啪”地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掌,頰生紅暈地道:“你呀,膽子越來越大,這是廳堂裡呢。別打岔,你快說說打算怎麼說?”

    楊帆道:“延州年年報災。朝裡年年賑濟,旁人未必關心此事,也不知道此事。可皇帝一定記得吧?”

    婉兒道:“不錯,那又如何?”

    楊帆道:“這就是了,我家開著三十多家店舖,其中在南北西三市各開有一家皮裘莊,一向從北方和西域購買皮裘的。如果我店裡夥計路經延州,有所見聞,回來說與我聽,我再找機會說與天子聽,如何?嘿嘿,延州是窮是富。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向天子講講家人的見聞而已。”

    楊帆說的有些含糊,婉兒卻已聽懂了。她眼珠轉了轉,微微頷首道:“這個理由不錯。”

    楊帆得意地道:“那是!鄜州那邊我是提都不提的,你道裴郡馬就不知道上奏章抗辯,任由那些貪官汙吏詆毀他麼?他身邊……咳咳,他雖少經世故。可他出身大戶人家,此去鄜州為刺史。不信裴家便不派幾個經驗豐富的幕僚輔佐。如此一來,他的奏章到了御前,再加上我這番話,皇帝不生疑心?咱們這位陛下疑心病可一向重的很呢。”

    婉兒睨著楊帆,一雙點漆似的眸子,恰似一隻歪頭睇人的小鳥,煞是可愛。

    楊帆得意地道:“如何?”

    婉兒臉上慢慢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好厲害啊你,二郎!眼珠都不轉,一套謊話就編得天衣無縫啦。你說,有沒有騙過我?”

    楊帆馬上搖頭,道:“沒有!”

    婉兒懷疑地道:“真的沒有?”

    楊帆道:“真的沒有。因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連你的人都是我的,還有什麼好讓我騙的呢?”

    婉兒便笑,這時也不管是不是在廳堂裡了,撲到他懷裡,便張開一口潔白的貝齒,在他肩頭輕輕咬了一口。兩個人擁抱在一起,靜了許久,婉兒柔聲道:“晚上陪我一起用餐吧。”

    楊帆遲疑道:“可是你這兒……”

    婉兒道:“我身邊侍候的人,誰又看不出我和你的關係了?放心,沒人會亂說話。”

    “嗯!”

    楊帆答應一聲,輕輕一摟她的纖腰,婉兒便順勢坐到了他的懷裡。

    “呀!”

    婉兒剛剛坐下,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來,瞟著他胯下隆起的大帳篷,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沒有出息呀?”

    楊帆無辜地道:“這怎麼能怪我?誰讓我的婉兒嬌麗如花,不可方物呢。”

    婉兒又白了他一眼,心中可是歡喜的很,也甜蜜的很,女人哪有不喜歡被人誇讚美貌的,尤其這誇獎來自她的男人,看著他為自己動情,心中自然很是得意。楊帆看看天色,突然站起,一把抄起婉兒的腿彎,便向內室走去。

    婉兒驚道:“你做什麼?”

    說話間,二人已然轉過屏風,就聽屏風後面傳來楊帆的聲音,聲音隱隱帶笑:“你說做什麼?當然是做你和我最喜歡做的事?”

    聲音未落,一條玉帶已然搭在屏風上面,接著是一襲月白色長袍。

    婉兒有些央求的聲音道:“不行啊,倉促離開宮城,人家……人家根本沒帶藥來。”

    楊帆道:“它都已經這樣了,你說怎麼辦?”

    婉兒啐了他一口,道:“快收起那醜陋傢夥。你……要不……要不人家……”

    楊帆道:“什麼?我聽不清。”

    婉兒氣道:“偏不說,你故意的!”

    楊帆笑道:“好好好,可是……簫自然是要吹的,不過只是一曲洞簫,能讓你家小二郎心服口服地向你服軟麼。來吧,好娘子,就一次,哪有那麼巧就有了……”

    兩個人拉拉扯扯、半推半就的,翠花白底的絲綢小衣便搭上了屏風,接著是緋色絹紗的褻褲,然後是碧荷紅蓮的訶子……

    ※※※※※※※※※※※※※※※※※※※※※※※※※※

     “萃兩間之秀,居四方之中”。

    秋天的嵩山,滿山斑駁陸離,穀風鬆濤。

    三陽宮中,樹木茂密,林蔭蔽日,石淙河畔,山澗深長,石壁如削,綠葉黃花,遮崖蓋頂。一塊塊怪石,有如老翁頷首,有似童子擊掌,有若蒼鷹展翅,有像臥牛反芻,高低大小,姿態各異,石間流水淙淙。

    秋意雖美,卻有種蕭瑟之意,這是駐蹕三陽宮的第三天了,已然七十六歲高齡的武側天在張易之和張昌宗的陪同下,緩緩行走在山水林間,“性巧慧,多權術,志向齊天”的武則天也不免感染了幾分消沉之意。

    前面,赫然出現一方碧幽幽的水潭,潭中有一塊大石獨出水面,高約兩丈,寬有丈餘,一人身著寬袍,盤坐於上,正低頭看著一張紙,似乎是一封信件,微風徐徐拂動著他的衣袂,如同人在畫中。

    “啊!是楊將軍!”

    張昌宗看了一眼,訝然道:“這大石距岸甚遠,他如何登上去的?”轉眼便看到水中巨石下有一具竹筏,由繩索繫在石上,張昌宗便笑起來:“唬我一跳,我還以為楊將軍能登萍渡水呢。”

    武則天也笑微微地站住,納罕地道:“他在看什麼呢,這般入神?”

    張易之聽了便喚道:“楊將軍,聖人來了。”

    楊帆在石上似乎看的入神,聽見張易之呼喚,扭頭一看,哎呀一聲,趕緊揣好信件,跳到竹筏上,撐起竹篙三下兩下到了岸邊,閃過幾方大石,向武則天長揖道:“臣楊帆見過聖人。”

    如今楊帆是千騎將軍,天子近衛,便也跟著宮裡人稱武則天為聖人了,這是宮裡親近人對天子的稱呼,外臣和關係遠一些的人見了皇帝就只能稱她為陛下或皇帝,雖然只是一個稱呼,也顯出了親疏之別。

    武則天微笑道:“楊帆吶,你倒悠閒,在這兒做什麼呢?”

    楊帆躬身答道:“臣正在看家書,未曾注意聖人駕臨,還請聖人恕罪。”

    武則天笑微微地擺了擺手,道:“無妨,你的家人可還好麼?”

    楊帆道:“承蒙聖人關懷,家裡人都好!臣隨禦駕來三陽宮時,已囑咐妻兒避到龍門去了。信上說,如今雨水少了,娘子打算再看兩天便回洛陽。家裡開著生意呢,從隴右購回的皮貨,因為大雨在路上耽擱了,臣離京間才冒雨運到,這些日子怕都返潮了,水若退了,得趕緊曬曬,去去潮氣,要不然怕有毀壞。呵呵,挺大一筆開銷,不親自看著點兒,娘子不放心。”

    御前奏答,很少有楊帆這麼囉嗦的,旁人生怕說錯了話,皇帝問一答一,問二答二,絶不多言,可楊帆卻像是在跟皇帝嘮家常。而一輩子求索權術的武則天老邁之後偏就喜歡聽這些家長裡短,笑眯眯的只是點頭,並無不耐煩的意思。

    “小蠻那丫頭,是挺能幹的。朕給你指的婚,這妻子還差得了?”武則天就做過這麼一回媒人,心裡很是得意:“你家有人去隴右購買皮貨?怎麼樣,一路行來,可曾見到別處受災?”

    楊帆道:“沒有。聖人聖明,四海昇平。如今驟下大雨,遭災的也只是洛河上下一帶城鎮,其他地區都安然無恙。家人回來說,從隴右過來,一路經過朔方、延州、丹州,俱都是繁華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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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章 張楊行


哪個天子不希望自己治下四海昇平安居樂業?

    武則天聽了楊帆的話很是歡喜,不過等楊帆說完,她還是笑指楊帆道:「你呀,也只揀好聽的話來哄朕。旁處也就罷了,延州那地方山貧水窮,年年旱災,百姓若能有個溫飽日子過朕就知足了,富庶繁華可跟那兒沾不上邊兒。」

    楊帆聽了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急忙辯解道:「聖人面前,臣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豈敢有所欺瞞。延州之富庶,是臣的家人親眼所見,那地方雨水充沛、阡陌縱橫,臣那家人故鄉就在延州,幼時離開故里,如今家鄉尚有幾位親人,那裡年年豐收,是其親友親口所說,看他們家境,過的當真不錯,安能有假。」

    武則天輕輕「喔」了一聲,道:「那麼……或許是朕記錯了吧。」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有些言不由衷。延州的賑災糧都是她批示發放的,怎麼會記錯地方?

    延州其實就是延安,不要以為那裡一直就是窮荒僻壤,實際上隋朝及初唐時期,正處於中國歷史上第三個溫暖期,雨水充足,氣候溫暖,北方和西北地區的植被也遠沒有後世破壞的那麼嚴重,所以那裡非常適宜農耕。

    大唐建國後大力興修水利、民間發明瞭各種式農耕工具、農作物品種隨著中西方交流不斷增加,朝廷政策上也向農業大力傾斜,如此種種,使得北方和西北地區都成了重要的糧食產區。

    直到中唐以後,天氣漸趨寒冷,北方遊牧地區的生存環境日趨惡劣,而中原帝國也經過了蓬勃發展的上升期。國力開始趨弱,這種情況下,北方和西北遊牧民族開始改變以往搶一把就跑的政策,持續穩定地向中原拓張生存空間。

    結果許多隋唐時期已然變成重要糧食產區的地區,反而因為戰爭和遊牧民族的佔領而退化了,重變成遊牧區,而且這種情況從此持續下去,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現在則不然,很多後世人眼中荒涼貧瘠的地區如今都是「小關中」呢。

    然而這種狀況。武則天並不清楚。隋末大亂,突厥東侵,延州地區開始變得人口稀少,貧窮不堪。大唐建國後,又經過多年的臥薪嘗膽。直到突厥內亂,東西突厥分裂,朝廷才抓住機會重挫突厥,重把這一地區掌握在手中。

    此後又經過多年的人口繁衍,開荒墾田,延州地區才漸漸恢復元氣。而在此很久以前,武則天就進宮了。那時她才十四歲,在宮裡生活多年,等她掌握政權時,延州地區才重變成農業發達地區。

    可這些事如果地方官有意隱瞞。居於深宮的武則天又如何能知道?

    本來是很輕鬆的聽楊帆講些家長裡短,最後這句話卻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插進了武則天的心。武則天心散步了,她馬上回轉宮殿。召來婉兒,叫她整理卷宗。取閱所有延州奏章。

    婉兒早就把有關延州的奏章挑揀了出來,卻不能馬上送給皇帝,婉兒回去又多等了一個多時辰,才帶了一摞奏章回轉皇帝寢宮。

    武則天逐份翻閱著奏章,臉色越來越陰沉。她寧願相信奏章上說的都是真的,而楊帆那個家人只是胡言亂語,是故意給自己故鄉貼金。可這件事若是真的……,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天子為四海共主,可是天子不可能走遍山山水水,看顧她的每一片領土,偌大的江山,都要委託她的臣子給她牧守看顧,這個年代交通不便、資訊不暢,如果臣子們有心瞞她,那她豈不成了聾子、瞎子,任人擺佈的一個傀儡?

    這個後果,她不敢想。她疑心病本來就重,這件事的後果又如此嚴重,她哪能含糊過去?沉思良久,武則天緩緩說道:「去,召戶部和禦史台……」

    武則天話未說完,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向婉兒說道:「你給朕說說這個延州刺史的情況。」

    對於滿朝文武以及州府道的重要長官,他們的生平履歷、政治關係,上官婉兒全都爛熟於心,儼然就是一個會移動的檔案庫。

    因為能熟記這些官員之間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她的脈才能號得準,處理奏章才能每每不等天子開口,便能提出最妥善的處理意見。上官婉兒這巾幗內相的位置這麼多年人能夠撼動,豈是易與之輩。

    武則天微微閉著眼睛,張昌宗在背後輕輕給她按摩著頭部,聽著上官婉兒的述說,上官婉兒剛剛說了一半,武則天便霍地張開眼睛,訝然道:「這個人……是承嗣舉薦的?」

    上官婉兒輕輕垂下美麗的眼簾,低聲道:「是!」

    武則天目光閃動道:「此人在延州已經九年,承嗣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動他一動?」

    武則天知道武三思和武承嗣兩個侄兒為了爭權曾大肆安插親信做官,不過兩人都喜歡把親信安插到朝廷裡或者是軍隊裡,放在一個偏遠州府從此不聞不問,這種事未免透著奇怪。

    上官婉兒欲言又止,武則天看在眼裡,淡淡地道:「這裡沒有外人,但說妨。」

    上官婉兒輕輕地道:「是!這謝宇斌,原是振州寧遠縣尉,對魏王曾很是看顧……」

    武則天恍然,她掌權之後,曾把幾位堂兄流放邊荒,其中堂兄武元爽一家被流放到了振州寧遠(今海南三亞。武承嗣是武元爽的兒子,當時也在寧遠,想必當時在寧遠任縣尉的這個謝宇斌對武氏父子多有照顧,所以武承嗣投桃報李。

    武則天慢慢靠回椅上,張昌宗一雙雪白柔軟的手又輕輕搭在她的頭上,繼續按摩著,武則天閉著眼睛,不動聲色地道:「繼續說!」

    「是!」

    上官婉兒繼續介紹著謝刺史的情況,從他的履歷看,果然與武承嗣崛起的時間相符。時間大約也是在十年前。當她準備踢開傀儡兒子,自己登基為帝,開始大肆重用武氏族人的時候。

    那時,武承嗣剛剛手握大權,成為朝廷貴,謝縣尉隨即就從遙遠的振州寧遠調到了京城,做了不足一年的洛陽尉便被調進大理寺,在大理寺僅一年功夫就升至少卿,隨即武則天登基為帝。大封功臣,而這謝宇斌被武承嗣列為功臣,任命為延州刺史。

    此人到了延州便從此不曾動過地方,其中緣由武則天也猜到了三五分。振州窮山惡水、地處偏荒,在文教發達地區。飽讀詩書的學子白了頭都未必能考中一個秀才,可是在振州那種地方,字能寫的不出差錯、文能寫得有點條理,就能成為秀才公了,這種地方的縣尉素質又能高到哪兒去?

    武承嗣提拔他做官很可能只是為了報恩,壓根沒指望能把他培養成得力的心腹。又或者先前讓他進入洛陽府和大理寺時,就是一個考察栽培的過程,可是在此期間此人表現平庸。這才把他打發開,還了這段恩情了事。

    上官婉兒稟報完畢,大殿上頓時靜下來,過了半晌。張易之輕輕咳嗽一聲,武則天閉著眼睛沒有張開,淡然問道:「五郎有話說?」

    張易之慢聲細語地道:「聖人,這樁案子如果屬實。那就是延州上下合力矇蔽聖聽,倡狂若廝。實是駭人聽聞。而這延州刺史是魏王故人,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聯絡了麼?只怕未必。

    再者,人是魏王舉薦的,這人若出了問題,魏王臉上也不免難看。萬一魏王一時犯了糊塗,向他通風報信……,臣以為,這件案子必須得查,可知道的人要越少越好,如果由刑部或禦史台遣人去,只怕人還沒出京,風聲就洩露了。」

    武則天嗯了一聲,道:「五郎可有合適人選?」

    張昌宗搶著道:「聖人,昌宗願為聖人分憂!」

    「你?」

    武則天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了一眼張昌宗。在她眼裡,張昌宗既是她的小情人,又隱約有些長輩寵溺晚輩的感情,唯獨不曾把他當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臣,雖然他現在官拜奉宸丞。

    張昌宗見武則天有些好笑,不禁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地道:「聖人,昌宗一定能把這件差使辦好!」

    武則天拍拍他的掌背,笑道:「朕自然相信你的本事,不過……你還是留在宮裡陪朕吧,風餐露宿的,不是甚麼好差使,朕怎麼捨得你去辛苦。」

    張昌宗負氣地道:「聖人這明明是不相信昌宗的本事!」

    武則天的臉色微微一沉,張易之趕緊道:「六郎年輕不懂事,聖人莫怪。說起來,昌宗還從不曾離開過洛陽百里,難怪他巴望著出去走走。依臣之見,不如選個老誠持重之人負責此案。至於六郎,叫他跟著走一趟全當散心吧,若真學到些本領,以後也好為聖人分憂不是?」

    武則天臉色稍霽,微微頷首道:「五郎言之有理。你有合適人選?」

    張易之微笑道:「想必聖人已經想到了,既然考較微臣,那臣就說說,這件案子是因楊帆的一句閒言引發,楊帆是聖人您信任的臣子,且與魏王又有不睦,所以絕畏懼強權庇護貪官的道理。聖人曾讚他有勇有謀,若叫此人去,可不是一個最佳人選麼?」

    武則天欣然點頭,對猶自氣鼓鼓的張昌宗道:「好啦,六郎就不要生氣了,朕委你個欽差正使,楊帆為副,同往延州辦案。一路上你要多聽少說,悉心學習,遊山玩水可以,緝察案件時,不可對楊帆指手劃腳!」

    張昌宗聽說允他為欽差,先是驚喜若狂,聽到後來又不禁氣結:「說來說去,還不是拿他當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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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一章 龜符敕書

    本來還泛青的粟米,一場東風過後就幹了,風一吹,粟田裡刷啦啦地響,沉重的穀穗不斷地點頭。

    粟米這時還沒完全熟透,不過限於收割能力,農夫是不會等粟米變成一片金黃才收割的,那時收割成熟的粟米得掉多少粒米,霍霍糧食,要遭雷劈的。

    農人們男男女女,全家老少齊上陣,彎著腰,不緊不慢地一路割去,身後的粟茬都一樣高,像是用尺子量過似的。

    半大的孩子跟在後面,割好的粟米捆紮的整整齊齊,然後就抱起來往地頭的車上送,他們必須得輕拿輕放,免得掉了粟粒。爹娘時而就會回頭看上一眼,若看到孩子把粟米捆隨意地扔上車去,少不得要心疼的大罵他們一頓。

    富有人家有牛車,大木輪子的牛車,拉著滿滿一車的粟米垛子,嘎吱嘎吱地行走在轍印深陷的黃土路上,趕車的漢子拿著大鞭跟著車走,挺胸腆肚的,一邊走一邊用高亢的聲音唱著酸曲兒:「聽見哥哥唱著來,熱身子撲在冷窗檯……」

    貧窮些的人家就要靠人力拉車了,一個壯實的漢子拉著車走在前面,頭紮羊肚子手巾,彷彿額頭長出了一對白色的牛角,力氣也大得像頭牛,孩子跟在後面,下坡路時蹦蹦跳跳地玩耍,上坡路時就撅起屁股用力幫父兄推車。

    村子裡有一片片空曠的場地,常年累月地用大石輾子輾壓,早就平平整整、光滑如鏡。收割好的莊稼放在場上,有的人家在用梿枷脫粒,粟米和豆莢被日頭曬得焦脆,七八個人各執梿枷,站成一排。梿枷起落整齊劃一,劈劈啪啪的像是在唱歌。

    還有的人家趕了幾頭牛,在鋪了滿地的莊稼上來回地踩,粟粒和豆子就在不斷的踩踏中紛紛脫落,等把這些踩爛的粟秸豆秧揀開,光溜溜的地面上便滿是糧食,掃在一起,再用簸箕揚土除塵。

    這是延州臨真縣的一個村子。場院邊樹蔭下歇著十幾位衣飾各異的人,正有說有笑地看著農人打場、揚場。從服飾看這些人就不是鎮子上的人,據說他們是來自皇帝所居的洛陽城。要往西邊去向番人買皮裘。

    鎮子上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子方圓十裡的地方,他們連洛陽是個城市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是見多識廣的裡正老爺說給他們聽才明白那是什麼。裡正老爺每年都要往縣城裡去,那可是見過大市面的人。

    村裡人雖然見識少,卻質樸善良。待客熱情。聽說這些人是跟大皇帝住在一座城裡的,農人對這些衣著講究派頭十足的貴客便帶著幾分敬畏。在客人們面前哪怕平時再粗獷的漢子都拘謹起來。生怕有什麼不當叫人家笑話。

    可是只要離得這些遠方貴客遠些,他們就馬上恢復了從容。這不,用小鞭兒輕抽牛背,轟趕著幾頭牛在滿地的莊稼上亂踩的那個漢子,正自得其樂地唱著歌呢:「哞哞來,好好來。好好來來好,來來好好來,好來來……」

    誰能想像,他剛剛被那個生得比大姑娘都要俊俏、皮膚嬌嫩的比剛落地娃娃的屁股蛋子還要光滑的客人叫住問話時。窘迫的臉都紅了。裡正姓陳,叫陳大山,呲著一口黃牙衝著張昌宗很憨厚地笑:「貴人們甭理他們,都是些沒見識的鄉下人。」

    商賈在洛陽算不上多麼有地位,可在他眼中那就是大貴人了,更何況這些貴人慷慨的很,在村子裡歇歇腳而已,便隨手送了他們許多東西,雖然在這些貴人眼中那只是些針頭線腦。

    那位生得比大閨女還要俊俏的年輕人旁邊也是一個極英俊的漢子,他坐著個木墩,笑吟吟地對陳大山道:「陳裡正,你這村子今年又是好收成啊。」

    陳大山眉開眼笑地道:「可不,我小時候這兒可不是這樣,這些年吶,土地爺爺保佑,風調雨順的,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日子也越過越有滋味兒。

    張昌宗淡淡地道:「上繳的賦稅要等這批糧食打下來才會交上去吧?」

    陳大山茫然地眨眼睛:「啊?貴人說啥?」

    這位貴人看著可不像那位貴人那麼好說話,一跟他說話陳裡正就有些侷促,感覺這位貴人雖然是坐在小馬紮上,卻比縣裡的大老爺還要威風些。他是見過縣大老爺的,有一回進城交糧,適逢縣太爺開堂問案,他擠在人群裡遠遠瞄過一眼。

    楊帆笑道:「就是租子。」

    陳裡正恍然大悟道:「哦!貴人說租子啊,是啊,這批糧食打出來才交的,我們村裡已經收了一茬麥了,可官府是不收麥的,只收小米和糜子,麥子我們自己吃,這粟子糜子打下來交租,有富餘的就換點油鹽。」

    這時節,北方主要農作物依舊是粟(小米)和黍(糜子),有些水源充足地區也種稻子。麥子作為外來物種雖也是旱地作物,卻比粟、黍要求的灌溉條件更高。再加上當時麵粉加工業落後,通常人們是把麥子和大米小米一樣煮熟後食用,口感不佳,所以窮苦人家才吃麥飯。

    那時當官的吃麥飯會被視為清廉;子女在守孝期間吃麥飯是虔誠的哀悼;如果有人把小米飯留給自己吃麥飯給長輩吃,會被人罵為不孝。麥子在中國糧食體系中的地位是明朝中後期才確立。因此這時官府收稅仍以粟黍為主,麥子只能農人自己吃。

    楊帆和張昌宗對視了一眼,笑微微地又問:「哦,你們這村子有多少畝地,一年要繳納的租子是多少啊?」

    ※※※※※※※※※※※※※※※※※※※※※※※※※※※※※

     在這個小村子裡瞭解到當地村民歷年以來的收成和交租情況以後,楊帆和張昌宗便率人離開了,這已是他們走訪過的第四個村莊。

    楊帆和張昌宗得到皇帝密令之後精心做了一番安排。

    雖說三陽宮裡都是最頂層的權貴人物,其中未必會有隱宗的耳目,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布下了層層煙幕。楊帆消失是因為回洛陽探察水情去了,以備水勢回落報與天子。這個消息只限於上層人物知道,有心人若想打聽自可探知。

    此時的洛陽城宛然一座水城,到處都有官府的人在處理善後,亂糟糟的沒個章法,就算有人得了消息,想要回去盯楊帆的梢,他也得有本事先找到楊帆才成。至於張昌宗的消失就簡單多了,他本來就待在內廷,外臣沒幾個人能看到他。除了皇帝身邊的宮娥太監,又有誰知道他不在宮中?

    楊帆與張昌宗秘密離開三陽宮後,馬上兵分多路,除了他們這一路,其餘幾路俱是疑兵,分別向綏州、延州、丹州、同州方向進發,但是最終的匯合地點都在延州,按時間來算,他們此時也該向這裡集中了。

    楊帆出發前還派人給古竹婷去了信,叫她兄妹四人從鄜州趕來延州,這是他的得力臂助,這個關鍵時刻自然要留在身邊。至於鄜州那邊已經沒什麼好查的,且讓那些貪官得意一時吧。

    楊帆原本查丹州和鄜州時,用的手段半明半暗、半官方半江湖,可是當他察覺延州府有著更驚人的黑幕時,就不需要這般謹慎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沒有施展的餘地,他此時用最簡單最粗暴的辦法就能達到目的。

    只要他能確認延州一案的存在,抓捕了本地那些貪官,順藤摸瓜地查下去,鄜州那邊的貪官汙吏們就將無所遁形。

    北方和西北地區本就是隱宗經營的重點,他們必然與當地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樁驚天動地的大案處理下來,一定能對他們造成沉重打擊。如此一來,既打擊了貪官汙吏,又打擊了隱宗勢力,可謂一舉兩得。

    車中,張昌宗興沖沖地道:「楊將軍,這幾處地方連年豐收,百姓每年如數納稅,可朝廷那邊一粒米的賦稅都沒有收到,卻年年收到謝刺史的報災請賑奏疏,還得撥款賑災,這明顯就是佯災冒賑啊,咱們可以動手抓人了吧?」

    楊帆微笑頷首道:「奉宸丞說的是,咱們是該動手了!」

    張昌宗此來一路跋涉,雖然有人服侍著,可吃穿用度、行車趕路也實在辛苦,他原以為出京有多好玩,現今想來實在沒甚麼意思。唯一叫他能支撐至今的念頭,就是可以扮清官大肆抓人,這遊戲有趣的緊。

    如今楊帆終於同意用兵,張昌宗不由大喜若狂,馬上在廂壁處一扳,「喀喇」一聲,一個隱秘的夾層便彈開來,張昌宗從夾層裡提出一隻沉甸甸的鐵匣子往案上一放。

    匣子一開,裡邊黃綢墊底,有十二個獨立的格子,前面六格方形、後面六格長方形,兩兩對應。方格中,靜靜地趴伏著一隻隻金燦燦的烏龜,一共六隻烏龜。對應的長格中,各有一卷雪白的紙,系以黃絛。

    龜為龜符,紙為敕命。

    憑此兩物,便可調兵遣將,興一場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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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22 20:39:52
第九百一十二章 單身入虎穴

延州府從表面上看,的確很難給人一種大城大阜的繁華氣象。

    這裡是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層層梯田彷彿一道道跳躍的音符,村落則散佈於山巒溝壑之間,人們大多依據地勢,以冬暖夏涼的窯洞為屋舍。是以延州城內的建築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這種影響。

    城中的建築多是高大厚實的土磚牆壁,靈活多變的方格木窗,窗上貼著大紅剪紙的窗花,與窯洞很有相似之處,顯出一種特有的鄉土氣息。不過,街頭川流不息的人群,趕著牛羊牽著駱駝的商賈,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還是顯出了一種蓬勃的活力。

    延州刺史府的建築風格則與城中其它建築迥然不同了。謝宇斌在這裡已經做了九年的太守,刺史府也不斷擴張,如同一座城堡。前堡基本保留了原刺史府的模樣,後宅卻不斷擴建。

    深宅大院,連房洞戶、柱壁雕鏤,窗牖雅緻,妖童美女,充斥其間,倡調伎樂,晝夜無歇,簡直就是一處人間天堂。可是身在前院的人,根本想像不到一道月門兒之後,茂密大樹叢中,竟然別有洞天。

    此刻,後宅西跨院內,一樹樹火紅、一樹樹金黃,火紅與金黃如飛淺的火星,隨著微風飄飄灑灑,飄於閣上、灑於欄上、浮於水上。

    閣頂是青黑色的飛簷,掩映於火紅與金黃的樹影中,閣前有鏤花漢白玉的石欄,石欄下碧水清清,紅葉蕩漾,一池粼粼,岸邊垂柳,水中又有孤島茅屋,極是幽靜雅緻。

    閣中,一座鑲玉瑗落地紫檀插屏座落於主人座位之後,溫潤古樸,沁色天然,顯見是極昂貴之物。坐於屏前幾後、寬袍大袖的那位中年美髯公,就是本宅主人,延州太守謝宇斌。

    正位兩側還有幾席,坐的都是姿色殊麗的佳人。謝太守身邊也各有華服美女一人服侍,左邊一女凸乳細腰,酥胸半露,月貌花容,明豔嫵媚,乃是謝太守內宅所蓄眾多姬妾中目前最得寵的一位,閨名小雨。

    右邊那個美人兒穿著卻甚是含蓄,冰肌雪膚不露少許,眉心一點嫣紅,烏黑亮澤的桃心髻上插一根翠綠的簪子,餘此再無裝飾,臉上不施脂粉,一張清水臉蛋兒卻是瑩潤嫩白清麗絕俗,她頜下有一喉結凸起,卻是謝慶守最寵愛的一個孌童,叫做菩提子。

    謝太守穿一襲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皂色鑲邊交領羅衫,多年來養尊處優,又蓄了一部好鬍鬚,看起來倒真像一位飽學之士,又兼大腹便便,就更有宰相氣度了。

    說起來,延州地方對這位謝太守並沒有什麼惡感,這位謝太守自打到了延州,一直就是垂拱而治,什麼都不管。幸好這些年來延州地方既沒有天災也沒有人禍,所以倒也是一片太平。

    幸好謝太守不甚理事,否則以這位謝太守的能力,如果他真想做點什麼,哪怕是抱著良好的目的,真心想為百姓們做點事,恐怕最後也要變成「人禍」了。謝太守貪,他很貪,不過除了該收的賦稅,他倒從沒有用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禍害過地方。

    不是他憐惜民力,而是因為他不需要這麼做,從那些窮苦百姓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兒呢?他的膽子比別的貪官都大,他直接貪國家之財。

    這位一直在天高皇帝遠的振州寧遠做縣尉,只因為善待武承嗣一家而得以成為一方太守的謝大官人上任的頭一年,就趕上延州乾旱。那一年延州乾旱的情況並不嚴重,但是延州本來底子就薄,這場乾旱還是不免要讓一部分人挨餓。

    於是,作為一方太守,謝宇斌自然要上表請求賑濟。謝宇斌的奏表上把延州地方的旱災描述的非常嚴重,簡直是赤地千里一般悽慘。

    其實這是他在振州養成的毛病,那兒距帝國腹心之地實在是太遠了,地方官就是土皇帝,可那種地方,就算土皇帝也窮的很,有機會向朝廷索要錢糧時,他們一向是無災報有災,小災報大災,而且根本不用擔心朝廷會萬裡迢迢派人來核查。

    如今到了延州,謝太守還是習慣姓地這麼做了,結果奏章送上朝廷,果然被撥付了大筆錢糧。當時武則天正忙著清洗政敵,周興、來俊臣整天揣摩聖意、搆陷大臣,宰相們一撥撥的不等屁股把位置坐熱就下了大獄,京裡形勢十分嚴峻,誰還顧得上偏處西北的延州究竟怎麼樣?

    結果,謝太守只是象徵姓地發了點賑米,大部分賑災物資都被他吞沒了。謝宇斌嘗到了甜頭,第二年沒有災害,他也照報不誤,這樣,百姓繳納給朝廷的賦稅被他截留了,朝廷撥下的賑災錢糧也被他截留了。他上面貪著朝廷的、下面貪著地方的,一時間肥的放屁流油。

    邊遠地區的吏治本就很差,西北地區的吏治比南疆也強不到哪兒去,那些延州地方官員少有品姓高潔之士,原本懾於國法,他們還只是小偷小摸,一見太守大人膽子比天狗還大,他們還怕什麼?

    謝太守也知道要維持這種局面,需要手下人同流合污,倒也不曾想過吃獨食。一時間,整個延州地方的官員全都成了這張貪汙網中的一分子,即便有些有良知的官員想要潔身自好,最終也不得不向貪官們屈服。

    旁人都貪你不貪,誰放心與你共事?皇帝哪認得你一個基層官,陞遷提拔全憑上司的考語和推薦,你想獨善其身,就會遭到從上到下所有人的排擠與非難。最終,延州府無官不貪,大家相互庇護,沒有強大的外來力量根本戳穿不了這一黑幕。

    關內道禦史倒也依照規矩每年巡視延州,可延州地方上下串通,一體矇蔽,再加上這謝太守時不時把魏王武承嗣抬出來做擋箭牌,而武氏家族在朝中正權勢熏天,小小禦史哪敢螻蟻撼樹,因此這駭人聽聞的貪腐大案,竟連續九年無人發現。

    如今謝太守已經富可敵國了。

    「哈哈哈哈……」

    謝太守欣賞著歌舞,放聲大笑。

    前幾日一下子就出手十萬石糧,其中五萬的糧款落進了他的腰包,剩下五成由手下的官員們瓜分了。今年延州又是個豐收年,地方上的賦稅正源源不斷地送來,那都是錢吶。朝廷上面,他剛剛遞了奏章上去,繼續報災請賑,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筆錢糧入項,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謝太守喝的興起,興沖沖推杯起身,小雨和菩提子連忙左右扶住,謝太守攬住兩個美人兒的纖腰,笑吟吟地道:「老夫醉了,兩位美人兒陪老夫安歇。」

    小雨與菩提對視一眼,盡皆紅了嬌靨。這謝太守既好美女又喜孌童,有時候胡天黑地起來,還要叫他的孌童與寵妾鬼混,以助他的「雅興」,太守宅子裡那筆糊塗賬,算也算不清的。

    陪坐兩側的眾美人兒紛紛起身,正要恭送太守離去,府上管事突然快步走進來,對謝太守附耳低語幾句。謝太守登時一怔,管事道:「阿郎,來人正在堂上,您看……」

    謝太守鬆開兩個美人兒,道:「走!去看看!」

    刺史公堂,楊帆一身皂衣,正襟危坐,看那打扮,像是哪個衙門裡的小吏。謝太守匆匆漱了口,更換官衣,自後堂出來,楊帆一見,立即起身,抱拳揖禮道:「奉宸監典事楊二,見過太守!」

    謝太守聽人說過,當今女皇網羅了一班美少年充斥後宮,還給他們立了個內廷衙門叫奉宸監,如今一瞧楊帆精神抖擻、氣宇軒昂,明眸皓齒、英俊不凡,心中便道:「果然是奉宸監裡出來的人,可這奉宸監是宮裡衙門,來我這作甚?」

    謝太守驚疑不定之際,楊帆已經肅然道:「皇帝有旨!」

    謝宇斌吃了一驚,慌忙上前兩步,拱手立定,沉聲道:「臣謝宇斌,聽旨!」

    楊帆自袖中摸出一卷黃綾,抑揚頓挫地念了一番,謝宇斌豎起耳朵傾聽,原來是皇帝命奉宸監諸人代聖人巡幸天下,替天子宴請地方耆老,以示天子恩澤。如今奉宸丞張昌宗已經到了丹州,下一站就是延州,要謝太守早做準備。

    謝宇斌一聽是這事,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領了聖旨,展開仔細一看,因為他年年報天災,年年領聖旨,此時不用勘合驗印,這道聖旨他也辨得清真假。確認無誤後,謝太守把聖旨供於公案之上,請楊帆入座,客氣地問道:「天使遠來辛苦,不知陛下何似遣派欽差,訪問四方耆老呢?」

    楊帆道:「天子這麼做,一是為了教化天下,倡導尊老敬老之德;二是為了弘揚列祖列宗的仁愛遺風;三呢,各地耆老都是地方上的尊長,聖人希望通過各方耆老轉達天子對四方百姓的關愛之情。

    本來,陛下在京裡辦過一次『千叟宴』,可那一次參與耆老都是京城與京郊地方的人。這一次本想令各地官府護送耆老入京,辦一場『萬叟宴』,又擔心長途跋涉,耆老們年紀大了,若是有個好歹,不免辜負了陛下一番仁愛之心,是以令欽差前來安撫。」

    謝宇斌撫掌嘆息,連連稱善。

    楊帆微笑道:「張奉宸約五曰後就將抵達延州,不知謝太守可來得及召集四方耆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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